鬼子彪言彪语

彪言彪语  时间:2021-03-20  阅读:()
内容提要白洋淀边一个小水庄子里,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叫张嘎.
他热爱八路军,八路军波波也很喜欢他.
住在庄上养伤、养病的八路军叔叔,常常讲英雄故事给他听.
疯狂残暴的敌人,在一次突然袭击中,杀害了他唯五的新人老祖母,逮走了他敬爱的老钟波.
小嘎子恨透敌人啦!
他怀着为老祖母报仇和救老钟叔的决心,找到了游击队.
当上了小战士.
当然,他更想弄到一支真枪喽.
要不,怎么打敌人呢!
……后来,在游击队的培养教育下,在战火的锻炼中,机智勇敢的小嘎子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又产生了新的更美好的愿望…….
一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上,有个小水庄子.
这庄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鬼不灵.
在抗日战争年间,就在这个庄子上,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头了.
单说这鬼不灵西北角上,有一户小小人家,一带短墙围起个小院,坐北朝南两间草房,栅栏门朝西开,左右栽着四棵杨柳树.
从门往西五十步光景,便是白洋淀的一个浅湾,一片葱笼茂密的芦苇,直从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来.
风儿一吹,芦苇起伏摇荡,发出一阵沙沙的喧笑声.
啊,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若不是从那儿凛凛(lǐn)然逼来一股肃煞(shà)之气,单看小院这一角,可不是一幅美妙秀丽的田园画儿吗可惜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1943年.
日本鬼子对冀中人民发动的"五一"大扫荡,过去也就是一年光景,人们已从"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的年月,转入"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的阶段了.
各村庄已大体编就保甲,向据点一天一度地派着"联络员".
共产党的武装和党政工作人员,都已转入隐蔽斗争,只在日落天黑时,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艰难而秘密的活动.
敌寇则依靠他三里一堡、五里一碉的据点林,配上封锁沟和汽车路织成的网,仍在进行着频繁的"清剿",气焰十分嚣张.
且说那个小院的房间里,这时正靠窗坐着一位老奶奶.
她头发花白,脊背佝偻(gōu-lóu),披着一件掩襟的褂子,盘腿卧脚地在抽针引线,缝补着一只张了鲇(nián)鱼嘴的夹鞋.
她蹙(cù)着一双老眼,眉头上攒起两个疙瘩,豆粒大的汗珠儿,就在那皱纹重叠的额上排起队来.
天是闷热的,可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象是一颗心化在那只鞋上了.
"叭卿、叭卿、叭卿……"由远而近传来一路子急跑声.
老奶奶吃了一惊,一针扎在手上.
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奶奶,奶奶!
一条长虫转砖堆,转了砖堆钻砖堆.
——你说说,你说得上来吗"真叫人哭笑不得.
老奶奶一面瞪着他,一面揉着胸口,好半晌,才喘口气说:"小祖宗,你把奶奶给吓煞了;越说不叫你跑,怎么更跑欢了"一句话提醒了那个小家伙,身子往下一蹲,脑袋歪在炕沿上,恍若犯了大错似的,咪嘻咪嘻地笑了起来.
在那月牙儿似的一对小眼里,两道挺逗人的光芒闪跳着.
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红灯,眼里的明珠,她的全部希望和宝贝,她的孙子——张嘎(gá)子.
眼下,他的年纪才只十三岁.
老奶奶没有儿,儿子在事变那年给鬼子打死了;张嘎子没有妈,妈在他五岁那年病死了.
老奶奶只有这个孙子,孙子也只有这个老奶奶.
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纪,就靠半坑苇子一双手,织些席,纺点线,把自己的残年当做一把上,一心只要培育这棵小苗苗长大.
喜却喜这孩子不但吃得苦,耐得寒,而且伶俐懂事,性情活泼,生得来一副宽亮心肠,成日价除了帮着老奶奶刷锅洗碗,拾柴禾,破眉子①,还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伺候老奶奶开心逗乐.
老奶奶纵有千种愁肠,万般苦闷,也给他闹散了,赶光了,直把个孤苦冷清的门户儿,翻做个火炉般温暖的小家庭.
当然,这大半说的是以前的情形.
自从"五一"扫荡那股子腥风血雨一来,家家户户屋翻宅乱,狗跳鸡飞,血跟着刀,刀又随着火,老奶奶带着小①苇子破成细片长条,用来织席子的.
嘎子,东奔西逃,团团打转,直冒了三个死儿,才险险乎脱过这场大难.
吓得老奶奶死去活来,终究得下一个气喘心跳的病根儿.
然而就在这场大风暴中,老奶奶却和八路军结下了生死之缘.
一来是她老人家心肠火热,赤胆忠心;二来这两间小草房正处在村沿上,地方背,不惹眼,进出方便.
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伤病员,来家里隐蔽.
他们昼伏夜动,黑去黑来;来时吃喝住宿,去时一阵清风.
虽有时连模样儿还未看清,一闪便又走了,可单凭她那颗受过万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门为国为民流血牺牲,哪怕刀戳在胸口上,眉头儿也不曾皱过一皱,他们在敌人面前象一个铁人儿,可对她这个穷老婆子,却亲妈一样待承,生母一样伺候.
有哪个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曾享有过骤然增添这么多孩子的欢乐啊!
张嘎子的乐趣,可比他奶奶的还要来得大.
那日日夜夜从来过往的工作人员,个个是他的朋友,而又个个是英雄.
谁能有这么多的英雄朋友,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东庄上的岗楼给火烧了,谁知道是怎么烧的西淀里的据点给摸进去了,谁知道是哪一部分城里的汉奸半夜里丢了脑袋,谁干的鬼子的小火轮儿在淀里沉了底,怎么打的还有,娶媳妇的花轿忽然打了鬼子的伏击啦,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用笤帚疙瘩就下了"白脖儿"①的枪啦……这一切谁能知道可是,张嘎子知道!
他整宿整夜地听着这些故事,那颗小小的心灵,曾有多少次飞进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去啊!
就这样,一批人来了,又一批人去了,张嘎子既有永远交不完的朋友,又有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惊险,趣味横生.
他夜间把这些故事听完,白天就悄悄去转述给当村的小伙伴们.
小伙伴们在他面前乐得跳脚,他的快乐也因此更加了十倍.
以至使得他一天没有八路叔叔在家,便会失魂落魄,没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
可是,有一桩事使张嘎子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这就是天天去村边上"放哨".
老奶奶当初派他这差事的时候,他可是欢蹦乱跳地挺欢迎,这是带有多么神秘意味的事情呀!
试想,咵哒咵哒,一队鬼子直奔村子来了,他轻轻妙妙地往回一溜,一声"快着!
"满屋子的八路叔叔转眼之间就踪迹全无.
鬼子们搜了半天,还是个"大大的没有!
"这真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
——可是,长年累月放下去,满眼一总是那几个岗楼,一总是那两条汽车路,渐渐就看腻了.
加以敌人虽来过几回,都因村里办公的支应得巧妙,始终不曾出过大岔大错,张嘎子就更加简慢了许多,常常大白天便钻到八路叔叔的住处去,一坐就是半天.
本来老奶奶最怕无故担惊受怕,平时进进出出,除非真有敌情,是不许小嘎子慌慌张张乱跑的.
今天,他因为刚学得一段绕口令,高兴得忘了老规矩,"呱唧、呱唧"地跑来了.
现在,老奶奶已经定住心跳,但仍是含怒地点他一指头道:"准是又到老钟那儿去了.
要误了听动静儿,看我不拧你的肉!
你就疯吧!
"张嘎子不言声,他笑眯眯地站起来,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滚,就滚到老奶奶眼前去了.
"奶奶,下回,我跟小描似的,慢慢儿慢慢儿往里走,横是行了吧"老奶奶翻他一眼,故意忍住笑,不说话.
"嘿!
奶奶!
老钟叔敢情还没有娶媳妇呢,你快给他说一个吧,挑个①这一带人民对伪军的称呼.
俊的,啊!
"老奶奶忍不住,"喷儿"地乐了:"你呀,就会耍贫嘴!
我可告诉你,刚才队伍上有信儿说,老钟要见好,叫他早点回去,鬼子又快清剿了.
还说鬼子常在傍黑一下子包围村子,掏窝搜人.
可你老是没事人儿似的.
生是老钟把你惯坏了!
"张嘎子见奶奶已经消了气,一发把脑袋枕上她的腿去,仰交儿叼着她的大襟儿说:"奶奶,清剿他清剿去!
老钟叔说,咱地区队①正找肥肉吃呢,来了不揍他个死的!
"说着,他的眼倏(shū)忽一转:"哎,说起打仗来了,奶奶,你叫我跟了老钟叔去吧,也好叫我亲眼看看打仗啊!
阿奶奶!
"老奶奶仿佛没听见.
她望望天空,日影已经西斜,便盘起针线,推开小嘎子的脑袋,轻轻地揉着两只老眼.
好久,才轻松地叹一口气道:"唉,一天又快过去了,老天爷保佑……"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一边往炕下出溜,一边说:"你倒再说说,什么转转堆,砖砖堆……"①地区队,在"五一"扫荡之前,是相当于主力兵团与游击队之间的一种部队,通常活动在几个指定的县分之内.
在主力外转后,它便接替了对敌斗争的主要任务.
二老奶奶摸索着做后晌饭去了.
一颗心总脱不开老钟叔的小嘎子,趁空又要溜……老钟叔是地区队的侦察排长,名叫钟亮.
因为腿上犯了关节炎,已经在老奶奶家住了五六天了.
说是住在老奶奶家,其实不在一个院里.
原来跟东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小杂院,里头三间正房,两间小南屋,靠西墙——就是跟老奶奶隔开的这道墙,还盘着个猪圈.
那正房,本是韩家祠堂;小南屋呢,老年间是韩家长工们睡觉的地方,后来韩家一败落,长工们都辞退了,韩家的后辈就把它垒起窗户,盛了烂草.
到如今十多年不住人了,满院子尽是野草藤蒿,荒得仿佛一座古庙.
可自打"五一"扫荡起,这地方就又暗暗红火起来.
凡是在老奶奶家落过脚的,都跟这儿的烂草就过伴儿.
只为这地方偏僻背静,祠堂的大门又终年给一把铃铛大锁倒锁着,不论是敌人,还是一般群众,都没有对这儿生过疑心.
一年多中,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从不曾出过岔子.
美中不足的是,这儿离淀水太近,水皮儿太浅,挖不得地洞,也就通不到村子中间的大地道去.
然而,老钟养的是关节炎,喜欢干燥,也就不考虑地道那一层了;何况这地方本就是保险的呢!
这老钟本是个脾气随和,有小孩心性的人.
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对唱小曲,破谜语,编快板,说笑话儿等等,都有兴致,英雄故事又多,住的日子也长,跟小嘎子搅在一起,真是情投意合,转眼就是撕不开扯不断的朋友了.
现在,小嘎子打北屋出来,直奔了东墙根去.
在那里,一排儿戳着十几个苇个子,好象贴墙立着的一扇大屏风.
他走上前去,把第三个苇子轻轻挪开,一侧身,就从缝儿里钻进去了.
然后又回身把苇个子原封摆好,猫着腰,在那苇与墙之间的小夹道中往前摸,不两步,就摸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窟窿.
钻过窟窿,再拨开一堆豆秸,恰好就是东院猪圈的炕上了.
小嘎子喜孜孜地吐吐小舌头,跳出猪圈,轻悄悄去推南屋那块独扇的小门儿.
小门推开了,屋子里一片昏黑,只从窗户上的坯缝儿里漏进几道光来.
老钟叔正坐在烂草上,"凿壁偷光"似地就着一道亮儿在弄一件什么东西.
小嘎子近前一看,乐得跳起高儿来了.
原来老钟叔削成了一把木头手枪.
"哎呀呀,叫我可怎么谢你吧"小嘎子趴在老钟叔膀扇子上,一边摇晃着,伸手把"枪"抢了过来.
啊,削得多么精巧呀!
不只弹槽、护圈、枪柄削得毫厘不差,维妙维肖,单看那"枪筒",竟是用一个铜子弹壳改成的,金光灿灿地装在上面,衬着柄儿上的片片鱼鳞,简直就是小巧玲咙的"张嘴灯"①,装上子弹能打得响哩.
小嘎子咂着小嘴儿,象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喜得脸都红了起来.
"你当着这是给你的吗"老钟叔故意慢吞吞地逗他说.
"不给我给谁""给呀——给一个勇敢、聪明、坚决抗日的小英雄!
""他是谁他在哪儿""你猜.
"小嘎子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转,叫一声:"猜着啦!
——就是我!
"说着,①当时常用的一种手枪,因样子漂亮,很受人喜爱.
他做个拉栓的姿势,闭上左眼,朝着坯缝儿一瞄,喊道:"狗汉奸!
哪厢逃走!
——啪!
""嘘——街上都听见了!
"老钟叔连忙指指窗外,止住他,可一股柔和的笑纹纹,却从心底涌上脸来.
"好,送你就送你吧.
可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
"小嘎子把"手枪"往腰里一别,挺起小胸脯,"一二一,一二一!
"满屋子开起正步来,刚刚转得两圈,却忽地朝前一扑,搂住老钟的脖子说,"哎,老钟叔,我想跟你当个侦察员去,要我不"老钟把大手扣在他头顶上,黑蓬蓬的胡茬儿一张,笑了笑,一股老侦察员的自豪感,把他激动了:"小嘎子,你也想当侦察员啦"他亲昵(nì)地把他的头抚摩了两圈,"好嘎子,侦察员人人都能当,不过,要经得住一定的考验和锻炼.
要知道,侦察员不光得勇敢、机智、灵活,他还得遇事沉着,什么叫沉着呢就是,比方说,天忽隆一下塌下来了,不兴来眨眯眼的!
""啊!
那怎么就能沉着了呢""这一句话,得有革命到底的铁心一颗!
"老钟激昂起来了,从坯缝里望了望天色,把盒子枪和两颗手榴弹都摘下身,拉开架子说,"好,你要真想干我们这一行,我就再讲个故事你听听.
"小嘎子正求之不得哩,连忙收起"手枪",一曲腿跪坐在他的对面,凝起神来.
"有一回,"老钟开始了,"一个党员同志,住在一家堡垒户①养伤.
那天,他正跟一个人说话——就跟咱俩这样似的,猛古丁'啪!
啪!
'响了两枪……""啪!
啪!
"就跟勾了鬼来似的,村外真地响了两枪.
老钟唿地往起一立,轻脆脆一声细响,盒子枪的大机头张开了.
那两眼刷刷一转,一霎间,他的迟重神态一扫而光,一副英武机警的气概,焕现在面目眉宇之间.
"啪,"啪,啪……"村外又响了几枪,随后是马蹄震地和喝人站住的声音.
老钟把小嘎子一望,拾起手榴弹,轻轻地慢声说:"这回,敌人来得可不善啊!
……"①抗日战争时期对家有地洞的基本群众的称呼.
三从县城来的敌人,黄昏时分,突然包围了鬼不灵.
两声枪响之后,"白脖"当先,鬼子断后,乍乍呼呼冲进街来.
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一部分闯进"公所",捉拿办公的.
其余的分成零星小股,穿门进户,一阵子混抢浑搜.
狗在他们后面汪汪地叫,鸡在他们前头扑棱梭飞,全村大男小女,一时全蜷(quán)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静候着灾难临头……"当!
当当!
"两个"白脖"在砸韩家祠堂的铃铛大锁.
老钟忽地打开小独扇门,想跳到西院去.
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两个鬼子,手搭凉棚,朝四处张望,原来敌人"压顶"了.
他把头一缩,抄起半截檩(Iǐn)条,把小门又顶个结实,眼珠子就一连转了好几圈.
这时,他看见小嘎子有一阵战栗(lì)通过了全身.
"嘎子,"他说,"沉住气,别乱动!
我叫你怎么就怎么!
不要紧,别害怕……""哗啷"一声,大门的锁砸断了,"通通"的脚步声随即逼近了来.
"嘎子,他们进来,你敢不敢拿这个搂他们"老钟攥(zuàn)着刚才用来削"枪"的短把镰,比示着问.
"敢!
"小嘎子伸手把镰接了过去.
"好样儿的!
"老钟夸他,"来,把住门儿!
"他们叉开腿,一左一右,把在门背后.
"通通通……"门缝里闪过两个人影.
老钟把背贴着墙,摆手叫小嘎子闪开亮儿.
他刚刚也把背贴在墙上,就有人推门了.
"嗨!
里头顶着哪,有人!
""哗啦啦"外头一片枪栓响,紧跟着一声大吼:"里头的八路,出来!
"小嘎子打了个寒噤,急看老钟,却见他握着枪,闭着嘴,钢打铁铸似的纹丝儿不动.
他心里叫一声"行!
"胆子不觉一壮,便也学着样儿,鼓着劲,一丝儿不动.
"出来!
""镗"的又是一脚,恰象踢在耳根台子上,屋顶上的土刷地落了一头一脸.
可是,老钟叔只眨一眨眼.
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仍然纹丝儿没动.
"真棒!
"小嘎子心里又叫一声,胆子越壮起来,把嘴一闭,也纹丝儿不动.
忽然,门缝里一暗,有颗圆咚咚的东西在那里晃了两晃,很明显,"白脖"在扒着门缝儿往里瞧呢.
只见老钟叔舒出腕子,把枪口朝门缝瞄过去.
瞧!
只要那二拇指头一动,门外那颗脑袋就要碎了.
可是,他却忽地停住手,把枪收了回来.
显然,他又变了主意,要看看下一步怎么个走哩.
"哈哈!
"门缝里一声怪叫,"我看见你啦!
别装蒜,快给我滚出来!
——我开枪啦!
"小嘎子的脸发白了.
他的脚动了动,要往后抽.
却见老钟两只大眼一忽闪,梗着脖子把头重重一点.
小嘎子明白:这是不让动.
便赶忙一镇定,稳住了脚,可脑门上却津津地鼓起几粒汗珠来.
"白脖"们果然是诈,两句过后,忽然又没了动静.
可是,气还未喘,窗户那边咚咚几响,"哗啦啦"掉下来几块坯.
"白脖"们要从那儿掏窟窿了.
老钟一见,立即轻悄悄沿墙根蹭将过去.
刚刚到得窗口,嚓的一道寒光,一把刺刀差点没戳在他天灵盖上.
可老钟大气儿不出,方寸不乱,眼睛里明光的的,就象正待捕鼠的猫儿;那副沉稳气概,又象一座黑石山.
小嘎子的精神更抖擞了.
手里紧攥着短把镰,目不转睛地盯住门缝儿.
现在,是他独自一个在守卫这扇小门了,一股责任重大的豪迈感,陡地升上心头.
他觉得,倘或"白脖"真敢把脑袋伸进来,他就会象割草一样把脑袋给他搂掉!
屋里全无动静,到底使"白脖"们疑心起来了.
只听一个说:"到底有没有人哪"另一个说:"他妈的,我上窗户上再去看看.
""别!
叫里头给你一家伙!
万一是个地道口呢"一听见"地道口"三字,另一个立刻发了毛:"那,可也是!
要叫土八路把咱拉进地道去,那不完啦!
趁早再叫两个人来吧,还许有地雷呢!
""秃擦秃擦",叫自己的想头吓怕了的两个家伙,真个相随着跑掉了.
老钟从窗口往外一望,院里确乎没了人.
再看看房上,鬼子也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说声:"跟我来!
"把檩条一抽,打开门,拉着小嘎子,几步就蹿进猪圈,随即把豆秸子一拨,从那个三尺高的窟窿钻过了墙.
然而,老钟猛地吸了一口气,一下伏在苇个子底下了;西院里正有一种什么声音传来.
小嘎子仄耳一听,可不是,北屋里"咕噜咕噜"的,是鬼子问话的声音.
只听老奶奶大声说:"你的话我不懂.
我是个穷老婆子,要什么没什么……"接着是"唏哩哗啦"一片乱响,混杂着嘿嘿嘟嘟的威吓……老钟红着两眼,正在想法儿,祠堂那边人声嚷嚷,又进去了一大群敌人.
很明显,苇个子后头这条小夹道,绝不是久留之地,马上就会给敌人搜出来的.
老钟咬咬牙,趁院里无人,顺着小夹道往南爬去.
南头,就是院子的东南角,栽着棵小枣树.
老钟站起身,借枝叶影着,先向栅栏门外看去.
啊,苇塘附近并没有敌人.
估一估距离,也就是十多秒钟的路程.
然而,北屋里有鬼子,院子没法儿通过,再转头看东院,小南屋早去了四五个"白脖",院里还有三四个,都端着刺刀,乍着胆子,踮了脚尖走路,把砖头也当成了地雷.
老钟忙招招手,小嘎子便也爬过来.
奇怪,这当口他竟然龇开小虎牙,嘻地笑了一下,还象是玩着恶作剧似的.
老钟把他一拉,小声说:"嘎子,这地方不能长待.
听我说:我把这两个手榴弹摔到东院去,一响,北屋的鬼子必然往外跑.
等他们跑光了,你看见了吧"老钟指着村边上那片苇塘,"咱们就赶紧往那儿钻.
不过,得我先跑,若是没出事儿,你再跑.
啊"张嘎子咬着嘴唇,眼珠儿骨碌碌打了俩滚儿:"老钟叔,还是我头里跑吧,我是小孩儿,就给逮住了也不要紧!
""不,你不知道,鬼子们的心可黑呢!
""那——""别说了,就这么办!
"老钟断然地下了命令,且把手榴弹弦套上了手指,"记着,看我没有事时,你再跑!
"说罢,嗖嗖两声,手榴弹隔墙飞去.
他两个一蹲身,又退回小夹道里了.
"轰!
轰!
"东院里烟尘爆起,土块"刷啦啦"直落到苇子上来,登时是一片跌撞奔窜和嘶叫哀嚎的声音.
果象老钟所计算的:北屋里三个鬼子呱哒呱哒一阵乱跑,直窜出栅栏门去了.
老钟叔不敢怠慢,眼神朝小嘎子一溜,"噌"地蹿了出去.
在栅栏门后略一了望,唿唿地带起一阵风,眨眼之间,已没入了苇塘.
小嘎子影在栅栏门后,两边一瞧,咦,果然没有人发觉,撒丫子往外就蹿.
可是,刚刚跨出门口,就听见一声断喝:"站住!
"小嘎子一回头,了不得了!
有两个"白脖"打街口拐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三四个.
小嘎子不能跑了;再跑,就会把敌人朝老钟引了去.
怎么办他心头一动,翻个身奔了"白脖"们跑去,一面急惶惶地喊:"老总老总,那边响了俩地雷!
"那几个小子立刻炸散了团儿,吃惊道:"地雷,在哪儿""那边,祠堂里头.
"小嘎子指着说.
"走!
领我们看看去!
"那个长着"珊瑚镶边"一对烂眼的小子,拿枪一杵(chǔ),喝他头前带路.
小嘎子正巴不得把他们引开,忙领他们奔了韩家祠堂.
真是机会凑巧,刚刚走到门口,就见从里头抬出两个血淋淋的"白脖"来.
烂眼的小子就问:"是地雷炸的吗"回答却说:"什么地雷呀,从西院投来的手榴弹!
"说着,另一股敌人直朝老奶奶的院子圈上去.
那个"红眼儿"把烂眼一翻,瞪着眼珠子吆喝说:"啊哈!
手榴弹嘛你说是地雷!
瞧你贼诡溜滑的这样儿,八成是你扔的吧"小嘎子一挺脖梗儿,也瞪圆一对小眼睛说:"我才没有扔呢!
我光听见轰啊轰的乱响,谁知道是地雷还是手榴弹哪!
""嚄!
你他妈还挺硬啊!
"又一个"白脖"喝叫,"天生他妈八路变的,把他看起来!
""走,"那个"红眼儿"捣他一枪把,赶他上韩家大院.
这韩家大院原是"村公所"所在地,坐落在大街路南的大圆楦(xuàn)门里.
敌人每次来,都把指挥部安在这儿.
"保甲长"和"联络员"们也就在这儿支应.
当小嘎子被押进来的时候,里头鬼子"白脖"们拥了一大群,有的在葡萄架下喝酒,有的围着八仙桌子点钱,有的在打人,有的在宰鸡……"保甲长"急急忙忙,上菜烫酒,里外穿梭.
小嘎子刚进得二门,就听村西"劈劈啪啪",一阵子乱枪,听声音,就在苇塘附近.
他心里不觉一翻,"机楞楞"打了个寒战.
可是,那"红眼儿"把他盯得很紧,动弹不得,只好悄然坐在台阶上,伸手把墙根里一只大黄狗——就是韩家那只名叫"小虎"的看家狗——引到眼前,给它胡撸毛儿;一面频频地偷眼溜着门外.
不一刻,一群鬼子卡卡地涌进大院.
随后,一伙"白脖"押着个血淋淋的人,五花大绑,一瘸一拐地走来:黑不楞的粗大个儿,密丛丛一嘴胡子茬,脸膛红紫,两眼放光,不是老钟还是哪个"哇"的一声,小嘎子从台阶上倒撞下来,满地上打滚儿绞龙,叫天般哭起来了……四日头落下去了,天色黑将下来.
鬼子"白脖"吹起号,把老钟拴在大洋马上,拖着两个鬼子死尸,进城去了.
原来看着小嘎子的那个"红眼儿",见他跌在地下,半疯半傻地哭喊,心里一时短了主意.
村里的"联络员"纯刚大伯,忙乘机说他是羊癫(diān)疯,一犯三天不省人事.
又加上不少好话,才把他保下来.
然而,他自己虽然脱险,老钟叔的被捕,却象连他的灵魂儿也带走了.
特别一想到老钟叔临走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了一样,竟连眼神也不曾递来一个,就更哭得缓不上气来.
幸而纯刚大伯劝他说:"孩子,还不回家看看奶奶去!
鬼子都走了,光哭有什么用"这才迷而搭怔地流着泪,回家来了.
刚刚进得小院,就听见凄楚的一声"哎哟".
小嘎子头发根子一立,喊着"奶奶",急急往里赶.
果然,老奶奶躺在地下的黑影儿里,正吁吁发喘.
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害怕跪下去抱住奶奶的头连连叫道:"奶奶,奶奶!
""谁……"老奶奶嗓子里唿噜噜地响着.
"我是嘎子,奶奶!
……""嘎,嘎子……我的孩儿啊.
……"老奶奶拢住他的手,使劲往怀里搂他,直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点,点上灯……"老奶奶用手指着桌子:那里有一个灯碗.
小嘎子赶紧点着,端来放在杌(wù)子上.
那豆大的火焰,熠熠(yì)的射出一圈黄光,照亮了老奶奶苍白的脸.
小嘎子凝神一看,猛地"哎呀"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老奶奶脖子上有一道血,头发上还坠着个血饼子.
嘎子叫道:"奶奶,你疼不疼啊"老奶奶却紧紧抱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上一颗泪珠,晶晶然旋转着,越冒越大了.
"嘎子,你,你老钟叔呢"老奶奶急切地问.
"他——"小嘎子眼圈一红,忙又忍住道,"他上纯刚大伯家吃饭去了,一会儿就来……奶奶,我快给你请先生去吧""不,不,别离开我!
……"老奶奶一字一喘,"嘎子,给我,舀点水……""嗳.
"小嘎子懵里懵懂立刻把一碗水送到她的唇边.
老奶奶就着他的手,一连喝了好几口.
然后靠在小嘎子肩上,合着眼喘气.
可是,不一刻,老奶奶耸起眉头,猛地抽搐了两下,大嗓子"哎哟"了一声.
小嘎子连忙替她舒胸,一面问:"奶奶,哪儿疼啊我给你揉揉"老奶奶双手拄地,挣扎着坐直些,眼角上那两颗大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
"嘎子,嘎子!
你,还太小哇……"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使她的声音显然微弱下来.
可是她却仰起脸,清晰地接着说,"嘎子,你,告诉老钟叔吧!
那个鬼子,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她喘一喘,舔舔嘴唇,"……他,举着枪翅子,嘿嘿的,跟我乐,我还当他是闹着玩呢,可是,乐着乐着,就给了我,这一下子……"老奶奶晃一晃,打了个失迷,舌头还在动,可是发不出声音来了.
"奶奶,奶奶!
"小嘎子摇晃、叫喊,可奶奶还是在倒下去,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小嘎子随着她的身子往下倒,还一心想听完她的话呢.
"奶奶,你累了吧"小嘎子问着,"你先歇歇儿,我给你破个谜猜吧……要不,就唱个歌儿唱你爱听的那个,啊……"老奶奶不应声.
渐渐地,连眼珠都不动了.
她是不能再听小嘎子唱歌的了.
小嘎子没有见过死人.
一霎间,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发愣.
天已经全黑了,周围没有一点点声音.
每逢"扫荡"过后,平原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死寂.
小嘎子看看窗外,窗外只有几道月光漏进来.
屋角上,两只蚊子在呜呜哀鸣.
他举起灯碗儿,把老奶奶照一照,啊!
老奶奶已经一动不动,没有气息了.
小嘎子伸手去嘴唇上试试,冰凉.
他一下子站起来,自语道:"死啦——"这一声刚刚落地,"哇"一声,他扑在老奶奶身上大哭起来了.
哭声惊动了纯刚大伯,也惊动了邻居们.
他们一同流着眼泪,帮助把老人装殓(liàn)起来,当夜便草草入了土.
而后,纯刚大伯把小嘎子领到自己家去,劝他,安慰他,给他做饭吃,又慢慢哄他睡了觉.
可是,小嘎子哪里睡得着他仍然悄悄在哭,一面心里盘算着:"哭吧,哭够了,再想想办法.
"头一桩,当然是报仇.
他猛地想到了枪.
伸手往腰里一摸,咦,跟敌人打了这么半天滚儿,那"张嘴灯"竟还安然在腰里别着哩!
他忙拔下来,借月光一看,那铜子弹壳做的枪筒,仍在灿灿放光;再瞧那扳机,那弹槽,那枪柄,也还是那么精致秀美,生肖逼真,宛然确是可以创造一番事业的武器!
小嘎子擎着它翻来复去看,心头象小鹿似地突突发跳起来.
然而,"唉,"他叹一口气,制造它的老钟叔却不在了.
小嘎子鼻头一酸,泪又流下来:"老钟叔啊老钟叔,没有你,我的仇可怎么报呀"这一念刚起,老钟叔的声音却轰然地响了:"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
"小嘎子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一股热血,陡地从心里涌腾起来.
好吧!
那就挺起胸脯来干吧!
敌人既然打了你,你就要打敌人!
而且要痛痛快快地打!
狠狠地打!
他举起袖子,擦干眼泪,宣誓似地默默祝告说:"奶奶,你合上眼好好儿睡吧,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月没鸡鸣的时候,他终于矇矇眬眬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老钟叔要一支真的枪.
老钟叔还是那样拎枪挎弹,雄赳赳的.
听了他的请求,笑着朝他点头说:"要枪好办,火线上得去就是啦!
"五小嘎子决心要当八路军了.
可是,第二天他忽又起了个怪念头:想进城.
这念头很是猛烈,竟象驾着坦克冲来的,连纯刚大伯都劝他不住.
他一口咬定说,要去找嫁在城里的老姑,好告诉她奶奶的丧信儿,顺便再要点钱花.
然而,他心里却是在想:必得去打听打听老钟叔的下落,就手儿探一探虚实吉凶.
若是机会凑巧,还兴偷他鬼子一条枪呢.
那一来,可就不怕八路军嫌我小了.
他吃过早饭,谢过纯刚大伯,又在奶奶的新坟上磕了俩头,便把"张嘴灯"别在腰里,背起个小草筐,拿起短把镰,青裤白褂,光着脚丫,径直沿着婉蜒的六郎堤,朝城里走去.
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儿.
堤两边全是海似的绿油油的庄稼:旱地上,大多是高粱、棒子,已有半人来高,茁壮得象一排排的勇士;淀边上,大多是稻子和苎麻,绿叶儿映着清水,蛤蟆和蜻蜓在上下逗闹.
往远看,那一湾湛清清的淀水,直向天边上伸展过去,钻到一堆白云下面去了.
近处的沟边堤沿,则全给苇子和红荆占满了,青草棵没有地方可挤,就一直铺排到堤顶上来.
"纺织娘"和蛐蛐儿你飞我跳,不断弹落草叶上的露珠儿.
太阳还未升高,空气是多么凉爽啊!
然而,扫兴的却是夹堤的两行杨柳,那原本是葱笼茂密青翠成荫的,不想在"扫荡"中都给鬼子砍去了树梢,单剩下些光秃秃的树恍(guàng)子,残废似的支楞楞站着,仿佛一幅风景画上,给人抹了几道子黑.
小嘎子可没有闲心看这些.
他敞着怀,闯闯地朝前走,心窝里通通跳着,一路打着算盘:"是啊,枪要偷不着呢空手去当八路,还是得嫌我小!
……咳!
有了,想法捉个汉奸!
那才真象个侦察员呢!
……麻烦的是部队不好找,县大队,区小队,都藏着,谁知道他们在哪儿啊"下了六郎堤,转上大道,"嗡嗡"的一阵电线响,前面就是县城了.
在那黑黝黝的城墙上,象一颗颗巨大的牙齿,排着一列垛口.
每隔不远,还墩着些蘑菇头炮楼,半腰里尽是幽黑的枪眼,仿佛在远远地瞪着他.
小嘎子提一口气,给偷枪的念头鼓舞着,坦然地照直奔了城门.
可是,他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城门洞里站着两个"白脖",那个劈着腿正在望天的,不就是昨天那个"红眼儿"吗"哎呀呀!
他要问起我'羊癫疯'来可怎么办哪……"小嘎子犹豫起来了.
然而,他知道不能尽在这儿傻愣着,便一闪身下了大道,撂下筐,弯腰割起道边上的草来.
两眼却东撒西看,焦急着想个什么主意混进城.
正在这时,从正东摩云渡方向飞来了一辆自行车,上头骑着个大方脸的家伙:头上留个大偏分,嘴上叼颗烟卷儿,白闪闪一身丝绸裤褂,衣襟在风里飘得泼拉拉发响,把一股股白烟丢在脑后.
只见他"嗖嗖"地骑到城门口,把个什么玩艺儿向"红眼儿"一递,一跷腿就进城去了.
"狗汉奸!
"小嘎子心里骂着,眼里却羡慕着那个能够进城的什么玩艺儿.
正自瞎猜,"嘎啦啦"一阵马蹄响,尘头滚处,从城里涌出五六十匹马队来:黄军衣,翻皮鞋,三八式,皮子弹盒,黄橙橙一色全是鬼子.
小嘎子把头往下一扎,用眼角偷偷扫着,嗬,领头的那小子,可不是个巴斗脑袋蛤蟆眼,留着一撮小黑胡吗!
他刚刚一愣,后面又追来七八辆自行车,都是米黄色制裤,漂白小褂,腰系子弹盒,斜挎盒子炮,紧紧尾随着马队,嗖嗖地都奔摩云渡去了.
小嘎子心里忽然一动:"对,狗汉奸才报了信儿,鬼子们赶忙出发了.
我不如跟他们上摩云渡,要赶上八路军揍他个伏击,还许捡个洋落儿呢!
"他觉得这主意比进城更好.
忙背起草筐,闯闯闯直朝摩云渡追下来.
五里地路程,太阳又已大高的,直把小嘎子赶了一身汗,才来到摩云渡村口.
不想,村边上静静的,并没有鬼子的岗哨;往街里看,一个扛着笸(pǒ)箩的大婶儿,从从容容进胡同里去了.
再往里,一块白布上画个车轱辘,随风轻轻飘着,那是个车子铺;车子铺门口,卧着一只大狗,在舒舒服服地晒老阳儿①.
很显然,村子里没有敌人,可能早穿村而过了.
小嘎子一下子后悔起来,多糟糕!
还不如等着"红眼儿"换了岗,进城去哩.
"丁铃铃"一阵车铃响.
小嘎子一回头,嚄,白裤白褂方脸偏分头的那小子回来了.
也是一脑门子汗.
小嘎子连忙往枣树底下一闪,给他让路.
谁想那小子刚进街,便哧地刹住车子,钻了厕所.
小嘎子心里腾地一亮,两眼忽闪几忽闪,猛地咬住下唇,随手在枣树上撅下两根又老又硬的"指根"②来,轻悄悄急步过去,狠狠在车子后带上猛扎了两下子.
随即一溜小风,先奔车子铺去了.
一身白的小子从厕所出来,才蹬了几圈,便又跳下来.
摸摸带,气儿跑得光光的.
他奇怪地张望了一下,就嘟嘟嚷嚷骂着,推起车子也奔了车子铺.
小嘎子正拿着块瓦碴儿引逗着大狗打滚儿玩,一面拿眼角瞟着他,一面使劲捂住肚子,不让他笑得打颤.
穿白的小子把车子往窗下一靠,从掌柜的那里借个气筒,脸朝墙,一撅一撅地给车打气儿.
就在他哈腰的工夫,后腰上的衣襟忽地支起个小篷儿,还隐隐地透出一点红来.
"枪!
"小嘎子心里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欲望,陡然涌上心头.
他抡眼四望,天哪!
街上空荡荡的,一个熟人也没有.
他搓着手,暗暗地跺脚.
啊,那小子就要把气儿打足了!
就要直起腰来了!
就要转过脸来了!
……忽然,小嘎子摸了摸腰里的"张嘴灯".
然而,那是木头的,行吗"行!
"小嘎子把牙格嘣一咬,"老钟叔说过,汉奸全是草包!
不是有个叫罗金保的,用笤帚疙瘩就下了他们的手枪吗我这个更行啦!
"说时迟,那时快,他把草筐一甩,蹿过去大吼一声:"不许动!
举起手来!
打死你狗汉奸!
……"吼着,伸手就去那小子腰里拔枪.
啊,他差不多已经抓住枪柄了,枪就要到手了,可是,不知怎么"卡"的一下,他两腿一磕,一下栽在地上,"张嘴灯"也嗡地飞了老远.
"好家伙啊!
"那方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瞪得圆圆的,蒲扇似的大手先在背后护了护枪,叉着腰逼近了来,只听喉咙里隆隆地响着膛音说:"嗬,小小人儿,胆子可不小哇!
"小嘎子急忙一个滚儿坐起来,后背紧抵住墙,预备先挨他一顿臭揍.
可是,那人只逼近了站着,并不动手.
"你是干什么的""要饭的.
"小嘎子顺口就诌.
"要饭干嘛夺我的枪""换饭吃呀.
""换饭吃"那人忙绷一绷脸,差点没笑出来,"'打死你狗汉奸'也①河北土话,即"太阳".
②"指根"即枣树枝上的硬刺.
换饭吃吗""那,我看差人了……"小嘎子口吃起来.
那人却"噗"的一声笑了.
把眼两边一溜,伸手把他提起来,推开门,直进了车子铺.
车铺掌柜的正隔着玻璃笑悠悠地瞧着他们,见进来了,便出去拾回那木头手枪,补车带去了.
那人就缓缓地坐在板凳上,很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小嘎子,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哪儿的人.
一听说是鬼不灵的,就又紧盯着他的眼,问鬼不灵有个姓张的老奶奶,住在韩家祠堂西边,他熟不熟.
"熟哇.
"小嘎子又心跳了,"你跟她沾亲吗""不沾亲.
"那人说,"以前在她家待过一会儿,吃过一顿饭.
"说着,忽然叹了一声,"唉,不知道她老人家还平安不……"小嘎子眼圈儿红了,猛地打断他:"嗨,你贵姓""姓罗.
""罗什么""罗金保.
怎么"小嘎子一下跳了起来:"你就是罗金保就是你拿笤帚疙瘩卡过'白脖'的枪"不等老罗点头,他往前一扑,抱住他的两腿,泪珠儿滚豆似地直落下来.
"老罗叔,我正找你们呢!
……"六车带很快补上了.
罗金保推开门望望大街,不见有什么动静.
说声"走吧!
"把小嘎子往车子大梁上一抱,蹬起来顺大街直奔了正东.
小嘎子乐滋滋地向前望着,恨不能立刻飞出村外,找到那不知离此多远的部队.
可是,从丁字街往南刚一拐,老罗就跳下车来,停在一个小茶馆的门前.
"走,里头喝口水去.
"不由分说,把小嘎子往下一抱,推车子直进茶馆去了.
水灶眼前有个光膀子的小圆胖子,咕哒咕哒正拉风箱,一见老罗进来,挤眼儿一笑,象吊嗓子似地拉着尖尖的长音喊道:"里请——!
里头宽绰!
"老罗说声"是喽",推开风门子,又朝里走.
小嘎子紧随着进院一看:一溜儿五六间正房,正房对面是一排草厦子,把小院挤成了细长的一条,很象个歇业的小草料店.
可是,老罗并不进屋,带了小嘎子又向深处走去.
到了天井,往左一拐,又有个小寨篱门;推开小寨篱门,是敞亮亮一座小跨院,可里头连一间房子也没有,只平地上栽着几畦茄子,两沟大葱,靠北墙搭着个大葫芦架,搭得比墙头还高出二尺.
上面黄花白花,葫芦丝瓜,斑斑斓斓,杂然一片.
一条条倒挂的枝蔓,密密地披散在墙头上.
还有个蝈蝈儿在上面唱哩.
小嘎子猜疑老罗叔走差道儿了,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正待要问,却见他把车子一靠,往葫芦架底下一钻,登着一大一小倒扣着的两口瓮(Wèng),拨开枝蔓,翻过墙那边去了.
然后探着半截身子,朝小嘎子招手.
小嘎子赶紧蹬小瓮,爬大缸,翻上墙头.
一看,那边又是一层院子.
罗金保正蹬在一个老大的鸡窠上.
这边院子,除了正房,还有一溜儿五间西屋:门关着,窗户用"雨搭"遮着,象个冷落的仓房.
正房屋里有轻轻的烟火气住外冒,想是正做饭哩.
整个院子很宁静,除了隔墙传来的蝈蝈儿叫,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刚才他们从鸡窠上往下咕咚一跳,北屋玻璃亮上的窗帘掀开了一下,有个妇道的脸一晃,便又遮上了,仍是一切如常.
"老罗叔,这是你的家呀"小嘎子忍不住了.
"别说话.
"罗金保盯他一眼,就过去把西屋的门推开一道缝,侧身子掩了进去.
小嘎子也随着往里一钻,哟喝!
吓得他差点叫了出来,一把闪亮的刺刀,赫然跷在眼前.
小嘎子急一定神,一个圆彪彪的小伙子,闪着大眼,凛凛地端枪站着.
那人见他这个愣愣的样儿,点头道:"进来呀!
"把他的胳膊一拉,替他把身后的门又对上了.
小嘎子刚一迈步,脚底下软软的一绊,差点儿闹个前扑,忙一低头,见一个抱着"歪把子"的大个儿,横在地上,睡得正香.
嚄!
挨着他,横七竖八还滚着十来个,都抱着枪,别着手榴弹,鞋上勒着鞋带儿,头下枕着半头砖,在草窠里睡得呼呼的.
小嘎子这才恍然大悟:门后那个端枪的敢情是老钟叔常说的"顶门岗"!
"好家伙!
原来在这儿窝着呢!
"小嘎子又惊又喜,止不住连连吐着小舌头,忙随老罗叔又往里走.
里间炕上也睡着三四个人,却给中间闪出一块地方,摆了一张炕桌.
炕桌后面,坐着个瘦棱棱的小老头儿,盘腿卧脚地靠着窗台,悠闲地摇着一把蒲扇,仿佛在养神哩.
"怎么这半天才回来"小老头儿问老罗.
罗金保笑一笑,向小嘎子一甩头说:"叫这小家伙绊住腿了.
"小嘎子眯起眼睛,朝小老头儿咪嘻地一笑,象个老熟人似地想抢话说.
可是,小老头儿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问老罗去了.
"情况怎么样""才过去的这伙马队,'那个人'说是昨天才从铁路上下来的.
"罗金保报告着,"今天上十方院、吞虎口、瓦桥、磨叉岗一带去.
据说瓦桥一带发现了'八路',要去趟趟道儿.
可据'那个人'估计,主要是为布置'清剿',让咱们多加小心.
"小老头儿点点头,又问:"钟亮同志有消息吗""说是现押在宪兵队.
昨天就过了一堂,打了三个死儿,抬回狱里的时候,话都说不清了.
可是他还直说直骂,一路上喊着'共产党万岁!
'感动得连'白脖'们都有偷着掉泪的……""你说的就是我老钟叔……"小嘎子拽着老罗的胳膊问.
老罗却用胳膊时一碰他,轻声说:"别说话.
"小嘎子转脸看小老头儿,见他低着头,眼圈子全红了,忙敛住气不吭.
沉了好一阵,小老头儿举起蒲扇在脸前挥了一挥,才抬起眼来,又问:"肥田一郎出动了没有""出动了,带着这伙马队的就是他.
"小老头儿还在很注意地听着.
但见没有了下文,便望望天色,心里觉得今天的敌情算是过去了.
又看一看睡着的人们,忽而眼光一转,落在小嘎子身上:在那圆圆的脑袋上,两只大眼活脱脱地乱跳;翘着一只小尖鼻子,一笑,嘴角就向上勾,露出两排尖尖的小虎牙来,时不时地眼珠儿一转,那条小舌头便在牙缝里逗动,好象在为一件恶作剧发着信号.
那一脸的机警和嘎气,是多么的照眼啊!
——"这小家伙倒是挺逗人的!
"小老头儿脸上不由得浮起一阵温和的笑容来.
可是,那笑容就跟闪电似的,亮一亮便又隐落了.
"你想当小八路,是不是""你真会猜.
"小嘎子快活地说.
"太小哇,孩子!
当八路得行军打仗,你能一气跑一百二十里地吗我看不能.
""能!
"小嘎子抢着说,"三丈多高的大树,我一口气就能爬上去.
你看我这腿!
"他把腿跷上炕沿,拍着上面登棱登棱的肉疙瘩给他看.
"爬三丈高的树,顶多用喝一碗水的工夫,跑一百二十里地,得整整儿一天!
""那不怕!
上树用的是绝劲,走道用的是慢劲,有绝劲的人,慢劲还算回事你不信,拉出去咱们赛赛呀!
"小老头儿笑了笑,感到跟他这么辩论下去,没有个了局,便拿眼看老罗.
老罗这才说:"我看,把他留下吧,这小家伙有点套数儿……"便把刚才扎车子带,下手抢枪的事说了一遍.
小老头儿一面听,眉尖上不断地挑起笑容来.
听完,沉了好一阵,却仍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最近就要'清剿',要打仗,要流血啊!
可他是这么点个孩子……""流血就流血呗!
老钟叔给鬼子抓了去,还喊共产党万岁呢!
"小嘎子又开口了.
小老头儿又把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好象感到了小嘎子浑身燥热似的,举起蒲扇,对他扇了几扇,一股又凉快又绵软的小风,直拂在小嘎子脸上,吹得他不禁眯起眼来.
这时,他才看见小老头儿很不情愿似地点了点头,对老罗说:"那么——先带他去休息一会儿,想法子给他烙张饼吃,等我们再商量商量.
"罗金保忙用胳膊时把小嘎子一杵,拉了就走.
小嘎子可还是不放心,一出屋门,就悄悄地问:"这小老头儿是谁呀可真有个稳当劲儿,倒象谁求着他了似的.
"老罗又杵他一下,轻声儿道:"别瞎说,这就是咱们钱区队长.
他点了头,就算把你留下了.
"七几天来,小嘎子那股高兴劲,简直没法形容.
他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打滚儿,又是竖在炕上"拿大顶"①;假若办得到,他早为自己唱一台戏了!
不几天,战士们都成了他的好朋友.
他有的叫"哥",有的叫"叔",好象同宗连族,其实全是同志.
大家原本喜欢他的聪明鬼仗,再加上他年纪小,天性快活,就愈发待他赤诚亲热,真个亲弟弟似的.
正应了那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
"小家伙一进入这个大家庭,立即就扎了根了.
特别使小嘎子称心满意的,是他真的当了小侦察员!
每到一个宿营地,部队刚一隐蔽好,他就先去村边上放哨巡风了.
小小一个新战士,居然成了保障部队安全的眼睛.
这使他在同志们面前,够多么显赫呀!
这可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光荣!
当然,小嘎子也的确不负对他的委托.
地区队夜夜行军,天天转移,可不管走得多累,天不亮,他就背个草筐,拿张短镰,溜到村头上去了.
有时蹲在直通据点的路口,有时爬上叶茂枝稠的大树,有时隐在雾罩露垂的青稞中,有时掩在鸦寞雀静的房角下,那一对小眼睛,总是瞪得圆圆的,滴溜溜一直转到天黑.
每次发现敌情,都有他个清清楚楚的报告儿,没有一回误过事情.
不单侦察工作使他快乐,小嘎子的乐趣还要广得多呢.
不论是夜间召集群众开会,讲话,作宣传;也不论是打野外,作科目,学文化;更不论是讲故事,说笑话,各项文娱活动,他都感到喜悦,都觉得新鲜.
他什么都想作,什么都要学,凡是他遇到的桩桩件件,都得摸摸动动,尽管放一天哨,可晚上回到队部来,仍是窜来跳去,捅这弄那,没有一刻拾闲儿,也从来不知道疲倦.
不过,在千般事物之中,小嘎子最着迷的还是枪.
凡是队上有的各种各样的枪,他都捅过,不光懂得性能,知道用法,也都拆得开,装得上.
若不是大个李护把得紧,连那挺"歪把子"也早给他卸开过了.
有一次,不知怎么他把钱区队长的盒子枪逮到手了,立时一顿大拆大卸,把零件零零散散撒了一炕.
这还不算,他又把钱区队长仅有的五粒子弹,都拔掉铅头,把火药倒在炕沿上,排列成五个小坟头,研究起它们的成色来.
气得个区队长哭不是,笑不是,骂也不是,赶忙从他手心里抠出零件,立刻躲了他了.
还有一次更玄的:正在大伙睡觉的时候,他竟在一旁卸开了两个手榴弹,正要剥那雷管上的铜皮儿,把头一个醒来的人,吓了一身大汗……既然爱枪爱得这样入迷,当然找过区队长,要求发给他一支.
不想区队长把这当成孩子气儿,笑一笑就完了.
这可使他生了气了.
"要碰见战斗,叫我拿什么去冲锋啊给我块铁,也比这个能吓唬人不"小嘎子举着老钟给他的那支"张嘴灯",忿忿不平地说.
"你的任务是放哨,不是冲锋.
"区队长可是不着急不上火的.
"别的侦察员为什么都有枪呢""他们的枪也不是发的.
是他们从敌人手里得的.
"小嘎子没词儿了.
不过,这答复总使他觉得不公平.
本来还想找找政委石一鸣再要求要求.
可石政委早带着二大队,到杨柳青和廊坊一带活动去了.
①即倒竖,也叫竖蜻蜓.
还有什么法子呢说来也怪,尽管小嘎子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对钱区队长,很有点发"拘",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更"拿人"的地方.
其实,区队长对他是很亲切的,看顾他的吃穿休息,给他讲革命的道理,甚至抽工夫教他认一个两个生字,那份细心,不下一个很有耐性的女教师.
他是在精心地培育着这个孩子,要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民战士啊!
可小嘎子为什么还是"拘"他呢这也许是受了传染,因为全区队不管什么调皮捣蛋的,一到了这个小老头儿面前,立刻都老实了.
就连那单车子出城入城、用笤帚疙瘩下过"白脖"枪的老罗,一见了他,也俯首帖耳跟个新媳妇似的!
小嘎子曾偷偷问过人:"区队长怎的这么压得住阵呢"由此,他听到了两个小故事.
一个说:前年大清河北打过一次恶仗,三百鬼子猛冲我们一个连,形势非常危险.
有七个战士守着一道口子,正是敌人集中力量要从那儿突破的地方.
钱区队长就走过去,跟七个战士坐在了一块.
敌人的机枪大炮跟刮风似地,卷过一阵又一阵,可我们的阵地一动也不动.
忽地"汪"一颗炮弹落在人群里,一下卷走了四个战士,飞起的尘土把区队长给埋起来了.
人们说:这回可完了.
不想,那尘土刚刚一落,就从烟雾里端端正正冒出一个人来——钱区队长还在原地方坐着哩.
另一个故事说:在又一次战斗中,区队长就在火线上铺开地图,跟两个干部讲进攻计划,正讲着,哧的一颗子弹,打在地图上,溅起的土,把他指着的那个"村子"迷住了,那俩人惊得一愣,可他呢,用手把土一掸,头也没抬,继续讲了下去,连说话的口气也没有顿一顿……小嘎子听着这些故事,心里起了怎样的激荡啊,他觉得在眼前涌起一座金煌煌的大山,是这般崇高,这般伟大,连他周围的花草树木,都辉映得金光灿灿的了.
站在他面前,连自己也要放起亮光儿呢……有一天,他忽而想起区队长每次听到有关肥田一郎的情报时,神情特别专注,便跑去找着罗金保,问这是什么原因.
罗金保告诉他:肥田一郎就是城里的日军大队长,是个凶暴残忍、杀人成性的家伙.
因在邻县搞"反共誓约"有功,特地调来白洋淀,推行"清剿"计划的.
有一次,他听说万佛堂有共产党的组织在活动,便让"联络员"通知万佛堂说:"预备好埋二十个人的大坑.
"第二天,他带着鬼子果然去了,下马不说话,先杀了二十个人,然后才搜查共产党.
还有一次,在他征粮的时候,有十里堡两个"联络员"去见他.
这两个联络员是一老一少,因村里粮食实在催不上来,请求他把缴粮日期宽限两天.
谁知他把话听完,嘿嘿一乐,一刀就把那个少的砍了.
随后割下人头,往那个老的怀里一扔说:"抱回去!
粮食的到期不缴,统统的这样!
"不等老罗说完,小嘎子早瞪起红火火的眼睛,问道:"这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从此,小嘎子更盼枪了.
日子越久,也就盼得越急.
他每每在心里祷念着:"叫我碰上敌人一回,缴它一支多好哪!
……"八老天不负有心人,果然给小嘎子赶上一个机会,一支手枪真的得到手了.
说来真是又容易,又奇巧.
那天,部队扎在杨家府,天破明,忽然落了一阵麻秆小雨,下得房檐流水,满地稀泥.
钱区队长想到老百姓这时都不会出门,单蹦个把小嘎子派出去,反会暴露目标.
便让他稍微等等儿,待道上干些了再出去.
不想恰在这时,十几个鬼子带着一帮"白脖"膛着泥水进村了.
这杨家府离着磨叉岗据点不足二里地,鬼子们从没有在这儿吃过亏;就大咧咧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进村先奔"公所",要肉要面,晾衣服,刮鞋泥,放心大胆地休息起来.
这中间可就有几个享惯了"外快"的"白脖",溜溜达达串开门子了.
区队长钱云清听说鬼子进了街,心里吃了一惊,赶紧叫小嘎子快去看看,一面下命令准备战斗.
小嘎子跟房东要了块棒子面饼子,一步一口咬着,走出院子去.
不料刚到大门口,就与两个"白脖"正打个照面.
"哪去""白脖"把枪一横,眼睛瞪成了两个三角.
"找我爹吃饭.
"小嘎子歪着脖儿说,"老总们要找什么""找八路!
""白脖"用枪苗子把他一戳,吆喝说,"领我们进去!
"小嘎子翻翻眼睛,笑着耍开了赖皮:"我说老总,要什么我麻利给你拿去不成吗我家里有个八十多的老奶奶,一见拿枪的就又拉又尿,她嫌怕!
……"可那两个小子举起枪来要捣他:"滚你的!
哪来的这些个废话!
"小嘎子一见拦不住了,便朝里大声喊道:"奶奶!
外边有老总,非要上咱们家来!
"就听区队长沉静的声音问道:"儿位呀""两位!
""请进来吧,请进来一块儿吃饭!
"小嘎子到底没有经验,一时不明白"请吃饭"是什么意思,心里猜着说:"房东刚熟饭,必是叫我往房东屋里领吧"便跑在前头,领着"白脖"往里走.
"白脖"们却还说:"真他妈的,你奶奶八十多了,这嗓门儿倒还挺脆声!
"部队和房东住的是一明两暗,部队住西间,房东住东间,门上都吊着单门帘,当中只隔着个外间.
小嘎子领着"白脖"一步步往里走,一颗心蹦蹦地直想跳出来.
他拉开风门子,来到外间;两个"白脖"也饥狼子似地跟到外间,不住地轮转眼珠子东撒西看.
小嘎子忙再抢一步,打起东间的门帘,让着说:"老总,屋里吃饭吧,才熟的豆儿粥!
""白脖"们顺势钻进帘子,喊一声说:"有八路没有"房东大小四口儿,围饭桌坐着,脸色苍白,话也一时说不出来了.
小嘎子忙拾碴儿说:"咳,老总可真会吓唬我们,有八路敢把你往屋里领"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又嚷:"几口人户口本儿呢"房东这才醒过神来,一面答应"有有",一面忙伸手掏钱.
另一个家伙早掀开了柜盖,从里头提出个包袱来就解.
两个"白脖"象一对见了骨头的恶狗,围着包袱翻捡开了.
小嘎子趁机会忙说:"二叔你伺候老总们吃饭,我还是找找我爹去吧!
"说罢,钻出帘子,嗖地钻到西间来了.
西间里三把刺刀堵着门.
其余的也都做着随时冲杀的准备.
钱区队长单腿跪在炕上,正从小灯龛(kān)里往外盯着.
一见小嘎子进来,忙小声问:"街上有多少敌人""我还没看清,就给他们截住啦!
""快出去再看看.
这两个家伙你不用管了!
"小嘎子一见区队长满不把这俩小子当回事儿,陡然壮了胆,应声"是",钻帘子往外就跑.
刚跑出两步,不好了!
东间帘子缝里,那只三角眼正在偷偷瞄他.
"哈哈!
我说你鬼头鬼脑的不象个好东西,上那屋把什么藏了啊!
"小嘎子一愣神,刚要分说,那小子抢上来揪住耳朵就拽:"去,快给我拿出来!
"可是那小子刚把门帘挑开,就触了电似的一下僵住了.
耳朵里只听得轻轻一声"不准动!
"三把刺刀逼在胸前.
靠里一个黑小伙儿点着手悄悄叫道:"进来进来……"那小子直撅撅往前蹭了一步,便给揪进去,倒背手一拧,墩在了炕沿底下.
钱云清马上小声命令:"把你那个伙计叫过来!
"这三角眼倒也乖觉,立即扯起嗓子叫道:"小锅子,快过来吧,这边有白洋!
"真是再灵不过,只听"呜——"地刮起一阵风,帘子也不掀,就撞了进来,直到嗵的撞在刺刀上,那家伙才懵懵懂懂地晓得敢情做了俘虏了.
小嘎子虽早就听说过"挑帘战"的乐趣,没想到会是这么淋漓痛快,一时忘了是在战场上,禁不住跳着脚拍起巴掌来.
直到钱区队长盯他一眼,才恍然觉得还没有上街呢,忙吐一下舌头,转身往外就跑.
正是一步紧,步步紧,小嘎子刚推开风门,哎哟喝!
黄塌塌两条影子正在院里晃,再一看,可不是两个日本鬼子吗前头那个挎把洋刀,背个图囊,还是个官儿呢.
小嘎子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两个鬼……""子"字还未出口,急改口高叫道:"奶奶!
有俩太君进院啦!
快预备饭哪!
"只听屋里微微地忽隆一阵响动,又是钱云清的声音说:"小嘎子,好好把太君往屋里请.
"那两个鬼子不待请,已经大踏步撞了过来,嘴里还洋腔怪调地罗罗:"小孩,你的鸡蛋的,家里有""家里有,里头请吧!
"小嘎子闪开身子,给他们让路.
这时,他已发现那个"太君"腰里挎着个皮盒子,一支手枪跷在外面.
一霎间,他那馋虫儿似的小舌头,一连在嘴角上逗了好几逗.
"太君"一面咕噜着,卡卡地上了台阶,跨进屋去.
小嘎子一面靠向风门子,一面也拿着日本腔指引说:"太君,西间屋干净,那里歇歇的干活!
""太君"后头那个鬼子,见两屋的门帘都吊着,以为正用得着他的勇敢,挺起三八式,抢在前头,去挑西间的帘子.
帘子一起,但听"嚓嚓"两声,鲜血一冒,大翻身倒栽回来.
鬼子官"哇呀"一叫,回头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小嘎子见他要跑,急甩手"恍当"把风门一关,鬼子官儿身子才窜出半截——,卡地夹住了后腿,一个嘴啃地,栽在台阶上.
接着,从屋里飞出一个战士,"啪"地就是一枪,那鬼子肚皮贴地,两头儿跷了一跷,骨碌碌滚下台阶去了.
刚拔出的手枪,摔出去一丈多远.
就是老鹰抓小鸡也没有这般快疾,小嘎子飞过去只一抄,就把"王八盒子"抢在手里了.
啊!
你瞧他的心是怎样在飞腾吧,什么过年放炮,什么赶会逛灯,谁能比得上他此刻的快乐啊!
连那"劈劈啪啪"已经展开的战斗,他几乎都顾不上细看了.
战士们可顾不上他的高兴,他们喊声"杀"!
一涌而出.
大个李头前开路,"歪把子"一阵猛冲猛扫,打得瓦断砖飞.
街上敌人猝(cù)不及防,纷纷乱窜,战士们夺得一道衔口,冲出野外,直钻入青纱帐去了.
小嘎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断地扭转身子,"王八盒子""叭叭"直响,他在乘机会朝鬼子们试验新枪哩.
九地区队冲出村子.
很快就摆脱了敌人.
可是因天色大早,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只好躲据点,跳公路,在敌人点线之间忽东忽西地钻空子,捉迷藏,一直马不停蹄,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太阳才错过晌午,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
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一面派人号房子做饭,料理战后事宜.
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滚了一天,跑得又饥又渴,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卖的扎营,都高兴得飞飞的,哪里还觉得劳累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有的练投弹、刺杀,由着性儿地撒欢.
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
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象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忽啦围来一大群,个个眉欢眼笑,问寒问暖,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可是,最兴头最快乐的,还得数小嘎子.
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右手擎着"王八盒子",左手举着木头手枪,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
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个个张着小嘴,眼睛随着他的两杆枪上下翻飞,完全给迷住了.
"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小嘎子扬扬"王八盒子",挤挤眼儿,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瞧,长苗儿,厚梭儿,口径嫩,绷簧紧,里里外外,满挂烧蓝,一扣机啊,嘎!
嘎!
连扣连响,不坐不摆,又稳当,又脆声,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
"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啧啧"地鼓着舌头,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员杨小根来了,说是区队长找他,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
然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正是为了那支枪.
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因为常常单独活动,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
至于小嘎子,一则年纪小,二则没有打仗任务,所以区队长要他缴出来,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
小嘎子脑袋上"轰"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来了.
他定神看看区队长,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却是很严肃的,一点也不象闹着玩儿.
"非得缴不行吗"小嘎子恐慌他说.
"是啊.
"小嘎子傻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忽地理直气壮了,把枪一举说:"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
""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得靠大家才成.
"区队长不慌不忙他说,"说靠大家,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是指的全体,指党政军民一齐来.
光凭你一个人,就是抱挺机关枪,能报了仇吗""机关枪一扫一片,怎么不能""孩子,扫一片,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
别人呢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死了爹妈,死了亲人呐!
更重要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抢东西!
旧仇才报,又来了新仇.
你怎么办当真说到报仇雪恨,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
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
可你光想到私仇,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他驳不倒区队长,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的光明正大!
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心里一激,忽地又冲出一句来:"我要硬不缴,你能把我怎么样""不许这样跟我说话!
"区队长盯着他,更严肃了,"我们是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
小嘎子看看周围,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可眼睛里都仿佛说:"好孩子听话,快缴了吧!
"他心里明白了:这是拗不过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
"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他突然又问.
"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说声"我不要了!
"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一颗颗泪珠,滴滴嗒嗒地直落在他跑过的路上.
这时,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
小嘎子跑出里院,坐在二门门墩上,捂住脸,想痛痛快快哭个够;并且,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
不料想,他刚刚哭得一小半,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声响来,"啪"地一掌,落在他的肩上.
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说:"嗨!
起来咱们赛赛,看是谁的响!
"小嘎子一抬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
只见他左手提着挂"柳条鞭"①,右手举着根大顶香,瞪着圆鼓鼓的小眼,一脸的挑战神气.
小嘎子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借"柳条鞭"来诳他放枪玩的.
不由得一阵心烦,扭过头去不理他.
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便凑上来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
"王八盒子"自然不见了,那支"张嘴灯"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我说同志,你有了那个东洋造,把这家伙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就掏.
小嘎子用衣襟把"枪"一遮,扭着脖子说:"去去!
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那怎么呢要不咱俩换,我给你这挂鞭.
"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吃他一闹,嘎劲儿又冒上来了,"手枪"他当然不会撒手,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一百多头,细长锃亮,全是桑皮净纸擀(gǎn)的,放起来,响声儿不定多么"皎"呢!
小嘎子想着想着,眼珠一转,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
"你想要枪不是得,咱们打赌吧.
你赢了,枪是你的,输了,鞭就归我.
怎么样敢吗""行啊!
"小胖墩几跃跃然了,"可咱们赌什么呢"小嘎子抬头一望,指着墙外说:"上树,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窝.
"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好家伙,高足有七八丈,直得象根杉篙似的,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叉上,看上去象是一朵黑疙瘩云,着实高得眼晕,连忙摇头说:"不跟你赌那个,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
""是吗"小胖墩儿跳起来了.
立刻退后两步,一闪身脱了单褂儿,叉着腰说,"来吧,是一叉一搂的,还是随厦摔"①爆竹的一种,质量最好,响声最脆.
小嘎子在家里跟人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从不单凭力气,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
两人把"枪"和"鞭"放在门墩上,各自虎势儿一站,公鸡鹞(qiān)架似地对起阵来.
起初,小嘎子抖擞精神,欺负对手傻大黑粗,动转不灵,围着他猴儿似地蹦来蹦去,总想使巧招,下冷绊子,仿佛很占了上风.
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塌着腰,合了裆,鼓着眼珠子,不露一点儿破绽.
两个人走马灯似地转了三四圈,终于三抓两挠,揪在了一起.
这一来,小嘎子可上了当:小胖墩儿膀大腰粗,一身牛劲,任你怎么推拉拽顶,硬是扳他不动,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刚想用脚腕子去勾他的腿,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趁势往旁侧里一推,咕咚一声,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
手枪归我啦!
"小胖家伙直朝门墩跑去.
"慢着!
"小嘎子脑门上哄哄冒火,又羞又急,"咱们是三盘两胜,倒一回就归你啦——还有两盘呢!
""又三盘两胜啦,你可真会耍赖!
好,三盘就三盘!
"小胖墩儿挺挺胳膊,乘着一股盛气,又骑马式当中一站.
满头燥热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稳,奇袭似地窜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liè一qie),可是没有倒.
小嘎子紧接又一扑,搂住脖子就按.
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抓住了他的两肋.
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
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
"手枪啊手枪!
"险险乎就要不保!
小嘎子这回真急了.
他两眼一转,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听"哎哟"一声,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小嘎子顺水推舟,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
这挺不光采的一招,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
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嘿!
怎么咬人哪"小嘎子急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头巴脑,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恰跟他一个长相儿.
再没错儿,小胖墩儿的爹来了.
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一边看,一边冲小嘎子喊道:"不识闹就别闹,犯不上翻脸咬人!
这要咬破了,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紫涨着面皮,一句回话也没有,只冒出一头汗来.
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走!
别跟他玩了!
"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
给八路军丢了人啦!
"这一句不要紧,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么急碴儿上咬了一下,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吗他立刻瞪起眼道:"嗨!
你这老家伙,说话清楚着点儿!
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怎么不丢人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嗬!
好哇!
……"小嘎子跺着脚,心火忽忽上撞,憋得吭吭的响,只是说不出话,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进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个老顽固!
"刚被收了枪,这又跟人吵架,新晦气搭上老霉气,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
他别起"枪",就地踅(xué)了两圈,还是气忿难消.
猛抬头,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便攀着它爬上墙去.
墙外,战上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乐得象一群马驹子.
小嘎子骑在墙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一阵阵花粉的清香,随着小风吹来.
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便扬起鼻尖儿,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真是又醒脾,又清爽.
谁知正吸个不足,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火辣辣钻进鼻子,呛得他"卡卡"一阵咳嗽.
小嘎子扭头一看,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再一瞧厦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
小嘎子两眼一眯撒,蹭蹭几把,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团成个蛋,就塞进烟筒去了.
不一刻,浓烟滚滚,唿唿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缘故,撅着屁股去吹,越吹烟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
不一会,狼烟弥漫,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呛得他涕泪齐流,"卡卡"地咳个不住.
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后合,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十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说他给人告下来了.
一进屋,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
他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分辩也没有用,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烟筒是他堵起来的.
老实说,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小老头儿"了,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痛苦样子,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
孩子得了枪来,还没有受到表扬,倒受了不少委屈,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
难道为这一点小调皮,真的给他一顿处罚不过,事情虽小,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
便镇着脸,说了小嘎子几句,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
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说了些"对不起"的话.
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说是他俩打赌,小嘎子输了,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
这样一来,事情又统统搞糟了.
"你说得倒好,归你"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
根据经验,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
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赔个不是拉倒,谁知招来了丢"枪"的危险,这可吃不住劲了.
他紧攥着"枪"把,气乎乎地简直要拼命:"要'枪'啊,神仙他姥姥也不行!
""张嘎子!
"区队长严肃地叫了一声,然后直视着他,沉了老半天:"这样吵闹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许可的!
你没有听过军民一家的道理吗……"小嘎子小声嘟囔说:"叫我给他下跪磕头都行,这'枪'是老钟叔给我的,是我的纪念品,要了命也不能给他!
"区队长不知怎么心里一软,鼻子有点发酸.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含糊的,放纵会惯成孩子的毛病.
何况刚才收枪时,他的态度本来就不端正呢!
于是更加绷起脸来,顿一顿说:"告诉你嘎子,八路军土枪土炮,没钱没饷,每人三发子弹,跟日本鬼子拚了六七年,没有叫敌人消灭,这是什么原因除了共产党的领导以外,我们还有一条仗恃,就是广大群众真心实意地爱护与支持!
可你动不动就跟老百姓打架,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他见嘎子不说话,就把手一摆,接着说,"去!
你先上套间把这个道理想想.
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
"随即扭头对大黑墩子说,"老满哥,这孩子是新参军的,还没有好好接受教育,别跟他生真气.
我们先关他的禁闭,等清静下来再好好处分他……"老满哥一听说"关禁闭",猛然间倒吓了一跳.
他本是个直筒子脾气,火头上来学说了几句,不过是警戒他下次的意思.
不想却弄出个"关紧闭"来,又不知这是什么刑罚,便连忙笑开黑火红红的脸阻拦道:"别别,发落他一顿就是啦.
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罪过儿,还值得关禁闭!
……"区队长虽然点着头,仍朝着小嘎子说:"你不上套间去,还在这儿愣什么"小嘎子正巴不得赶快离开,听了这话,忙向套间走去,心里却在庆幸:"枪"可算保住了.
然而在走过老满跟前时,把眼向他一横,低低道:"等着吧,你个老顽固!
"一场官司就此结束.
老满领了胖墩儿重去做饭;钱区队长开始检查战斗消耗,起草给分区的报告:一面等着侦察员们回来.
别人备有工作,也都去了.
惟独小嘎子闷在套间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这套间,总共只有一条炕大.
在半截小炕上,光光的只有一层浮土,既无枕头又没席.
地下,也只有一个糠篓子,一个破坐柜,坐柜上撂着个旧纺车.
小嘎子看看这,瞧瞧那,没有一件是好玩儿的.
坐又懒得坐,躺又没法躺,便把指头伸进拐轴去,拧得纺车嗡嗡乱转.
转了一阵,仍是无味,扒着糠篓子瞧瞧,空空的连个干菜梗儿也没有,可见想逮个老鼠的希望也不能了.
咳,这可闷着吧!
"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区队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
"嗯,有多大害处呢……"他脑子刚刚一转,忽地"加加"两声,窗棱子上落了两只"家雀儿",隔着一层窗户纸,在那里扑翅儿,弹爪儿,籁籁地动,仿佛在表演影子戏.
小嘎子心花怒放了,忙忙地两脚一蹬,脱掉鞋,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去,看看离得切近,"噗喳"的一捂,窗户纸虽给抓了个窟窿,一只小家雀儿却捧在手里了,那蓬松的羽毛,溜黑的小眼儿,索索地满手乱动,拂得他手心发痒.
痒得小心眼里充满了快乐.
什么"坐禁闭"呀小嘎子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外边屋卫,区队长可没有闲心想到小嘎子捉家雀儿.
侦察员们陆续地回来了,出现了新的情况:据报告,明天城里有两辆汽车去保定,是送一批伪军官受训的.
另有消息说:有几个"差犯"也要同时解去,其中可能有钟亮同志.
这消息立刻把大家激动了,区队长跟前围来了一群战士.
自打老钟被捕以后,他们曾想过多少方法营救他啊!
无论是进城砸狱,无论是花钱赎卖,也无论是托门子做保,……都想到过,无奈条件不成熟,不能得手,以致大家仍然日日夜夜地为这事煎熬着!
钱云清翻开地图,对着通往保定的公路,息气凝神地审视着,默算着.
那神气,就象一个面对疑难大症的医生,心里是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打伏击.
"他开口了.
他向来不肯轻易下命令,哪怕再三深思过的思想,也愿意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
大家都露出兴奋的心情,没有人吭声.
"两辆汽车,"钱区队长只好说下去,"除去'差犯'和伪军官,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个战斗力.
估计鬼子不会护送他们.
但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强一点,给他打上一挺机枪,甚至再加上一个掷弹筒,我们还是能够把他吃掉.
但困难就在他们是汽车,又是两辆.
两辆之间的距离有多大老钟坐在哪一辆都不能断定.
所以就有个问题:"怎样把两辆汽车都截住""嗡嗡嗡",大小"诸葛亮"都活跃起来了.
有说埋伏在城根下头,堵着城门打的:有说把部队分成两股,各打一辆的;有说埋伏在半道上,截住一辆打一辆的……各法有各法的优点,却又都不够妥贴.
最后,区队长综合大家意见,又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利用青纱帐,把伏出圈设在公路上,但预先须把公路掘断,头一辆汽车赶到,必得停住修路.
如果部队不被发觉,那就尽量争取时间,等待第二辆汽车赶到后再开火.
这方案虽然也不够隐当,可比较起来,还是长处多些.
打仗嘛,几分冒险总是难免的啊!
正在大家都点头的当儿,背影里一个人叫了起来:"哎,我可还是不放心.
"一句未完,腾棱棱,一只家雀儿飞落在地图上,旋即扑棱一下又钻进人缝里去了.
人们不由得一愣,回头一瞧,一根麻经儿牵在小嘎子手里,家雀儿正是他不经心撒出来的.
"这是谁说话哪"区队长故意镇住脸,可眼睛里一股笑意却没有隐藏住,"嗬,张嘎子啊.
是谁把你请出来的呀""一听见老罗叔说话,我就出来了……"小嘎子赶紧把家雀儿收回袖筒,红着脸说.
"嗯——"区队长终于放开眼睛,让那一片温柔的笑意,象一汪淀水似地流荡着,那是从深湛的心底涌出来的啊.
"你有什么不放心,请说说吧!
""你想啊,"小嘎子大胆地指着地图上的伏击圈,"汽车停在这儿啦,咱们唿一家伙,机关枪,手榴弹,丁棱咣啷,一顿狠砸,不把老钟叔也砸在里头吗"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要紧!
"区队长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同志们心里也有个老钟叔,跟你的一样.
咱们的子弹头是长着眼儿的!
"十一……很紧张的一夜过去了,黎明神秘地轻轻走来.
青纱帐里,战士们已各就各位,一切都复归于宁静.
若不是一股股轻风吹拂,连那宽大的玉米叶,挺立的高粱秸,也会再睡个回笼觉的.
大伏天,清风雨露,最难得的是这样凉爽的早晨.
小嘎子趴在机枪手大个李的旁边,从豆稞底下紧盯着公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将头一次正式参加打仗了.
他,就要看见敌人迎面走来,就要看见枪炮的对射,就要喊着杀声冲锋了!
啊,果然能打敌人个冷不防,该有怎样地红花热闹好看呀!
不,他最激动的倒不在这些,最拨动他的心弦的还是老钟叔.
嗨!
当敌人消灭了,汽车打毁了,人们都欢呼着拥上去,老钟叔从汽车上往下一跳,嘿!
竟意外地喊一声说:"嚄!
这不是小嘎子吗"那该多么醒脾,多么快乐呀!
埋伏圈布置得很巧妙,骑着公路,恰好有一块高粱地和一块棒子地互相交错着,棒子地里"双挂沟"耩着一拢大黄豆,这黄豆枝高蔓长,真象一行行丛密的灌木,人伏在下面,简直非踩住脚是发觉不了的.
留给敌人的却是一大片棉花地:枝丫横七竖八,棉桃累累垂垂,宽长足有半顷,高却不过膝盖.
小嘎子虽不懂战术,单看选的这地方也把他折服了:"区队长这小老头儿可真有绝的!
"不知是图凉快,还是公事几紧日头刚冒红,嗡嗡一阵响,敌人的汽车就开来了.
先是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尾巴上挂着一股烟;随后越来越大,直顺着公路爬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厮追着,恰是两辆.
"瞄准儿!
"小嘎子抓住大个李的脚脖子,猛地一摇.
"别捣乱!
"大个李不慌不忙,抬起枪托顶在肩窠上.
压弹手紧掐着子弹,挨肩儿伺候着.
小嘎子撒眼再向两边一溜:喝,玉米根里,豆叶底下,一眼眼黑黝黝的枪口,都已抬起头来.
钱区队长那两只眼睛,就跟闪电似的,直朝前射出两道光去.
两个怪物越开越近,转眼就冲到玉米地头了,突然"嘎吱"一声,前面那辆刹了车:因为一条断道壕拦住了去路.
可是,里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动,"叭!
"清清脆脆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机关枪的"嘎嘎"大笑,随后手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
先是后面那辆汽车的车头上几股白烟一冒,随即腾起一团浓烟,一头栽进道沟去了.
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斤斗,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的响……"冲啊!
杀!
……"一霎间,高粱叶变成了刺刀:谷穗儿化成了子弹,刺刀迎着日头闪光,子弹冲开清风啸叫,战士们跃出青稞,蜂拥而上.
前面那辆汽车早又挨了几颗手榴弹,忽忽地冒起大火,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
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象檬虫儿撞进了蜘蛛网.
战士们呐着喊儿,赶围子似地东追西撵,一个个把他们捉起来.
这中间,最勤快最着忙的,恐怕要算小嘎子了.
他紧随着大个李三窜两蹦冲上去,爬上头一辆汽车一看,车厢里倒是躺着两个人,就是没有老钟叔.
他随手抓起把洋刀,又跳上第二辆,还是没有.
手搭凉棚,四外一望,乱哄哄遍地是人,哪一个是他呢忽见西南角上还有几个人在跑,便跳一跳,加劲追了上去.
一个穿白衫的大胖子,圆滚滚的象只太平水缸,正一步一跌地在棉地里滚蛋,一把给小嘎子揪住了:"嗨!
老钟叔在哪儿"那家伙呆着两只豆包眼,只顾拉风箱似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老钟叔!
——哑巴啦""什么,老钟叔我……不知道……"小嘎子不等池说完,恨得踢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母猪!
"便撒了他,打算再追前面一个去,不想大胖子由腰里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递了过来,小嘎子一看,嘿!
手枪!
——一条真正崭新的"张嘴灯"!
小嘎子只觉刷拉一亮,一颗太阳打从眼前冒出来了!
他忙把枪接过来往腰里一掖,给大胖子一指道:"去,汽车那儿集合!
"说罢,猛劲蹦个高几,追远处一个穿绿的去了……因为比料想的还顺利,只有十多分钟,战斗便告结束.
打死了五六个,逃掉了七八个,抓了十七个俘虏.
可惜敌人没有机关枪,只得了一些小枪子.
区队长命令收拢部队,打扫战场,预备撤走.
直到战场快打扫完了,小嘎子还在满地里东奔西找,一个个在那里翻死尸呢.
可死尸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影儿,这才含着两包泪跑到区队长跟前来:"找不见老钟叔!
……"他差点要哭了.
"是啊.
"区队长出一口长气,样子也很沉重,"刚才查了一下,老钟并没有来.
我们打了半天,只达到了一个目的.
"忽然,他上前一步,抚摩着小嘎子的头顶,情意深长地感叹说,"嘎子啊,高山平地都走遍,还得用心想法儿啊!
"他回过身去,命令部队立刻山发,朝十方院方向转移.
但是,小嘎子一迈腿忽然拐了两下.
区队长低头一看,见他裤脚上洇(yīn)着些鲜红的血印,忙上去两手一搀,把他抱住,一面连喊卫生员.
小嘎子也觉膝盖下有些疼,一卷裤腿,粘粘(nián)的粘(zhān)了一手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别慌别慌,孩子啊,这是挂采了!
"区队长忙扶他坐下,十分温柔地又安慰,又鼓励,那语气,竟突然变成个老妈妈了,"不怕,养几天就会好的.
年轻力壮的,流点血没关系.
"为了减轻小嘎子的紧张,他尽量想说句笑话,"瞧,只在腿上钻了个小窟窿眼儿,离肠子还远着呢!
"可是,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小嘎子,立时觉得身上发软,两腿发沉起来.
卫生员跑来了,打开救急包,急忙给他包扎.
不一会,从村里动员的担架也赶到了,卫生员扶他躺上去,就开始随队转移.
老实说,小嘎子心里有点儿慌,他没有流过这么多血,谁知这要引起什么结果呢再加上没有救了老钟叔,一路上总是皱着眉,一声儿不言语.
卫生员是个心慈面善的青年,从旁照护着他,很是细心.
忽然他发现小嘎子经常把手捂在左腰上,以为那儿也挂了采,便上前撩衣服道:"这儿怎么啦是不是也……"不想小嘎子用手一搪,紧防护着说:"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可是他的脸上豁然起了一个变化,一团神秘的得意之色,时时隐逗在眉梢,弄得卫生员莫名其妙了半天.
天黑以后,给小嘎子送到荷花湾去了,在那里,他开始尝着了养伤的滋味儿.
十二养伤本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可是,小嘎子却由此跑到一层福地洞天中来了.
这荷花湾,村子虽小,抗日工作可是第一.
每逢日头一歪,抗战的歌声便飘了起来.
党政工作人员,几乎是明来明往,喜气洋洋.
鬼子的据点虽然近在三里之内,从街里便望得见那圆筒筒的岗楼,可它有什么办法呢!
这荷花湾紧靠白洋淀,淀边上五里以内,一码都是苇塘.
苇子又高又密,深比群山,广比大海,真是火烧不着,枪打不透.
苇塘里面又有数不尽的河汉港湾,一条条恰似深街小巷,稍稍有点风声,几十条小船排开,荡一荡,人影儿都不见了.
"白脖"们也知道这村子最"红",但他们都是给八路军拿服了的,只要鬼子面前交代得过,巴不得睁一眼闭一眼,乐个太平.
更有那聪明的,暗中早为自己留下后路,鬼子动一动,他们倒先忙忙地送出信来.
于是这村子更成了"双保险".
许多抗日机关和伤员休养所都设在这里,从不曾出过差错.
因此人们送它一个浑号,叫它"小延安",意思说:一进这村,就算到了家了.
小嘎子给安置在杨大伯家.
这杨大伯家只有三口人:老两口,一个闺女.
闺女也十三岁了,名叫玉英,是个温柔、俊秀而又淳朴的小姑娘.
老两口儿都已五十开外了,就这一个孩子,自然当作夜明珠似的,两颗老心一并儿都扑在她身上.
可是,由于人口过于单静,玉英又一向少言寡语,三口人过日子,总嫌有些冷清.
在两位老人心眼里,常希望有个八路军或工作人员来住一住,一来便于为抗日尽心,二来也好借他们的革命热情当春风,变一变家里的气候儿.
盼着好,好就到,小嘎子突然来了.
这个爱说爱动,整天不拾闲儿的小家伙,一来就象给静水里添了条活灵灵的鲤鱼拐子,马上使这个家庭热闹起来了.
第一使他们喜欢的,是他的洒脱乐和性子.
一进门,见了老头是"大伯",见了老婆是"大妈",见饭就吃,端水就喝,两个老人叫他睡,他就躺在炕上乎乎睡了.
成天价大伯长,大妈短,声声不住.
乐得两个老人眉欢眼笑,无可不可的.
杨大妈待人本就知疼着热,没挑没拣,象他这样一个男孩儿,又是跟日本鬼子厮杀格斗而流血带伤的,更疼得儿子似的,恨不能揣在怀里,喂他一顿奶水才好.
她每天拿东拿西,喂汤喂饭,没一样失过仔细.
有两次,小嘎子因为害羞,不让她端屎端尿,她还撅嘴生气呢.
就连医生来换药,她也在旁监视着,生怕下手太重,苦了这个孩子.
杨大伯有两条小船,一有闲空,便撑下淀去,顿顿逮几尾鲜鱼来给小嘎子下饭.
有时还带回几枝半开的荷花给他开心.
可是,跟小嘎子最要好的,还得算玉英.
这玉英往常一个人虽也过惯了,到底有些孤闷,如今忽然添了个伴儿,又是个说说笑笑挺会逗趣儿的小八路,当然格外高兴.
先前,小嘎子躺在炕上不能动,他就在一旁做着活儿陪他说话,两个人说笑话,破谜猜,说绕口令,笑个没完.
可最多的,还是小嘎子给她讲战斗故事,把从老钟叔那几听来以及自己参加过的,全数倒给了她.
这使得玉英不仅把他看得英雄伟大,也羡慕起他那神奇有趣的生活来了.
后来,小嘎子躺腻了,她便扶他坐起来,故意找点活儿请他帮忙:她扎花儿,便让他盘丝线;她描花儿、画画儿,便让他研墨裁纸;她纺线,便让他搓"布节".
果然,小嘎子有活儿占住手,觉得日子好打发多了.
有几回,他甚至动了高兴,跟她学起描花画画儿来.
居然照描了好几张"和合二仙"和"大破天门阵",贴得满墙都是花样子.
当然,他两个也闹一点小磨擦,比方,小嘎子总想着他那一对"张嘴灯",特别是新得的那把真的,哪怕让他摸一摸,一颗心便象在蜜罐里偎着似的发甜.
可是,自进家那天起,杨大妈便收了去,放进文书匣子,藏到顶棚上去了.
小嘎子几次央告玉英给他取下来,可玉英害怕鬼子一来,闯下大祸,老也不答应.
两个人为此吵了两次嘴,气得玉英还哭过一场.
可是,不上一袋烟工夫,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唧唧嘎嘎地和好了.
他两个亲亲密密,一片天真,本是无心的,不想却触动了两个有心人.
杨大妈自打小嘎子一来,看人品,看心计儿,便有过一点意思.
古语说得好:闺女千好万好,到头来终是人家的人.
眼见得闰女一天天长大,总躲不过那个"出门"问题,一股身后冷落的滋味,老在暗暗袭扰着她的心境.
近来瞧他们成天价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可不就是一对小夫妻吗再把小嘎子的家底儿一盘,原来是个无家无业的孤儿,就更加碰对了心思.
暗中跟杨大伯一商量,彼此想得恰恰相同.
左右掂量,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于是他们径直跳过选女婿的本意,竟想把小嘎子"倒装门儿"①了.
"嘎子,"有一次,杨大妈叫着他的名字,暖煦煦地问,"等把鬼子打走了,你最大的想头是什么呀""我呀,"小嘎子说:"先去坐一回火车——老钟叔说,那玩艺儿唧噔嘎噔、唧噔嘎噔的,可抖劲呢!
""还有呢""还有——去开飞机!
大妈,那玩艺儿嗡嗡嗡嗡一开,一下就驾了云啦!
再有鬼子侵略,我从天上就把他打翻了个儿!
……""还有呢!
"杨大妈又追一步说.
"还有吗飞机驾不成,那就开火轮儿.
"小嘎子向窗外的淀水望去,就象那儿真有个火轮似的,"大妈,那时候你要下天津卫,就用我的火轮儿送你!
保险又快又稳当……"杨大妈甜蜜地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蛋儿,说:"好孩子,到那时候还记着你这穷大妈呢.
可你不是想上天,就是要下河,你就不想别的啦!
还想干点什么呢""还想——没啦!
"小嘎子直截了当地摆了摆手.
"我奶!
"大妈惊奇起来了,"你就不想成家立业不想娶个媳妇儿""不要那个.
"小嘎子忽地脸红了.
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儿,十有九个这样大的孩子,一听见这类话头,都会脸红的,而且大半还带着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恼怒.
小嘎子也是这样,一听这话,立刻扭过头去不言语了,好象戳着了病根子似的.
这以后,杨大妈还试探过好几次,仍是毫无进展.
然而老两口子可不灰心,小嘎子的摇头害臊,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谁个年轻时候不是这样呢等着瞧吧,总会水到渠成的啊!
可她们万也想不到,即将发生的变化,是这样的出人意外……①即入赘,男的到女方去就亲.
十三一晃儿几天过去,小嘎子能下地走动了.
一能走动,可就再也憋不住他.
整天价扒着窗户眼儿往外瞧,有个燕子一飞,他都想跟了去,央告得两个老人没有办法,只好让玉英带他下淀去玩玩,自然,一半也因为淀里比家里还要太平些.
玉英是个撑船好手,对淀里地势又是烂熟的,她把嘎子挟进"小三舱",提篙一点,晃悠悠荡进了苇塘.
小嘎子在屋里磨了这些日子脊梁,憋得脑袋都发胀了,今日乍一出来,满眼水色天光,青枝绿叶,直象小凉风吹进了热腔子,一股爽快舒畅的感觉,搔得他心上痒痒得真想随风飞去,便禁不住放开喉咙,合着玉英的细嗓子,唱起歌来:拿起篙来往前撑,撑船不怕打头风.
打头风,撑不动,撑一篙来哼一声.
嗨哟嗬!
英雄不怕硬碰硬,再硬也要冲三冲!
前头挡着山三趟,牙根一咬也打通!
拿起篙来往前撑,漂洋过海找英雄.
倒霉事儿别败兴,天要塌来山要崩.
嗨哟嗬!
山上的石头硬碰硬,胆小怕事可不中!
烈火满天烧个透,原来咱是真英雄!
歌声带着水音,在碧粼粼(lín)的水而上飘扬开去,一直传得老远老远,把水鸟草虫的鸣吟都盖住了.
玉英在船尾上撑着篙,一面唱,一面看着小嘎子的神气,在心里寻思:小嘎子是那么欢乐,那么心神敞亮,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怕.
可他连个家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这些快乐是打哪儿来的呢她真想问问他.
小船向前飘着,一股微风吹来,推起层层细浪,拍得船头溅溅地响.
淀水蓝得跟深秋的天空似的,朝下一望,清澄见底.
那丛丛密密的苲(zhǎ)草,在水流里悠悠荡漾,就象松林给风儿吹着一般;鲤龟呀,鲫鱼呀,在里头穿进穿出,活象飞鸟投林,时不时,鲇鱼后头又追出一条肥大的花鲫来,两条鱼看看就要碰在船上,猛一个溅儿又都不见了.
苇根下的黄固鱼最是着忙,成群搭伙地顶着流儿瞎跑,仿佛赶着去参加什么宴会.
玉英顺手捞起几个菱菱,丢给小嘎子.
小嘎子抬起一看,还嫩得不能吃,便一个个排在船板上,伸手在水皮上划着,预备亲自去捞.
忽然,小船拐个弯儿,一阵馥郁的幽香飘了过来.
猛抬头,苇塘尽处闪出一大片荷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又鲜又大;圆圆的大荷叶片儿,密密层层一直铺展到远处的杨柳下去.
小嘎子"噢"的一声,举起手,直朝那里探着身子,一个多么美丽的天地呀!
玉英果然把篙一拄,小船掉一掉头,照直蹿将过去.
小船惊动了两只野鸭子,扑棱棱腾空飞起,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一盘儿珍珠似的在上面团团乱滚.
小嘎子再也忍不住,伸手撅下一个大蓬蓬头,剥出胖墩墩的莲子来,一粒粒直往嘴里投,连歌儿也顾不得唱了.
一直盯着小嘎子的玉英,把小船扎在荷花丛里,也撅了一张大荷叶,打在头上遮着老阳儿,痴痴地望着小嘎子微笑.
小嘎子便把莲子投给她,又去抡着两眼,挑选着更大的莲蓬.
这时,远处又一只小船飘来,船头上蹲着几只鱼鹰,都套着脖锁儿,向深淀里划去.
小嘎子眼一挤,对玉英开口道:"哎,我破个谜你猜猜"说着,又投过一颗莲子去.
"你说吧.
"小嘎子念道:"一帮一帮,蹲在船上;逮来的吃不下,单等人喂它.
""你瞎编的——是鱼鹰.
"小嘎子忽地拍起手来,笑道:"'玉英'啊!
我说怎么放着莲蓬不摘,非直着脖儿等人家喂呢!
"玉英听了,说声"好哇,你敢编派我!
"把荷叶一撂,溅起水来,撩了他一身,又用力摇晃小船,要把他翻下水去.
小嘎子忙把身子闪在荷叶里,也溅着水进行反攻.
一阵清亮亮的笑声,就在水面上响起来,直到小嘎子把伤口笑疼了,才住了手.
"嘎子,我问你,"玉英笑罢了,忽然敛起神来很庄重他说,"你一天价不是唱,就是笑,不是玩儿,就是闹,怎么就那么乐呢""嘿嘿,"小嘎子眉毛挑得高高的,"这还叫乐你还不知道我们部队上,那才真叫乐哪!
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
""可也是,凡你们部队上的,一出来,个顶个的又说又笑……"她忽地叹了一声道,"唉,还是男的好,女的就是不行!
""瞧你这封建劲儿!
女的怎么不行,你没见过那么些女八路!
还不是跟男的一样!
你要眼红,跟我走!
包你也当个侦察员!
"嗳嗨,这句无心的话,可正碰着了玉英的心坎,几天来,她转过多少念头,做过多少英勇而神奇的梦啊!
然而,她总觉得自己的念头有点荒唐,是办不到的.
不想小嘎子打开了她的心窍,一下子又惊又喜起来.
"行吗我一个女的""怎么个行穆桂英也是女的,怎么大破天门阵来呀""那你带我走吧!
"玉英心里突突地跳着,兴奋得脸都红扑扑的了.
小嘎子见她这么信赖自己,一发喊着好儿鼓励起来.
他说,部队上不光个个英雄好汉,事事也可意随心,男女老少象一家子,到处受老百姓爱护欢迎.
他又夸区队长怎么精明能干,侦察员怎么骗鬼通神,战上们怎么英雄勇壮,同志门又怎么和蔼可亲.
未后又替玉英设想:她年纪小,又是女同志,不为敌人注意,只要胆气大,一定能做个狐狐叫的小侦察员.
一席话,更把玉英说得飞飞的,这样光辉灿烂的前程,谁能不着迷呀玉英不断地踏着脚跟,恨不能催着小嘎子立刻就走才好.
可惜,小嘎子的伤还没有全好,不能马上走脱,真真急人,于是他俩一而同心协力着意养伤,一面每天照样躲进这荷花淀来,精心精意地规划着走法.
头一件困难,当然是杨大伯杨大妈,几天来,一想到小嘎子养好了便要离开,他们尚且叹气不止;独生女儿也要走,怎么舍得呢玉英也曾半开玩笑地试探过,得到的回答当然是摇头.
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偷着走好,既然要上战场,干大事,来个新奇惊险的开头,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可是,小嘎子才怪,主意本是他出的,玉英已经同意了,他却"哎呀"一声,思想又拐了弯儿:"就这么偷着一溜,不把两个老人给坑了吗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跟我奶奶一样……""倒也是啊!
"玉英也跟着反想过去,"我一走,做饭哪,抬水呀,抱柴禾啊,可就没有人给妈帮忙儿了,可就剩她一个人儿了……"两个人又发起愁来.
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小嘎子到底找着了三全其美的法子.
这时,伤已经养好了,两个人都兴冲冲地做着准备工作.
一天,休养所的同志告诉说,地区队又转过来了,有事情可以到吞虎口去联系.
这天晚上,小嘎子给玉英递了个眼神,两人便假装从外边跑来,一齐扑在杨大妈跟前,玉英说:"妈,刚才有人打莲子口捎了口信儿来,说我二妗子前儿添了个大胖小子,明儿满月,让妈务必吃包子去.
"杨大妈听着这信儿太突然,正半信半疑,小嘎子从旁接口说:"对,我也听见啦!
捎信的是后庄上卖鱼的,是不,玉英"玉英连忙点头说就是后庄上的老三叔,还让他进来喝水呢,他没工夫,走了.
这一下,可把个杨大妈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家兄弟也是半辈子没有儿了,忽然添了个胖小子,怎能不去做满月呢便连忙舀面蒸馒头,腾篮子,买干粉,宣忙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便叫他两个好好儿看家,让杨大伯摇起小船,坐上走了.
蓬子口在淀水中心,离着二三十里,这一去,得一天才能回来.
他们一走,两个小家伙可着了忙.
他们拿了花筐扁担,先把村头上半垛滑秸捣回家来,堆在半当院,省得以后杨大妈跑远腿抱柴禾了.
随后就动手做饭:小嘎子添水刷锅,玉英拿盆和面,劈劈啪啪,贴了一锅圈饼子,再蒸上一蓖子窝头,呼通通烧了足有两点钟,饼子窝头拾了冒尖儿一篮子,足够老两口子吃半月的了.
最后是抬水,两个人连抬带挑,先把大缸灌个沛流满,又灌平了三个小罐两大盆,实在找不到空家什了,便又倒了撇沼撇溜一大锅.
做完这一切,再从头点着数儿想:吃的、喝的、烧的,全安排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有了.
玉英便掏出他俩预先画好的画儿来,压在迎门桌上的蜡扦底下.
这是一张仿佛年画似的画儿.
上面画着一间小屋,小屋里通出一条大路,大路上走着两个胖娃娃:一个留着锅圈头,一个梳着俩髽髻(zhuā-jì),正迈开大步,朝远处一溜儿军队跑去.
那军队都扛着枪,一顺儿迈着同一条腿,开着正步,英武地走着,排头还打着一面小红旗,旗上画着一个五角星.
——这就是他们留给大伯大妈的信,是指明他俩的去向的.
一切都妥帖了,小嘎子便从顶棚上取下文书匣子,拿出那两把.
"张嘴灯",说声"走吧!
"便倒扣了门,携了玉英的手,一溜烟直奔吞虎口跑下去了……十四……离了白洋淀,渡过大清河,两道车辙,一条大路,小嘎子和玉英一口气就跑出二十多里地来.
前面不远,绿荫荫一片就是吞虎口了.
"哎呀!
"小嘎子叫了一声,猛古丁站住了.
把玉英吓了一跳.
他又愣了半天,才说:"我这'张嘴灯'怎么办叫区队长看见,还不是又得要了去!
""真哪!
"玉英松一口气,"我还当着看见鬼子了呢!
这也值得这么蝎虎"小嘎子可还是很严肃,他把手捂在枪上,看前面,眼前就是吞虎口,"张嘴灯"却只靠一件单褂几遮盖着,这顶多藏得上一半天,日子一久,非暴露了不可.
这……他两眼风轮似地骨碌碌一阵乱转,嘻!
得着主意了!
左边那不是孟良营吗村头上那棵大杨树多高啊!
那个象一朵疙瘩云似的老鸽窝,还在上头架着呢,小嘎子想起了自己的"绝劲儿",这回可要用上了.
"玉英,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到孟良营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说着,撒开腿一溜小跑,就到了孟良营.
说来真是凑巧,村头上一个人也没有,连街里也静得死气沉沉的,小嘎子也顾不得多想,赶到杨树底下,往手心里啐上两口,脱了鞋,腰后别着"张嘴灯",猴儿似的一口气就爬上了大树.
他挥手把里面的老鸹赶开,朝窝里一望,嘿!
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啊!
这窝不只垒得结实,里头还铺着许多干草和羽毛,任是谁再也想不到有这样好的藏枪地方了.
小嘎子抽出"张嘴灯",贴边儿往窝底一放,又盖上些羽毛和大杨叶儿,看一看,挤咕下眼睛,哧一声滑下地来.
一股妥帖欢乐的滋味,美得他吹起口哨来了.
小嘎子刚刚穿上鞋,就听得背后一声断喝:"小孩!
过来!
"一回头,嗬!
几个"白脖"从村后抄过来了,提着枪,瞪着眼,贼溜溜正象一群恶狗.
小嘎子打个寒噤,撒丫子就跑,后面"站住,站住!
"两声喊,"啪"的就是一枪,子弹在脚下哧的穿了一道沟,小嘎子一个箭步,蹿进了街筒子.
又跑几步,几条影子一晃,胡同里又闪出三个鬼子.
小嘎子一急,拨头撞进了一家大门,他刚把大门闩上,就听见卡卡的皮靴响,他急忙飞身进院.
而背后,鬼子就在踹门了.
猛然间,前面又有脚步响,一抬头,嗬!
紫不楞的黑大个儿,敢情是他!
——小嘎子跟他吵过嘴,捣过蛋,骂过他"老顽固"的那个老满!
"这回可毁了!
"小嘎子一身冷汗,马上溻透了衣裳.
可是,他又看见了墙边那棵小槐树,抢过去要攀着跳墙,就听低低一声喝道:"还往哪儿跑"大黑墩子赶上来,舒手一抄,就把小嘎子抱在怀里,几步跑进屋去,穿过一个明间,来到一个地方:半截土炕,一层浮土,地下席篓子、坐柜、纺车,这不正是小嘎子"坐禁闭"、捉家雀的那个套间吗老满上前挪开纺车,掀开坐柜,一弯腰,竟拆掉了当柜底用的木板儿,说声:"快,钻进去!
"小嘎子诧异地哈腰一看,原来是个洞口,这才恍然大悟,说得声:"谢谢!
"连忙迈进两腿,往下一抽,就缩进地下去了.
上面两声木板响,一团漆黑笼罩,坐柜又盖了起来.
"谁呀"一团热气吹在脸上,把小嘎子吓了一跳,敢情底下早有一个人蹲着哩.
"我.
你是谁""我是黑胖,你……挺耳熟的,到底是谁呀"随着伸过一只手来,碰着了小嘎子的脸蛋儿,又摸索着朝头上摸开了.
"黑胖"小嘎子心上更觉热辣辣的:这必是那个跟他摔过跤的小家伙了.
便也伸过手去,紧紧抱住他说:"我——叫张嘎子,还跟你打过赌呢……""噢,你呀……"想不到那小家伙竟是一派惊喜的口气,"你这人儿可真神啦,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地洞……"突然地面上咕咚咕咚一阵响,接着是吆喝骂人的声音,丧声怪气的鬼子腔和"白脖"调儿,已经分明地响进了套间.
只听"乒乓吱吜"一阵响,纺车摔掉了,坐柜打开了,咈咈喘气的声音,直传到地下来,小嘎子抱着黑胖,耸起了整个身子,好象就将有一只大手要伸下来把他抓住.
可是,"咣当"一声,柜盖又盖上了.
随即劈腾噗腾一阵乱,一个声音喝道:"你把小孩藏到哪儿去啦""什么小孩我压根儿没有见!
"是老满叔那倔强的声音.
"啪!
"响了一个嘴巴.
"挑了他!
"又是匡匡两声.
"挑了我也是没有见,不信你们翻哪!
""好哇,你还挺硬!
全是他妈八路变的!
"又是乒乒乓乓、唏哩哗啦,一阵乱摔、乱砸、乱打.
这声音时远,时近,带着沉闷的嗡嗡声,震得洞里的土都籁籁下落.
小嘎子咬着牙,火辣辣的热血涌上脑门,一股烈火在心头燃烧着.
他更紧地抱着黑胖,就象抱着一颗热烈而巨大的心.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区队长来,不知怎么的,这个爱镇着脸说话的小老头儿,使他感到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叫人想念,他的道理说得多么好啊!
不是他把我"关禁闭",我怎么会知道这儿有地洞老满叔怎么会把我抱进来小嘎子对区队长越想越亲,他真想象抱黑胖这样地也抱抱他.
地面上的声音,渐渐的静下来了,可又静得一息皆无,简直叫人害怕.
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有阵缓慢的脚步声,秃擦秃擦传来,不一下,坐柜揭了底,泄进一片光明,响着老满叔的声音道:"出来吧,他们滚啦.
"小嘎子一出柜,就照老满叔怀里扑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老满叔,我以前对不起你!
我再不骂你了!
你打我两下吧……"老满叔抱着他,向后一错身坐在了炕沿上.
他显得很疲乏,象刚刚结束了一场决斗似的.
半天,他才缓缓他说:"别提那个了,孩子,那是咱一家子的事.
就是你把我打一顿,咱也过得着啊!
"小嘎子听着,轻轻地抬起头来,两只眼里冒着两朵火焰,把老满叔的脸都照亮了.
可是,他却忽地看见老满叔鬓角上有一块血迹,忙踏起脚尖,把头捧在怀里细看:可不,正有一处给打破了.
"老满叔,这都是为的我呀!
"小嘎子哽咽着,眼泪又汹涌了,"疼不疼——我替你吹吹吧.
"说着,真地嘬起嘴唇,把一股暖煦煦的热气儿,吹拂在伤口上.
老满叔只觉鬓角上痒痒的,而那股热气却早吹进心里去了,愁脸上,立时漾出一层笑纹儿来.
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闪在一边,深深地盯着小嘎子,忽而嗤的一下笑了:"你呀,又会发嘎,又会哄人!
……"可是,他那一双明净净的大眼里,却流露着怎样的爱啊!
但他很快又陷进沉思中去了,许久,才轻松的自言自语说,"好孩子啊,象棵共产党栽培的根苗!
将来比我有用!
为你们挨点儿打,算不了什么……"小嘎子心里一热,那大滴的泪,又流起来.
可是,他却猛地把拳一举,问道:"打你的那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留着一撮小黑胡"老满叔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并不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嘎子却仰着颏儿,大眼闪了两闪,忽又自我否定他说:"咳,管他谁呢,一总儿是阶级仇、民族恨!
统统都得报!
走着瞧吧!
"老满叔见他攥着拳头只顾发狠,便说:"你大半还没有吃饭吧小胖,抱柴禾点火!
"黑胖正在里里外外地收拾着破碎东西,小嘎子一眼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挂"柳条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把木头手枪一拔,跑过去说:"胖哥,把这个给你吧!
以后别记恨我了——你那天把我也摔得够呛,可疼呢!
"黑胖却瞅着他爸爸,退着身子说:"这不是你的纪念品吗我可不要……"小嘎子赶着说:"我现在又有了真手枪了,拿着吧,我也给你当纪念品!
"黑胖忽然也想起个主意:"那么,这挂鞭也给你!
""这更好啦!
"小嘎子往起一跳,搂住了黑胖的脖子,"那我也有你的纪念品啦!
""哒哒哒……"突然一阵机枪声传来,听距离也就是二三里地,随即砰砰啪啪响成一团.
老满叔说声:"打上了!
"拔腿往外就跑,小嘎子和黑胖也追出去.
三个人爬上梯子,隔墙一看,只见漫洼的庄稼棵里,鬼子"白脖"纷纷乱跑;从吞虎口那边,黑压压一线八路军,扇子面似地追了过来……"哎呀呀!
"小嘎子急得搓着手乱叫,"就势儿打他个截击,够有多美吧!
可他妈的,我的枪还在大树尖上哩!
"十五就象紧跟着霹雳的一阵暴雨,来得快,也收得快,三下五除二,一场战斗便结束了.
一来敌人学滑了,早有警惕;二来青纱帐也给敌人占了便宜.
机关枪一开火,唏哩哗啦,除了几个腿慢的,都逃得无影无踪.
小嘎子空拍了半天手,"张嘴灯"还在老鸹窝里,只落个白瞪眼.
吞虎口追来的队伍,正是钱云清带的地区队,显道神似的大个李,老远就给小嘎子认出来了.
他发声喊,跳下墙来,直迎着扑过去.
把战士们逗得直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呢"小嘎子!
哈哈,你成了土行孙啦!
"大个李挺亲热地问:"你这是打哪儿来呀""打荷花湾儿!
"小嘎子脸上笑得花儿似的.
"碰上鬼子没有""碰上了呗!
好家伙,差点闹个壮烈牺牲!
"他回身指着说,"多亏老满叔,要不,可真要算我的伙食帐啦!
"正说着,钱云清带着通信员们也赶到了.
小嘎子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一五一十地告诉着老满叔救他的经过,可那神气倒象夸耀区队长的功德似的.
大家听完小嘎子的叙述,一齐把老满叔围起来,向他道谢.
卫生员忙胞过去给他上药、绑扎.
还特别送了一个空瓶给黑胖.
喜得大小两个胖墩儿左右回头,笑呵呵地不知怎么才好……小嘎子也蹦蹦跳跳,欣喜着刚对这场奇巧的遭遇,心里快乐非常.
不想一回头,见钱云清那对深深的眼睛,正盯着他微微地笑,笑里还含着一股神秘的意味,他不知要出什么事,一下子心里发起毛来.
"小家伙,"区队长发话了,"伤养好了不是""养好啦!
"小嘎子把腿在地上顿了两顿,表示很绪实.
"养好了就又发嘎!
"区队长仍然笑眯眯地,"你把手枪藏到哪儿去了""什么手枪"小嘎子嗡一下子,登时红了脸.
"又装傻!
"钱云清不慌不忙,紧盯着他的眼睛.
小嘎子愣一愣,忽然"喷儿"的乐了.
他眯撒着眼儿,还想撒赖.
区队长却不等他开口就说:"快去拿来!
""好好好!
"小嘎子怪可怜地点着头.
可是他仍然凑到区队长身边,撒娇似地央告起来了:"好个区队长,我马上就去拿来.
可是我有个要求:你得叫我再挎十天.
——只挎十天!
日子一到,你叫我给谁我给谁,这还不行吗"区队长说:"你总是有条件!
"又瞅他半天,忽然问,"你先说,把枪藏在哪儿了"小嘎子仰头一指:"在老鸹窝里.
"区队长也仰头一看,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终于点个头说"好吧.
可是第一,你先得服从命令;第二,再缴了枪不许又藏起来!
"小嘎子一听,真正军人式地应声:"是!
"脱掉鞋,一攒劲,又爬上大树去了,在那高得眼晕的老鸹窝里掏摸着.
区队长笑微微地看着他,带着明显的欣赏口吻说:"啊!
真是有'绝劲儿'啊!
"当小嘎子把枪拿下来,得意地往腰里别着的时候,钱区队长却递给他一件东西,略带嘲讽他说:"把这个拿去.
你还得更精一点才行啊!
"小嘎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嘴灯"上的皮套.
这才恍然大悟:敢情区队长是从那个大胖子那里知道了全部秘密.
不由得心里叹道:"这个小老头儿真心细.
谁也甭想斗得了他!
"天时已经不早,部队又扎在老满家中休息做饭,一平静,小嘎子才猛一下想起了玉英,"哎呀"一声,往外就跑.
钱云清忙喊:"哪儿去"小嘎子说声:"一会儿就来!
"直钻出了院子.
一出门,恰把玉英撞上了:她正含着两包眼泪,满街里打听呢.
一见他,象得了救似的,一面往这边扑,哇一声哭开了:"光顾你甩手一走,把人家丢下这么大半天!
倘乎有个差错,人家谁也不认识,可叫我投奔哪儿去呀!
……"小嘎子跑上前去牵住她的手,小声儿说:"还不把泪儿擦了,区队长就在院里呢!
他可最嫌人哭,让他看见,要是不要你了,我可不管!
"玉英还是委屈他说:"我正在村头上立着呢,呱啦啦就是一排子机关枪,跟在脑瓜顶上放的似的.
我还说是打你的,急得喊都喊不出来了.
后来见人们往这边追,我才也跟着追了来,心里还说:劝劝他们抓活的吧,别给打死了.
"说得小嘎子嘿嘿直乐,玉英的眼泪也就干了.
两人牵着手来到队部;钱云清一听说是参军的,就又皱起眉头来.
可是,他搁不住这两个小家伙死说活说,玉英又抵死不肯走,也由于有了小嘎子的榜样,只好说:"先休息休息吧,过后再商量.
"小嘎子根据经验,知道这是答应了,高兴得拉着她往外就跑.
这时,几个打扫战场的战士来报告,说在北洼里发现了一个死鬼子,看样儿是个指挥官,有人猜可能就是肥田一郎!
这消息一传,立刻轰动了整个区队,连钱云清也立地跳起来,亲自派通讯员去查俘虏,问肥田一郎一同来了没有.
不久,人们又泄气了.
战士们牵着俘虏认了半天,回来说不是肥田,是日本红部①的一个特务,名叫斋藤.
"怎么斋藤吗"钱云清眼睛倏忽一闪,他对这个消息可不小看.
"好!
"他的眼又朝大家明亮地一扫,"我们要注意!
这对肥田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必然会报复的!
"果然,天傍黑,侦察员们就带来了消息.
罗金保报告说:肥田一听说斋藤阵亡,抱头大哭.
他跺着脚望天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还要马上追荐亡灵呢.
另外,鬼子骑兵已开始整备鞍鞯(jiān)、武器,汽车在添水加油.
"警备队"的通讯兵也慌慌张张里外直跑.
老罗说:看样儿,明天准定有大规模的合击.
别的侦察员也报告说:打死斋藤给各据点鬼子的震动很大.
有的擦枪备马,预备出动;有的日不落就拉起吊桥,戒备森严;有的在附近村庄抓起人快车马来.
原来这斋藤是个手辣心黑的老牌特务,跟肥田一郎合作多年了,配合十分默契.
当肥田在邻县搞"反共誓约"的时候,很多最狠毒的手段,都出自他的诡计.
他也一向以肥田的左右手自居,他俩互相依靠,互相提携,亲密无间,说得上是一对老搭当了.
钱云清对这一点早就很清楚,他研究他们的关系不只一天了.
①"红部"是当时日本的一个特务机关.
屋子里变得严肃起来,竟至寂然无声了好一阵.
可是,钱云清却渐渐浮显出一层浅浅的笑容.
倏忽间,笑容又为一股坚毅严峻的神情所代替.
他仿佛有了一种感觉:一个老早就等待的机会,可能无意中来临了.
"唉,"小嘎子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声,"可惜打死了!
要是个活的,拿他把老钟叔换回来多好!
"区队长听了,含笑望他一眼道:"就是活的,敌人也未必换.
上次,我们拿砸汽车抓的十七个俘虏换咱老钟,他都不理我们!
"区队长突然非常感慨地"嗨"了一声,把桌子"当"的一拍,朝小嘎子道,"敌人看我们,比我们自己看得还高啊!
"小嘎子正想接着往下听,区队长却断然打住话头,伏在桌子上,飞速地写起信来.
侦察员们一看,急忙抓空儿去吃饭,等他们吃完,信果然写成了:有给政委石一鸣的,有给备县大队的,还有给分区机关的.
他把信分完,把侦察员们一个个都撒了出去.
小嘎子注意到:今儿跟住日不同,侦察员们都撒得特别远,除了交通要道上的,差不多部派到邻县去了.
而且每个人都新加了一条任务,便是每人每夜必需破坏三空①以上的电线.
更有一件是大出小嘎子意外的:区队长突然决定把玉英送到鬼不灵去.
说那里有几名伤员,让她一面去帮助护理,一面也学学做医生.
小嘎子要推荐她当侦察员的想法,一下子落了空.
他本想替她分辩,但情况紧急,连区队长的决定,也象突然发生的,很觉不好开口.
而玉英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不愿和小嘎子分开,经区队长把道理一摆,也就没有说不行.
但她要求以后还是让她回到队上来,她觉得还是和大伙在一块儿好.
区队长也答应了.
于是,她又跟小嘎子唧咕了好一阵,求他勤给她捎信;不会写,画画儿也行,有空就去看看她.
小嘎子也都答应了,又竭力安慰了她一番,说只要好好干,以后总有机会能当侦察员的,眼下先将就着吧.
天黑以后,玉英便同卫生员一块儿走了.
小嘎子把他们送了老远老远.
半夜时分,部队出发了.
一路上走得特别肃静.
宿营的村子就在城边上,远不足二里,站在房顶,能看见月影下那黑魆魆(xü)的城墙,连敌人间口令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①两根电线杆子之间为一空.
十六第二天,城里和各据点的鬼子、"白脖",纠集了所有的汽车洋马,天不亮合击了吞虎口,他们杀气腾腾,成声威势,一下烧了六十多间房子,把捉起来的群众,立地杀掉一半,临了把斋藤的死尸用白布缠起来,装进汽车,运回城里.
第三天,又合击了杨家府,肥田一郎亲自用洋刀劈了"保长",把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锁在屋里,用毒瓦斯熏死了.
第四天,合击了万佛堂,绑走四个妇女,抢走粮食七大车,有一个过路小贩,给捆在树上,唆使洋狗活活把肠子扯了出来.
临走,又砸了二十八口饭锅……战士们听着这些消息,恨得擦掌抡拳,牙咬得格嘣嘣乱响.
可钱云清却皱着眉,不动声色.
他只是仔细地听着,细心地记着,把敌人的出动时间,人员武器,来踪去迹……一桩桩,一件件,问了又问,查了又查.
有时候他对着油灯出神,两眼呆呆地竟至二十分钟不动.
三四天来,他不着凤,不害热,没灾役病,却忽然瘦了下来,连眼窝都塌成个酒盅儿了.
然而,这几天部队就一直围着城圈跳来跳去,没有离开十里以外.
敌人的大队人马,常常就在鼻子底下往来磨游.
可区队长总是盘算着,推测着,搜寻着,有时一头一头地出汗,却仍然不动声色.
但他对宿营的秘密性要求得严极了,发响的脚步,轻轻的谈话,都会使他上火的.
小嘎子每天都是头明就派出去,天黑大后,才许回来,害得他饿得受不住,真的要起饭来了.
第五天,情况出现新变化,敌人不再进行合击,每据点各管一片,转为"清剿"了.
城里的敌人也分成许多小股,把汽车洋马留在家里,四出杀人放火,狠索穷搜,猖狂地残害群众.
听到这些,钱云清情绪一振,脸上陡然又起了一个变化:仿佛轻松了,也仿佛更紧张了.
当夜,侦察员们又各各带下一批信去,不过,这次他们出动的距离校近,而任务都极秘密.
第六天,敌人仍然小股"清剿",不见大的变化.
这天夜晚,突然,石一鸣政委回来了,过不久,县大队长陆培忠也到了.
原来他们带的部队早已靠拢,就在附近.
而特别使小嘎子奇怪的是:有两个侦察员忽然扛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来,还带着三百发子弹.
区队长和石政委看了看,便交给了大个李.
过后小嘎子才知道,敢情这是从一处"白脖"那儿借来的,使用两天,还得送回去呢.
"这回可是要攻城吧"小嘎子快乐地猜测着.
罗金保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他满头大汗,很是紧张,一路小跑就钻进屋子来了:"区队长!
鬼子明天包围鬼不灵!
说是要搞什么'反共誓约',还要挑(tiǎo)一批'差犯',肥田可能亲自去.
""确实吗"那样沉静的钱云清,一下子就把袖子捋起来了.
"'那个人'说,确实!
""挑'差犯'有没有老钟叔"小嘎子急着问.
"那可没听见说……"区队长眼睛左右两闪,把拳头攥紧一晃,好象抓住了什么似的:"老石,怎么样下决心吧"政委还没有回答,他忽地回头向众人道,"去去去!
先都出去待会儿!
"把侦察员、通信员和战士们,都撵出来了.
屋里只剩下区队长、石政委和陆大队长他们三个.
小嘎子多么想听一听啊!
"包围鬼不灵!
""要挑一批'差犯'!
""哎呀,玉英也在鬼不灵呢!
"这将产生什么结果,又如何收场呢他在院子里站着,抬眼四望,天黑黑的,只有屋里的灯光,隔着一层纸照得通明,几个巨大的身影,无声的映在窗上,时时神秘而又滑稽地动一动臂或张一张嘴.
小嘎子吐着小舌头,把嘴唇舔了几舔,他多么想去偷听啊!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可是,他不敢靠近那个窗户,他知道这是军事秘密,关系着战斗的成败,也关系着老钟叔的命运,以至全体同志的生命,不是轻易闹着玩儿的.
他转眼再瞧,南屋的一个小房间里,灯光也很明,而且有老罗叔的影子映在窗上.
小嘎子心里一动:"要不,去听听他们!
"他静悄悄来到那个窗根,把窗纸舔了个窟窿,瞄着眼一瞧,喝,有六七个人哩:老罗叔、大个李、通讯员杨小根,以及几个平常顶受人敬重的人.
就听大个李隆隆地响着膛音儿说:"……这一次,战斗必然打得大,鬼子也一定多.
我保证带领我的副射手,把两挺机关枪使用好,掩护同志们顺利地冲上去,好好收拾一下他狗日的!
""噢,"小嘎子明白了,"他们在这儿也讨论打仗呢!
"心里不由得有些上火,便闯闯几步,一边往里闯,一边喊叫道:"好哇!
你们在这儿商量打仗,也不叫我一声儿!
叫我白在院里愣了半天!
"说着,就挑开帘子,往人群里挤着,要占块地方坐.
"哎,小嘎子!
我们这是党员们开会呢,你要干什么""党员会怎么样我就是参加党员会来啦!
"小嘎子理直气壮地仍往里挤.
"你不是党员,干嘛要参加党员会""我不是党员"这可是新闻!
小嘎子翻着眼睛,更火了:"我当了这么多日子八路军,倒不是党员"一屋子人"哄"地都笑起来,罗金保赶忙给他解释,说当八路并不等于入了党,要想做党员,还得具备好入党条件,履行了必要的手续才行哩.
起先,小嘎子仍然以为大家在耍笑他,后来见大家的确严肃认真,才相信下来.
可是,这使他颓丧极了,原来他跟这些人还不一样,这些人比他多着好多"条件"呢.
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共产党员,如今看来,敢情还差着一步哪.
突然间,他想起了以前区队长一次次的谈活,要有解放全人类的意志,才够得上真正的革命战士哩!
做党员不行啊,还必须做更大的努力啊!
"张嘎子!
"他正独自往外走,突然听见区队长叫了一声,便答应着跑了过去.
原来区队长三个已制定好作战计划,正安排具体部署,让他来介绍鬼不灵的情况.
这正是小嘎子最希望的.
他把自己知道的村子的街道、胡同、房屋院落,地道暗堡,敌人每次进占的规律,兵力火力配置特点,都叙述给三个人听,比划给三个人看.
借着这个好指引,战斗的具体部署也很快拟定出来了.
这是一个利用地道,结合地雷爆炸,用急袭歼灭敌人的计划.
鬼不灵这庄子分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制高点.
西头的制高点,就是韩家大院,敌人的指挥部常常设在那里.
东头的制高点是小学校,小学校临着十字街,对面还有一座关帝庙.
敌人每次去,都把一部分兵力放在小学校的房上.
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就都控制住了.
鬼不灵的地道是十字形的.
一共四个出口,恰好都地区队的计划是:待敌人占领村子,扎下脚跟,分散了兵力并麻痹下来以后,突然四路出兵,把敌人消灭在韩家大院和小学校里.
而指挥部,就设在街道当中碾盘底下的暗堡中,这地方是地道的交叉点,又便于观察,又便于指挥.
此外,为了迅速大量地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还确定县大队预先派人在必要的地方埋设地雷;全体部队以地雷炸响为号,展开攻击.
待一切都计算妥帖的时候,天时已经不早,部队赶忙出发,就在三更天气,秘密进入了鬼不灵.
又经过一番实地勘察布置,部队便分头钻进了地道.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公鸡照常打鸣,老乡们也都照常睡觉,而小嘎子今日却破天荒没有派出村去.
他在村边上一道短墙后头,用树叶掩着身子,监视着村外.
看看黎明时分,在通县城的大道口上,突然出现了两溜黑影.
他们雁翅儿排开,做贼似地鬼鬼祟祟搜索着,向村子的两侧抄了过去.
显然,敌人把村子包围了……十六"通!
"一颗掷弹筒弹落在街心,一片杀声随即从四围响起.
杀声过后,忽儿一片寂静.
稍停,村南"啪"的一枪,子溜子"刷"地从村子上空划过,象回应似的村北也是一枪,子溜子义向南飞去.
全村的鸡叫顿时煞住,一息皆无.
天已大亮.
下一刻,杀声又起,鬼子、"白脖"挺着枪,弓着背,杀进街里来了.
从梦里惊醒的老百姓,抓衣服,藏东西,把孩子搂在怀里,预备着抵挡一场骇人的灾祸……在地底下,部队分聚在四个出口上,象四条蛰伏的活龙,隔着八尺厚土,一个个息气凝神,等待着春雷的发动.
韩家大院斜对过,有一盘碾子,碾盘底下,目下正有几对眼睛,从暗枪眼里炯炯地扫视着大街.
由这儿通过去,在一家榆司①门台阶底下,通讯员杨小根牵着一根绳子,蹲在那里.
绳子那头拴着一个二号盆大小的地雷,埋在街心.
他从砖缝里朝外望着,每想到一场大热闹就将从他这儿开头,便禁不住默默地发笑.
一有敌人的腿脚在他眼界里晃悠,他的手就情不自禁地发颜起来……敌人已经上房.
"保长"、"联络员"都给抓来了,一伙"白脖"拥着他们,砸开了韩家大院的大门,接着便有些当伕的慌乱地进进出出.
村里一片鸡飞狗叫,夹杂着吆喝和哭泣的声音.
然而,碾盘跟前许久不见有鬼子露面.
在远处一十字街那里,飞尘滚滚,人马翻腾,杂乱而且吵闹,钱云清越看越觉不对劲,心上猛地发起凉来,"莫非鬼子的主力集中在东头了"果然,东地道口上的部队来人报告:鬼子不但占了小学校,还控制了周围的平房,有一翼恰好堵住了他们的出口,一探头就会给敌人发觉的,眼下根本没法儿出击.
正说着,南口上县大队也来人说,鬼子把他们的院子占了,部队出不去,要求转到北口上来.
区队长说声:"先不要动!
"急钻到东口和南口去看,形势的确在坏下去,敌人一反往常的规律,把主力扎在东头,围着十字街下了卡子,并已开始把老百姓往那里赶.
看样子,韩家大院顶多是个"白脖"的指挥部,鬼子的指挥部却设在小学校里了,而"会场"显然选在了十字街.
东、南两口本是卡着小学校布置的,不想都给压在地道里出不来.
西、北两口的部队虽然可以出入,但够不着鬼子的主力,只能解决一些"白脖".
倘或贸然发起战斗,一时打不中敌人要害,倒让鬼子反扑过来,胜利就没有希望,弄不好,还要吃亏.
——形势是很严重的!
"夸夸夸夸……"二阵马蹄响,由西而东,顺大街来了一队骑兵,上边坐着一色三十几个鬼子.
在路过碾盘跟前时,杨小根攥着绳子问:"拉不拉"钱云清咬着牙一甩手说:"等等儿!
""哎呀,老钟叔!
"小嘎子在碾盘下的了望孔里几乎喊出来了.
大家急看,果然,在骑兵后尾上,用绳子拴着三个人,都倒剪着双手,蓬头垢面,破衣烂裳,走在最后的那个暴圆眼,蓬蓬胡子,紫堂堂一张大脸的,正是钟亮.
小嘎子连他的"张嘴灯"都举起来了,可是,唉!
地雷还没有响啊!
①冀中地区流行的一种门的式样.
时间是不饶人的.
拖得越久,战斗的危险性也就越大,敌人也不是死的啊!
"妈的!
"钱云清抱着两手,一张一拳地倒替攥着,严峻的脸上,竟是汗津津的了:"把敌人扰乱一下才好,想法把鬼子调到西边来……""是啊!
能把敌人吸引到两个制高点上去,给东、南两个口闪个空儿,也好办了.
"石政委回应说.
小嘎子猛地从枪眼那里回过头来,他刚刚吐着小舌头,对着韩家大院观察过.
他想了些什么呢奇怪的是,钱云清和石一鸣也同时转向了他.
然而,他们只匆匆地把他凝视了一下,便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去,仿佛刚才萌芽的一个念头,给他们回绝了.
"派三四个人从西口上出去,逗他一下……"区队长自语似他说.
然而,料想敌人对村子一定封锁得很紧,恐怕钻不出去.
就在村里逗他两枪呢,又要冒在兵力展开之前暴露地道的危险,也感到不大妥帖.
"让我去试巴试巴行吗"小嘎子实在忍不住,突然举着他那挂"柳条鞭"开口了,"我把这挂鞭想法在韩家大院弄响,准定能把敌人引过一股子来!
""好哇!
"石一鸣政委说,"可韩家大院你怎么进得去呢"一这我倒想好了,先在近处找些鸡蛋,就说是给'太君'送的,准能混进去.
"几个首长脸上都泛起了喜色,以小嘎子的机智和胆量,很有可能成功.
"可是,"区队长又问,"要是被敌人发觉了呢""那你们再想办法呀!
总不能放着鬼子不打,看着老钟叔不救啊!
""不,我是说,你怎么跑回来呢""这——"小嘎子眨眯着眼一笑,"那就得看事做事啦!
反正我得往回跑.
——咳,只管打你们的,不用管我!
"他说得很激动,很严肃,甚至把小拳头激烈地挥了两挥.
地道里一阵寂静.
墙上小土龛儿里的油灯,忽幽忽幽地闪着红光,红光射在小嘎子脸上,两颗乌黑晶亮的大眼珠闪动着,那是一股灵敏而又庄严的神情.
一霎间,大家想到了他的过去,同时也就相信了他.
区队长和石政委的眼光终于碰在一块儿了,彼此会心地点了一下头.
"张嘎子,"钱区队长庄严地开口了,可他竟不自觉地牵过他的小手,紧握在自己的大手里,"你好好听着:我们批准你去.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你很聪明,很灵活……好!
就去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吧!
"很明显,他要说的话是很多的,却猛地就这样光秃秃打住了.
小嘎子只觉他的手给握得很温暖,很有力.
于是,他打个立正,响亮地应声:"是!
"回头往外就钻.
可是,他突然又翻了回来,把"张嘴灯"摘下来朝区队长一递说:"把这个先交给你——可是,还有我三天啊!
"见区队长点了头,才把身子一旋,钻出地道去了.
钱区队长一直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忙又派了三个战士,从西口上钻出地道,预备万一用得着时,在韩家大院墙外扰乱敌人一下,好给小嘎子一些保护和策应.
接着就传下命令,让各口子上的部队做好出击准备……十八小嘎子很快便找到了十多个鸡蛋,用小笸箩端着,从韩家大院斜对过的榆司门里出来了.
那气派,就象个乡村饭铺小跑堂的.
他朝碾盘底下膘了一眼,嘴里咬着舌尖,笑微微地朝对过走去.
韩家大院里刀勺乱响,油香和着酒气飘出来.
在大圆楦门底下,有个烂眼的"白脖",苶(nié)呆呆地在那里戳着.
小嘎子装得很熟惯的样子,瞧也不瞧就往里闯.
"哪儿去"那"白脖"胯骨一扭,横在了门道上.
小嘎子刚要抬头说话,那小子"哟"了一声道:"喝喝,这不是熟人吗"小嘎子吓了一跳.
定神一看,果然认得,就是老钟叔出事那回,逮住过他的那个"红眼儿".
小嘎子笑起来了:"你呀老总——你看我还象个小八路吗"那小子一愣,刚要拿"八路"帽子扣他,不提防倒给他抢先了.
便横巴着再跨一步,故意刁难他说:"象!
瞧你鬼头滑脑这相儿,天生就是小八路!
"小嘎子可不着慌,仍然笑着,把小笸箩一举道:"那你带我见'太君'去吧,这是'太君'叫我送来的.
"那小子两只红眼一挤咕,说:"太君在东边!
"小嘎子却说:"高灶可在这边呢!
""红眼儿"没话说了.
但他虽断不定这小家伙准是小八路,却觉得他机灵得讨厌,仍是要存心跟他为难:"那你先在这儿待待,等里头传你了再进去!
""那你就替我传禀一声吧.
""哼!
""红眼儿"把脑袋一甩,扬着脖梗儿吹口哨去了.
小嘎子捧着鸡蛋又往里闯,却给那小子拿刺刀顶着胸口,又顶出来.
看样子,他是成心不让进去了.
小嘎子心里火辣辣的,真想咬他一口.
但他却笑着兜个小圈,仍赖在门道里,不时把眼往院里偷瞧.
只见葡萄架下,迎着二门摆了一张八仙桌,周围几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穿漂白褂的,正座上是个戴眼镜、留两撇断梁胡的家伙.
桌上已经摆着三个酒瓶,两碟小菜,一把磁壶,几盏细碗.
"保长"和"联络员"纯刚大伯,都欠身在一旁的板凳上陪着.
灶上的厨子,跑上跑下,摆菜端茶的直忙活.
而韩家那只叫"小虎"的大狗,围着桌子,正吐舌咂嘴,不时把鼻子伸到断梁胡的白手上闻一闻,惹得那小子躲着身子直瞪眼.
小嘎子再往房上看,灰捶顶上,来来往往尽是"白脖".
看情形,伪军的大部分都屯在这儿了.
那个"红眼儿"却是可恶透了.
他总是黑丧着脸,不时翻着眼珠子瞄他几瞄,半点疏通一下的意思也没有.
小嘎子却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老是眯嘻咪嘻地朝他笑,尽管"红眼儿"一直在找斜碴子,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在这时,"联络员"纯刚大伯拿着块棒子面饼子,一路倒退着,把"小虎"引逗出来了.
才到门口,猛一眼看见了小嘎子,惊得一愣,小嘎子可不容他发呆,忙从从容容走上去求救说:"纯刚大伯,这是'太君'叫我找的鸡蛋,可这老总硬是不让我进去,你给说个情儿吧.
……"纯刚大伯正怕他闯祸呢,哪懂他的来意连忙把鸡蛋一接说:"交我给你传进去算了.
给你这块饼子,把'小虎'看住.
里头快开席了,这东西净在那儿捣乱!
"说着,端了鸡蛋就进去了.
害得小嘎子泪花儿都冒上来.
可是,有"红眼儿"在一边看着,又不能追上去把他叫住,眼睁睁把个进院的机会错过了.
"小虎"可不管这一套,它把尾巴摇得羽扇儿似的,两只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饼子,冲着小嘎子探爪伏腰的撒贱儿.
小嘎子信手掰下一口,往半空里一扔,它就提起前爪,纵脖子一吞,咂咂几声,便咽进肚里去了.
小嘎子心里陡然一动,一霎间,他眯起大眼,小红舌头一连在牙缝里逗了好几逗.
他转眼看"红眼儿",那小子正懒懒地打哈欠,手里夹着根烟卷,摸摸索素地在找火.
小嘎子忙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捧了过去.
"也给我根儿抽吧,老总.
"小嘎子一边给他点烟,嘻笑着央求说.
"那不有烟头.
""红眼儿"鼻子里喷着烟,一跷下巴颏说.
果然,门道里扔着半截烟头,小嘎子上前拾起来,故意找着"红眼儿"对火,可是,那小子忘恩负义地闪到墙角里去了.
真是事有凑巧,恰在这时,从东来了一群鬼子,前头那个,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牵着条滚瓜肥的大洋狗,直朝大院里走来.
小嘎子先看见了,便唱歌似地拍着手嚷道:"快来瞧,炔来瞧!
嗨,有位'太君'来到了!
""红眼儿"听了,忙一探头,鬼子已到了跟前,慌的把烟卷一扔,"卡"就是一个立正,瞪起一对珊瑚烂眼,目送鬼子进门.
小嘎子忙拾起烟卷,往他背后一站,一面也瞪着眼目送鬼子,一面把烟头悄悄突在"红眼儿"的后襟上.
不一会,那衣襟便冒开烟了.
鬼子们都拿着不屑旁顾的盛气架子,卡卡地走进门去.
小嘎子忙趁势退开些,迅速把自己的烟头对燃,又把烟卷还了"红眼儿".
"红眼儿"却因差点儿误了差事,挪到大门外去了.
小嘎子便留在门道里,继续引逗着"小虎"打滚儿玩.
玩着玩着,他把眼一溜,又唱歌似地叫起来了,"快来瞧,快来瞧!
……""红眼儿"忙一探头,他却笑着伏在狗身上,接着唱道:"嗨,大狗长了一身毛!
""红眼儿"阵他一口,又把脖子抽回去.
忽然,"红眼儿"抽着鼻子,围着自己的屁股团团打起转来,终于发现后襟上正在忽忽冒烟,忙一面骂着,急往下解子弹袋.
小嘎子一见,又唱道:"快来看,快来看,——嗨,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红眼儿"正忙救火,哪里顾得上他.
小嘎子可毫不怠慢,忙掏出那挂"柳条鞭",三缠两绕,拴在狗尾巴上,用烟头往药捻上一突,但听得"哧"的一响,他便举起饼子,晃一晃,照直扔进了二门.
"小虎"腾起身子,虎扑狼奔,风似的追了进去.
疾能生风,凤又助火,"叭"的一声,大盖枪一般,在"小虎"后腿上炸响了.
那狗大吃一惊,"吱溜"就往八仙桌子底下一钻,不想"叭叭"又是两声,它猛地一蹦又蹿出来,直从巴斗脑袋的头上纵了过去.
接着"劈劈啪啪",一阵乱响,烟火和狗毛齐飞,崩得鬼子、"白脖"东仰西翻.
那只大洋狗一见,脱地跳起,照"小虎""汪"的就是一扑.
"小虎"越发毛了,一纵身,蹿上了桌子,"哗啦啦!
"碟翻瓶倒,碗碎壶飞.
两条狗,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管什么桌子板凳,直从人群中钻来蹿去,那"鞭"就在人群中"砰啪"爆响;鬼子、"白脖"你爬我滚,躲闪不迭.
满院子烟团朵朵,碎纸纷飞,直比烧了炮仗市还热闹.
门道里的小嘎子,忍着一股一股肠子疼,喊声:"老总!
'太君'们自个儿跟自个儿打起来了!
"撒腿往外就跑.
没等"红眼儿"醒过神来,他已拐过碾子,进了榆司门,这才抱着肚子,笑得一路打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洞口.
可是,洞口的战士们正在往外钻,大个李已把机关枪架在对着韩家大院的窗户上了……村东头的鬼子,果然以为八路军袭击了韩家大院,忽隆隆,撇开各处平房,立马涌到小学校去.
并分出了大半兵力,救火似地朝西"增援"了来.
可他们刚刚前进到韩家大院门口,一下子就全泄了气.
因为巴斗脑袋的"太君",正满脸涨成茄子皮,来回乱蹦,叫人把"保长"和那个"红眼儿"绑起来,要吊在大梁上架火烧了他们.
原来这个巴斗脑袋正是肥田一郎.
鬼子兵看见他们长官平安无事,不过一场虚惊,便散散乱乱挤在大门口,看起热闹来了.
惹得肥田更加暴跳如雷,骂他们还不快去重新集合老百姓,呆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钱区队长稳稳地把手一挥,杨小根咬住牙一拽绳子,"轰!
"山崩地裂一声响,街心里陡然立起一团黑云,破枪,烂布,碎钢盔,一起飞上天去,鬼子们七跌八爬,躺下了一大片,还不知是醒是梦哩.
"哗哗哗",机关枪从北房窗里喷出,手榴弹也乱鸦投林,从墙外猛摔了来.
登时海啸似的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起.
鬼子"白脖"蒙头转向,钻墙根,扎门洞,恨不能把砖头当做大山,只求挡身子活命.
韩家大院房上的"白脖",本想要还两枪,不提防西邻房上一阵机关枪扫过,靠房檐忽地竖起两架梯子,八路军在爬房了……东头小学校里的鬼子,听得这边打响,忽隆隆急急上房,不想,脚没站稳,"轰轰"两颗地雷,把一溜北屋崩塌了两大间,机关枪急雨似地直从口子里喷进来,扫得瓦片尘土四散纷飞.
鬼子们抱着檩条刚滚到院里,"轰"的一颗手榴弹在马群里炸开,三十匹大洋马一下子崩了群,它们挣开缰绳,腾空跳起,满院里横冲直撞,互相践踏.
鬼子、"白脖"给撞倒的,踩伤的,"吱吱哇哇",成一堆乱滚.
有两伙鬼子逃进了教室,打个扫地蜇,觉得站脚不住,发声喊,把通街的窗户撞下好几扇来,蜂拥出去,想抢占街南的关帝庙.
另一伙"白脖"也认作便宜,聚群儿紧跟了来.
不想刚到十字街,关帝庙的瓦房脊后,早冒出一排人头,排子枪,手榴弹,恰象大公鸡啄米,"乒乒乓乓",几下子就把他们收拾光了.
战斗的突然,短促,猛烈,再加上地雷的威力,真象是疾风扫落叶,二十分钟的猛打猛冲,敌人就被消灭了.
总有五十多具鬼子的死尸分布在院里和街上,一百三十多个"白脖"做了俘虏.
现在,村子里烟雾缭绕,充满着硝烟气味,虽仍有零零落落的枪声,也只是战士们在收拾残敌败兵了.
巴斗脑袋——肥田的尸首,是在碾盘跟前发现的.
开头,地雷刚响的时候,他拔出指挥刀,督着一群鬼子想据守韩家大院,不料全院最高大的南房,给纯刚大伯抢先进去,从里面把门顶上了,害得鬼子们插脚无地,奔窜无门.
正自撑持不住,"白脖"们忽又从房上通通地跳下来,八路军压了顶了.
肥田一见,抡起洋刀又督着鬼子往外冲.
谁知街口两头都已卡死,对面窗户里火冒烟喷,"卡啦啦",把他的洋刀扫做两段.
他举着半截刀,"哇呀"一声,窜到碾盘跟前,打算在那里找机会逃跑.
万没料到砖缝里突的冒了一股白烟,一声闷闷的枪响,在他胸膛上开了个窟窿.
这家伙倒在地上,拘挛着滚了几滚,不知怎么竟咬住了一块砖头,直到尸身都僵挺了,那块砖还在牙缝里卡得紧紧的呢!
在烟雾腾腾的街道上,小嘎子挺着一棵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出现了.
他穿房进院,东钻西找,一股劲挨门挨户的搜着,逢人就问:"看见老钟叔了没有""喂,喂,同志!
"胡同里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咦,明眉大眼秀秀气气一个小姑娘,可不是玉英吗"哎呀!
你怎么在这儿"小嘎子飞步跑了过去.
玉英楞一愣,惊喜地朝前一扑,叫声"嘎子哥!
"泪花儿围着眼圈乱转起来:"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1""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怕飞子儿打着你!
"小嘎子伊然象个老战士似的,上前督促她说,"快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会儿再说话!
""不要紧,我刚从夹壁墙里出来的.
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叫鬼子发觉了.
嘿!
有个鬼子咕噜咕噜地追一只鸡,那鸡一头扎在柴禾堆里了,鬼子就扒着柴禾往里掏,这堆柴禾正是堵着我们夹壁墙的,你说够多险吧!
"可巧,鬼子正在那里拚着命的掏呢,呱啦啦枪就响了!
当时我一猜就是你们!
那会儿我真想伸出手去,把那个鬼子揪住!
……"玉英一面说,一面比划,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么说,你这会真够当个侦察员啦"小嘎子赞扬他说.
"那是啊!
""可你刚才'喂喂'的,要干什么呢"这一句才提醒了玉英,忙回身指着一个小院儿说:"有个人藏在那儿了,身上还捆着绳子,问我地道在哪儿,叫我把他藏了.
""啊!
"小嘎子两眼一睁,"是老钟叔吧"说着往里就跑,玉英赶忙就追.
进了小院,在牲口槽后头拉出一个人来:泥头鬼脸,一身的烟煤黑灰,活象个土猴儿,却不是老钟叔.
小嘎子平提了枪,近前细认.
那个人忽地龇开白牙,"喷儿"一下倒先乐了.
"同志,不认识啦咱是老熟人了!
"原来正是那个"红眼儿".
"哈哈!
是老总啊!
"小嘎子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老熟人,你可连根烟卷儿都不给我抽呢!
"那小子给揪得弯着腰,仍嘻皮笑脸他说:"没给烟卷,可给烟头啦,要不然,你的'鞭'能放那么顺当为这个,我差一点儿给吊在梁上烧死!
"正闹着,"的的打打"一阵号声响了起来,小嘎子不知为什么吹号,忙牵着"红眼儿",同玉英跑向大街.
远远就见杨小根蹬在碾盘上,扬着脖儿,公鸡报晓似的起劲地吹着.
他吹得那么嘹亮,那么激昂,听了,简直叫人想飞起来.
号上拴着一块红绸子,在风里飘得象一面旗.
碾盘附近围了一大群人,钱区队长和石政委都在那里.
小嘎子急急走着,猛觉心里一阵热,冲上去,扒开众人一看,嗨!
就是他!
只叫得一声:"老钟叔!
"便从人缝里扑过去,竟差点儿绊了一跤……十九鬼不灵一仗,把鬼子的气焰扫了个精光.
七里堡、磨叉岗据点的鬼子,都连夜偷撤回城.
撇下的"白脖"们怕当替死鬼,大白天就拉起吊桥,躲在岗楼里喝闷酒.
"联络员"给他们送"情报"都不敢接了.
城里也一日三惊,谣传风起,对出入人口盘查得很严,太阳大高,城门上就落锁了.
往日一打败仗,第二天必有报复"扫荡",这次却一连三天,没有动静.
到第四天,才由邻县增来二百鬼子,拿两门山炮助威,咕咚咕咚,一路壮着胆子,急慌慌把肥田的尸首抬了回去.
四乡八镇的老乡们都乐得眉飞眼笑,对天念佛.
天天有人抬着肥猪,到处打听八路军的下落.
连有据点的村子,也把猪肉白面装上大车,公开给八路军送"给养".
"白脖"们只好装聋作哑,在暗地里叹气.
各地的抗日工作更活跃了.
县区干部时时在下午便公开召集起群众大会来,抗日歌声一直响到岗楼跟前去.
封锁沟,电线杆,有的断了,有的平了,连公路也常常在一夜之间出现很多断道壕.
不少据点岗楼,常在平明时发现对面墙上写满了大字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地区队这几天抓紧机会,一面开展政治攻势;一面进行休整.
战士们个个兴高采烈,成天价举着些日本武器,你比我赛,互相夸耀,到处洋溢着一片胜利的欢欣.
当然,最幸福最开心的,仍然是小嘎子,他一连三天,缠住老钟叔,让他把在敌人监狱中怎样受拷打,怎样作斗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而后,把自己参军以后的所作所为,各种经历,也都说给他.
乐得老钟叔满腮挂着泪珠儿,把他抱起来,用蓬蓬的胡子拂他的脸.
经过这次战斗,玉英更把小嘎子看得伟大了,有事无事总爱跟他说话,或商量个什么.
小嘎子呢,由于她是自己扩来的新兵,在鬼不灵又表现得挺不错,也颇觉光彩,就越发乐意照顾她,开导她,尽力往侦察员方向带引她.
战斗下来,还特意送了她一支新得的红蓝铅笔,作为对她的鼓励.
玉英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哎,玉英,大伯大妈有信儿没有"有一天,小嘎子忽然这样问她.
"有.
前几天还在鬼不灵看我来呢!
还拿着咱们那张画儿.
""跟你说什么来保险骂了我一顿吧"玉英笑着摇头说:"没有骂.
我妈说,那张画儿叫他们猜了好几天,把脑仁儿都精疼了.
气得我爹说:'这准是那个嘎杂子出的主意,俺玉英才兴不出这些故事点来呢!
'""还说没骂呢!
这不开头了.
"小嘎子笑着说.
"你往下听啊,"玉英止住他,接着说,"他们一知道咱们当八路了,马上就放心了.
我爹还说:'当八路就当八路呗,干吗偷着跑!
若不是上了岁数,我还想当去呢!
'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说:'听上级的话,别跟你嘎子哥吵嘴,有事儿俩人多帮补着点儿.
'未了,还让我给你捎来两句话……""什么话呀""叫你勤给他们捎着点信儿.
"玉英抿着嘴一笑,"还说,叫你少发嘎,好好干!
"小嘎子听了这句话,好象触着了心里什么,便低了头,抠他腰里新得的日本皮带,一时竟沉思起来……"嘎子哥,"玉英又叫一声,"你以后学点文化吧,学会了,好给我爹我妈写信哪.
""唔"小嘎子抬起头,两眼迷迷糊糊的有点发愣,许久,他忽然庄重地压低声音,悄密密他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吧,玉英,你也替我拿拿主意——"忽然,他又不说了.
"什么主意"小嘎子犹豫着,脸上渐渐有点几发烧,半响,猛然立起来说:"不行,我还不行,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说完,就拔起腿跑走了.
弄得玉英半天都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部队和当地群众联合召开了"祝捷大会",庆祝鬼不灵战斗的胜利.
钱云清在大会上讲了话.
他先一般他讲过这次战斗同对敌斗争的意义,之后,就开始表扬在战斗中有功的人员:大个李呀,杨小根呀,罗金保啊……一个一个讲过去,忽然提到了"张嘎"同志.
小嘎子在底下坐着,不觉一震.
往下听,就提到他在战斗中怎样勇敢机智,怎样用鞭炮搅乱了敌人,从而促成战斗顺利发展的事.
"因此,"钱区队长把手一扬,举起那支"张嘴灯"说,"经过区队部的研究,决定把这支手枪正式发给张嘎同志佩带,作为对他的奖励!
""哗——"会场立时响起一片春雷般的掌声.
"张嘎同志!
"石政委在台上叫.
小嘎子觉得这个名字挺生疏,仿佛不是叫他,仍然坐着发愣.
玉英在旁推他说:"叫你呢,怎么还不去"他这才立起来,走上了主席台.
石政委把"张嘴灯"双手托着,走过去,给他挎在了身上.
台下又是"哗哗"一阵掌声,接着有人喊:"转过身来给我们看看!
"石政委果然推转他的背,使他面朝大家.
小嘎子见台下那么多飞舞的手,那么多含笑的脸,那么多眼睛盯在他身上,不觉有些慌,脸红得象个熟透的苹果,不知怎样才好.
他忸怩地回过头去,却见区队长和石政委都站在台上,也朝他微笑着,他猛然心中一动,忙舒开两臂,朝着他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于是台上台下更加暴风雨似地鼓成了一片.
小嘎子带着浑身的热劲,跳下台来,一直跑到了玉英跟前,还未坐下,就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你给我拿拿主意,——可你先别跟旁人说——我现在想参加共产党,一九五八年六月九日于北京你瞧够格吗……"再版后记《小兵张嘎》写于二十一年前.
过了这么久,才来写后记:沉埋多年的思想和情景,铿然一声,彼铁锨掘着,真有一种终将出土、重见天日的新鲜感.
二十年来,每每听到些传说:"张嘎子在某地当着县委书记",或者"正带一个团守卫某线边疆";前几年武斗厉害时,还曾说他"有几条人命,己被投入监狱"……二十一年了,小嘎子当然应该长大,也必然会跟着时代一同前进的.
令人惊愕的是,他怎么会有"几条人命"的呢难道从摔胶、咬人、堵烟筒起,劣根性一直发展,终至杀人吗接下来深一步想,就有一连串儿问题:究竟应该怎么教育和对待孩子是"听话"、老实的好还是调皮、"嘎"一点好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儿童鲁迅曾形容过一种儿童:"两眼下视黄泉,满脸装出死相.
"我初见这两句的时候,正当少年,但心里着实打一个冷战,而且马上想到自己.
说实活,我对自己的性格是不喜欢的,原因就在较刻板,欠活泼,"循规蹈矩",过于"老实".
颇近乎"满脸死相"一流.
于是想,倘多数孩子象我这样,一味痴呆保守,无所作为,逆来顺受,甚至奴颜媚骨,岂不要酿成民族的危机吗还谈什么革命还创什么社会主义大业呢当然,鲁迅所刺的是旧社会的弊病,我个人性格上的缺陷,可以推说是旧式的家庭教育所造成.
然而,革命了,参加八路军了,在我的同辈"小八路"中,还是大致可分为调皮或"听话"的两类.
而私心中却象有鬼,总对调皮的一类更喜欢,更乐意仿效,更愿意和他们亲近.
因为这些人大多生龙活虎,机警灵活,敢想敢干,宫于独创精神.
相形之下,属于"听话"的一类,则觉得萎靡窝囊,缓慢迟钝,甚至是少见出息.
也许是偏见歪曲了我的眼光,在战场上我所见到的英雄,竟也往往多带嘎气,少见"老实".
这不奇怪吗自然,评论一切事物都应有个恰当其可的界限.
听话,并非不好.
守纪律,重公德,遵守公共秩序,服从正确领导,无疑都是好的,但我们讲老实,不要搞到反面去:把因循保守,照搬照转,任人役使,奴性十足,也当听话看,那就必然会造就一批"满脸死相"的废物,这肯定是可悲的.
同样,嘎也不能嘎过了头,否则会纵容狂妄和野蛮.
重要的问题是对孩子们要有责任心,要善于教育和诱导,还应提供适当的条件,健全的民主生活,使他们能真正蓬勃健康地成长.
提到民主生活,常使我记起江青一句话,她曾厚颜无耻地吹嘘说:"我们家里可民主啦……"真是白日见鬼!
一个张口定这个"坏人",闭口打那个"叛徒",平日只嫌人肉酸的恶魔,她会讲民主,不是弥天大谎吗!
正是由于她那一伙的教唆,才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造出一小批"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野兽或"类猿人"来,他们野蛮霸道,浑横丑恶,麻木空虚,甚至出卖灵魂,简直就是人类的耻辱.
小兵张嘎倘乎真在文化大革命中杀了人,那一定是遭了"四人帮"的荼毒,绝对为我始料所不及的.
我绝不后悔写了嘎子而没有写"听话"的"老实人"或"小大人",非但不悔,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启示我:我的儿子着能长成嘎子似的不怕鬼不信邪人物,我将十分高兴.
粉碎"四人帮"以来,常常听说一些无辜被关了"牛棚"或监狱的同志,一坐几年,却能抱着一两部长篇书稿出来,令人惊诧而且羡慕.
当他们怀着新生的喜悦,捧着自己用血泪铸成的精神产品,在灿烂的阳光中眨着眼睛,献给亲爱的党和人民时,那心情的激动和欢乐,是不难想见的.
然而,在生命尚且不保的情况下,还能写书,这好理解吗我知道,这并不奇怪.
"文章憎命达"是古人的说法,若不把它做绝对化的理解,却有部分的道理.
《小兵张嘎》的写作过程、便可做个小小的证明.
二十二年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出不久的日子,我忽地收到一封绝密信,拆开来,是调查一位同志在某单位的工作和活动情况的.
我连忙按照常规,认真对待:翻查日记笔记,进行深切回忆,逐项写出有关事实,不歪曲,不夸大,本本真真回复了来信单位.
这本是我们政治生活中正常的通信,谁知半年之后,它竟变成我的不可饶恕的"罪状",说成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内应".
"检查交代"一连几十天,然后置我于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之中:没有工作,没有交往,也没有声音.
痛苦、忧烦、疲倦、焦躁,使我心潮激荡却又百无聊赖,日子是漫长而又漫长.
其时我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在身边,有一次,她蹒跚着来抓我的门,隔着玻璃向我笑,样子是让放她进屋来玩.
我当时正在心烦意乱,便大喝一声,赶她走开.
她走了.
但我立刻疑心到神经有点异样,不免害怕起来.
于是记起了一句心理学上的话,说对付这种状况的最好办法是:集中精力,转移方向.
怎么能达到"集中精力,转移方向"我试了许多法子,都不能把我从疯狂转动的乱麻团中扯开.
最后,偶尔的灵机一动,想到了创作.
我马上搜寻记忆,翻拣生活的箱底.
于是,碰见了一个孩子,就是在《平原烈火》中没有能够写足的那个"瞪眼虎".
"瞪眼虎"不是独自出现的,他还带着一大群我童年时代的伙伴和战友.
他们歌唱着,战斗着,嬉笑着,活泼热烈而纷纷拢拢.
他们,不管是持枪跃进而额缠绷带的,也不管是百黄肌瘦在血泊中匍匐爬行的,带着对生活的坚定信念,把我从疯狂苦闷中一拔而起,拖回到了当年的战场.
"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信念坚定,勇气倍增,杂念排除,心神一新,《小兵张嘎》于是乎草成.
可是,"左"的思潮渐演渐烈,民主,法制,党章,宪法,开始被践踏了,就在我利用这一安静环境,又搞起一部长篇的提纲时,判决下来了:因着前面所说那封信的关系,加我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晴天霹雳继以乌云翻滚,个人的不幸迅速转化为民族的灾难.
言路开始堵塞,是非从此颠倒,怀有野心的险诈好徒,乘虚夸拍马之风直上青云,忠贞刚正的同志,或则缄口不言,或则惨遭贬斥,国家出现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还好,惊人的灾祸,终于换来了一时的清醒,"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提了出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又复稍稍喊响.
《小兵张嘎》闭锁三年,到一九六一年冬季始得发表,而电影的拍摄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了.
然而,一场大教训未能总结,灾祸根源竟同轻云一样不声不响地漂游了过来……这段恶梦似的经历,到今天才能吐露上纸,首先就要感谢党中央,若不是她一举粉碎了"四人帮",谁敢把这一事实提上一句,"帽子"就会戴上头,棍子就会打上身.
"四人帮"的根子是扎得很远很深的.
你要解放思想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这就是必然的结果.
二十年前生的孩子,现已长成青年;那时的青年,已经变成壮年.
人们在前进,在奋斗,有创造发明,也有成长、提高和收获.
可也有些东西消失了,有的人死去了……前进中有挫折,欢乐也掺和着痛苦.
回顾过去,大家都在总结经验教训:该扬弃的,必须扬弃;应保留的,必须保留.
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
我们党,我们军队,有过很多优良传统和作风,十多年来,被林彪、"四人帮"糟践毁坏的不成样子了.
这是一定要恢复和发扬起来的.
在重校这本小册子的过程中,猛然间,一个小小的细节给了我强烈的震动,更引起我在这个问题上的深思.
这个细节是:作为八路军战士的小嘎子,正因被收走手枪苦闷悲愤的时候,跑来个老百姓——小胖墩儿,是拿着鞭炮来引逗嘎子放枪玩的.
谁知小嘎子不理他,他以为故意拿糖,便毫不迟疑地去嘎子身上"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起来…….
我感动的是:一个小小老百姓,平常又不熟识,竟敢对一个正闹情绪的军人"满腰里搜枪",好大的胆子啊!
谁给他这样的"权利"他不怕遭到训斥吗然而,要说"训斥",却是这样的两句:"去去!
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我以为,这儿反映的恰恰是:亲密无间的骨肉之情,水乳交融的鱼水之亲,不见军与民的界限,毫无尊卑高下的隔膜,真正所谓纯任自然,一片天真.
试想,军民关系达到这种境界,要花多大精力去培养,要付出多少人的血汗辛劳啊!
作为一九三人年参军的一个老兵,看到军民间的这种关系,我便有一种安全感,我就能相信:任何貌似强大的侵略者,都是不可怕的,我们背靠着无法摧毁的铜墙铁壁,我们可以打败任何凶恶的敌人,只因为人民和我们在一起.
又是林彪、"四人帮",通过其罪恶行径,要挖空我们的钢铁长城.
使我们感到了切身的危险.
这危险的证明之一,便是我对这一小小细节突入其来的感动.
我们对以前习见的东西,现在不大习惯了;我们以前视为革命的东西,已被"皮里抽肉"、形销骨疡了.
这还不值得深思吗优良传统和优良作风的被削弱、被破坏,对我们党、我们军队,都是最大祸害,每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责任感的人,都不禁五内俱焚,痛心疾首!
总而言之,林彪、"四人帮"造成的大破坏,大倒退,大浩劫,太骇人了!
我们吃苦吃够了!
教训告诉我们:必须动员起几代的人,恨他们,控诉他们,批判他们!
肃清其流毒!
决不能让封建法西斯专制主义再来君临我们的祖国!
决不能!
永远不能!
!
!
《小兵张嘎》以往的版本,由于受"四人帮"的干扰和影响,某些合理的情节曾被删削.
例子之一,玉英父母想把心爱的嘎子"倒装门儿"那一节,即因担心把少男少女们诱上邪路去而删掉了.
如今我们已不那么神经衰弱,这次重印,当然复原.
还有些硬生生插进去的口号和说教之类,也酌情给予了删改.
至于某些改得还好的地方,自然不能因痛恨"四人帮"就采取"四人帮"的法子:把孩子同脏水一起泼掉.
中间的一段歌词,是第三次改写了.
长久以来,我总也找不到适宜于嘎子个性的歌词,这使我体会到,写歌词的确不简单,这次是否已有一点接近仍然把不定.
只好让它权且把位子占住,我还将继续寻找.
最后,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怀着激动的喜悦要在这《后记》中表达的最重要的话,就是感谢,感谢,第三个还是感谢!
感谢党中央,是她,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尤其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又提出解放思想,开动机器,发扬民主,健全法制等等一系列根本性的重大决策,给我们带来了第二次解放!
是的,第二次解放!
说得多么的好啊!
没有这个第二次解放,就没有中华民族的前途,就没有社会主义事业,就没有四个现代化的建设,就没有任何希望!
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
让我们满怀信心、蓬勃热烈地迈向前途灿烂的新长征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元宵节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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