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狗界高考毕业生

狗界高考毕业生  时间:2021-04-23  阅读:()
霍乱之乱作者:池莉1霍乱发生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
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走暴迹象.
走暴不是预兆,在我们这个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我们在医学院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医学院、武汉医学院、上海第一医学院、山西医学院、北京医学院和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学教研组,于一九七四年集体编写出版.
只有一个编写说明,没有版权页.
这本教材在总论的第一页里这么告诉我们广大学生:"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指引下,我国亿万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力开展了除害灭病的群众运动和传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控制和消灭了天花、霍乱和鼠疫.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便基本消灭了黑热病、虱传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等病.
其他许多传染病与地方病的发病率也大大下降.
"于是,我们在学习流行病各论的时候,便省略了以上几种传染病.
尤其是一二三号烈性传染病,老师一带而过.
老师自豪地说:"鼠疫在世界上被称为一号病,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厉害吧我国消灭了!
霍乱,属于国际检疫的烈性肠道传染病,也是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号称二号病,厉害吧我国也消灭了!
三号病是天花,曾经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成了麻脸,厉害吧我国也把它消灭了!
"我们也就把书本上的这一二三号病哗哗地翻了过去,它们不在考试之列,我们不必重视它们.
我们学会的是老师传达给我们的自豪感.
如果有人问起鼠疫、霍乱和天花,我们就自豪地说:"早就消灭了.
"秦静同学与我们不同.
她追在老师屁股后头提问.
她问:"到底是控制了还是消灭了是消灭还是基本消灭"老师说:"去看教材.
"秦静说:"教材上说得不明确,前后矛盾.
"老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秦静涨红着脸说:"有关系的.
这关系到最可怕的三种传染病在我国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
"老师说:"秦静同学,别钻牛角尖了.
我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闯北,从来没有遇见什么鼠疫霍乱天花.
要相信我们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
"秦静的声音都发抖了,眼睛盯着地面,但她还是顽强地问道:"我想知道它们到底存在不存在"老师悻悻地说:"你问我,我问谁"秦静抹着眼泪跑掉了.
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静坐了大半夜.
我劝她说:"你提的问题很有道理,不要怕.
你总是哭总是怕,将来怎么走上社会"秦静问我:"我们一定要走上社会吗"这倒问住了我.
什么是社会我不太说得清楚.
我们是不是已经在社会之中,我也不大说得清楚.
但是我还是好为人师地回答秦静:"那是一定的.
"秦静说:"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社会之中吗"秦静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她总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针对人家躲避的问题逼了过去.
后来,秦静与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
我们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衣战士.
在从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里,我们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几乎都是肝炎.
肝炎的临床治疗就是那么老一套.
不断的访视和追踪调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
每个病人都是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发病的.
在传染病发病的高峰季节夏季,最多来一个痢疾或者伤寒的小高潮.
痢疾和伤寒在临床上已经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愈.
流行病学调查的价值一点没有,无非是夏季苍蝇太多和人们生吃瓜果太多.
谁能够管得了夏季的苍蝇和瓜果的生吃枯燥的重复的日常工作消蚀了我的光荣感和积极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较容易被现实挫伤.
三年过去,我已经变得有一点油滑和懒惰.
秦静不甘平庸,准备改行,她对病毒感兴趣,准备报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学家的研究生.
3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
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和秦静在医院的自行车棚里相遇.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
朝夕相处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这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关系.
理想的友谊应该是心有灵犀,见面如同见到亲人的感觉.
我和秦静肯定是有着深厚的友谊的,亲人的感觉在上班的几年里越来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从窗户里已经看见了自行车棚里的我们,他们纷纷地脱掉白大褂,在新洁尔灭稀释液里洗手,准备下班.
五点差五分的时候,科室里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主任闻达.
闻达主任猫在大办公室的小套间里,伏案写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他已经追踪流行性感冒二十年了,同时还不断地增加着追踪研究的项目,如血吸虫病,钩端螺旋体病等等.
总之他对所有的流行病都怀有着巨大的兴趣和热情.
写作工作量极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下班.
可他的妻子认定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逃避做晚饭.
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单位来了,闻达闻讯仓皇地向楼顶逃窜.
他的妻子在顶楼逮住了他,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
第二次闻达又逃到了顶楼,他的妻子又将他的一只皮鞋从顶楼扔了下去,凑巧的是,这两只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飞驰的大卡车上.
从此闻达只好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
因为两只皮鞋都是黑色,一般人看不出来.
但是实际上一只是两眼系带的,一只是五眼系带的;一只是尖头的,一只是方头的.
不过皮鞋穿得有一些年头了,尖头被磨得不那么尖,方头倒被踢踏得有了一点尖的趋势,猛一看倒也差不多.
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丝毫没有影响到闻达的工作情绪.
他还是照样在下班之后写约摸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闻达的推迟下班对我们是有利的.
我时常利用他替我们坐科室,而我们去尽快地做完例行的工作.
我与秦静商量,我们两个人,一个去传染病房查房和访视,一个去洗衣房换值班室的床单,去供应室换储槽,谁回来得早谁就动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后,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秦静抢着说:"我去病房.
"我说:"那不行.
得用公平的方式决定.
"秦静总是挑选去病房.
去病房比较单纯.
与病人打交道至少他们不敢不尊重你.
洗衣房和供应室却非常势利眼,他们对临床医护人员态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压消毒仓里替他们的小孩消毒尿布,为的是取得平时看病开药的方便.
而对于不能够直接给他们带来方便的科室,他们却爱理不睬的,尤其是供应室,我们几乎每次换储槽都要受到刁难.
他们说:"你们又不是临床,老是来换储槽做什么大概以为敷料和棉球是洗碗洗脸用的吧没有储槽了,两个小时以后来看看.
"或者说"三个小时以后来看看",时间的长短完全看他们的心情而定.
我们科室谁都不愿意去换储槽,长期以来你推我,我推你,老大夫推给年轻人,现在我们年轻的几个都推给赵大夫.
赵大夫赵武装卫生学校毕业,早我们五年来到流行病室.
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供应室的女人们对他一直比较宽容.
目前供应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谢恋上了赵武装.
他去换储槽,碰上小谢,竟然可以一只换回两只来.
但是小谢对我们科室的女孩子一概地高度敌视.
现在是我和秦静值夜班,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换储槽.
如果不幸碰上了小谢,那就是非常倒霉的事情.
我和秦静只好用拳头划三次石头、剪子、布来决定.
三次划过,我输了两次.
我说:"倒霉!
"我们轻轻地走到小套间的门口,站在那儿,等待闻达发现我们.
现在是他个人的时间,如果我们叫唤他,很有可能被他不顾轻重地吼我们一顿.
如果是他主动与我们说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们不近不远地极有耐心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的科室主任闻达.
闻达主任头发凌乱的脑袋在满满一桌的书本、卡片和资料堆中微微摇晃,嘴唇嚅动,口中念念有词.
从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底探出老远的,是他瘦骨伶仔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配套皮鞋的大脚.
闻达哪里像马来西亚的归国华侨,新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学专家传说早在一九五六年,闻达只有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西装革履地出过国,被特邀参加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
传说他戴的是金丝眼镜,穿的是乳白色的优质牛皮鞋.
传说他家里有相册证明他过去的翩翩风度和辉煌历史.
我们科室没有人见过闻达的相册,但是我们站办公室的干事见过,是在牵涉到涨工资的问题的时候,闻达的妻子背地里拿来给书记和站长看,以证明闻达过去的成就的.
传说具有很高程度的真实性.
这就更加伤了我们的心.
我们多么希望从前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从而使我们感觉到我们事业的兴旺发达和我们生活的美好.
现在这个样子的闻达,应该说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对未来对理想的信心和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态度.
我的不思进取和秦静的准备改行,还有赵武装的吊儿郎当,我想与我们拥有一个这样的科室主任肯定是有关系的.
闻达终于抬起了头,准确他说是抬起了眼睛.
他戴一副小镜片的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下方的鼻翼上面,以便眼睛在不需要使用老花镜的时候能够迅速地抬起来.
闻达正是把他的眼睛从眼镜上抬了起来,定睛看了看,意识到了靠在门口的是我和秦静.
他说:"你们不是值夜班吗怎么不去工作在这里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秦静不说话.
她还是与在学校一样的腼腆和胆怯.
但我深知秦静其实是瞧不起闻达.
秦静从心里瞧不起谁她就会用腼腆和胆怯的方式与之拉开距离.
秦静可以老着脸死不说话,所以我只得说话.
我说:"闻主任,我要去换储槽和值班室的床单被套,秦静要去病房.
您能替我们在科室照看一下吗"闻达说:"又来这一套了又来这一套了!
为什么你们要同时去呢我安排两个人值班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求我们流行病室二十四小时有医生监控流行病疫情.
我给你们讲了多少次了你们还是不重视,还是想偷懒.
"闻达取下了眼镜,双手大幅度地打着手势,唾沫横飞地教导我们,"年轻人!
不要自以为是!
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细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布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在繁殖,借助空气、水、动物和昆虫等各种媒介在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
"秦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白大褂.
我望着闻达,努力地保持着谦虚的表情.
只要谁能够谦虚地听完他的这一套老生常谈,他一般就会考虑谁的要求.
闻达继续说:"是的,也许我们等待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大流行,但也许就在忽然之间,它会冒了出来.
没有传染病的流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我们国家人民的健康水平在提高.
但是这决不能成为我们偷懒和懈怠的借口.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们每天都要以战斗的姿态进行工作.
"我说:"您说得对,说得真好,我们深受教育.
"闻达说:"秦静呢秦大夫,你好像不以为然"我瞪了秦静一眼,秦静说:"哪里.
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感到深受教育.
"闻达用他挂在老花镜上方的眼睛严厉而冰冷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说:"好吧,我替你们顶一会儿的班.
你们去吧,下不为例.
"4时间在过去.
闪电穿过了云层,接近了我们抬头可见的天空.
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抱回来了干净的床上用具,没有抱回储槽.
供应室的值班人员是小谢.
小谢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傲慢地耸着肩膀说:"对不起,刚才有一辆交通车出车祸了,外科急需大量的储槽.
值班院长指示我们要保证外科的储槽.
你们今天的储槽就免了吧.
"我说:"免谁的都不能免我们的,现在是疫情高峰期,上面有文件的.
"小谢说:"你可以把文件拿来给我们看看.
"我说:"给你看一个小护士,你还不够资格呢!
"小谢说:"那我总有资格不换储槽给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给外科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刚才是不是发生重大车祸了人说没有.
我把电话狠狠地摔掉了.
闻达在我摔掉电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为我接的是肠道门诊报告疫情的电话.
他吼叫他说:"年轻人,即便永远都是痢疾和伤寒,你这种工作态度我也还是不能够原谅的!
其实痢疾和伤寒也是相当有搞头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去研究它而已.
你这个样子这怎么行呢"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闻达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气咻咻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要扣你的工资!
"一听要扣工资,我跳起来,在闻达的耳朵旁边大声说:"闻,主,任,刚才不是疫情电话,是我在给外科打电话.
供应室撒谎说外科来了车祸,借口不给我们换储槽.
我刚才没有换到储槽!
"闻达半晌才说:"哦,是这么回事吗"秦静从病房回来了,已经静静地在闻达后面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话.
秦静说:"闻主任,我们总是换不到储槽,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声音,闻达猛地转过了身体.
面对我们的抱怨,他显得有些尴尬,他软弱无力地信心不足地说:"我向站领导反映过多次了,我个人还找院长谈过.
院长表态说一定会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防疫事业.
"我说:"拉倒吧!
我们连储槽都换不到,我们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应,谁在支持我们"闻达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看问题,我们事业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医疗系读几年最多四年,可我们卫生系却要读五年乃至六年.
临床医生懂的我们都懂,临床医生不懂的,我们也懂.
他们是什么是操作工,看病开药看病开药,照本宣科,医院里都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研究人员.
我们防患于未然.
我们不给人们带来任何痛苦而是保护人们免受疾病的侵害.
我请你们想想,孰轻孰重,这不是一目了然吗"秦静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说:"那好.
您给我们去换一次储槽吧.
"我把空储槽盒塞进了闻达的怀里.
冰凉的金属储槽盒在闻达的怀里仿佛变得滚烫,他的手哆嗦着,惊慌地四处寻找放下它的地方.
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请求说:"您就去这一次好不好顺便把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对小谢讲一讲,"赵武装穿着旱冰鞋惊鸿一瞥地经过闻达身边,把闻达怀里的储槽盒接过去了.
闻达恢复了常态.
以少有的温和语气批评赵武装说:"你怎么滑冰滑到站里来了"赵武装仗着自己救驾有功,厚颜无耻地说:"站里的水磨石地面比较光滑嘛.
"我说:"闻主任,您不去供应室为我们伸张正义了"闻达说:"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这些具体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学是千万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供应室的一个没有文化的小丫头,我怎么能够去与她计较.
赵大夫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
赵大夫比你们资历深,有经验得多.
他会处理好的.
"赵武装说:"闻主任看人一向非常准确.
"闻达说:"比较准确,比较而已.
"闻达一边说着一边就退走了,我们目送他走到自行车棚.
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车,摇晃不定地穿过花坛,绕行在一群神气活现、穿着体面的医生之中,对比非常强烈.
秦静闪现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难怪人家说: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静说:"说得好!
"秦静的态度对赵武装打击很大.
他脸颊上的斜拉肌跳动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赵武装吃过晚饭又来到单位,明显是冲秦静来的.
秦静在前几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滑旱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赵武装就把旱冰滑到单位里来了.
秦静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赵武装对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击赵武装.
可我的自卑感是结结实实的.
我原来以为我得到了一份特别理想特别崇高的的工作呢.
我一点情绪没有,对赵武装和秦静说:"你们在这儿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静赶紧跟着我.
说:"我也去.
"赵武装说:"这样吧这样吧,你们赶紧去弄完疫情卡.
我给你们设法换来储槽.
然后我教你们滑旱冰.
闻主任呢,就是这样一个老同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太善于社会交际,你们千万不要瞧不起他.
人家绝对有学问,绝对有志气,在中国的卫生界是有名的权威.
我们在公众面前一定要抬举他,维护他的威信.
在私下里,捉弄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但是我建议我们得要有一点分寸.
搞得他狼狈不堪,我们看着又触景生情,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
其实那只是他的个人性格而已.
尽管他学历最高,资历最深,担任着我们的主任,但是他并不能代表我们的事业形象.
你们看我,在流行病室抗战八年了,入了党,有若干论文在卫生杂志上发表,生龙活虎,气字轩昂,很好嘛.
"我讥讽地说:"秦静听清楚了吧"秦静横瞥我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赵武装.
赵武装讪笑着,厚着脸皮按他自己说的计划去供应室换储槽.
赵武装果然很快就换来了储槽.
为了解气,我立刻就钳出两块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赵武装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静的身边滑动,邀请她学习滑冰.
秦静端坐着,看病毒方面的书,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洗罢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电话旁边听磁带.
当时流行歌曲在中国刚刚登陆,我对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外婆的澎湖湾》,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卖无》等歌曲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从窗户里看见赵武装像一只硕大的蜻蜒在我们大办公室的办公桌之间飞来飞去,围绕的圆心始终是秦静.
而秦静始终没有答理赵武装.
最后赵武装不慎撞进了小套间,秦静赶紧冲过去,反锁了小套间的门,然后收拾书本把自己关进了疫苗室.
赵武装在小套间里面大声捶门,叫唤秦静.
秦静只当没有听见.
黄昏深深,夜将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我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赵武装从小套间里放了出来.
赵武装说:"还是你的心地善良,我要教你滑冰.
"我说:"去你的.
走暴了,快回家吧.
"赵武装说:"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
但是我希望你转告你的朋友,一个人不要太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我说:"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与你有什么关系"赵武装说:"真不懂事.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赵武装说罢,跨上他的自行车,躬着背,一头冲进弥漫的风沙里.
大马路上的汽车都大开车灯,纷纷地掀喇叭.
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楼房的玻璃窗之间,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噗噗有声,行人四下逃散,呼儿喊娘.
密集的大雨从远处忽隆隆黑压压地横扫了过来.
我在单位的大门口看着这壮观的场面,把穿着凉鞋的脚伸到屋檐下接雨水.
秦静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边,躲在我的背后,把下巴颊搁在我的肩上.
我们看雨一直看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电话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
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5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
因为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七分,我们接到了霍乱的疫情报告.
因此,那平常的,不咸不淡的,被我经过一个就遗忘一个的日子,终于有一个被我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
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肤,胖脸蛋,小眼睛,模样长得很不怎么样,极爱抢白别人,喜欢出一点小风头,见识浅薄自己却浑然不觉,年纪轻轻就已经腻味了流行病医生的职业,但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更有意思.
6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
我们对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
我和秦静傻了眼.
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声叫道:"喂,听清楚了吧喂,喂.
"我说:"听清楚了.
"洪大夫说:"喂,我们该怎么办"我说:"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说怎么办"洪大夫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霍乱.
我只听说过以前日本人在东北发现了一个霍乱病人,就烧掉整个村子和全村的人.
我是肠道门诊的医生,没有学过流行病.
我只知道烈性传染病必须在收到化验单后立即电话通知你们,我是三分钟之前见到化验单的,我当时就打了电话,现在还在打电话,我有记录.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还有没有责任做什么"我说:"洪大夫,你等等,别挂电话.
肯定会有你的事情,在你们辖区发生霍乱了,这还了得.
"秦静在我和洪大夫对话的时候已经跑去拿来了我们大学的流行病学课本.
课本长期在秦静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她的好学及时地解救了我们.
秦静把课本翻到霍乱这一章,举在我的鼻子底下,我们俩急急地浏览,高频率地摆动着头.
本章开篇不久就有一句非常含混却又武断的话:解放后本病在我国已被消灭.
秦静气愤地说:"消灭的时间,地点,和处理方法都没有写,太不科学了,简直是混帐!
"我悲愤地说:"对,混帐!
"书上既然认定我国已经消灭了霍乱,后面的论述就明显地就事论事,流行和传播的情况全是别国的.
什么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尔、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亚次大陆的许多国家和地区.
我完全晕乎了.
洪大夫还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呼叫:"喂,喂,说话,说话.
"秦静咬了咬牙,接过了电话.
她说:"洪大夫,请冷静一点.
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
我们化验室的设备比较专业,首先我们得确定到底是不是霍乱弧菌,别把别的什么菌和霍乱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虚惊一场.
"秦静的表现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她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居然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冷静.
秦静的行为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也灵机一动,有了一点主见,对洪大夫说:"还有一点,病人现在在哪里他有什么样的症状现在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把传染源,也就是那个病人给隔离起来.
"秦静激动地说:"对对,我差点忘了,隔离是最重要的,千万要阻断他对其他人群的传染!
所有的烈性传染病都是要首先隔离传染源,这点是绝对必要的!
"洪大夫慌乱了,说:"糟了!
粪样培养是现在才出的结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了.
我得赶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确切的地址我就告诉你们.
现在我先挂电话了,你们守着电话,千万不要离开啊.
"我和秦静同时说:"好!
好!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值班室安静极了,我和秦静这才发现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们两人都在颤抖.
我们是那么地兴奋和害怕.
不知道刚才对洪大夫说了一些什么说得对还是不对我们眼睛贼亮,互相望着,嘴唇翕动着却再也无法说出话来.
冰箱里有汽水.
我去拿了两瓶,但怎么也记不起开瓶器在什么地方.
秦静也使劲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们都在紧张地挣扎着要从一个梦魇中突围出来.
紧急中,我莽撞地在办公桌边沿磕掉了汽水瓶的盖子,随着嘭嘭两记爆响,办公桌被磕缺了一块.
我说:"讨厌!
"一旦说出了话,我顿时就清醒了.
我把汽水递给了秦静.
咕咕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汽水,秦静也恢复了常态.
我们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贼亮.
秦静说:"看来是发生霍乱了.
"我说:"可能是.
"秦静说:"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说:"是啊,但是就是发生了.
"我们可以比较镇静地研究问题了.
我们决定把值班室的这部电话留给洪大夫,以及一切有可能打进来的疫情报告,秦静留守这部电话.
我到离我们站距离最近的供应室去,用他们的电话报告我们的站领导.
这一次我没有敲供应室的窗口,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猛扣他们科室的房门.
小谢一开门,看见是我,脸色突变.
我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对她说:"发生烈性传染病了,我得用你们的电话紧急报告有关领导.
你要刁难,后果自负.
"小谢被我的气势压倒了.
她半信半疑地揣摩着我的神情,但她让我进去了.
我接连打通了我们站张书记和祈站长家里的电话,向他们报告了霍乱的疫情.
他们都是大吃一惊,都说马上赶到站里来,并且都问闻达知道不知道.
我提醒他们说闻达主任不够安装电话的级别,没有办法通知他.
张书记口气很大地说:"你赶快去医院的车库带车,把闻主任立刻接到站里来.
"我说:"张书记,我们在医院连储槽都换不到,还要得到救护车"张书记说:"我这就直接给院长打电话,他们不敢不出车的.
霍乱来了,疫情如火情.
你只管去带车.
"我刚刚回到防疫站,与秦静简洁地交流了一下情况,医院里的救护车已经呜呜地主动开到了我们的大门口,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一步蹬上了车,让司机直奔闻达家.
闻达正在家里拖地板.
听着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他的愁眉苦脸渐渐地云开日出.
他对他的妻子说:"你听到了吧霍乱!
书记派救护车来接我了!
"他的妻子讪讪地无话.
闻达扔开拖把,用命令的口气让他的妻子给他收拾两件换洗衣服.
他妻子说:"住单位不回来了,有这么严重"闻达说:"霍乱为什么又叫二号病它是威胁人类生命的第二号烈性传染病.
问题还在于,他们没有谁了解霍乱,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吗"当着我的面,他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听他吹,行了,快去吧.
"看了闻达妻子迁就闻达的态度,我开始怀疑在顶楼上扔皮鞋的传说.
我想日后我一定要找个机会直接问问闻达.
7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
各个科室的人马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大家对霍乱除了怀着恐怖感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八大科室的一百多号人在站里挤来挤去,相互打听情况,雨水在地上被踩得叽吧作响.
洪大夫已经送来了疫情卡和粪样培养基.
但是化验室不敢贸然地动作.
一科室的人都在图书室紧急地翻阅资料.
张书记和祈站长被大家大呼小叫地扯去询问.
"张书记,情况严重吗有人死亡吗疫点在哪里""祈站长,我们化验室从来没有见过霍乱弧菌,而且不知道是否需要特殊的试剂""祈站长,霍乱弧菌对哪些消毒剂敏感我们消毒杀虫科应该作一些什么准备"张书记和祈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
大家都非常地不满意,叽叽喳喳地议论他们不尽职责,于是到处是寻找闻主任的声音:"闻主任呢老闻呢闻达呢闻老师呢"秦静成了热门人物,她的身边挤满了人.
秦静不停地回答着大家的提问,嗓子都嘶哑了,白脸挣得彤红.
赵武装在一边护卫着她,给她端茶倒水,十分自豪的样子.
大雨喧哗着下个不停,站里比大雨更加喧哗.
乱哄哄活像汤浇蚁穴.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
我大喊一声:"闻主任来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了过来.
有人自动地往后传达说:"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五楼,五楼图书室的人纷纷地跑了下来.
张书记和祈站长见到闻达如见救星,与他紧紧地握手.
说:"乱成一锅粥了,现在看你的了.
"在防疫站的大厅里,闻达看见一把椅子,便一把拖过来,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
闻达的举止并没有像平日一样遭到大家的嘲笑.
所有的人都无心嘲笑什么.
所有的人都仰望着闻达,心情悬悬地等待他说话.
秦静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秦静肯定是担心闻达神神道道,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离题万里,有负众望,丢我们流行病科的人.
我对秦静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在方才的路上,我已经听了闻达设想的处理方案.
说实在的,人家闻达就是专家,就是不同凡响,我一下子就五体投地了.
闻达首先表扬了我和秦静.
他的表扬之精彩是我们站前所未有的,其效果无疑于战前总动员.
闻达说:"我们这两位年轻的医生,在教科书没有教学,在实际工作中没有遇到,在梦中都不可能梦到的情况下,她们接到了洪大夫的疫情报告.
她们没有惊惶失措,没有推倭责任,处理得既迅速又正确.
为什么这是因为她们平时热爱防疫工作,热爱学习,自学成才的结果.
她们是我们事业的骄傲.
是值得大家好好学习的.
是要请功表彰和涨工资的.
如果大家都沉着冷静,一切行动听指挥,以最快的速度扑灭这次疫情,祖国和人民将会感谢你们,历史将会铭记你们,我闻达一定为你们请功!
"大厅里爆发出的掌声掩盖了外面的雷雨声.
祈站长说:"老闻,快讲讲具体的事情.
这些可以留给张书记去讲.
"大家听了祈站长的话,一片嘘声,张书记连忙说:"老闻讲得好,讲得好.
"闻达说:"霍乱疫情,如洪水猛兽.
我是要赶快讲讲具体方案.
但是,我设想的方案还没有事先向党委汇报呢.
"下面立刻有人说:"现在还耗得起这个时间吗""他们又不懂,汇什么报"张书记挥挥巴掌,大声说:"不用事先汇报了.
党委成员都在这里,可以现场办公.
老闻,你只管讲,能者为师嘛.
"闻达说:"张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达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脚上两只不同的皮鞋显得格外醒目,因为他说到关键的地方习惯跺脚.
不过依然没有人发出嘲笑.
闻达异常的简洁,异常的有条理使大家统统折服了.
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第一,以流行病室为核心,组成一个紧急行动小组;其他各科室都听从紧急行动小组的分管班长指挥,有令则行,无令则止.
第二,化验室立刻复查粪样培养基的菌落,再一次确认霍乱弧菌,具体操作由闻达指导.
第三,流行病室连夜出发,追踪病人,隔离病人并确定疫点.
第四,消杀科立刻准备好所有的喷雾器和充足的百分之五的来苏消毒液,同时准备大量漂白粉和生石灰.
第五,党办负责接待领导,上传下达,发出红头文件.
协调车辆,保障疫情用车.
第六,站办负责后勤,协同专业部门购买一切所需的用品以及保证值班人员食物和冷饮的供应.
第七,指定专人二十四小时守候电话,疫情立刻上报国家卫生部,对外严守秘密.
第八,在处理霍乱疫情期间,各科室全部三班倒,一律严格实行无菌操作.
闻达说完,问张书记祈站长可还有补充的张书记和祈站长都说:"很好很好.
"祈站长问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九,放心地回答:没有了.
祈站长有心思开玩笑了.
他说:"老闻好像经过了多少次霍乱疫情似的,出口成章啊.
好比老母鸡,屁股一撅就下了一个蛋.
"大家开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科室去做准备工作.
刚才闻达一边说,赵武装在一边速记.
赵武装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上表现出如此的机智和周到.
果然,人群一散,张书记找闻达要文字稿,说办公室要马上打印出来.
闻达百密一疏,不觉一愣.
赵武装站了起来说:"张书记,闻主任的文字稿在这里,拿去吧.
"赵武装干得非常漂亮.
我禁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
秦静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
闻达对赵武装说:"很好!
"我们流行病室的人围绕在闻达的周围,磨拳擦掌,斗志昂扬,从来没有过的自豪之情在我们心中油然而升.
8市里领导来了.
卫生局的领导来了.
与我们挂钩的这所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也来了,平时他们连换储槽的问题都懒得给我们解决,对于我们防疫站与医院在合作上的种种磨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向经过我们防疫站都是不屑一顾的模样,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
他们非常地热情,非常地诚恳.
居然拍拍我的肩,叫得出我的名字,也叫得出秦静的名字,好像与我们防疫站是亲密战友一般.
我和秦静是几分兴奋几分意外几分疑惑,赵武装悄悄对我们说:"别发呆了,我们的好运来了.
抓住机遇,开动脑筋,想一想我们应该添置一些什么设备吧现在不趁机武装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赵武装果然比我们有社会经验多了.
领导在陆续地到来,闻达在化验室的高倍荧光显微镜前火线培训化验员,办公室在抢着打印闻达的"八条".
闻达指派了一个发音准确、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图书管理员专门打电话,让她依照疫情卡上面的地址寻找病人的单位以及住址.
一旦找到,我们将迅速出击.
趁着这个空当,赵武装把我和秦静拉到了办公室的小套间里,启发我们将处理重要疫情所必须的设备与装备开出清单来.
可喜的是秦静的书包也有这方面的书,她把书拿了出来,赵武装借机大胆他说:"秦静你太可爱了!
"秦静没有再表现出她的反感来,她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搭腔.
赵武装这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秦静对赵武装态度的微妙转变十分有利于我们三个人工作上的配合.
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帮派,可以亲密无间地商量许多的事情.
我们把书在办公桌上摊开,同时结合闻达的八条处理方案,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就应该配备的正规化的设备和装备.
如:隔离室,进出隔离室的消毒室,紫外线室,储藏疫苗的恒温室,正规的防疫用车,大中小号储槽,污物桶,全副防疫服装,包括白大褂、工作帽、飞行员眼镜、后面开口的白大衣、大口罩、外科手术手套、胶皮长统靴,等等.
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材料纸.
写完了秦静又害怕,要把清单撕掉,说:"我们这不是胡闹吗闻主任怎么敢向站里开这么大的口.
"赵武装扑过去抢秦静手里的清单,他们的身体发生着无声胜有声的接触和碰撞,秦静的脸红了,赵武装很幸福的样子.
原来特殊的时刻可以催生爱情.
这一发现令我觉悟到生活深处躲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
特殊的时刻比平时有意思多了.
我转过身去,假装做别的事情,为敏感害羞的秦静创造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
赵武装抢到了清单.
秦静有一点撤娇地嚷嚷,说我们三个人应该表个决,按票数来做出决定.
我支持了赵武装.
我喜欢特殊的时刻,我们是太久太久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了,的确机不可失,也许失不再来.
我们把闻达从化验室叫了出来,让他看了清单.
他还没有看完就说:"太好了!
你们想得真周到.
我们太缺乏正规化了,所以一发生重大疫情,全都束手无策.
看看化验室,牛肉琼脂都没有,怎么做培养基以为细菌只在垃圾堆里生长吗那是老百姓的一般认识啊!
要想获得健康的典型的菌落,丰富的营养,合适的温度,合适的酸碱度,生长发育的时间,等等等等,缺一不可.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琼脂都发了霉,试剂不是品种缺乏就是过了期,连革兰氏染色都染得不好.
哦天啦——"我打断了闻达的话,我说:"闻主任,回头您让化验室也开张清单就行了,现在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这里面有一些东西也许马上就要用,您敢把它交给站里领导并且要求他们立即去购买吗"闻达说:"你这个小丫头,又来将我的军,以为我还那么窝囊不!
现在我有绝对的权威了.
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马上让他们去办的.
"各有关部门和单位的一号头头都赶来了.
小车密密麻麻停满了我们的大门口.
雨把它们打得一片响.
防疫站是空前地热闹和繁荣.
闻达的"八条"已经抢着打印了出来,凡是进门的领导,都分发一份请他们审定.
他们看了,都说很好.
都主动与闻达握手,摇着他的手说:"老专家啊,全靠你了.
""老闻哪,你是我们的宝贝啊.
"闻达的回答反复就是一句话,他说:"哪里哪里,下有群众上有党.
"闻达受宠若惊,飘飘欲仙.
他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磨擦地面.
他轻盈地上楼下楼,扣子不齐全的破旧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体后面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了.
张书记是组长,闻达是副组长.
组员以我们流行病室的年轻医生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
祈站长负责后勤的一摊子.
但是他为我们主持了第一次小组会议.
再三地说明张书记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跟组行动;闻主任有权处理一切事务,事后汇报就成.
祈站长问:"大家明白了吗"我们说:"明白了.
"祈站长说:"明白了就好.
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太爱跟闻主任开玩笑,现在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一定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绝对服从闻主任的要求.
如有违反者,杀无赦.
"闻达说:"祈站长,过分了过分了.
关于疫情方面的法规是有的,不过轻易谈不上杀.
"祈站长说:"我开玩笑啊,比喻啊,这就是说你拥有绝对的权威啊.
"闻达竟然孩子般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哦,那是.
我想我应该拥有绝对的权威.
"紧接着,考验闻达权威的问题就出现了.
紧急行动小组派赵武装带队,由我、秦静和化验室、消杀科人员各一名组成小分队连夜出发去追踪带菌的病人肖志平.
这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十一点.
大家认为我们应该吃了夜餐出发,因为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将工作到什么时候.
赵武装便兴兴抖抖地给食堂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防疫站有五个人要马上吃夜餐.
这个食堂与供应室一样,也是医院的食堂,我们挂钩单位在这里吃饭叫做搭伙.
他们对搭伙者一向不怎么样.
所以人家食堂一听赵武装的口气,就烦了,说:首先我们夜餐时间是十二点,我们不会为谁提前开饭,其次按各部门的夜班表来看,我们只可能为你们提供两份夜餐.
人家轻慢地说完,啪地扣上了电话.
赵武装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找了闻达.
闻达说:"什么今后我们全站人马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岂不都得饿着肚子.
岂有此理!
我今天非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
"闻达当即上楼推开了党办会议室.
市里、局里和医院的领导正在开会,他们研究的问题是准备在紧急行动小组上面再成立一个领导机构,叫做"二号病疫情处理现场联合指挥部",副市长任指挥长,卫生局长、公安局长、医院院长、防疫站书记等任副指挥长,闻达说:"那很好,请指挥部的领导亲自给医院的食堂下一个命令吧.
"闻达抓起电话,拨了号码,然后递给院长.
院长冲着电话就大发脾气:"混帐!
疫情压倒一切!
我要你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夜餐送到防疫站来!
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钟后,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餐车缓缓地推进了我们的站的大厅,一大桶香啧啧的鸡蛋西红柿汤,鲜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9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去.
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
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
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是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
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秦静说:"是啊.
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赵武装说:"说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
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导和你们握手.
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不详的人不详的住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
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
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
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
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领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
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别人的.
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话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
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
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会被我找到而不是她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
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
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
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养路段.
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
大家谁有意见"谁能够有意见,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
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
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
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
赵武装让我们在车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
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
我说:"我也下去.
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说:"太好了.
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
赵武装是为了牵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
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
为了成人之美,我变得善解人意了.
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
赵武装敲门,里头没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
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说了话.
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
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么好的医生"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
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
然后才给我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
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
由于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
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
我一路走一路抱怨起来.
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
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拦腰抱了起来.
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的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
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自从赵武装抱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
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说话.
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
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行不行"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静的额头,秦静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们都咯咯地笑起来.
大家都有一点头脑发热了.
我们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甲臭塘村.
村里的狗狂吠起来.
有的屋里亮起了灯.
三三两两的灯光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没有臭塘、只有荷花飘香的安详的小农庄.
我根本就没有下车,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断肖志平不在这里.
肖志平是工人.
他住在工人村.
结果正如我判断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
但是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一定要给我们煮荷包蛋吃.
他们说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谁相信现在的医生还会在天气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透湿,寻起病人来治病农民摸到我们救护车门口来了,说你们真像毛主席派来的.
老何说:"大爷,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秦静抢白老何说:"人家知道.
人家说像呢,又没有说就是.
"很不容易,我们离开了甲臭塘村.
赵武装和司机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
司机一坐,鸡蛋碎了.
司机触电般地跳起来,笑着说:"我日他妈!
多新鲜的鸡蛋,农民伯伯的一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刘冷不丁说:"都凌晨两点了.
"秦静说:"什么意思"小刘说:"没有什么意思,指出一个事实.
"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原来小刘也是一个有一点幽默感的人.
特殊的时刻真好.
我这才开始真正地认识我的同事们.
我说:"秦静,你别故意引开话题.
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静噎了一下,狡辩说:"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来秦静也是很会斗嘴的,看来是过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没了她.
我说:"好吧.
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
我们找到了他的家.
把他的老婆孩子从熟睡中叫醒.
他的老婆是一个农村妇女,迷迷瞪瞪地擦着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们的来意,她的小孩子在一边拼命地嚎哭.
肖志平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他在厂里,厂里有单身宿舍,有他的老乡,他住在那里.
那里离这里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半小时.
我们恼火地质问农村妇女:"你男人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农村妇女说:"不为什么.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有人可以不为什么不居住在家里.
我们的确幼稚无知.
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对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秦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赢了.
"秦静说:"我但愿是你赢了.
"我说:"居然有人经常不住在家里.
"秦静说:"不可想象.
"赵武装说:"现在可以说你们幼稚了吧赶紧工作吧!
"老何背起喷雾器不由分说地将肖志平家里大肆消毒.
小刘给女人两只采粪样的小纸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点大便装在里头.
女人说:"屙不出来.
"小刘说:"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说:"实在屙不出来.
"小刘说:"想一点办法!
"女人的倔强劲上来了,说:"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想办法的.
"小刘说:"哎,我们找你爱人都找了一夜了,送医送药上门,你还这态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来,叫道:"说这样一些话做什么屙不出来就是屙不出来.
我们又没有病,又没有麻烦你来给我们检查,做什么像讨债的.
"我和秦静都跑过来帮助小刘.
我说:"你这个女人好不懂事.
你不配合,耽误的是你爱人.
他现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
"女人一听,呜呜地大哭起来,说:"医生,你们快去救他吧.
"我说:"还哭什么快去上厕所呀!
"秦静和小刘帮腔说:"是啊是啊.
"女人抱起孩子,提着裤子跑了.
过了一会儿,拿了两只采样盒来送给小刘.
小刘说:"说拉不出来的,怎么还是拉出来了只要人是活的,就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吧.
"赵武装说:"好了,小刘.
赶紧上车吧.
"到了车上,赵武装又开始教导我们,他说:"好家伙,说你们幼稚吧,你们也够得理不饶人的了.
要学会见好就收,拿到粪样就算了,你要是非得讨回道理不可,那你态度不好的名声可就出去了.
"小刘说:"哦,当医生的就该倒霉一些.
"秦静说:"好了.
我们现在应该操心肖志平到底在不在单身宿舍的问题了.
"赵武装肯定地说:"在.
"秦静说:"何以见得"赵武装说:"事不过三.
老天不会饿死瞎眼雀.
柳暗花明又一村.
物极必反.
他要再不在,我看我们总得累死或者饿死个把人了.
"道理果然是这样的.
肖志平在单身宿舍,正呼呼大睡.
我们把他叫醒.
问:"你的病好了吗"肖志平说:"没有.
拉肚子拉得更厉害了,人一起身就打晃.
什么医生,连一个拉肚子都治不好"但他看上去情况并不是很差.
我戴上大口罩,拉低帽檐遮住光滑的额头,以老大夫的口气训斥肖志平说:"还怪医生!
为了你,我们都跑了一夜了.
你呢你怎么回事看病的时候干嘛不写清楚臭塘村甲还是乙干嘛好好地不在家里睡觉你要知道你做得非常不好!
知道吗"肖志平顿时老实了,他答:"知道.
"我们把肖志平带上了救护车.
小刘喝令宿舍其他人去留大便,老何大肆消毒房间内外.
初战终于告捷,赵武装问秦静:"还要走着瞧吗"秦静只望着赵武装笑了笑,累得再也无力辩论.
我们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昏昏的半睡眠状态.
回到防疫站,旭日在东升.
雨过天青,一切依旧.
防疫站大门口的小车一辆都没有了.
昨夜就像一场梦.
要不是闻达走了出来,在台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的话,我真的会以为是一场梦的.
10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把我从熟睡中引诱出来.
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才发现我睡在大办公室的小套间.
小套间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值班房,里头挤了四张高低床.
睡了八个昨夜一宿上班的女职工.
只有秦静起床了,她把餐车推了进来,自己已经打一碗饭菜在吃,她故意坐在我的床沿上,一边吃一边将碗凑近我的鼻子晃一晃.
碗里是红红的粉蒸肉和青青的黄瓜丝.
趁她不备,我用手指从她碗里抢了一片粉蒸肉扔进了嘴里,我满口生香,那香啊,是我有生以来不曾品尝过的鲜美.
我怀疑地说:"这是医院食堂做的菜吗"秦静说:"我也表示怀疑,但问题是正是他们做的.
"我说:"我决心今后一定要在这个食堂吃下去.
"我们俩这么一咋呼,大家都陆续地醒来了.
都纷纷地吸鼻子说香.
老大夫们比较清醒,说:"哪里是食堂提高了水平,是你们饿了.
你们从来都没有这样饿过的,当然香了.
"秦静说:"不是不是.
现在就是比平常不一样.
院长在食堂督阵啊,你们出去看看我们站啊,一切都变了样.
一夜之间,万象更新了.
"秦静也是一夜之间万象更新的模样,她变成一个开朗快乐的姑娘.
她让大家吃惊得面面相觑.
我们理想中的紫外线室已经有了,昨夜里我们外出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在紫外线室里消毒.
大厅里整齐地挂着一套套崭新的消毒隔离服,地上是一排排崭新的油亮的齐膝的长筒橡胶靴.
仅半天的时间,整个防疫站旧貌换新颜,这简直比神话还不可想象.
闻达醒目地穿着一双油亮的长筒胶靴,仅看下面,他拥有的是一双神气的骑兵军官的腿.
他说:"你们看怎么样啊"大家说:"好啊.
这还有什么话说啊.
但是我们怎么感到跟幻觉一样啊中国的事情哪有办得这么快的呀"闻达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但他精神矍铄,气色明朗,一双眼睛精光发亮,居然也有了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
闻达挺胸叉腰说:"中国办事当然可以很快.
就看是什么事情.
清晨我就访视了肖志平又去了臭塘乙村一趟,那里还有五个病人,霍乱正在那里传播,情况十分危急.
我们今天就必须封锁疫点,紧急行动小组一个汇报,指挥部立刻就发出了紧急文件,所有的部门单位全都大开绿灯,特事特办.
这不就成了吗我不是一向地告诉你们,我们的事业是非常重要的事业,你们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现在你们看看吧!
"大家都叽叽喳喳地笑.
我冒冒失失地说:"闻主任,其实您还是很有风度嘛.
"我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个老大夫打了一巴掌.
闻达说:"你不要打她.
她这是在夸奖我.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嘛.
"我更冒失地溜出了一句:"那您为什么要穿两只不同的皮鞋呢换一双新皮鞋呀.
"闻达的脸红了,讷讷地说:"是吗是两只不同的皮鞋吗我怎么不知道"老大夫们又赶紧出来打圆场.
说:"闻主任,别理会这些小丫头,你给她们一点颜色她就开染坊.
"闻达咕噜着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找了一个什么借口,说着就走了.
老大夫们警告我说:"年轻人,开玩笑一定要注意分寸.
你说闻达什么都行,就是别提他的个人私事和家庭问题.
他怕老婆怕得大气都不敢在她面前出.
所以谁挑他这根筋,他就发恼,那可是不给一点面子的.
幸亏现在他的心情格外地好.
否则,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大家正说话,闻达的妻子从大门里进来了.
认识她的老大夫们赶紧迎上去与她打招呼,请她坐下喝饮料.
她彬彬有礼地应酬说:"不了.
你们这么忙,我就不坐了.
我只是给老闻送一点日常衣物来.
"闻达见了他的妻子,大口大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我很忙啊!
"他的妻子说:"我知道.
"闻达说:"知道还来干什么我的衣物够用了.
"他的妻子朝我们笑笑说:"你看你这个人,牙刷牙膏毛巾都没有带嘛.
好了,我不打搅你了.
你们大家忙,我走了.
"闻达很神气地对他妻子的嗯哼了一声,一步都没有送,打发走了他的老婆,又忙自己的去了.
我说:"看这样子,他老婆哪里敢扔他的皮鞋"秦静说:"我也这么想.
"我们站的老大夫们一个个都语塞了,大惑不解地说:"是啊.
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闻达这么对待他老婆.
这两口子在玩什么把戏呢"闻达突然地又出现在大厅里,吼叫说:"你们还在这里嘀咕什么女同志应该有意识地克服喜欢嘀咕的毛病.
现在你们赶紧去做准备工作.
下午三点开大会,我将宣布封锁疫点的决定以及布置具体工作.
"不说别的,光听"封锁"这个词,我都觉得够刺激的.
我们将封锁他们!
我、秦静、赵武装根本就没有赶回家去收拾衣物什么的,我们就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日常用品,然后凑在一起谈心.
赵武装说:"八年了.
我等了八年了.
我们终于要像模像样,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了.
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有效地控制霍乱的传播,将它彻底消灭在臭塘乙村.
然后我将写出漂亮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寄给世界卫生组织.
然后,我将会被邀请参加世界卫生组织年会或者其他的专业学术会议.
我将再申请去大学进修,将来——"赵武装越说越出神,即兴地勾画起他一生的蓝图来.
我说:"做你的好梦吧.
"秦静很不满意我打断赵武装,她说:"你何以见得他是在做梦"一觉醒来,我发现秦静对赵武装的态度已经公然改变.
我说:"秦静什么时候站在赵大夫一边了这可是稀罕事.
"秦静恼羞成怒地狠狠掐了我一把.
秦静掐我的时候才发现闻达就站在我们的身后.
秦静的脸红得发了紫.
但是闻达对秦静的害羞神态好像没有什么感觉.
闻达只是对赵武装的话有极大的兴趣.
他认真地插话了,说:"做梦也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梦.
你不做这种梦就会做那种梦.
与其随波逐流,不如选择一个自己的梦想.
有时候一个人坚持做梦,梦想可以成真.
"闻达脸上的线条柔和地舒展开来,说话极富人情味,好像很愿意参与我们的谈心.
我们三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都希望他能够敞开心扉说下去.
我谦恭地引诱道:"梦想可以成真吗您有体会吗"闻达说:"当然.
我就是这样的.
我年轻的时候遇上一次鼠疫,现在又遇上了一次霍乱.
我一直在研究许多种传染病,我相信将来还会有奇迹发生的.
"至少我们三个人相信现在有一桩奇迹正在发生.
我们从来不知道闻达曾经遭遇过鼠疫疫情.
闻达个人的故事,在我们站里永远存在于传说之中.
他的眼睛永远严厉而冰冷,游离在他自己躯壳之外,更游离在大众的世俗生活之外.
谁都不可能与他谈心.
在这个时刻,闻达却主动地谈起了他的往事.
这是夏日宁静而情懒的午后,我们四个人坐在防疫站后面的葡萄架下面.
透过铁栅栏,看得见一辆设备齐全的白色新防疫车泊在那儿.
这车是我们昨天晚上梦想的,此刻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它像一个实现了的神话为我们营造着非凡的气氛.
秦静用她从来没有过的敬重对闻达说:"闻主任,我从课本上只知道我国消灭了鼠疫.
您能够给讲详细一点吗"闻达说:"那是一九五二年,在黑龙江的甘南县突然发生大量的肺炎病人.
但是传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惊了卫生部和政务院.
那时候我可能比你们现在还年轻一点,在印度尼西亚学的就是卫生防疫,回国就直接插班到大学卫生系学习.
消息传来,我立刻报名去了疫区,一去我就发现那是鼠疫,非常典型的鼠疫.
我提出了对疫区实行紧急处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划出了半径为十公里的警戒圈,在警戒圈里再划大隔离圈,大隔离圈内再划小隔离圈,一层层地进行检疫和预防接种.
我们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后来我光荣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
"我说:"听说您当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还穿着乳白色的皮鞋"闻达呵呵笑了.
他说:"谈不上风度翩翩吧.
不过的确是非常神气,我的妻子就是那个时候看上我的.
"闻达居然还谈到了他的妻子.
这使我们禁不住去瞟他的皮鞋.
我正在转动脑筋想把话题进一步引向深入,赵武装阻拦了我.
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
我一定会战胜它的.
你们相信吗"我们说:"相信.
"我说:"闻主任,后来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闻达一下子就变了脸,说:"你呀,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喜欢打听这样的一些事情.
这样下去没有出息的.
"闻达的话说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儿.
秦静说:"闻主任,有一个问题您可以回答我吗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上一提鼠疫霍乱天花就说消灭了"闻达对赵武装说:"秦静不错.
她爱学习.
你要好好对待她.
"闻达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使秦静吃惊得大眼圆睁,秦静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赵武装非常意外,傻笑着不住地点头.
闻达却又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他还是只对疫情有兴趣,他说:"说消灭了也没有什么不对.
上次的鼠疫,我们就是把它消灭了.
这次的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把它消灭,对于消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不管什么课本什么书,它说消灭了,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一次消灭了.
这一次不是永远.
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无孔不入,它们的繁殖,变异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
一旦为它们提供了外因,立刻就会造成发病.
说消灭不重要,怎么理解消灭很重要.
我们流行病医生应该有自己的理解.
懂吗"秦静说:"懂了.
"闻达说:"很好.
"闻达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表,恢复了平常的严厉和冰冷,站起来匆匆地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甩着指头警告我说:"进封锁区是不准带书包括教科书的,到时候没有抄的机会的,给带菌者开药可是一定要写拉丁文的.
所以你要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把拉丁文学好.
"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冲着闻达的背影说:"是秦静喜欢带书.
你弄错了.
"秦静说:"是我是我.
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要与我这个家庭妇女说话好不好"秦静说:"但是我当然可以不要书而流利地开处方.
"我说:"谁又不能够呢还以为我真的是家庭妇女不成"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
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
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
后来就再也没有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
秦静不见了,她不用练习.
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晚饭异常地丰盛.
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
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
二号病疫区处理现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
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
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
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
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性和伟大性.
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
不由自主地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
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
闻达"哎哎"地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
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
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
闻达臭骂赵武装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生育的大漏洞.
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
你告诉我五只储槽够吗"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拿五只大储槽吗"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
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
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都穿上了进入疫区的正规防疫服装.
除了自己贴身的衣服之外,一层白大褂,又一层后面开口的白大衣,没有想到这种白大衣是加厚的棉布,穿在身上跟盔甲一般.
再把工作帽一戴,口罩一戴,飞行员的眼镜一带,齐膝的长筒胶靴一穿,里头就开始哗哗地出汗.
武汉的夏天,三十五至三十九摄氏度的气温.
没有干活人就差不多要热昏了.
大家高兴地抱怨说:"平时我们什么都要不到,这次上面一重视,夏天都恨不得给你发棉袄.
既然这么地把我们当人,再热我们也得全穿上.
"我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地从防疫站出来,体态臃肿,伸着胳膊,像大空里的宇航员一样,笨拙缓慢地爬上汽车.
马路上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后排的人站在自行车上.
保卫科的人不时地逮住一个冲过来的愣头青,把他们往人群里掀,他们挣扎着叫喊:"疼死我了!
"人们相互打听着:"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有一些年纪大的人自以为德高望重,径直走到了防疫车跟前,问我们:"小大夫同志,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吗"我说:"需要.
我们请您回到自己家里去.
"我的俏皮话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得了一个展示的机会.
全站的人都开始认识到我的诙谐有趣.
六点四十分,闻达跳上了第一辆指挥车.
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出发了.
我们朝西行进,晚霞满天,太阳正在西下,红彤彤地映照着我们的车窗,给我们一种迎着朝阳向前进的错觉.
不过错觉也同样鼓舞人心.
在十字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第一辆指挥车拉响了警报器,呼啸而过.
后面的救护车和防疫车装备的是急救警报,与公安的警报声音不一样,但是也跟着呜鸣叫了起来.
所有的红灯对我们都没有了作用,我们一一地呼啸而过.
我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着一马路的车辆统统在给我们让道,我的眼睛潮湿了.
参加防疫工作三年来,我也曾屡次地外出访视病人,去其他城市,去农村,去工厂,去矿山追踪传染源,我们总是坐长途汽车,和农民以及他们的鸡和猪挤在一起.
我们穿着解放鞋,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一走大半天.
天长日久,所以产生了关于我们的一段民谣: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是一个防疫站的.
现在谁会以为我们是一个要饭的或者是一个烧炭的呢这么一抚昔追今,泪水涌了上来.
听见我吸鼻子的动静,赵武装说:"你这人哪,完全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我说:"我是狗肉又怎么样"他们嘲笑我,可他们也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车窗的玻璃眼看着起了一层雾,大家都在涌动泪水.
只用了我们昨天夜里三分之一的时间,臭塘乙村就已经遥遥在望了.
12臭塘乙村原来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村落.
城市的地图上没有这个居民点,农村也根本不认为它是农村.
它位于工厂与农村最边缘最荒凉的接壤地带.
这一地带原本是农村的荒湖浅滩,是工厂的废料废渣堆.
一段高高的水利土堤将它在城市的眼皮底下隐藏了起来.
这里居住的全都是工厂的半边户.
丈夫是工人,老婆是农村妇女.
丈夫本来是工厂的老单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把老婆接到了城里,并居住了下来.
臭塘乙村的房子清一色是工人自己动手盖的工棚.
看上去简陋,实际上非常结实,使用的全是钢筋的大梁.
村子里没有什么树木,一排排低矮的房子显得特别枯燥,铁皮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灼热的白光.
村子的四周是荒滩和臭水塘,零星的荷叶已经孤零零地枯死,水面上浮着肮脏的泡沫拖鞋和家禽的内脏.
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大多数的屋顶都冒着炊烟,臭水塘边有妇女在洗菜,光屁股的小孩子和鸡鸭猪狗在外面玩耍.
一种在提法上已经被消灭的烈性传染病,就是发生在这么一个理论上并不存在的地方.
这是我们昨晚冒着大雨寻找到的地方.
昨晚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楚,今天清楚地看见了所谓的臭塘乙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武装、我、秦静,我们搭着手檐,远远地望着臭塘乙村.
我说:"这一次我深切地发现了自己的幼稚,我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秦静说:"我吃惊的是这些人在怎么生活.
没有户口,没有单位,没有组织,没有任何人关心他们,假如肖志平不去看病,假如洪大夫他们没有送粪样作培养,假如我们没有发现他们,那么眼前的这个村庄就有可能被霍乱整个吞没.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赵武装说:"看着你们在成熟,作为一个老大夫,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秦静说:"赵大夫!
这么严峻这么荒诞的现实,一点都不能让你感到沉痛吗"赵武装偷偷地向我吐了吐舌头.
旋即沉痛他说:"沉痛.
怎么不沉痛呢我是一个男人嘛,男儿有泪不轻弹.
"秦静没有说话,遥望着臭塘乙村,独自地向前走去.
我捅了捅赵武装,示意他跟上去.
原来我以为我非常了解秦静,现在看来我并不非常了解她.
我突然觉得她在哪一点上有一点儿像闻达.
我们的几支队伍会合在土堤下面.
除了我们防疫大军之外,还有街道办事处组织的提供柴米油盐的队伍,有派出所和民兵联防队的一支队伍,有半边户们所在的工厂组织的一支队伍,另外还有一支新闻队伍.
他们离大家远一点,有长发花衬衣的摄影师、摄像师,有秀气的姑娘,他们都戴了太阳镜和各种太阳帽.
他们不由闻达指挥,由市委宣传部亲自领导.
其他几支队伍的头头都被带到了闻达面前向他报到,以便封锁的行动能够步调统一.
封锁还没有开始,有人就找闻达告状来了,有一些民兵已经把街道办事处的汽水和面包吃了许多,但是这不是为工作人员提供的,是受命提供给臭塘乙村的居民的.
街道办事处的头头拽着闻达去找民兵的头头,闻达严厉地批评了他们,可是民兵的头头并不买账,说:"这么热的天气,那我们喝什么"闻达对无序的状态一向深恶痛绝,何况又值关键时刻,闻达厉声说:"喝什么我喝了什么"民兵们七嘴八舌他说:"你是谁说话怎么这水平我们管你喝不喝!
"赵武装率领我和秦静冲了过去,赵武装说:"你们说话要注意一点,这是闻达主任,是二号病专家,现场的一切都要听他的指挥.
"民兵们拿指头指点赵武装的鼻子,说:"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滚一边去!
"我和秦静也拿出指头直指他们的鼻子,我们说:"你们干什么活像土匪.
我们不要你们的协助,你们哪里好玩哪里玩去!
"民兵们气极,大伙子的人挺着胸脯围了上来.
闻达又是跺脚又是用力地拍着巴掌,大声吼叫道:"简直反了!
反了!
"解围的人围了上来,有人劝阻民兵,有人劝阻我们,有人高声说:"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俗话说的是:同船过渡,五百年修.
我们大家碰到一起是很不容易的呀!
不要这样嘛.
"闻达在现场乱窜,到处找总指挥长,他逢人就说:"我不干了!
由你们来!
"闻达把张书记、祈站长吓得跟在他后面连连作揖,说:"老闻,老闻,咱们可使不得知识分子的小性子啊!
让他们吃,让他们喝,最后不是有总指挥在吗"闻达哪里听得见张书记和祈站长的话,跑得飞快,满世界叫总指挥——总指挥——副市长终于被闻达找到了.
副市长说:"闻老师,您别急,慢慢说.
"闻达说:"我都急死了,还慢慢说,马上就到封锁的时间了.
"闻达看看表,气急败坏地纠正说:"封锁时间已经过了!
"副市长说:"是的,过了十分钟.
我知道,我正在协调各方面的配合.
一般大的行动晚几分钟算不了什么.
欲速则不达嘛.
您有什么事情呢"不知是副市长泰然自若的态度还是副市长的活使闻达一下子又清醒了.
他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粗粗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说:"没有什么事情了.
我要开始了.
您能不能管理好汽水饮料什么的.
"张书记责备他说:"老闻!
"副市长宽容大度地哈哈一笑,说:"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一阵动乱过去,行动正式开始.
派出所、民兵联防和工厂戴红袖标的老工人兵分两路向臭塘乙村包抄过去.
他们到处乱喝别人的汽水固然不对,但是他们的包抄行动让我们眼界大开,不得不服气.
他们的行动如猛虎下山,迅捷又准确,膛泥过水,毫不含糊.
包围一开始,臭塘乙村就砸了锅.
许多人没头没脑就往外冲,被民兵像逮贼一样一个一个地按住了.
臭塘乙村工人们的厂长带着闻达率先接近臭塘乙村.
厂长在电喇叭里喊话说:"大家都听好了,不要惊慌,这是医生,来给我们治病的.
"闻达接过电喇叭说:"乡亲们,工人弟兄们,我是闻达,是防疫站的流行病医生.
你们这里在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我们要求大家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外出,都呆在自己家里,等候我们医生的检查和治疗.
"厂长与闻达走在进村的泥泞小路上,他们不停地轮流喊话.
包围圈基本形成,消杀科的人马出动,都背着军绿色的喷雾器,戴着飞行员眼镜,全副防疫武装,沿着包围圈散开,准备由外向内进行卷帘式的消毒.
村里的女人尖叫起来,拉着孩子到处躲藏.
男人们拿起了木棒、铁锤、板手起子等工具,在村口堵住了厂长和闻达,一把缴获了闻达手里的电喇叭.
男人们把闻达的胳膊扭到了背后,凶狠他说:"你少来这一套,以为披一件白大褂就蒙哄得了我们吗老子们是工人阶级,什么没有见识过,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公安局的.
"闻达说:"我不是公安局的.
我这么瘦,哪里有本钱当公安.
我是医生,来给你们治病的.
"工人们说:"你以为我们是傻瓜我们生病了会自己去医院的.
实话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包围我们村子后面这一圈围上来的人是不是要使用化学武器"闻达说:"不是不是,是来给你们消毒的.
"工人们怒火万丈.
说:"我们没有毒,你们来消毒做什么是的,我们的家属没有户口,我们是躲在这里多生了几个孩子,我们擅自住在这里是不合法的,但是,青天白日,共产党的天下,劳动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你们不能偷偷地杀人灭口,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闻达急得不住口地解释,说:"工人老大哥呀,你们的理解错了!
你们这里在流行一种病,非常严重的病,国家非常重视,你们看,市长都来了.
"工人们说:"说公安部部长来了我们都不奇怪.
"闻达又大叫厂长,要他解释,可是厂长哭丧着脸说:"现在他们怎么会相信我呢到底发生什么病,也没有人对我解释清楚啊!
"闻达说:"你这个同志,一点觉悟也没有!
为什么要对你解释清楚是什么病呢"工人们不再与闻达罗嗦,他们给闻达限定了十秒钟,把电喇叭给他,要他让包围村子的人员全部撤退,否则,他们就砍掉闻达的一根手指.
副市长在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他说:"太不像话了.
太愚昧了.
我得亲自过去.
"副市长周围的人急忙拦住了他,大家说哪里能够让您去呢这里的全盘指挥一刻都离不开总指挥长啊.
再等等看,只要闻达不是太书生气,有一点群众工作经验,这一点小矛盾是不难解决的.
村口这里已经数到了十秒,闻达说:"等等,别急着动武,你们看我这个办法行不行"在这关键时刻,闻达急中生智把老何叫了过去,让他把消毒液喷在自己的身上.
老何没有办法,只好把闻达喷得精湿.
闻达在消毒液的淋浴下作出安全的.
开心的样子给工人看,说:"是不是化学武器我死了没有,不是啊!
没有啊!
"工人们观察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13大部队呼隆隆地开进了村庄.
首先像共产主义到来了一样,街道办事处组织的几个单位为各家各户提供了七日之内的柴米油盐,这是臭塘乙村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们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拉住闻达的手说:"让您受委屈了.
您怎么不早说你给我们送吃的来了呢"秦静说:"你们还是工人阶级,说这种活真让我们替你们脸红.
有吃的就是好"一些工人还的确是很有一点不好意思了.
闻达说:"讲得好!
"闻达说完之后并没有想到是秦静,秦静整个人全都包裹在防疫服里头,站在闻达身边的就是一个笨拙的白人.
闻达说:"你是谁"秦静说:"秦静.
"闻达说:"是你你敢说这么尖锐的话"秦静非常突出她个人他说:"这有什么,刚才您一个人进村都不怕,我还不敢说一句坚持真理的话吗"闻达说:"好!
说得好!
你比你的同学有出息多了,别看平时她嘴巴厉害,但用得不是地方.
从现在起,你要多负担一些工作,我照顾不过来的地方,你要挺身而出,好吗"秦静说:"好的.
谢谢闻主任.
"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赵武装也站在不远的地方.
我们流行病室所有大夫都在不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闻达和秦静的对话.
赵武装赶紧过来对我说:"是你吧对不起,我替秦静道个歉.
"我捏着嗓子笑了一声,让赵武装以为他认错了人.
赵武装果然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又挨个地摸索过去,问:"是你吗""是你吗"我溜到秦静背后,拍了她一掌,说:"现在你的确非常能干了,还会挑起干部斗群众了.
"秦静说:"别胡闹.
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工作大有意义了,我觉得我突然找到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工作.
"我说:"你不再喜欢病毒了"秦静说:"不喜欢了.
人总是有变化的嘛.
"我说:"三分钟的热度.
一时间的冲动.
新打的茅厕三天香.
看着吧,我不会比你差的.
"秦静说:"那就往后瞧吧.
"我说:"赵武装比你懂得人情世故,可怜他到处找我道歉去了.
"秦静说:"庸俗.
"我说:"就是,赵武装一个中专毕业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秦静说:"讨厌.
"秦静越来越像闻达了.
夜又降临,想起昨天以前的一切,恍若隔世.
我们成功地封锁了疫点.
全村老少一个没有跑掉.
正在病中的五个病人被我们检查了出来,当即就塞进救护车送回了医院.
根据现场繁忙而混乱的情况,秦静提出了一个合理化的建议,将我们流行病室的医生打散,每人带领一个由检查、采样、注射、发药、消毒各专业组成的小分队.
这个小分队进一户人家,就可以有层次有条理地完成整个疫情处理过程.
闻达马上采纳了秦静的建议并且到处赞扬她.
害得赵武装又一次地到处找我道歉.
我当然又成功地躲开了他.
谁要他道歉再说,表扬秦静并不意味着批评我.
赵武装懂事也太懂过分了一些.
我讨厌这样的男人.
随着小分队的成立,现场的混乱局面大为改观.
秦静率领的小分队工作效率最高.
只见他们紧紧簇拥在秦静的身边,利落地进这家出那家.
秦静高亢而果断的吆喝声命令声不时地划破臭塘乙村嘈杂的懊热的夜空.
她这种嗓音里透出的是那种高学历高资深医生的威严和魄力.
臭塘乙村调皮的孩子和难缠的妇女们遇上秦静就老实了.
相比之下,我就没有秦静能干.
我的口罩一再地被妇女们扯掉,她们也不是故意,她们有的人要么是怕打针,要么是拉不出大便不肯配合采样,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满村子地去追赶拉扯她们,她们跟我就像打架一样.
当我的口罩在拉拉扯扯中不幸被弄掉之后,妇女就与我嘻皮笑脸起来,说:"是一个小医生呀,我有四川泡菜吃不吃我没有病,就不要给我打针了吧.
"我怎么发脾气,她们都不怕,说我是一个观音像,天生一颗糯米心,怎么也是软的.
我都被她们气得流眼泪了.
她们严重地挫伤了我欲与秦静争高低的信心.
我只能对秦静服气.
也许我才不适合做流行病医生吧在臭塘乙村这个荒诞的村庄里,我首次注意到了我人生严肃的重大的职业问题.
工作到半夜,我累极了.
汗水多次地湿透了我的防疫服,胁下窝、前胸后背这些地方已经散发出汗馊味,自己都觉得十分难闻.
我找到一处无人的墙角,脱下了防疫服和白大褂,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迎风站着.
我没有约束自己的毅力,我只知道自己快要热死了.
如果闻达此刻发现了我,他肯定暴跳如雷,会立刻将我逐出封锁区,不再容许我进入封锁区工作.
刺鼻的消毒液垄断了臭塘乙村的空气,我大胆地不顾后果地站在这熟悉的空气里,用敷料擦着汗水,望着臭塘乙村的幢幢人影,我的心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平静状态中,我再一次地考虑这个问题:也许我不适合做流行病医生.
封锁区隔离了总共十四天.
在最后一例带菌者连续三次粪检阴性之后,我们才鸣锣收兵.
肖志平以及五名患者都健康地出院了.
臭塘乙村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闪失.
倒是我们防疫站的医生几乎都累病了.
老的是高血压、心脏病、胆囊炎什么的旧病复发,年轻的是重感冒、无名低热、中暑休克什么的.
我中暑休克了两次.
秦静重感冒,赵武装也是重感冒.
我计算了一下,这十四天,我们的睡眠平均每天只有两个半小时.
从封锁区撤回来的那一天,臭塘乙村的村民恋恋不舍地将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最后,他们一定要我们的人马都停下来,听听他们的心里话.
闻达让我们都停了下来,尤其让我们年轻人都走到前面来,受受感动和教育.
他们说:"说一句心里的话,我们最感激你们的是:你们让市长,让公安局长,让街道办事处,让工厂的领导们都注意到了臭塘乙村,重视起了臭塘乙村.
我们从此有人管了.
计划生育发现了我们的孩子,要罚我们的款,这个我们不怪你们,到哪儿生多了都一样罚款.
其实我们哪里有什么病拉一点肚子,算什么病谁个夏天不拉几次肚子.
肖志平是为了开病休条才去看病的,没有想到引来了你们.
从来没有医生像你们这么好,我们一点小毛病,你们都主动地费了这么大的心.
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闻达的脸色逐渐地难看起来,他觉得村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意义.
而我们也无法对他们诉说我们的意义.
闻达对村民们挥了挥手,说:"算了,不用多说了,没完没了地干什么"我们无奈地笑笑.
上车走了.
臭塘乙村的人们觉得我们在小题大做.
他们感谢我们的小题大做.
他们最终也不知道他们患的是霍乱.
因为我们国家说是已经消灭了霍乱,所以这一次我们的行动严格保密.
14因为严格的保密,事后便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辉煌.
别说臭塘乙村村民对我们的误解了.
就连在疫情中出现过的领导也再没有来到我们防疫站.
没有张灯结彩的表彰和大大的奖状.
新闻媒体没有一点动静.
赵武装的有关论文当然也就不可能寄到世界卫生组织去了.
时间过去了一段,疫情期间购买的许多设备发生了财产归属纠纷.
比如防疫车,站里认为应该归站里而不应该归流行病室;储槽应该归医院供应室而不是防疫站;大量的消毒剂应该由防疫站支付经费而卫生局当时是垫付.
等等.
就连医院食堂都天天找上门来,一是结帐,二是搜寻他们丢失的餐具.
我和秦静当然没有受表彰和涨工资,因为上面认为我们是在做分内的事情.
工资就是那么容易涨的这样一来,群众对领导大有埋怨之词,张书记对祈站长大有埋怨之词,祈站长对闻达大有埋怨之词.
大会小会谈的都是我们站在霍乱疫情中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
有人议论说闻达太狂妄了一点.
有人说闻达这个人好大喜功,贪大求洋.
总之,我们站除了增添了一些是非之外,突然地,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和单调,就跟没有轰轰烈烈地处理过霍乱疫情一样.
但是,我是回不到从前了.
秦静也回不到从前了.
赵武装自然也回不到从前了.
闻达却回到了从前,他的脸又垮了下来.
目光躲闪,一副神游身外的样子,他与谁都搭不上腔,且走路又是拖泥带水了,鞋底总是嗞嗞地磨擦地面,两只不同的皮鞋又穿在了他的脚上.
每天下班之后,闻达依然在小套间写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他的妻子依然认为他是为了逃避做家务而呆在办公室的.
要说闻达有什么没有回到从前,那就是他的皱纹和白发.
他的皱纹更深了,两鬓也全白了.
15后来,第二年的夏天,我到底还是放弃了流行病医生这一职业,又去投考了其他的专业,我将彻底转行.
仅是去供应室换储槽这一件小事情,我都厌恶之极.
我也不再有兴趣注意秦静与赵武装的关系了.
我与他们太熟悉了.
没有新鲜感.
赵武装是在六年之后离开防疫站的.
他通过艰苦的带职学习,获得了医疗系的大本文凭,终于转到了临床,在医院做内科医生.
赵武装顿时就变得比较牛气了,皮鞋很亮,头发很光滑,手指很白皙.
秦静一直在防疫站流行病室.
闻达也一直在防疫站流行病室.
有一段时间,闻达可望提升防疫站站长,据说还是因为他的性格问题没有成功.
秦静与赵武装的关系不了了之.
其实后来不久就出版了新的流行病学教材,新教材还是比较地科学和实事求是的.
我在新华书店翻着看了看,怅然一笑,便把它放回了书架.
闻达与秦静合作的关于那场霍乱的论文终于得以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上进行宣读,这是近年的事情了.
我从报纸上看见的消息.
报纸上说是秦静出席了在美国召开的某某会议并在大会上宣读了论文,并且她的宣读赢得了广大与会专家的高度评价.
我为秦静感到了由衷的高兴.
十几年执著的追求到底有了一个明显的结果,这毕竟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她自己作何感想那么闻达呢他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他早该退休了.
他退休了怎么办最后他找到自己为什么总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的理由了吗说真的,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勇气为了消灭什么而遭遇什么,为了不可知的结果而长久地等待,为了保存内心而放弃外壳.
但是,在十几年之后,我懂了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你去这么做的.
当然是你热爱的事情.
因此,闲暇的时候,发生霍乱的那一天经常出现在我的回忆中.
我在回忆中为自己寻找生活的道理.
有许多的道理总是在后来回头的时候找到的.
往前走的路总是无可凭借,一如断了铁索的上山的小路.
写于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汉口修改于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汉口云破处池莉1开始一切都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
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
不像有些人,生来就是模模糊糊的,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把生活与历史都搅得似是而非.
金祥和曾善美是阳光下的绿叶,全钢铁设计院的人都相信这一点.
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片绿叶就连毛细血管都是纤毫毕现的.
2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不容易过时的话,因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奖之义使绝大多数人无法谢绝.
这句话在这所钢铁设计院一直流行着.
在雪亮的群众眼睛里的金祥和曾善美的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十八年前,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金祥被分配到这所钢铁设计院工作.
该院隶属冶金部,院址位于武汉市,离金祥的家乡只有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
金祥是湖北省红安县觅儿寺乡觅儿寺村人,世代农民,回乡知青,曾任大队民兵排长,结过娃娃亲,有了文化之后就退了亲.
其父苦大仇深,参加过中共党史上著名的黄麻起义,打过土豪劣绅,是由后来的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手下亲自发展的中共党员.
在金祥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九年,设计院请他的父亲来院里给大家作过关于中共革命斗争史的报告.
据他父亲说,在国民党反动派对红安进行的一次次围剿中,他的四个兄弟都惨遭杀害.
他自己之所以幸免于难,就是太爱喝酒了.
每次都是先自醉倒路边,国民党反动派就以为他已经是死人一个.
当然,他也正是由于这个毛病,才一辈子在农村种田,没有做成大官.
不然,当个将军是没有问题的.
金祥的父亲把大家逗乐了.
但是老农民掰起指头认真地告诉台下的知识分子们:"同志们你们不要笑,当个将军不是说大话.
我们小小的红安县,牺牲的就有十万多人,团级以上革命烈士有五百多人,建国后还活着的老红军有六百多人;出了国家副主席董必武、国家主席李先念,还出过两个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四个国务院副总理,十个正副部长,大军区的正副司令员和正副政治委员有二十九个,兵团级干部二十四个,省军级干部一百三十多个;授军衔的时候,同志们啊,我们上将六人,中将十二人,少将四十五人.
同志们,我要是少喝酒多杀人,当个将军有什么稀奇呢"设计院几乎人人都知道金祥父亲的故事.
它成了流传至今的生活段子之一.
段子就是以幽默见长的精短笑话,有荤的素的和政治的之分.
国家有国家的段子,政党有政党的段子,个人也有个人的段子.
段子是民间文学,源远流长地润滑着历史.
金祥父亲的光荣史以段子的形式公开流传,对金祥来说是一件不太严肃的事情,但是金祥从来不恼,他是一个随和的人.
金祥在大学里入党,二十五岁到该所工作.
他工作勤奋,团结同志,性格开朗,一贯助人为乐,也获得了相应的提升和荣誉.
近年也在鼓噪下海办公司当经理的事,一般也都是以设计院出面,小打小闹,想为设计院赚一点钱.
近年来他也穿西装打领带了.
腰里也别了一只BP机.
很快地卡拉OK也唱得毫不怯场了.
金祥是一个温和的潮流人物.
任何时代他都不愿意落后也不会做出头乌.
金祥有许多好作风.
例如他每天早上提前上班打开水和擦桌子,十几年如一日,一直做到他被害的前一天.
他还喜欢绿化环境,在机关大院和与之相连的宿舍大院里种了许多树,在办公室里长期养着几盆文竹和吊兰.
金祥嘴唇较厚,爱抿着,头发浓密生得下,所以没有什么额头,是一副话语不多可资信赖的憨厚样子.
金祥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被破格提拔为第五研究室的副主任,第三年与曾善美谈起恋爱,第四年他们结婚.
金祥在婚前有不太明显的狐臭,婚后做了一个小手术,效果很好.
与金祥相比,他的爱人曾善美的身世就简单得多.
婚后金祥管曾善美叫做"爱人"或者"我爱人".
他从来不使用别的称呼,比如妻子、老婆等等.
大家也都跟着他这么叫了.
曾善美是金祥的爱人,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在武汉的姨妈收养.
她的姨妈与姨父都是工程师,住在一个浓荫覆盖的高校宿舍区,因此她家教良好.
一九七七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当时十九岁的曾善美一举中的,考上华中理工大学.
曾善美的专业是英语.
分配到设计院之后,一直在翻译室工作,业务能力中等偏上.
与所里的绝大部分科技人员一样,拿国家的工资做分内的工作吃自己的饭.
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也不愿意表现自己压抑别人.
她是一个能够给她身边的人以高度的安全感的人.
曾善美的性格与金祥惊人地相似,她天生一副笑模样,性格开朗,助人为乐,酷爱做办公室的清洁,也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棠.
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曾善美办公时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办公室的曾善美成了设计院一道宜人的风景.
这道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得这个单位有让你熟悉得喜欢的某种氛围.
曾善美就是那种制造单位特殊氛围的人之一.
她身上具有一种气质.
关于曾善美,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多说.
她自己是孤儿,婚后至今也不曾开怀,生活上一切都依靠丈夫金祥.
她是一个经历简单得过于单调的女子.
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她是永远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的.
唯有她的气质是她身上复杂的内容.
这个内容使她在设计院这个她所生活的领域里变得有意义和重要起来.
在设计院,曾善美是被大家公认的拥有优秀气质的女性.
她的外表也与她的气质相当匹配.
她秀丽光洁的手腕与手指就不难说明她是那类小巧玲珑的女人.
她小巧玲珑却还得天独厚地拥有饱满的胸部和臀部.
假如她还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那就糟糕了,那就等于她在把别的女人往死里逼,也会让男人终日地焦灼不安.
那么一来红颜薄命的古典陷阱必将在现实中一步步地吞噬她.
万幸的是曾善美的面容非常普通.
她非常普通却不失端正.
这就很好,是一个懂事的女人.
并且曾善美一贯地朴素.
她长年的短发,从不烫头,一直是由金祥替她理发.
她从来不着颜色鲜艳的、大花大朵的衣服,她甚至从来不穿裙子.
当代的女人不穿裙子似乎太保守了,所以不知有多少人包括金祥做过她的思想工作.
曾善美总是这么告诉他们:"其实我也很想穿裙子,但我的膝盖格外怕凉.
"当然,曾善美又绝不是邋遢和土气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在院里就不会有极好的人缘,首先男人们就接受不了.
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男性占绝大多数,院长以及各级重要人物几乎全部是男人.
曾善美的朴素是那种形成了风格和极其讲究的朴素.
她的衣着式样传统但在布料的质地和服装的做工上丝毫不含糊,颜色的搭配上也是半点不肯露怯的.
衬衣隐约显现乳罩的情况在全世界到处开花,在曾善美这里却可以保证滴水不漏.
这使得曾善美随和的性格里蕴含了一种古代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怜的矜持.
这种在当代的女孩子身上已经风毛麟角的矜持正为知识阶层的男性所心仪所怜悯,能够激发他们潜在的骑士之豪情和绅士之风度.
用通俗的话说吧:曾善美非常地讨人喜欢.
非常.
金祥和曾善美的恋爱关系是由金祥他们研究室老主任的妻子介绍建立的.
他们恋爱顺利,婚姻也顺利.
两人总是和和美美的.
小两口偶尔吵架,老主任的妻子就去调解,一般也就破涕为笑了.
他们婚后居住在设计院宿舍的一套两居室里.
邻里关系处得胜过亲戚.
小家布置得雅致而温馨,种满了常绿植物.
曾善美在家里有一些娇滴滴的,大小事情都是依靠金祥来做.
金祥也乐意做.
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结婚多年没有孩子.
于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跑医院和吃药.
无数次的生殖系统的检查证明金祥和曾善美都没有毛病.
中医认为也许是曾善美的五行不通,经络不畅的缘故,因此曾善美在长年地勤勤恳恳地喝着汤药.
这就是在设计院生活和工作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
他们就像晴朗夏夜里的星星,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
在他们的观照下,我们觉得危险和动荡总是在电视上报纸上和传闻里,而我们身边的生活总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老实得近乎于平庸.
3在一个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里,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装在一只普通的办公信封里通过邮局摆到了金祥的办公桌上.
金祥大大咧咧地拆开了它,一看就咧嘴笑了.
这就是一个凡胎肉身的人不可能觉察到的神秘命运的悄悄降临.
金祥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可能扔掉请柬.
他咧嘴笑着,当时就往曾善美的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一通,他就听见了自己爱人悦耳的声音:"喂.
"4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情,事件中的有些过程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我们的现实生活限制了我们,它使许多重大事件中的情节似曾相识.
比如金祥收到的请柬,其实就是一份现在在四十岁左右的人群里头嗡嗡乱飞的那种请柬:校友聚会,战友聚会,插友聚会,中学乃至小学同学聚会.
不知是开始进入怀旧的年纪了还是想开始新一轮的感情追求,抑或是受了流行歌曲和泡沫文化生活的影响.
总之我们在各种档次的饭店酒楼里,随便就可以见到这样一些中年人或准中年人的聚会.
他们贫富不均,形态差异很大.
有的挺胸腆肚,穿着本市服装公司精心缝制的全毛西服,洁白的衬衣,打着图案庄重的领带,和蔼可亲,与每一个人颔首握手,后面有司机跟着拿文件包,这是当了官的.
有的一身名牌服装,面如奶油,头发丝毫不乱,指间戴一枚或多枚镶钻金戒,手提电话放在餐桌上,凌志或卡迪拉克小轿车泊在饭店停车场,是自己开车来的;他们的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到处流动,过分热情地与人寒暄,这是当了大小老板或做着大小总经理的.
更多的人是穿着出自大众商场的服装,价格大约在一百五十与四百五十之间;这些人在家里精心地刮过胡子修过了面,但是脸色还是姜黄的,两鬓夹了白发,深刻的皱纹暗示着日常生活琐碎的磨难,这便是那些平头百姓了.
只有少数人是异端,坐在暗处,衣着不整但却绷紧着一股精神,猛抽烟,把虎落平阳的乖戾表情掩隐在香烟的雾霜之中,一心要等人家首先认出他来.
这样一些人多半是早年学习成绩比较好后来却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工人,普通职员,一般教师,文学写作爱好者,文学评论爱好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作家,反正现在的作家又不值钱可以随便自封.
诸如此类,等等吧.
但凡女性,基本都化了妆,为此次聚会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裙,露出了学生时代的纯洁笑容.
只是这笑容业已不是那笑容,再真挚也不免有老妇卖俏之嫌.
可怜女人终归是不敌岁月的,不过如今的许多女人明知敌不过岁月也还是要敌一敌的,花衣服金首饰红胭脂还是要试一试的.
总之现在是人胆量都大了一圈.
这种聚会整个陷落在惊喜,慌乱,嘈杂,忆旧,感慨万千,愤世嫉俗,不知轻重的气氛之中.
大家拉拉扯扯地轮流唱着卡拉OK,歌曲的曲目中,《同桌的你》是必定要唱的: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牵挂你的人是我》也是基本要唱的:忘不了你的人是我,看不够你的人是我,体贴你的入关心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
聚会的保留歌曲是五六十年代风靡中国的一批前苏联歌曲:《红荡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等等.
最后是《友谊地久天长》.
大家把这些歌一唱一听,揉揉搓搓不知道涌出了多少酸甜苦辣的感情.
是同桌不是同桌,是朋友不是朋友,是同道不是同道,全都心心相印无话不谈了.
在收到大红烫金请柬的第二天晚上,金祥携曾善美去参加的就是这么一个大型聚会.
这个聚会与其他的稍有不同,请柬上有一行添加上去的铅笔字:你如果不怕老婆知道你过去流鼻涕的丑态或者你不怕同学看见你老婆的丑模样,你就可以带老婆.
金祥就是看了这句话才喷出笑来的.
他当然是敢带老婆去的.
曾善美参加了丈夫金祥那帮老同学的聚会.
聚会上曾善美不想出风头但是形势由不得她,她还是风头十足.
她因为没有生育过所以还是一副姑娘的好身材.
加上她白衣黑裤素着一张光滑的脸,活生生被一群花花绿绿的黄脸婆给衬托了出来,好像她才是歌曲里所唱的那个同桌的你.
大家都乐意请她跳舞,乐意陪她坐在幽暗的火车座里喝咖啡聊天.
在这个晚上,最得意的是金祥.
他看都不看曾善美一眼,整个把她让给公众,充分地表现着自己的慷慨大方.
聚会照例结束得不是太晚,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
晚上十点半钟,曾善美从一个角落走出来,微笑着走向金祥,挽起了他的手臂.
大家鼓掌.
曾善美羞红了脸.
美满的夫妇告辞大家钻进出租车回家.
5在这个聚会上,曾善美都与谁谈了话,是些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告诉了曾善美关于金祥的一些什么事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忽略不计的.
曾善美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她根据什么相信了她素不相识的人,我们也不得而知.
这种聚会嘛,中年人最后的疯狂,发生许多意外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不必去细究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既用大同小异的情节使我们厌烦又用神秘莫测的细节使我们显得无知.
总之,金祥曾善美夫妇从愉快的聚会上回到家里之后,曾善美没有首先去洗澡,这是异常的.
曾善美让金祥先去洗澡,自己倒在沙发上,皮鞋也不脱.
与曾善美在这个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金祥立刻嗅到了空气里的不安.
他进了卫生间又赶紧退出来,向沙发那边伸着脖子,间:"怎么了"曾善美没有反应.
不安的空气在金祥的感觉中膨胀着.
他蹑手蹑脚地猫行过来,为曾善美脱掉皮鞋.
曾善美没有拒绝.
她仍然闭着眼睛,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全身松弛,任其摆布.
金祥自己作出了解释,说:"累了.
是很累.
躺一下再说吧.
我先去洗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一响,客厅里沙发上曾善美的眼帘就颤抖起来.
薄嫩眼帘的剧烈颤抖和小草般的睫毛在空中无助的哆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情感到达极致的证明.
尤其是曾善美还强忍了从聚会结束到金祥进卫生间这么久的一段时间.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的曾善美整个身心都被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涨满,胀得皮肤发痛.
紧接着,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就跟洪水溢出长江一样,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女人的脸庞.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是女人密不示人的一刻,这种泪水的意义绝对不再是所谓的哭.
可以肯定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
泪水一泄之后,曾善美皮肤的胀痛消失了.
她用自己手包里头的面中纸把泪水处理得不留一点痕迹.
这时的曾善美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的外形没有改变,但由她眸子深处射出来的光芒其锋线异常地诡异复杂,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光芒.
这个女人在这个晚上的五个小时里已经完成了某种彻底的变化.
金祥洗完澡出来,发现曾善美已经上了床.
她不仅换好了睡衣睡裤,而且好像早就睡着了,床头柜上也没有她十五年里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看几页的书,金祥轻轻地摸了摸曾善美的额头,她的体温并不高.
曾善美的一反常态使金祥有点惶惶不安.
他去阳台上对着夜空抽了一支烟.
据他的经验,如果发生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曾善美是绝对不会让这事情过夜的.
那么大概是她自己的事了.
遇到了她的同桌的他想到这里,金祥戏谑地笑了.
他在阳台的瓷砖上碾灭烟头,回房间睡觉.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此为止,恰恰相反,帷幕在缓缓地悄悄地拉开.
控制这帷幕的是曾善美的手.
她希望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水平面之下进行.
对自己生命本能的保护使曾善美变得格外智慧格外冷静和格外敏锐.
在聚会的翌日清早,曾善美与往常一样按时起床.
梳洗之后,也与往常一样拿了一只不锈钢的饭盒,下楼去食堂为他们夫妇买早点.
下楼的时候,曾善美遇上了她经常遇上的邻居及其孩子,他们打招呼,互相问候早上好,曾善美照例逗了逗孩子.
在食堂,曾善美依旧满面春风.
两口子相对吃早点的时候,金祥对昨晚的异常情况提出了疑问.
曾善美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就是太累了.
"早晨熟悉而温暖的家庭环境使金祥很容易地相信了曾善美,昨晚的不安基本消散.
在两人分头上班之前,金祥还与曾善美开了一个玩笑,说:"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一个同桌的他呢.
"曾善美对金祥使用的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态度,她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遇上也没有戏了,都老太婆了.
"金祥摸了曾善美一把,说了一句夫妻间的挑逗话.
一个男人与女人这么地分手出门上班,他这一天的工作情绪肯定是良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早晨看起来都还不错.
甚至可以这么着,关于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只在关键的时刻记一记.
一般说来,金祥曾善美的白天与他们在设计院十几年的白天没有什么区别.
首先曾善美是有备而来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在暗处.
所以一到早上她就绝口不提晚上的事情,举止行动可以做到完全地一如既往.
接着金祥也自然地首选了曾善美的做法.
他这辈子所受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育统统来自于乡下,那就是他奶奶和母亲常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两口子吵架不记仇,黑了共个花枕头.
再就是:夫妻无隔夜之仇.
再就是:家丑不可外扬.
加上每天早晨曾善美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食堂为他们买早点,这在金祥看来,曾善美始终是维护和珍爱这个小家庭的,她无非是在聚会上听来了什么话,与他闹别扭.
这个女人在闹别扭而已.
金祥满有把握地想,他是不怕女人闹别扭的.
他是什么人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娃折腾成为国家级的副研究员,他与多少人斗过他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是哪方水土养大的湖北红安.
拿共产党的话说是将军的摇篮,拿国民党的话说是土匪窝子.
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都是杀人如麻的人.
他还真的怕她闹别扭不成在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的共识下,他们把生活掰成了两半.
白天是延续着过去的白天,与时代与社会与设计院的同事们一道往前走着.
然而他们的晚上不再是从前的晚上.
6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
它好像被镶嵌在集体中间,实质上可以升腾与逃逸.
它与世隔绝,光线黯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具有了从事任何阴谋的多种可能性.
城市里的公寓楼因为拥挤给了人"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可那不是它的真实面貌.
曾善美没有移动他们家的一草一木,就从根本上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最初的那个夜晚,金祥忽然觉察到了自己家里的怪异,他四处端详了半天,又在几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爱人发生了变化.
曾善美穿着一身金祥从来没有见过的睡衣,这套睡衣一反曾善美的清丽风格,图案和颜色都很浓重很不协调,就像干枯的瘀血.
曾善美将自己苗条的身体蜷缩在松垮的睡衣里,坐一只小板凳,躲藏在橡皮树的阴影里面;她面无表情,嘴唇苍白,眼睛像黑夜的猫一样闪着不寻常的光——这就是从聚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一直到金祥死亡那个晚上的曾善美的形象.
最初当然是让金祥吓了一大跳.
他问她这套衣服是从哪里来的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曾善美懒得回答.
金祥只好把曾善美的变化往精神出了毛病方面想.
可这个时候曾善美说了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正常得很.
我只是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谈.
"金祥松了一口气.
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吧.
"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
另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
金祥想:他是不怕的.
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
你又怎么了"曾善美:"我没怎么.
我绝对正常.
"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
"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
好.
你重视了就好.
是有问题了.
"金祥:"说吧说吧.
"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
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
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
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
"金祥:"……"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
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金祥:"不是的.
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
"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
看看你这种样子!
老天爷!
观音菩萨!
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
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
"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
有什么不正常的"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
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
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
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
她一点不着急.
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
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还有第三个晚上.
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
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
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
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
"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吸烟.
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
"曾善美:"在什么地方"金祥:"当然是乡下了.
"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上加苦的日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曾善美:"九岁,在哪里"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
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
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
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
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
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
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着钟说:"时间不早了.
我还要写一点东西.
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
这是愤慨的一眼.
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
但这不是大众场合,是两个人的战争.
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
金祥在节节败退.
他在曾善美看不见他的房间的墙壁后面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汗.
他的心里也翻涌起最坏的预感.
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
当金祥曾善美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
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
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金祥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
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曾善美的对面.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
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他得赶紧堵住这个漏洞.
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曾善美提起金祥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
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种强留青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曾善美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
她当然要起疑心了.
女人总是多心的.
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
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有生过孩子.
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
金祥走近曾善美,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
金祥在曾善美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
他注意到曾善美没有拒绝和退避,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
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
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
金祥:"善美,你是我的爱人.
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们还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
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
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
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
过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
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
我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
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
八,九,十,臭狗屎.
这是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
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
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记了.
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
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呢"金祥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
金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
金祥的话说完了.
冰冷的曾善美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
但她听得十分认真.
曾善美:"说完了"金祥:"完了.
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
"金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曾善美不说话.
金祥:"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
他们嫉妒我们.
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曾善美依然不说话.
金祥又抽了一支烟.
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
金祥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想好了一个对策.
这个对策就是性.
丰富的经验告诉金祥,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
金祥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曾善美.
他原以为要费一点劲的,因为他估计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
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
他正当盛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
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
曾善美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这倒叫金祥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
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金祥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
为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
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
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慌不忙,温文尔雅的,金祥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
曾善美没有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
关键的是金祥进去了.
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
毕竟前途是光明的.
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
"8曾善美:"现在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
"曾善美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金祥惊呆在卫生间门口.
金祥发现曾善美还是穿着那套可恶的睡衣,还是蜷缩在橡皮树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润了的嘴唇现在又是病态的枯白.
他以为自己昨晚一努力奋斗,两人的关系就会多云转晴天,看来他昨晚前功尽弃了.
金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
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金祥:"等等,我记得你昨晚说了一句话的,说的什么"曾善美:"说的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金祥:"什么意思"曾善美:"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
但是你放弃了.
"金祥焦躁起来,咕咕地喝茶,抽烟,手脚乱动,眉头紧皱,在他们四十五平方米封闭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时坐时站.
金祥:"我不要你的什么人生经历!
现在我得认真地问问你了,你究竟要干什么现在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都是院里的骨干力量;你知道我们研究室下面还有两个实体三个公司,我既有项目又要管经营,还要管一些党务工作;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正为这事吃药打针三天两头跑医院.
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科技一日千里.
先富起来的人你也不是没有看见,人家都是别墅小车一身名牌服装了.
我们就是自甘清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
你每天晚上这么没完没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俗琐事,搞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曾善美丝毫不恼,反而微笑了.
曾善美:"你倒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没有白白地经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出落了一张油嘴,满口的大词好词.
可是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是过来人了.
我又不是文盲,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又不是傻爪.
任你什么时代,谁是贾宝玉我也许看不出来,谁是贾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就是.
好像昨晚跟我睡觉的不是你,每天离不开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着漂亮姑娘跑的不是你费尽心机捞高级职称和国家津贴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饭的发票费尽心机塞到下面的公司报销的不是你金祥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报屁股上写写豆腐块文章也可以,晚上,在这个家里,面对我,你少来这一套!
"随着曾善美具有曾善美不温不火风格的流畅数落,金祥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要突破极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来,将收敛不住自己表情的农民本性暴露无遗.
他想象不到一个与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人身上还会有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金祥:"你居然这么刻薄这么刻薄!
你大刻薄了!
"曾善美:"对不起,本来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
你一直对我居高临下,一直在玩弄权术,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实.
你激起了我的义愤.
"金祥:"简直是笑话.
我激起了你的义愤"曾善美:"好吧咱们言归正传.
我为什么与你没完没了地拉扯这凡俗琐事我想亲爱的你是明白的.
看在十五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给你机会.
可是你一再地与我打马虎眼,与我绕弯.
甚至连襄樊九龙沟这个地名提都不敢提.
其实你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的:她能够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多少,也许我只能怀疑.
但是,你加重了我的怀疑.
你让我吃惊就像我刚才让你吃惊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与我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阴暗,如此地虚伪——"金祥拍桌:"够了!
"金祥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满脑子乱转,又去喝茶,极力想使自己冷静.
曾善美住了口,处子一般安静地望着金祥,是猫的眼睛和猫对老鼠欲擒故纵的柔若无骨的姿态.
金祥:"原来你是在怀疑我.
因为我在襄樊呆过而忘记了告诉你,你居然怀疑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
那时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于想象了.
我只能说你这是没有生养孩子闲出来的毛病,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
也不怪你,怎么说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
眼见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恶毒地刻薄着曾善美.
其实他非常懂得哪儿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过十五年来使用不上罢了.
纵然曾善美再沉得住气,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惨痛的摧毁.
曾善美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人,她会在金祥的刻薄里听出弦外之音的:一个半老的女人了,与朝气蓬勃的男人闹什么闹闹了又怎么样谁会再要你现在的大街上美女如云,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时曾善美倒真的微笑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想的程序进行.
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在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
面纱后面的他的确是卑劣得厉害.
他已经比较地遭她恨了.
他对她不客气了.
他在激愤.
他乱了阵脚.
她一定要让他彻底地露出马脚.
现在曾善美只有一个念头和满腔的义愤.
这个念头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
她的义愤是: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
世界上好像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五年里从来不做噩梦.
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过病.
这还是一个人吗当然,曾善美没有证据.
她的父母惨死的时候她才七岁.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九龙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年的那个保密工厂早就转轨合并,人去鸟飞.
进入八十年代后期,整个九龙沟中外合资被建成了一座庞大豪华的旅游度假村.
多年来,曾善美一次次故地重游,寻寻觅觅,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现在的九龙沟几乎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桩惨案.
没有人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一架飞机在九龙沟的上空盘旋,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震惊地仰望着.
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飞机那时候人们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纷纷说:连飞机都来了!
连飞机都来了!
人们在九龙沟的开阔地带堆起了许多堆簧火,等火燃烧起来之后朝它泼水.
泼水的人群里头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她以为飞机一来她的父母就有救了.
她奋力地朝火堆泼水,好让浓烟腾上天空.
她望着飞机,跟着飞机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飞机——飞机——"几顶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开放,飞机终于投下了急救药品,小女孩奔跑着扑上去使劲亲那些降落伞和药品,可是此时她的父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
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曾善美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曾善美说:"飞机,是的.
"最后曾善美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
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
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证据而是事实.
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
你看看电视,休息休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
两人拔河,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
当金祥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曾善美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屈从于威胁使金祥犹如受到胯下之辱.
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
那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
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感情会就此消失.
金祥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曾善美应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己幽默的讽刺.
金祥没有枪.
曾善美:"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
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
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案.
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OK吗"金祥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
他与曾善美对视着,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9正如前面说过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
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
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
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车站.
金祥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曾善美也没有忘记.
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
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
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
金祥曾善美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
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表情的.
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
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实.
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
金祥曾善美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
这段时间金祥曾善美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金祥曾善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过的一些话题.
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
金祥曾善美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看见了江西的庐山.
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
当时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故事.
时间是可以人为地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
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金祥曾善美夫妇在设计院工作之余和工作之时与他们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的话题如下:1、关于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通知:我们院的歌咏队已经演出十场了,在钢铁系统的"皇家乐"杯评比中荣获第一名.
现在发给每个参与者奖金一百元,泰国香米一袋.
善美,走,领奖金去.
来了.
胡老师,近来老主任身体怎么样不错,会走路了,小金参加了歌咏队吗算间接参加吧.
他没有唱歌,他不会唱歌.
他为我们搞后勤了,我们演出的服装是他拉的赞助.
不过够呛,寒酸了一点.
他就那么大一点本事.
这就不错了!
我们院里有能耐的人不少,可都是往自己口袋里捞钱.
完全是富了和尚穷了庙.
你们做人真的是很无私方正的,真正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过奖了胡老师.
一点不过奖!
大家的公认.
米你就不领了吧不领了,金祥会领的.
你这个丈夫真是模范丈夫.
我这个大媒做得好吧那还用说.
善美,我们还要演出,电视台和我们搞一台晚会.
我们的节目得调整和丰富一下.
你得考虑再来一段独唱.
不行不行,我唱不来.
来吧来吧,你就别下去了,小张你去给曾老师他们科打一个电话,说曾老师留在工会商量歌咏会的事情.
强调一下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啊.
主席,我真的唱不了,信天游太高了.
那你自己选一个不高的歌.
别推了,是政治任务.
好吧,那我就唱一个"正月里来是新春".
行.
到底是曾善美.
组织依靠你这样的人是不错的.
那些现在的大学生实在不像话,只会唱什么"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我回答他们:不能!
来,你试唱一下.
让我清清嗓子——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那猪呀羊呀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哎呀主席,解放军就不对了吧我们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要选一九四五年以前的歌吧对对,把人都忙昏了.
好像这个歌从前就是唱的八路军,后来抗战胜利了才改成解放军的,不过,得有根据,没根据可不能乱唱.
小张,你去拿歌单来.
歌单上还是解放军嘛.
曾老师,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
我先生下个月去德国,我想请您的爱人替我们换一点平价的马克.
今年马克一直坚挺,居高不下.
黑市都换到了六点二.
好的,回头我问问金祥.
我想大概是不难的,只是多少的问题了.
谢谢了.
哎,曾老师,您说我们全世界人民都在庆祝我们胜利五十周年,冷眼一看,这他妈谁胜利了现在就数马克和日元牛气,他们日子过得比我们都好.
这很黑色幽默嘛.
怎么说呢我觉得经济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志.
但是,我们是得冷静客观地思考问题.
您的歌选定了吗还没有.
有的不会唱,有的又大高了,一般的别人都唱了.
我教您一支歌吧,特简单,特好唱,儿歌似的,而且保证没有人唱,绝对地道的古董,保证您一唱就轰动.
是我爷爷在家经常唱的.
你唱我听听.
您听着,歌名叫《除"三害"歌》:王呀三春棒老二,骚扰苏区屠杀穷人,借日款几千万,多大的利钱呀多大的利钱,害我们难过;汪呀精卫陈公博,十分阴谋万分作恶,可怜我穷人们,怎么样生活呀怎么样生活,这日子难过.
好了好了,笑坏我了.
你们这些小姑娘!
我还是唱"正月里来"得了,管它歌单不歌单,把"解放军"改"八路军"就行了.
2、关于中国四十年代中期走红的女作家张爱玲客死美国洛杉矾.
善美,你喜欢看一点小说,你来给我们说说,这个张爱玲是什么人写了些什么书寿终正寝的,安逸不过了,许多报纸还登个没完,为什么张爱玲是解放前,上海一个非常走红的女作家.
非常有才气的.
我看过她的一个小说,不是很长,就像现在杂志上登的一般中篇小说.
题目叫《倾城之恋》,描写上海从前的太太小姐的生活的.
把那种生活写活了.
挺好的.
哦.
写太太小姐生活的东西好得到哪儿去现在外面到处都有她的书卖.
你们可以买来看看.
现在外面什么没有卖的能随便买东西瞧,这女作家穿这么高领的镶边旗袍,戴了耳环,模样挺风流的.
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作家.
当然哪,人家是清朝重臣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嘛.
我说呢,没有后台还能走红当时不定怎么炒她,和现在风气一样,中国的什么事都是有传统的.
你们这是乱说了.
张爱玲可不是现在社会上那些所谓的作家.
人家是很孤高的.
孤高怎么就红了古来圣贤皆寂寞.
善美呀,那些真正的高人咱们是知都不知道的.
我们没有看她的小说,按说也不该瞎评论人家.
但是,她年轻的时候走红,穿红戴绿的,等清苦日子来了,她又去了美国,一活活到七十好几,死了还这么多报纸登她,一个人把什么都占全了,这叫我们怎么想曹雪芹都住过草棚呢.
就凭这张漂亮脸蛋,我们还真不敢相信她有什么才华.
女作家没有漂亮的,漂亮也不会去当作家了.
据说我们市也是有女作家的,据说还在电视里面出来过,那模样实在不敢恭维!
也就是大街上的普通小市民罢了.
还听说就住在汉口,我量你与她撞得一哼你也认不出她是作家来.
善美,你这人总有那么一点天真气.
别看一些作家的文章把自己写得哪,给你的感觉那他就是中国少有的伟男子和美小姐,其实人是狗屁一个,比你善美要差远了.
你们说别的作家我不知道,随便你们怎么说.
反正现在谁是真作家谁是假作家咱也闹不清楚,但是你们对张爱玲的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
人家是有历史证明了的.
多长算历史什么是历史,什么叫流传下来了是你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还是他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我不与你们争论了,我这人从来就不善辩.
但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总不能这么虚无.
3、关于我国商品经济中的暴利现象.
告诉你们,上街买东西一定要注意!
特别是金祥这样的人,其实是一个院里的老土,可是又下了一点小海,有时候难免要穿几件时髦衣服,服装的暴利是最厉害的,金祥买衣服要当心.
少拿我开涮啰.
不是涮你呀.
北京西单一个商场的皮夹克,标价是一千七百元,经过行家鉴定,这件皮夹克与王府井大街满街降价处理的三百元左右的皮夹克一模一样.
一条西裤,在精品店卖五百多元,在百货商场只卖三百左右,在批发市场呢吓你一跳:八十元.
不稀奇,去年中秋节我在北京出差,一个朋友请我吃月饼,说是香港当日空运来的港式月饼,一只的价格是五百六十八元.
我吃了,也就是月饼的一些基本原料嘛.
你说现在这像什么话一条皮带一千多元,一双皮鞋一千多元,一双袜子五百多元,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名牌.
金祥,我认为这是违背了中国国情和市场价值规律的,已经扰乱了正常的商品经营秩序,误导着生产投入,导致大量的伪劣假冒产品充斥市场以牟取暴利.
国家要管了,非管不可了!
管谁难呢.
我们认真想一想,谁是最大的暴利获利者有一个经济学家举例说明问题的时候,例子是中央电视台.
国家一级的电视台,其资产以及生产资料,地位以及信誉都是国家的,可他们在黄金时间大量播出广告,并且还搞广告的竞价,一条几秒钟的广告成百万上千万.
厂家的这一部分开支从哪儿出还不是摊进了产品成本,体现在销售价格上,最后还是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来了,这就是暴利嘛.
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金祥说得好!
看问题就是深刻.
是啊,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呢4、关于北约用高技术对波黑塞族实施空袭.
乖乖!
这次波黑真的是见鬼了.
从八月三十号到九月十四号,北约出动飞机达三千四百余架次轰炸塞控区.
他妈的,那么一小块弹丸之地,还不地覆天翻了.
过瘾哪.
让我们大开眼界哪.
北约动用的全是最先进的技术:美国"F"家族飞机,鬼怪式飞机,法国幻影飞机,英国旋风式飞机,美国还从航母上发射了战斧式巡航导弹.
美国飞机的名字就他妈的过瘾,一种轻型飞机叫"食肉动物",可以在空中停留二十四小时,还具有夜视功能.
他们还有什么激光目标指示器,专门为低空飞行的喷气式飞机指明目标.
真的是非常过瘾,他们的激光制导炸弹,可以准确地削掉一个兵工厂,与兵工厂只隔一条狭窄乡间小道的小学却丝毫无损.
就像香港电影里面常说的:帅呆了!
金祥你说,如果我们与帝国主义者们再打起来,结果会怎样那可难说.
战争的事情非常难说.
我们人多呀.
十二亿,是一个什么概念不过打起来总是很有意思的.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这些高技术的武器,制造一件都是上亿的美元,我们哪儿有这么多钱打起来就可以缴获他们的了.
我可不愿意打仗.
那你就是一个庸人.
开玩笑的啊.
因为其实战争是最快的文化交流.
人嘛,总是要死的.
死得有价值就成.
金祥到底是老革命根据地的后代,是他爸爸的儿子,就是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概.
5、关于社会治安与腐败现象.
这是一个从一九九四年延续过来的话题,日常被谈论得最多,男男女女,办公室,图书室,食堂,厕所,这个话题像风一样流动着,金祥与曾善美都参与了观点折中的议论.
在此不赘.
10又是晚上了.
他们空间的四周是由植物组成的墙壁,它们是橡皮树、龟背竹、棕竹、万年青、无花果、米兰、君子兰、兰草及各种吊兰和各种海棠;常青藤布满阳台,其触须每时每刻都在向天花板延伸.
这是一个令他们骄傲了十几年的家,热带雨林公园般的家.
但是当金祥曾善美的战争进行到晚期的时候,它们使这个空间阴影幢幢.
金祥的想法是:在这次的噩梦结束之后,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些植物全都送人.
在这些个晚上,过多的植物参与了曾善美的阴谋.
曾善美一直躲在最高大的橡皮树下面,冰冷恶毒得像一条蛇.
曾善美像蛇一样冷血地展开了令金祥更加胆战心惊的话题.
曾善美:"从我父母死亡之后说起吧.
我得给你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一直没有对你谈起过我的兄弟姐妹是吗"金祥:"没有.
你给我们的感觉是你是一个独生女.
"曾善美:"我说过我是独生女吗"金祥:"我不是说你说过,是说你给我们的感觉.
我们结婚的时候回乡下,我奶奶问过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没有说话.
我怕触动你伤心的往事,把话题岔开了.
后来我再三嘱咐我的家里人,要他们谁都不问你的家庭往事.
"曾善美:"你的记忆力很好嘛.
给我一杯茶好吗"金祥从沙发上起身,给曾善美沏了一杯茶.
他被这战斗之间出现的平静气氛弄得更加紧张.
他相信曾善美不会仅仅是想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他开始下意识地一个一个地卸下他的指与掌相连的关节,掰得咕咕作响.
曾善美:"其实我有一个弟弟.
我七岁那年他两岁.
他长得非常漂亮,虎头虎脑的.
在我父母死后那段混乱的日子里,没有人顾得上他,一不小心,他也死了.
我可爱的弟弟,在一个早晨,死在我的怀里.
"金祥:"他怎么了"曾善美:"那不重要.
你不会真的感兴趣.
重要的是我的弟弟夭折了这个结果.
在我看来,这个结果是我父母死亡的直接后果.
这就等于说,那一次,凶手不仅害死了我的父母,还害死了我可爱的弟弟.
我的亲人全死了.
"金祥:"这的确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曾善美:"你真的对我有个弟弟而没有告诉过你不感到吃惊吗"金祥:"吃惊.
但是我不想追问你什么,你在这方面过于敏感,你受过太重的刺激.
我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
"曾善美:"其实我就是一直在这么做:忘掉过去.
是你带我去参加那个聚会的.
"金祥:"是谁到底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曾善美:"瞧,我们又把话题绕回去了.
我不愿意绕回去.
我们接着谈我从前对你省略掉的我的经历好吗"金祥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曾善美的表情和她的话语后面的意义.
按道理,他觉得自己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的不幸应该在感情上有所表示,比如拥抱一下曾善美,替她擦去泪花,可是曾善美没有泪花,她的眼睛在燃烧.
幽蓝的火苗隐约可见.
金祥想:那就去他妈的吧.
金祥只好反复使用廉价的语言:"这的确是太不幸了.
"曾善美:"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我的身上.
他们一死百了.
我一个人活着,我只有七岁,是一个胆小的无法独立生活的小姑娘.
你想知道我后来的遭遇吗"金祥:"后来不是你姨把你带回了武汉市吗你一直说你在武汉生活得不错,可能你姨对你并不好.
你这个人不愿意说别人的坏话,一直打肿了脸充胖子.
其实我早就有这种猜想.
"曾善美:"金祥,你这个人真的是自以为很聪明.
我想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不幸.
"金祥:"我在褒奖你.
我根本无须在你们家的破事上体现我的聪明.
这段时间你整个地就不对劲.
你变得太厉害了,好像不大知道好歹了.
"曾善美:"你这么说话就对了.
我们已经撕破了脸,剑拔弩张了,所以你不要来那些假惺惺的东西,那只能叫我恶心.
"金祥停止了掰关节.
实质性的东西来了.
他抽烟.
眯着眼睛.
对那些阴暗的植物吐烟雾.
曾善美:"我的姨对我很好.
正因为她对我像亲生母亲一样,我才没有勇气彻底地摆脱不幸.
我彻底摆脱不幸的代价就会是她家庭的破碎.
"金祥:"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
"曾善美:"我得事先提醒你,你一定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在朋友中,在家乡,都是非常骄傲的,因为你有本事实现了你人生理想的一部分,即找了一个城市的老婆;并且这个老婆是大学生,又是有品位的知识分子,长相也不难看;最关键的,她嫁给你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
一定记得你在新婚之夜对我说的话吧'曾善美,我早就问过你是不是处女,你说你是.
如果今天证明你不是,我就只好杀了你.
因为我们家的长辈明天是要见红的.
'你母亲给了你一块白手巾,你把它铺在了我的身下,这一切你还记得吗"金祥:"当然记得.
我们家就是这规矩.
虽然我们是农民,但我们绝对讲究仁义道德!
就是现在,此刻,我也不觉得我们当年有什么可笑的.
我金祥生是人杰,死是鬼雄.
只有纯洁的处女才够资格做我的女人.
我还记得事实证明你是处女.
"曾善美:"所以你要有点准备.
我的故事恐怕对你不利.
"金祥:"快说吧,你.
"曾善美:"我姨是一个非常仁慈又非常软弱的好人.
她格外心疼我.
讨厌和嫉妒我的是两个表妹.
我的表弟头十年也不喜欢我,后来却非常喜欢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十八岁那年,他爬上了我的床.
"金祥嘲讽地难为情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曾善美:"后面还有更不幸更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我今天豁出去全部都告诉你.
我的姨父也非常喜欢我.
主动替我洗澡梳头什么的,趁机猥亵我.
那时候,我们的住房并不宽裕,姨父总是能够找到借口亲近我.
我姨找了很多人,后来为我要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
那是学院从前的一间门房,只有一个耳聋的年迈老人住在那儿.
我搬进去的时候是十四岁.
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是夏天,我记得那晚闷热得厉害,热得我后半夜才睡着.
就是那夜,他强奸了我.
"金祥:"他得逞了"曾善美:"是的.
"金祥:"你的表弟呢"曾善美:"也得逞了.
"金祥:"用你的话说,他也强奸了你.
你被两个男人强奸了"曾善美:"如果你要我确切地说,我的表弟应该算诱奸.
他说他爱我,他将来一定要和我结婚的.
当时我也想和他结婚,就半推半就了.
他人不错,长得很帅,高高的,懂得体贴女孩子.
"金祥冷笑.
金祥:"后来你们这对狗男女为什么不结婚"曾善美:"新的婚姻法规定不允许表亲结婚.
再说后来我们都懂得了近亲结婚的危害.
他是我姨的独生子.
我姨指望他抱孙子,我不能害我姨.
"金祥:"曾善美!
曾善美,我想近年来你的毛片看得太多了,它们激发了你淫荡的本性.
你这可以叫意淫吧别忘了,你是处女嫁给我的,那一年你二十四岁,是一个说话就脸红的、爱笑的女大学生.
"曾善美:"你真的感觉不出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吗尤其是你还面对着她我已经提醒你要有一点承受能力.
因为我没有说假话.
我没有必要说假话.
我一贯欣赏磊落做人.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罢了.
现在既然我对你有要求,我想事情就得公平合理,其实以前我也没有欺骗你,只不过没有把我不想说的事情告诉你而已.
现在我们俩狭路相逢,不说清楚是过不去的了.
所以,我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我希望你不要输给了我.
"金祥:"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在这个时候还装知识分子!
省一点力气说事情真相吧.
"曾善美:"你不要着急,我会说的.
"曾善美:"你一定没有忘记,当年你很想我们在秋天结婚,说秋高气爽,婚礼之后我们好出门旅行.
可我执意选择冬天举行婚礼.
为什么因为我姨在我婚礼的那天,为我准备了一只鸡心.
她把鸡心从活鸡的身上一掏出来就装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塑料袋里.
然后我把它藏在身上,在晚上关键的时候取出来,往白布上面一按.
就像按手印那样.
白布上就会有一个完美的处女图案,足以哄骗最有经验的最挑剔的婆婆.
冬天,这是我结婚时提出的唯一要求.
因为只有冬天寒冷的气候和鼓鼓囊囊的衣服是我成功的把握.
"曾善美:"后来,我成功了.
我必须成功.
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幸福的保证.
是我姨的一片苦心.
可怜她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高度近视的工程师,不得不偷偷摸摸,低声下气地向那些贩夫走卒们求民间偏方,前后花了三百块钱.
一九八二年的三百块钱可是现在的三千块甚至更多.
而且钱还在其次.
就是因为你和你们家狭隘的封建的愚昧的农民意识,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你要知道,我崇尚做一个高尚的磊落的人,是你破坏了我的人格.
你们欺侮了我的姨.
"金祥的血液终于改变了流速和走向,他的四肢发麻,脑部充血,心脏激烈地冲撞着胸壁,嘴唇和曾善美同样地苍白.
十五年前的婚礼在他眼前刷刷地过电影.
乡村的凛冽寒风;曾善美身上一层层的毛衣,棉袄,呢子大衣,口罩,绒帽,围巾;新房里熄灯之后繁复冗长的脱衣过程;第二天早上他奶奶和母亲面对白布上完美图案的高兴和沉醉;那块白布作为最典型的教材在全大队的女人中迅速传阅.
他们金家以农民征服了城市的英雄姿态得以在村里称王称霸,从此只有他们说别人的,哪儿轮得上别人说他们家.
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使他父亲又杀了两头猪,大宴宾客,让喜筵持续了三天三夜,因此而背了一屁股的债.
他的父母为这债务劳累了一生.
而且还劳累得心甘情愿——为一只鸡心.
金祥:"你这个臭婊子!
"金祥的臭骂和巴掌一同扇到了曾善美的脸上,他左右开弓.
如暴风骤雨.
等金祥回到沙发上,曾善美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
鲜血染红了曾善美的下巴.
曾善美很有准备地掏出面巾纸蘸干她的血液.
她表现得像是她更在乎清洁卫生.
生怕血滴到了地上.
然后,她坐回到她的小板凳上.
11曾善美:"你打了我!
你胆敢打人我保证你会向我道歉的,你这个狭隘的愚昧的乡巴佬!
"金祥:"你以为我真的会向你道歉向一个臭婊子道歉做梦吧.
打几下只是小菜一盘,后面还有大菜呢.
老子会让你开荤的.
现在是我提醒你的时候了,你得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足够的承受能力,我劝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咱们狭隘的愚昧的乡巴佬.
你这个臭婊子!
"曾善美:"我不是婊子.
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做婊子.
婊子是卖钱的.
比如,你奶奶非得你爷爷给她五块大洋才剪开裤带;第二次嫁人又是先见钱才上轿——"金祥:"住口住口!
你给我住口!
"金祥:"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一点人的良心我九十岁的奶奶,为了你他妈的吃上绿色食品,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地养鸡,一个一个地攒下鸡蛋.
我七十岁的老父十天半月地挤一趟臭烘烘的长途汽车,给你送新鲜鸡蛋和蔬菜.
你他妈的居然还忍心伤害她老人家啊"提起他乡下的亲人,罕见的泪水湿透了金祥的眼睛.
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仇恨.
这仇恨像大雾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使他呼吸困难,肺部生痛,喉咙里发出不由自主的锉牙声.
这时候,他又听见了他绝对不愿意再听见的曾善美的声音.
他觉得这个婊子的声音是那么刻毒,阴险,傲慢,粘滑,像一条蚂磺一样在往他肉体里钻.
曾善美:"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完全不分青红皂白了婊子是婊子的事,鸡蛋是鸡蛋的事.
鸡蛋是你们家自愿送来的,凡送来的东西我都给了几倍的钱.
每一次你们家来人,都是我买菜下厨,顿顿的好酒加一大桌子的菜.
另外还陪他们上街买礼物.
他们一来就到处吐痰,往餐桌背面擦鼻涕,乱用毛巾和牙刷.
我得整整做上一个星期的清洁.
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使人难以接受的事情难道你没有抱怨过况且实际上他们是冲着你才送什么鸡蛋杂碎的,如果我与你没有关系,就是给钱买,他们愿意送吗"金祥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塞住了耳朵.
金祥:"好!
一切都不要说了.
现在我给你上一道大菜.
"金祥从沙发上长大一般地站起来,他显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强健.
在长期的城市生活里被软化的肌肉纷纷虬结.
他颈侧和额头的血管怒张如春天的蚯蚓.
曾善美的躲避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她一下子就被金祥从橡皮树后面揪了出来.
金祥把曾善美扔到床上,三下两下就四脚朝天地捆好了她.
接着青蛙剥皮似的剐掉了她那身瘀血一般的晦气睡衣.
同样地,曾善美的反抗也毫无意义.
她的娇小越发衬托出金祥的强大,她的喘息和液体成了金祥的刺激剂.
曾善美不顾体面的赤身露体的挣扎使她的肉体动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妇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
金祥犹如井底之蛙蓦见天地,脑子里一片热闹,有信息爆炸之感.
金祥欣喜地淫邪地仇恨地对曾善美说:"我要强奸你.
"金祥的衣服在他的一阵手忙脚乱中飞离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霸道地挺拔怒张着,他炫耀地在曾善美身边摇晃.
再一次十分明确地强调:"我要强奸你!
"金祥:"我要强奸你.
我要让你重温旧梦.
看看我,今天它终于解放了,你不觉得它士气高涨,完全有能力既强奸又诱奸你吗"金祥:"你和你表弟干了几年"曾善美:"到我结婚之前.
"金祥顿住了.
金祥:"我操你妈!
我操!
我操!
"金祥没头没脑地对曾善美加倍地折磨了一番.
在这个过程中,金祥又泄了一次.
但是他立刻又横刀跃马地上了曾善美的身.
他要他的气势,要他对曾善美的压迫感.
显而易见,这种阵势中的曾善美完全没有了躲在橡皮树下面的那份优越.
金祥:"告诉我!
你这个烂婊子!
你表弟干你的时候,你舒服吗你有高潮吗"曾善美:"金祥,"金祥:"别叫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是你肮脏的嘴巴可以叫的.
说!
有吗"曾善美:"是的.
"金祥:"我是不是要捣死你这个婊子才好呢!
告诉我,他的鸡巴大还是我的大你们互相用嘴吗还有,你怀孕过吗"曾善美:"你太过分太下流了.
好!
我可以告诉你.
我可以满足你.
可你像一个男人吗你敢告诉我你在九龙沟做的事情吗你不敢!
即便我是婊子,你还不如我呢!
"金祥:"放你妈的狗屁!
我不如你你看清楚现在把你奸得落花流水的男人是谁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英雄的儿子.
我告诉你实话,杀人算什么为了正义和不受侮辱而杀人是伟大的事业,是最勇敢的人才做得了的事情.
做婊子哪里够资格与杀人相提并论!
你一定明白这世界上有的人是该死的,比如你.
我要奸死你,让你死得其所.
你怀过孕吗说!
"曾善美:"你杀过人吗"金祥:"你给我说!
"曾善美:"应该你回答我了.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不能这么没种!
你回答了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我是绝对说到做到的.
只有你,懦夫,一直不敢面对我.
"他们的空间是暗无天日的.
房门紧闭,窗帘低垂.
电视在客厅里大声地机械他说话掩盖着他们的密语.
他们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肉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汗水和体液将他们沉坠到最隐秘的个人深渊里.
到了这一步,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说的了,只要能够挑战和重创对方.
金祥俯身,贴着曾善美,把嘴凑近她的耳朵.
他们另一侧的效果则是曾善美的嘴也贴着金祥的耳朵.
给人的错觉是,这是目标精确的激光制导轰炸,通道只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外界无法截获他们的任何信息.
这种错觉让金祥产生了宣泄深埋的秘密的快感,他觉得也只有靠这个才能重创她.
他如此不堪地糟蹋她,她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必须找到最有效的武器,他要她哭!
曾善美:"你这狗杂种!
你胡来我就要叫人了.
"金祥:"不会的,臭婊子.
你是一个死都要面子的婊子.
我也是一个死都要面子的狗鸡巴.
我们不会让人家知道的.
再说,我有权力奸你.
我是受法律保护的.
再说,你天生就是要被强奸的,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美,你不被强奸的时候根本无法与现在媲美.
"金祥是在强行进入了曾善美的身体之后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的.
他非常地得意,非常地起劲,淫心荡漾,不能自禁,结果很快就一泄如注了.
曾善美把头歪在枕头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金祥:"你哭了不过瘾吗别着急,我马上又要来的.
这一次保证质量,这一次就是诱奸了.
是你的表弟了.
年轻人,花样会很多的.
"金祥松开了曾善美的两条腿,但是他用手紧紧地捏住它们,将曾善美的身体翻过来倒过去.
金祥:"告诉我,你的姨父干了你多少次说真话!
你是一个磊落的人,是你强调说真话的.
你说!
"曾善美:"我不记得了.
"金祥:"那就是说不计其数,是吗"曾善美:"……"金祥加重和加快了对曾善美的冲击.
他冲击她的许多个部位.
曾善美咬牙切齿地忍受着.
曾善美:"你不用这样折磨我.
我告诉过你,我是有勇气说真话的.
但是你不能再折磨我.
"金祥:"好.
我慢慢地来,我温柔地来,你让我不来是不成的,我生平头一次尝到强奸和诱奸的美味呢,你就成全我吧.
何况咱们正说的是这么淫荡的事情,怎么能不做你潮湿得像水里的鱼呢,难道我这么不懂事"金祥:"我再换一个方式问你:你姨父奸了你几年"曾善美:"五年.
"金祥:"五年到你二十岁!
五年里每次都是强奸吗可能吗"曾善美:"我没有办法.
我不能告他,他不能去坐牢.
我姨离不开他.
他们要抚养三个孩子和我,靠我姨一个人是不成的.
"金祥:"这么说,从你十八岁开始,他们父子俩共同奸你一个人"曾善美:"……"金祥抓住曾善美的头发往床架上猛撞:"说!
"曾善美:"是的.
"金祥:"畜生!
婊子!
不要脸!
你们这哪里是人!
"金祥:"婊子,你别动.
现在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当年,一个十一岁的勇敢男孩子,在某一个晚上,从那个森严壁垒的工厂的食堂下水道里钻进去,把一种鱼的内脏放进了他们的鱼头豆腐汤里.
就这么简单.
上夜班的人来吃夜餐了.
结果就中毒了.
因为贪吃而吃得太多的人后来就一命呜呼了.
飞机呜呜地盘旋,是我把飞机引到了九龙沟.
我很自豪.
我敢说许多农民一辈子见到的最大的世面就是我为他们创造的.
"曾善美的泪水流了出来.
曾善美眼泪汪汪地望着金祥.
金祥想,这就对了.
曾善美:"我不相信是鱼,什么鱼"金祥:"河豚.
我养父抓到了一条河豚,剖开吃肉,让我把内脏挖一个深坑埋了,说它是剧毒.
"曾善美:"我还是不太相信.
你为什么要下毒呢我们整日关在工厂里面,你们是与我们一点爪葛没有的农民.
难道我们家有人得罪过你吗"金祥:"我不认识你们这个家庭,也没有个人恩怨.
就是他妈的那个工厂太牛X了.
那么高的围墙,上面还拉电网,门房日夜值班,不让我们农民的孩子进去玩耍.
你们凭什么霸占了我们的土地还对我们盛气凌人我溜进去偷过一次葡萄,被逮住推了出来,鼻子摔破了,流了很多血.
我发誓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的.
"曾善美:"就这么简单的原因"金祥:"你觉得简单吗我觉得并不简单,很不简单.
那年我十一岁,都以为我年幼无知,其实我懂事得很.
这就是阶级仇恨.
人类世界非常重大的问题之一.
"曾善美:"可是你一定没有想到会死人的,而且是那么多人.
后来你后悔和害怕吗"金祥:"没有.
我们红安人不怕杀人更不怕死人.
死几个人算什么地球照样转动.
中国照样人口过剩.
"曾善美决心说出比金祥更狠的话,要穿透他们俩十五年的婚姻,穿透此刻他们还在缠绕着的紧密关系,穿透他们关系中所有的回旋余地,直捣他的心脏.
曾善美停止了流泪.
曾善美:"你听好了.
现在让我来回答你最希望知道的问题.
我表弟的东西比你的大多了,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们什么方式都用,每次都能尽情尽兴.
你一个农民,天生就缺乏那份风流.
是死活都理解不了那种风情的.
我当然是怀过孕的.
一个健康的女孩子,拥有那么激情的性生活,能不怀孕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婚前流产过两次.
患了子宫内膜炎,从此就不能生育了.
非常抱歉,如果说我对你有欺骗行为,也就只有这一点.
你是你们金家的独生子.
你肩负着你们家族传宗接代的重大责任.
按说我是最不应该在这一点上欺骗你的.
谁知道鬼使神差地就这样了.
可你不也是在最不应该欺骗我的地方欺骗了我吗你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你居然不赶紧躲开,还与我结了婚.
当然,仔细想一想,你也应该与我结婚,应该伺候我十五年.
应该遭到绝子绝嗣的报应.
因为是你造成了我的不幸.
是你害苦了我.
这是天意.
你说呢"对于金祥来说,这一刻是他人生的灭顶之灾.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切的一切,全是建立和浪费在一堆垃圾上,而人生只有一次!
金祥从曾善美身上颓然地滚落了下来.
12当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曾善美还是按时起床了.
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非常精心地化了一个淡妆.
我们从满面春色在食堂买早点的曾善美身上发现,化妆绝对是女人的魔术.
发明它的一定是一个洞悉世事未雨绸缪的女权主义的巫女.
在昨夜里饱受蹂躏的曾善美出现在办公室时的形象犹如一叶含露的青草,娇小,清新,淡雅,芬芳可人.
她用干净的抹布将办公室的办公桌一一地擦过.
她为窗台上的文竹和吊兰浇了水.
光芒通透而又健康饱满的初升太阳把她为花草整理枯枝败叶的手指勾勒得玲珑剔透,色泽金黄.
凡进办公室的人,无不从曾善美美丽的手指上获得无形的暗示:生活是正常的,工作是美好的,你我是平安的.
MORNINGMORNING!
一连串的早上的问好愉快地回旋在曾善美他们办公室的同事之间.
他们喜欢在日常生活的反复琐碎的关节处使用简洁的英语.
比如通常他们只说"YES"、"NO"、"GO"、"SHIT"等等.
流畅的不费口舌的发音消解着他们生活的复杂.
一般只有当谁遇上了问题,无论是来自家庭的还是外界的,他才会无意中不再使用英语.
只有中国的复杂语言才能贴切地解释中国的复杂矛盾.
但是这一天曾善美还是毫无障碍地对她的同事们打招呼说:"MORNING!
"曾善美今天并没有沉默寡言.
她一边工作一边与大家聊天.
他们今天谈论的主题是童话王国里的当代新童话,即丹麦王子与具有中国血统的香港姑娘喜结良缘的事.
丹麦王子乔基姆现年二十六岁,英俊潇洒,他的婚事一直为大众舆论和新闻传媒所热烈关注,几乎人人都以为他至少要选择一个漂亮的欧洲金发女郎.
可他却与曼利小姐定了婚.
曼利小姐对乔基姆来说实际上是大姐.
她今年已年满三十一岁.
她的父系是中国血统,她的祖母和父亲都出生在上海;她的母亲是奥地利人.
曼利小姐自己是英国籍,会说一口的广东话.
曾善美们为中国广东话进入丹麦王宫感到高兴.
他们断言丹麦王子一定是读安徒生的童话读得太多了.
更加助人谈兴的是电视里面播出了乔基姆和曼利的定婚仪式的场面.
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紧跟在这对新人后面的一个风度翩翩喜笑颜开的长者,大家以为他必然地是一位皇亲国戚,可是电视里的播音员严肃地指出,这是一个国际骗子,专门地骗吃骗喝.
他是自己坐飞机赶到哥本哈根的,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王宫,还乐呵呵地挤在新人的身边,目的就是想在定婚宴席上大饱口福.
当这位乐呵呵和蔼可亲的人还在电视屏幕上向全世界得意微笑的时候,播音员报道的却已经是结果:他已经当场被国际刑警抓获,因为他有混吃混喝的案底.
原来他老人家已经是多次出席国际上这一类高规格的宴会了.
这个大胆可爱的没有危害的国际骗子,他一定没有想到,曾善美和她的同事们由于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他,这一天过得是多么轻松和愉快.
金祥则在他的周围与人大谈北约轰炸波黑塞族的事情,对北约的高技术军事武器十分地入迷.
这在一个男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多数男人对战争是非常感兴趣的.
金祥脸很黑,是农民的皮肤,一般不会被别人从表面看出什么蹊跷来.
他只是头脑有点恍惚,脚底有一些发飘.
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他深知现在自己越发要在事业上立住.
他和曾善美是完蛋了.
但只要他在事业上发达兴旺,女人和爱情是不用愁的.
现在改革开放了,大街上美女如云,大饭店里美腿如林——这是现在的大街向我们再三强调的一个事实.
毕竟时代不同了.
人可以活得潇洒一些.
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他还年轻得很呢.
只是他一定要在事业上稳住.
这个早晨,当曾善美在她的办公室浇花的时候,金祥也在他们的办公室里浇花.
后来就办公.
喝茶.
看报纸.
打电话.
在电话里与朋友谈妥了兑换八百马克的事情,约好明天中午在蒙娜丽莎餐馆一块儿吃饭办事.
其余的时间与同事大谈战争与武器.
没有任何人发现金祥的腿发飘.
这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一天.
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地共同制造了这样的一天.
就如他们制造的许多个这样的白天.
不过,说他们制造白天似乎容易让人理解出别的一层意思,好像他们对于公开的生活过于精心和刻意地虚饰.
其实不是.
制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纯粹的制造,就像世界上最完美的名牌小汽车和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制造出来的.
制造公众习惯的白天的表面的生活是不难的.
金祥曾善美都是有一定生活阅历的人了.
走到这一步,在一个大城市的国家级的科研单位里拥有称心而稳定的工作和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和大家的尊重与喜爱,这是来之不易的.
生活早已调教了他们.
他们已经习惯了一种白天的生活方式.
他们已经无须刻意伪装.
因为无论是男人金祥还是女人曾善美,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
至于有一些人发生了一点事情就会产生不分场合的冲动,有到处哭泣和倾诉的欲望,那是幼稚可笑的.
是比较不聪明的人.
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年四十二岁的金祥和三十八岁的曾善美身上.
他们是中国最沉得住气的一代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人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解铃就得系铃人.
你只能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对自己哭泣,自己向自己倾诉.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地强调了金祥曾善美天衣无缝的白天生活.
他们的白天真的就是天衣无缝的.
因为我们的人群中有着不少的金祥曾善美,所以,逻辑断裂了,理论是形而上的,人类屡屡为短视所束缚.
比如永远解释不清楚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就像狗永远怀着疑问追咬自己的尾巴,而我们还在一旁无知地嘲笑狗.
所以,时间是能够倒流的,隐秘的空间是可以随意建立的;果完全可以先于因,死也可以先于生.
所以,天下发生的事情有许多是找不出答案的.
比如那个混进丹麦王子的定婚宴会的老顽童,我们相信仅仅是他飞到丹麦去的机票钱,就足够他饱吃几顿鸡鸭鱼肉.
一个人的胃容量能有多大但他还是做了违背常识的事情.
13黑夜再度降临.
这个夜晚下起了大雨.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
金祥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
曾善美当然还是穿着她那套没有眼缘的睡衣,坐在他们家的橡皮树下.
他们默默地坐了很久.
曾善美一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的意思.
金祥认为只有靠他来打破沉默了.
当某种事物一旦突破极限,事物的实质就会发生突变.
在黑夜再度降临的时候,金祥发现自己昨夜的痛苦业已烟消云散.
户外的雨声非常悦耳.
香烟也很香.
面前的曾善美已经是别人,一个半老的可恶的不会生育的废物妇女,穿着一件令人生厌的睡衣,垂头丧气,正在枯萎,再也引起不了金祥的半点性欲.
他远远地坐着.
绝对不会再去碰她.
他忽然醒悟到,其实他是早就应该抛弃她的.
现在机会来了.
想必曾善美也突然意识到了她将面对的结局.
她一定有一点始料不及.
她这么一个半老妇女以后怎么办呢日常生活的能力都那么弱.
她今后怎么办昨晚金祥对她的强暴也许就是她此生对于热烈奔放的性事的最后一个回忆.
事情是由曾善美挑起的,她用自伤来引诱鲨鱼,结果是被鲨鱼吃掉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
她的无话可说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暗自地得意起来.
他沉默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殚思竭虑.
他需要打腹稿.
他打完腹稿之后说出来的话,将让曾善美不得不理智地接受他们的结局.
金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曾善美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眼睛里野猫的光芒已经消失,瞳孔是两个黑洞.
金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但是我们已经两败惧伤,好像已经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
为了避免大家在一起的痛苦和尴尬,我们最好的选择是分开过日子.
当然,我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
就像俗话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
就凭我们相儒以沫生活十五年,我们还可以是最好的朋友.
我发誓我已经忘记了你的过去.
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半点事情.
我以我奶奶的生命发誓.
你当然也忘记了我的事情.
我无须你发誓.
因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为人磊落的好女人.
你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坏话.
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和深深地尊重的.
"金祥:"你仔细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别无选择了.
说实在的,现在我无法面对你.
坐在这屋里我如坐针毡.
想必你也有同感.
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太深刻了.
"金祥:"善美,我们分手吧.
我可以不要房子,可以不要这屋里的所有东西.
你的生活将没有什么改变.
我只带走我的衣物用具和存款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好吗"金祥:"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再给我回答.
我不着急.
我们得找一个对我们俩都有利的结果.
"曾善美:"你说完了"金祥:"说完了.
"曾善美:"是深思熟虑的吗"金祥:"当然是了.
"曾善美:"你就没有考虑一下投案自首的可能"这就是女人.
金祥发出一阵遇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的那种大笑.
金祥:"为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什么话都没有说.
投案从何谈起"曾善美又回到了沉默之中.
她的脖子受潮一般渐渐垮了下去.
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一动不动像是在石化.
金祥倒了一杯水.
对曾善美说:"喝点水吧.
"金祥无声地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为这个女人倒水.
曾善美没有喝水.
她沉默着.
时间在她的沉默中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曾善美再次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大出金祥的意料.
她说:"我饿了.
"金祥:"什么"曾善美:"我饿得厉害.
可能是我终于想通了的缘故.
"金祥:"你想通了!
那我们就吃一点什么吧.
"曾善美:"据说现在的人离婚还兴一块儿去餐馆吃一顿分手饭.
原来还觉得挺可笑的.
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体会到一点不奇怪.
毕竟曾经是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只有自己知道.
既然一切都欲说还休,既然彼此还有攻守同盟,不如好好吃一顿饭,一醉方休了事.
你以为呢"金祥以为曾善美说的极是.
当曾善美一刻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她一刻的话都说得极是.
金祥:"你说得非常好.
"金祥曾善美一起来到了厨房.
和平日一样,金祥掌勺,曾善美打下手.
他们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几样小菜.
酒菜一上桌,曾善美活跃起来.
她又吃又喝.
频频地与金祥碰杯.
但是她不说话.
吃到将近尾声,曾善美醉眼迷蒙了,这才冒出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
曾善美:"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心里真的一点什么都没有没有良心的谴责悔恨害怕一生都不被同样的噩梦所缠绕请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好吗我以我姨的幸福发誓,我就问这一次,今后永不再提.
"金祥:"你在胡说什么呢你醉了!
"曾善美醉得趴在了餐桌上.
金祥厌恶地把她弄到了床上,没有忘记特意戴上了曾善美洗涤用的橡皮手套.
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碰她了.
凌晨一点,金祥在沙发上比较愉快地比较深沉地入睡.
昨夜的疯狂使他的身体太累太累,如果今晚他不智取曾善美,那么他的心也会太累太累,后果将不堪设想.
谢天谢地,今晚的效果是令他满意的.
他欣赏自己的口才.
他喜欢雨声.
他喜欢风雨给他们家注入的清新空气.
金祥估计他们的离婚会比较迅速.
现在就差找一个对外的公开借口了.
今晚金祥的脑子非常灵光,他想,就说是曾善美提出的离婚,因为她太爱他为了他有个孩子.
曾善美的形象将在设计院继续大放光彩.
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一个男人想要后代是无可非议的.
对,就这么着吧.
金祥在睡前还看了几页书.
这是在这一段噩梦般的夜晚中不可想象的事.
现在问题总算是初步解决了.
金祥有理由相信他的曙光终于出现在他天空的东方.
曾善美也决心在今晚彻底地解决问题.
她的方式很果断:消灭金祥.
从前曾善美无论怎么都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竟然可以像金祥这样灭绝人性.
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无耻之极.
他一定不是一个人,曾善美坚信这一点.
通过金祥的例子曾善美获得了一个认识上的飞跃:人类这种生物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就像一块草坪上会混进一些杂草一样.
他们是人类的外形,禽兽的心脑.
事实就是这样的.
但是一般人不会相信她的话.
现在人类的思想既幼稚又僵化,因循守旧,作茧自缚.
对自己为什么能够悬挂在地球上从来不作新的设想,对太空几乎一无所知,假想的太空人千篇一律,和武侠小说当中的侠客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英雄救美,杀富济贫而已.
自然消灭金祥的事情就不能指望他们了.
他们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
他们会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所谓证据.
而金祥的投毒杀人是没有证据的.
前后几分钟的事情,黑的夜,来去如风.
足以让法律判死刑的证据没有发生,发生的是结果:许多人死了.
曾善美对于由自己来承担消灭金祥的义务深感理所当然.
总要有一些真正勇敢的人来为人类服务,来主持公道.
于是,在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没有喝醉也没有睡着的非常清醒的曾善美悄悄地戴上手套,拿出了一把她事先藏好的利刃,对准金祥的心脏,一刀就插了进去.
在悦耳的雨声中,她的整个行动只意味着他们家的客厅里发出了"噗"的一种声音,略微比雨声要响一些.
只有一点是曾善美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她的力量比她自己估计的要大得多,利刃差一点就没柄了.
看来仇恨的力量也是不可用常识来估量的.
14同样地,关于金祥被杀的发现以及破案的过程是没有什么可以多写的了.
它们与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凶杀案都差不多.
有无数的小说、电影以及号称真实的报告文学为我们提供现场场面和追凶细节.
使金祥的凶杀案显得更为平淡的是大雨.
做工简陋的宿舍楼漏雨漏得厉害,楼道里像洪水暴发一样,冲掉了凶手可能留下的脚印和其他有可能帮助侦破的蛛丝马迹.
所以,就连穿警服的刑侦人员在民居内外,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拉着警犬,紧张地拍照提取脚印和有关痕迹的场面也没有出现.
这样,金祥的死当然就只能程式化地展开侦破.
也是说按照一般的仇杀、情杀和财杀三个方面的动机展开调查.
曾善美也当然地被列入过调查名单.
但是曾善美很快就被排除了.
设计院的人们在接受警察的询问时他们肯定地有百分之百把握地说:"你们不该怀疑曾善美,她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他们是一对结婚十五年的相依为命的恩爱夫妻.
现在曾善美伤心得都要跟着金祥去了.
你们居然还怀疑她!
你们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而老主任的妻子对警察冷漠的怀疑一切的态度都愤怒了.
当然,警察还是详细询问了曾善美的许多具体表现.
对于群众的回答我们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当然,警察也还作了一些技术性的鉴定,他们也发现,像曾善美这么一个娇小的纤弱的、手腕纤细如柳的女人一刀捅死健壮的金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通过对金祥身边关系的筛选排除,金祥被杀案的最大嫌疑人是他下面公司的一个小老板.
这个小老板与金祥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曾对人说:金祥找他的麻烦等于是在找死,此人在金祥被杀的那个雨夜失踪.
警方认为这种巧合不太像是偶然的.
而且在调查中又发现了小老板有贩毒的行为.
于是警方发出了通缉令.
按说小老板与金祥应该又是一个故事了.
但是就是他为金祥曾善美的故事划上了句号.
事情是在第二年的全国"严打"中发生的.
那个小老板在市郊他租用的农村楼房里被警察堵住.
这是他的贩毒窝点.
屋里藏着成麻袋的毒品.
当警察冲进去抓他的时候,他拉响了别在腰间的手榴弹,与一个警察同归于尽.
落网的是小老板的三个同伙,他们一被逮住就拼命揭发小老板.
其中就揭发出了谋杀设计院的金祥一案.
他们描述说: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小老板威胁他们:你们不干我就杀了你们,反正我是够死罪了,杀一个多一个垫背的.
设计院的金祥,我不就是把他做了吗金祥的悬案就此结案.
金祥凶杀案的结案使有关警察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许多案子一悬多少年.
几代警察,花了不知多少钱,多少精力,多少心血,还是一个悬案.
比如襄樊九龙沟135保密工厂的投毒案,发生在一九六五年.
在一种绝密的代号叫做"胜利531"的军事科技产品就要成功的前一刻,研究它的技术人员在一次夜餐中全部中毒.
包括总工程师夫妇在内的九人死亡.
导致"胜利531"前功尽弃.
整个工厂陷于瘫痪.
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政治的背景和因素非常明显.
因为中毒的情形酷似美国用于军事上的一种麻痹性剧毒化学药品产生的症状.
由于当时我们缺乏精密仪器和几种试剂,毒品分析无法出具精确的报告.
即便没有精确的报告,大家也一致感觉到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阶级斗争异常复杂.
因此,国家安全部也参与了破案.
主要追查美蒋间谍与特务.
当年全厂三百五十一人连同门房,清洁女工统统受到严格的追索上下三代的审查.
倒真的审查出了不少隐瞒历史和偷听敌台的人.
但是投毒者始终不能确定.
后来工厂转产,原有人员流散,给侦破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三十一年过去了,现在对几个主要嫌疑人的监控还没有撤销,含毒的鱼头豆腐汤至今还被保存着,这些都在分分秒秒地消耗着国家的金钱——像这样的悬案,你说他妈的可不可能让人有一个盼头如果用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群众的眼光来看,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生来就模模糊糊,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和事,把生活与历史都搅得似是而非了呢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于汉口午夜起舞作者:池莉1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
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
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
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
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
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
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
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
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2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
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
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
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
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
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
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
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麦力依然笑着.
笑得一办公室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容嫣嚷起来:"麦力,你看你这人!
""王处长,王处长,"麦力抱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到我们办公室这良好的环境里,就感觉我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比较庸俗:其实我是来请大家吃饭的,今天我要请客.
"王建国心里直发凉.
他摸不准麦力要干什么.
他说:"请人吃饭放在下班以后,现在有个组织纪律问题.
"麦力说:"王处长,如果是谈省委机关的组织纪律问题,与我就无关了,我辞职了.
"容嫣失声叫道:"什么——"王建国一时间无言以对,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严肃地说:"麦力你可以随便调侃谁,但不能调侃我!
"麦力这天的笑容非常永恒,他忙说:"SORRY,SORRY,我真是辞职了.
"麦力撸起衣服,将钥匙串从皮带上取下来,放弃某种权利一样把钥匙认真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一刻王建国真是受不了,他一直以为麦力在追随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像麦力这样的大学生们的人生楷模——至少在国家机关这个范畴里.
接着王建国看见容嫣离开她的办公桌向麦力轻盈地飘过去,手里举着一枝康乃馨,办公室用公款买了一束鲜花,是准备去医院看望老处长的,容嫣居然忘形地从里面抽了一枝.
后来全办公室的人一块儿聚在一个灯红酒绿的餐厅吃饭.
麦力包了一间有卡拉OK的雅室,雅室最低消费一千二百元.
王建国有点不想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连贾处长一听麦力辞了职都说好吧好吧,大家让麦力请一请吧.
王建国还能说什么大家也说:一起工作了两年,还是有感情的,一快儿吃顿饭吧.
只有王建国觉得他的感情没这么简单.
尽管王建国心里不是滋味,到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分别的时刻终究是分别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人情味.
况且王建国已经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所以他还是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也顺口说了不少热情勉励的话,结果麦力大受感动.
麦力受了感动之后缠着王建国要与他到外面说话,王建国在机关一向是稳重的,就说算了,有话就在这里讲吧.
麦力捂着他的突牙笑了一阵才开口,他说得很认真但王建国没有听到一句完整话,大家在唱卡拉OK,唱正在流行的"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
容嫣蔑视这种歌,大声让服务小姐换上孟庭苇的《真的爱你》.
王建国只好与麦力端着酒杯来到雅室外面.
他们靠着花哨的护墙板,面对一大束粉金粉金的假花.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王建国若无其事地呷酒,心里头做着种种猜测:麦力要说什么要说什么要说什么麦力终于说话了.
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王建国说:"什么问题"麦力说:"你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为什么叫建国你又不是建国那一年出生的,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
"王建国有点恼火.
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麦力说:"新中国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而你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为什么叫建国"王建国说:"那是我父母的事,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
"麦力说:"不错,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父母给起的.
但是问题在于你长大之后怎么没感到疑惑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你怎么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没有改个名字"王建国说:"麦力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办公室了,你特意拉我到安静的地方,与我单独交谈,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吗"麦力说:"是的.
"王建国说:"你喝多了.
"王建国说完就走,麦力拽住了他的袖子,说:"我没有喝多.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窝了两年了.
我想恐怕是当年你父母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
"王建国用劲甩开了麦力的手,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
可麦力还是在王建国的耳后郑重地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太容易使人误解你了.
"只有这句话还像一句话,王建国脑子里像被钟摆"当"地敲了一下,之后还嗡嗡有回声.
但是王建国还是一径回到了雅室.
容嫣已经在唱孟庭苇的另一首歌.
不知为什么,一些歌词被王建国牢牢记住了.
在王建国后来的生活中,那些不连贯的歌词老是冷不丁跳出来.
有时候是在深夜,当他妻子熟睡之后,这还算正常;有时候却是在省委会议厅,听省委书记讲话的时候,还有的时候是在大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刷刷地开过来,他却愣了.
他脑海里出现的是容嫣的嘴唇和那些歌词——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是不是到了分手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矫情的歌词.
现在这样一些矫情的歌词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们就像鱼肉里头的细刺——这全都是因为麦力,他从机关隐去了,却让许多东西在别人的生活中明显起来.
3麦力辞职的手续头一天办完,第二天就到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去上班了.
又过了两天,麦力回到省委机关送请帖.
又过了两天,由麦力主持的招待酒会在本市一家五星级饭店隆重举行,许多领导到会致贺,觥筹交错中,麦力身穿深色西服,用中英两种语言宣布: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正式成立.
麦力的上司是一个大块头澳大利亚人.
与麦力熟悉得如兄弟一般.
显而易见,麦力的辞职是蓄谋已久的.
十天之内他干净利落地辞职然后再就职,做得非常漂亮.
况且在这之前,他声色不动滴水不漏,的确非常漂亮.
办公室的人坐在一桌,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论.
麦力请了办公室所有的人,王建国向小车处要了两辆小车,他不愿意他们办公室的人被一辆面包车忽隆隆拉到五星级饭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前.
在机关上车的时候谁都没在意,到了饭店门口,大家才会过意来,都说王处长办事漂亮.
王建国在酒宴上听大家纷纷议论麦力,说麦力做事非常漂亮,他直想冷笑.
当然他没有冷笑.
事实上他也不是单单为大家盛赞麦力而冷笑,他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承认麦力的漂亮.
可他这一阵子就是不想热笑,直想冷笑.
他仅仅是只想冷笑而已.
容嫣从来不喝白酒,麦力端着茅台过来敬酒,大家七嘴八舌说王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工处长替小容代一代.
容嫣说我不要谁代,为了表示我对麦力的由衷敬佩,我干了这杯酒.
容嫣与麦力对视片刻,轻轻一笑之后将酒一饮而尽.
在酒宴的整个过程里,容嫣两颊配红,一再对王建国说真有劲!
真有劲!
王建国搭过一次腔:"什么真有劲,茅台酒"容嫣说:"对,茅台.
还有麦力.
"停了停,容嫣又说:"麦力两年不鸣,一鸣惊人.
我一直都以为麦力很普通.
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教训.
做人要做怎样的人呢麦力使我用新的思路思考人生.
"王建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他感到无话可说.
星期天在王建国父母家,一家人闲聊.
麦力是王建国的同事,王建国并不打算谈论他,可是罗霞很积极他说起了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麦力.
没心眼的女人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傻得可爱.
王建国的父母听了罗霞的话一个大惊:"是吗"他们兴奋他说,"我们一直认为在外面闯来闯去的多是无业游民,或者劳改释放人员,或者单位效益不好的同志,省委机关的干部也辞职哎呀真是!
真是改革开放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啊!
"罗霞一直在旁边附和:"就是.
就是.
"说着说着,话头百川归海,就说回来了.
王建国的父母说:"我们干了一辈子,现在回头一看,倒也是觉得从政太难,仕途险恶.
建国不行,我们建国太老实.
现在提倡用年轻人,建国有学历,年富力强,提升快一点也不难.
但是提到正处级就不容易了.
从正处级到局级就更难.
再往上那真是难上加难.
现在这种形势,你跟线吧容易跟错人;不跟线吧人家都用自己人,不跟线谁提你加上天有不测风云,世界局势动荡,仕途险恶呀!
我们建国太老实了.
官场上老实人是要吃亏的,有多少人熬白了头,退休时还是个老处长老局长啊!
"王建国的父亲说到此,自己都顶不住了,耷拉下眼皮,捂着胸,说要进房间休息一下.
王建国的母亲连忙跟进房,给老伴量血压.
出来沉重地告诉儿子和儿媳:"血压又上去了.
"王建国的父亲就是个退休的老局长,退下来的时候想要一个副市级待遇,一直就没办下来,据说很不好办.
罗霞也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本来说吃完饭一家四口玩几圈麻将的,后来谁都没提麻将的事.
大家淡淡地吃完饭,淡淡地散了.
麦力的事王建国只主动对一个人说过,这就是罗霞.
那也是因为麦力的事刚刚发生,王建国只当它是一件趣闻.
而且那也是环境使然一时冲动,因为正与罗霞耳鬓厮磨觉得她是最亲的人.
说了他就后悔了.
王建国只是轻描淡写他说了几句,结果罗霞的眼睛一点点张大,最后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两手紧张地攥成拳头.
"好肥的胆子!
"她说,"我们经常从报纸上看到这个那个辞职出去闯世界,一闯就闯了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就像听童话似的,现在身边还真的冒出来了一个,他妈的现在这时代!
太鼓舞人心了!
"她说:"麦力是哪一个"王建国说:"我们办公室最矮的那个,门牙突出,肩有点斜.
"罗霞歪着头竭力回想了一番.
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麦力,对!
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男人,不由自主地丑化别人.
"王建国说:"笑话.
"罗霞说:"好吧笑话.
"话到此已不投机,王建国坐起来穿衣服.
罗霞却没有感觉,仍然兴兴头头问:"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是个干什么的基金会养牛吗专养小母牛吗养小母牛还用得上搞个基金会并且还是国际性的"王建国说:"这些你应该去问麦力.
"罗霞说:"我又不认识他.
"王建国冷笑了一声.
罗霞说:"人家职都辞了,已经去外企工作了,你却连人家的单位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罢,还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以为省委机关很了不起吗那是老皇历了!
麦力也曾在省委机关工作来着,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知道并且与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挂了了钩"王建国感到这种逻辑可笑得令人愤怒.
然而罗霞倒气愤得叫起来:"你嘲笑谁我还是麦力"王建国真不知道罗霞怎么把她自己和麦力扯到一块儿了.
王建国有点头昏目眩.
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好不好"罗霞蛮横他说:"不好!
""好!
那就谈吧!
"王建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筷子撒了出去.
他说:"我们谈什么麦力你想认识他吗我非常乐意介绍.
谈小母牛小母牛就是那种一条尾巴四只蹄子眸眸叫的雌性的动物.
你大概最想谈的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吧告诉你:我王建国这辈子成不了大款.
你趁年轻及早打算吧,我随时准备成全你!
"罗霞颤抖起来,继而呜呜地哭,牙磕得咯咯地响;最后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后来王建国发现罗霞的秋裤和外裤都在床上,便下意识地看了看钟,算出罗霞穿着三角短裤在外面三个小时了.
王建国赶紧骑车去找妻子.
为了找回这个稀里糊涂的女人,王建国一不小心掉进了被偷走窖井盖的下水道.
他的鼻梁摔歪了,复位的时候非常疼.
这种疼痛他终身难忘.
4麦力走后不久国庆节就要到了.
报纸公布了全国统一的休假规定.
大家一算,如果加上大礼拜的常规休息,假日一共有四天.
办公室里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
一般容嫣是要起劲闹的,她是办公室的黏合剂.
她总是吵吵要机关组织郊游,她带上一帮朋友,钓鱼,打球,唱歌,在小河边烧烤凤翅.
因为机关有车有关系还有王建国.
主要是王建国组织能力很强,有他在,容嫣就会毫无后顾之忧,同事们就会玩得非常开心.
总之王建国一直是这么认识他们同事之间的关系问题的.
这么解释王建国觉得比较合理.
办公室的人也一直相处得比较好.
现在容嫣却远离大家,一脸孤寂的神情,低头揉她的手指,反复地揉,没有尽头的样子.
这样,其他人就一盘散沙了.
王建国始终没有说什么,一直暗暗地期待到下班.
下班的路上,容嫣与办公室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一块儿走在他的身后,离他很近,那姑娘说:"你四天节假干嘛"容嫣说:"不干嘛.
"姑娘说:"我们都等着你热闹,你为什么没吭声"容嫣说:"不为什么.
"姑娘说:"那你休息四天干什么"容嫣说:"不干什么.
"再往下两人的声音就细得窸窸窣窣了.
王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时候办公室的人真是枯燥又无趣得很.
王建国没有回头,大踏步往前走了.
问题是回到家里又有什么趣呢国庆节要到了.
国庆节有休假.
四天的休假几乎横扫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罗霞是肯定逃不出这个话题的.
如果打开家门,罗霞是一副冷面出世的神态,那这生活还真是有点趣了.
王建国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的妻子罗霞劈面就说:"国庆节有四天休息你知道了吧"王建国说:"知道了.
""真他妈棒极了!
"罗霞当兵的出身,一激动她的语言就会冒出部队的味道.
"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周未,休假,美食,欢笑,你说呢"王建国说:"也许吧.
"罗霞瞪着王建国,说:"王建国你怎么了什么叫也许"王建国冲妻子笑了一笑,给了她一个太平世界的感觉.
别说后院起火,后院冒烟王建国也是很不愿意的,一个人总归要给自己营造一片栖身的绿地.
王建国一个笑脸,罗霞也就一笑了之了.
这个女人就是这点好,马虎或者叫做天真,马虎的性格使她经常闪烁出可爱的光芒.
罗霞一笑,王建国心里头热浪一涌,顺手揽过她的长发摸了摸.
罗霞依然一心扑在国庆节的四天假期上:"这次你们单位没组织活动"王建国回答没有.
"现在市郊又新建了几个度假村,你们容嫣不知道吗容嫣居然会放过四天的假期真是不可思议.
容嫣是不是谈恋爱了"女人的感觉真神,这段时间王建国正被一团疑云笼罩着.
王建国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倒没想到这个,你才见过小容几次你凭什么感觉出她在恋爱"罗霞得意了,说:"我有遥感.
"王建国说:"是吗莫非你真的比我有灵气、你能进一步遥感吗"罗霞说:"当然.
"王建国说:"她的对象是谁"罗霞说:"麦力.
她与麦力的关系正处于微妙阶段.
""麦力"王建国一脸讥笑,往后一靠斜倚在沙发上,装出晕倒了的样子.
罗霞更加得意了:"你是不是又要问我:有什么真凭实据吗答曰没有!
不用有!
什么两人出现在酒店、出现在歌舞厅之类,试问在当今的时代,这能算恋爱的标志吗麦力怎么了长得丑了一些与容嫣不配先生你错了!
郎才女貌始终是最佳结构.
""麦力能算郎才""现在的郎才包括才气和财气你知道不知道麦力研究生毕业,还敢于辞掉金饭碗,现在可以满世界转悠,月薪八千元.
如果麦力不能算谁能算"两口子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刻意外的冷场.
罗霞赶紧说:"当然你除外.
"王建国说:"不除外也无所谓,咱们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罗霞过来伏在王建国的肩上,伸出嘴唇曝了嘬他的脸颊.
两人遂回过头正式讨论关于国庆节休假的问题.
罗霞让王建国首先说他的打算,王建国说自己没什么打算.
四天的休息时间没什么打算不可思议!
王建国说也许可以安排一下走走父母家得了!
罗霞不同意.
罗霞认为他们平时经常去看望父母,而休假就应该照休假那样过,和朋友在一起,音乐美酒,高谈阔论,开开心心地过.
这才叫生活.
回到父母家,买菜做饭,煨一大砂锅传统的排骨藕汤,一个个喝得肚儿圆圆,然后昏昏然睡到天黑——王建国笑起来,打断了罗霞的话,说那么让我们现在来听听会生活的女士的设想吧.
罗霞其实早就安排好了.
这次她所在的单位组织活动.
他们包了一个度假村的别墅式宾馆,住四天,鼓励带家属.
有麻将、台球、保龄球、歌舞厅、健身房、桑那浴等等.
王建国说:"你要我跟你们单位去"罗霞说:"你不愿意"王建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无路可逃.
他说:"我敢不愿意"这是男人讨巧的话,可是偏偏傻女人都听不懂,以为这种话能够体现出女人的威力或者魅力.
罗霞果然很高兴,眼睛媚媚地飞了王建国一下,说:"德性.
"罗霞一高兴,就与王建国开玩笑.
说:"据说度假村附近开了一溜发廊,云集全国各地的靓妹,质量上乘,服务周到,体贴入微.
你如果想去,本人一定视而不见.
"王建国说:"谢谢.
"他又抚摸了一把妻子的头发.
关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四十六周年的四天休假的度过方式,在王建国罗霞的小家庭里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
讨论完毕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零点差十分.
王建国还想在睡前再看看杂志,他的妻子却偎进了他怀里,用她光滑的双腿盘住了他.
王建国丢开了杂志,他抵挡不了温暖如玉的女人无言的诱惑.
尽管王建国没有抵挡住诱惑,但是事毕之后他立刻就清醒了.
他在卫生间使用过毛巾后还久久呆在那儿,拎一条脏毛巾,望着镜于里面的裸体王建国,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一段时间他的心总不是滋味,就像发了高烧之后的舌头.
5一个人有时候能预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降临.
尽管你放眼望出去,楼房还是楼房,窗户还是窗户,楼房和窗户上还是蒙着灰尘;还是办公室连着办公室,办公桌连着办公桌,本市日报在上午十点准时到达,十点钟大家哗哗翻报纸和呼呼喝茶——一切依旧——你却有预感.
王建国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跳得像有人敲门.
这时,电话铃响了.
预感落在电话上.
王建国拿起话筒,说:"喂,你好.
"电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好听的笑声.
"王建国王处长吗"王建国说:"我王建国,你哪一位""你猜我是谁"王建国最讨厌人在电话里要他猜是谁.
他说:"对不起.
""别!
别挂电话!
"有着好听笑声的男人说,"我是连展鹏.
"连展鹏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可我从没忘记你.
"王建国说:"对不起,连总经理,机关工作,公务电话大多.
有事吧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连展鹏总是带着笑声:"哎呀王处长你真是太客气了.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香港朋友,叫何顺卿,是法国巴黎阿妮娜进出口有限公司香港分公司的经理,想见见你.
他十月二号到武汉,只呆两天,你有时间吗"王建国说:"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力你的朋友做点什么"连展鹏说:"见见,就是见见.
他听我介绍你的情况后,很想见见你.
"王建国说:"我的什么情况"连展鹏说:"年轻有为嘛.
尤其是对现代商品流通行业中的连锁形式很有研究嘛.
"王建国对连锁形式的兴趣纯属业余爱好,很个人的事,就像某些人是业余文学爱好者一样.
连展鹏怎么知道的呢连展鹏又是一通豪爽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除了自己做生意之外,我还是个星探呢.
我是国外好几家大公司的星探.
怎么样王处长能抽点时间吗"王建国说:"连总就不要客气了.
我们明天就开始休息了,四天,有的是时间.
"连展鹏说:"谢谢.
我就拜托了.
"与连展鹏通完电话,王建国的心不跳了.
王建国坐在办公桌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想了好一通.
他觉得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跳.
将会是什么呢与那个叫何顺卿的人有关系吗好了!
管它是什么,来吧!
定下心来之后,王建国拨通了夏天的电话.
夏天是王建国的好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改革开放后,办了一份叫《热点》的杂志.
王建国是《热点》的热心读者.
《热点》使王建国对连锁形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建国说:"夏天,你认识连展鹏吗"夏天说:"连展鹏是谁"王建国说:"那个挺有名的做房地产的老板.
"夏天说:"分不清了.
我见到的老板太多了.
别管他是谁,问题是你问他干什么"王建国说:"他知道我在研究连锁形式.
""哈!
'夏天说,"这有什么奇怪等你的文章一发表,全国将有数不清的人知道你,将会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给你写信.
"王建国笑起来.
王建国说:"我的文章真的要发表了"夏天说:"什么我没有通知你糟糕糟糕糟糕!
这就是说,你有可能还没有修改誊正"王建国说:"当然,一堆草稿.
"夏天说:"赶快修改誊正赶快修改誊正,这期稿十·一之后就要下厂.
对了,我首先应该祝贺你.
另外,你拿了第一次稿费得请我喝酒.
再见,我忙死了!
"王建国叫道:"慢着夏天!
我的文章不要署我的名字.
"夏天哀叹道:"天哪,你害我.
你抄袭了"王建国说:"没有!
我是个有道德的人!
我只是想取一个笔名.
"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
沫若还是茅盾"王建国说:"你这小子!
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
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
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
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
王建国喜欢夏天.
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
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
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
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夏天说:"哈,哈哈!
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
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
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
"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
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
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
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
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
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
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
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
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
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
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
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
夏天懊丧他说:"他妈的没有!
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
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
你同意我的观点吗"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
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
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
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
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
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
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
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顶得住.
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
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
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
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
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
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
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
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
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
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
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
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
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
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
我是一个大忙人.
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
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
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
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
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
今天没有.
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
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她似乎冷若冰霜,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
他高兴得唱起来了——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
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
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
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
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
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
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
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
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
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
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
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
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
老天!
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6罗霞正在做饭.
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
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
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
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
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
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
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
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
前奏暂时告一段落.
小两口埋头吃饭.
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
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
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
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
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
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
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
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
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
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
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
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
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
"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
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
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
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
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
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
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
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
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
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
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
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
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
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
"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
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
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
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王建国仿佛在散步.
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
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
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
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
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
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
罗霞束手无策.
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
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
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
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
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
王建国说:"谢谢.
"罗霞说:"不用.
"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王建国说:"当然.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
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
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
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当然不再是孩子了,不过这和度假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许多时间都可以看书,但许多时间是不可能度假的.
"王建国说:"是的.
"王建国再也无话.
默默地走路.
罗霞说:"其实我不想吵架.
"王建国说:"是的.
"又走了几分钟,罗霞说:"你还想散步吗你还想的话你散,我要回家了.
我明天还要早起.
"王建国点了点头.
罗霞便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她进门之后反手将门狠狠地一摔,忿忿道:"他妈的德性!
"王建国在外面走到后来感觉累了,也有点饿,他便到路边的大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爆鸭杂.
王建国本来只打算吃一份砂锅牛肉米粉的.
大排档的摊主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少妇.
王建国在路边只把眼睛往排档上一扫,少妇就迎了上来,热情万分他说:"秋夜夜寒,喝点酒,吃点热菜,忘掉烦恼好睡觉,怎么样我冒昧了!
"这少妇浓妆,瘦脸,额前的头发吹了个僵硬的坡度,衣服花里胡哨,沾满油迹.
王建国最初一看很不入眼,可把她这句话一听,不入眼的地方顿时可以忽略不计了.
除了砂锅牛肉米粉之外,王建国欣然接受了少妇的建议,那就喝点酒吧.
凌晨一点,王建国回到家里.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开灯.
可是,当他从卫生间洗漱了出来,房间里的灯亮了.
罗霞没有睡,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王建国颇感意外,罗霞却向他启齿一笑.
王建国说:"你怎么还不睡呢"罗霞温柔他说:"等你.
"王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他背过身子去脱衣服,装作没听见.
罗霞说:"一个叫何顺卿的香港老板来电话了.
说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从香港到武汉,大约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他还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改变了日程,请你替他事先在饭店订一个房间,还请你去机场接他.
他说他一下飞机就要与你谈生意,希望你有所准备.
"王建国说:"好的.
知道了.
"罗霞说:"还生人家的气呀对不起了.
我道歉还不行吗"王建国说:"行了行了.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罗霞用手做了个OK.
待王建国关了灯,一钻进被窝才发现罗霞完全赤裸.
罗霞像跳摇滚一样扭进王建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夏天也来过一个电话,叮嘱你节后上班一定把稿子带上他派人来取.
"罗霞撒起娇来,使劲胳肢王建国,"你这个坏家伙!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你的谁你还不告诉我!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的丈夫要和香港老板谈生意了!
我的丈夫是大作家了!
"罗霞在王建国身上百般地扭着,热切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说嘛.
"王建国已经含含糊糊他说不出话来.
罗霞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你,让你如仙如死;四天之后我回来,再为你实行一条龙服务:好烟好酒好菜,裸女伴洗澡,全身按摩,通宵陪睡.
"王建国当然乐意享受女人的殷勤,但他更明白女人对他的期望.
罗霞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王建国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
可是罗霞什么都知道了.
他只有背水一战了.
他只能干好不能干坏.
他被架起来了.
7翌日清晨,罗霞早早起了床,出去采购回丰盛的早点,还动手煎了鸡蛋.
两口子吃早点的时候,罗霞反复征询王建国的意见:"你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罗霞说:"替你招待客人或者替你抄稿"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谢谢你.
"罗霞柔情蜜意他说:"好吧.
我听你的.
"分手之前,罗霞扑上来亲了王建国,两人拥抱告别,互致祝愿.
完全就像物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夫妻一样注重感情生活.
罗霞单位的车来了,王建国替妻子拎着旅行箱下楼.
秋风掀动他们的衣襟,一片黄叶飘然而下,围绕他们婉蜒起舞;天空湛蓝,阳光很好,罗霞漂亮,王建国潇洒,妻子的黑发拂动在丈夫宽阔的肩头.
从表面看上去,现实生活有时候比画还美好.
假如这么过下去还确实不错.
但实际上罗霞指望着自己的丈夫在这四天之内造一颗原子弹.
王建国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最难辜负美人恩.
8从周六的早上八点半钟开始,省委机关某处的副处长王建国开始了他忙碌的四天.
送罢妻子一回家,王建国就点了一支烟.
他吸着烟给连展鹏家打电话,连展鹏家的小阿姨接电话说:"这么早来电话连大大在睡觉,十点起床.
连老板昨夜就没回家.
"王建国找出连展鹏的呼机号码,让呼台小姐连续急呼连展鹏.
当王建国的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连展鹏还是没有复机.
王建国明白这个人一下子是找不到的了.
那个香港的何顺卿先生要在哪个饭店订房间呢现在的饭店多得如雨后春笋.
他一般愿意住哪种档次的饭店呢王建国对此一无所知.
还有钱的问题,预订房间是需要预付定金的,当然王建国可以垫付,但是如果订三星级以上的饭店,他家里的现金就不够了.
时间已是九点整,此时此刻在香港启德机场,何顺卿先生正在向天空飞升.
王建国当机立断地拿出了自家的存折.
王建国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这是存折上的全部存款.
接着,他赶到一家三星级的饭店预订了一间标准双人间,预交定金四百八十元.
紧接着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天河机场奔驰.
跑步到国际厅出口,香港来的乘客正缓缓通过走道.
王建国拿出事先写好的"接何顺卿先生"的纸条举了起来.
王建国举了一会儿,没人.
他正要擦一把汗,何顺卿先生出现了.
何顺卿先生是一个矮胖油黑的中老年男人,格子西装花领带,拎只密码锁的老板箱,他对王建国说:"哈啰,是王建国先生吗"王建国说:"是,王建国.
"何顺卿说:"在下何顺卿.
"两人顿时很客气地笑,点头,握手,何顺卿赶紧递上一张名片,说:"首先验明正身.
您一定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太像您想象中的何顺卿吧"王建国说:"不.
恰恰相反.
"王建国拿不准何顺卿是不是在幽默.
总之不管是不是幽默还是比较好笑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何顺卿手指上戴了一只祖母绿的大戒指,人一动作则香气四溢.
何顺卿港味十足.
王建国平时是不喜欢港味的,现在他好像不那么讨厌港味了.
谢天谢地,凭这港味他确信他要接的人接到了.
王建国为何顺卿叫了一辆出租车.
"对不起,"王建国说,"我是一个普通公务员,我只能请你坐出租车.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
"何顺卿说.
在出租车上,两人交换了名片,各自又对名片上没有的内容作了简单的补充,王建国心想:要谈生意了.
他的包里装了一份他写的关于连锁形式的文章,是将要发表在《热点》上的文章的其中一部分.
他随时准备拿出来给何顺卿看,他认为文章比他自己用口说要精彩得多.
何顺卿却对机场路以及路两边的风景很有兴趣.
王建国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的香港人对这个城市有兴趣是非常正常的.
王建国竭尽所能地为何先生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介绍到后来,还介绍出一点自豪感来了.
何顺卿说:"武汉这城市不错嘛.
"王建国说:"武汉当然不错了!
多大呀!
"两人聊了一番,感觉上比较熟悉起来.
何顺卿换了一个话题,说:"哎呀我来之前我一直以为王先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看来王先生要年轻得多呀.
王先生贵庚多少"王建国说:"今年足三十.
"又来了!
王建国觉得自己有点哭笑不得.
他这时才深刻地认识到当初麦力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名字容易让人误解.
尽管一个人的名字与别人毫无关系,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好奇.
别人就是要好奇,你有什么办法何顺卿好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他扭头看了王建国一眼,说:"王先生介意年龄吗"王建国连忙说:"不介意.
我又不是女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
作为男人之间,他们似乎又靠近了许多.
王建国趁机主动发问,问了几个关于香港和何顺卿的公司的问题.
何顺卿一一给予了回答,但回答得简单而有距离.
王建国便不好再问.
王建国稍一犹豫,何顺卿说话了.
何顺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何顺卿说:"啊呀才三十岁,年轻有力,年轻有为!
可是,王先生,我有点想不通的是,你既然只有三十岁,为什么叫建国我听说大陆人喜欢根据国家和政治上的大事件起名,这倒也不奇怪,但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们还起那个名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王建国说:"没有什么讲究.
一般没有什么人在事情过了很久之后还起那个名字.
"何顺卿说:"你不就是吗"王建国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顺卿的问话.
"我是一个例外.
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
当时他们高兴坏了.
"何顺卿突然爆发出大笑,典型的广东生意人的大笑;他们的笑也和他们的语言一样像鸟,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鸟.
出于礼貌,王建国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一路上,何顺卿再也离不开由王建国的名字引起的话题,他大谈他自己名字的来由,谈香港人起名字的习惯以及欧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关于世界各地人名的趣闻还没有谈完,饭店已经到了.
而何顺卿兴犹未尽.
当王建国将住房单递给他时,他无知无觉地拿着,在电梯里还问:"你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起名吗"弄得王建国的眼睛无处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张住房单,生怕何先生以为他在提醒他付的预订费.
所以王建国只好盯着何先生的眼睛,说:"怎么起名"仿佛王建国对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兴趣.
本来王建国打算将何顺卿送到饭店之后就走的.
因为何顺卿在罗霞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他安排得非常紧张.
王建国以为他们在机场的路上就能够把要谈的话题谈得差不多,剩下的问题,再约个晚上什么的谈谈就够了.
说到底,他指望何顺卿什么呢指望何顺卿对他求贤若渴指望何顺卿慧眼识珠,伯乐识马即便王建国在答应连展鹏见见何顺卿的那一刻确实有所期待,但在见到何顺卿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王建国的期望值已经下降到几乎是零.
王建国虽然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近几年里也东西开会,南北闯荡,也算见多识广了.
现在暂且不论何顺卿有多大来头,王建国可以判断的是,这个人和自己是无缘的.
况且王建国也忙着呢,他还有文章要写.
一家发行量十二万份的杂志社等着他的稿子发排.
然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王建国抹不下脸.
他说不出自己很忙现在必须走的话.
因为吃午饭的时间早到了.
因为何顺卿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长江二桥,便激动得"哇"了一声.
接着说:"武汉有这么漂亮的大桥!
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吗"王建国说:"有.
"王建国说:"对不起,我得先打一个电话.
"王建国希望连展鹏来接过他的朋友何顺卿.
电话一拨就通了,连展鹏的太太倒是起了床.
但她一听王建国说他是连展鹏的朋友就有点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死了!
"她说.
王建国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这句话也曾刺伤过他,痛楚记忆犹新.
"我请你吃个饭吧.
"王建国对何顺卿说.
"啊呀王先生太客气了!
还是我请你吧.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我是东道,算我替你接风.
"在何顺卿进卫生间的当儿,王建国考虑了一下在哪儿吃饭的问题:本饭店三星级,菜肯定不便宜,服务费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间.
但是也不能把人带到路边小店去.
一样地要花钱,将来怎么见连展鹏可是他王建国并不是大款,哪儿经得起与生意人拼工建国又打了一的,将何顺卿带到了一个叫做"阳光"的餐馆.
"阳光"是他们单位经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
他们单位有餐馆赠送的金卡.
这天王建国没有带金卡,但餐馆老板很懂事,还是按金卡的规矩给了他八折优惠.
没料到的是何顺卿是一个贪杯却又没酒量的人,王建国还没怎么劝,他老先生就喝醉了.
醉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饭桌上就睡.
王建国将何顺卿送回饭店,替他脱了衣服又脱鞋,还替他盖好被子.
所幸的是何顺卿几次欲吐却没有吐出来,不至于使王建国在大街上太狼狈.
王建国差点因此要说谢谢他.
关于连锁形式,何顺卿一句没提.
当然关于房费的事他更没提.
王建国在下午三点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他觉得自己的遭遇难以用语言表达.
9整个下午,王建国都守候在电话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呼连展鹏.
连展鹏的呼机是汉显的,王建国留言说:你的朋友何顺卿给你带来了十万美金的生意,急于见你,尽快回话.
下午过去,傍晚来临,连展鹏音无音讯.
连展鹏连十万美金都不动心,王建国没招了.
王建国强忍厌恶再一次往连展鹏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家小阿姨说连太太外出打牌去了,连老板不在家.
王建国央求小阿姨告诉他如何找到连展鹏,王建国不惜身份地恭维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动了.
她告诉王建国,说连展鹏其实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说他太太服毒了.
王建国一惊,说:"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点"小阿姨说:"现在只有这一着还灵,前不久家里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国没有立刻呼连展鹏.
他先去冲了个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绪缓冲一下.
此时此刻,何顺卿吃了晚饭没有他在于什么是不是很着急按说这都不关王建国的事.
王建国明确知道这的确不关自己的事,他冲澡就是为了摆脱这件破事.
可是冲完澡,王建国还是有点坐立不安.
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
云朵很厚,一层层的,层次之间是深色的天空.
天是完全黑了.
原来夜里也是看得见天空上的云朵的.
王建国的思想乱了.
从天空跳到厨房里,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杂志说人就是应该生吃所有食物.
有的理论却针锋相对,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动物都吃生食.
现在这个时代理论界杂草丛生,所有的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所有的人都急于体现自己的价值,都急于突出自己的个性.
这么一来,倒让广大的人民无所适从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第一次从香港来武汉的何顺卿没着没落呀.
王建国还是没办法放下何顺卿.
最后,王建国拿起了电话,给连展鹏发了个恶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
速回电话.
发出呼叫之后,王建国躺在电话机旁翻杂志.
一本杂志看完,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连展鹏这个人消失了,王建国忿忿地想: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这个资本主义的阴谋家,搞我们的和平演变.
弄得现在人人都是一只呼机.
一旦这个人不复机或者关机,这个人就失踪了.
朋友之间找不到朋友,就等于被敌人抓走了一样.
王建国想到这里,心情不平静起来.
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种研究问题的狂热.
何顺卿先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王建国抱起电话呼夏天.
夏天没复机.
夏天消失了.
王建国心血来潮,又呼罗霞.
罗霞的呼机是办了漫游的,只要她在中国就应该呼得到她.
显然罗霞跳舞去了.
罗霞去舞厅决不带呼机.
她认为那样像个"鸡".
罗霞为了不被人们将她与妓女混淆,她没带呼机,而王建国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厅的,这样,罗霞也消失在星罗棋布的舞厅中.
王建国还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电话筒.
如果容嫣复了机,他说什么呢周六的晚上呼办公室的年轻漂亮的女部下,这是非常不合适的.
何况目前他和容嫣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夹生的状态.
等王建国彻底清醒过来,无情的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多.
为何顺卿的吃饭问题操心已屑多余.
王建国给何顺卿打了个电话.
王建国说:"休息得好吗"何顺卿说:"好极了.
"王建国说:"连展鹏去看过你了吗"何顺卿说:"我要他来看我做什么我是专程来见你的.
你下午怎么没来呢下午我准备请你吃饭,好好谈谈的.
"王建国说:"非常对不起,下午我怕你没休息好.
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何顺卿说:"你知道我今天晚饭吃的什么吗火锅!
在一条小街上路边的火锅,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悄悄地替你放罂粟壳,还有小姑娘卖唱.
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
这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明天我请你去吃火锅好吗"到此,王建国对何顺卿先生已经不想再迁就.
另外,电话里声音见面人不见面,话也好说一些.
王建国清了清喉咙,端出了他平日工作时候的一种客气而又严肃的态度,他说:"谢谢.
我从来不吃火锅.
何顺卿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我们什么时候谈您非常感兴趣的连锁形式这个话题""连锁形式"何顺卿说.
他好像一无所知,但他紧接着又说,"连锁形式,对,美国的连锁店太厉害了.
冒昧地问一句,王先生你怎么会对连锁形式感兴趣呢"王建国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它就是感兴趣.
"何顺卿说:"谁"王建国说:"什么谁"何顺卿说:"它是谁"王建国说:"我,我的脑袋.
"何顺卿说:"王先生你真有意思.
不喜欢吃火锅,对连锁形式感兴趣.
""对.
"王建国说.
王建国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不对劲.
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调整.
他只得继续努力.
他说,"何先生,您是想看我的论文还是愿意听我说"何顺卿说:"当然,王先生你很有才气.
你还做了论文吗关于什么的论文"王建国差点背过气去.
他现在开始觉察到整个事情都不对头.
王建国说:"何顺卿先生,我的论文是关于研究零售商业中的四种主要连锁形式的,我将美国餐饮业作为例子,全方位地探讨了由高度连锁化带来的高效率的流通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
美国餐饮界的十家著名连锁店您说得出他们的店名吗"何顺卿显然被王建国的连珠炮打懵了.
他说:"麦当劳,肯德基……麦当劳,可是——"王建国抢过了话头.
说:"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比萨屋,温蒂快餐,塔可钟,哈迪斯,爱尔艾服务公司,马里奥特服务公司,黛瑞女王.
"王建国一口气说完,电话那端没了声音.
王建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与一个通俗到和普通人群一样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的人说这么专业干什么呢"对不起,"王建国说,"何先生,对不起.
"何顺卿说:"我倒没什么.
你是不是感到生活有问题"王建国说:"对,我现在确实感到生活出了问题.
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约个时间,明天谈.
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去饭店好吗"何顺卿连连说好好好.
发泄了一通之后,王建国这才感到了饥饿.
他又找到了街上的那家大排档.
女摊主一眼就认出了他.
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里充满了欣喜.
这种欣喜温暖地熨过王建国的心.
他吃得很香.
10次日是周日,也是国庆节.
大街上到处飘动着五星红旗,人们穿着比较漂亮的衣服.
罗霞的懒觉睡在别墅式的饭店里一定会格外香甜.
连展鹏躲在某个角落醉生梦死,哪怕他老婆真的服了毒.
容嫣大约正与麦力相互凝视,飘浮在人生的那一段最佳空间之中.
夏天无疑在做他想做的事.
父母们会去公园散步,边走边抱怨儿女的淡漠.
老处长将拎着礼品去拜访顶头上司.
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肯定在家煨排骨藕汤;有孩子的家庭会计划去一次麦当劳或者肯德基.
只有王建国是不幸的,他上午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九点过十分就出来了.
香港来的巨贾何顺卿先生在上午八点半退了房.
王建国怀着侥幸心理问总服务台的小姐:"何先生留了话吗"小姐微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王建国说,"我知道没有.
"何顺卿先生也消失了,连同王建国的四百八十块钱和一顿饭,还有王建国好不容易从妻子那儿夺来的时间.
出了门,王建国皱着眉望了望国庆节这节日的蓝天白云,他感到他更替连展鹏难受:连展鹏将来以何面目见他王建国11关上房门关上窗,尽管秋阳是金色的,秋风非常香,但城市是灰色的,地上垃圾滚滚.
关上一切,与浊世隔绝,王建国要写作了.
王建国要写作了.
一杯浓茶.
一盒香烟.
贴一纸条幅在书柜上,是:清风醒病骨,快雨破烦心.
贴了一纸座右铭在书桌上方,是:难得不糊涂.
书桌上铺开稿纸,摆开文房四宝,他当然不是使用毛笔,他只是要个文化气氛.
把罗霞的脂粉气和连展鹏、何顺卿的俗气文化文化.
费好大一番功夫营造了一个小环境,王建国叼着烟转个身子看一看,噗哧一声笑起来.
一股滥雅的夫子气.
可是,躲在家里玩一玩滥雅又何妨好些个文人还用这一套公开糊弄人呢,那才是误人子弟!
得,不要这样,不要文人相轻.
你要写作了你就是个作家了.
不要文人相轻.
不要嫉妒别人.
你喜欢萝卜,他还喜欢青菜呢.
有卖的就会有买的.
世界这么大,你有味口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
做自己的事吧.
新的时代,重要的是完善自己的人格——夏天说的,夏天编了一本《夏天语录》,夏天这小子说得不错.
王建国要写作了.
题目是《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
王建国将自己的文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过程中禁不住几次拍案叫绝.
夏天要他删掉一千余字,他真是难以割舍.
现在的杂志居然仅仅因为版面的原因,就要作者删字,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办杂志就是给人看的,你以为人们是需要好文章呢还是需要每期堆积更多的文字垃圾谁是杂志的上帝当然是读者!
这是简单明了的道理.
现在社会情况一复杂,许多简单明了的道理反而被人们忽略了.
王建国离开书桌去呼了一把夏天.
夏天没有回话.
在夏天没有回话的情况下,王建国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仅不删字,而且要充实.
他要使这篇文章更加丰满,完善,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
到时候,夏天主编,向王建国欢呼吧.
开始工作的一个多小时是顺畅而美丽的.
一个多小时之后,王建国老要上厕所.
尿意频频袭来,反复打断他的思路,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午饭时间又到了.
王建国本来可以忍住饥饿不吃饭的,可恼的是他所居住的整栋楼房都在烹炒煎炸,各种食物的美妙气味渗透了他的房间.
后来他想,现在他忍住不吃,呆一会儿还不是要吃吗人总是不能不吃饭,而吃饭总是需要时间的.
王建国这么一想,就吃饭去了.
吃饱之后回到书房,点上一支烟,不免检讨了一番自己一会儿吃一会儿拉的举止,终于他发现,人这种血肉之躯,真难免俗.
真难免俗啊!
王建国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有志青年还是一个俗人一眨眼,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王建国一事无成.
连展鹏这个狗杂种!
省委机关的处长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会骂人的.
现在只剩一天半的时间了.
人生真他妈短促.
王建国再不抓紧时间就完蛋了.
王建国做了一个计划:去买几袋方便面.
少喝一点茶.
不接电话.
连展鹏今天你想找我你都找不到了.
关键的是从现在起,王建国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王建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刻苦修炼尽量免俗.
夏天才二十五岁,一介文士,玩俗是他的.
王建国却被定位在三十岁,又是省委机关的年轻干部,还是一个被漂亮女人期待着的丈夫.
王建国非常喜欢夏天也非常羡慕夏天,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夏天了.
王建国往书桌上一趴,紧张地工作起来.
生活的噩梦是从王建国的决心下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开始的:他的圆珠笔不下水了.
12一支圆珠笔不下水之后,王建国丢开了它,又去拿了一支.
岂料这支圆珠笔写了两行字,也开始发涩.
卸出圆珠笔芯看一看,几乎是新的,现在到处是伪劣产品.
伪劣产品真是害死人.
王建国丢开这支笔又去找新的.
圆珠笔这种东西,在机关干部家里简直是多极了.
但是王建国左拿一支划不出水,右拿一支根本就是干的,再拿一支,用力划拉,结果稿纸被划破,笔尖掉了出来,弄了他一手的油墨.
王建国恼火极了.
王建国将一大把圆珠笔通通扔进了垃圾桶.
又去卫生间洗手.
弄了油墨的手很难洗,至少花了他三分钟的时间.
洗完手之后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也糊了油墨.
王建国在镜子里呆呆看了自己一会儿,打了脸一把.
算了!
不洗了.
咱们要的是时间.
王建国对着镜子唱了一句从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
非常奇怪,江青创造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时候,王建国还睡在襁褓里.
但他现在就是喜欢八个样板戏.
关键的时候他经常唱几句用以调整情绪.
王建国脸上带着使他显得滑稽的油墨回到书房.
他已经冷静.
他决定使用钢笔.
但是钢笔的使用也不顺利.
一写,发现墨水的颜色不对.
他的稿子是用碳素墨水写的,而他的钢笔里是纯蓝墨水.
王建国举着自己的钢笔反复端详,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贯使用碳素墨水.
碳素墨水写的字水浸日晒都不褪色.
王建国很早就有意识地在保存他所写的一切文字.
并且碳素墨水便于复印.
同样,王建国所写的一切,他都是要复印的,他保留着自己的全部手稿.
将来他会使用电脑写作,将来大家都有可能使用电脑写作,那么将来的手稿是多么珍贵.
基于他下意识里的这一切思想活动,王建国从来不用纯蓝墨水.
那么,现在他的钢笔里的纯蓝墨水从何而来罗霞.
王建国想,只能是罗霞了.
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罗霞两个人.
然而,据王建国对罗霞的了解,她已经多年不用钢笔了.
罗霞的单位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使用电脑.
罗霞使用电脑之后便不再愿意用笔写字.
一不用笔,不几天她的钢笔就掉了.
她的钢笔是一支派克金笔,是王建国送给她的定情礼物.
罗霞在与王建国谈恋爱的时候是多么热爱学习啊!
当王建国带她到商场要送她礼物时,她傲然地走过了首饰柜、服装柜和化妆品柜,在文具柜停下了她可爱的脚步.
当然,王建国并不认为罗霞在伪装,罗霞是在变化.
一个女人如果总是停留在文具柜,那她也是有病的.
且不说这些,问题是罗霞突然使用钢笔干什么、她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在单位的电脑上写呢王建国可不希望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插曲.
怎么说王建国也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他深知家庭生活中偶然被发现的细节常常意味着什么.
王建国扔下钢笔,去沏了一杯浓茶.
说不喝茶的,说不喝茶容易吗王建国把茶端到阳台上喝,一边喝茶一边望远,一边望远一边开导自己.
牵涉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开导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好在王建国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三十岁能够当上处长,这并不简单.
现在挣钱并不难.
当歌星只要会咳嗽和脸皮厚.
当作家只要自己愿意,敢写就成.
当科学家只要敢想敢说敢蒙人.
恐怕现在最难的是走仕途了.
而不管怎么说,政治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
现在一般年轻人有几个敢于上仕途一试身手.
王建国敢.
并且王建国还干得很不错,三十岁的处长谁敢说他不是前程远大.
罗霞又不是个傻瓜.
再说了,对于一个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汉,女人应该不是问题.
老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发生什么事,就随它去吧.
不过,王建国总归有点受伤的感觉.
受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罗霞瞒着他写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这就是罗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
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不用说出来的.
看来罗霞对他是浅尝辄止的.
但王建国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处充满暗礁一样的伤害——这使王建国倍感人生的艰难、孤独和脆弱.
在阳台上,王建国喝了两杯茶,抽了三支烟.
这个城市,秋风一来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国家住七楼,阳台上的风尤其冷冽刻薄.
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国的心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暂且放下论文的修改,让自己的思绪随风漫卷.
白天在王建国的思考人生中渐渐地昏黄下来.
夜幕垂落,歌舞升平.
在所有的高层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几乎全是广告,当然也有"三温暖"的招牌,当"三温暖"被写作"桑拿"的时候,一般要配上比较有诱感力的洗浴图案.
一到夜晚,城市就让人心旌摇荡.
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筑.
王建国的这一天又算是给断送了.
论文即将要发表的喜悦被生活中节外生枝的小事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处充满了暗礁般的伤害.
王建国怀着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加上天气预报.
看完之后他就把电视关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子,王建国想:晚饭总是要吃的.
王建国再一次来到了那家大排档.
出人意料地,大排档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许因为是国庆节的晚上,人们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宁愿花点钱上一次有档次的餐馆.
王建国有一点窘.
女摊主蓦地站起来说:"来了!
"她的高兴溢于言表,脸上笑得灿烂辉煌.
她今天的妆很浓,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
女摊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国入座.
炒菜的锅里火冒得非常热烈,嗤嗤作响.
后来王建国吃,女摊主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时地扭头照料一眼王建国,一副牵挂他的样子.
王建国觉得这么下去不太礼貌,有一次对上了眼睛就问了一句:"吃了吗"女人笑眯眯他说:"干什么的缺什么.
没吃.
"王建国说:"你吃饭吧,不必管我.
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来又去炒菜.
一会儿,女人端了一盘干惼泥鳅、一盘鱼杂豆腐过来,说是我送你两个菜.
女人倒了两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国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举起了杯,说:"今天过节,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声把酒喝干,抹了抹嘴,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谢意.
女人说:"我盛碗饭就你这儿的一点菜,你介意吗"王建国说:"哪儿的话.
如果不嫌弃,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还没去盛饭,夜空里"呜阿"一声雁叫.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天上剪影一般的乱乱的雁阵飞了过去.
女人复又坐下,兀自说:"我小时候学过一首儿歌.
"接着她用筷子敲着碗沿低声念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只有一只又飞回.
"王建国也是知道这首儿歌的.
他说:"最后有'只有一只又飞回'吗"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凄然一笑.
13大清早王建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钢笔的笔胆.
他有好几支钢笔,但他常用的是这一支.
他只习惯这一支.
今天他要洗去罗霞的纯蓝,还原他的碳素.
然后刷刷刷地写起来.
明天就要上班了.
今晚罗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完成论文的修改.
虽然时间是紧张了一些,但毕竟是瓮中捉鳖的事.
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除非突发地震或者世界大战,一颗原子弹在头上爆炸.
王建国在洗钢笔胆的时候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来了.
不祥的预感是如闪电般地袭来的,王建国浑身一震:是水龙头坏了.
水龙头滑了丝,再也拧不紧.
自来水哗哗地流.
工建国觉得自己非常倒霉.
今天这个家里坏什么不可以电话,电视,钟表,音响,桌椅,不管坏什么,今天王建国都可以不管它.
可坏的偏偏是水龙头,一个人总是不可能任家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无论他在干什么.
王建国放下钢笔,循着水管子寻找总开关.
平时交水费是罗霞的事.
查看水表自然也是罗霞的事.
王建国知道一般总开关在水表那儿,可他就是找不到水表.
哗哗的水声生生地让人着急.
王建国只好出去敲邻居的门.
王建国问邻居水表在什么地方邻居指了指.
敢情水表就在王建国身边.
水表就在过道里,但被一个铁匣子锁着.
钥匙在水厂.
王建国赶紧给水厂打电话.
人家告诉他:你属于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问题是三邻六居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谁管.
人家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被管够啊还主动找人管啊"王建国这时却没有心情开玩笑了.
他锁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去商店买新的水龙头.
王建国一路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换了水龙头就万事大吉了.
无非是出了个意外.
无非是一个水龙头坏了.
小事一桩.
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但同时他心里明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到了离王建国家最近的一家商场.
一问,没有五金柜台.
他记得原来是有的,人家解释说:原来是有,但现在没有了.
王建国说:"为什么"人说:"改革开放,自负盈亏.
"王建国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当然知道现在在改革开放.
他说:"我只是问为什么不卖水龙头了"人家也不耐烦起来,说:"水龙头有几个人买化妆品、服装有多少人买"王建国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考虑问题呢"姑娘生气了,噘起嘴,想吵架又不敢.
几个小伙子过来把姑娘护在身后,拉开架势与王建国调侃,"请问这位先生,你说我们商场应该怎样考虑问题你是不是去和我们的外资方谈一谈我们也很想改变这个世界呢.
"调侃像一瓢冷水浇醒了王建国.
调侃总是能使他清醒.
王建国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别的.
他闭了口,匆匆走出商场.
他听见了在他身后爆发的哄笑.
他觉得自己被他们闹得像一个小丑.
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介意!
千万不要介意!
现在能够让他介意的只应该是时间.
王建国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倒霉相.
他气得脸色发青,眉毛倒拖,头发支楞,满眼红丝,眼角里挤着两点黄白的眼屎.
在到处飘动着气球和国旗的喜气洋洋的街道上,王建国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他骑车骑得大快,有一次差点撞了一个孩子.
大街上平日看起来商店鳞次栉比,轮到你真正地要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劲.
王建国跑了好几家商店,最后终于在一家商店看到有卖水龙头的柜台.
只是柜台里面没有售货员.
商店停了电,点着几支蜡烛,黑影幢幢.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不景气的国营小商店.
王建国说:"有人吗"没有人理睬他.
王建国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买水龙头!
"这时另一个柜台的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王建国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
他叫起来:"到底有没有人"一个中年妇女从王建国背后冒出来,十分地没好气他说:"你叫什么叫人有三急,还不兴上个厕所什么的.
"这个中年妇女也是一副倒霉相,臃肿不堪且不说,一张粗糙的脸哭丧着,满脸都是对顾客的厌恶和不耐烦.
她说王建国的语气就像后娘训她嫌弃的孩子.
说完她进到柜台里面,眼睛望着别处,间王建国要什么王建国看了看手表,上午即将过去.
一个上午又将过去,时间竟然是赔在一只小小的水龙头里.
他家里的自来水还在汹涌澎湃,也许下水道会堵住,也许他家已经水漫金山.
想来也真是悲哀,王建国本来与商店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
但王建国把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对市场的研究.
他早就发现了在中国旧有的市场体制里,广大顾客的痛苦和所有售货员的窘态.
他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改变的.
上个世纪下半叶首创于美国的连锁经营方式,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使顾客与商店水乳交融.
顾客索取所需之物,只要举手之劳.
而商店经营者包括售货员都心态平衡,丰衣足食.
美国的沃玛特折扣连锁店,就是经营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的,他们一九九三年的年销售额是四百五十亿美元.
如若一个售货员在年销售四百五十个亿美元的连锁店工作,她会满脸丧气吗王建国是在做一件忧国忧民的大事!
王建国是在为她们操劳为她们服务!
上建国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商店里,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的是微笑和满意的商品.
可是滑稽的是,她们居然对他恶语相向:你叫什么叫现实生活在嘲弄王建国.
王建国立在停了电的小商店里气得浑身发颤.
从这个满脸丧气的中年妇女的态度中,王建国获得了醒悟:他遭到了现实生活的无情嘲弄.
他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又怎么样他就是写死又怎么样没人领你的情.
现实生活一朝一夕改变不了.
瞧这些臃肿不堪的中年妇女,毫无文化,这一代人都完蛋了.
睁开眼睛看看吧,王建国,你是和怎样的一些人在生活他们构筑成了你的现实,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如果他的《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就在手边,他一定会将它撕得粉碎.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说:"嗨,这个人你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走开一些!
"王建国决定不再介意时间.
在这倒霉的四天假期里,时间再一次地变得没什么意义,他一点也不想再写那可笑的论文.
现在的问题是,他再也不愿意受一个如此糟糕的中年妇女的侮辱,还有生意人连展鹏的侮辱,香港骗子何顺卿的侮辱以及所有伪劣产品的侮辱,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省委机关的处长.
决定一旦形成,王建国心中豁然开朗.
他用一只胳膊往柜台上一伏,说:"我决不会轻易走开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是不是有病"她又高声向她的同事说:"这个人有病.
"工建国说:"现在光是你道歉不够了,你们经理也要出来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在做梦!
"王建国将柜台很响地拍了一下,中年妇女吓得往后一跳.
工建国用震动屋宇的气魄说:"谁是这个商店的经理我要找经理!
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我叫王建国.
"商店里的围观者迅速地多起来.
其中有人啧啧,说:处长,处长.
更有人幸灾乐祸地高叫:经理,经理,经理快出来!
几个售货员过来调解.
说:"算了算了,就算她不对,我们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王建国说:"什么话叫你们经理来!
"那个中年妇女哭了起来,扯下袖套摔在柜台上.
"你只管找经理.
我不做了!
我不做了我还怕谁你以为你来买个东西就真的成了上帝,你也配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中年妇女似乎和王建国一样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此刻也是一触即发.
她又是鼻涕又是泪,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地对四周的人说:"这个破商店,效益又不好,工资也发不出,经理却成天请人吃饭.
吃了饭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还不是他们这帮贪官污吏给坑的.
不说你是处长,老娘心里还好受一些,一听是个当官的老娘就冒火.
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去当干部.
现在的干部在群众中是什么形象你知道吗我量你也不清楚,是王宝森,挨了枪子的那个人,懂了吧"围观者有点人山人海的趋势.
很多人为中年妇女叫好.
王建国在中年妇女的轰炸下一时无法还口.
幸好经理来了.
人群一片声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王建国看见人们让开了一条窄小的道,几个售货员举着蜡烛照明,一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模样的男人从暗处苦着脸走过来.
王建国忘记了自己的愤怒.
面对经理的连连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买一个水龙头.
"14王建国一觉醒来,觉得眼前金晃晃的.
他提着裤子走到阳台上,发现晚霞满天.
和鱼鳞一模一样的云片铺满了天空,每一片鳞都闪耀着金红的光芒,这种铺排非常的壮观非常的美丽,令王建国感动又向往.
王建国踞起脚往路的远方瞪望,没有罗霞单位的车.
但他知道这车正在回城的路上.
罗霞的脸一定望着窗外,美好的希望使它明丽得不同凡响.
王建国的脸与罗霞的脸在同一时刻都沐浴在晚霞中,显然罗霞还呆在度假之前的岁月里,而王建国却对前一刻的一切恍若隔世.
当然,水龙头还是换了新的——最后,王建国对夏天这么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王建国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请夏天吃火锅.
当初夏天一听没有了稿子便暴跳如雷,王建国只说以后再说吧.
以后就到了冬天.
一天,王建国打电话给夏天说:"今天很冷,想吃火锅吗"夏天正好很想.
于是他们晚上九点来到了一个大排档.
吃着火锅聊天.
吃到午夜,终于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推心置腹了.
听上建国聊到无话之后,夏天问:"是这个大排档吗"工建国回答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无奈而又忧伤的表情.
夏天说:"生活刚刚开始,吃完去迪厅吧.
"王建国:"很好.
"两人再也没说话,吃着,是男人之间那种亲密而又默契的沉默.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武汉不要与陌生人说话1汉口长堤街的徐红梅懒散地歪坐在他们家大门口的一只竹躺椅上.
上午九点半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从昨夜的睡眠中彻底唤醒.
徐红梅的手想握成拳头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只好就这么懒散地歪坐着,两腿松垮地左右撇开,无神的眼睛盯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她面前杂乱地经过,这算怎么回事啊——徐红梅义愤填膺地想——长堤街又不是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这些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过去的长堤街哪里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脚呢过去的长堤街,夏夜乘凉的人们可以在自家门口一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
过去的长堤街,基本都是正宗的城市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逛商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友好商场一般都是不去的.
友好商场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商场,解放以后的新商场,把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和胭脂香水绫纙绸缎混在一个店子里卖,这算什么所以长堤街的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
大家习惯把江汉路六渡桥的绸布商店叫做"悦新昌",把妇女用品商店叫做"鸿新",把新华食品店叫做"汪玉霞".
他们吃广月吃叉烧肉一定要买冠生园的,吃酥糖吃芝麻绿豆糕一定要买汪玉霞的.
现在倒有意思,不知打哪儿来的乡下人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身T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而长堤街的徐红梅,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太阳有一点晃眼睛了.
徐红梅的手脚慢慢可以动弹起来.
她摸到了躺椅上的一只小单放机,摁了开关.
这只单放机是在汉正街买的水货,价钱很便宜,杂音很多,但歌声还是可以听得到的.
听得到歌声就行.
徐红梅不是学习唱歌,是用歌声来配合跳舞,锻炼身体的那种舞蹈,所以杂音一点不碍事.
根据歌曲的旋律,徐红梅开始活动身体.
她的颈椎疼,腰椎间盘突出,小腿的静脉曲张得像春天的蚯蚓,这都是二十多年来在工厂做工落下的毛病.
据说治这样的毛病跳舞比去医院有效果.
徐红梅就开始尝试着跳舞.
最近流行的歌曲是《春天的故事》.
其中有一句歌词老长,很适合做一套颈椎和腰椎的连贯扭动动作.
徐红梅很喜欢这一句,便让儿子替她在磁带上剪贴了一下.
这样,徐红梅就可以反复地使用那一句歌词.
徐红梅穿着一套大约十一二年前她自己缝制的圆领衫和便裤,眼睛浮肿,嘴角拖着一溜干枯发亮的涎迹,肮脏的拖鞋里露出油彩斑驳的脚趾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笨拙地跳着那种妇女们锻炼身体的街头舞蹈,她的单放机里反复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今夏的武汉,年轻姑娘们流行把脚趾甲涂红,穿一双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
徐红梅也及时地赶上了这个时髦,只是她在夜市买的号称价廉物美的指甲油涂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剥落.
剥落吧它又并不完全剥落,东鳞西爪的;剩下的鳞爪还异常地牢固,拿刀都刮不干净.
这也是使徐红梅深感气愤的社会现象之一.
她不知道拿她油彩斑驳的脚趾甲怎么办.
她又没有了工作单位,无法与同事们交流.
她当然是决不会去向那个所谓的徐灵讨教的.
徐灵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
2徐灵故意地把自己修饰得流光溢彩的脚跷了起来,对着大街得意地晃动.
徐灵主要就是晃给徐红梅看的.
徐灵的美发店门口放了一只白色沙滩椅,徐灵就坐在她自己的美发店门口抽烟.
徐灵已经忙过了大清早美发的高峰时间,现在是她休息的时候了.
徐灵有八个徒弟.
徐灵的八个徒弟全天候地工作包括随时伺候她.
尽管徐灵的店子不再叫做剃头铺,也不再叫做理发店,而叫做美容美发廊,但是带徒弟的规矩还是老祖宗的那一套: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外带端茶烧饭地伺候师傅.
徐灵是师傅兼老板.
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
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腋窝的汗毛,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
徐灵对细节异常注重和讲究,注重和讲究到了沉迷的地步.
徐灵就是因为沉迷于细节使她声名远扬,使顾客趋之若骛.
她一旦动手理发,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整个地投入,一双手舞动得跟绣花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肯含糊.
她专注得甚至连与人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专注时的徐灵,眼睛也是不看人的,她与顾客咫尺相对,但她就是看不见顾客,眼睛远游到只有头发呀造型呀等空间里去了.
徐灵还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从她的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是完美得像刚出炉的面包,她是不会罢手的,徐灵是一个艺术家.
是天才的唯美的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美发师.
所以徐灵就和所有天才的艺术家一样,恃才傲物,一般看不上眼的顾客她绝不亲自动手.
平日里她也只是在一早一晚接待几个固定的老顾客,这几个老顾客基本都是要做高技巧发型和全套服务的.
全套服务就是从洗剪烫到焗油到做发型做面膜加上按摩,付费十分昂贵.
但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昂贵.
昂贵可以使人获得自己很有身份和价值的感觉.
起初徐灵来到长堤街开发廊,大家一见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清高姿态,又见她随意使唤徒弟的做派,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一个毛病人,她的发廊一定是开不长的.
现在做生意,首要的就是要会哄顾客,要笑脸相迎,要十分地巴结.
殊不知一般规律是针对一般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尔不群.
一晃几年过去,徐灵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日渐地兴隆,徒弟从三五个增加到了八个,近来又买过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发廊扩大了,装修一新,到处是明亮的镜子,窗子上垂挂着雪白的空花纱帘和风铃,风铃不时地叮当叮当,把发廊浓郁的香气送出老远老远.
连歌星和电视剧演员都闻香来找徐灵,她的生意能够不好不过徐灵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没有问题的,发大财也是不大可能的.
这当然也是她的性格特点使然.
卓尔不群,落落寡合,迷恋技艺,眼梢子瞅人,大多数人就不会买你的账.
众人拾柴火焰高,脱离群众,你能够火到哪里去徐灵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徐灵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
徐灵十三岁就出来了,十六岁就出师了.
她跟着师傅闯荡江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二十岁就自立门户.
徐灵在深圳、广州、上海、北京都疯狂挣钱,她把挣的钱炒股票,投资房地产,赚赚赔赔,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徐灵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货币是流通的,为赚钱而赚钱没有什么意思.
徐灵酷爱她的手艺.
徐灵酷爱美发店的香气.
徐灵酷爱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创造成一个漂亮清爽的人.
所以徐灵来到武汉.
武汉离她的家乡广济比较近,回家非常方便.
从广济带徒弟来也非常容易.
徐灵只带广济籍贯的徒弟.
徐灵深信广济人是天生的理发师,别的人则不灵.
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事实.
湖北在近一百年里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门挑牙虫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广济剃头的.
与她的师傅一样,徐灵这辈子肯定也只是收授广济的徒弟.
徐灵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她想发现和培养接班人了.
她想轻松一点了.
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
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要重要得多.
徐灵并不认为自己在城市做发廊妨碍了他人.
但是徐红梅对徐灵深恶痛绝的样子好像徐灵极大地妨碍了她.
徐红梅不仅自己绝对不上徐灵的发廊理发,还不让她的丈夫和儿子上,还鼓动邻居街坊冷落徐灵的发廊,恶毒他说她的发廊是"鸡"窝,说徐灵是"鸡".
徐灵不是"鸡",她的发廊也不是"鸡"窝,几年生意做下来,大家谁都了解这一点.
徐灵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想做违法生意,一点都不想,黑道太麻烦太危险太肮脏了.
可是徐红梅还是到处说徐灵是"鸡",说她的发廊是"鸡"窝.
徐灵记得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徐红梅,她们甚至从来没有搭过腔.
可是徐红梅就是顽固地认定徐灵和她的发廊是"鸡"和"鸡"窝.
而且徐红梅在人前背后始终坚持称呼徐灵的乡下名字徐想姑,难道徐灵不愿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吗终于徐灵被惹恼了.
徐灵在她的发廊关紧了大门之后一拳头捶破了一只玻璃茶几,她对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徐红梅她妈的个老X!
"就是这样,徐灵和徐红梅较上劲了.
徐灵整日坐在她的发廊门口,把徐红梅一家三口的情况尽收眼底.
闻国家是徐红梅的丈夫.
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
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
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闻国家3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长堤街的徐红梅就是这样生活着:夜晚的一觉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半,就地摁开单放机,跳跳健身舞蹈,然后坐在自家大门口,望着大街上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脚心潮起伏,尤其激起她愤世嫉俗情绪的是大街对面的徐想姑晃动她二郎腿的得意与放肆.
在上午这一段重要的时间里,徐红梅虽然人比较邋遢,眼睛发直,可她身体里面的一切都在激烈地跳动:心,脑子,血液,穴道等等.
总之徐红梅感觉到这个时候她非同寻常,许多平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想法纷纷地冒了出来,如果不是她竭力克制,想法们一定会从她嘴巴里脱口而出.
这种情形使徐红梅联想到了她对诗的理解.
早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讲解诗歌的语文课,"喷怒出诗人"这句名言给了她非常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尘封,如今这句名言蓦地触动了她的心.
徐红梅初次体会到了名言的英明和伟大,因为徐红梅在这心潮起伏、愤世嫉俗的时刻里,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渴望仰天长啸,或者胡乱地嚷嚷一些长短不一的语句,这肯定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的感觉了.
徐红梅遗憾的是她不是诗人和作家.
尤其关键的是过去她从来没有重视过诗人和作家,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她认识到这些人的重要性.
可没有想到的是重要性突然地就来了.
徐红梅恍然大悟:原来生活绝不仅仅是吃了睡睡了吃.
觉悟来得大概晚了一些.
徐红梅问自己,她现在去写诗是不是好比五十岁学木匠八十岁学吹鼓手呢但徐红梅越是克制自己,写诗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管他妈的,写吧!
徐红梅每天都要冲动一番.
最终导致徐红梅没有动笔,而是继续日复一日坐在自家大门口心潮起伏的唯一原因,那就是徐红梅没有找到她的钢笔.
在徐红梅的印象中,她年轻时候用过的钢笔好像长期呆在某只抽屉的角落里,当她满有把握地去拿,结果哪只抽屉里也没有.
找一样你以为在某处的东西而它不在某处,这很容易挑起人为了维护自己记忆力的体面而产生的好胜心,很容易一个劲地寻找下去,一直弄得自己恼羞成怒.
徐红梅一旦骂骂咧咧地翻箱倒柜,就把诗啊文的全扔在了脑后直至次日的上午.
一般的上午,徐红梅都是以心潮起伏愤世嫉俗而导致诗兴大发开始,以在布满灰尘的抽屉角落搜寻钢笔而告终.
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徐红梅必须去莱市场买菜然后回来做饭.
他们正在念高中二年级的儿子要回家吃午饭.
儿子要吃午饭这件事情就不用多说,这件事情绝对地至高无上.
儿子的吃饭问题是他们家的希望工程.
是直接与儿子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在一起的.
要高考,先补脑.
这些狗屁广告我们以为我们在嘲笑它,其实它已经从我们的嘲笑中钻进了我们的生活.
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说了:徐红梅你退休没有关系,你退休让我们儿子吃上了好饭,值得!
徐红梅想:当然值得,一个大城市的英俊少年——他是她的儿子.
徐红梅很骄傲.
徐想姑再会剃头,再装成城市人又有什么用将来她的孩子就是上不了武汉市户口.
她是乡下人,她的孩子也是乡下人.
他们根本还是乡下人.
所以徐想姑的得意与放肆是没有用的.
别说生育孩子了,就是在城市里找一个城市丈夫都是没有门的,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城市男人愿意自己将来的孩子是农村人.
徐想姑再年轻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所以,儿子是徐红梅的现在,此刻,后方,退路,未来和一切.
所以,徐红梅一到时间就会放弃一切私心杂念去买菜做饭.
然后就倚在大门口等待着儿子.
她的儿子骑着一辆山地车像小豹子一样窜到家门口,徐红梅就会充满母爱地夸张地咋呼起来:"你这臭小子,把车骑得跟飞一样,不怕吓死你妈呀!
饿了吧饿了吧,啊"一般徐红梅的儿子是不会吭声的,男孩子只管扎着头往家里去.
有时候也极不耐烦地小声吼上一句:"嚷什么嚷啊!
"不过徐红梅是不理会儿子的.
徐红梅喜欢这样的感觉.
只可惜徐红梅冲动和积蓄了一上午的诗兴和诗句就像浪花扑打在石头上,只有破碎与飞溅了.
下午的时间徐红梅睡午觉.
一觉就睡到了做晚饭的前夕.
徐红梅的邻居有许多人约她去打麻将,徐红梅均婉言谢绝了.
其实徐红梅不打麻将的真实原因第一是害怕输钱,第二是感觉掉价.
徐红梅认为自己至少还不属于社会上那种闲得只有靠打麻将混点的人.
徐红梅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共青团委员,后来又是厂里的工会干部,曾经大张旗鼓地宣传过打麻将的害处,也曾经配合派出所到处地抓过赌.
徐红梅对与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女邻居孙淑影说了心里话.
她说:"你替我想一想吧,如果现在我就这么轻易地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了,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孙淑影是麻将迷,听了徐红梅的话很生气,又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把脸子默了半天,才说:"唉,徐红梅呀,我真是替你委屈,怎么就没有机会让你做个什么真正的官呢要真是做了,现在脸皮也就厚了,打个牌算什么呢"徐红梅的一肚子委屈也被勾了起来,她执了孙淑影的手,衷心地感叹道:"就是啊.
"叹完想想,又仿佛觉得孙淑影的活并不很真诚.
待徐红梅正要进一步地琢磨的时候,孙淑影早就抽出自己的手走掉了.
4城市老平房里头漫长而晦暗的下午很适宜睡觉.
徐红梅披星戴月跑月票跑了二十三年,欠下了不少的瞌睡,倒也一躺就睡着.
徐红梅中年发福,睡觉好打个不大不小的鼾,她的鼾声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战胜不了孙淑影的憨厚女人.
就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动笔写诗了,人把脸不要,百事可为.
说不定徐红梅在写诗方面大器晚成,一鸣惊人呢,这种先例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终于有一天,徐红梅吃了午饭以后没有瞌睡了.
她的觉睡够了.
徐红梅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一点睡意没有.
她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徐红梅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去找出门穿的衣服.
不知为什么徐红梅一点都没有想到可以利用下午漫长的时间寻找她的钢笔.
而是非常地想去逛街.
徐红梅掰着指头划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虽说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其实还有很多街道没有逛过,很多商场没有去过,很多新鲜名堂没有见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
既然徐想姑一个乡巴佬,都搞得像见多识广的俏皮模样,既然人们都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机会多如牛毛,徐红梅想,那我倒要去看看.
徐灵把自己精心打扮得跟画出来的人儿一样,坐在她的发廊门口,跷了二郎腿,欣赏大街上的风景同时也向大街坦率地展览自己.
徐灵悠闲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香烟是她的装饰品,装饰她的手指,嘴唇和态度.
她还同时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脚.
她的脚趾头涂成紫红色,光滑滋润,流光溢彩,脚上套着一双翠绿镶金边的高跟拖鞋.
大街上过往的人中不时地有人瞟她的脚,然后再瞟她的人.
徐灵相信自己人也是不错的.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不需要语言的,见多识广的徐灵心里什么都明白.
徐灵泰然自若地吸烟,用红红的嘴唇将轻烟缓缓地吹向大街,她的神态里有几分卖弄,有几分讥诮,有几分满足也有几分渴望.
她就是这么每天地面对世界,等待和寻找着她想要的机会.
有一件在街坊邻里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闻国家和徐灵之间发生了.
闻国家的自行车在徐灵的发廊门口掉了链条.
闻国家无奈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抱着胳膊时,左右观察自行车.
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高兴地说:"链条掉了.
"闻国家点了点头,抱怨说:"是的,链条掉了.
骑了不到三个月的新车,链条掉了六十次.
你说现在这质量叫什么质量"徐灵说:"六十次夸张吧"闻国家说:"我夸张干什么又没有谁发我奖金.
"徐灵生动地笑了起来,说:"哟,做了几年的邻居,还没有发现闻先生这么幽默.
"闻国家忽然意识到他与徐灵搭腔了.
闻国家赶紧闭上了嘴,去捣弄他的车.
徐灵也意识到闻国家不想与她说话了.
闻国家怕人看见传到徐红梅的耳朵里.
但是闻国家毕竟一不当心就搭了她的腔,这就证明闻国家还是愿意与她说话的.
徐灵在一旁看着闻国家修车,飞快转动脑筋想与闻国家接近.
徐灵说:"都坏了六十次了,可能是水货吧"闻国家只是朝徐灵歪了歪头表示同意.
过了一会儿,徐灵又说:"闻先生,你要是有急事就先用我的车好不好"闻国家干净利索地说:"谢谢.
不用.
"又过了一会儿,徐灵走了过来,送上起子、尖嘴钳子和扳手.
说:"闻先生,看看用得上用不上.
"闻国家说:"劳驾,你能不能不叫我先生我先生一个什么"徐灵立刻说:"好哇,那叫什么"闻国家说:"老闻.
"徐灵说:"那就老闻吧.
不过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正常人再也不能把脸绷下去了.
闻国家露出温和的笑容,说:"谢谢你.
"闻国家说完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瞥了瞥自己家那边,那边没有什么人.
徐灵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
闻国家敏感地问:"你笑什么"徐灵说:"你说我笑什么呢"闻国家没有再往下接话.
这时候自行车的链条也装上去了.
闻国家还了徐灵的修理工具,又道了一声礼节上的谢,骑上自行车去了.
5徐红梅在逛江汉路.
几十年来不为购买而上街闲逛,这是第一次.
从前哪里有时间呢第一次徐红梅还是习惯到自己熟悉的街道.
这条街道依然存在着,只是内容变得完全出乎徐红梅的意料.
有了许多的稀奇古怪的服装专卖店和洋式快餐厅.
徐红梅并不胆怯.
她根本就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凭什么胆怯徐红梅将这些店子都一一地跨了进去,浏览了一下.
里头舒服是比较舒服,服务态度也不错,就是价格太昂贵了.
徐红梅什么也没有买.
什么都不买好像并不妨碍什么都可以试穿一下,徐红梅欣喜地发现了这一点.
一旦有所发现,徐红梅立刻就去实践.
徐红梅在许多家服装专卖店试穿了许多的服装.
由于她存心不想买,所以觉得所有的服装都不如她自己的一身衣服好看.
徐红梅出门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她穿的是长及脚踝的花连衣裙,海绵胸罩使她的胸脯挺而硬,与商店的模特儿一个样子.
她的脖子上戴了项链,手指上戴了戒指,手腕上有手表和从汉阳归元寺买的玉镯子.
她的头发上别了大花发卡,脸上擦了胭脂,嘴唇上涂了口红,脚上穿着刚买不久的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鞋面的一朵大菊花正好能够掩饰油彩斑驳的脚趾甲.
——徐红梅就是这个样子上的街.
她出门之前反复照了镜子,她自己还是非常满意和非常得意的,她估计这一身的打扮至少使自己年轻了五到十岁.
就在徐红梅对于试穿越来越大胆的时候,她在一家用揉皱的牛皮纸装饰墙壁的服装店里受到了挫折.
徐红梅想试穿一件全棉的短装T恤衫,售货小姐劝阻了她.
小姐说:"这种衣服是露脐的,是年轻女孩子穿的,不适合您.
"徐红梅说:"我还没有穿,你怎么就下结论呢你以为我很老吗"小姐指了指一件比较宽松的T恤,说:"对不起,您当然不老.
不过您如果试试这一件也许更漂亮.
"徐红梅说:"什么叫露脐"小姐有一点吃惊,接着就流露出一些冷淡来,勉强回答说:"就是露出了肚脐眼.
"徐红梅失声惊呼:"为什么要露出肚脐眼"小姐已经不屑于认真理会,只说:"时尚呗.
请问您到底想买哪一件衣服"徐红梅说:"如今露出肚脐眼成了时尚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是比较传统的人,当然不会买一件连肚脐眼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哪怕白送给我呢.
"小姐白了徐红梅一眼,走开了,就连推荐给徐红梅试穿的宽松T恤也随手拎走了.
徐红梅不服气,追了过去,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还没有试一下这种宽松的T恤衫嘛,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服务态度"小姐克制地说:"那您先把价钱看好了,一百八十元.
试穿合适您就得买下来.
"小姐态度的变化和强硬的口气使徐红梅非常生气,徐红梅说:"别人都可以试穿,我就不能了不就是一件汗衫吗,故意说这么高的价格做什么我试穿合适就得买合适并不等于漂亮,我觉得不够漂亮就是可以不买!
"小姐一见徐红梅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人物,立刻改变了策略.
她轻声细语地对徐红梅说:"我劝您别试穿了,这种比较贵的休闲装对您不合适.
街上有的是削价的化纤连衣裙,比您身上的还要好看,二十元钱就一件,您穿上一定会很漂亮的.
"售货小姐的脸上挂起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好像很真诚也很尊重她,徐红梅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再说这么贵的汗衫,她又不是傻瓜,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徐红梅只好顺着小姐的话下了台阶,说:"好吧,我去看看别的商店.
"但是出了这家专卖店,走在街上,徐红梅还是慢慢会意出了售货小姐对她的轻视和奚落.
徐红梅的自尊心有一点受不了.
她想回头去找她们算账,可是她又想:怎么个算法呢她们都装得笑眯眯的.
而且她们呆在有空调的店子里头,她却还要白白地多花力气,在太阳底下来回地跑.
这么一算,徐红梅觉得自己划不来,便只好强咽下这口气.
6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闻国家和徐灵说起话来.
或者说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徐灵和闻国家说起话来.
所以说,买了质量不好的东西也不见得就绝对是坏事.
慢慢地闻国家和徐灵就处成了正常的邻居关系.
徐灵坐在发廊门口,看见闻国家骑自行车过来,就朝他春风满面地点一个头,闻国家也朝徐灵点一个头;后来就打招呼:回来了回来了.
上班了上班了.
再后来,发廊门口聚了几个男人抽烟,闻国家路过,人家一招呼,闻国家也就随和地停了车,与大家站在一堆或者坐在一堆抽一支半支香烟.
徐灵也经常在人堆里凑热闹,撤烟大伙抽.
慢慢地后来就有人打趣闻国家,说:这是徐灵请的香烟啊.
闻国家就说:"徐灵请的怎么样你们都抽我就不能抽"人说:你抽了徐灵的香烟不怕你老婆抽你的大嘴巴子闻国家轻蔑地说:"说得这世界上好像一点王法都没有了.
"闻国家虽然这么说,但人们还是时不时在他背后冷不丁地叫一声:"你老婆来了!
"每逢这种时候,闻国家就有一点发恼,徐灵一见闻国家变脸就连忙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巧妙地转移掉.
再后来有一天于是就有了闻国家与徐灵的这么样的谈话.
闻国家说:"徐灵哪,我不是一个傻瓜,我非常感谢你.
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徐灵说:"真的"闻国家说:"真的.
"徐灵说:"如果是真的,感谢就不要光是停留在口头上.
"闻国家说:"我能够为你做什么"徐灵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让我为你做什么.
"闻国家很聪明,说:"理发吗"徐灵说:"我就知道你不敢.
"闻国家说:"笑话.
我的头发,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
"徐灵说:"快别说大话,快别说大话,我没有听见啊,我没有听见啊.
"闻国家说:"不需要你这么体谅我.
我真的是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
过去不来你的发廊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花哨的发廊而破坏自家的安定团结而已.
"徐灵说:"而已现在我这里不是一个花哨的发廊了"闻国家说:"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了解的过程嘛.
"徐灵说:"那你哪天就来理个发"闻国家说:"只要你不怕.
"徐灵说:"我怕什么为人民服务,凭手艺挣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闻国家说:"好!
没有想到你还一身豪气.
"徐灵掩嘴一笑,说:"哪天来吧.
"闻国家说:"哪天来.
肯定了.
"徐红梅迷上了逛街.
现在的逛街与过去不一样,现在逛街有很多新的学问,可以拥有教训和经验,可以体现自己的个人价值.
徐红梅还是逛的江汉路.
这一次徐红梅看见装修得比较现代,里面清一色年轻姑娘的商店就不再进去了.
徐红梅专门逛大型百货商店,逛大门敞开,中年妇女在门口使劲往里吆喝顾客的商店.
但徐红梅不太敢试穿衣服了.
在这种商店里,只要你胆敢试穿什么服装,保证你就脱不下来.
人家几个售货员围着你,百般地赔笑脸,百般地奉承,百般地讨好;素净的花色说你穿上像大学教授,鲜艳的花色说你穿上活像搞文艺的,价格也看你的眼色使劲地往下降,从一百五十可以降到八十,弄得你不买简直就显得你太不通人情.
徐红梅就是这样在售货员的盛情包围之下,被迫地买了一件八十元钱的连衣裙.
可不幸的是,在另外一个商店里,与徐红梅一模一样的连衣裙开价就只有八十.
徐红梅问了价就要走,店主在她身后叫道"六十!
五十!
好了,我给你一个跳楼价,三十!
"徐红梅难过得眼泪直往外涌.
她想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元钱,却拿至少五十元钱买了一堆无用的恭维话.
她怎么这么傻呢徐红梅跑到她买衣服的商店去上厕所,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劝慰了自己好久.
她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就算是拿钱买教训吧,就算是交学费吧,以前她不知道而现在她总算知道了恭维话都是很值钱的,她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徐红梅为了让这家赚了她钱的商店破一点财,她在厕所里一再地拉水箱,最后她觉得一吨水也只要几毛钱,她干脆就把水箱的装置给扯坏了.
后来徐红梅逛累了,口也渴了.
她看见人们都到街边的一台饮料机那儿要饮料.
徐红梅也过去指了指雪碧.
一个穿白色工作服、戴白色厨师帽的小姐正要给她用纸杯去接饮料,徐红梅连忙叫起来:"哎哎,我不要了.
"因为徐红梅一眼发现有个顾客给了小姐两元钱,小姐并没有找零.
这就是说一杯饮料要两块钱,徐红梅认为太贵了.
小姐拿着杯子怔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有病啊自己要不要喝水都闹不清楚!
"7徐红梅这一下子总算逮住了真理:顾客是上帝,而她们居然公开辱骂上帝.
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受的气飞快地聚集到了一起,徐红梅几乎是喜形于色的.
她挺直了头颅,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是说我有病吗大家都听着,这位小姐开口就辱骂顾客,说我有病.
我要你们领导出来!
把一杯饮料卖这么高的价格,还骂人,我得问问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小姐说:"大家瞧瞧她这德行,是不是有病饮料又不是我定的价,物价部门定的,全市都一样.
再说两块钱一杯冰冻饮料,贵什么贵喂,哪里好玩你去哪里玩吧,我们领导不在店里.
"徐红梅的声音更大了.
她向大街上的行人叫道:"大家看看,大家看看.
她还在辱骂顾客.
"柜长闻声出来了.
这是一个时髦的年轻妇女.
她一见情形就推了售货小姐一把,严厉他说:"去去,给我进去写检查.
你辱骂顾客,这个月工资奖金全没有了.
"小姐横了徐红梅一眼,跑进了商店深处.
柜长脸上堆起了笑容,向徐红梅再三地道歉.
徐红梅几次积淤的火气还没有得到顺畅的发泄,对象就不见了,徐红梅又没有理由对正在道歉的柜长发火,她心里堵得难受,气呼呼不知怎么办才好.
围上来准备看热闹的人散了,柜长也去忙碌她的生意了,徐红梅这才想好了她要说的话.
徐红梅突然郑重地说:"柜长,我接受你的道歉.
"柜长意外地发现徐红梅还站在一旁,赶紧对她点了一下头,说:"好了.
事情过去了.
"徐红梅说:"我认为事情并没有过去,柜长.
我不管什么物价部门不物价部门,饮料的确是太贵了,这个意见我还是要对你们提一提的.
我们国家现在并不富裕,山区的孩子上学都很困难,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也并没有达到小康.
这种昂贵的饮料完全可以去大饭店和大宾馆卖,在这种大众来往的地方,你们最好卖一些凉茶菊花茶什么的,毛把两毛钱一杯,又清凉又解渴.
柜长你认为呢"柜长不停地为顾客倒着饮料,只是用眼角瞥了瞥徐红梅,半天才说:"我一定把您的意见向经理转达.
"徐红梅说:"那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们的行动呢"柜长说:"对不起,这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了.
"徐红梅还是不依不饶:"那我的意见不就白提了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有理由得到对我意见的答复对不对"柜长又瞥了徐红梅一眼,说:"对极了!
您随时可以打我们商店的举报电话.
"徐红梅已经觉察到了这个柜长是在应付自己,她甚至可以断定柜长对小姐采取的是假批评真庇护的地方保护主义策略.
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
徐红梅不想放过她们.
徐红梅铿锵地念着这家商店的电话号码,径直走到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忽然,徐红梅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谁来付电话费徐红梅放下电话又回去问柜长.
她得到的回答是谁打电话谁付电话费.
徐红梅说:"你以为几个钱的电话费可以阻拦我举报你们吗"徐红梅斗志昂扬地再一次来到电话亭,她拿着电话磁卡,端详了片刻,想法还是变了.
她想既然这个商店的柜长都是这个样子,谁敢担保他们的其他部门呢现在到处都是这种状况,靠她徐红梅,打一个电话能够起什么作用白花自己的钱罢了.
最后徐红梅愤愤地把电话磁卡往台子上一拍,走了.
8这一夭,闻国家的头发长得应该理发了他就来到徐灵的发廊理了一个发.
徐灵的手艺的确非常好.
闻国家非常舒服,对发型和优惠的价格也非常满意.
理完发,闻国家对徐灵说:"怎么样,天并没有塌下来是不是"徐灵说:"塌下来了也没有关系.
"闻国家决定从今以后就在徐灵的发廊理发.
9徐红梅一进家门就看见闻国家居然在家里悠闲自在地喝茶,头上顶着刚刚出炉的发型,油光水滑,十分夺目.
徐红梅的怒火顿时燃烧了整个胸膛.
徐红梅喝道:"闻国家!
你居然还可以这么悠闲地喝茶"徐红梅说完,上来一把夺过闻国家的茶杯,跑到大门外边,冲着徐灵的发廊,把茶杯扔到了大街上.
玻璃杯在马路中间突然地爆炸,声音很意外又很响,把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吓了一大跳.
徐红梅的眼梢子瞥见了,心里暗暗得意.
闻国家却不依了,横眉竖眼,狠狠地吼道:"你摔我的茶杯做什么你疯了!
"徐红梅一副拿了闻国家把柄的模样,说:"我们到底谁疯了,你摸着后脑勺好好想想.
是啊是啊,我为什么要摔你的茶杯呢"闻国家说:"什么意思"徐红梅说:"什么意思你知道.
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闻国家说:"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你尽管敲门好了.
可你凭什么摔我的茶杯"徐红梅说:"摔茶杯还是轻的,发生了这么恶心的事情,我摔什么都不过分!
"闻国家说:"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事"徐红梅:"你少给老娘装傻.
什么事情你知道,谁做的事情谁坦白,我说不出口.
"闻国家说:"你他妈的搞邪完了!
徐红梅,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你是不是不是!
我是懒得与你纠缠.
现在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说,我他妈的就点火烧房子了.
"闻国家说着"啪",地打着了打火机,擎一苗火焰在手里,口里数道:"一、二、三——"徐红梅惊愕万分地瞪着闻国家.
眼看闻国家将打火机凑近了桌子上的报纸,这才打了一个冷噤,急急忙忙地说:"你和那个徐想姑好了.
"闻国家关了打火机.
冷笑地说:"放屁!
"徐红梅说:"你才是放屁.
你不想想你的儿子都人高马大了,还在外头搞什么搞而且搞的还是一个乡巴佬.
丢不丢脸"闻国家说:"我希望你积一点口德,徐红梅!
我没有在外面搞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看看,"徐红梅叫道,"还不承认!
"闻国家拍桌子说:"你让我承认什么"徐红梅说:"到镜子里照照自己吧!
"闻国家说:"哦,不就是理了一个发吗"徐红梅说:"就是!
你明白像我们这种人是绝对不应该去那'鸡'窝的,这是原则.
"闻国家说:"徐红梅,我告诉你:首先徐灵的发廊不是'鸡'窝,其次我的原则是哪里理发方便,哪里价廉物美我就上哪里理发,你管不着.
"徐红梅吐了一口唾沫,说:"呸,什么徐灵徐想姑.
"闻国家说:"我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徐灵.
"徐红梅斩钉截铁地说:"徐想姑!
徐想姑剃头铺.
"闻国家说:"毛病!
人家没有招你没有惹你,这么刻薄要不得.
"徐红梅嚷嚷起来:"好哇,公开维护起她来了.
她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乡下的X,一个卖X的,开着卖淫嫖娼违法乱纪的一个'鸡'店.
你们男人去理什么发表面上是去理发,实际上不是去嫖是去干什么你当我是傻瓜以为我是瞎子就算我是瞎子,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这一条街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闻国家对徐红梅的最后反击只是一句话:"精神错乱!
"徐红梅说:"好!
这是你逼我.
"徐红梅说着跑到厨房拎出了切菜的砧板和刀,说:"我要坐在大街上去骂那些臭不要脸的,卖X的女人,看她还敢不敢勾引别人的丈夫去理发.
"闻国家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徐红梅,夺过砧板和菜刀,一把抓过徐红梅的一件毛线活,放在砧板上,一刀剁了下去.
徐红梅惨叫道:"那是很贵的全毛毛线!
那是给你织的毛衣!
"闻国家并不理会徐红梅,凶狠地一刀一刀地将毛线活剁了个零碎.
徐红梅想扑过去抢救,但她不敢.
徐红梅呜呜地哭了起来.
之后,闻国家拿着菜刀对徐红梅说:"你要再这样无事生非,我就干脆剁了你.
以后我去徐灵发廊理发或者去别的发廊理发都不关你的屁事.
"徐红梅小声争辩说:"徐想姑!
"闻国家扔掉菜刀,又去找来一只茶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老地方喝着.
徐红梅扯出一只旅行包,打开抽屉往里头放自己日常的衣物,装出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其实徐红梅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她收拾得很慢,等待闻国家来劝解.
可是最后闻国家说:"怎么还没有收拾好呢"徐红梅说:"你盼我走吗我还不走了!
我要给我儿子做饭.
不是为了我儿子,你死在这屋子里我都不会进来看一眼.
"闻国家说:"我也是,咱们彼此彼此.
"这一场战斗显然是徐红梅失败了.
她忍气吞声去做了饭,闻国家吃得很香很多.
徐红梅赌气也吃得很多.
事后孙淑影批评徐红梅太不讲究策略,把事情弄糟了.
徐红梅则认为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呢反正她也摔了他的茶杯,朝他叫嚷了哭闹了,心里的火气也发泄出去了.
夫妻吵架,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难道闻国家还真的看得上徐想姑不成她到底是一个乡下女人嘛.
徐红梅还是比较自信的.
10徐灵坐在发廊的门口.
这次她做的是一头乌油油的麻花辫,两腮垂挂着长长的发丝,一缕缕像松了劲的弹簧,软软地晃动.
闻国家过来的时候,徐灵朝他很特别地一笑.
闻国家懂得徐灵的意思,也回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笑.
徐灵说:"敢不敢坐一下嘛.
"闻国家说:"笑话!
"徐灵起身让出自己的椅子,然后又去店子里搬出了另一只椅子.
这是一只破旧的椅子,比起徐灵的白色沙滩椅明显要差许多,徐灵说:"老闻你坐我的,我坐这一只.
"徐灵又到店子里端出了一杯茶,是一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是社会上风行一时的双重保温不会漏水的那一种,价格很贵.
徐灵把这杯茶递给闻国家,说:"喝过茶了以后就把杯子放进你的包包里,这只杯子给你用比较合适.
从中央到地方,人人都是不锈钢.
这就是那种中央领导和各级领导喜欢的杯子.
是男人用的杯子.
也是摔不破的杯子.
你的茶杯因为我而被摔破,我应该赔你一个更好的.
"闻国家有一点窘,说:"用得着你赔吗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徐灵说:"没有关系她把茶杯冲我这边摔那么响,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怕的,我怕我就不出来做生意了.
我堂堂正正地给顾客理发,靠自己的手艺赚钱,我觉得很光荣.
我倒是怕你丢了面子,怕你不敢再来理发.
"闻国家说:"笑话!
我会怕她"徐灵说:"你怕不怕我不知道.
但是我觉得城市就是这一点不好,男人竟是老婆的下饭菜.
我在城市呆了这么多年,始终搞不懂这一点.
我还是习惯女人听男人的.
"闻国家说:"你这个习惯好.
"说完两人突然都不吭声了.
半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赶紧去望马路.
马路上人很多,形形色色,来来往往,许多小生意在路边吆喝.
闻国家站了起来,要去上班,拍了拍徐灵送的不锈钢杯子,怀着内疚,认真地说:"徐灵,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但我是教训了她的.
"徐灵也认真了,红了眼圈,扭过头去,说:"谢谢你替我主持公道.
"闻国家说:"我走了.
"徐灵说:"一定再来.
"闻国家说:"那当然了.
"11长堤街的徐红梅并没有因为种种的里里外外的挫折而颓废.
几天过去,她又精神抖擞地上街了.
徐红梅这个人具有一种过人的自我调节功能.
无论她何等生气,只要找到合适的倾诉对象,痛快淋漓地诉说一番,极尽挖苦刻薄之能事,她的气就消解了,就可以向前看了.
对于徐红梅来说,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就是她的女邻居孙淑影.
虽说她们在打麻将的问题上有过那么一点不愉快,但是在徐红梅需要某人的时候,她很会装糊涂和低声下气.
徐红梅可以装得完全忘记了龃龉的模样,叫唤亲人一样叫唤孙淑影的名字.
在必要的时候,徐红梅甚至不惜巴结她的孙淑影,或者以贬低自己为代价来恭维孙淑影,比如说什么:"我胖得像猪,你怎么保持得这么苗条呢"之类的话.
其实徐红梅并没有那么肥胖,而她的孙淑影也根本谈不上苗条,不过是干瘦如骷髅罢了.
但是,徐红梅的这一叁手腕对于孙淑影的确奏效.
她们俩关系好得俨然亲姐妹.
但凡徐红梅受了委屈回来,必定就要去找她的孙淑影.
然后孙淑影必定瞪大眼睛听着徐红梅絮絮叨叨地大肆诉说,之后劝慰徐红梅说:"你怎么能够与她们一般见识,现在大街上的这些女人都是婊子.
"徐红梅一听就笑了.
她们俩在一块嘀嘀咕咕他说着许多非常恶毒的话,在这样一些话语中她们感觉到唯有她们自己最正派最高尚最真理,然后徐红梅就恢复了常态,就又准备上街了.
这一次,徐红梅在大智路等候公共汽车.
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妇女轻轻碰了徐红梅一下,腼腆地说:"大姐,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你的身材和我姐姐的简直一模一样,我想给我姐姐买一套衣服料子,不知道扯多少布料合适,想请大姐帮一个忙好不好"徐红梅暗暗叹道:看看人家都有多么好的妹妹啊!
徐红梅对这个礼貌而又腼腆的妹妹陡然生出无限的好感来.
反正她又无事,做一点好事她还是很乐意的.
她说:"好啊,要我怎样帮你的忙呢"妇女要徐红梅跟着她到布店里去,让人量一量尺寸.
徐红梅豪爽地说:"行啊.
"说着,妇女把徐红梅带到了大智路里面,一家租住在民居里面的布料店.
一间房里到处都堆满了布匹.
一对自称厂家的男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男人拿了皮尺,在徐红梅身上量来量去.
徐红梅只是听人说过在广东的某些地方兴在私人家里做生意,卖布料卖家用电器什么的,亲眼得见,这在徐红梅还是第一次.
但是徐红梅不想显得无知.
她说:"啊,你们这个样子和广东一样嘛.
"人家热情地说:"是啊,就是学的广东啊.
厂家直接销售,没有门面又不交税,比商场便宜多了,买卖双方都合算.
"人家殷勤地为徐红梅介绍道:这种加厚毛麻涤纶在大商场每米八十块钱,在小商场每米七十块钱,在我们这里每米四十五块钱.
这种涤棉我们每米只卖十二块钱,外面至少三十块钱等等.
听起来这里的布料都很便宜.
妇女为她姐姐裁了一套毛麻涤纶的西服料子,加上配好的口袋,衬里,垫肩,总共才要两百元钱多一点.
并且妇女手里还有纺织系统的优惠券,厂家又给她打了个七折.
妇女非常高兴,告诉徐红梅说她跑了几天了,各大商场都去了,做这种含毛的进口料子,最少也得二百七八十才搞得定.
徐红梅在一边都看傻了,她懊丧地想:好运气怎么都是别人的呢徐红梅的懊丧表情没有逃过大家的眼睛.
妇女立刻大方地说:"大姐,我看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二话没有就替我帮忙,如今好人太少了.
这样,今天我要给大姐一点回报,我这套西服料子就让给大姐.
回头我到局里再找同事要一点优惠券,再来买就是了.
"厂家男女感动了,说:"难得遇上这么好的一些人,既然这位女士把布料让给了这位大姐,那我们也要再让一点,把八块钱的零头抹掉.
"徐红梅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潮,以至于她掏钱买布料的时候都很有一些难为情了,她觉得自己占了太多的便宜.
结果徐红梅的女邻居孙淑影把布料一看,大吃一惊,断定徐红梅被人做了笼子.
因为孙淑影日前刚刚为丈夫做了一条同样布料的裤子.
布料是在一家大商场买的,处理价每米八块钱.
徐红梅一听急白了脸,死活要孙淑影陪她到商场去看看.
她们一去,果然是相同质量的布料.
徐红梅把经过一讲,商场的职工老练地说:"咳,现在街上这么做笼子骗人的多的是.
"徐红梅当场就哭了起来.
12徐灵不见了.
徐灵在一般她应该在的时间里没有出现在发廊的门口.
门口是徐灵的一个徒弟,在那儿蹲着择菜.
闻国家停下自行车间:"你们老板呢"徐灵的徒弟说:"在她房间里哭.
"闻国家说:"为什么哭"徐灵的徒弟说:"孙淑影来过了,理了发,不给钱,还替徐红梅教训了我们老板一通.
"闻国家听了徐灵徒弟的话,气愤起来.
他站在路边想了想,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徐灵,安慰安慰她.
徐红梅这么寻衅生事,挑唆孙淑影,实在叫闻国家难堪.
闻国家骑上自行车,到另外一条街上买了几枝鲜花,藏在公文包里,进了发廊,上了楼,敲了徐灵的房门才把鲜花拿出来.
徐灵正哭得泪人似的,一见闻国家举着鲜花进来,顿时就噙着泪花笑了.
她从闻国家手里接过鲜花,手在激动地颤抖.
13徐红梅站在路边继续抹眼泪,死活又要去卖主那儿讨个公道.
孙淑影考虑得比徐红梅周全一些.
她说:"首先你没有证据证明人家做笼子,其次又不是人家从你口袋里抢的钱,是你自己自愿买的,其三现在是市场经济,进货渠道不一样,同一件东西的价格是有差别的,其四人家还可以赖账说你没有买过他们的布料,因为你没有发票,其五我们两个女人,人家是私宅,人家把门一关,谋害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
你说呢"徐红梅自然不再坚持去了.
可是徐红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就这样在最繁华的市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全部骗走了;并且她受了骗还在感恩戴德,这就严重地侮辱了她的人格.
孙淑影的看法不太一样.
孙淑影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她说:"你只看见你自己倒霉了,怎么不想想有人因此就发财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遇上了一个好机遇,是别人倒霉你发财呢现在就是机遇多.
"徐红梅说:"真的吗"孙淑影说:"自然的.
现在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会去捡.
"孙淑影的话又给徐红梅注入了新的活力,并且报纸上也都是像孙淑影这么在说话——徐红梅又开始频频上街并且终于有一天撞见了机遇.
这么一天,就在徐红梅踯躅街边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位同志,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徐红梅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志捡了一只长方形的纸包,纸包用橡皮筋扎着.
现在的徐红梅对陌生人有了警惕性了,她没有开口接话,而是首先认真地打量男同志.
男同志见徐红梅这般模样,赶紧把自己通身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啦哦,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不是在市委的信访办公室见过对不起,我们接待的人员太多,我不太记得,你是——"男同志说到这里,徐红梅已经消除了警戒.
男同志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访干部的身份与他的打扮和风度非常吻合.
其实徐红梅早就一眼看出男同志是一个干部.
徐红梅微笑了,对男同志说:"我不认识你.
请不要介意我刚才的态度.
实在是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我简直不敢随便与陌生人搭腔,生怕遇上骗子.
"男同志也笑了,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
现在的社会的确是有一点乱.
不过这是市场经济发展中的必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倒认为好人还是有的,而且好人还是绝大多数.
比如我捡了东西想送还失主,骗人从何谈起呢"徐红梅顿时被男同志的理论说服了.
她不太好意思他说:"你们干部的觉悟就是要高一些!
"男同志夸奖徐红梅说:"你这个同志觉悟不低嘛,很有社会经验嘛.
"两人说着话,徐红梅蹲到地上,将自己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认真地拔拉了一番,最后没有发现丢失什么东西.
男同志手里的纸包显然是别人丢失的.
男同志掂了掂手里的纸包,说:"怎么办呢失主在哪里呢我还有急事.
"不远处的街边蹲着几个木匠泥瓦匠,男同志朝他们挥了挥手,男同志告诉徐红梅,他们家在装修,他是来请工匠的,家里还急等着他把工匠带回去呢.
男同志啧啧连声,左顾右盼地指望失主出现,看样子他急坏了.
徐红梅见此情形深感内疚,她想自己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也曾当过兼职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为什么不能够主动承担在这里等待失主的义务呢徐红梅向男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意愿.
男同志喜出望外,连连感谢徐红梅.
不过还是男同志有经验,临走之前他建议他们共同把纸包打开看看,看里面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男同志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
要不然到时候万一失主说是黄金是现钱,反倒让你赔他呢我们最好把问题想复杂一些为好.
你说呢"徐红梅说:"对对!
对对!
"徐红梅出了一后背的细汗.
人家到底是正规的干部,多么有经验.
要不然真的有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男同志与徐红梅凑近在一堆,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居然是两大扎从银行取出的百元钞票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划着极不工整的大字:老虎,今还赌债两万五千元整,开张收据给虾子.
男同志赶紧合上了纸包,与徐红梅四目相对,两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心情很动乱.
徐红梅都听见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她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男同志小声说:"我们赶快到一边再商量.
"根本来不及多想,徐红梅就紧跟着男同志跑到了背街的楼房后面.
男同志首先提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不能交给失主.
徐红梅同意男同志的意见.
交给派出所吗派出所还不是要交还给失主,也许要罚他们一点款吧派出所会不会没收成为他们自己所里的福利呢男同志说:"就现在社会情况来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徐红梅和男同志面对纸包,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矛盾心态.
徐红梅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总共都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机关干部也是比较清贫的,而这些化名为老虎虾子的社会渣滓,却成千上万地赌钱.
这些人民币根本就不该落到他们手里.
终于,赌债和老虎虾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化名使他们摆脱了矛盾.
男同志说:"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上帝在暗中照顾我们这些正直而又清贫的人.
我们二分之一好不好"机会来了!
徐红梅这么感觉.
徐红梅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她红头涨脑地点了头.
男同志把纸包交给了徐红梅,说:"我得先把那些工匠带回家,再到这里与你会合,然后我们去公园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处理这事.
并且我认为这件事情纯粹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对第三个人讲.
我们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各人走各人的,既不要互通姓名,也不要再来往,你认为呢"徐红梅悄声说:"好的.
"男同志已经骑上自行车要走,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徐红梅:"对不起,丑话还是说在面上的好,我把钱都交给你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独吞呢"徐红梅说:"本来就是你捡的,你这么好心给我一半,我怎么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情"男同志说:"如果我建议先让我拿走,你同意吗"徐红梅不假思索地说:"那又何必呢"男同志说:"那么你就应该将心比心了.
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对方.
但是按规矩我们还是要有一点互相的制约.
"徐红梅抱着纸包,问男同志怎么个制约法男同志想了想,说:"事不宜迟,也没有多的时间和多的办法可想.
你的首饰是黄金的吗"徐红梅说:"当然.
我们再穷也不兴戴假首饰的,我们又不是乡下人.
"男同志说:"你的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和手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钱"徐红梅一件一件地算了一下,大约是两千来块钱.
男同志开玩笑说:"才这么一点钱.
你丈夫也大小气了.
再过一个小时,你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以买一点贵重的首饰戴戴.
另外我建议你买一瓶洗指甲油的水,把脚趾甲上面的斑斑驳驳的油全部清洗掉了再涂漂亮的指甲油,我看我老婆就是这么做的.
"徐红梅又一次地脸红了,这一次的脸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男同志什么都懂.
居然是他告诉了她怎么去掉指甲油,这简直是太离奇了.
徐红梅吃吃地傻笑着,连忙取下自己所有的首饰.
首饰的价值与纸包里的款额差距太大使徐红梅只有用语言来增加自己品德的分量.
她对男同志说:"首饰只值这么点钱我真是很抱歉,但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一定会等你来的.
我们不见不散.
"男同志说:"我也很抱歉,其实我要你的首饰没有什么用处.
等我回来就还给你.
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天哪,这简直像是在约会了.
徐红梅的脸又隐隐地红了起来.
他们两个还互相悄悄地挥了挥手.
14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钟.
男同志走了之后,徐红梅背靠着楼房的墙角坐了下来,尽管她面前有垃圾,有老鼠探头探脑,有化粪池里溢出来的污水,她还是心情爽朗视面前的一切如诗如画.
她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的条状蓝天,脑海里翻飞着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幻想.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徐红梅盘算着,她有了这笔钱,有了这么一些非凡的经历,她真的是可以写诗了.
她今天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钢笔!
徐红梅下了坚定的决心.
她这辈子说不定还会出现新的奇迹的.
到时候孙淑影一定会羡慕得要死,而徐想姑将要气得半死,闻国家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闻国家肯定将不再会去什么徐灵发廊,一个乡巴佬女子有什么内涵呢当然,男同志再也没有出现.
三个小时过后,黄昏悄然降临,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地回家,许多自行车从徐红梅身边经过,给徐红梅带来的是每时每刻的绝望.
经过了再三再四的推测与思考,最后徐红梅打开了纸包.
她伤心欲绝地发现天上没有掉下馅饼,更不可能掉下男人毫无目的的温情.
纸包里面的钱是假的,除了第一扎钱最上面的一张百元钞票.
徐红梅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瘫软在他们徐家生活了上百年的城市大地上.
徐红梅失声地痛哭了几声,她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没有泪了.
唯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在深化着深化着,那情绪波浪般地推动直达诗的境界.
不过徐红梅还是有理智的,她不会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写诗,那样别人会把她当作精神病的.
再说她也没有随身带上钢笔,实际上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钢笔.
再说徐红梅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对诗的怀疑,她怀疑现在的诗还能够像鲁迅先生的文章一样当作匕首和投枪使用吗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二日修改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汉口化蛹为蝶孤儿小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世界上没有哪个孤儿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儿院,一般都要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儿院叫作红星福利院.
红星福利院是全国民政系统的模范孤儿院.
院长王美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十分他讲究规矩和整洁,孤儿小丁从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儿们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一样,被子要叠得如豆腐块.
小丁却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气恼得将小丁的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
小丁大哭,边哭边说:"我没见过军营,我没见过豆腐块.
"王美说:"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走"小丁说:"我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王美也气得流出眼泪来,拿手打自己的脸,说:"我前生作了什么孽!
我前生作了什么孽!
"这时候院里的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王妈妈长王妈妈短地劝慰.
小丁便被好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一番,然后罚他打扫厕所.
孤儿小丁的的确确是没有见过猪在地上走的.
红星福利院位于市中心,高深的围墙,水泥溜的地面,红砖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场的一侧有一座花坛,里面种了一圈黄杨木和一些鸡冠花,这些矮小的草木连鸟儿都引不来,逞论其它动物.
王美的红星福利院一寸杂草都不生,以绝对的洁净和紧跟社会形势的黑板报一直荣居模范孤儿院榜首.
小丁在红星福利院受尽了欺凌和折磨.
但有一点使小丁无法逃离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从来都没有不让小丁吃饭.
孤儿们都懂得吃饭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和最重大的原则,小丁仇恨王美,但别的孤儿说:"王美再不好,她没有罚你饿饭是不是"小丁说:"倒也是.
"小丁是一个心中有数的人.
孤儿小丁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
他的功课门门都是一百分.
其实小丁资质不高,他获得一百分要比聪明的孩子多付出几倍的辛苦.
若有人问小丁为什么能够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刻苦学习小丁就会大声回答:因为我是孤儿.
小时候在红星福利院小丁还觉不出"孤儿"的真正含义,因为包括王美在内,所有的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孤儿,没有谁不是孤儿.
上了学与社会接触之后,小丁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孤独与凄凉.
别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没有.
下雨了,别人的家人赶来送伞,小丁没有.
小丁在教室内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比如一声亲呢的呼唤,一种温暖的眼神,一只揽住肩头的白嫩的手,等等.
每当这时,小丁的嗓子眼里就会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去看天边的白云,窗外的树梢什么的.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种叫作"献爱心"的活动,一个名叫刘敬静的女同学要求向小丁献爱心.
刘敬静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说要在一个学期以内,由她们一家人来照顾小丁.
老师征求小丁的意见,小了不置可否,说:"去问王美吧.
"老师说:"王美"小丁说:"就是王妈妈.
"老师见小丁无意中对王妈妈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确缺乏家庭的温暖,于是就决定小丁在那一个学期暂时做刘敬静的哥哥,与刘静敬一道上学放学,每日回到刘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
后来王美果然不同意学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
小丁的班主任对王美不冷不热,让她去找校长.
校长见王美长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没有好印象,因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装陈旧.
校长便说:"献爱心活动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关注,报纸都登了消息,党报记者还要追踪采访.
我看这是一件好事,你说呢"王美阴着脸说:"事情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王美把脸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问:"小丁你愿意不愿意去别人家生活"小丁坚决不看王美的脸,回答:"随便.
"校长说:"一般随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没有出声.
校长又说:"一般有压力的人才说随便.
"小丁依然没有出声.
王美无奈地说:"那好吧,"王美去摸小丁的头,小丁躲开了,王美顺势拍了拍巴掌,就像手里有灰尘那样.
王美不知是对校长还是对小丁说:"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敬静的父母亲来了,一人骑一辆自行车.
在全班同学的欢送下,小丁坐上了刘父的自行车后座,被驮到刘家.
由于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车,不会上车,蹦跳了几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紧张,一下子抱住了刘父的后腰.
刘父没有思想准备,自行车晃起来,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
学生们见状更加热烈地鼓掌,掌声里含着讥笑.
刘敬静立刻红了脸,极其恼火地瞥了小丁一眼.
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里头好不难受.
从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脸色,怎么改也改不掉.
刘家是一个属于上层建筑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
刘父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当一个副职领导,刘母在歌舞剧院当编剧.
刘父刘母之间经常开玩笑.
刘母一到家里就脱掉外衣,穿着体现胸脯的毛衣忙来忙去,还喜欢哼歌.
他们接回小丁的当天就让小丁在雪白的浴缸里洗了一个大澡,给小丁旧的内衣和新的运动衫穿上,对小丁一再二再地说:"就当这是你的家,只管随便些.
"小丁有点蒙头蒙脑.
刘敬静抿着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妈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应该吱个声嘛.
"小丁说:"好.
"小丁又转向刘父刘母说:"好,我随便.
"结果小丁怎么也随便不起来.
地板打蜡,进家换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后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后用清水刷洗,再后还须用白茶巾反复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纯.
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还是可以自动喷水的.
纸扇并不仅仅是扇凉的,刘家将它挂在墙面上,挂在墙面上倒也很好看.
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户上,白天将它徐徐拉开,晚上须将它徐徐拉上,它只作这种用途,决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
让小丁怎么随便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小丁还是无法随便,他的拘谨老是让刘家一家三口发乐.
第一次吃清蒸湖虾,刘父刘母各夹了一只大虾到小丁的盘子里,刘敬静使劲催促他:"吃啊吃啊.
"小丁问:"怎么吃"刘敬静不准她父母说话,她说:"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丁左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与吃别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便将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虾须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嘘嘘出声.
刘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刘敬静边笑边给小丁做示范,怎么掐头怎么去尾怎么除去泥肠,怎么蘸小瓷碟里头的香醋与姜丝.
刘敬静灵巧的手指仿佛开放的花朵,说不出的好看.
虾变成虾仁,粉红的一团,蘸了佐料,也说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学习,认真剥虾,挣扎得一头大汗.
刘家三口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却吃得又快又好.
最后一看,一斤半湖虾老大的一盘,小丁只吃了四只.
大家又觉得好笑,又笑了一番.
类似吃虾这样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渐变化,皆空前地复杂了起来.
小丁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枕巾.
他开始思念他那虚无飘渺的双亲.
他耳边会蓦然响起王美的话"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小丁开始承认王美的预言有点科学性,他的结果好像是不太好,刘家一家三口好像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而社会却在一个劲地称赞他们,刘敬静因此当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过,刘敬静因他当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兴,他想这么一来便抵消了当初他不会坐自行车给她带来的耻辱.
刘敬静真是个公主般的少女呵!
小丁简直被刘敬静的光彩弄得头昏目眩.
从前在班级里,刘敬静少言寡语没让人觉得她怎么的,但通过在家庭里的展示,小丁认为刘敬静美妙得无与伦比.
刘敬静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头洗澡,洗得皮肤洁白闪亮,脸蛋粉里透红,披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家里跳来跳去将香味四处传播.
她清早在阳台上朗朗地读英语,跟她妈一样只穿毛衣.
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宫参加少年合唱队的训练,回家后便对着镜子唇红齿白地练口型,然后给全家唱一两支歌,半点儿不忸怩.
小丁愿意为刘敬静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他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小丁想好了,如果刘敬静下一学期愿意继续向他献爱心,他就再在刘家住一学期,刘敬静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尽管他已经觉察到了刘家一家三口都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
但与能够和刘敬静生活在一起相比,当调料算不了什么.
小丁在那个学期的后半部分总是夜半醒来,作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思考.
他想,要说清规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儿更繁复更严格,但王美那儿不好,家庭却是个好东西.
家庭实在是个好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张大床,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什么东西拿进了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了.
小丁望着窗外的夜色感慨万分地想,怎么原来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这种东西呢小丁本生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总是咕咕噜噜说不清楚什么话.
原来人还比较单纯,一门心思学习,成绩一直优异.
到刘家之后,受到的震动太大,心思太多,身体承受不了心灵的重负,一段时间之后,小丁成绩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间来学校看过小丁一次.
小丁不敢直视王美.
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长办公室去冷笑.
老师校长看着这形势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
正在这时候,小丁出事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小丁由自己房间的壁柜攀上了天花板,他使出在红星福利院学到的本事,蜥蜴一般贴着天花板爬行,顺利地摸到了卫生间上空,揭开一张天花板偷看正在洗澡的刘敬静.
问题出在天花板上,五十年代修建的公寓,天花板使用的是马粪纸,细细的杉木条子嵌着一块块马粪纸,小丁不懂它的结构,竟然胆大包天地爬在上面.
也许是小丁人瘦或者技艺不凡,他在爬行中倒是没掉下来.
但卫生间的天花板长年累月受潮,马粪纸早已松软,所以当小丁一揭天花板,平衡被破坏,小丁同天花板一块儿径直掉进了浴缸.
刘敬静所受的惊吓可想而知,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惨嚎两声便失去了知觉.
小丁在下落的那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晕在浴缸里差点淹死.
其实小丁并没有看见刘敬静的裸体,他这辈子对刘敬静的最后印象是一团白雾.
小丁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急诊室里,挂着葡萄糖点滴.
校长、班主任、刘母、王美都深锁愁眉地守在病床边.
小丁眼睛一睁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眉结散开,露出了各自立场上应有的表情.
王美几乎是傲慢地说:"我走了.
医疗费应该是刘家出吧.
"刘母愤怒得直哆嗦:"站住!
"刘母拦住王美去路,说,"这小流氓害了我们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们家出医疗费!
"校长和班主任连忙上前调和,王美这才停下脚步.
王美对他们说:"我早说过没有好结果的,现在不幸被我言中.
另外,刘同志我告诉你,小丁从前从来没耍过流氓,就是到现在为止也谈不上害了你们家,他没把你女儿怎么样,他是到你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这种事的,我要追究这是什么原因是谁引诱了他"校长班主任说:"算了算了,冷处理冷处理.
"刘母说:"表面上冷处理,实质上要给他处分!
"王美说:"他要是受了处分,我就把这事公开让社会讨论!
我们孤儿看来只好向社会讨个公道了.
"刘母捂住脸哭了起来.
小丁在这一瞬间原谅了王美从前对他全部的所作所为.
小丁最后被王美拧着耳朵揪回红星福利院.
王美罚小丁高举鸡毛掸子站一天,面壁思过.
王美说:"我说过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是不是"从前小丁决不会回答王美,现在他却回答说:"是.
"王美说:"我的话你还听不听"小丁说:"听.
""大声说!
"小丁声嘶力竭地高喊:"听!
"后来,小丁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念书.
小丁发愤读书,悬梁刺股,但成绩仍不理想,考了一次大学没考上.
有一天小丁在路上捡了一个钱包,他将钱包归还给了失主.
那时候小丁根本不认识鳄鱼皮钱包的价值,也不认识绿色的美钞.
十几年后小丁估算了一下,那时他捡到手的钱大约合三十多万人民币,够他花一辈子.
假如当时他知道那等于三十多万人民币的话,小丁真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在冷风中苦苦等候失主.
不过,小丁的命运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失主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他问小丁:"愿意到我公司做事吗"尽管小丁拿不准王美的态度,但他一点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说:"我愿意.
"就这样,小丁跟随大老板去了深圳.
茫茫世界滚滚人流中没有人把耷头耷脑瘦肩高耸的小青年小丁当一回事.
只有小丁自己明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此去深圳是孤儿小丁人生的背水一战,要想摆脱王美,要想洗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耻辱,要想有钱有自己的家,全靠这一次机遇了.
小丁勤学好问,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令老板刮目相看.
遂步步升级,几年以内就登堂入室,西装革履,做了总经理助理.
总经理见小丁有大将之才,有心为其女儿牵根红线.
在一段时间内,小丁频繁出入总经理家,很有成为东床之婿的架势.
但相与一久,总经理女儿厌烦了小丁.
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云集了全中国具有冒险精神的青年男子,其中不乏英俊伟岸、风流倜傥之人.
再说小丁从小营养不良,始终就是那么瘦弱平凡,女孩子实在不甘心嫁他.
于是,两人推心置腹一谈,小丁怆然,就友好地分了手.
从与女友分手之事上面,小丁又获得一次反作用力,便辞了工作,自立门户,也成立了一个某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将从前的老客户一古脑带过来,生意竟做得比老公司红火十分.
不几年工夫,实实在在地发了一大笔财.
小丁发财之后,自然就有靓女美妇送上门来.
但小丁一概不为情惑,只管与她们游戏人生,并且将钱袋捂得很紧,果然一般女子都没有多大耐心,陆续来也陆续去了.
小丁对南方女子的成见越积越深,慢慢这成见又延伸到广东的气候以及广东的饮食.
情感这东西也是此消彼长,一旦不喜欢广东就开始怀念内地.
多年之前的小姑娘刘敬静渐渐地在小丁眼前晃动起来.
内地城市的季节忽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冬天里雪花飘啊飘啊,夏日里扇子摇啊摇啊,等等小情小景围绕着小丁挥之不去.
这样,小丁明白他该回老家了.
小丁一旦作了决定便迅速地结束公司的业务,其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很有职业企业家派头.
在一个晴朗的三月,富翁小丁乘坐波音737飞机衣锦还乡.
小丁感慨万千,求同行旅客在机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
人家按快门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落小丁的棒球帽,小丁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抓,因此照片画面很滑稽.
小丁只好无奈地一笑,觉得除了挣钱以外,其它什么他都不顺利.
到此,孤儿小丁的人生目标已经十分明确,第一是成家,第二是成家,第三还是成家.
为什么呢首先因为小丁始终认为"家庭"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其次作为男人,生理上客观存在着需要配偶才能解决的问题.
小丁在性的问题上已经可以算是阅尽人间春色了,故而有点修成正果的味道,笃诚笃意地认为还是一夫一妻的方式最佳,既人道又天道,老天是绝不会用艾滋病来骚扰恩爱夫妻的.
围绕"成家"这个重大的目标,小丁作了郑重的思考.
小丁在江边一家四星级饭店包房住着,除一日三餐之外,他都坐在宽敞的阳台上,远望长江,冥思苦想,腿上搁着纸,手里拿着笔,时不时写写划划,将他实践这个目标的可行性反复地推敲,未雨绸缪,以求十全十美.
现在的孤儿小丁已经不是昨日的小丁孤儿,也不是芸芸众生中别的什么小丁大丁.
也许别的人不会像小丁这样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停顿下来全力以赴地找老婆,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小丁的做法十分可笑,这些小丁心里全明白,就连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小姐见小丁的刻苦状,都赶紧弄好赶紧离开,在收小费的时候怯怯地打个招呼:"老板忙生意呢.
"小丁只点个头,心里说:老板我暂时不忙生意.
小丁不太理解世人对"成家"的态度,说什么"解决个人问题".
小丁认为"成家"是一个人人生的一项最重大的工程,他认为这是百年大计,应该质量第一.
钱是挣得完的吗钱是挣不完的,每个国家的印钞机都在不分昼夜地哗哗印钞,然后让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来戏弄世人.
小丁不想上印钞机的当,人的血肉之躯和有限的生命岂能与机器较量小丁不是傻子.
小丁的存款数额即便把百分之五十的通货膨胀率打进去,也足够他与一个老婆包括一个孩子生活得很好.
人生应该有阶段性的主攻目标和生活方式,小丁为钱奋斗的阶段已经或者暂时过去了,现阶段应该重视人——作为一个人本身的生命价值.
尽管小丁没有任何大学的文凭,但他平日阅读广泛,勤于思考.
正因为他有了一整套理论基础,所以他才如此地义无反顾.
通过在饭店包房里头几日几夜的深入思考和周密计划,方案形成了.
小丁终于走出了饭店大门,扬起他那被脑力劳动累得蜡黄的瘦脸晒了好一会儿太阳.
首先小丁在市中心开了一个小小的门面,经营高品位图书、字画和工艺品,这其实是他守株待兔的一个据点.
小丁相信,能够进入这种门市部浏览或者欣赏甚至购物的姑娘,无疑是比较有文化修养,层次比较高的.
其次,小丁还在全国发行量较大的青年、妇女杂志上登了征婚广告.
广告词是小丁亲自写的,一百字的广告词真是绞尽了小丁的脑汁.
不过,小丁很有点为自己写的征婚广告自鸣得意.
广告词如下:某男,三十岁,独子,个体,心美重情体健深沉,有气质有住房有经济无恶习;假如你是一位能歌善舞,情趣高雅,用情专一之姑娘,哪怕一无所有亦可,我愿与你终身培育爱情之果.
来信需附照.
地址:XXXXXXXXX.
不知道刊物为什么只允许人家写一百个字,还算上标点符号.
小丁得意的是在这有限的字数里,他既没有夸富又体现了经济实力,既没有令人难堪地直接要求对方相貌如何,实质上等于有要求,能歌善舞加上情趣高雅,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绝代佳人至少也秀色可餐.
另外,小丁也不拒绝朋友介绍的姑娘.
小丁三条腿走路,一时间,身边粉黛如云.
仅是看照片一项,足以让他眼花缭乱.
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小丁日日鼓着精神,每天仔细地梳头洗面刮胡子,换衬衣,换袜子,擦亮皮鞋,穿梭在女人丛中.
与这个谈谈,与那个吃顿饭.
委婉地谢绝不合格者,耐心地陪伴娇滴滴者.
问题在于几十个姑娘竟没有一个成功.
这其中人生百态,百滋百味,足可以写上几十部厚厚的长篇小说.
小丁简直无法细说.
忽一日,小丁再也起不了床,四肢发软,内里鼓不起劲来,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套光鲜的出客行头,小丁累了.
小丁躺在床上,披一件旧茄克衫,抽烟.
约会的门铃准时地响起,叮咚叮咚顽强地响个不停,这是小丁与之周旋到最后阶段的姑娘李佳.
李佳是市歌舞剧院头块牌,与小丁征婚广告上的要求一一符合,小丁完全挑不出李佳的缺点,但小丁却一点不想再见她.
小丁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服务台小姐过来哄走了李佳.
小丁抽着烟,听见李佳要求进房间看看,服务员不允,李佳愤怒地说:"我们是约好了的嘛!
"服务员说:"对不起!
按规定我不能为你开房门.
"小丁也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想为你开房门.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饭店,在长江边溜达来溜达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缠绕着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着心跳来到刘敬静家,踌躇再三,举手敲门时腿都在发抖.
可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房子里也不再是什么家,是一个堆满了陶器的仓库.
小丁心急,但陌生老头一问三不知.
幸好邻居中有好奇者,过来端详小丁,又仔细盘问小丁与刘家是什么关系.
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后邻居方说三个月前的某日,刘家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
是他杀.
刘敬静闹离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潜入,打开了煤气,反锁了房门.
小丁问:"凶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凶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问:"可判了死刑"人指了指墙上一张法院的布告,说:"正遇上'严打',前日杀了.
"小丁奔到布告前,看见一个打了红X的名字叫成书诚.
这个名叫成书诚的人在小丁坐在饭店策划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里谋杀了刘敬静,然后这个人也被一粒子弹从世界上抹掉了.
这个结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
刘敬静一家一直是小丁潜在的动力,关于家庭,关于女人,关于亲情,关于爱憎,刘家是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们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丁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努力奋斗,何尝不是暗中期待着有一日辉煌地出现在刘家面前.
他如此大动干戈挑选美妻,何尝不是有那么一种将来携妻面对刘敬静的微妙心理掺杂其中.
小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轻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据,而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导致生命的消失.
这个姓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就可以莽撞地勾销小丁与刘家的恩恩怨怨呢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复复地默记着布告上那一段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决词,欲哭无泪.
后来,小了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连扬起手臂叫辆出租车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
孤儿小丁轰轰烈烈的征婚运动遂告结束.
小丁开始悟到一个"缘"字.
他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也许还是随缘而行的好.
说"缘"呢这"缘"就来了.
小丁的这家门市部有个极雅的名字:养性斋.
养性斋虽然不大,注册资金却有六十万,因为它有一些红木架的双面绣绣屏,有一些清朝的细瓷精品和一批线装图书,还有一些玉器和装裱精致的山水画.
小丁的养性斋倒真的不是生意场,而是他修身养性的所在.
自从小丁懒得与姑娘们周旋之后,便经常来店里,搬一把红木大师椅,坐在柜台里头读书,思考这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因由.
店里的买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一个伙计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清洁工,每日里只须保持店内整洁就行了.
夏日里暴风骤雨的一大,养性斋所在的这条文化街受到政府"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突击检查.
一百零六家个体经营者,除了事先闻风而逃的十几家之外,只有一家既无"黄"也无"非",绝对地奉公守法,文明经商,这就是小丁的养性斋.
于是,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采访.
采访记者是个漂亮且有风度的女孩子,牙齿洁白,说话的模样很是动人.
与小丁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经过了多少次排练似的.
第二天晚上本市电视台播出新闻,小丁将采访自己的片段录了下来.
在电视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为电视屏幕这东西将人的脸往宽里长,小丁的瘦脸因此而显得方正了.
女记者在电视里却远不如本人靓丽,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
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录像,并把女记者与他同在一个画面的镜头定了格,这时思怡本人却悄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丁老板,我买书.
"小丁一惊,脸羞得通红,拿起遥控器乱揿一气,可就是揿不对按钮.
思怡捂上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别着慌好不好"随后,他们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机.
谈到经商之事,思怡问小丁:"你真的不贩点黄色书刊录像之类的"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说:"我现在不是采访,是私下作为朋友问问.
"小丁正气凛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说:"如果不的话,你这种店子岂不亏本"小丁说:"自然是亏的.
"思怡说:"做生意的老亏本怎么办不想挣钱的话做什么生意"小丁说:"君子谋财,取之有道.
再怎么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听得口服心服,钦佩之至.
后来思怡主动递过手来与小丁握别,邀请小丁周未与她去一家石头火锅城共进晚餐.
小丁受宠著惊,忙说:"好的,我请你.
"思怡却不肯,说:"这次我请你.
你别小看我这个踏上工作岗位不几年的小记者,我们电视台是很富的,我每月少说也能拿千儿八百.
"至此小丁已经有心有意,所以也想考验考验思怡,便说:"那好吧.
看来我还真不如你收入多.
"周未傍晚六点,小丁准时赴约,便装,布鞋,倒是买了一枝红玫瑰藏在怀里.
思怡恰好也到达餐厅,思怡一身鼠灰真丝衣裙,珍珠首饰,越发把她的青春气息烘托了出来.
一餐厅的人都目随思怡移动,而思怡微笑着只看他一个人,款款向他走来.
在这一刻,小丁完全融化在了幸福之中,对思怡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吃饭吃到气氛融洽时,思怡从手包掏出一个存款折子给小丁.
小丁不解,说:"干嘛"思怡说:"投资.
"小丁打开折子,上面是几年里每月存入一点钱的零存整取款子,最后合计一万余元.
思怡极得意,说:"你想不到我还是个万元户吧"小丁说:"倒真是没想到.
"小丁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内心里感情波浪大掀,汹涌澎湃,他哪里是没想到什么万元户不万元户,他是没想到漂亮高雅又有社会地位的思治会对自己如此无私厚爱,见面第二次就拿出私房钱给他做生意.
小丁自小是孤儿,备尝人间冷暖,又经商十几年,深知世态炎凉,哪想到滚滚红尘中竟遇上了一个清纯淑女.
小丁几十年里构筑起的憎恨他人的高墙在几分钟之内分崩离析,他简直感动得有点受不了了,便将头垂在桌沿上,无声地流泪了.
思怡见小丁埋头的时间实在太长,已经超过了通常意义上的等候,周围餐桌上开始有人频频地瞟这边,思怡说话了:"小丁,你不舒服"小丁瓮声瓮气答:"非常舒服.
你有话继续讲吧.
"思怡一听小丁浓重的鼻音就明白了.
她伸过手来,在小丁头发上揉了揉,然后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解释她投资这笔钱的意义.
无非是说意在促使小丁奋发图强,勤劳致富,当然假如赔了进去,她也决不后悔之类的.
思怡的这些话,在小丁这儿就当音乐来听了.
小丁哪里还用得上思怡来教他怎么奋发图强待思怡娓娓说完,小丁徐徐抬起了头,笑笑,赶紧吃东西.
吃饱了便说明天我请你玩一天.
思怡说:"免了免了,明天我们守在店里做生意吧.
"小丁说:"生意是细水长流,日后有得做,明天玩吧,你提个建议,提你最想要的玩法.
"思怡说:"你还是这么个人哪!
吹牛不收税是不是"小丁说:"让生活插上想象的翅膀有什么不好"年轻姑娘思怡最爱听这种浪漫话语了,立刻鼓掌说:"好哇好哇!
"思怡于是支颏遐想,说最好有一辆自己的小车,驾车沿东湖兜风,然后在磨山植物园散步,然后到湖边酒家去吃鱼宴,吃罢到一家高级饭店开个房间洗个热水澡,睡它一美觉,晚上去迪斯科舞厅跳舞.
思怡说完自己先噗哧一声笑了,手腕乱摇,驱赶美梦一般,说:"完全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看多了.
"小丁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明天计划达到了!
"思怡也学了小丁的模样,说:"灰姑娘先谢王子了.
"小丁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夜无话.
翌日上午九点,一辆"奔驰"600小车直抵思怡家楼下,小丁在里头嘀嘀按喇叭.
思怡在阳台上将信将疑往下看,当看见小丁从世界级的名牌小轿车里钻出来,思怡先愣后乐,奔下楼钻进车里,说:"你还挺会弄的,借谁的车"小丁不吭声,只将驾驶执照递给了思怡,这下思怡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天的行动完全与思怡的浪漫幻想一模一样.
只不过从迪厅跳舞出来,小丁忐忑不安地要求思怡回到自己的包房,思怡同意了.
当晚思怡便答应了小丁的求婚.
天一亮两人便携手去登记结婚.
然后才去一一拜见思怡的父母及有关亲朋好友.
其实思怡的父母从阳台上看见过小丁,见其瘦黄,个头比思怡还矮那么几分,当时就有些不快,责怪女儿乱交朋友.
只因那辆"奔驰"车,思怡父母没将责备的话说出口,当夜思怡未归,思怡父母大怒,没料到女儿再进家门已是人妇,待听得女儿对小丁一番介绍,也就笑逐颜开了.
对这一切,小丁心知肚明,但他以为他得一个思怡便够了,也就不与别的人计较.
孤儿小丁的一番姻缘就此成就.
原来思怡并非是一个一般姑娘,这点小丁当然明白,但小丁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思怡的社会知名度和社会交往广泛得非常.
思怡被称为电视台台花,拥有众多爱慕者和追求者,听到她将嫁人的消息,竟有人闯到电视塔上要跳塔自杀.
婚礼那日,连市长都到场致了贺词,小丁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当众亮了相.
小丁一亮相,舆论大哗,纷纷议论他俩外貌上的不般配.
这其中思怡受到的伤害最大,人们几乎一致认为她这是傍大款.
结婚没几日,思怡倒哭了十几次.
趴在小丁怀里万般地伤心,小丁一次又一次劝她,"我知道你不是傍大款,我真的知道你不是傍大款.
"如此,小丁对思怡的恩爱与怜惜又加深十分.
整日里捧着她含着她处处呵护着她,连洗脚都是由小丁来料理.
从此,小丁急思怡之所急,喜思怡之所喜,一举一动全看思怡的神色行事.
养性斋盘掉了.
买了一幢花园别墅.
思怡学会了驾车,考了执照.
小丁原本就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现在自然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小家庭操劳.
家中所有家具,只要在选购时思怡点个头,小丁便去挑选,谈价钱,装运,搬卸.
有了院子要植草皮,植了草皮再种花.
装了空调要买加湿器,电器太多须重新走线换大电表,换大电表又须与电力部门复杂交涉,疏通关系.
围墙上加铁丝网,回廊里装报警器,装三十多扇窗户的窗帘,四处雇请会烧菜又忠厚老实的佣人,这些全是小丁一个人的事.
思怡有时候提出她也想插插手,帮一把,小丁丈夫气很浓地说:"不行!
你别管,你好好保养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一忙两忙春去春来就去了一年.
家庭基本建设初见成效,小丁却累病了三四次.
这时候思怡只得噘起嘴来发脾气,说:"够了够了!
还折腾个什么"小丁这才稍微收手休息几日.
孤儿小丁在三十二岁还差几天的某一日,躺在绿草如茵的自家草坪上,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深深陶醉.
除了别墅是买来的,有几处的设计还不尽如小丁之意以外,地板是小丁一块块挑选的,非常漂亮.
厨房设备先进,简洁好用,光可鉴人.
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当代高科技专利产品,绝不会堵不会漏水.
浴室与厕所是分开的,浴池非常大,两人一块儿泡澡,十分舒服.
卧室呈粉色,拥锦簇丝,华贵典雅.
餐具是日本细瓷,吃湖虾有五只小碟侍候,想当初,刘敬静家的那一切算什么况且在这漂亮的家中还走动着一位美丽可人的主妇.
小丁望着天空哼起歌来,他唱道: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按计划,小丁成家一年之后将出门做生意.
谁都知道"坐吃山空"这个道理.
小丁即便再有钱,这一番豪华消费也够他伤筋动骨的了.
小丁休息了几日,想起计划,便打点行李,准备南下广东.
思怡一见情景,眼睛就红了.
小丁拥过娇妻,心中难舍,脑中一发热,决定不走了.
小丁不走,在家缠绵了一段时日,思怡又主动劝他去做生意.
小丁只好含泪与妻子拜别.
小丁人到广东,驰骋商海,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惦念家中.
熬不到一周,小丁一飞机飞了回家.
回到家中,小别胜新婚,夫妻发狠地亲热,使小丁更加挪不开脚步.
于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小丁在广东与内地之间来来去去,像跑月票一般.
跑到后来,心底里痛苦不堪,难与人言.
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呢还是说孤儿小丁这个人毕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的不俗表现在他老爱苦苦思索一个人活着的意义.
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多,并且人在飞机上是个特殊的环境,生命像风筝一样线一断便坠毁,所以考虑生命之本意是最合适不过.
小丁便想:我这有一年多了,到了广东想家里,回了家又操心广东,把个生命当儿戏在空中晃来悠去,其实回了家也不过是吃顿好饭,搂妻子睡觉,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结婚已经两年有余,妻子再好也就是妻子,见到她就腿软,老认为她的恩情报答不尽,长此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因了她老是牺牲生意上的机遇,有朝一日山穷水尽,岂不是害了人又害了己我这又是何苦来哉又想:赚了钱添东西赚了钱又添东西,一个人滚了那么大一个雪球,见了狗啃地板心疼,佣人摔了盘子也心疼,牵着这挂着那,牵挂的物什愈来愈多,就因为这些物什是花了自己血汗换来的,还要花血汗去惦着它们,珍惜它们.
其实它们或迟或早将被用坏或者易主,我倒被这些东西耗了一生性命,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我这人本来散漫惯了,四海是家,浪迹天涯,住饭店吃餐馆,屁股一拍就上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之所以有此发达的一日盖因为当时有个太讲究规矩的王美之束缚,如何现在拿钱买绳索,左一条右一条缚住自己,弄得不回家难受,回了家更难受,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我不惜生命鼓捣这一切,暗暗攀比和不服的是刘敬静家,而人家刘敬静一家早就烟消云散,向你揭示了一个人生真谛,我还冥顽不灵,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既然有了足够的钱供自己选择生存方式,怎么居然还会去结婚给人看,闹排场给人看,让人为漂亮姑娘抱不平,让自己为人所不屑,这又是何苦来哉小丁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
有一次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发现思怡并没有因为他的外出不归活得呆滞,佣人说思怡去外边吃晚饭了并且要看了戏才回家.
小丁坐等,等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惊醒过来已是凌晨一点整.
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
年轻漂亮的思怡从汽车中出来,与她的两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厅走来.
小丁在暗处,他充分地观察了思怡.
思怡的神态像小女孩一般健康开朗,没有一丝作为小丁妻子的老成与妇人气.
小丁不得不承认,思怡的这般模样最为可爱.
思怡一见小丁,又惊又喜,惊喜之后自然转换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态.
思怡为小丁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过来偎在小丁身边问长问短,问他想不想吃什么小丁问:"看的什么戏呢"思怡答:"芭蕾舞剧《白毛女》.
"小丁说:"好剧!
跳一个喜儿的'北风吹'我看看.
"思怡娇嗔:"别不正经嘛.
"但小丁方才的确看见思怡从车库走过来的时候,学过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
小丁一出现,思怡的下意识便没有了.
高度紧张,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紧张,大家这是何苦来哉这夜夜已太深,夫妻俩睡下,都没有那种意思,但都又为分别这么久竟没有那种意思而有些内疚,彼此客客气气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双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来,小丁无论如何都疲软不举,思怡便主动地帮助他.
小丁见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于心不忍,便讷讷地说:"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头,眼里有许多疑惑.
小丁一见思怡这脸色,就心跳气急起来,连忙解释:"我没事,我没做过什么.
它这个样子我也很奇怪,从来不这样的嘛.
"思怡渐渐变出一副冰冷的面孔.
小丁看着这冰冷的面孔,揉皱的床单,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体和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叹了一息,脱口说道:"我这是何苦来哉"这话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愤怒.
她说:"我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说:"你什么意思"思怡说:"那你什么意思"小丁怕吵架:"你这不是无聊吗"思怡越发发作厉害了,说:"我当然无聊啊!
这种活守寡的日子能不无聊!
"小丁忽儿茅塞顿开,多日的苦思有了结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在必行了.
孤儿小丁找了本市市长,说想投资千万承包和改造红星福利院.
市长觉得一个小小福利院用不着投资千万,试图引导小丁将投资用在其它项目上.
小丁斩钉截铁地回答:"除了红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长突然省悟过来,说:"哦,您要搞慈善事业.
"小丁赶紧笑笑赶紧点头.
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没想到"慈善事业"这个词,因为小丁毕竟生长在社会主义中国,慈善事业是其它体制国家的说法.
但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慈善事业搞搞也很好,也是减轻国家负担,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事.
一番谈话,事情成了.
小丁将红星福利院改名为小丁孤儿院,移址城郊.
小丁圈的一块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树林,原始又零乱,乡野味很地道.
小丁热血沸腾地投入了"小丁孤儿院"的建设.
孩子们的住房还是比较现代化,卫生设备挺齐全,但山坡荒塘树林依旧.
小丁率领孩子们栽树垦荒,塘里养了鱼,地里种了菜,养了五禽六畜,每日里大红公鸡在竹林里引吭高歌.
"小丁孤儿院"的孩子们可以不叠被子,可以随意打赤脚,可以漫山遍野疯玩疯闹.
小丁是"小丁孤儿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院长依然是王美.
王美已经是半老的太婆,为了红星福利院的生存与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坚持将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以示对小丁的抗议.
不过小丁对王美的优厚奉养使王美常常无法挑剔小丁的行为.
小丁为王美配备了专车,为她开小灶,为她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鲜花.
王美的移动电话经常嘀嘀响,新闻记者们不时采访王院长.
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儿们一样生活,衣着随意,像一个大男孩.
当然,他的生意并没有放松,就连附近的几家法国汽车公司都只买"小丁孤儿院"的鸡蛋和蔬菜,并且都乐意出高价,因为它们是真正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一段时间后,小丁与思怡都感觉到离婚是他们无可回避的结局,于是两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就离了婚.
伤感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不过也就伤感了一阵而已.
这年春天,燕子飞来,在小丁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小丁非常非常高兴.
他看书听音乐种菜钓鱼在院子里同孤儿们叫喊着跑来跑去.
尽管院长王美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一九九五年春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说与读者在我这套四卷本的文集中,这是唯一的一本中篇小说集.
七部中篇小说全部都是近年的作品.
其中《你以为你是谁》刚刚在杂志上发表,而《让梦穿越你的心》在国内还没有发表,眼下正在新加坡的一家报纸上连载.
这本集子就像刚出炉的烤红薯.
它是烤红薯,是城市的晚风中流动的某种气息.
我拿不准我是否喜欢现在的大城市.
但我对它非常敏感.
它用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和大量的生活垃圾将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素日渐消解,同时却把人的心无限扩张和复杂化,真可谓人心似海.
我拿得准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我喜欢人心似海的现代状态.
这种状态为被几千年农业环境所孕育的当代作家提供了一个极富挑战性和刺激性的创业机会,它使我们的小说创作本身有了历史性的崭新意义:你可以不必沿袭传统的模式和趣味,你也可以不必摹仿别国的思想和文本,中华民族正在进行的经历与承载为小说的创作提供了饱含独特意味的无限空间.
在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读到了我在一九七九年发表的一篇散文.
那时我正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
散文题为《最后一个夜班》.
读着读着,我突然发现它与本集中的中篇小说《城市包装》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
前篇散文里写的一个小病孩成了后篇小说中的主人公.
可我在一九九三年写《城市包装》的时候,根本就忘却了这篇散文,更没有想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前篇文章是那么幼稚、拙朴,热情、天真和做作.
也不过十四年的光景,重读这篇散文,却是恍若隔世,心中的那种滋味,更非语言所能表达.
因此,我特意将这篇散文收入到这套文集的另一卷中,和我的一些散文放在一起,以使读者诸君能从中看到我的创作生涯中的一些互为因果的东西.
想想的确令人感慨万千.
现在的城市生活无时无刻地发生着急骤的变化,荣和辱、富和穷、相聚和别离、爱情和仇恨等等,皆可以在瞬间转换,这是中国前所未有的历史阶段,希望与困惑并存,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撞击起了比物质世界更大的波澜.
我的小说,便在这波澜中载沉载浮.
谨以这本书作为我个人的礼物,献给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城市和阅读我的作品的每一位读者.
一九九五年二月汉口花桥寓所紫陌红尘北京是首都,我是外省人,我老想借出公差的机会到北京旅游一下.
所以,领导一说让我出差,我忙问:"哪里哪里"我们领导当了我们所十年的领导,党政一肩挑.
十年来我在他手下工作学习思想和生活,我们领导深知我心.
于是,领导说:"哪里不是北京!
"群众哗地一笑.
我头脸发涨起来.
这是在所会议室,各科室干部群众一大堆.
当着广大干群,领导竟不给我一点面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说:"不是北京我不去.
我总也不是北京,你们领导总是北京!
"领导一愣,说:"你这个同志.
"领导对我的不反抗是比较有把握的,意外的是我反抗了.
一个人老是满足不了要求,哪能不反抗群众一瞅这阵势,不散会了,推开椅子过来,围在我和领导身边.
我们领导应急能力很强,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油漆斑驳的会议桌上一弹又一弹,弹了两下,笑道:"说你这个同志呀,我们每次都是戴帽下的会议通知.
让你去,你也不像个所领导嘛——"领导在他的拖腔后面紧接上一句:"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
"我语塞.
人们并不认为我漂亮,领导却敢当众肯定我,这不能不使我感激.
我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由舌尖推出一个透明的水泡;我轻轻用力,水泡飞了出去,飘落在会议桌上,破了.
群众明显失望.
群众主动说话了.
一个说:眉红可能不太像党的领导,至于所长,我看还是蛮像的.
"一个说:"眉红年轻什么三十郎当了.
胡锦涛四十多岁,都当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了.
"这人说了又心虚,连忙问旁边的人:"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常委"旁人说:"怎么不是当然是!
电视里看,一头乌发,多年轻.
我们国家上头改革开放搞得好,下头搞得不好.
"近些年来,我们所干群关系变化很大,群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即便话中带刺,领导一般也装作听不出来.
但我们领导也积累了经验:任你说什么我就是不放权.
群众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
我们领导对群众微笑,将话题固定在"北京"上.
领导说:"给大家说句真心话吧.
北京有什么好玩的没有嘛.
长城,砖头砌的;故宫,砖头砌的:亚运村,还是砖头砌的.
大街,水泥铺的;街上的人,人肉做的.
五官加四肢,吃喝拉撒;和全国人民没什么两样.
你们看我们这黄鹤楼.
我住在阅马场,抬脚就上了黄鹤楼,但我就是没去过.
大几块钱一张门票,说句老百姓的话——还不如喝几瓶小黄.
"(小瓶包装的黄鹤楼酒)群众也与领导随便起来.
说:"头,你这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
任你把北京说得寡淡寡淡,北京人家还是首都,身份在那儿摆着,没去玩过的总是想去好好玩玩.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
有人就更放肆了.
说:"比如现在街上的那些鸡(妓),都讲她们肮脏下流,有艾滋病,可没有见识过的人总是心向往之.
"领导顿时寒了脸,在桌上顿了顿茶杯.
说:"太离谱了吧大不像话了吧"群众便讪皮讪脸吊儿郎当地离开了会议室.
我呆在原地没动.
我在一只旧式的高背办公椅上搁着下巴.
望着椭圆形会议桌上零散的报纸,心里很难平静.
报纸上三天两头揭露公款出国公款旅游公款吃喝的腐败现象.
在我这种普通工作人员眼里,揭露无异于炫耀.
它激起了我的许多奢望.
其实我从小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曾把雷锋作为人生的榜样.
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优秀的,是社会的动力,国家的栋梁,是单位的拔尖人物.
可是现在却为了公款去北京旅游和领导抬杠.
我透过三月的新绿,懊恼地死盯着窗外乌烟瘴气的春天,想:我为什么不能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呢我如果保持自己的一点什么,就会不断地被派往农村出苦差.
一入夏就下乡收购棉花,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跑,晒得一层又一层脱皮,回到武汉都是"十一"国庆节了.
然而同样在一个所工作,干同样的专业,有人却从不下乡,出公差尽出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最近出到新加坡去了.
公理何在我干吗置公理而不顾思考保持什么的问题我要保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答不上来.
领导忘了一份文件在会议室.
领导进来从会议桌上拿了文件就走.
好像我是只椅子而不是一个有情绪有要求的国家职工.
在这一刹那间,我恶念陡生,兀自大声说道:"今年夏季我要病的.
我不能下乡.
"领导在门口停住了脚.
领导折回来,对我说:"我这个人最尊重知识分子.
我认为你在沉思,不想惊动你.
"我冷笑,说:"我今年夏季肯定会病的.
您趁早心中有数,安排其他人下乡.
"领导说:"说这话就不像个知识分子了嘛.
"我说:"您以为现在的人读个大学就是知识分子""当然,读了大学还不是知识分子那什么是知识分子"领导想把谈话引向无谓的争论,我可不上当.
我说:"好.
那我就承认是知识分子.
"领导说:"对了.
不要把自己混同于小市民.
不要受社会上腐败现象的影响.
要保持自己的气节.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吁出长长一口气.
和我论起知识分子小市民来了!
现在的知识分子就是小市民.
旧社会的分类标准不能用在新社会.
所谓读过了大学的这一群人我大了解他们了.
他们天天都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买菜都讨价还价,公款旅游求之不得.
他们都活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忙忙碌碌,焦躁不安.
生怕天上刮风下雨.
不提高他们的物质待遇,他们就是小市民.
气节与精神岂能悬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领导不知道我胸中波涛汹涌,以为我思想通了.
"好.
"领导说,"你今年少包一个棉区,你是太累了.
再说今年上头保证不打白条,工作肯定会结束得早一些.
"我气愤之极.
我说:"我说了我有病.
是真话,到时候会送医院证明来的.
"领导再次从门口折回来,看看我.
领导说:"一定要去北京"我当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
我又不是真的没去过北京.
不过既然已经拿了北京当杠抬,只好一杠抬到底了.
我还是搁着下巴,望着半空中,表示默认.
领导半天不说话,过了半天说话了.
"今年夏季的补休我现在就给你.
三个月十二天.
我再奖你八天休息.
一共二十天.
二十天工资奖金误餐书报费一律照发.
去北京玩吧.
"我说:"路费呢""当然自费.
"我委屈极了,说:"自费"领导比我更委屈.
他说:"咦——"领导挪开一只椅子沉重地坐下,将文件摆在自己面前,将茶杯摆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阳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带着下巴颊上的一道深沟坐在我们领导对面.
由于我们光坐着不说话,时间嗒嗒嗒地飞快后闪.
十年前我大学毕业第一天上班,领导找我谈话,我们就在这间会议室这么坐来着.
那天我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直筒裤,裤缝熨得刀锋一般挺刮.
我剪着学生头,眼睛清澈见底,一点没沾染这十年的岁月风尘.
我在递上成绩册的同时还羞怯地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
十年前的眉红令我们领导眉开眼笑.
我扯过一张报纸,认真看报,讷讷念出声以阻断历史的浮现.
怀旧永远是一种有毒的情绪.
它除了让人逃避现实没别的好处.
美好已经属于过去.
现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领导不无遗憾地"咳"了一声.
作为一个生活阅历丰富的长者,他伤心地感觉到眉红这女同志把纯朴遗失在她长大的路上了,找不回来了.
忽然远处一阵"刺刺"的油锅炒菜的声音,接着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进了我们所的窗户.
这种香味立刻调动了我们的联想:一只冒青烟的油汪汪的锅,里边爆炒着河南产的那种又尖又红的干辣椒.
深红色的酱,绿色的葱段和黄色的生姜,又倒进了粉红的嫩肉丝和黑色的胡椒粉.
在辛辣的香气和五彩缤纷联想的突然袭击下,我打了一个喷嚏.
我们领导也打了一个喷嚏.
走廊上和别的办公室纷纷有人打.
有人高声打了还快活地骂一句武汉粗话以表达心情.
我和领导不约而同看了看墙壁上挂的石英钟.
十一点半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
随着又一阵"刺刺"声,蒜味冲鼻.
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时鲜菜.
我们领导又要打喷嚏,张口结舌了一番终于没打出来.
我不忍观看领导失去自制力的模样但忍不住笑.
领导冲着香气十分恼火地冒出一句:"个婊!
"我大笑.
我们所楼下原本是一道绿茸茸的草坪.
去年,在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不久,草坪一夜之间被铺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简易门面,租给个体户开小餐馆.
从此,小餐馆的油烟伴着菜香靡靡之音一样腐蚀着我们办公楼.
大家经常此起彼伏地打喷嚏,议论吃喝玩乐,经常拿餐馆老板的收入来取笑我所的一级工程师.
我们领导为小餐馆之事拜访过许多有关部门,我们领导对别的领导说: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
深入改革开放决不是要全民经商.
在一个科研单位楼下遍开餐馆的做法是欠妥的.
中国人干什么都喜欢一哄而起.
一哄而起不好.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可是,没有人听我们领导的肺腑之言.
由此我们领导格外厌恶小餐馆的气味,居然也会来句武汉粗话.
这种形势之下,领导和我都不可能绷脸了.
领导拧开茶杯,一口气喝下了茶水,呸呸吐着茶叶渣,说:"话又说回来,比起现在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
劳动模范还兴国家出钱去疗养呢.
"我坦然地看着领导.
领导说:"这样眉红,你准备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
"眉红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罗.
"我忙说:"当然当然.
"领导的眼睛像拉了开关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
他满脸疲惫之色,端起茶杯拿着文件往外走,边走边说:"就这样吧.
"我们领导后脑勺都长满白发了.
我记得十年前他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背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
没有动静.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还是没有动静.
在走廊上院子里与领导相遇,领导用他那公共场合通用的笑容和我点点头,好像我们之间从无契约.
我认为超过半个月,一般就不属于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着气,忽听领导在全所的政治学习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项关于我的决定.
我所青年女工程师眉红将借给本系统某企业工作一个月,某企业按眉红工资的百分之两百付我所劳务费.
我莫名其妙,脑袋左转右转.
说:"也不事先找人谈个话.
"群众又乐了.
伸手摸我的头.
说:"小可怜,小老实,被卖钱了还不知道.
"散会后我被办公室郭主任径直带到楼下车库里,上了我所新买的一辆桑塔纳.
我又一次大声质问:"怎么回事"郭主任宽容地微笑.
等小车发动后他才说:"很简单.
你被借走了.
这家企业将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鉴定一批进口棉花的等级.
工作时间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个月左右.
"我明白了.
但还是不相信地说:"住宿交通差旅费都由他们负担"郭主任声色不动地点头.
我说:"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傻的企业.
"郭主任仿佛不认识地看了我两眼.
郭主任敲了敲司机的肩,让他放音乐.
我们所的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
司机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
据说有个别调皮司机偏放流行歌曲,结果新车来了,郭主任没把新车派给个别司机.
在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中,郭主任小声地在我脑袋侧畔说话.
"什么企业傻他们挂靠我们.
以我们的名义给他们办执照做生意,为他们提供了多少优惠政策我们有个把人想在北京住几天,他们还能不帮忙"我说:"让他们划一笔赞助费过来不就行了还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说:"你这个人怎么真有点不清楚!
领导要考虑方方面面嘛.
记住,你从北京回来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
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
"在我们嘀嘀咕咕的过程中,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先生始终热情洋溢地演奏着.
他竭力要表现的是一种光明磊落的美,童真无邪的美.
自由飞翔的美和浪漫朴实的美.
我们在一辆搞阴谋诡计的小车里听克莱德曼,反差如此之强烈使我对这几支钢琴曲永生难忘.
桑塔纳在汉口小巷里转了几个高难度的急弯,停在一栋从前俄租界的老楼房台阶前.
台阶上等候着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
这男子体态发福,领带鲜艳,发型做得像一朵盛开的蘑菇.
郭主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告诉我此人就是该企业金经理.
金经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阶,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
车门一开他就说:"啊欢迎欢迎!
"我钻出车来,透了一口气.
郭主任说:"这就是眉红工程师.
我给您送来了.
"金经理热情地向我伸手,说:"谢谢眉小姐来指导我们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郭主任抽着金经理递上的香烟,对我说:"眉红有什么事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
"金经理说:"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这次我特意让王师傅陪她去怎么样"郭主任笑了.
拍了金经理一巴掌,说:"那就先谢了.
"一粉妆浓抹的小姐从楼里出来,说:"午饭已经订好了,在国际俱乐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
说:"不吃饭了.
还有事.
"金经理挡住车门,说:"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饭!
"我和司机背对着他们,相视一笑.
瞧如今这把戏.
按照门牌的指引,我进了公关部,看见里头堆满美容健身仪器,我赶紧退出来核实门牌,是公关部.
公关部没有公关小姐,只有一个老头,趴在办公桌的一叠表格前忙碌.
他双鬓斑白,戴一副老花镜,胳膊口套着花布袖套.
我问:"王师傅吗"老头说:"王师傅.
你坐.
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绵的沙发上,看见王师傅的双腿从办公桌下伸出,两脚交叉着.
裤子因布料陈旧而没有明确的颜色.
裤边处肮脏且破烂翻卷.
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人造革鞋.
花尼龙袜的海蓝色醒目耀眼.
这王师傅肯定像郭主任他们说的那样正派,传统,忠诚,朴实.
可怎么被金经理任命为公关部部长呢.
这里头不是我听错了就是郭主任说错了.
等了片刻,王师傅抬起了头.
说:"我是公关部负责人王师傅.
小姐您有什么事"一切都没有错.
我被逗笑了.
笑着说:"我叫眉红.
""欢迎.
"王师傅摘下眼镜,说,"欢迎眉小姐来指导工作.
"我说:"谈不上指导.
"王师傅说:"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卧铺票,举在眼前看了一看,递给我其中一张.
"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车站.
的票留好给我报销.
眉小姐,明天火车上见.
"我端详着硬卧票,是下铺.
这么说将有一双又花又臭的尼龙袜在我头顶上晃动.
什么时代了,还穿花尼龙袜!
我说:"王师傅,我年轻我要上铺好了.
"他说:"我们男同志应该照顾女同志睡下铺.
""我喜欢睡上铺.
""是这样.
"王师傅接过我的票,戴上眼镜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张票的票面.
说:"都是下铺.
"我说:"非常遗憾.
"这下更糟糕.
我将和这位公关部长并排躺着,中间只隔着小走廊.
临走前我实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怎么不买一双棉纱袜纯白或者纯黑的.
"王师傅说:"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错.
"我说.
这个王师傅没给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点滑稽.
一进候车室我就满世界搜寻王师傅.
我找他是为了躲开他.
我要抢在他前头上车,与别人换张上铺票.
我决不能忍受和一个烂糟糟臭烘烘的老头子并肩而卧.
火车上为什么不分个男卧女卧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们的脸,便低头看脚.
我从一排排脚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没找到那双蓝花尼龙袜.
人家王师傅不会换袜完全可能换袜.
但最多也是换一双别种花色的尼龙袜.
没见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冲上车.
放好包.
靠在一边期待上铺的乘客早些到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经过我面前.
我收腹挺胸让他的大旅行箱挤过去,他朝我彬彬有礼欠了欠身.
一会儿,他放好了行李又挤过来,又朝我欠身.
我仍然注视着鱼贯而入的新乘客.
漫不在意地对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挥了挥手.
说:"别客气.
别搞得像日本人一样.
"他说:"眉小姐说话很逗嘛.
"我猛地回头.
"您是谁"身板挺直、风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绿的变色眼镜.
我大惊,叫道:"王师傅!
"他纠正说:"王先生.
其实到我们公关部来办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
他的头发染黑了,吹烫了.
他一身全毛质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领带和与棕色领带遥相呼应的棕色棉纱袜,意大利老人头皮鞋.
他包装一新,居然脱胎换骨了.
比他更换行头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举止,有些类似于风度气质的东西决非摇身可变的.
我想他很可能是过去的资本家少爷或者洋行高级华人职员的公子.
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王先生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
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问这个干什么""不干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
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
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
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
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
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
我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
他们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
现在又出头了.
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仇恨.
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
多少仗白打了!
多少生命白死了!
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
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
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
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
也许我们正在奋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
眼泪不敢从眼睛里流出来,却从鼻子里淌了下来.
我呆呆站着,使劲抽动鼻子.
一条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纸吓我一跳.
王先生送来香中纸,说:"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啦"我从怔忡状态苏醒,发现人们异样地打量我.
我接过香巾纸撬鼻涕,一边擤一边告诉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
"人们哑然失笑.
王先生用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对我点头.
我恼火地发现真话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厕所.
幸亏厕所供不应求,我可以靠在一边呆很长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回到铺位上,人们已经在打扑克.
已经不注意我了.
时间真是一剂良药,一剂从宇宙进口的广谱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个人还对我保持着警惕,我从厕所走回来,他偷偷观察我.
我在毛巾上擦手,从包里取出苹果,坐下,专心专意削苹果,王先生在这时流露出他的工人师傅本性,利用看报来监视我.
我刚才一定吓坏了他.
当一个人沉思时肯定超凡脱俗得像个精神病患者.
我也是见鬼了.
平日极少搞什么沉思,偶尔心有所得却偏是在火车上.
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王先生.
我决定哄哄他,不然他会在整个北京之行中拿我当病人对待.
"王先生,刚才不好意思.
我在炒点小股票,被套住了一万多块钱,想起来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
"可以理解.
完全理解.
"王先生丢开报纸,接过苹果吃起来.
他说:"激谢.
"他兴趣盎然地说:"炒股你还太嫩了.
我们家从前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你买的什么股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我伤心地说:"别提股票了.
""好好,你难过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报.
我满意地吃苹果.
苹果汁淌在手里,我就拍在脸上,广告已经浸透我的潜意识,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保护皮肤.
吃完苹果.
我找王先生说话.
我和王先生来自不同的单位,昨天都还不认识,今天彼此也还没个了解,可我发现王先生似乎没兴趣和我说话.
他给我买盒饭,倒开水,送我香中纸,但不问我的过去现在,也不谈我们到北京将怎么安排.
他太正派了.
我想,和一个太正派的人出门旅行是多么枯燥无味.
车厢里的大灯一熄灭.
王先生就睡觉了.
我觉得九点半睡觉太早.
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怪没趣.
也去躺下.
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转身侧睡,让背脊对着我.
我望着王先生的背脊愤怒起来.
他准是恨我.
恨我用他们的钱.
他和金经理恨我们领导和我.
这种恨多么像阶级斗争.
我几小时前还发誓不搞阶级斗争.
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转过身来.
"什么事""您知道我这次到北京的前因后果吗""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眉小姐,我主张尊重个人隐私.
""这里头没什么隐私!
""我知道.
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个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个话题发难.
"你们公司做什么生意""棉花.
""可你们那儿堆满美容健身器材""现在这种生意走俏.
""这也属于你们经营范围吗""怎么不属于美容不用棉球棉纱之类的""天知道你们瞒着我们赚了多少钱!
""眉小姐又说孩子话了.
你管别人赚多少你应该只管别人交了你多少.
我们一年交你们四十万,从没少一个子儿.
"昨天乍一见王先生负责公关部还觉得十分可笑.
看来对许多事物随便发笑那只能说明我的无知.
"王先生,您不喜欢聊天是吗""也不一定.
得看聊什么.
""英国王室去年闹得可不像话,最近梅杰首相在议会宣布,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
可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天成佳偶呀,您说呢""我说不出什么.
我最不喜欢聊的就是别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齿对我礼貌地笑了一下又转身面壁而睡.
我醒来的时候,王先生正翘着指头弹平他名牌西装上细细的皱榴.
我从人缝里盯着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
我觉得他与一般男人不太一样.
但我没研究出他与众男人的不同之点在哪里.
不过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银行,我得和他搞好关系.
得找个机会捧捧他.
播音员请乘客们引颈遥看芦沟桥之后,列车车轮滚滚,直逼北京城.
乘客们兴奋起来,男人们从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们悄悄换下了旅行装,穿上裙子什么的.
王先生很郑重地系好他的领带.
旁边有人非常友好地称赞王先生的服装.
我抓住时机,给王先生背诵了一段不知从什么报纸上记住的新闻,借以恭维五十岁的王先生能够敏锐地掌握当代社会华丽包装的重要性.
"去年岁末,拳击界的后生小子里迪克·鲍快拳得手,将霍利菲尔德轰下了拳王宝座.
前拳王霍氏声称经纪人和裁判在比赛中做了手脚.
问题在于没有多少人理会霍利菲尔德的委屈.
打抱不平一词已成为历史.
拳王是偶像.
偶像应具有磁性吸引力.
偶像是明星,明星应具有耀眼的风采和新闻效应.
而霍利菲尔德在佩戴拳王腰带的两年里,只有一次手拿《圣经》出现在训练场给人以新鲜感.
除此他的生活平淡无奇.
老拳王阿里、福尔曼、费拉希尔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们全盛时期让自己的名字闪闪发亮.
"王先生说:"好.
有意思.
但我听不出在哪儿表扬了我.
"我说:"关键在结尾几句话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着急,说:"快说结尾快说结尾.
"我背诵:"职业拳击是商品.
在当今社会里,商品首先必须富有华丽的色彩和新潮的包装.
缺乏商品魅力——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尔德的不幸.
而我们王先生深谙其道,如此西装革履派头十足地进京,一定会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
周围的乘客向我鼓掌.
掌声使我很开心.
我连声说:"谢谢.
谢谢.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楼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谢谢你的吉言,我终于到了北京.
我喜欢北京.
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长的旅途最后一刻对我袒露出他个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兴,我想我终于撕开了这个人的假面具.
我高兴得信口雌黄:"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吗""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着我,小声说:"到北京住下以后,你可以先从我这儿拿一千块钱去用.
写个收据就成.
"我一个劲点头.
火车缓缓驶进北京站.
我进京的过程是多么漫长曲折呵!
一个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们.
事先没谁告诉我说有人接站.
所以当这白脸男人急切地斜穿过来夺王先生的箱子时,我啊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乘客纷纷回头往这儿看.
白脸男人厌恶地横了我一眼.
王先生连忙向我介绍:"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说:"您好.
"为了弥补方才的冒失,我主动与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
"他用标准的北京话对我说.
说话时居高临下俯看着我,瞳仁里寒光闪闪.
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触了个霉头,这使我十分沮丧.
更沮丧的是坐了十几分钟的出租车,钻出车门一看,我们来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刚才过大街时,我从车窗里已经看出北京大变样了.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高级饭店,宾馆,商厦,精品服装店和洋名字的餐馆比比皆是.
我想我还真来对了.
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气象.
招待所很没有模样.
地上贴着浴他里头的那种瓷砖;且还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人造革的沙发全磨出了极不雅观的坐痕,屁股常坐的两块油亮,四周是黑色污垢,墙上装模做样挂了几只钟表示不同国家的时刻,但只有中国的时针在走动.
我失声道:"我们住招待所"王先生说:"不住招待所住哪儿"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证去服务台办住宿手续.
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后说话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处的,五十块钱的标准想住带卫生间带电话的房子太难了.
我费了很大劲.
""五十块钱一天"我问,"你还知道什么比如我每天吃饭的标准""我不知道.
我表哥只让我帮忙联系住处.
"我再次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谁让我在武汉不当着郭主任的面请金经理说个住房标准呢我太没经验太善良了.
房门开处一股招待所味道冲面而来,王先生赶紧闪到一边让气味跑掉,我说:"宾馆就不会有这种味道.
"王先生说:"宾馆有宾馆的味道.
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间视察了一圈.
拿起电话听了听.
开了一下电视.
冲了冲抽水马桶.
最后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说:"真不错.
都没坏.
"我按了按床垫,还比较柔和.
我一屁股坐上床,耸了两耸.
踢掉鞋子.
"就这样吧.
"我说.
"这里真不错.
地点多好,出门走十分钟就是王府井,购物旅游特别方便.
"王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皮包.
给了我一千块钱.
我写了一张简单的收据,手续就清了.
我的心情随之好了许多.
我从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准备到王先生房间视察一番.
王先生锁好箱子.
说:"你休息吧.
我得另找住处.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脸说:"我是来谈生意的.
我必须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游玩的地方.
金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并肩走出招待所.
他们满面喜色交谈着,上了一辆出租车.
两小时之后,我被电话铃吵醒.
王先生在电话那端说:"我住在西苑饭店.
电话是八三八0二二七转一五0一房间.
有事随时联系.
]挂上电话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楼.
我问总服务台一个年轻男孩:"西苑饭店几星级"男孩说:"四星.
"旁边一个小姐纠正道:"三星.
"男孩说:"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么"小姐坚持:"就是三星.
"无论三星与四星,关键在于西苑是有星级的.
王先生将我扔在招待所.
自己住到离我很远的星级饭店去了.
资本家的狗崽子.
奸商.
我在火车上作了那么多努力,他还是对我毫无感情.
社会真是挺复杂的.
我一路上都有点儿内疚,对我们领导,对金经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调皮捣乱了.
此刻愣在招待所肮脏的大厅里想想,不内疚了.
比起我们领导的精心策划,比起金经理的吃小亏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阴险自私,我做得很不够.
当我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已是次日早上七点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乐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气十足.
"得了.
叫我眉红.
"王先生不介意.
继续精神饱满,语气坚定地说:"起床吧.
德方(进口的是德国棉花)已经知道你到京了.
他们今天九点钟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长城.
""眉小姐.
长城改天去吧.
你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呀.
"专家住招待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木已成舟,多说没意思.
"喂.
"王先生等了一下,着急了,"喂喂!
""说!
""你打的去,别挤公共汽车.
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听好话气就消得飞快.
我说:"行了.
我九点准时到.
""眉小姐等等.
"王先生在寻找措词,"为了长我们的民族志气.
为了,为了我们企业的利益.
希望你坐高档一些的车,北京出租车有奔驰,你尽量打奔驰或者打丰田.
"我悔恨得牙根发痒.
我哐地挂上电话,缩进被窝睡觉.
电话铃沉默了片刻又响起来.
我用指头捂住耳朵.
等我松开手,电话铃还响着.
我朝电话扔了一个枕头.
铃声在枕头底下固执地发出蛐蛐一样的叫声.
我只好拿起话筒.
"眉红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用同志称呼.
王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眉红同志,通过接触,我已经认识到你是一个坦率直爽单纯善良的好同志.
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
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于人的.
我是替人家打工的.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少说两句好不好""好好.
打的一定打奔驰或丰田,到时候的票实报实销,在那一千块钱之外.
"可是我没那个富贵命,我光是看见日本小车就晕,别谈坐车.
奔驰我只能坐五分钟,五分钟之后马上晕,我习惯了国产车的颠簸,进口的不颠簸我反倒受不了.
今年北京流行面的,一种黄色小面包车.
十块钱起价,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块钱,颠簸程度不轻不重.
我喜欢坐面的.
"我准备坐面的.
""眉红,别这样.
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准被炒就鱼,我们金老板最重视包装了.
在火车上你不是说过拳王的事吗"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来已是我们全人类的不幸.
我说:"问题是我晕进口车.
""吃药嘛.
买点晕车灵晕海灵,开发票,全给报销.
""王先生,你吃药我给报销好了.
"我再次挂上电话.
然后把话筒拿起来搁在了一边.
我坐在一辆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里出发了.
我决不为了金老板的脸面而吃药伤自己的身体.
面的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头不晕心不烦.
司机朴素,随便,和蔼可亲.
车上三环路后,我眼前开始晃动德国人那苍白的脸浅色眉毛灰色眼珠.
他们背着一双戴了白纱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五六分钟,我犹豫了两分钟,在路边下车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换了一辆奔驰车.
三分钟后,奔驰滑冰一样悄然停在一幅紫红色楼房的门厅前.
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制服上缀着流苏的中国小伙子上来为我打开车门,在我钻出车门时,小伙子将手掌贴在车门顶上.
最初一刻我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旋即便理会到我在享受一种待遇,他怕我碰了头.
曾听人讲过中央首长就是这么出车门来着.
"谢谢!
"我淡漠地说.
人一享受某种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种派头.
此后一连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广告牌下换车.
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辆奔驰.
司机认出了我.
主动说:"小姐您好.
"我也认出了司机,便回了礼.
"师傅你好.
""老地方吗""对"司机很潇洒地扶着他轻灵的方向盘,轻车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国人果然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脱是个党卫军.
他替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我离开时他站在我身后为我穿大衣.
但他从来不笑.
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的来去,眼睛像太阳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晕.
做实验时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从烘干机中取出了棉花,我马上告诉他这不行.
哪怕只提前半秒钟,我都不会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
我想我的确大长了中华民族的志气.
最后一次去做实验.
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驰.
给我的感觉是它好像在哪儿窥视着我.
我穿着高跟皮靴的脚刚从面的上探下来,它就无声地朝我开来.
司机说:"小姐您好.
"我说:"您好.
""老地方吗""对.
"三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大楼,发现这辆奔驰在等我.
司机为我开了车门,引得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司机说:"小姐请上车.
"司机一口油滑的京片子.
头发吹得一丝不乱.
真丝前克.
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黄大戒指,我的司机多时髦多体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车弄得像我的私人车了.
"小姐您想去哪儿"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
他提醒了我.
我的工作完成了.
旅游正式开始.
七夭来,我每天经过马甸桥.
每每路过,心总是一动.
我说:"附近有座马甸桥吧""对.
就在前边.
""那就去马甸桥.
""马甸桥哪儿""就是桥.
""好咧.
"马甸桥成了我游览的第一个景点.
几年前,我匆匆路过北京,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在桥上散过步,伏过桥栏杆.
伏在栏杆上看月亮.
那夜的月亮大而圆,清辉凌凌.
我在翌日早晨就要离京.
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
声音是一种物质.
这句话既出了口,声波将从此回旋飘浮于空中.
我想再次触摸这句温暖的话,触摸那种真诚的心情,以慰我连日来在一系列虚伪中度过的痛苦.
司机今天很喜欢说话.
"您住马甸桥附近""不.
""您是北京人吗""不.
""您在马甸桥要我等您吗""不用.
""您又要换车"我拉长声音说:"对了.
"司机诡秘地笑了.
"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这想法不错.
到底是北京司机,政治敏感性极强.
"你怎么看出来的""咱见的人多了.
""敢情你这几天在主动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务""我这人喜欢冒险.
我希望丰富自己的阅历.
男人嘛,总应该见多识广.
""太好了.
见多识广的人一定懂得冒险行为要适可而止.
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机立刻收敛了笑容.
"当然.
小姐,我是和您开个玩笑.
其实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说:"没关系.
我也是开玩笑.
"奔驰差一点撞到马路中间的分隔栏上.
我说:"你放松一点.
我真是开玩笑.
"司机点头,不吭声,脖子挺得僵直.
他不相信我的真话.
我本是一个搞棉检的工程师.
坐奔驰已超过五分钟.
不开玩笑容易晕车.
我不愿意吓唬一个对我热情周到的北京司机.
他仅仅有点自以为是.
不算大毛病,谁不有点自以为是下车时我说:"对不起,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是一个工程师,不是特工.
"司机说:"是误会.
您走好.
您说的我都明白.
请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车号.
""可我根本就没记住.
""那就谢谢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费了.
没有人相信真话.
我上了马甸桥,看见我的奔驰箭一般离去,消失在北京车的海洋里.
我伏在马甸桥栏杆上怀念着我那兄弟般的朋友.
可我马上发现现在的人们不让我怀念什么.
一个人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美元.
我摇了头.
不一会,又有一个人靠近我问我要不要宠物.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什么宠物.
他从前克里头掏出了一条小狗.
小狗用婴儿般无暇的眼睛望着我.
我摸了摸小狗的头.
狗主人说:"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便宜给你得了.
""多少""一万五人民币.
"我吓了一跳.
只好下桥.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
湖南人.
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
并且也姓毛.
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
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
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
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
招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
从七点到九点.
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
我赶紧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
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
眉毛的眉.
百家姓上有没有"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
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
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
毛同志幸福地睡着了.
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
等我上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
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
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
先旅游一下再办事.
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
"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
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
服务员送开水来了.
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
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
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
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
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
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
我选择了老阿山.
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
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
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
后来他俩没成.
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
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
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你是老阿山吧""我是,请问小姐芳名"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
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
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
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
燕红.
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
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
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
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
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
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
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
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
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
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
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
你挂电话吧.
"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
听出来了!
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
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
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你住嘴.
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
告诉你.
我故意逗你的.
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
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
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
我说:"老阿山.
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
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
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
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
喂喂!
你没事吧""你杀了我吧眉红.
"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
"我操!
我他妈真出丑了.
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
她丫倒真够名妓了.
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
请别涮我.
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
你现在在哪里""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
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
有事吗""没事.
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
我操!
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
整天与一些傻调打交道.
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
"我们领导来了.
"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
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
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
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
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
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
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
"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
她说:"我是前车之鉴.
你看看!
看看!
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你说呢"毛同志把我逗笑了.
我说:"对.
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我扭头望毛同志.
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
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
一边看一边打瞌睡.
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
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
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
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
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
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
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
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
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
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
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
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
"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
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
你在哪儿"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
离我家很近.
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
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
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
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
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
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
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
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
你怎么啦""割眼袋了.
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
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
吴琴心送过火来,我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
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
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
蓝色火焰升起来了.
让它在耳侧静静燃烧少顷.
点烟.
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
旋而往沙发上一坐.
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
真丝裙无声地滑开.
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
我为这性感的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好.
"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
"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
"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
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
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活.
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吹双重泡泡,没吹成功.
我坐累了就去趴在床上听.
吴琴心不介意.
她刹不住车了.
她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
收业了.
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
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
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
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
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
法国服装真不行了.
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这话说得多富哲理.
我服了.
从前在大学,吴琴心服我.
现在我服她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陪她继续畅谈.
在北京我的时间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么名字""国际流行时装中国股份(集团)有限公司.
""你们公司的服装什么牌子""念奴娇.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
吴琴心走过来喝水顺手在我臀部给了一巴掌.
我说:"这是个词牌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你知道是词牌,不错.
蕴含东方神秘色彩.
你再看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娇一"吴琴心甩了一个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动胸脯和胯部.
"风情万种是不是""是呀.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
可怜的因为你太穷了你穿不起念奴娇,所以你不知道念奴娇.
我可以看在老同学的关系透露一点公司机密.
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伙人是——"吴琴心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吴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痒痒,我搔着耳朵吃惊地问:"真的是他""他的孙子.
""孙子隔那么远.
"我咯咯咯乱笑,因为耳朵里边还痒,又挠不着.
只有笑而已.
吴琴心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说:"你要明白,北京人要做大生意非得这样不可.
"畅谈到十二点半,吴琴心请我到附近的国际饭店吃西餐.
"我不喜欢吃西餐,淡而无味.
"吴琴心劝我:"吃西餐吧,吃环境吃情调嘛.
"我们在国际饭店西餐厅吃了一顿环境和情调.
环境不错.
安谧.
清静.
流泉和常绿植物把空气调节得十分宜人.
情调也还行.
餐桌上小包装的细盐和味精是进口货,花瓶里插一朵鲜花.
服务员小姐扎着波浪边的白色围裙.
远方传来音乐.
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华侨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国小姐.
吴琴心在餐厅遇上了好几个熟人.
一个油黑脸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吴琴心互道了一声"哈罗",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又向我说"哈罗",我没吭声.
我对吴琴心说:"什么德性!
吃个西餐就是外国人了"吴琴心说:"吃中餐也这么来着.
现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
你知道他是谁"我喝着奶稀.
摇头.
不屑.
"西北来的一只狼.
摇滚键盘手.
摇滚界很有名气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服装模特儿.
模特儿台上看可以,台下体积太大.
长腿细脖子像只鸳鸯.
模特儿说:"嘿,琴老板.
"吴琴心对她俩打量,慢慢吐烟圈.
模特儿旁若无人坐下,其中一个气咻咻说:"琴老板,他丫出台费才给三百块,还是他妈的人民币.
您帮个忙,告诉他我是谁.
"说话间拴在模特儿牛仔裤上的BP机叫起来,她看了一眼,举目四顾找电话.
一直坐在旁边抽闷烟的模特儿说:"别理这傻X!
"她一动嘴巴就破坏了脸蛋和浓妆的美丽,下眼睑漾起皱褶,口型松垮疲软.
我不忍地转过头去.
吴琴心指点着这模特儿说:"你最好少开口.
"俩模特儿去打电话.
打了电话在另一张餐桌上就餐.
吴琴心说:"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是山东来的,现在傍一大款住在亚运村.
她的实力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
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
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
只能穿裙装.
哦——"吴琴心叩叩脑门.
想起了什么,招手让杭州姑娘过来.
杭州姑娘迈着猫步过来了.
吴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条侧缝找到了商标,翻出来给我看.
商标上三个绣金字,果然是"念奴娇".
我端详远去的模特儿告诉吴琴心心里话:"这裙子可真是不怎么样.
完全没个模样.
""对了!
"吴琴心把玩着酒杯,教导我,"大师级的东西就是没有规范.
它超越了线条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现一种自由状态.
一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无穷想象——这就是念奴娇的广告词.
"我说:"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块钱.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无价之宝.
""换句话说就是一分钱不值罗.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吴琴心之间颤动.
我们透过玫瑰挖了对方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没吃饱,但吃好了.
吴琴心没有吃好,但吃饱了.
在饭店门口,我执意要为吴琴心叫一辆出租车.
吴琴心反对.
我说:"我们武汉有一首新民谣,说共产党是爹,银行是娘,等等.
"吴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报销""差不多吧.
"我说.
我朝一辆奔驰车招手,吴琴心小声提醒我:"奔驰每公里三块六.
"我点头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种阔气.
吴琴心暧昧地笑了.
说:"看来你也不正派.
下次来北京咱俩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
"我说,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了司机六十块钱,让他开了一张发票.
吴琴心坦然地上了车.
我们挥手再见.
我步行回招待所.
双手抄在口袋里.
眯眼顶着北京早春的大风.
在大街小巷信马由缰.
我想起了吴琴心的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不同班.
这次我们竟没谈到他.
我想起上学时候我到北京,吴琴心接站等了两个小时,火车停下之后她冲上前乱踢车厢.
我们和乘务员大吵起来.
最后被双双带到车站警卫室.
我们宁死不屈,坚决不写检讨.
后来吴琴心的爸爸代写了两份检讨书领走我们.
我们从车站出来直奔人民日报社告状申冤.
这次我们竟然也忘记谈这些往事.
往事如烟呵!
烟在淡去淡去……没有往事,我们多么潇洒无牵挂.
见面吃顿饭再见.
北京春天的风很讨厌.
黄沙沾满我的羊毛裙.
骑自行车的妇女用纱巾蒙着脸.
我觉着挺好玩.
要是我做生意,我就发明一种念奴娇防沙面罩,准能让京城女性纷纷解囊.
我想我们果然是进入一种新社会了.
古往今来,念奴娇在人们眼里就是一词牌.
苏东坡看到它便填词.
毛泽东看到它也填词.
我们现在看到它却想到赚钱.
真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真个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在一个小胡同口子上,我买了一张大饼和半斤油炸胡萝卜丸子,都是热气腾腾的.
烙饼大妈胖乎乎的灵巧的手让我想起吴琴心的妈,她妈用同样的手给我做过炸酱面.
我拎着自备晚餐回到房间.
毛同志在吃"康师傅".
康师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种快餐面.
我摊开大饼和丸子请毛同志与我分着吃.
毛同志问:"这张饼多少钱""八角.
""才八角钱丸子呢""一块二一斤,我称了半斤.
"毛同志围着油炸丸子转了一圈,说:"这么一大堆才六角钱.
其实北京挺便宜呀!
起码比长沙便宜.
"我说:"比武汉也便宜.
"这时候王先生来了.
换了领带,穿着风衣.
风衣不同凡响,我只当没看见他.
毛同志像我家长一样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应酬王先生.
王先生说:"眉小姐,该玩的地方都去了没有"我说:"什么事直说.
"王先生好像突然发现了大饼及胡萝卜丸子.
"哎呀,吃这么艰苦干什么眉小姐,你应该去餐厅进餐嘛.
"我说:"你以为这丸子便宜告诉你,绿色食品专卖店买的.
一块钱一个.
""好.
好.
"王先生说,"也太贵了一点.
毕竟只是胡萝卜,开了发票吗""当然没忘记.
"王先生无可奈何笑笑说:"学狠了.
这么几天就学狠了.
"毛同志说:"现在风气就这样,买卫生中都开副食发票.
"王先生在与毛同志搭讪的时候拣了一个丸子吃起来.
他一连吃了七八个.
最后告诉我他还有事,不能与我一同回武汉,让我自己买火车票回去.
"那我只能买黑票.
""黑票可能贵得很.
""那我买机票吧.
""算了.
买黑票吧,不过买黑票有风险.
你又不着急走,设法找找亲朋好友买正道的票.
"我一句话不说就走出了房间.
和王先生打交道怎么就这么难受呢资本家德性!
我径直下楼,径直往外走.
我无处可去.
我宁愿在马路上流浪.
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弃他而去,知趣地离开我的房间.
经过招待所大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王先生的表弟.
他坐在油腻腻的公用沙发上,假装注视服务台前登记的人.
他的假装神态提示给我一个真实的事实: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这一点.
我成全他.
我扬长而去.
我回来时全天电视节目已经结束.
毛同志说:"天啊,你再晚一步进门我就要报警了!
""谢谢你!
"我说.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难堪了.
""他活该.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没有一点情没有一点义呢""我还没有他才没有!
你不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内情有什么关系.
"毛同志正襟危坐,严肃地对我说,"我有感觉.
我感觉到你生怕受伤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
人家王先生已经受过许多伤害了,所以处世圆滑一些.
但人家心里始终藏着一股爱意.
"我对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说:"不相信我的话""打死我也不信.
"阳光灿烂照耀着招待所我们房间的镜子.
我在镜子里梳头.
我透过自己的脸窥视自己的心.
毛同志对我的感觉还是有几分准确的.
此时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
与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你替我办点事,我替你办点事,你说我好话,我吹捧你几句.
全是俗入俗套,灵魂从不颤动.
人走了茶就凉了.
风吹过沟壑就平了.
我是这样的我想不是.
我不想是.
紫红色的电话机跳入我的视线.
我久久望着电话.
看见马甸桥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
我是有真朋友的.
我这个朋友和我亲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
尽管我们远隔千里,音讯全无,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钥匙他也握有我的钥匙.
我手中只有他几年前留下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而北京现在已经是七位数.
我无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话筒,心里充满情意.
在北京打最后一个电话吧.
电话通不了是电话的问题,我只证明我的心.
我慢慢拨了六位数,万料不到电话通了.
一通就听他问:"喂哪位"我张皇失措面红耳赤瞅着话筒.
他说:"喂,请讲话.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以为电话不会通的.
""哦——"他一声长长的哦刹时删掉几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说:"小姐,电话从来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数吗""还剩最后一个局是六位数.
"就事论事之后,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太没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你来北京了""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时候""明天.
"我这人的确变刁了.
前一刻我都没打算哪一天走.
朋友一接上头就拿刀刃试红白.
不给他时间不给他余地,看他怎么处理.
他说:"明天我不能送你.
对不起.
"我假笑,说:"没关系.
你在忙什么呢""忙'两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会'"他说:"看你,这么大的国家大事:政协、人大两个大会嘛.
""你和'两会'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我的提问很可笑.
"我在会上.
懂了"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报纸上见到的他的名字,总是很高兴他成了一个人物.
这会儿怎么忘了.
"懂了.
"我说,"你搞政治了,你是个比较著名的人物了.
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这样吧.
今天晚饭时间我有两小时可以自由支配,我请你吃顿饭.
"我说:"不吃.
"我说不吃的时候眼前飞快闪回这次来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
"他说,"我现在身不由己.
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
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我一边抹泪水一边冷静地说:"我没哭,我也没时间吃这顿饭.
"我们都不说话了.
一种梗塞状的难受劲从我们的心中慢慢滚动过去.
他说:"那就不吃"我说:"不吃.
再见.
"这次我能肯定我的钥匙没丢而他把钥匙丢失了.
我立刻着手办明天离京的火车票.
毛同志陪我和票贩子老赵谈买黑票的勾当.
我们三个人都坐在招待所肮脏的沙发上,面对从不走动的世界各国时钟.
老赵长一北方男人的大脑袋,留寸头,齆着鼻子说一口老北京话,满口舌头乱卷,句句理直气壮.
找老赵买票的规矩是必须事先交纳手续费.
到武汉的当日硬卧票,手续费五百元人民币.
次日票,三百元.
提前三天订票,一百五十元.
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说:"我要明天的.
"老赵说:"先交三百,明天按票价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毛同志说:"你不能便宜一点吗"老赵说:"大婶,您当这是菜市场买萝卜大白菜"我说:"三百就三百.
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钱给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这好办.
我不收这钱.
"老赵拉过服务台里面的小姐,说:"把钱押在她这儿行吧"老赵就是招待所总服务台介绍给我们的.
我当即数了三百块钱交给了小姐.
我让小姐给我开了一张收据.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间,专等票来.
第二天毛同志出去买医疗器械,中午特意赶回招待所,说要送我.
中午老赵没来.
来了个电话.
"票实在太难弄了.
北京在开'两会'呢.
还要票吗""当然要.
""要明天的吗""是的.
""那手续费还是三百.
今天我白跑的车马费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挂在卫生间.
岁月开始显得无限漫长.
又一天中午时间到了老赵没来,又是一个电话.
与昨天内容一模一样的电话.
第三天中午还是一个电话.
要明天的票吗要!
那就还是三百.
票太难了.
北京在开会!
第三天我和毛同志预感都不好.
毛同志因此没出去办事,陪着气疯了的我.
"北京人怎么这样!
北京人怎么这样!
"毛同志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蹙着眉在房间踱来踱去.
我躺在床上,两眼望天,用脚趾甲狠狠抠墙纸,恶毒的报复念头满脑瓜乱转.
第四天上午老赵来电话了.
他说有了明天中午的票.
请带上票钱到火车站广场西侧报刊亭去,有人会给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准备去取票.
毛同志喝住了我:"等等!
这里头有阴谋诡计.
""不会的.
他们不会不给我票.
""不是.
我是说你实际上是向老赵提前三天订票的.
手续费应该一百五十元.
老赵为了多赚一百五十元,老骗你说在买明天的票.
"毛同志站起身来,眉头展开:"现在事情明朗了.
老赵只可能三天后有票,可他用计让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钱.
""对.
"我也豁然明白.
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吗请直截了当推心置腹说,我可以给.
反正也不是我的钱.
何必害人苦等三天.
白了多少少年头!
"好狡猾!
"毛同志感慨万千,说:"社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是在首都北京发生的事啊!
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从纪念堂站起来哟!
"我与毛同志是两种思路.
她是以小见大,忧国忧民.
我却是不论是与非,只想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寸土不让锚株必较.
"走.
"毛同志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
"我和你一起去车站.
我倒要看看这些贩子什么嘴脸.
""不.
"我使劲摇头.
我告诉毛同志:"我不愿意善罢甘休.
我这次来北京太难受了!
""我们报警""私了.
"毛同志惊诧得拍了一声巴掌.
"莫搞莫搞.
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的.
""真的私了.
讨个公道而已.
但我需要你帮我,可以吗"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说:"可以.
我这次豁出去!
"毛同志一激动说起了湖南话.
我很想很想冲过去,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为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我的冷漠无礼深感抱歉;告诉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将会多么难捱;告诉她我将永远记得并想念她.
但是,我一动没动,一句活没说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
毛同志去了卫生间,在里头哗哗的放水声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钟后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门.
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对我摇手.
我在火车站广场顺利地取了票.
顺利得令人吃惊.
一位妇女走近我问:"眉红"我点头.
这位妇女在我眼前松开拳头,掌心里是一张硬卧火车票.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我将准备好的票款放在她手里,她没数钱,只看了看,然后票就到了我手里.
她将两手抄进口袋,转身走了.
我寄存了行李.
在电话亭给毛同志打了一个简洁的电话.
跳上一辆出租车,转眼到了西苑饭店.
我在西苑饭店的酒吧里一边吃水果盅一边等电话.
我在温暖如春的暖气环境中脱掉了大衣,穿着羊毛衣裙,漫不经心吃着,手里翻着武侠小说《碧血剑》,注意力始终跟随着吧台上的小姐,因为吧台上的电话由她接.
电话铃响了,小姐拿起话筒听了听.
在她问"哪一位是眉红小姐"的同时我已经站了起来.
"成功了!
"毛同志在电话里欢欣鼓舞.
她说:"你的票到手之后我马上找到了招待所经理.
我装出沉痛的模样告诉他:我同房间的旅客不辞而别了.
经理大叫:什么我说:不过她留下了一些钱和一张三百元的收据,可能是交的房费.
经理立刻让我和他一起下楼到总服务台,一结算房费一分不少当然也不多.
服务员急红脸了,说经理这三百元钱是老赵的.
经理说什么老赵的!
就是房费嘛!
哦,太有趣了!
"毛同志像个喜欢讲故事的小女孩不厌其详,我静静地听着,觉得这故事非常好听.
"还有吗""有!
"毛同志快活地咯咯笑.
"大概是服务员通知了老赵.
老赵很快就赶来了.
在大厅里暴跳如雷,冲我发恼.
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
我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要是懂事,对我客气一点,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
老赵的脸变得好快,当场就陪上笑脸给我说好话.
我就装出同情他的样子悄悄告诉他了电话号码.
他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现在他和经理在争吵.
""毛同志,让你做了一次特务,好玩吧""你这个女讶子呀!
要当心罗,当心聪明误聪明罗.
""谢谢!
"我真心地顺从他说,"我记住了你的话.
"我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就响了.
我让小姐接电话.
但我站着没动.
小姐一听又笑盈盈将话筒递给了我.
果然是老赵.
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应该给我订票费,这是规矩!
"我自然是和颜悦色.
我说:"我当然给.
我是因为急事换了住所.
""你什么时候给我""现在就给.
我在西苑饭店酒吧等你.
""我又得出车马费!
""这一趟的我报销.
"老赵直喘粗气.
"喂,我马上就到.
我告诉你放明白一点,咱是北京人,在北京你甭给咱玩猫腻!
"我说:"我在北京什么都没玩.
"一只细颈瓷花瓶里头插着一支粉红色的月季.
我把一张百元钞一张伍拾元钞放在一块,用花瓶压在桌布上.
老赵进门了.
他的衣冠不整被把门的门卫狠狠蔑视了一眼.
老赵的步子小心翼翼,好像怕在光可鉴人的地上摔倒.
待酒吧小姐将老赵引导到我的桌旁,他的气焰已经在表面熄灭了.
我请他喝咖啡.
"给我!
"他低声说.
我指了指花瓶.
"应该是三百元.
""应该是一百五十元.
你给我买的是三天之后的票.
"我轻声细语说,"做生意,规矩和信誉是最重要的.
骗人也要看看对方是谁.
""我操——""小姐.
"酒吧小姐应声而来.
我给了老赵几秒时间,他紧闭嘴巴.
我说:"我也要杯热咖啡.
""好的.
"小姐应声而去.
老赵抓起钱塞进了衣服口袋.
一脸霉气.
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厅.
这是我在北京最惬意的一刻.
西苑饭店流光溢彩一尘不染简直与我那招待所有着天渊之别.
因此我特别想在这里和王先生见一面.
我设想他大吃一惊然后无可奈何地为我在酒吧的消费付款.
用这个节目向王先生作别吧,不在我们一同出门旅行了一次.
尽管他厌恶我或者说对我没兴趣.
不知道年过半百阅历丰富的王先生明白不明白,男人对女人表示没兴趣是对女人多么大的侮慢.
我往王先生房间打了一下午电话,他始终不在.
我在西苑饭店门口东张西望,踱来踱去,兀然心生一念,便伸手打了一辆面的.
司机问:"上哪儿""兜风.
"我说,"走三里河路过木握地上复兴门外大街,照直往东开.
经过了国际饭店之后上北三环路回西苑.
"司机看了我一眼,说:"好呐.
"我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深不可测的模样.
这样,我从黄昏初降到华灯齐放,在京城由西向东兜了一圈.
我经过了吴琴心家.
经过了与她吃饭的国际饭店.
经过了老阿山家.
经过了好几个旧日朋友的家.
经过了我不辞而别的招待所.
经过了我恋恋不舍的毛同志.
经过了我与德方打交道的紫红色的楼房.
经过了我依然怀念的马甸桥.
我差不多是以故宫为圆心,以封建时代的皇城为半径画了一个不大圆的圆.
我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我奔驰在哪条路上,我都可以遥望故宫太和殿.
尽管北京的辉煌灯火,现代化建筑,蝗群般密集的小轿车,摇滚乐流行歌曲糊弄了我的视线,常常使我不知身在何处.
但我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从前那座方正的巍峨的皇城.
我从未能旅游成,心却处处都到了.
总不能让我白来北京一趟嘛.
干燥的北方风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
我默然望着窗外.
车上了三环路,顿时平稳顺溜开阔起来.
由于架设了许多立交桥,这一路没有红绿灯.
一个多小时没说话的司机打了个呵欠,试探说:"听歌吧"我不想听歌,但怕司机打瞌睡.
我说:"好.
"司机放进去一盘磁带.
劈头一句便是港台味的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北京似乎正流行这首歌.
我已经在出租车里听过好几次了.
根据这几天我对北京的感觉,流行这种歌实在不相称.
他们渴望真感情开玩笑!
我说:"师傅您能换一盘音乐带子吗""行.
"换了.
一听更糟糕,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
我是从武汉听着克莱德曼搞了小小把戏才进京的,结果在京苦不堪言.
此时此刻.
我宁愿要大白话,而不要钢琴曲,我坚决拒绝它柔软的触须悄悄伸进我隐秘的创口.
"对不起,师傅,还是听明明白白我的心吧.
""对.
这歌好听.
"歌声陪伴司机开车.
我依然默默望着窗外,干燥的北方风依然冷漠地吹打我的头发,司机提醒我说到了.
我凝神一看,窗外可不正是西苑饭店.
晚上从马路对面看,西苑更漂亮了.
我下了车,站在冷风中活动脚腿.
我觉得腮边有蚁爬感,一抹居然抹到一手冷泪.
谁哭了我得承认我的心不太好.
总把别人往坏处想.
半个多月的北京经历把我的心搞得更不好了.
正当我要动身往西苑饭店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王先生.
王先生和他表弟又在一块.
他们在西苑饭店对面的一片林子里散步,两人紧紧靠在一起.
我突然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测.
我跟踪了王先生和他的表弟.
王先生送他表弟到一栋公寓楼.
他俩依依不舍.
他们走进一辆中型交通车的阴影里拥抱告别.
当他们拥抱时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拔腿往回跑.
经过那边林子我突然蹲了下来.
我的腿直发抖.
我以为王先生他们又回到了林子里.
细一看不是,是另外的两个男人.
另外游逛的还有一对对的男人.
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西苑饭店大堂,取了寄存的小包,去卫生间洗了脸,我想只要不再见到王先生,我随便住什么样的招待所都成.
在饭店大门口,我和王先生撞了个满怀.
我们都像看见了鬼一样.
"眉红!
你怎么在这里"我无法告诉他一切.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我这才想起我没吃晚饭.
"我饿坏了.
"王先生带我到附近一家小餐馆,要了四菜一汤.
是餐馆最好的菜.
我不顾一切,埋头吃饭.
王先生在一旁陪着呷着茶看一张小报.
我一连喝了好几口热汤才止住了心慌气短.
"眉红,告诉我,你怎么跑到西苑来了""我来向你道别,我明天回武汉.
""打个电话来不就成了你呀,又单纯又任性.
"我吃了很多菜,菜盘一只一只光了.
我把菜盘摞在一块.
旁边的服务小姐看着,笑出了声.
我向小姐友善地点了点头.
她怎么能明白我此时此刻的窘迫和无聊还有孤独无助"眉红,你要走了,我想说几句话.
"王先生放下报纸看着餐馆的壁灯.
"说吧.
"我还是捣弄菜盘.
"说实话,你是个比较直爽工作负责的女同志.
这次来北京,我照顾不周,请别记恨我.
请别对人说什么.
其实,我是自己贴钱住西苑饭店的,我习惯住这里.
工作上方便,走亲戚也方便.
公私兼顾.
"王先生唉了一声,感伤地说,"眉红啊,一个人总有他摆不脱的牵挂,真是作孽呀,人活着.
"我说:"王先生,你别说了.
我年轻不懂事,多说也无用,总之,北京的差结束了.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什么也不会再提起.
""谢谢你眉红!
""有什么可谢的.
""明天我送你.
""不!
不需要!
""那怎么行.
我应该送你.
莫非有好朋友送行""对.
有朋友送.
"为了善始善终,王先生和我开了个玩笑:"男朋友""是的.
"我强作欢颜.
"好吧,那我不送了.
我代表金经理和我们企业感谢你指导我们的工作并预祝你一路顺风.
"我们都故意回避了握手这一礼节.
怕误车当然是个借口.
为了早点离开西苑饭店,我提前两小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人挤人.
全国各地的方言话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人们都只盯着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对其它毫无兴趣.
许多人甚至都懒得说话,在唇上叼一张纸,纸上写着求购某次列车车票,然后坐在广场上闭眼打盹.
我取出了沉重的旅行包,左右各一只交叉挂在肩上.
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肩头火辣辣疼.
我茫然地混在人群中,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两小时的时光.
我甩下旅行包,朝它们狠狠踢了两脚.
我引颈遥望,专门遥望驶进广场的各种小车.
但从小车出来的人都使我非常失望.
我无人送别.
我伤心地强迫自己别指望奇迹发生.
我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生活!
不是文学作品!
但是现实生活当中也有许多极有趣的事.
当我目光落到广场右侧的一堵围墙上的时候,我不禁咧嘴笑了.
围墙粉了个大白脸,上面正在刷巨幅标语.
正楷美术字,鲜艳的红油漆.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度过的.
刷标语是我童年的游戏.
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我乍一看以为是幻觉,定神一看是真实的.
刷标语的人穿着牛仔裤,屁股兜上沾了一巴掌醒目的红油漆.
我拖着两只包过去.
坐在包上用手作搭檐,观看太阳下正在形成完整口号的标语.
它们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一百年不变.
我看得入了迷.
我正入迷,一个人在我身后叫了声我的名字,我毫无戒心地回了头,突然一耳光猛搧到我脸上.
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掀倒在地,鲜血顿时流出了我的鼻子.
"谁"我愤怒地面对广场上的人群叫喊,"是谁"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全都是无辜的模样.
打我的人仿佛遁地入天了.
我坐在地上,手背是擦鼻子的血,手掌是一掌的灰垢,既没人出来扶起我也没人出来承担责任.
我再叫两声"谁",人们就发笑了.
人们肯定觉得滑稽,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滑稽.
我明白这是老赵在捣鬼.
他只给了我一耳光也许还是客气的.
最后还是刷标语的小伙子过来扶起了我.
面对人们的讥笑他大声对我说:"我是看你一直在欣赏我的字.
""谢谢.
"我说.
我捂着鼻子拖着两只包慢慢向候车室走去.
站台上,我最后望了望北京的天空.
天空有太阳但云是灰色的.
灰色的云缓缓移去使人有了一腔的惆怅.
列车鸣笛了.
我上了车.
列车一阵剧烈颤抖停了下来.
我再次下车,看天空.
不一会儿又鸣笛上车,刚启动又停下来.
车厢里闷,我只得随大部分乘客又一次下车.
我再看天空,云依然是灰色,可我心里一片空白,连惆怅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了.
惆怅还有点诗意,可恨这列车一再出毛病,教我们生活中的诗意何以持续呢我真倒霉!
列车终于开动了.
列车一出站就开始了点歌节目.
我把自己一盒心爱的磁带送到播音室,说我点播这磁带上的音乐.
穿上列车制服显得俊俏的播音员小姐问我这音乐为谁点播我说为这趟去远方的车.
为与我同行的全体乘客,为辛勤劳动着的全车乘务员.
最后一句是讨她喜欢的,果然她欢喜地笑了,说我马上放.
这盒磁带是长笛演奏家黄绍江先生的专辑,名叫《瞬间·长笛与乐队》.
我之所以喜爱黄先生的长笛演奏,那是因为我童年至少年的那段时光熏陶在黄先生的笛声中.
那时候,我在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穿着极不正规的芭蕾鞋在大街上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伴奏的是唱片.
唱片里明丽的轻盈的"北风那个吹"就是黄先生的长笛吹奏的.
那时候,黄绍江先生是上海芭蕾舞团管弦乐队的首席长笛.
现在是新加坡国家交响乐团首席长笛演奏家.
这盒《瞬间》是现在新加坡的黄先生吹奏的.
使用的是一支金子做的长笛.
金子做的长笛缺乏竹笛那开裂一般的嘶嘶声,这是我唯一的小小的遗憾.
我从武汉千里迢迢揣着《瞬间》到北京,如意算盘是与我共同拥有某段经历的朋友一块儿听听这音乐的.
谁知朋友太忙呢.
人家都在忙正事,忙大事,怎么就我傻乎乎的像没长大似的.
就我这样,还配要挟领导还配算计老赵还配敌视王先生黄绍江先生用他的金笛吹起了悠扬深情甜美却也忧伤的乐曲.
我趴在枕头上,用湿毛巾敷住被打肿的半边脸,在笛声中泪如雨下.
列车在我的泪雨中与北京彻底告别.
城市包装1很多人都认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
可我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这十分具体的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里萌生、燃烧和死亡的.
我们没有别样的日子.
如果说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平淡乏味还有什么2真没想到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会如此不堪一击.
就一句话,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肖老师听了之后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师是我读医学院时的微生物学教师,学问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强,为此,他容易脸红.
在那个时候,我对男人的认识比较肤浅,我认为男人的腼腆等于他心灵的憨厚.
尤其有学问戴近视眼镜面皮白净的腼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应该加以保护的.
所以,当年我利用学生干部的职权充分维护了肖老师的体面.
肖老师当然是个聪明人.
做什么也没对我说.
但在一次校园的散步中,他主动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
他对我这么介绍他妻子:这是你景护士长.
他又叫他女儿说:肖景,这是你大姐姐.
景护士长用一种亲切会意的热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说:大姐姐好.
从此我成了肖老师家庭里的常客.
景护士长每个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汤,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
不久我就发现肖老师夫妇并不善于交朋结友,也不好客.
对陌生人或者并不陌生的人,比如邻居,一律都怀有戒心,礼貌而淡漠.
他们很认真细致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让衣服领口上有污迹,做讲究营养的菜饭,晚上看书备课间或讨论病例.
由此我更加珍视他们对我的友谊.
珍视友谊并不说明去他们家喝肉汤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如果肖景不在家,他们夫妇就会给我找出一大摞专业杂志让我坐在客厅阅览,一直阅览到肉汤煨好.
庆幸的是三岁的肾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从小儿科无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装喜欢肖景.
摸她的头,要她叫我大姐姐,夸小姑娘多么漂亮.
这套把戏仅仅是为了报答孩子父母的肉汤.
那年我十九岁,我从没在小孩子身上用过心.
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格外可爱的地方.
小孩子无非喜欢哭和吃糖.
肖景与众不同.
她得了慢性肾炎.
激素的治疗使三岁的小姑娘有了一张异常白胖胖鲜嫩的满月脸,这病态但有趣的脸盘上撅着红艳艳的小翘嘴巴.
她在父母和病房医护人员的精心教育下显得训练有素,落落大方,从不与大人闹别扭,说唱就唱,说跳就跳.
有一种亲近人和使人亲近的天赋.
星期天,当肉汤在煤球炉子上咕噜咕噜煨着的时候,我说:肖景,给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说: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节目是跳着藏族的锅庄,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时常还有新歌奉献.
记得有一天,永远记得有那么一天,肖景从医院给我带回了一首划时代的歌.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荡漾,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亲爱的人呵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一张小红嘴公然坦荡地高唱"爱情"和"亲爱的人呵",我和肖老师夫妇都目瞪口呆了.
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是十分严肃和正统的.
大家把谈恋爱叫做找对象,把结婚叫做解决个人问题.
肖老师夫妇震惊地呵责女儿:肖景你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歌肖景清亮的眼睛纯洁地睁大着:这是病房阿姨教的.
最新革命歌曲.
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头唱的.
肖老师夫妇说:是吗我为肖景喝彩:好极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怀中,我们欢笑着抱在一起.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热泪不由自主盈满眼眶.
某一个星期天.
三岁的小女孩,艳丽的小翘嘴.
在金黄的炉火边.
在喷香的肉汤气味里.
给了我一记人生阶段性苏醒的敲击,可以谈论爱情了!
我们医学院实际上和教学医院在一个大院子里,肖景从病房回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穿过一条被法国梧桐的浓绿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
尽管有好些学生表示愿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师夫妇总是婉言谢绝,坚持由他们自己照顾女儿.
后来我在他们家喝肉汤喝得次数多了之后,我偶尔就被拜托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饭后,我牵着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
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向往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吗我犹豫地告诉她:你有病.
只跑一分钟,求求你大姐姐!
好,只跑一分钟,慢慢跑.
出门前我给肖景梳了八条小辫子,八条小辫被我编得扁扁硬硬的,都扎上一个蝴蝶结.
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欢叫,八条小辫全都支楞起来.
晚霞强烈的光芒把树叶照得碧绿碧绿,从碧绿的间隙筛落的光点在肖景身上闪闪跳跃.
我追上肖景,拦住了她.
我说:二分钟到了,她赖皮地笑着,企图从我臂膀下或者两腿间钻过去.
我抱紧她.
我们俩蹲在路边喘气.
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细细地看,那一条条纤细娇嫩的掌纹和那小小的粉红色的指甲使我惊叹和感动.
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动了也咬着牙抱,生怕方才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识到孩子的可爱,就是从肖景开始的.
3谁导致了肖老师的死亡孩子.
那是个孩子,我在场.
她看上去顶多十六岁,还没有发育成女人.
她费劲地鼓起屁股以丰满她廉价的迷你短裙.
进门就径直奔冰箱,咬了几口雪糕才说话.
喂,她努力装潇洒但实际上是冒失,喂,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景护士长说:请问这位小同志你是谁女孩对景护士长满脸嘲讽: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谁导致孩子们这样我想这是一个故事.
我想我得从头说起.
4一九八三年我弃医从文.
此后就几乎没再见到过肖老师.
只有一次,那是五年前,我逛街时突然遇上了肖老师夫妇,在一家服装商店门口的削价抛售摊子旁边,肖老师正在试穿一条裤子,景护士长扶着他以免他摔倒.
肖老师一边慌慌张张地穿着,一边不住地拿眼睛瞟大街上的行人.
他看见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转过身去背对我.
这样景护士长也发现了我.
我赶紧叫了他们一声.
景护士长说你好吗我说好好.
我说你们好吗肖景好吗景护士长说好好!
这时肖老师转过身来,他已经扣好裤扣.
他说好好!
我们都好!
你呢我又说好好.
高高站椅子上捏了一把钞票的女售货员拍着许多顾客的头,说要吗要吗要就付款.
其中也拍了一下肖老师,肖老师的白脸顿时血红,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急急告辞了.
这次见到肖老师是三个月前,今年的六月十八号.
六月十八号,对我来说是个又喜又悲,啼笑皆非的日子,喜的是我在孔雀湖住宅小区得到了一套住房,悲的是这天搬家遇上了暴雨.
搬家公司的工人不怕雨,他们抢的是时间.
他们一个个就像头顶是红日蓝天一样,扛着棉被羽绒被,扛着电视机冰箱自在地上楼下楼.
我在大雨中跑前跑后,喊哑了嗓子,但最终所有的家什还是湿得一塌糊涂.
全堆在客厅里,跟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我们无法开火做饭,决定吃快餐面了事.
我走进副食商店的时候裙子又脏又湿,紧紧裹在两条腿上.
拖鞋带子断了.
身后全是拖鞋后跟啪哒啪哒溅起的泥点.
肖老师正在柜台前买酱油.
他说:天哪是你我说:肖老师!
肖老师胖了,颜面更白,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很亮的皮鞋,精神焕发.
我问:景护士长好吗肖老师说:好.
我问:肖景好吗肖老师说:好.
我说:肖景是大姑娘了吧肖老师说:大姑娘了大姑娘了.
我们都为我们住到了同一个住宅小区而万分高兴.
我们彼此报了自家的门牌号码,约定改日互相登门造访,好好谈谈话.
肖老师强行让我退掉了快餐面,说他马上回去和景护士长给我们做饭.
肖老师说今天星期天,家里饭菜都现成,而且照例煨了一大罐肉汤喝.
我笑起来:肉汤好.
肖老师说:累了一天最想吃顿好饭.
快回去洗一洗换件干衣服和你爱人一块过来吃饭.
我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回到家里,告诉丈夫我们有热莱热饭吃并且有肉汤喝了.
丈夫很高兴.
我们梳洗了一番兴冲冲下楼,可我忘掉了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
十几分钟之前的记忆居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觉得全小区几十幢楼房的号码都是肖老师家的号码,再一想,又觉得都不是.
我坚持不吃快餐面,相信肖老师会来叫我们的.
一个小时过去,我明白肖老师肯定也忘掉了我的号码.
最后我们还是吃的快餐面.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就像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样:许久不见的熟人突然遇上了,说好找时间叙;日,可又没具体叮嘱对方,大家便又走散了,忙别的去了.
六月十八号这天晚上,吃了快餐面以后我就忙碌一屋子的湿家什,我和丈夫两个人将柜子什么的抬来抬去,用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找出电扇对着柜门吹风.
不一会儿,我们既烦又累,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了.
可是家里的事不比外头的大事.
外头的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可以消极怠工或者索性不于.
家里可不行,不干就意味着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觉,实在是不容你有想法和态度.
望着成堆的杂乱的东西,我们浑身酸疼,我们无法安心入眠.
这时候,我冒出一个主意.
三个月之后,当肖老师在我们面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
我惊醒后抱膝坐在床上,总在想六月十八号的晚上,我怎么冒出了那个主意.
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倾听着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车声.
我想:我冒出了那个主意,于是死亡的箭头透迄指向肖老师.
那个时候,我却浑然不觉.
一股股不是使人发冷而是发怵的寒气叫我对日常生活深感害怕.
六月十八号的副食商店,肖老师在红黄紫绿的饮料罐头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决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月以后.
那么,我们呢什么在向我们走来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
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
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
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
报酬按钟点计算.
每小时人民币壹元或者面议.
望有意者带学生证和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合同书前来接洽.
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区X号X栋X单元大楼.
写启事时我们笑了起来.
丈夫说:是不是有点那个哪个我说.
我说现在改革开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儿不是贴满了广告和启事丈夫说:倒也是.
第二天从一大早我们就竖着耳朵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偏偏就没有人停在我家门前.
一连十天,无人敲门.
在期盼中我们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湿东西.
丈夫给我的主意总结性地评价了一句:总算让我们艰苦的日子过得有盼头.
5今年全世界多雨.
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
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
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
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
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
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吹翻了.
我说:你是——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
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
给她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头发.
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呢我说:干什么来的呢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
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
她把纸递给我.
哦!
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我点头.
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
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
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巴音突然到处找卫生间.
找到后一头冲进去,背对着我长时间地搓洗毛巾.
她仓皇地到处找卫生间的同时,眼睛湿润了.
一时间我无法从她背影上掉开眼睛.
她今年多大我十七岁左右有段十分难过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难堪都会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好流泪的日子真是难过,连父母都嫌我流眼泪没出息.
那时我觉得人们伤透了我的心.
卫生间水声哗哗,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脸梳头.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长发梳理得顺溜溜的,秀气的小脸光洁闪亮,眼睑有点红,胸前湿了一大片.
但她已经能够正眼瞧着跟我说话.
对不起!
巴音说,冒昧打扰您了.
谢谢您的毛巾.
我递给她一杯水.
说:坐下喝杯水再说.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说:其实我们家还有许多杂事.
我说:你年轻不知道一个家庭是多么琐碎,家务事简直没完没了.
如果你愿意每天来帮我两个小时,就替我们家解决了后顾之忧.
当然,你是在校生,学习比较紧张,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再答复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条斯理地对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说这番话,我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抚慰十七岁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渐渐变得柔和,笑意从她眼中和唇上放射出来.
我已经考虑好了!
巴音欢声说道.
巴音递过她的学生证和两份已经盖公章的汉口大学劳动服务公司的合同书.
我对她笑笑.
在合同书的大红公章下签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来.
我给他看他张贴出去的启事.
他说:有人揭榜了我说:对.
他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我说:我已经和她签合同了.
丈夫吃惊.
说:谁我告诉他:巴音,十九岁,汉口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直头发,小尖脸,穿着朴素,生性敏感、腼腆,自尊心极强.
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父亲生活,但她父亲工伤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较困难.
所以勤工俭学.
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之后读硕士研究生,再读博士生,一定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
丈夫听了半天无话,又半天,他突然说:你看过她的证件吗又说:你说她叫什么来着巴音.
丈夫说:巴音百家姓里面有"巴"吗我说:你怎么了丈夫说:怎么是我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你就答应了她.
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够慎重吗也许吧.
我说.
我被卫生间伤心耸动的肩胛所打动时,的确把现实生活中的什么慎重丢到了九霄云外.
我怎么了,我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太不现实我还不那么懂事巴音,请别让我失望.
6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里呆着,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
快到下午三点钟时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上次我没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长指甲.
丈夫询问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做家务劳动的钟点工如果修着涂指甲油的长指甲,那只能证明她从不做家务或者做得矫揉造作.
丈夫说这样的人我们只能辞掉.
当然是丈夫在理.
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将她辞掉,但我提议由丈夫出面辞.
他说:当然,一定让你好人做到底.
三点钟门被准时叩响.
丈夫开门.
巴音还是上次那套简单的服装,披发束了起来.
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
我松了一口气.
上前给丈夫和巴音之间作了个简单的介绍.
他们互相道了声"你好".
我给巴音的两个小时安排了如下琐事:家里打扫一遍.
衣服洗掉.
择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带着巴音到厨房做示范她看,告诉她在所有这些事情中厨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为什么我说:在我们家,吃饭是最重要的.
一顿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说:如果吃好了呢我说:那当然就心情舒畅.
巴音说:其它家庭也这样吗、我说:我说不准.
我从冰箱取出两种瘦肉,让巴音辨认.
巴音说:这就是肉.
猪肉.
瘦肉.
看来巴音对烹调一无所知.
不过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
谁能指望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熟谙复杂的中国烹调.
好在我们并不准备让她做饭,只要她备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块脢条肉.
我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瘦肉.
这一块叫做脢条.
肌肉全是朝一个方向排列.
这种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给孩子吃最好.
巴音并不观察肉.
说:你像个医学院老师.
有点,我自嘲地说.
在我讲解另一块里脊肉时,巴音不住地扭头看外面.
我丈夫在外面走来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语气说:巴音,你必须认准这两种肉,一种剁肉糜,一种切肉片,可别弄混了.
巴音说:弄混了会怎么样中毒吗当然不会中毒.
我说.
我刚才费劲说的一通都白说了.
丈夫在客厅说话了:巴音.
他说:巴音是这样的,脢条肉蒸汽水肉鲜嫩溜滑,里脊肉爆炒肉片入口松脆,如果反之,都没法吃.
明白吗巴音迷惘里含惊诧.
点头说:哦.
丈夫与我交换了一个目光,我们知道巴音被肉的分类分工弄糊涂了.
辞掉还是不辞掉巴音突然说:什么声音滴嗒滴嗒.
这是我们漏雨的书房传出的声音.
雨打搪瓷盆,滴嗒滴嗒.
巴音跑进书房,望着漏雨的景象大为激动.
她说:漏雨!
这种公寓楼还让它漏雨!
漏雨怎么装修室内潮了书和家具怎么办漏得墙面难看死了!
哦,家里漏雨,多叫人心烦!
巴音十分不解地问我们:怎么能让房子漏雨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瘦长的手不停地打手势以辅助她的激动,以至于弄得像质问我们一样.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
丈夫说:很高兴你为我们气愤.
但它就是漏雨.
在中国的公寓楼里,顶楼漏雨现象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转向我丈夫,说:什么意思那个不着边际的统计数字和你们家漏雨有什么关系我们看到了一个钻牛角尖的愤世嫉俗的当代女青年.
我说:好了.
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说:难道你们认为切肉比解决这个更重要这个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处.
我丈夫说:切肉重要.
切肉去吧.
巴音对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说:亏你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让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里!
我说:巴音!
我丈夫做了个宽宏大量的表情.
我说:巴音,不要这样好吗以后多做事少说话好吗我看巴音脸上泛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话说重了.
我不愿意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与人一旦形成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有些伤人的话势在必说.
为了表示歉意,我说: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没办法的.
不是你去公房处叫人来修别人就来替你修的.
治漏需要一大笔钱,即便公房处有了钱也是分片综合治理.
我们也不是没向公房处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
唉,只好等着了.
去切肉吧.
家里漏雨我们没办法,吃什么肉我们还可以选择一下.
所以,我们当然看重肉了.
巴音说:这样吧.
今天你自己切肉.
我去叫他们来治漏.
我说:叫谁,巴音说:公房处.
我说:别异想天开了.
巴音说:什么是异想天开尽管天晴了才能彻底治,现在雨天难道不可以先盖上一块巨大的油毡之类的总不能让家里漏嘛.
漏雨多不像话.
巴音说着就拉开门跑掉了.
丈夫从房间出来,趿着拖鞋微笑,说:你切肉去吧.
我敢打赌她被厨房的真实面目吓坏了.
给她一个台阶下去,让她去好了.
让她去治漏吧.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丈夫吃着吃着忽然竖起了耳朵.
我们在倾听滴嗒声,而滴嗒声在逐渐变弱变小变得稀疏.
窗外的雨却仍然纷扬着纷扬着.
丈夫扔开碗筷,往楼顶跑,我也跟着往上跑.
几个工人冒雨在我们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盖了一块巨大的油毡.
巴音躲在水箱一侧.
看我们上来了她眉开眼笑,做出表示胜利的手势说:OK!
7问:喝酒吗答:喝!
为什么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这便是当代小青年的现代意识.
敢于解决成年人不能解决的问题.
敢于与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从此对巴音刮目相看.
我们跑了十几趟没解决问题,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决了.
问她怎么一去别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说还不是靠嘴巴说我们认为她尽说些幼稚可笑的话,别人居然签发工单,居然立时就来抢修,这是否说明幼稚可笑的是我们自己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参照谁来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巴音由此获得了不切肉的特权.
她趁我们请她喝酒,对她感激万分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我不再切肉可以吗我们家一贯比较穷.
我这辈子就没认过脢条肉和里脊肉.
我们无法拒绝.
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谁能拒绝一个喝得两腮桃红的楚楚动人的姑娘工钱依旧,巴音却从此不再料理猪肉以至类推到所有荤腥,比如鱼、虾、鸡、鸭之类.
一段没有漏雨也没有其它什么特别事情发生的平凡日子过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许多缺点.
她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
衣服洗不干净,菜洗不干净,米淘不干净,地板拖不干净.
擦了花瓶上的灰尘,枯萎的花却不换掉.
整理窗台,窗帘倒拉脱了环.
上了厕所可忘记了冲水.
在我温和而耐心地纠正了她三次之后,她依然故我.
我告诉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说:你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让她知道自己不行.
像巴音这样的现代大学生,你无须委婉,她做家务事开头肯定是不行的.
但她能解决关键问题.
她治了漏雨.
我看她还有个最大的优点——纯真诚实.
比起那些乡下来的小保姆,喜欢偷吃,喜欢撒谎的小保姆,你选择谁我选择谁我选择我儿时的保姆,她从我出生那天就抱养我,为我熬夜缝制衣裳.
掌管我们家每个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的时候,她把她口粮中的细粮做饭给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粮.
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龄仙逝.
她那一代人从此再难寻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选择巴音.
我开诚布公和巴音谈了一次.
我头一天夜里就开始做心理准备,要求自己与巴音她们的风格合拍.
我说:巴音,你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耸肩.
笑.
我说: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领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领口袖口吧,脏地方就是了.
我说:菜刀用了之后必须擦干,否则天天生锈.
床应该刷了之后掸平之后才铺上床罩.
淘米要拣出砂子和谷粒.
厕所用了请一定别忘记随手冲水.
巴音说:好.
她的语气极为随意轻松.
接着巴音皱起她的细眉峰,眼眸里转动着无数疑问,认真地问: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还要在家里考虑这么些破事吗我说:这不是什么破事.
家家如此.
人的基本生存条件.
巴音说:是吗她一笑,挑衅地说:那我不相信.
谈话到此为止,我说.
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真愿意在我们家勤工俭学,务必注意做好工作.
我说了就走开了.
巴音在我身后说:当然愿意.
第二天巴音一来干活,便以一种热烈的情绪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
原来她是一个狂热的流行歌曲爱好者.
她一进门首先打开了我们家的音响.
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节奏非常强烈地唱:对你爱!
爱!
爱——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远.
我放下笔,在书房坐了一会儿.
不行,坐不住.
我说:巴音,是你带来的磁带吧巴音两眼放亮,分外亢奋,正踩着节奏在扫地.
是的.
巴音轻快地说:喜欢吗我说:还可以.
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静.
我乐意让你一边干活、一边听歌,但我试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说:没关系,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她关掉音响之后,从她的书包里取出一部小收录机.
表面上很倔犟,其实内心一团糟.
巴音唱了这么一句,问我:非常深刻对吗,她把收录机挂在牛仔裤的皮带上,对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机.
巴音听着耳机干活.
当她在阳台上随着歌曲抖开衣服晾晒衣服时,厨房里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来.
一股凉气蓦然透过我的脚心,我低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我原来已经在水的中央.
我冲到厨房关了水龙头,然后高声叫巴音巴音.
巴音从阳台上回过头来,就像对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大气地问:有什么事吗我用手指指地面.
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机.
又奔到书房卧室一看,旧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泽如新.
对不起!
巴音的小尖脸一苍白就显得怪可怜,她连声说对不起.
我转过身不理她,她就跟着我团团转.
巴音说:对不起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要工钱还不行吗巴音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说:行了行了.
我们俩赶紧动手搬床,将地毯从卧室拖了出来.
她说希望这件事不要让我丈夫知道.
我说好.
我们商议干脆把地毯拖到顶楼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晒干了再收下来.
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顶楼拖地毯,我丈夫这时回来了.
丈夫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巴音抢着回答:洗地毯.
丈夫说:大热天洗什么地毯!
巴音又抢着说:大热天才干得透干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过了我的活,说:好吧,我来干.
巴音说:我和你一起干.
丈夫说:你到下班时间了.
巴音说:没关系.
我自愿的.
不要工钱.
他们将地毯拖上了顶楼,用很长的塑料水管冲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
干得很卖劲.
他们在顶楼上一片欢声笑语.
美丽的劳动者.
一个小伙子在楼下跨着一辆火红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们家张望.
被一个嬉皮小伙于张望使我觉得我们家处在某种危险之中.
丈夫一下来我就让他赶快去阳台看看楼下那个小伙于,巴音跟在旁边.
哦,巴音说:他是来接我的.
你们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8我有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姑母.
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
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画国画.
近年还参加了市老年服装表演队.
我姑母六十岁以后梅开二度,青春焕发,使我们请大婆操持家务的计划成为梦想.
不过我姑母还残存着封建老人的传统美德.
间隔性地给我们孩子做几件衣服或者端午节来在我们门上挂上束香艾蒿.
我有会议的一个下午,我姑母来到我们家.
这次她带着一幅送给我们的国画习作:奔马.
她摹仿徐悲鸿,专攻马.
巴音就这样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钥匙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这时巴音正在我们的卧室试穿我所有夏季衣裙.
她把挂在衣橱里的衣裳全部取出来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挂进去一件.
你是谁穿着我姑母送给我的连衣裙的巴音大为吃惊地说.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着胸脯反问巴音:你是谁,我姑母走进卧室,冷静地巡视满床的衣裳和洞开的柜门.
巴音提着过长的裙据阻止我姑母:你怎么能随便闯民宅你是谁我姑母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姑母.
看来在我外出写生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家来了别的亲戚.
我姑母取下墙壁上的一只像框,挂上了她自己的画.
巴音在一旁发愣.
我姑母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巴音回过神来.
巴音说:是姑母啊.
我叫巴音,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
我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巴音说:汉口大学数学系的.
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大学生.
巴音要说话,我姑母制止了她.
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先脱下这条裙子换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说话吧.
巴音变了刚才试图讨好的脸,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大学生我姑母说:凭我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感觉.
教师和学生像猫和老鼠一样对盯着.
巴音说:我不换衣服!
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说:这裙子是我的.
我买的.
按我侄女的身材买的.
请你脱下来!
巴音走到镜子面前,展开双臂地扭了扭.
说:的确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
告诉你,这条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颜色质地一无可取.
不仅如此,你侄女所有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这件还凑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从没穿出去过的手绘真丝太阳裙.
这件太阳裙的前胸后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带是两条透明的丝带,穿上身上完全像无背带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开始反攻我姑母.
她当着我姑母的面脱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
在慢腾腾的动作中骄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宽松的衣服里显得瘦小但实际上饱满光滑弹性十足的胴体.
用青春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
我姑母说:如果你真的是他们雇的钟点工,那么现在你被解雇了!
什么什么巴音问.
我姑母说:不懂吗,我换个你懂的词:你被开除了.
什么什么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我宁愿装作没听懂.
现在我们到书房去,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书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翻看着一本《人类性学基础》.
我姑母气昏了:你是什么人小伙子甩甩包覆在额前的头发,说:我是郭富城.
滚出去!
我姑母吼道.
"郭富城"说:姑母,你听我说.
巴音还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请你忘掉今天的事.
我已经认识你了,姑母,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办法让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点半钟回家.
我姑母躺在沙发上,我们说:哟,姑母来了.
姑母没有理睬我们.
姑母脸色铁青,直喘气.
丈夫说可能需要送医院.
不!
姑母中气十足地说"不"吓了我一跳.
根据姑母的手势,我知道她要茶.
我连忙沏了一杯茶.
丈夫将姑母扶起来.
我们纳闷姑母这是怎么啦姑母喝了一口茶,揭杯盖的手比平时颤动得更明显.
未曾开言,姑母先就流下泪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哇!
姑母说.
我们迅速理解为姑母又针对老年人余热问题生气了.
我丈夫已经发现了挂在卧室墙上的水墨奔马.
他说:姑母您这幅奔马足可以乱真了!
姑母说:你过来!
你少在那儿恭维我!
我这个老朽用不着你们花力气捧我.
我是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为现在乱七八糟的社会现象担忧,为年轻人担忧哇!
我姑母擦去眼泪又涌出了眼泪.
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引狼入室了!
巴音是个小流氓!
婊子!
我们大吃一惊:您认识巴音姑母说:今天见识了.
我说:是的,我们请的钟点工,她是汉口大学的学生.
她是小流氓!
婊子!
姑母不容置疑地说:如果她不是一个学习成绩极差、早恋、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就在社会上浪荡的社会渣滓,你们可以骂我瞎了双眼!
改革开放,歌星影星,花花绿绿,那只能哄住你们.
你们以为现在的大学生年轻人个个都是现代派.
现代派那只是一个面具,准都可以拿去戴在脸上装神弄鬼.
我可从不看谁的面具,我一眼就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巴音是个小流氓小婊子!
有时候,我们觉得姑母的话是倚老卖老.
但也有时候,她的话具有巨大的穿透力.
从半个多世纪前带来疾风嗖嗖射向我们生活的今天.
例如刚才的某些话.
9闷热的七月的晚上.
停电了.
我们带着孩子在住宅小区里头转悠.
孩子举着我们给她摘的白杨树叶当扇子扇风,一路走一路招摇,渴望路人注意她在使用与众不同的扇子.
巴音的举动使我们震惊和烦恼.
我将衣橱里的一切都扔进洗衣机洗了一遍.
我们答应姑母解雇巴音.
但送走姑母之后我们商量暂不惊动巴音.
然后找一个适当的理由再和她说,主要是我们担心"郭富城"之类的真格报复我姑母.
有一张晚报说:一个小青年为两角八分钱杀了一个人.
这可不是幽默,住宅小区贴出的一张张中级法院的死刑判决布告就证明这是事实:大多数罪犯杀人的原因简单得让群众理解不了.
我们在小路上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电不来我们热得不敢进屋.
无奈的感觉从停电这个问题上生发出来紧缠着我们以致于我们对一切都感到无可奈何,活得窝囊.
我多么想像孩子这样无视停电而欣悦地摇一把假扇子,在野草夹道的小路上撤蹄乱跑.
至于巴音,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们没有精力去管她到底是不是姑母所说的小流氓.
在某一天,给她多几倍的工钱,请小姐她走自己的路吧.
可是,还有什么使我惶惑不安呢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
可是,什么东西不对劲我搜索枯肠,想不出来.
10巴音准点来上班,很坦然.
穿着她肥大的文化衫,挎着微型收录机,耳朵里塞着耳机,用莽撞的大声音和我讲话.
洗菜淘米的时候她守在水池边,谨防自来水再次泛滥.
我也坦然,我丈夫若是遇上她还没下班,也很坦然.
大家彼此坦然了几天之后,我给巴音看了一份请束.
一家出版社请我们全家去某海滨避暑.
巴音说:大好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我在这里替你们看家.
我说:我们这种清贫的家没什么值得看守.
你这就要放暑假了,也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吧.
巴音开始领会我讲话的精神实质.
我说:其实原来我们只打算在搬家最初请个帮手.
你帮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相处得愉快,我们非常感谢你.
我放了一个信封在桌子上,说:这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收下.
巴音推开信封,用牙咬住了嘴唇.
她望着我,眼眶一点点地潮红起来.
我说:巴音你别这样,人和人之间总是有聚就有散的.
巴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
她眼皮一合,一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串.
睁开眼睛,活生生又是一串.
我陪笑脸,除此别无它策.
我丈夫及时地从书房出来援助我.
嗬!
我丈夫说:落雨逮.
这是一句广东话,意思是下雨了.
因为巴音常听粤语歌曲,所以我丈夫想借此打破僵局.
但巴音仍悲痛欲绝,刷刷落泪.
我丈夫说:巴音,你喜欢歌,最近大家不都唱潇洒走一回吗我丈夫清清嗓子,唱道,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巴音不哭了.
她说话了.
她说:如果你们骂我赶我走,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你们这么做,我闹不清你们真的是心地善良还是虚伪,我更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无言以答.
巴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
你们能允许我再呆一会儿,听我说几句话吗我和我丈夫几乎异口同声说:当然当然.
以前我讲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忧郁地叙说着: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泪,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说:其实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只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父母.
我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嫁给这个后爸,前两年我妈去世了,后爸又结婚给我找了这个后妈.
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嫌弃我.
后妈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女工,后爸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什么下贱的事都干.
我实际是汉口大学的走读生.
如果下午没有课我就无家可归.
我不愿意回那个家,每天只是回去睡觉我都得忍受……巴音动手脱她的齐膝牛仔裤.
我丈夫转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别走!
她说:这没什么,只不过给你们看腿上的伤痕.
巴音露出大腿.
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后爸掐的.
巴音说: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
凡是要他给我学校需要的钱,我就必须让他摸掐.
巴音咬着唇抽泣,我们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
她说:我错了.
我不该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为我从来没穿着这么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馋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着清涕的鼻子.
她小脸苍白,鼻头通红,头发从耳侧披散下来.
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谈,都认为真想不到巴音原来这么可怜.
这么可怜!
我们眼看着巴音,心里老在浮现我们的孩子,以疼爱我们孩子的心情去体验孤儿巴音的痛苦,我简直不敢去设想.
"郭富城"的情况巴音也作了解释:郭是她的朋友,什么都帮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处办的,公房处有郭的哥们,不是一般哥们,是拜把兄弟.
所以郭提出想来看看,她认为不便拒绝.
如果拒绝,以后再漏雨呢再漏雨我们又必须去反映,填单子,然后维修工单被天长日久地压在某张办公桌上.
我们去催,工人就会回答:治漏需要大动作大笔钱,国家还没拨款,等等.
原来"郭富城"是这么说的:哥们,帮我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咱们以后什么都好说.
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感情呀.
他们的语言从字面看很好懂,但我们不懂.
我们认为他们鄙俗,但他们办成了我们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巴音面前动摇了.
虚伪的是我们不是吗生活是这么复杂,理解他人还是至关重要的吧巴音泪眼渐干,她的脸色沉重得像个中年妇女.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出了什么原因,我明白我都错了.
这是一个人生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重犯了.
我非常感谢你们.
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我实际上是深入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收获了经验教训.
真的!
巴音眼巴巴对我们说"真的",我们点了头,说: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再见.
巴音说完站起来就走.
别!
我叫住她,我说:别着急,巴音,我们不打算去海滨了,你应该继续帮助我们.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应.
我丈夫点头说:是这样的巴音.
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大家重新开始.
好吗,巴音对我说:伸出手来.
我疑惑地摊开手掌.
巴音一掌击过来,羞涩地说:一言为定!
巴音两颧飞起红云,跑掉了.
在已音的谈话中,仅有一两处涉及到我姑母.
"那老太婆太盛气凌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
另一处是:"她会在你们面前把我们描绘得非常恶心,因为我明白她那种老人恨我们小青年,好像是我们夺去了她们的好时光.
"当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们家,听说我们还没辞掉巴音,就来了气.
姑母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
好像我老太婆少见多怪,不懂当代小青年那味儿那劲儿姑母喝着茶,指着我们一板一眼地说:是的!
我不懂!
我不懂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这样一批人的后代怎么会是这个德性我不懂他们怎么能承担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更不懂资产阶级的预言家怎么就预言得这么准: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姑父抽着美国希尔顿牌香烟,站在姑母身后向我们微笑摇头示意我们别介意.
姑母觉察到了,回头啐了姑父一口,说:你们只管沆瀣一气,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带上你们的床我把我这个人字倒挂起来!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声.
11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让我姑母言中.
倒不是巴音带人来乱搞.
而是她根本没再露面.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着巴音上工.
但她没来.
到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我那件手绘真丝裙不见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怀着一种极糟糕的预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点了一下家里的抽屉和柜子.
当场能明确的是除了那条裙子之外,还丢失一件软缎睡袍,两打安芬娜牌的长统丝袜,另外是几本书.
书是《人类性学基础》、《中国古代房内考》,《金瓶梅》(足本)以及《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
最后这本书其实就是《水游》.
一个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场,他当个大笑话送我们这本书以作历史资料保存.
隔壁邻居证实,巴音在上午来过.
邻居在倒垃圾时遇上巴音开门.
邻居打招呼说:改上午做了不,巴音说:来取点东西.
问:她的神态慌张吗答:她和平时一模一样.
我跌坐在沙发上.
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嗡嗡营营作响.
看到丈夫扔过来一条湿毛巾,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情形大令人伤心和尴尬:好像我是十九岁的少女而巴音是个成熟的妇人,或者,我是一个自以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却被小孙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气冲斗牛,一会儿坐一会儿立,不时干笑两声,干笑之后说: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
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
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来了.
爬楼爬得急匆匆的.
我和丈夫连忙搀扶他们.
让他们坐下.
把电扇对准他们.
送毛巾擦汗.
沏茶端饮料.
我姑母这辈子只喝茶,我姑父喜欢赶新潮,爱来一点儿健力宝、雪碧或果茶椰汁什么的.
姑母终于忍不住说:看,让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姑父说:你这人!
姑父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家里还丢了什么没有.
存折在吗首饰在吗姑母紧接着说:对!
首先得换掉门锁.
另外要考虑换个新型防盗门.
窗户也得加铁栅栏.
好,我说:好好,你们别弄得太紧张了.
姑母横我一眼.
嗤!
她说:你这个孩子真够呛!
出这么大的事了还悠哉游哉,太不知轻重了!
我丈夫解释:姑母,她是怕你们过于紧张身体出毛病.
姑母说:得了.
别以为我们老了.
没事做老人们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长命百岁呢.
我丈夫说:那算我年轻不懂事了.
姑母说:我看你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姑父出面了.
一手夹希尔顿,一个拿一听雪碧,他走到客厅中间,打了个哈哈,说:算了算了.
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人人都冷静,都心平气和下来,认真开个家庭会议,研究问题,拿出对策.
不过首先我们都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事的确不是小事.
我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靠近阳台的那边,聆听姑父姑母分析研究问题.
我唯有聆听.
尽管我心里乱极了,尽管巴音穿件文化衫牛仔裤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但我必须聆听.
因为我们已经被姑母不幸言中了一次,现在腰不硬,不理直气壮.
如果万一再错一次呢另外,如果不聆听,老人肯定极不高兴.
接下来我们的生活中就会有很大麻烦,比如某一天晚上我们夫妇要去参加某个晚会,老人将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谢绝给我们看孩子.
等等,即便他们不故意给你制造麻烦,仅仅垮着脸疏远你,我们也很难受.
我们就会自己背上个不孝的感情包袱,因为毕竟是他们看着我们长大的,给我们喝过肉汤吃过白米饭.
我摇着纸扇聆听姑父姑母轮流侃侃而谈.
在客厅另一端,我丈夫像沉不住气的少壮派政治家走来走去,脸上时不时流露出对姑父姑母的不屑.
很简单,我丈夫插话说:我们现在去找巴音就行了.
不过一个小屁孩.
姑母说:你让我们说完再发表高见也不迟!
我搞了一辈子教育,治学生不比你有办法我看你倒很像一个小屁孩.
我朝丈夫摇手劝他克制.
我偷偷地飞快地用一瞥送去了我对他的同情与支持.
两位老人在某些枝节问题上也相互发生矛盾,姑父认为巴音是个没有家庭教养的贪慕小利的坏女孩,很可能会打一枪换个地方,一家一家地偷点小东西.
姑母则认为巴音绝对是盯上我的家了,她绝对是社会上某种集团成员,因此,我们家现在危险大得很.
地摊上黄色下流凶杀盗窃的书刊真是祸害了我们这一代青少年!
还有港台流行歌曲!
姑母说到这里,姑父深有同感,说:有些港台歌曲实在不像话,"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困了睡在马路上","玫瑰的谎言",这是一种什么引导!
他们的意见又统一了.
我不停地为姑父姑母添茶加水.
有一次我丈夫趁机把我堵在了厨房里.
丈夫说:我们没时间陪他们没完没了地开会.
我说:忍耐点,他们也是为我们好.
丈夫说:问题是到时候还得我们去办具体事.
我说:当然.
大热天.
我们家出的事.
我们不办谁办.
丈夫说:我理解并感谢他们.
但求你设法让他们快点.
你是他们的亲侄女,好说话.
我下周要出差,在出差之前我必须解决巴音的事.
求你了.
姑母从厕所出来,说:你们在磨蹭什么快来开会.
要抓紧时间.
这是你们的事啊!
姑父抽香烟,感慨万千道: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看这两人无所谓的样!
我承认我的姑母姑父确实是一对好老人.
但我在心烦意乱的七月的中午大逆不道地想象:假如我生活中没有他们多好.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没有姑父姑母可能又有姨父姨母,或者叔叔婶婶,舅爷舅妈,父亲母亲,都是一样.
我们没有别样的生活.
四个人开紧急会议这天中午我做饭.
我熬了绿豆稀饭蒸了一锅干米饭.
我丈夫顶着骄阳去买菜.
买了豆制品,瘦肉和蔬菜.
我们原来准备吃的卤水大肠没有当作菜拿出来.
猪内脏胆固醇高,老人不宜吃.
午饭过后取消午睡接着研究.
到下午五点我姑母理出了对策:三管齐下.
哪三管第一:首先找学校领导.
请学校找巴音谈,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
然后学校必须给巴音一个严肃的处分.
使巴音在人生途中猛醒过来,再也不敢走那路.
第二:接着找巴音的父母.
让她父母好好管教女儿,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并立下保证.
第三:在与巴音父母接触的同时报告公安局或派出所,让警察注意到她,以免她继续作案破坏治安.
姑父姑母在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们事情务必如此办理.
我们说:好的.
他们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心慈手软,现在社会多乱!
青少年犯罪率多高如果你们再出什么事,我们会受不了的,你们的父母更加受不了.
我们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姑母牵走了我们的孩子,说要替我们带着直到巴音的事有个结果.
她老人家一怕孩子不安全,二怕受孩子之累我们办事不彻底.
为此,她毅然牺牲了离退休老干部团赴青岛疗养的机会.
说实在的,我和丈夫都又被姑父姑母感动了.
但是,当我们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往汉口大学去的时候,我们说好还是先找巴音谈谈.
不管怎么说,她总归只有十九岁.
有好多比书值钱的东西她没偷,偷了一本古典名著《水浒》,因为它换了个封皮叫做《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
她还是个孩子.
12没料到的是我们又一次失算.
汉口大学数学系没有一个叫巴音、穿巴音服装、小尖脸长披发厚嘴唇的女生.
但愿别的什么系有个巴音.
我们找到学校教务处.
对处长讲明了事情原委并出示了我们的工作证.
处长一听就很重视,马上命人取出全校学生花名册及贴有像片的学生登记表.
我们在呼呼运转的吊扇下仔细查阅了一大堆资料.
没有巴音.
教务处处长说现在有很多社会青年甚至外地来汉打工的民工都冒充汉口大学学生.
为什么冒充大学生教务处长说:不知道,冒充大学生也骗不了什么钱,还不如冒充企业家经理什么的.
如今有些现象叫我们怎么也搞不懂.
我们又去了学校劳动服务公司.
该公司设在地下室.
我们拿出巴音与我签的合同给他们看,请他们帮助查查按说存放在这里的另一份合同.
经理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
他看了看合同,说:不用查,全在我心里,我们没这份合同也没有叫巴音的这个人,你们受骗了.
我说:也许凑巧哪天你不在别人给办的呢请你查查合同好吗年轻人说:我是经理也是办事员,就我一个人,所有的合同书都从我这里发出和盖章.
况且到目前为止,女生只做家教和当推销员,没有一个当保姆的.
我丈夫递了一支香烟.
问道:既然是你一人经手更好查了,你看这合同书和公章是真是假年轻人坦然回答:真的.
我说:那怎么解释!
那很好解释,年轻人歪嘴笑道:现在中央都保不住什么机密,何况我这破公司我这抽屉上的锁是假的,一拉就开.
这秘密食堂的人都知道.
哦,他说:我还是食堂管理员.
身兼多职,任重道远.
我们推车走过校园的林荫小道和草坪.
草坪上静悄悄立着一架双杠.
知了的叫声填补着双杠的寂寞.
荷叶改变了水塘的荒凉.
我由于没找到巴音心头更加恐慌.
一个十九岁女孩给我的恐慌我用什么可以消除这个叫巴音的女孩子想干什么必须找到巴音.
现在我们怕她.
我们可以不要她交出偷走的东西,只要知道她为什么和还想对我们干什么.
我们夫妻双双在滚烫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
穿过大街小巷找到了汉口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
巴音留在合同上她家的地址就是这个.
我们在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的烤蓝搪瓷门牌前下了车.
这是一家带个大院子的国家单位.
招牌上写着:市蔬菜公司经营批发部.
市蔬菜公司绿色食品研究所.
我丈夫还是去问了门房这单位可有姓巴的院子里可有家庭居住人说没有.
我到围墙大树下的一块浓荫里向在那里玩牌消暑的老人们打听,这一带可有姓巴的或者不姓巴,是两口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家人过日子,男的是劳改释放犯,女的在街道工厂做工.
他们的女儿总穿一件文化衫,齐膝牛仔裤,长披发小尖脸厚嘴唇.
老人们很认真很热情地将整条郝梦龄路的居民筛选了一遍,结果没有.
巴音告诉我们的学校和家庭地址都是假的.
巴音消失了.
我说我的腿发软,有点恶心.
丈夫说你可能中暑了.
我们支起自行车,找到一家冷饮店喝冷饮,我要了一纸杯可口可乐,丈夫要雪碧.
几只苍蝇围绕着我们,时时刻刻伺机落到我们的杯子沿上,拿手都赶不走.
这样,我们喝得很紧张,老盯着可恶的苍蝇.
小姐!
我丈夫叫道.
小姐应声而至,说:老板您还要点什么我丈夫说:我不是老板.
小姐一笑,说:那就先生.
先生您还要点什么苍蝇!
我丈夫说.
小姐愣了片刻,说:有病!
谁有病我严厉地顿下杯子,说:你说谁有病你们是卖冷饮还是卖苍蝇!
我丈夫也放下了杯子,大声说:叫你们老板来!
两只杯子一放在桌子上,苍蝇迅速飞了上去,小姐试图用抹布挥掉,我丈夫伸出胳膊挡住了.
我丈夫说:让你们老板来看看,让顾客们来评评.
说什么文明经营,礼貌待客,无菌操作,杜绝蚊蝇,保障卫生.
全他妈骗人!
我跟着叫道:骗人!
骗子!
小姐将抹布揉作一团当武器朝我们掷来.
我们一闪,打在另一旁观的顾客脸上.
顾客大怒,将手中一杯冷饮投掷过去.
小姐急闪,推倒了桌椅.
我丈夫挥臂扫掉桌上我们的两杯冷饮,爱惜长统丝袜的女士们皆尖叫着跳起脚来.
老板这才匆匆赶来.
对不起,各位女士各位老板,老板抱个拳,四面作揖.
说:大家息怒,每人来一杯冷饮,我请客.
我们悻悻地拂袖而去.
黄昏的人行道上,我们推着自行车走走停停.
停下来往往是看见了年轻姑娘.
我说:我觉得我们今天过火了,其实到处都有苍蝇.
丈夫说:是啊.
可我们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我说.
我说:现在我更害怕了.
别怕,我丈夫说:我们必须找到巴音,会找到的.
我说:她为什么找到我们家行骗武汉有三镇,有成千上万大款,有七百万人口.
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头绪,传统的方式是惩罚坏孩子.
警告,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开除直至送到少管所.
少管所之路与监狱紧密相连.
现在却是孩子没了.
除了她是个孩子这一点是真的外,其它附属物都是假的.
13这一天我丈夫请来工人,将防盗门的锁和房门的锁都换了.
全是最保险的新型保险锁.
换了锁我还是心神不定.
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客厅有风吹草动我就会马上出去看看,比较安静和沉闷一些的下午,我总感觉巴音就在附近并且会随时开门进来.
此外,我还做了关于巴音的梦.
梦很支离破碎,但其中有巴音.
过了几天,我请了几个朋友来家喝茶聊天.
我们开着低声的轻音乐.
在音乐声中我把巴音的事讲给大伙听,大伙不时发出笑声.
大伙又纷纷讲他们生活中的奇遇,我们也忍不住好笑.
在说笑感慨中,我们都认识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无奇不有也只好见奇不奇,任他去吧.
送走朋友,我以为我准没事了.
但不行.
我安静不下来.
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就是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
这种感觉在巴音与我姑母的遭遇战之后袭击过我.
现在又来了.
丈夫说:你是不是精神上过于紧张了!
我想我还不至于.
我的神经细胞不至于那么脆弱.
我的感觉肯定事出有因.
丈夫说:那我帮你回忆一下.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巴音我仔细想过,好像没有.
丈夫说:哪一次偶尔在商店、餐馆或者公共汽车上吵过就像那天我们在冷饮店.
不,没有.
我一个人出门一般以忍让为主.
稍有空闲,丈夫就帮助我左回忆右回忆.
姑父姑母也三天两头来开家庭会议,左分析右分析.
可我就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想不起来.
富有正义感的朋友,楼上楼下的邻居,同事及同事们的家人都纷纷参与了寻找巴音的行列,但没有一个人获得成效.
巴音蓦地消失了.
连我有时候都记不起她容貌的细节.
她留给我的已像一幅速写.
几笔简易的黑白的线条勾勒.
事情到这个时候,应该收场了.
亲朋好友为我们兴师动众一番,最后得有个总结.
我不太明白,问丈夫:怎样总结丈夫说:请吃一顿,以此表示我们的谢意,也表示这件事从此就过去了.
我们首先比较隆重的请了姑父姑母.
陪客是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
菜单严格按照低胆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营养指南拟定,鸡蛋的蛋黄都剔了出来,光鸡蛋清.
姑母劈头对我进行了批评:你们这是干什么太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了!
你们年轻人,一寸光阴一寸金,真不该把精力花在我们老家伙身上.
难道你们请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评你们了难道我少吃你们这一顿酒,往后就不帮助你们了姑母脸绷着,慈爱在眼神和语气里头.
说完大家都快乐地笑嘻嘻.
姑父告诉老人们我从鸡蛋里头剔出蛋黄的举动,老人们从心里感叹我这样的年轻人太好太难得了.
我一个劲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果然在席间,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说了这样的祝酒词: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侄女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为此,各位都费了心,为此,我们也少不了剋他们,但现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
算了.
过去了.
借此机会,我一是感谢各位二是请我的侄女侄婿谅解我们以前的罗嗦.
我建议为大家的健康,为深化改革干杯!
大家响应,干杯.
第二次干杯是姑父出面.
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烟,穿件今夏流行的真丝暗花T恤,潇洒地说:大道理当然也是真理已经被我夫人说了.
我只一句实在话:家庭也要向前看,万水千山只等闲.
祝大家生活和谐,万事如意!
大家响应,干杯.
宴后,姑母夫妇准备外出旅游.
他们趁散步的机会来借了一个旅行箱.
一句旧话都没提.
我们很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兴.
接下来是宴请其他亲朋好友.
平日我们极怕麻烦,很少聚集宾客.
这一请大家就倍加领情.
每顿饭都吃喝得十分尽兴.
将不愉快的事推得远远的,谁都不再谈论它.
一连半个月我晚上拟菜单,清早打着呵欠上菜场,一天到晚无须解掉围裙.
我丈夫则天天面对堆成小山的杯盘碗碟无奈地叹气.
要圆满地皆大欢喜地结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
语言是不够的,你说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议论不奔走了不成.
得要行动.
要营造总结性的气氛.
具有总结性气氛的行动是什么形式是酒宴.
比如一个人死了,葬礼后要酒宴.
单身生活结束,须婚礼酒宴.
现在很多年轻人结婚不请酒,群众都认为他们没结婚,只不过是两个非法同居的单身汉.
打了胜仗一顿酒,签订了合同一顿酒.
夺回了金牌一顿酒,大事小事国事家事一样的道理,我们为巴音的彻底消失也是一顿顿的酒.
我可累坏了.
每天倒床就睡,恐惧感的确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劲,酒没有了.
我赶紧跑下楼去买酒.
由于慌里慌张,我没换鞋,就穿着拖鞋,并且下了楼才发现天在下雨.
我冒雨冲进小区的副食商店,售货员一边给我酒一边开玩笑说:又搬家了就这一句话,我好像受了一记当头棒喝.
六月十八号我搬家那天在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师的情景清晰地再现.
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由肖老师的声音在我身边重复了一遍.
我用柜台上的圆珠笔抢记在酒瓶的商标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蛰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让我触手可及,抓住了.
我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地觉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师的女儿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
现在回忆一下,这一点确凿无疑.
她在暗处,我在明处.
她对待我是满有把握是暗处知情人的那种神态举止.
我的恐惧就来自于我本能地觉察到她知道我冲我而来,而我却不知道她是谁.
我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将丈夫拉到一边.
一口气把方才在副食商店触发了灵感激动地告诉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沮丧地说:辛苦了这么多天,原来你还在胡思乱想他猛摇我的肩:亏你敢想!
你那肖老师人家夫妻双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家里到处是书,十几年前就每周喝肉汤,那孩子三岁就会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有扎蝴蝶结的八条小辫子——这可都是你亲口讲我听的.
对,我说.
我眯起眼睛穿过时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条小辫子.
在斑斓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说:就是,我可真敢想.
我都有点厌恶自己了.
多大一点儿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算了,算我没说,喝酒去.
过了一会儿,丈夫主动来到了厨房.
丈夫说: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师夫妇好吗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说:你对我有时候真的很不错.
他说:比如——我说:此时此刻.
我接着说:如果你还想宴请你个人的一批朋友,我很乐意继续买菜下厨.
14第二天傍晚,我们稍事修饰,提了两只大西瓜,去拜望我从前的老师.
其实他们家就在我们家前边两栋.
我们发现门框上有按钮,就按了门铃.
在室内兀然响起的"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声中,景护士长开了门.
她穿着大花布短裤和老式女汗衫撩开纱门上的布帘,同时间:哪一位我说:是我,景护士长.
噢!
景护士长惊喜交加,扭头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师应声过来,一看见我们就捂住了胸脯,他打着赤膊,穿一条短裤.
太不像话了!
肖老师说:我们太不像话了!
你们稍等片刻.
我们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
武汉的夏天嘛,暑天无君子,大家都一样.
尽管我们如此说,他们还是掩上了门.
片刻之后,门大开,肖老师景护士长衣冠齐整地在门口迎接我们.
肖老师是长裤子和带折叠痕迹的绸衬衣,景护士长是漂亮新潮又不失庄重的连衣裙.
夫妇俩虽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袜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热烈气氛中我们被让在客厅的圆桌两旁坐下.
顷刻间桌上堆满了切开的西瓜,冰冻的汽水,冰冻绿豆汤和香烟、烟灰缸.
十几年过去,看来肖老师的家庭与时代一起在进步.
住房条件从原来的一问房进步到两室一厅,客厅铺着拼木地板,打了蜡,黄澄澄光可鉴人.
一台双开门大冰箱一尘不染,装饰着桃花台布.
大彩电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红红绿绿闪闪烁烁,只是声音被肖老师限制了.
吃吃吃!
景护士长说.
她又反复自言自语:真是大叫人高兴了.
肖老师说: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住的虽不远,但从时间来说,是太远太远了!
我问:肖景呢他们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岁了,初中毕业后上了护士训练班,现在在医院当护士,肖老师谈女儿谈得和天下的父亲一模一样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对望一眼.
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只天平,一头沉甸甸实实在在地放了下来.
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头同时又悬了上去:谁是巴音景护士长说:那天你们怎么没来我热了肉汤饭菜,你们却一直不来.
我让肖景去叫你们,你们猜出了什么问题肖老师想不起你们的门牌号码了.
我说:同样,我们下了楼,我就是说不清你们住哪一栋了.
肖老师理直气壮了:看看,她们娘俩还使劲埋怨我,说我人老了.
其实人类有个共同的特点:在短期内容易忘记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突然记忆复苏了我说: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着拖鞋.
肖老师更加理直气壮:怎么样我近年正在研究一个与此相关的人体生理现象课题.
怎么是老了!
景护士长说:他这个课题是联合国资助的.
我问:资助的是美金吗肖老师夫妇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护士长说:美金不美金的没什么说头.
有出息的还是你.
写文章到处发表,真不简单!
我们一直拿你当榜样教育肖景呢.
我谦虚,说:哪里哪里.
谈话陷入双方当面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别扭,谈话僵住了一刻.
十几年不曾有机会真正晤面,以为都有万语千言,可是事实上都只有浮在表面的一套话.
我丈夫不失时机地起身告辞:二位老师,我们要走了,家里还有孩子呢.
他们说: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们了.
今后常来呀.
我们说:常来常来.
也欢迎你们到我们家坐坐.
他们说: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干什么夏天吃个瓜嘛.
小意思,夏天吃个瓜.
含笑送客,含笑劝主人留步,平庸的礼仪损害了真诚.
我何苦今日费心费神走这一趟!
我停住脚,说:哦对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护士长略一犹豫,说:行,行,那就再请进吧.
我丈夫说:下次吧,免得又换鞋麻烦他们.
我说:你不懂,我最喜欢肖景了,她小时候我经常给她梳八条辫子.
我指着一间虚掩房门的房间问:那是肖景的房间吗肖景的房间打开了.
最醒目的是她床那边的一面墙.
墙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剧照,每张剧照下面写着歌星的名字和他们的年龄,血型,星座,身高体重,鞋子尺码及格言.
另有彩笔在歌星的脸前注明对该歌星的评价.
童安格:深情专注;梅艳芳:性感多变;姜育恒:淡泊孤寂;草蜢:活泼热烈;郭富城:歌舞并茂.
在郭富城画像的四周,围绕着许多钢笔写的话:把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请允许我给你一万个kiss!
望着这一帮歌星的是一个女孩,她的像片足有两页开的日报那么大.
下面写着: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着长裙,坐在某幢高楼的水箱上.
她的长发飘起,裙裾掩足,下巴朝远方微翘.
数不清的楼房全都在她身后,显得很渺小.
巴音!
15肖景就是巴音.
巴音是她自己为自己取的艺名.
那天晚上,我们在肖老师家重新落座.
我们从肖景房间退出来的时候景护士长已经在垂泪,而肖老师则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他认为有这么一个女儿足以使他无脸见我们.
肖景是从初中开始变化的,早恋后成绩一落千丈,连高中都没考取.
后来自费进了护士班.
在护士班学习期间,她交结了许多社会上的朋友,开始迷恋流行歌曲.
再后来她从护士的岗位上擅自走掉,到酒吧歌厅饭店去唱歌.
在这几年里,肖老师夫妇一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女儿.
他们满足她的各种生活要求:陪她外出旅行,给她买各种时装及化妆品,每月供给她零花钱,每星期至少熬一次甲鱼汤或者乌鱼汤补她自小多病的身体.
肖景在家可以任何家务事都不做,她的内衣都由父母来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发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娇惯孩子景护士长说:是娇了一点儿.
但她从小身体不好,她受不得累也受不得气.
再说,肖景是个天性聪慧的孩子,我们相信她这只是由于年轻懵懂,由于交了坏朋友的缘故.
父母的爱和信任,再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醒悟的,是吗老肖.
肖老师说:是啊,肖景其实是个好孩子.
我们每次和她谈话她都温顺地听着.
平时也还体贴我们.
就是太迷流行歌曲,爱唱卡拉OK,朋友一叫就坐不住.
我真是恨现在的社会风气!
我肖景小学成绩多好,一直是班干部,她应该是清华北大的料子啊!
我们默默地听他们反复说着肖景的事儿.
听得心头阵阵发凉.
父母对女儿的认识是:年轻糊涂,交友不慎,但她天性聪慧可爱无比,他们爱她她也爱他们.
这是不可怀疑的.
所以终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女儿会穿上白大褂,天使般地回到正路上来.
令父母终身遗憾和在亲朋好友面前丢脸的是:女儿本来应该是堂堂的大学生,可她却不是.
巴音对她父母却有过两种设想:一种是父母早早就离了婚,母亲消失,父亲工伤失去右手.
另一种是父母都不是亲生的.
母亲是街道小工厂的愚鲁的女工,父亲则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是个掐女儿大腿的性变态者.
景护士长之所以看见女儿的像片就垂泪那是因为肖景有一个星期没回家睡觉.
肖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她最近太忙,没时间回家.
她说完就挂断电话,就真的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景护士长擦着泪说:我们到处找她找不到.
一个大姑娘在外面太危险了!
既不安全又不卫生又缺乏营养,她从小时候患肾炎你是知道的.
肖老师说:这一次她太过份,太过份了!
简直是离家出走!
肖老师说着脸上泛起潮红,脖子上青筋凸突: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做呢,她知道我们一天看不见她都是不行的!
简直是胡闹!
太任性了!
这次我非要揍她一顿不行!
她长到十九岁,我没有碰过她一指头,这次我非要揍她!
景护士长捂脸大哭.
我们告辞.
我们除了安慰肖老师夫妇,别的什么都没说.
受肖老师夫妇之托,我又开始寻找巴音.
这次很简单.
一日坐在电话前,摊开名片,通过BP机呼叫到在文化局文化市场管理处工作的一个朋友乔.
我说:乔,你管全市的歌舞厅吗乔说:管呀,想潇洒潇洒吗什么时候想去哪家我说:不是想潇洒,是想托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乔说:谁只管说.
喂,先说长相特征,如果是混在这行当里头的,都有好几个名字.
我说:女孩,喜欢唱歌,小尖脸长披发厚嘴唇.
哦,乔说:我知道了,是小麦.
我说:可能不是.
你听我说,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她很不好找——那是你没找我,乔说:这女孩十八九岁,绰号小麦当娜,本名巴音.
对对!
我想这大概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说:只有一点你不那么对,她本名叫肖景,艺名叫巴音.
乔说:但她本人只认可她自己取的名字,而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属于她父母.
这是她在一次唱歌之前的独自,全场掌声雷动.
我说:我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乔说:今天晚上.
晚上八点,我准时来到金银梦舞厅,乔在门口等我,说巴音被露西亚沙龙高价挖走了,她在露西亚唱午夜狂欢.
午夜狂欢是一个节目,十二点之后的压台好戏.
乔带着我又来到露西亚沙龙.
出租车在露西亚门前摆成长龙,人力三轮成群结队在附近招揽生意.
露西亚彩灯闪烁的门边垂手立着两位浓妆艳抹的姑娘,她们为能够面对夜汉口的繁华而自我感觉良好.
门票标价五十无人民币一张,乔拉了我一把说不用买.
果然乔一出现,门边的小姐立刻笑容满面说请请.
进门之后,舞厅服务员不停地明显讨好地招呼乔,乔大大咧咧点头.
乔说:愿意到KTV包间还是要张靠前的桌子我说:桌子吧,我是来找人的.
我们到一张靠前的桌子旁坐了.
立刻就有服务员送来一盆时鲜水果,水果上还插着精致的小花伞红绣球之类的手工艺品.
我说:这个肯定很贵,一定让我掏钱请你,因为是办我个人的事.
乔说:问题是他们决不会收你的钱.
我说:如果我一定要给呢乔说:那你就是害我.
马上就会有人不停地到我家,送去超过这个价许多倍的礼物.
我可不愿意腐败.
我当然只能成全乔.
我吃着权当工作餐的水果.
看着摹仿得十分拙劣的港台风格的歌舞.
舞池里总是挤满了一对对男女.
靓丽的小姐和美了发的先生时不时走过来晃过去,全都有一种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证明自己很得意的神情:骄横和老觑别人注意了自己没有的神情.
巴音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唱歌.
十二点一到,舞厅的灯全熄了.
慢慢,星星点点的蜡烛亮起.
音乐又轻又柔地在远方荡漾.
舞台上一束追光灯将巴音从幕侧导引出来.
巴音云鬓高耸,穿一件黑色纱质装饰衣,里面的白色乳罩清晰可见.
她娉娉婷婷装模作样走到台中央向观众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骤起.
化了浓妆的巴音与在我家打工的巴音根本判若两人.
台上的巴音的确妖冶漂亮并且有着长长的红指甲.
巴音的第一首歌是《情人相见》,待她唱起来我才明白是文革中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白毛女》的插曲.
巴音唱道: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是谁是谁他好像是亲人,他好像是——他,他是大春!
我不无遗憾地发现巴音唱歌走调.
走调已经走得很油滑了.
她这辈子还想做歌星但巴音有她的本事,她居然把革命歌曲唱得极为缠绵.
她撒娇地造作地媚态十足地反复唱这几句词,舞池里的舞伴们跳起了贴面舞.
16乔把我领到后台,带进巴音正在卸装的化妆室兼更衣室.
这其实只是一间用夹板遮挡了一下的简陋的小房间.
房里有股难闻的味.
桌子上到处是用坏的发结,假花和粉盒.
一只座扇不紧不慢地转着,是一只积满灰尘的肮脏电扇.
巴音看见我和乔,吓住了,警惕地靠着桌子不出声.
乔说:你们谈吧.
乔走了.
乔看都不看巴音一眼.
你好,巴音.
我说.
巴音冷笑,说:没想到你的路子还挺野的.
没想到这世界真的很小!
我说:你知道世界很小就好.
巴音说:说吧,你要把我怎样乔要把我怎样我说:这和乔没关系.
我只让他带我找你,我没让他知道你的事.
我也不要怎样你,我只要你对我说一次真话.
巴音把眼睛朝天上一翻,表示不相信我的话.
真的.
我说:我们好好谈谈.
巴音拿出一扎钞票往桌子上一扔,说:这是我现在身上仅有的六百块钱.
是我在这里唱歌的收入.
就算赔你的两件裙子和几本破书.
其它我们没什么好谈.
我不喜欢谈话.
我说:我不要钱也不要你归还我的东西,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为什么你要到我家打工,巴音倔着不吭声,一直用她那蓝色眼影包围中的眼睛望着我.
为什么我说:这个问题我和我丈夫,我姑父姑母,我的朋友同事,我们整个成年人世界都闹不懂.
它使我们害怕和恐慌.
我一定要巴音说真活.
在我的追问下,巴音流露出了怯意.
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会搬出乔来让我混不下去孩子!
多么孩子气的话.
但是我说:也许.
巴音进一步落实:是不是我说了真话,你就不要我赔你的东西也不告诉乔我点头: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巴音说:你们大人一个个看起来死气沉沉,无精打彩,整起人来那真是一肚子点子一肚子精神,而且从来不直截了当说出意图.
遮遮掩掩,假话连天,说话不算话.
我见得多了,我凭什么相信你在她和我的短暂交往中,是她假话连天,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可她反倒振振有词地指责我.
或许不一定是指责我,她指责的是"你们大人".
我不反驳.
我不想和她争论孩子和成人两个世界之间的问题.
我只是点到为止地说:你的长指甲是指套吗巴音似乎有些歉意.
她说:当然,当然.
在和你们打交道的过程,我说了一点谎.
指甲在白天取下晚上戴上.
她说:你能发个誓吗小麦当娜还是相信誓言.
孩子们都有相信誓言的阶段.
我说:我发誓只要你讲真话,我就既往不咎.
巴音扑哧一声笑了.
她踮脚坐上桌子.
说:真话就那么值钱你也够天真的了.
好吧,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去你的家打工.
坐下,就坐在箱子上,随便一些.
真话呢其实很简单,不过可能有点伤人.
我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你也是为你好——怕你的心受伤.
我坐在木箱上,接过巴音递来的汽水.
我说:你的欺骗行动已经够伤我的心了.
真话更伤人的心,巴音说.
我们扬起脖子直接从瓶子里喝汽水,巴音和我从感情上融洽起来.
巴音说:是这样的:我有几个熟人知道你,一直就在我耳边说你如何如何了不起.
说有志气的女孩子就应该向你学习.
努力奋斗.
上一个又一个的大学,读许多的书,成名成家.
这样,我也就知道了你.
而且我知道你搬家的事.
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在汉口大学看到了你们的急聘启事,头脑一热,就想去试试.
目的就一个:体验生活.
巴音停下喝汽水,喝完问我:我还往下说吗往下说,我说.
她又派她父母一种角色:熟人.
巴音挤了挤眼睛,说:好吧好吧,那你就别怪我实话实说了.
她望着天花板.
晃着双脚.
说:我想看看女作家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值得我学习所以我只能像间谍一样打入内部,不然你能让我看到你真实的生活况且我是演员,我喜欢演戏.
你一次又一次被我打动,我大有成功感了.
这次她说的是实话.
孩子的游戏.
在我们看来这是多么荒唐的游戏.
我和姑母他们如何能够分析出来往下说.
我说.
没了.
巴音两手摊开:那个郭富城总跑来找我,调皮捣蛋地干扰我的计划.
再说,我的演出合同一天比一天增多,有点忙不过来.
再说,我确实讨厌琐细的家务事.
再说,你的生活我也完全了解了.
况且,你们家又蹦出了姑母,我最恨这种不知趣的爱管年轻人闲事的老东西.
我说:巴音,你再谈一点,你完全了解了我的什么生活巴音说:就是生活嘛.
家庭,爱情,从事的事业等等.
具体说嘛,我很失望.
我原以为当了女作家会多么好.
但你们家庭房子都没钱装修,除了看书写字,就是出差开会.
家里老是冷冷清清的.
也要每天买菜呀做饭呀洗碗洗马桶呀,不是这件衣服扣子掉了就是那个包包的带子断了呀.
夫妻见面连头都不用点,更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从来没见你们彼此送点小礼物或者拥抱吻别之类的.
你和其他妇女有什么两样你又不修饰自己,现在又没几个人看小说.
又穷又酸.
太没劲了!
我还是乐意寻求自己爱好的生活.
说完了.
这次真没了.
但愿我没刺伤你的心.
我只是不想过你们那种生活.
巴音溜下桌于,整理衣服和头发,把钱装进自己的小手提包里.
她轻松地自顾自往外走.
我一动不动望着她.
她走到我跟前停住脚步,说:对不起,有朋友等我吃夜宵,我已经迟到得太久了.
巴音欲走又停:尽管你的生活平淡无味,但你还没变成那种叫人恶心的中年妇女.
你还有许多的善良纯真.
巴音的评价让我哭笑不得.
什么都可以被她恣意评价,其实她根本没懂.
你知道吗巴音说:我现在已经拥有一批歌迷.
他们时时刻刻都想送给我kiss.
但现在我想我应该送你一个kiss,当作我给你添了一系列麻烦的补偿.
巴音出其不意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拜拜!
她扭头就走.
肖景!
我叫道.
肖景你记得你三岁时候的事情吗巴音回过身来,呆呆望着我.
我经常给你梳八条辫子,我说:我从你开始发现孩子的可爱.
够了!
我什么也不记得!
巴音握起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你还留着一手.
你还是不肯直截了当和我谈话.
你明明知道了一切却还来与我周旋.
讨厌!
我说:回家吧肖景!
巴音说:讨厌!
她失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外跑.
我追着她,说:我是来找你回家的.
你父母急坏了.
什么事都好商量.
可是你应该回家呀.
讨厌!
巴音叫道.
她冲上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地钻了进去.
这是凌晨时光.
最深沉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城市.
我失败地站在汉口灯红酒绿美食飘香的大街上束手无策.
17在肖老师夫妇的苦苦哀求下,我只得违背与巴音的约定,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乔.
因为只有依靠乔,我们才能找到巴音.
关于如何劝回巴音的问题,我们几个人在肖老师家反复磋商.
十九岁的姑娘了,总不能把她抱在妈妈怀里回家.
靠谈话谈心做思想工作就不要希望一天两天能见成效,但景护士长一天都不愿再等,说十九岁的姑娘在外边太不安全了.
乔建议设个骗局诓她回家,却遭到肖老师的强烈反对.
肖老师说;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不能欺骗孩子!
我们从她三岁就开始教育她不要撒谎.
她现在唱歌是唱歌,可还是很有教养从不说谎的.
我们不能毁了孩子的信仰!
我们和乔对肖老师的迂腐毫无办法.
巴音是他们的女儿,决定权在他们手里.
最后,肖老师说:这样算了.
俗话说,知儿莫过于父母.
我和她妈直接去见她.
和她谈谈.
她还能不跟我们回来我要说话,我丈夫制止了我.
我告诉丈夫:这样肯定不行,巴音根本还不懂什么是骨肉之情.
丈夫说:她慢慢才会懂的,让他们父母和女儿直接对话吧.
巴音却鬼得很,一连几天不出来演唱,乔都打听不出她的行踪.
几天之后,巴音在武昌出现.
她肯定觉得隔着一条长江一条汉江,武昌离汉口距离很远.
她的确还是个孩子.
一个取名为"爆炸"的摇滚乐队在武昌体育馆举办演唱会.
乔得知巴音担任"爆炸"的主唱.
我陪着肖老师夫妇坐一辆出租车在一个小时之内跨越汉水长江来到了武昌体育馆.
一路上,我以我现有的关于流行歌曲的知识来加强肖老师夫妇的心理承受力.
我讲麦当娜的大胆,讲她的彻底的"脱"对世界的震撼.
讲崔健的摇滚歌曲,讲他拿红布条蒙住眼睛演唱《一块红布》有它的寓意.
景护士长一句活把我撞死:不管怎么说,女人脱给人看就是下贱!
巴音出台了.
不过肖老师夫妇很长时间没有认出他们的女儿.
巴音主唱爆炸的艺名就叫小麦.
报幕员向观众介绍说这是主唱小麦.
巴音握着麦克风轻快地跑上台.
她戴着金发发套,小尖脸厚嘴唇很容易地被化妆成了欧洲女郎的模样.
她穿着露胸短上衣,再露出一截肚皮,下面是低腰长裤,衣袖和裤腿呈喇叭形.
这完全是麦当娜的一套舞台打扮.
赤裸裸的抄袭或者摹仿.
巴音举起双臂旋转三百六十度亮相,场内口哨声嘘声掌声嘶叫声响成一片.
第一支歌《拜金女孩》.
第二支歌《爸爸别说教》.
这也都是麦当娜的歌.
巴音蹦跳着用英语演唱.
烫着长发奇装异服的吉它手和键盘手满场乱窜.
观众中有人点燃了报纸,把火团往台上扔.
一群女孩挤到台口子边上朝巴音飞吻.
肖老师问:肖景什么时候出来我装作没听见.
巴音掏出一只口哨吹起来.
她还从地上的盒子里抓起一把把口哨奋力往看台上扔,看台上举起无数的手臂争抢口哨.
片刻,由巴音带头,尖利的口哨声响彻体育馆.
景护士长用指头塞住了耳朵.
肖老师按着心脏大声问我:肖景什么时候出来我说:我们到后台去吧.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巴音在唱《我是一只小小鸟》.
她唱道: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怎么飞也飞呀飞不高!
她走调但这一句含满了悲怆,全场顿时静了下来.
终于,巴音腋下夹着一束鲜花走进化妆室.
她大汗淋淋,满面笑容.
化妆室有肖老师夫妇,我,还有"爆炸"的队长和几个巴音歌迷.
巴音说了声"哈罗"便凝固在那儿接着转身就跑,景护士长用身体挡住了门.
巴音往上提着裤子试图遮住肚脐眼,她对她父亲说:你们先走,我马上回去.
好,好,肖老师站起来往外走.
经过巴音身边时他异常敏捷地逮住了她,给了她两记沉闷的耳光.
鲜花落在地上,花束散了.
所有的人全都围了上去,拉开他们父女俩.
巴音被她的几个伙伴簇拥着.
我和景护士长搀扶着肖老师.
"爆炸"队长开了一听啤酒在一旁冷冷地喝.
门里门外围上越来越多的人.
我说:我们先走吧,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肖老师怒斥我说:你别管!
谈话要什么地方和她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谈话,垃圾堆都是最干净的地方!
我说:肖老师!
我说:肖老师您把她带回家再说好不好我转而对巴音说:现在陪你爸妈先回家好不好巴音说:现在,在打了我骂了我之后还想要我回家呸!
肖老师暴跳如雷.
说:我的女儿居然对父母呸!
对自己亲生父母呸!
景护士长早就泪流满面了.
她指着巴音一字一泪地说:你不回家,好!
你给我说个道理出来!
我们生你养你十九年,十月怀胎,屎一把尿一把.
你三岁得了慢性肾炎,我们头发都急白了,日夜守护,卖了呢子衣服给你增加营养,我们在这十九年里尽你吃尽你穿,从来没打过你,重话都没有一句.
把你当成掌上明珠.
这个家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说!
说!
好吧,我说!
巴音说:大家都听好,临了给评个理.
今天这机会太好了,我要说说我心里话.
巴音说: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条小狗.
我不是有吃有穿就可以打发的了.
你们只知道你们的心情,可你们了解过我的心情吗从小我就被一再地要求着:要学习好,要礼貌,要温顺,要诚实,等等等等,好像我吃了你们几口饭就理所应当听你们的话,这不是狗是什么问我为什么不愿回家吗,巴音说:因为我讨厌这个家.
从我懂事起,爸爸就一天到晚拿着个破半导体收音机.
早上一醒是新闻联播,晚上睡觉也是新闻联播.
买菜上街带着它,散步也带着它,没完没了地听一个破半导体,听得眼睛发直.
然后就谈人民日报社论,对中央政治局成员的名字津津乐道,如数家珍.
偶尔没看见谁的名字就兴奋得不得了:怎么哪,病了还是形势要变一次大会够他研究分析几个月.
好不容易淡忘一些,天啦,下一届会议又开始了.
我受不了这个!
十几年这么着,我受不了!
爸爸你记得你的收音机丢过吗那是我干的.
但是你马上又买了新的!
巴音在鸦雀无声的众人面前诉说着.
她说:妈妈给我了什么环境妈妈在家唯一的爱好就是收拾破烂.
什么破旧东西都收留着,罐头听子,酱油瓶子,穿破的衣服,骑坏的自行车,点心盒子,数不胜数的废旧东西一天天塞满这个家,原来我们一间房,塞得满满的,现在两室一厅,还搭了暗楼,又被塞得满满.
叫人恶心,喘不过气来.
所有时间你都在忙,带着一身灰尘,收拾你那破烂.
我真受不了!
后来为什么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就是因为你们!
和你们这样的父母在一起,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心里烦躁极了!
所以我要想活下去,要想生活得快乐就必须走我自己的路!
巴音说完,闭紧嘴,目光炯炯环顾四周.
"爆炸"队长用力地鼓了三下掌.
看热闹的人也鼓起掌来.
巴音在掌声中,在她父母的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
18第二天下午,我早早来到肖老师家.
想尽力安慰安慰他们.
肖老师直直坐在圆桌旁听半导体,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紫茄色.
景护士长拉我到厨房,说他们一夜没睡.
要我只劝肖老师去睡一会儿,不提女儿一个字.
这时门铃响了.
肖老师眼睛发出光芒,当景护士长去开门的时候他把半导体用报纸轻轻盖上.
进来的是个女孩,看上去顶多十六岁,黑黑的皮肤,又瘦又瘪,她费劲地鼓起屁股以丰满她那廉价的迷你短裙.
我说:你是谁她白了我一眼,径直奔向冰箱,拉开门取了根雪糕.
喂,女孩嚼着雪糕说: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女孩将一串钥匙扔在圆桌上,说:巴音让我把钥匙还给你们.
话只有一句:她走了,永远不再回家了.
女孩说完就走,我跑出去追问她巴音去哪儿了女孩飞快下楼梯,说:不知道.
反正离开武汉了.
我回来的时候肖老师正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和景护士长抢上去扶他没抢到.
他沉重地往前一扑,倒下了.
我们哭叫着把他翻过来,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呼吸和脉搏都已消失.
还是叫了救护车,还是送了急救站.
没用,人死再难复生.
通过乔找巴音,乔说巴音真的离开武汉了.
一个人走的.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因为她说她谁也不敢相信了.
白云苍狗谣1星期四,政治学习,停止办公.
许多年来全国许多正规单位都是这样,流行病研究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书记掌握.
冬季李书记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党办张干事掌握.
星期四这一天早晨下雪了.
所办的刘干事爱雪,早早便踩着雪上了班,在院子里扫雪.
党办张干事不爱雪,所以尽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刘干事还是晚了一步.
"早啊.
"刘干事说.
张干事说:"你才早呢.
"张干事说话的神态口气完全像婆婆对不称心的媳妇那样又冷又酸又毒.
刘干事扫雪把自己扫得两颊绯红,且还穿着裙子!
张干事便没有插手所里的公共卫生.
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写上了"全天政治学习停止办公",然后很尽职地将小黑板稳稳当当架在了所的大门口.
来上班的人看见黑板都有几分兴奋,大声吩咐敲着碗去食堂吃早点的小单身们多买些馒头.
小单身们则大大咧咧地说:"行啊.
你们快生炉子去吧.
"上班电铃响过之后,全所大小六个科室就开始生炉子.
五层楼的一栋办公楼,每层楼都在劈木柴、冒浓烟.
全所失了火似的.
张干事就去找了汪所长.
"汪所长,他们都在生炉子.
"汪所长说:"是啊.
武汉这么冷的天,不给我所装暖气,我要找卫生局去!
"张干事说:"这又是一个问题.
我是说各科都生了炉子,都买了馒头,待会儿一定又是围着炉于吃烤馒头.
"汪所长笑了:"烤馒头可好吃哩.
"张干事和汪所长相处了三年,还是有很多时候闹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从外表上看,汪所长倒真不像个卫生系统的领导干部:鸭舌帽、乱鬓角、两颧枣红,一双迎风流泪的眨巴眼,满脸体力劳动者的粗大皱纹.
张干事没有随着汪所长笑,正色说:"我是说政治学习风气不好的问题.
去年冬天就开始吃烤馒头,今年成了风.
""哦.
"汪所长立刻严峻了.
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思想政治工作放松了会出漏子的!
刘干事你别笑,你年轻经历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
张干事信.
只怪我业务上的事太多了!
张干事你抽个时间去向李书记汇报汇报,我建议尽快开个支部会议,好好研究研究这个问题,防微杜渐.
"汪所长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想起今天局里还有个重要会议,连呼迟到了迟到了.
刘干事赶紧拿起电话要了司机班.
所谓司机班也就由两个司机组成.
一辆流行病调查追踪车,一辆消毒防疫车.
司机在电话里说今天政治学习不办公,刘干事说你少来这一套.
汪所长接过电话训斥一句:"胡闹什么!
"司机这才服了.
临下楼汪所长语重心长地对张干事说了一番话:"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头了.
今天的学习你要抓好啊!
"张干事点了点头.
张干事就是喜欢这种工作气氛.
李书记曾提示过她,说汪所长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老耍滑头.
张干事想的却不一样,让别人溜走吧,让她来抓工作,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股浓郁的烤馒头香味从一楼洋溢出来.
一楼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余人,占了全所人数三分之一.
历届领导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办公室里有一只极大的取暖炉,炉膛内至少塞了十块蜂窝煤,连炉壁都被烧红了.
炉子上坐了一壶突突冒汽的开水,四周堆了一圈馒头,馒头二两一个,胖嘟嘟的七八个馒头被烤得吱吱作响,色泽焦黄.
全科人以炉子为中心辐射状坐着,一边掰馒头吃一边轮流念报纸:一人只念一小节,念完即传给下一个人,如果这人只顾吃馒头忽略了接报纸,就要受罚.
惩罚是给每个人茶杯续水和掏炉灰上煤.
这么一来,室内气氛还是紧张而活泼的.
张干事在流病室门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有人看了看张干事,但没有人停止动作.
"我想提醒一声现在正进行的是政治学习.
"张干事将手抄在裤口袋里说.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护士杨胖子.
杨胖子说:"我们在吃馒头,是为了坚持学习.
我们胃疼,胃酸分泌过多,长期下基层工作造成的.
"张干事说:"胃疼该吃药.
"杨胖子说:"对极了.
那我们这就去看病.
我们是工伤,所里规定工伤可以随时去看病.
"张干事盯着杨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针见血捅穿她的那张刁皮.
张干事这一生工作过五六个单位,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个把类似杨胖子的肥胖中年妇女,这类女人极端自私、泼皮刁蛮、爱出风头、死不怕丑.
张干事到处和她们发生尖锐矛盾.
"站住!
"张干事说:"工伤看病也得向科室负责人请假.
""黄头,黄头.
"杨胖子朝唯一坐得老远的组长叫嚷起来.
黄头放下做记录的钢笔,哆哆嗦嗦取眼镜戴眼镜忙个不停,他有三副眼镜随身携带,分管远近距离和放大.
"行了别闹.
胃疼就用馒头中和一下.
"黄头说.
有人乐得吹了一声滑稽的口哨.
张干事应声转身,一排年轻人漠然望着她.
张干事痛心疾首说:"你们都是大夫!
知识分子!
都受过高等教育!
"杨胖子说:"张干事,用不着您提醒,他们都不是弱智儿童.
"张干事越过众人头顶,说:"黄教授,您出来一下.
"黄头被张干事带到小雪纷飞的院子里.
"您是教授,是头头,怎么能支持吃烤馒头"黄头愁眉苦脸望着雪粒.
骤然从温室出来,他有点冷,一冷就毛细血管收缩,面部苦黄苦黄,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张干事,请您别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这是之一.
之二,胃疼不吃点东西难道真让他们去看病""显然是假话,是借口.
要是毛主席在世,人们敢这样""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张干事被黄头的书呆子气弄得无可奈何.
杨胖子却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后恣意点评张干事.
"你们看她那张干巴苦黄的老脸!
还是中共党员,还想当书记,本身形象完全是个饥民,整个体现出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不满.
啧啧,好烦人嘛.
"张干事回党办时预感到所里会出问题的.
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涣散,不出问题才怪.
张干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痛苦地考虑:作为党员,副科级干部,她应该管,但她没有权.
李书记有权却又有病.
她的事业怎么总是如此坎坷呢2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老王无视所门口的小黑板闯了进来.
收发室老头"嗨嗨"两声没喝住,追在老王身后吆喝.
老王径直找到流病室.
有人立刻告诉他:"今天不办公,政治学习.
"一群人懒懒裹着白大褂,歪在火炉边吃烤馒头的政治学习形式使炼钢工人老王非常气愤.
老王吼道:"你们不办公老子要你们办公!
这是什么政治学习学习吃烤馒头!
谁是头头,出来!
"流病室全体人员都火了.
冲上前纷纷质问老王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蛮不讲理并且众志成城不让黄头暴露.
黄头自以为堂堂一高级知识分子是不能忍辱偷生的,所以力排众人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换上近距离眼镜,仰视着老王,说:"我就是科室头头.
你在我们这儿闹什么""我闹了"老王反问.
老王一把捏住黄头胳膊把他拉到院子里,说:"老头,你听我告诉你一件事再下结论.
"流病室的人见自己的头儿被抢,一窝蜂拥到了院子里.
楼上有的科室听到了动静.
从走廊上往下探头.
马路上的行人也都闻风而来.
原来老王的儿子在某幼儿园大班,那个班近期发生了两例急性黄疸型肝炎.
流病室得到疫情报告后,立即派杨胖子、黄中燕两位护士去幼儿园给那个大班全体幼儿注射了胎盘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
问题在于老王的儿子回家告诉父母:一个胖大夫只摸了摸他的屁股,没给他注射.
经幼儿园保健医生检查证实:幼儿屁股上的确没针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调查,发现胖大夫从幼儿园出来后,离开了同事,偷偷赶到某小学为其儿子注射了那支球蛋白.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
流病室人自知理亏,三三两两往后缩.
黄头虽然年已半百,一辈子也颇有经历.
但因为读书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还是遇事冲动,好认死理,转不通人情世故.
这时他脖子伸直了,筋暴了老高,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杨胖子,说:"你干的好事!
你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
他本以为要查"胖大夫"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都是混工作多年的人了,一般单位出了漏子,领导首先是冷处理:同志你到办公室坐坐.
喝杯茶吧.
同志你慢慢谈.
我们应该听取双方意见.
我们应该调查研究.
等等等等.
老王是打定主意不进办公室坐的.
可一见黄头老爸爸一样杵着额头训斥杨胖子,老王的气也就不由自主飞快地消退下来.
局势似乎变得对流病室有利,只要黄头再果断采取补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闹了.
就在这时,张干事赶下楼了.
张干事在楼上党办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她装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大家都静一静,怎么回事啊"张干事镇定自若地走进事变中心,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所党办老张,书记和所长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帮助你.
"不待老王说话,张干事已经转向了黄头,"黄教授,您血压高,别大激动了.
来,扶你们黄头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黄头稀里糊涂就被几个年轻人架走了.
"小杨.
"张干事用罕见的宽厚语气说:"你先回办公室吧,冷静地回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还没听你谈呢.
"杨胖子识趣地连连点头,飞快溜回办公室.
张干事这才面对老王,微笑着说:"站在院子里人多嘴杂解决不了问题,同志请到我们党办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声.
熟悉的一套来了.
老王抖了抖肩,斗志昂扬起来.
老王"叭"地拨开张干事的手:"别和我玩这一手.
你不知道么去你的吧.
你给我把那胖子交出来,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张干事脸上,片刻之后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现在仅仅听了你的一面之词,我们还必须调查证实.
你是怎么知道小杨去学校了如果你当时发现怎么不抓住她还是有漏洞嘛.
我们不想袒护职工,可也应该将情况弄个清楚不是"张干事这一席话突然提醒了在办公室内冷静冷静的杨胖子.
这是一个圈套!
对!
杨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黄中燕跟了踪,而黄和这个姓王的是熟人,做了个圈套来所里出她丑.
黄中燕就一张嘴脸生得好看一点,腰身苗条一点,可红颜薄命,业务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杨胖子脑子里飞速转了一轮,就猛力拍着桌子,指桑骂槐地骂了开来.
身为三十多岁的武汉市妇女自然是极会骂人的了.
黄中燕根本不认识这个老王.
她是跟踪了杨胖子,然后将事情秘密地汇报了汪所长.
群众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向领导检举坏人坏事是正当行为,黄中燕丝毫不觉有愧.
她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找来的.
她觉得这是杨胖子恶有恶报.
所以黄中燕一直悠悠然捧着杯子呷茶,观看着院子里的争吵.
当杨胖子骂得实在过分之后,黄中燕就决定不再沉默了.
她用一个大幅度掀动肩膀的动作转过身,问:"喂,你骂谁呢"杨胖子说:"我骂谁谁知道.
你伸出脑袋接砖头干嘛难道你这么漂亮一个人还会做跟踪盯梢的下贱事""不要脸!
"黄中燕正义凛然地说:"正如毛主席所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
今天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下贱!
一个卫生工作者丧失了起码的良心和道德.
岂止下贱!
简直是犯罪!
"这当口老王终于挣脱张干事的羁绊冲进了办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黄中燕,老王在紧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
杨胖子的下流话便不失时机地连珠而出.
老王愤怒得飞起一脚踢翻了炉子.
当炉子向杨胖子倒去时,杨胖子朝黄中燕掷出了茶杯.
黄中燕尖利地惨叫一声,额角绽开一朵血花.
烟雾腾腾笼罩了办公室,人人夺路而逃.
刘干事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她其实没有外出,就坐在所办看报纸.
星期四发生任何事,张干事都认为是归她管的.
刘干事不是中共党员.
她懒得多管闲事遭人恨.
最后听到一片异常的战争般的声响,刘干事才知道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这个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轰动了全市卫生系统.
3武汉市的冬天很冷.
北方人个个受不了.
一到冬天,山东人李书记就哮喘病复发,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开,上任了五年就这样了五年,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
只举一个小小的例子.
去年春节,临街的单位都华丽地装饰了门面.
时代不同了,门面也是广告.
汪所长就想在所门上挂四个带流苏的红绸子宫灯.
可李书记不批,三百元钱以上的开销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说贴副对联就行了,由汪所长始创的单位汪所长不能挂灯笼,真叫人寒心哪!
再举个小小的例子,三年前党办缺个干事.
汪所长至少推荐了一打合适人选.
汪所长老武汉了,在卫生系统工作了二十年,难道他提的人还有错李书记却要来一个张干事,一个成天冷着脸子的半老妇女,就因为她也是山东人,也是个部队老转.
这是不是利用人事权搞任人唯亲,不搞任人唯贤呢例子太多了,数不胜数.
无数次向上面反映,无数次石沉大海.
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好下决心让所里的阴暗面曝光.
当然,他没料到会造成流血事件.
他为流血而抱歉.
但汪所长一定要解决所里的根本问题.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们的口语里被简括成一个代号:"12·12事件".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汪所长就向处里交上了书面检讨.
主要检讨自己身为副书记对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业务工作上.
由于汪所长事发当天不在场,他无法比较具体地进行检讨,只能从思想深处挖一挖.
连日来,群众舆论是明确指责李书记的,星期四吃烤馒头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丑闻,群众都乐于谈它.
卫生处倒是找所里好几个人谈了话,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汪所长决定找周处长再谈谈.
汪所长一般是不主动去碰周处长的.
首先周处长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汪所长是个工人出身,汪所长感觉和周处长谈话谈不太拢.
其次卫生系统众所周知李书记的靠山就是周.
李书记文化大革命时是卫生处的支左军代表,与周是患难之交.
况且卫生系统民间故事中有一段佳话:周妻曾与一军代表私奔山东,由李书记星夜追回.
这话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还是一位颇有风韵的美妇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想必当年故事是无风不起浪了.
关键时刻无论心中多别扭你还是得找关键人物,汪所长在掀起处长办公室紫红色人造革门帘时这么下着决心.
汪所长说:"周处长.
"周处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看了汪所长一眼复又看文件,公事公办地启动嘴巴说:"来了.
""来了周处长.
""有事就说吧.
"因为周处长不吸烟,一切都显得突儿,汪所长将两只巴掌摩擦得沙沙响,呃呃了两声说不成句.
周处长说:"要抽烟就抽嘛.
"汪所长就点了烟.
汪所长是精心准备过的,话一旦开了头,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畅了.
这种汇报是有套数的:首先从宏观上狠劲检讨自己,再从微观上叙述自己对事故采取的正确措施,并夹叙夹议自己因为无权很难办事,最后指责一把手的失职,请求上级将一把手连同自己一块儿撤掉.
汪所长汇报时,周处长一直远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几枝横倒的树干.
一般汪所长谈及李书记五年来冬季里哮喘住院就会情不自禁琐碎起来,举许多例子证明李书记的失职,同时再三再四申明自己并不是为私利、为争权.
五十多岁的老科级干部,还能升级不成是为党.
为国家利益.
为科研出成果.
如此下来,非两个小时不可.
这一次汪所长却一反常态,一点不琐碎,请求将李书记和自己撤掉之后就闭紧了嘴巴.
周处长非常意外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问:"你完了"汪所长说:"完了周处长.
"周处长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
说:"我想问个题外话:你爱好文学吗""不爱,周处长.
""看过几本小说""一本没看过周处长.
""我爱好文学,看过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
小时候曾狂热地做过作家梦.
"周处长笑了,"后来,作家没做成,修养倒有了一点,胸怀也有了一点,看问题也透彻了一点.
""记住了周处长,三个一点.
"周处长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态好像李白饮酒.
汪所长已经被周处长的儒雅风度压抑得坐立不安.
结结巴巴说:"只希望,只希望处里尽快考虑群众的意见.
""好了.
"周处长说:"我们会考虑的.
我们会调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较准确的意见.
老汪啊,我说到文学,是劝你胸襟开阔宽厚一些.
要允许老同志生病嘛.
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辈子的同志寒心.
我们都是过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证不生病的.
你敢保证你不生病""当然不敢周处长.
""那就行了.
"周处长看看表,说:"对不起,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小车应声而来,周处长挟着公文包钻进了车里,一溜烟不见了.
4处办季主任过来将汪所长请到一间小会议室,坐在金丝绒沙发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着扁扁的茶叶盒说:"汪所长,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叶.
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会,根根都立起来,水上芭蕾似的.
我们市这个茶场那真是个一点没污染的好茶场,如今是养在深闺,像这种毛尖今年才做了十来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
平时哪舍得喝,看给您一泡就半两,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丧的汪所长破颜笑了,说:"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还在一个玻璃器皿厂工会以工代干,是汪所长发现了他并调他到了卫生处.
现在季主任已经和汪所长平级了.
季主任这小伙子是个懂事的人,不论何时,见了汪所长总要设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长留在卫生处是想见见黎副处长.
黎副处长是提拔过他的老领导.
他们一个系统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来了黎副处长.
又出了一次血.
泡去了半两真正的毛尖.
汪所长一见黎副处长就说:"黎处长你是不是也要开会办事去你去!
我在这儿坐等.
"黎副处长腆个罗汉肚呵呵笑.
"老汪,你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现在到处是文山会海,我去干什么办点实事为好.
你谈吧,敞开谈.
'12·12事件,影响可不小哇!
"季主任说:"就是就是.
汪所长您敞开谈.
我先在办公室忙一会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别走.
"黎副处长说:"你听听也有好处.
"汪所长很高兴,捧着茶咕噜咕噜喝了一气,抹抹嘴,就谈了.
汪所长毕竟是几十年行政工作的过来人了,哪怕是对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级,谈话也还是十分掌握分寸的.
他谈所里形势是从国际国内谈起的,谈成绩是从别人谈起的,谈自己是从缺点谈起的.
这一谈就忘了形,午饭时间谈过了,食堂早关了窗口.
汪所长提议去餐馆吃顿便饭.
黎副处长和季主任不约而同直摆手.
说:"算了算了,吃什么餐馆,都是党员.
""便饭!
"汪所长生气了.
"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党员就不吃便饭了教条主义真是害死人!
难怪现在群众对党风极有看法,怎么会没有呢过去党的干部多豪爽多联系实际.
想当年,黎处长,你和我们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加餐时还抢我碗里的大肥肉吃.
现在工作谈完了,说去吃点便饭,就教条主义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
照我说人家群众就是批评得对.
该干就干,该吃就吃嘛.
""嗬,老汪成理论家了.
"黎处长说.
季主任说:"汪所长言之有理,很深刻啊.
走吧,黎处长.
"三人来到附近一家叫"菜无味"的私人小餐馆.
老板是个极伶俐的年轻人,躬身含笑请他们进雅座.
说:"一看你们派头至少是处级干部,雅座干净清静.
"三人相视而笑,进了雅座.
汪所长自作主张点了菜,说:"四菜一汤,吃廉政饭.
"他点了一水煮肉片,一胡萝卜炖羊肉,一豆瓣鲫鱼,一沙锅裙边,汤是豆腐香菇汤.
服务员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张笑眯眯甜脸,说怎么能不要个蔬菜呢这套菜里缺乏维生素嘛.
三个人就让小姐推荐蔬菜,小姐说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处长说:"贵了吧"汪所长说:"这您就别管了.
我这人一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喝点酒.
"季主任说:"有个性有个性!
汪所长就是有个性啦!
"于是,就吃喝了起来.
黎、汪、季都是转战企事业单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数季年轻,三十八岁,也是二十三年工龄了.
都吃过数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你去买台高倍显微镜,厂家都要留你吃顿饭,所以既然吃开了,也就吃得酣畅、地道,又点了一个葱烤兔肉,一个蒜酱拌鱿鱼作为下酒凉菜.
觥筹交错间,说着一些现今风行酒桌上的劝酒词,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逢知己于杯少"等等,渐渐气氛就不同于会议室的严肃了.
汪所长泪眼朦胧吐了酒后真言,"黎处长,我的老领导,季主任,我的小老弟.
我十五岁就参加了码改(码头改革),十九岁就入了党.
我是个老革命哪!
我又没犯错误,没作风问题,可一个科级就科了一辈子,连我介绍入党的郑尚友现在都当部长级干部了!
不信到北京问去.
我的老领导,小老弟,我不是对党有怨气,没有.
我是革命一块砖,是人民的勤务员.
就是因为我文化低点,人正直了一点,就升不了官,我为此骄傲.
"汪所长的醉态和所有没文化的五十多岁老头的醉态一样很不雅观.
"但是.
我的老首长小老弟,我敢说他周处长也无奈于我.
我对他错,正不压邪.
这个所是我一瓦一砖衔起来的,是我奉献给党的最后事业,凭什么弄个李海山来当家他李海山长期病休,不好好为党工作,我就是要赶走他.
赶走!
滚蛋!
"黎副处长听到这里对季主任说:"他醉了.
他几十年就这个缺点难改,一醉了就乱说.
其实有几次是准备提他的.
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说:"我倒觉得他这种耿直性格难能可贵.
"季主任在马路上打了辆"的士".
送汪所长回了家.
不几日季主任和周处长谈工作时,季主任向周处长汇报了"菜无味"的事.
如实汇报,只省略了汪所长对周处长的不敬之词.
因为季主任很担心有人说他参加吃喝,他不愿被人暗算,周处长说:"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窝都可以.
""当然是私人掏钱.
"季主任说.
5李书记虎背熊腰,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好穿一身旧军装,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个彪形大汉形象.
自转业到地方工作,李书记就在内科病房使用了一个单间.
他每年像候鸟一样飞到这儿过冬.
刚满五十岁的李书记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
他喜欢流行音乐,适应种种新潮流,脑瓜子里充满现代思想.
当初李书记来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长问他:"我给你一个单间,敢不敢住""为啥不敢"李书记说:"不就是级别不够吗级别还不是人为的.
"李书记住了单间,并且像包房一样一包五年.
有人有意见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
说:"人家有铁哥们,会交朋友,该人家享受.
"耿院长就是愿意给李书记单间,文革支左时是李书记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并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们都误以为是周处长,老李这人才是条好汉.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李书记就赶回了所里.
找当事人一一谈话,召开了各种紧急会议.
用电话向局处领导作了口头检讨并汇报了情况.
然后又召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对刘干事的表扬和对杨胖子的行政记大过处分.
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疗,高速运转在所里,后来几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书记虽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松过所里工作他有副处的级别,为何心甘情愿在科级岗位上呆着他就是要干一番事业啊!
转业之前,周处长说:"到我的流病所来吧.
"李书记直言不讳地说:"有权吗给我权我就来.
"李书记宁愿不要虚的处级位置,要权.
没权他能干什么他这辈子没学一门手艺,就是个职业党务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哪怕是个小小的政治家.
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个有突出贡献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记着挂红绸宫灯的工会组织.
时间又过去几天,汪所长的行踪一点一点汇集到了病房,李书记终于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汪所长蓄意制造了"12·12事件",旨在轰他下台.
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李书记似乎感到心脏都不舒服起来.
李书记正憨头憨脑坐在病床上生闷气.
郑尔顺来了.
郑尔顺是所里消毒杀虫科的头头,和刘干事一块儿从卫生学校毕业的,人他妈的一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刘干事在学校就够红的了,分到流病所又发现对酚红试剂过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办,提了副科.
郑尔顺本来就最不喜欢蚊虫之类,偏偏分他搞消杀.
俗话说得不错:人比人,气死人.
好在郑尔顺天生了个八面玲珑的性格,讨得许多人的喜欢,活得也还劲头十足,不信运气不进他的家门.
"嗨,李书记.
"郑尔顺毫无与领导的距离感,摸了个桔子吃起来.
"李书记,我今天有个新奉献,给你介绍一个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书记说:"什么根治我不相信.
""气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劝我练气功了.
""不是劝你练.
我才不劝你练.
我从来不劝任何人.
我是说请气功师给你发功治疗.
"郑尔顺拿出一张普通白纸条,让李书记在纸条上写下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婚否.
李书记不愿意写.
"写吧,这是规矩,非本人写不可,否则我就替你写了.
"郑尔顺扔了桔子皮,十分郑重地说:"这位气功大师现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后就从大西北遥遥发功,测出你全身的病症来.
如果他回信病症说得不对,你不信他就是了.
如果他一一说准,你还不赶紧五体投地,求他为你治病吗"这一番玄而乎之的话使李书记笑了.
说:"现在真是无奇不有哇.
"郑尔顺咯噔双脚一顿,"行了.
那位气功师是否与你投缘我就不管了.
我把你逗笑就行了.
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书记.
"李书记心中忽隆一热,没有言语,拿过笔低下头一字一字在纸条上写上一行自我介绍,递给了郑尔顺,又打开桌头柜,抽出一盒巧克力,说:"小郑,我从来不吃这玩艺,带回家给你女儿吧.
你女儿八岁了不是"郑尔顺说:"是.
八岁.
""美好的童年啊!
""李书记,不管所里发生什么事,你可要坚持住啊!
"李书记多日来的一腔郁闷情绪一下子被郑尔顺勾了起来.
一个人总有话要对人说.
李书记朋友多,但个个身居要职,十分忙碌,根本没时间坐下来与李书记聊上一聊.
老婆,一个随军的乡下妇女.
儿女,新一代人,被现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郑.
我只来了五年,大家对我可能了解不够透彻.
我要是想发财,就转业回山东了,搞个合资企业养对虾.
我要是想升官呢只须对朋友吭一声,不说别的,提成正处是不难的.
可我不想那样.
你要问了: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点傻.
长期呆在部队,人就是纯洁,不会搞拉山头那一套,就想干成点事出来.
就看不惯乱花国家的钱,就要管一管、斗一斗.
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性格,就这骨气.
得罪了不少,交结朋友则更多.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有人到处告我黑状,说我抓权不放.
我承认这一点:我就是要权.
我又不是为自己,我为党为国,要权要得坦荡.
你用不好权就让我用,我用不好就让给贤者,就应该这样嘛.
"谈完话,李书记气顺多了.
半夜醒来又有点后悔,郑尔顺毕竟是个普通职工,是不是对他说得太多了一点郑尔顺这个人怎么样李书记靠在床头,将郑尔顺考虑了很久很久.
6星期四政治学习再也没有人敢公开吃烤馒头.
炉子还是照样生.
不生炉子不行.
从气候方面来说,武汉市是个倒霉透顶的城市.
不南又不北,南北双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
大概有关方面领导人一想到武汉是著名的火炉,就勾消了给它做双层窗户和装暖气管道的计划,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勾消了它优惠使用电扇、空调的计划.
老百姓因此怨气很大.
俗话说:众怒难犯.
所以尽管生炉子占用了上班时间,各级领导也不好说不准生,张干事当然也不敢说.
张干事听从李书记指示严格了政治学习的"三本"制度,即考勤本记录本心得体会本.
还自出心裁搞了党史知识竞赛和星期四下午义务清洁大扫除.
李书记将张干事召到病房取消了义务劳动.
说:"没必要搞形式主义,星期四就是让大家静下来读点书.
""好.
"张干事服从了之后又说:"我保留意见.
"李书记说:"你的性格真可贵.
"李书记让张干事吃柑子,张干事说不吃.
李书记想出院之后一定换一个干事,张干事显而易见是想当书记,群众议论真是准确.
看来领导干部用错人的确是最大的失误.
又一日,李书记召来了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呢裙丝袜外面是裘皮大衣,像一贵妇走进病房.
李书记说:"小刘你这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刘干事红着脸笑了,她是那种和领导有距离感的人.
李书记端了盘桔子让刘干事吃,刘干事就拿了一个谨慎地剥着.
李书记说:"小刘,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刘干事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这是全部理由""当然,我还觉得党……觉得不参加党派为好.
""糊涂!
"李书记说了一席发人深省的话批驳了当代流行在年轻人中间的糊涂观点,刘干事始终微笑着聆听,一瓣一瓣吃桔子.
"实际上,"李书记转了话题,"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
那天你当机立断给老王赔礼道歉,又亲自带人到他家打针,平息了那场风波,很出色.
"刘干事说已经表扬多次不必再表扬了.
"老王认识我们所的人吗"刘干事立刻敏感到这句问话的严重性了,她当然知道认识汪所长.
在这一刹那,她借吃桔子的机会权衡了一番:不说,李书记就不信任她了,说了,汪所长就不信任她了.
李书记后台势力强大,汪所长小手腕极多.
罢了,凭个良心算了.
刘干事吐掉桔籽,说:"李书记,请允许我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好吗我是真不知道,信不信由您.
"李书记笑了.
说:"好好好.
"刘干事不愿成为是非之人.
刘干事不愿本所将相不和.
刘干事不愿倒向任何一边,她将保持独立的性格.
刘干事不能做到爱憎分明,李书记只好放弃对她的希望了.
杨胖子却猛剋了刘干事一顿.
杨胖子把刘干事拽到药库里面的阴暗处,质问刘干事何以不告诉李书记实话"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书记谈话了""你别管.
现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闲事.
""不.
我愿意你当上所里的头,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职工的心愿,大家就看你顺眼,信任你心地宽厚.
""好了.
谢谢你;谢谢大家!
"刘干事要走,杨胖子拦住了她.
杨胖子是所里一部分人的领袖.
她是代表他们来找刘干事的.
他们分析认为汪所长今冬一定会赶走李书记,而他们既不拥戴李书记,更不拥戴汪所长独揽大权,就杨胖子个人来说,恨不能吃一口汪所长的肉.
"所里整天议论纷纷,你知道吗李书记就热衷于独裁统治,从不搞点职工福利,该滚蛋.
汪所长好歹修了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又这么大年纪,给他当个顾问之类什么呆在所里,但还必须有一个人当家,管实质性的种种事情,你是再合适不过了,又懂行又精明还没有整人的坏心,也知道人要讲究个吃穿.
你就该博得李书记好感.
"刘干事说:"我不想当官!
我就是我!
凭本事,不想博谁好感!
"杨胖子大喝道:"怎么不清醒!
你已经在仕途上了,你对试剂过敏,业务上的路堵死了!
你已是副科级,难道混一辈子退休时还是个副科级,你的事业就是要当官,懂不懂当官又不是丑事.
看看这条仕途上,你比谁差"刘干事倒真有些让杨胖子说开窍了.
真的为什么她一直以不想当官为荣是呀,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刘干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头思考起来.
杨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一些仕途上要跟线,要靠人之类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几十载.
黄中燕是一直盯着杨胖子的.
她装作工作的样子偷听了杨、刘的对话.
她本想去告诉汪所长,但上了楼又退了回来.
从全所民心来看,刘干事将来一定会提升的,而汪所长不出几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时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单位厕所里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误时间浪费水电,就和农民要将屎尿憋回家一个道理.
在女厕所,黄中燕跟上了刘干事.
"刘干事,有句话我在心里藏了很久,总想对你说.
""说吧.
""我们所搞得这么糟,只有你出来才有希望.
"刘干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黄中燕,说:"得了吧.
"但她心里实在熨帖.
人听了好活没法不熨帖.
7处里对流病所领导干部调整的意见迟迟不下达.
流病所忽地又发生了一件事.
说起来流病所也就是个五十余人的小单位.
不过麻雀虽小,肝胆齐全.
人没上一百,居然也是形形色色.
这样,所里就有一个阮宣.
姓阮的宣传员.
所里有一项工作:创作预防各种流行病的宣传画.
自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愿来.
汪所长四处寻觅,调来了阮宣,是个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家.
据称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办过画展,和所有天才一样,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阮宣四十岁左右,小个头,髦发披肩,爱穿黑色风衣,离了婚,带一个八岁女儿葎子住在所里.
所的顶楼一端打通了两间办公室为一套,阮宣在里面作画和睡觉.
院宣有两点极为所里人反感.
一是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工作,经常大自天睡觉或逛大街,狂妄地说他在等待创作灵感,灵感来了才能画画.
二是经常有自称是学生的年轻姑娘来找他.
这些背画夹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里唯一的楼梯上大摇大摆,完全是喧宾夺主.
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所领导对阮宣采取点措施,但阮宣的宣传画一直都画得很好.
李书记本来是理解阮宣的,艺术家气质嘛.
不过他决不能允许阮宣犯生活作风错误.
汪所长一点看不惯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顾的.
当然他再三声明如果谁要调走阮宣,他举双手赞成.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趁着所里这一段混乱,阮宣就留某女士过了几次夜.
他以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着杨胖子和黄中燕,其实他的隐私早被人发现了,汇报给了汪所长.
汪所长下令暂时不要惊动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热于一日了.
所里有人认识某女士是区文化馆讲解员,有夫之妇.
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个周六下午,当某女士来到阮宣室内之后,汪所长突然紧急将张.
刘两干事带着,一车开到医院向李书记汇报来了.
病房中开了碰头会,最后决定今晚捉奸.
刘干事不同意这种做法,被三票否决了.
李、汪、张在其漫长的革命工作生涯里,都有过处理同类问题的经验:不捉奸当事人决不会认错.
刘干事说:"捉了当事人也不见得认错.
况且捉不住怎么办"张干事反驳:"我们捉的是事实,他不认错群众认.
捉不住就算领导晚上去看看他,给他敲个警钟.
"刘干事说:"我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李书记不客气地说:"我同意你离开.
"李书记认为这是刘干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他.
为了平和社会舆论,李书记是非常想做出一两件治理所里的政绩的.
在刘干事离开后,其余三人回到了所里,在党办等待夜晚降临.
他们反复商议细节,气氛很像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
晚饭后,阮宣的女儿葎子出来玩耍.
张干事在三楼截住了葎子.
葎子被哄到党办,汪所长就说给葎子用纸扎一列火车,葎子同意了.
李书记就和葎子唠嗑起来.
关键的对话是这么一段:"哟,葎子戴上红领巾了!
真不错!
""李伯伯,我们班还有二分之一同学没入队呢"那葎子太棒了.
红领巾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懂,是红旗的一角.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对!
好孩子.
那李伯伯问你问题可不许撒谎哟.
""当然.
"李书记就问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内的情形,葎子尽其所知,一一回答.
而平时葎子回答所有人的诱供都是一句话:"她们学画画.
"汪所长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厕所.
回到党办正义愤填膺准备出发捉奸时,党办电话铃响了.
是张干事眼疾手快抢起了话筒,生怕五楼能听见三楼铃声.
张干事只"喂"了一声便脸色骤变,汪所长的老伴被车撞了,汪所长顿时遭了个晴空霹雳,目瞪口呆手脚发抖.
汪所长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坚持完成所里工作,李书记劝走了他.
张干事甚至含讥带讽地说:"问题解决得好会有您的功劳的.
"按计划等到一般人就寝时间,李书记张干事叫上门卫老头子,用公家的钥匙突然开门闯进了阮宣室内.
某女士裸体躺在床上,而阮宣穿着衣服在画架前画画.
捉奸失败.
张干事很快就说话了:"领导想看看你.
""为什么不敲门"阮宣冷静而凶狠地说:"滚出去!
"事情并没到此为止.
当晚阮宣从葎子口中得知了李书记的诱供,便狂怒、大骂、喝酒,次日清早跑到医院,将李书记从热被窝中揪出一顿痛打.
医护人员的劝解,人山人海的围观使阮宣兽性迸发,他在李书记夺门而逃时夹住了李的两个手指,并一点点用劲,以李书记手指骨折而告终.
阮宣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局拘留.
某女士为救阮宣,在晚报发表文章《一个女模特儿的质问》,真名实姓质问李海山书记许多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讨论过的绘画艺术与道德问题.
呼吁社会声援画家及其模特儿,谴责粗暴践踏艺术的封建传统偏见.
社会果然一呼百应,读者纷纷投书报社乃至卫生局卫生处,表示对李书记这种领导的谴责.
流病所又一次以丑闻轰动社会.
卫生处再也不能坐着不动了.
8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就是如此:盖子是捂不住的.
阴暗面总会曝光的.
李书记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党政领导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
局里找处里谈.
处里找所里谈.
领导找群众谈.
群众找领导谈.
领导之间互相谈.
想来卫生系统工作的人也来谈.
其中李书记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黄头的谈话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
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寒风.
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
黄头根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
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
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
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
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
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
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
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
"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国家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
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好朋友嘛.
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队:春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北京进军.
"黄头也笑起来.
说:"很有可能.
"李书记说:"黄教授,我考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你是三中全会之后入党的吧""是.
可我""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内行当家,让教授领导研究所,改革之风风行全国,难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黄头振聋发聩了.
黄头一连三日夜不能寐.
第四日背着妻儿找出了旧日影集.
一张照片:一个百日小黄头在父母怀中.
小娃娃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
母亲是缎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
父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黄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身像:学生装,头发油光水滑中缝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与俄籍教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
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宠爱的高材生!
还有些照片,黄头只扫了一眼.
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
在鄂西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
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高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
五十岁给了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厅,黄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
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
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黄头在半夜叫醒妻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
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妻子证实一下.
妻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
你的资格是早该当所长了.
"黄头感激地握紧妻子的手.
妻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黄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
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黄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妻子的.
他早上起床就满腔热情地投入了工作.
写了一份自荐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革方案中,黄头以所长身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时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
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
在这个规划里,黄头将张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禁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黄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9张干事本来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她从卫生处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汪所长有可能兼任书记,说是市委组织部某领导为他说话.
话是这么说的:老汪人不错嘛,群众都拥护他嘛.
这样,张干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了.
汪所长背着李书记,去冬给职工发了两斤全毛毛线、五斤带鱼、十斤色拉油;今冬已发一条毛巾被,洗发护发美发用品六种.
除了已吃掉的鱼和油,张干事把其它东西一古脑送到了周处长办公桌上.
周处长说:"什么意思""发的.
"张干事说:"汪所长违纪发的.
现在的群众就喜欢发物资的干部,这就是有人拥护汪所长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来吧.
""不.
我不要违纪的东西.
"周处长就让季主任来收走了.
季主任说:"张干事,我们暂时保管一下.
"因为张干事的丈夫是医药公司一位处长,卫生系统无人不认识他,所以大家对张干事也都比较客气.
张干事回答季主任却不太温和:"拿去当反面教材吧!
"周处长并不注意季主任和张干事的对话,如处无人之境一样凝神办公.
"周处长!
"张干事叫了一声.
"有事吗"周处长并不抬头.
关于流病所的情况,黎副处长最近已找张干事了解过多次了.
"周处长!
"张干事再叫一声,嘴唇都哆嗦了.
周处长这次抬起了头.
张干事笔直地坐着,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
从周处长身后的护墙板上,她隐约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发和一张很瘦很皱的脸,这更使她悲愤难抑.
"我知道你很忙.
一般处长都忙,这我知道.
可我今天要和你谈谈.
我从来只谈工作,不谈自己.
请允许我今天谈谈!
"张干事咬住了唇,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流泪.
山东人张干事说话声音是相当好听的,一口山东风味的普通话.
单纯就声音来说,山东籍贯的周处长倒是很乐意听张干事说话.
周处长说:"你谈吧.
"周处长又到窗前,望着外边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飘浮着许多黄叶.
"我今年五十一岁.
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入党四十岁转业.
在部队我有十年奔跑在跑道上.
我是全军最优秀的长跑健将之一.
可惜腰部受伤了.
后十六年我搞机要.
有人说女同志让她去学医吧,可师长说不,小张是个素质极高的女同志,适合机要工作.
二十六年的部队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进.
无数次上大学的机会,提升的机会我都让给了战友.
因为我是我们师树的活雷锋.
可是,转业之后,地方上竟无一单位认识到我的重要性.
每调到一个单位,一旦发现了我的价值,发现了我的素质和才能,他们就排挤我压制我.
"张干事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在部队,现在我少说也是个上校.
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
干嘛要让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就该拥有相当的荣誉.
活到今天,我才悟出这个道理.
所以,我认为,流病所如果缺书记,我是当之无愧的.
只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这个包票.
我有权力要求为党工作.
这不是什么要官做.
这是个什么芝麻官科级.
我早给自己授过衔了:上校.
"张干事含泪笑了.
"上校!
"她说:"我一点不夸张.
周处长,我就是要求给我适当的工作,没别的.
"周处长转过了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我们一定考虑你的要求.
""谢谢!
"张干事由衷感谢周处长对她的尊重和礼貌.
她想找口水喝,再谈谈所里其它的人事安排问题.
周处长却还有个会议要赶去.
张干事心情舒畅地蹬着自行车回到了所里.
今天终于把要说的活对处长说了.
剩下的就该为上任书记做点准备工作:比如和群众改善一下关系刘干事在楼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惊地回头一看,一看就更吃惊:张干事.
张干事微笑着说:"刘干事这身衣服真漂亮.
"刘干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样,工作服.
张干事又找杨胖子,说想学习注射技术,想懂点行.
杨胖子满口答应了.
自从上次张干事在老王面前掩护了杨胖子之后,她们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杨胖子认为"其实人家张干事也就是瘦一点老一点,没多大不顺眼的.
"张干事和杨胖子弄来了三个大圆萝卜,她们把萝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钩上.
杨胖子摆开了棉签、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伙,在萝卜上用红笔划出了屁股形状及注射方位,手把手教张干事干活.
张干事这辈子就没握过针管,动作笨拙且滑稽,萝卜也被扎得一塌糊涂.
所里一大帮人都来看热闹,欢声笑语震天响.
张干事身边前所未有地围满了群众.
汪所长已经从电话里知道张干事在处里的所作所为,看着眼前这情形就更生气了.
"刘干事,下去管管,上班时间学什么打针!
真是疯了!
"刘干事下了楼,没直接干预张干事,而是找了黄头.
"黄教授,我传达所长指示.
他让您恢复科室正常工作.
不要教人打针.
"黄头看了看流病室.
对刘干事说:"她哪是在学打针,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刘干事说:"管她呢.
只是现在不要学打针.
"黄头拍拍刘干事的肩,说:"你真是个聪明人.
你不简单啦,小刘.
我很欣赏你.
"说着又去拍刘干事的肩,刘干事轻巧地躲闪开了.
黄头看人是很准的:刘干事可以当助手,张干事智商太低,只配包装蟑螂药.
黄头轰散了群众.
批评了杨胖子,也批评了张干事.
张干事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气对黄头说:"你这人呀.
"汪所长在三楼办公室居高临下俯视着全所六个科室,叹道:"真是林子深了什么鸟都有哇!
"10李书记正式调离流病所,汪所长被宣布为所长兼代书记.
一个"代"字使汪所长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就说明在他兼任书记的问题上有两派意见,并且两派势均力敌.
汪所长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把事情人为复杂化.
张干事和黄头的举动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吗难道还值得考虑他们俩!
汪所长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怎么可能流病所二十个职工联名写信推荐刘干事当所长,信直接寄给了卫生局、市委组织部、市长及市委书记.
李书记一方面向纪委举报汪所长的各种违纪行为一方面向局和处力荐了五个书记或所长人选,五个人资历都不浅.
李书记还表示只要流病所领导班子定了,来了新领导没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
李书记看上去似乎有点利用住房紧张进行要挟,而事实上局处领导都理解并同情他,这次他是弱者.
幕后的情况还多着呢.
汪所长为取消头上的一个"代"字,又加紧了奔走.
汪所长找黎副处长五次,就有三次被郑尔顺搅了谈话.
世上总有你急他不急的人,汪所长想.
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屁股坐不住,嘴巴闲不住;专在领导中间串门,搜集一肚新闻,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
郑尔顺在给黎副处长介绍大西北的气功师.
黎副处长恰好有一种难言的隐疾,所以对这种不必见面,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疗方法非常感兴趣.
汪所长了解黎副处长的病,只好让郑尔顺几分.
让郑尔顺谈个够.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层次多.
有一层急煎煎在研究领导班子人选,同时有一层在流行气功热.
周处长该是一个不信邪,一心考虑工作的人吧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孝子,著名的孝子.
听说郑尔顺认识一个大西北的神奇气功师,周处长主动找郑尔顺了.
郑尔顺坐在处长办公室,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误正事便说:"算了算了,周处长您不会信的,连他们都不信.
"周处长说:"小郑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处长为什么信呢因为周处长本身也遇见了异人,周处长认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超乎常人的异人.
郑尔顺说:"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处长让秘书给郑尔顺泡了一杯茶,就说了:"我母亲是个农家女儿,身子单薄瘦小,据说婚前经常生病.
可三十岁守寡之后就怪了,我父亲一入士,我母亲她就走上了社会,一个人养活一双公婆和我们兄弟三人.
什么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码头干活时腰摔伤了,她患过肝炎、肺结核、胃病、贫血、浮肿,可都病过一段时间,不治自愈,又出去干各种体力活.
她七十岁时,我给她做了一次详细体检,居然一点毛病没有.
现在八十多岁,一口白牙没掉一颗,还常要吃枯黄豆,看完连续剧《渴望》,可以一集不拉复述出来.
还有,从来就不戴眼镜,自己穿针缝钮扣.
怎么样""太奇迹了"!
郑尔顺以手击额,再次惊叹,"太奇迹了!
"郑尔顺提出一个想法,说老太太会不会是皇族贵胄流落民间呢周处长大笑.
"真的.
"郑尔顺说:"不开玩笑.
只有真正的龙种才会有这种非凡的秉赋.
"周、郑正探讨着,汪所长找周处长来了.
郑尔顺给周处长介绍气功师是分好几次谈完的,汪所长就打断了三次.
汪所长恼火郑尔顺不识时务,让周处长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周处长怎么可能不信.
周处长八十多岁的老母最近中风偏瘫了.
老太太坚决不肯住院治疗,反复说她的病会好的,会得到高手治疗的,但是决不是在医院治.
周处长对母亲的话正百思不得其解,郑尔顺那儿出现了一个大西北的气功师.
周处长琢磨母亲的暗示可能就应在这儿了.
汪所长轻飘飘说让他不信就不信吗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总有各人的凡俗之处,这是毫无办法的.
不过,郑尔顺带来的气功热并没影响处里的工作.
汪所长该谈的话谈了.
张干事的也谈了.
黄头的也谈了.
李书记推荐的人也一一来谈过了.
连刘干事自己不主动,周处长也找她来处里谈了话.
会议也在开.
反复研究、反复讨论,考虑各方面因素,尽管困难重重,决议还是一个一个出台了.
11第一个决议是关于李书记的.
李书记调"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任副主任.
副处级.
住房退还流病所.
还有一个决议之外的消息:李书记将赴美国考察.
众人哗然.
都说还是李书记靠山硬、朋友多,从正科级调到副处级,不提升的提升,又捞着了闲差又捞着了公费出国.
群众看问题总是不讲原则专讲实惠的.
议论得汪所长心里气鼓鼓的.
汪所长自己的决议未下,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决议下达:汪所长免去所长职务,担任所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
张干事当场昏过去了.
醒来就关进党办写了请调报告.
黄头这个时刻又紧张又兴奋,工作又很积极,主动抓全面.
其实处里找他谈话己十分明确地暗示过他,无奈黄头一时清醒不了.
所里人已经在开玩笑调侃黄头,他一律都反话正听.
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视在刘干事身上,刘干事再冷静也经不住众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层层焦灼.
她不敢再穿太时髦的服装,不敢迟到早退一分钟.
渐渐在用重新整理旧河山的感觉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
第三个决议是黎副处长到流病所来召集职工大会传达的:流病所所长是郑尔顺.
郑尔顺!
郑尔顺当场接过任命书,潇洒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
会场那真是叫做鸦雀无声.
在黎副处长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长和郑尔顺握了手.
眼睛飞快地眨巴着,说了声:"祝贺你.
"黄头极度沮丧极度难为情地埋着脸,像一株惨遭暴风骤雨蹂躏的小草怎么也抬不起头.
黄头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境遇:所里没有一人在看他.
大家都注意着刘干事.
刘干事镇定自若,但脸色变灰了.
散会之后,郑尔顺说:"刘干事,请你留下,我们两个办公室开个会.
"郑尔顺说话很恭谦,含着一种祈求谅解的微笑.
刘干事回答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
"我不想开会.
因为从现在起我就不是这个所里的职工了.
"郑尔顺没懂或者说不敢懂:"什么"刘干事说:"辞职了.
不要这只饭碗了.
"刘干事说出了这话后,仿佛如释重负,脸色恢复了平日的红润,神态也轻松自如了.
散会的人们又都纷纷跑了回来,聚集在刘干事和郑尔顺四周.
郑尔顺在主席台上,刘干事在台下,两人一俯一仰脸对脸盯着.
黎副处长和汪所长全都谱懂地望着这有人辞职的一瞬间.
杨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声:"刘干事你别开国际玩笑!
"没人答理杨胖子.
谁都看得出刘干事不是开玩笑.
郑尔顺说:"小刘,你别意气用事.
"刘干事说:"我从不意气用事.
""好吧.
你暂时回家休息几天.
""我不会再来.
我现在就叫辆出租拉走我在所里的全部东西.
"郑尔顺跳下台,拦住刘干事,说:"小刘,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当个所长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
郑尔顺,不完全是.
"刘干事跨上台,说:"好,我索性对大家说个痛快,也算与大家同事一场,推心置腹告个别.
"刘干事一向沉着稳重、话语极少、谨慎做人,忽儿一下子变了个风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转睛望着她.
"郑尔顺是我的同学,我承认这个在学校就没我的表现好的家伙当了所长,我心里是不舒服.
但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鸦雀无声的一刻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个憎恶,一种很深重的疲倦.
我想到自从我进这个所工作以来,所里就没有平静过几天.
十年里,所领导几次更替,每一次都复杂得不得了.
其实呢,不论汪所长王所长,李书记孙书记,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都不能当头,就想尽办法抓对方短处.
这样何年何月是个了结我真是累了,我讨厌这一套了.
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钱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
所以我干嘛不轻松一次.
彻底摆脱这里,到海南去工作.
"郑尔顺说:"你何必辞职,你可以办调动.
"刘干事说:"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
无休无止的谈话.
公章.
等待.
劝说.
我一向就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就让我冲动一次,干一次痛痛快快不计后果的傻事吧!
"所里年轻人率先热烈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
刘干事受到鼓舞,举起拳头摇晃着说:"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的工作!
"人们捶起桌子当鼓敲.
刘干事果然就此离开了流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晚饭时候,黄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间搭在流病所围墙上的小酒店.
店面打扮得花里胡哨.
老板娘本名金枝,绰号安娜,本来是个家庭妇女,靠丈夫在流病所当门卫的工资生活,三年前其夫因强奸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来开了这个店.
快五十岁的女人还涂脂抹粉,疯疯颠颠作少女状,便引来了附近一班浪荡青年.
是年轻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里人混得极熟,黄头却是从来不理睬她的.
黄头也从来不吃餐馆,这一天下班没回家,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诱的.
黄头喝了几盅之后就让安娜替他搬到门外吃.
黄头点了一桌的菜,其实也就是炒肉丝炒肉片炒鸡蛋之类最普通的菜.
黄头不懂吃,自以为就豪阔得很了,面对大马路,吆三喝四做给行人们看.
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之后,黄头就拍桌大骂起来.
从流病所骂到中国,从中国骂到全人类.
"他妈的谁尊重科学了谁尊重知识分子了那好,我就看着你们垮掉吧!
你们那素质之低低到什么程度了!
武汉市大街上的大幅标语:中山大道全线不准自行车带学龄前儿童.
这是什么话学龄后儿童就能带了成人就能带了狗屁不通嘛!
再看公园门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儿童公园开放.
又狗屁不通!
应该是儿童地下公园嘛.
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这个国家完了.
我心疼哪!
你们看看人口,捡破烂的一生就是几个,智商高的只生一个,将来还不是个白痴的世界森林乱砍乱伐.
水土流失严重.
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个体户,教授不如卖豆腐.
"有人说:"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说:"他是教授.
"于是配钥匙的、补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来.
安娜骂了一句下流话,说:"老娘说的真话,正经八百的教授.
"12黄头后来很后悔,又不理睬安娜了.
他想他毕竟是个副教授.
他想国家要是不重视他完全可以不评他职称.
慢慢黄头就叫惯郑所长了.
春暖花开时节,李书记飞往美国考察.
几封匿名信告不了他.
李书记每道手续都合理合法.
汪所长住院了.
耿院长对他很一般.
汪所长住八张床的大病房.
张干事调到医药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楼居住,女人们往那儿找他,办公楼就干净了清静了.
郑尔顺过去学习成绩不好是事实,管理流病所成绩却不坏.
他很希望刘干事回来看看,刘干事使他认识到如今中国的女人真还有点骨气.
中国人谁不想把自己的国家弄好真是的!
一去永不回1十八岁左右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阶段——这么说谁信没人相信!
所以温泉从来不诉苦,事儿全藏在心里.
待业一年半了,父母让她怎么她就怎么,不发一点牢骚.
平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星期六晚餐做六个人的饭菜.
她从不对人流露她对星期六的厌恶.
饭吃到中途,温暖说:"该有点儿好汤喝吧"温泉注意到哥哥自从提升为科级干部之后便开始频繁使用问句,说完还哈地干笑一声.
将命令用问句形式下达,他一定自以为非常有独创性.
母亲赶紧说:"当然.
每个礼拜六晚餐我们都要为你准备一道你所喜欢的汤.
"为你.
她说为你.
母亲一遇上要对儿子表达感情的细节时就会忘记是否伤害了别的人.
父亲飞快瞥了温泉一眼.
说:"温暖每周六才来吃顿饭,客人嘛.
"温泉觉得父亲很笨拙.
此地无银.
欲盖弥彰.
温暖北京大学毕业,而她连个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温暖是爱情的结晶,而她是花色品种.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温泉宁愿公开承认差别.
父母的掩饰使她感到恶心.
母亲对温泉说:"上汤.
""嗯.
"温泉答应.
温泉正在吃一块多刺的鱼.
母亲说:"温泉,能不能快点上汤""好的.
"温泉慢慢放下筷子,泪水忽地涌进眼眶.
温泉竭力忍着,眼眶胀痛得不得了.
尔红说:"汤在哪儿我去端.
"坐得笔直的母亲侧过头制止了尔红:"你别动.
你喂好温鑫就行了.
"温暖说:"我去吧.
"温泉说:"你们都别动.
我马上上汤,待业青年不工作谁工作""别油腔滑调!
"母亲说,"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调的人.
"温暖说:"温泉不过是幽默一下,是吧"温泉本来不想再说话的,但她不愿让哥哥袒护,他似乎他优越就能袒护别人.
"不是.
我不懂幽默.
我只是实话实说.
"温暖一点不介意.
少女常有的尖刻.
他和父亲相视一笑.
母亲忧患地注视着温泉走进厨房的背影,说:"她今天怎么了粗鲁得像个工人.
可你们还笑.
"温泉捧着满满一砂锅鱼头豆腐汤轻轻移步.
汤来了,先生.
汤来了,太太.
汤来了,少爷.
父母亲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这样,也一定希望汤来了,小姐.
可她不争气,只受了高中教育,因为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家干粗活.
其实,即使温泉考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姐.
温功达和张怀雅结婚时就是两张单人床一拼,多少年来一家四口住在集体宿舍的一问房里,根本没什么育婴房之类的设施,简陋的环境里哪能出什么小姐可温家的教育是温良恭谦让的一套.
在知识分子成堆的钢铁研究所宿舍大院里,大家崇尚这种家教.
结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礼貌却胆小怯懦,心理阴暗.
温暖在十五岁之前经常在外面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六岁下农村后才开始学会打别人.
不过他没总结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
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时,他反而觉得父母家的气氛非常适合他.
温泉十八年来从没离开过家庭一步,她只觉得生活越来越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别扭.
温泉含着些微的笑意依次给父母哥嫂侄子添汤,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汤里加一点泻药的话,这家人就会泻得人仰马翻.
为什么他们老拿她当话题母亲依然认为她的女儿决不能当工人.
父亲则认为不能绝对.
实在没有进医院的可能就还应该去做工人,然后上电视大学,然后当技术员乃至工程师.
温暖不同意父母的观点,温暖自从当知青后就从不赞同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见解.
他断言温泉的性格最适合在某个闲散的机关办公室做闲散的文秘工作.
温泉小口小口喝汤,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
没人会考虑她的意见.
没人注意她想干什么职业.
在一旁注视了温泉很久的尔红说:"温泉气质风度多好,怎么不去深圳那边闯闯.
听说漂亮女孩在那边很吃得开.
女孩嘛,读不读大学无所谓,关键要人生得好,脸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钱.
""尔红!
"温暖赶快制止妻子.
但父母都已变了脸色.
母亲说:"尔红,我以为你到我们家几年会有一点教养的.
你真让人失望.
"尔红僵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动着五官.
"我怎么没教养了!
"尔红带着哭声的嚷嚷把大家吓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出现这么凶的嚷声是史无前例的.
温暖喝斥道:"住口!
"尔红掀开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来.
"我受够了!
"她火山喷发一般:"这个家不让这样不让那样,哪来那么多臭规矩!
温暖你少来,我给你生了儿子你还要怎么的我是为你妹妹着想,我错在哪里"母亲指着尔红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流泪.
父亲过来搀扶母亲时碰了饭桌.
一只盘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温鑫的脚,他捂着脚哇哇大哭.
温暖没法再保持他的温文尔雅,左窜右跳地抢救着,像个救火警察.
只有温泉安之若素.
这个星期六的晚餐一点不令人生厌,她觉得.
真好.
真是生动.
没用泻药就人仰马翻了.
2晚上,在父母安寝之后,温泉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写了一篇日记.
夜深人静,小房间拉上窗帘,只燃一盏小台灯,世界变得微小而安全.
温泉写道:尔红真他妈可爱,建议我去特区.
我敢说她是有口无心说的,可我们家几个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们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
可漂亮对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这是客观事实.
可笑我妈装得像天真未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
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到处在改革开放,他们不知停留在哪个时代.
我真后悔读书时没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学我不就飞出这个家了无边无际的待业真叫人受不了.
十八岁的姑娘了却只能穿妈妈做的棉绸连衣裙,还不许戴花边海绵乳罩,你已经成人了,可他们都把你当孩子.
人人都可以说你,你却没力量没勇气反抗,因为你没有职业和经济收入.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哪怕战争,瘟疫,车祸,地震.
只要不让我干护士,我憎恨妈妈的职业,害怕鲜血;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
尽管我没谈过恋爱,我对普通男人不感兴趣;尽管我讨厌下流的东西,但我可以干好某种职业.
只要能离开这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
写完后,温泉畅快地扔掉笔,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过天花板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
温泉从日记本上撕下了这页日记.
在月光下,温泉又读了一遍.
然后一条条一缕缕撕碎了.
温泉有日记本,但本上没有一页日记,有的只是撕去了页码的厚厚的毛边.
她没有地方藏日记本.
这不是她的家.
不论她多么精心藏匿,她父母都会嗅出来,会偷看.
母亲要是看见自己整洁规矩的女儿写这么野的日记,准会气疯.
温泉把日记碎片包在一方手帕里,打着赤脚悄悄过客厅来到阳台上.
她抖开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飞散开去.
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清洁工人将扫走马路上的纸屑.
即使扫得不那么彻底,父母上班时踩到了某一片,他们也决不会想到那是女儿泄露内心机密的日记.
温泉静静立在阳台上,无声地流着她青春躁动的泪.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号,星期天凌晨,温家刚刚度过一个动乱的星期六.
所以温泉将永远记得这个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
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3这次行动是事先策划好的.
这片街区的待业青年管这次行动叫新Z行动.
当然只限于几个核心人物知道.
温泉也是待业青年,事先就没闻一点风声.
扎成一帮共度寂寞岁月的待业青年给孤傲清高的温泉取了个绰号叫"中学生".
因为温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学生一模一样.
行动策划于密室时,他们研究过温泉.
了解温泉的人认为她不会有任何危害性.
"凌晨两点多,那个妈妈的乖女儿早洗得干干净净在她散发着香水味的床上睡着了.
"他们说.
有个男孩子兴犹未尽地补充一句,"一定还穿着洁白的睡衣和三角裤叉".
"得了孩子们.
"李志祥制止了男孩子们.
这种过嘴巴瘾的把戏使他不耐烦.
策划就是策划.
他是他们请来的"杀手",他要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至于温泉,他已经猜测到是哪个姑娘.
他每天早上上班从那幢七层楼下面经过,经常看见一个朴素的神情安详的女孩手捧不锈钢饭锅穿过马路去医院食堂买早点.
她的饭锅总是擦得锃亮,别人都抢道走,而她则让着自行车.
如果能遇上温泉,他私下认为不一定就是坏事.
一切如期进行.
这夜月色也很好.
李志祥喜欢好月色,免得他开灯.
凌晨两点,一支吸管贴着地皮从门缝伸进四楼二号吹进去了许多烟.
两点半,李志祥从七楼的顶楼阳台顺着下水管道下滑.
当他滑到四楼时,他和温泉同时发现了对方.
温泉先说的话.
她只是略微吃惊,但并不害怕.
她说:"当心.
三楼的管道断了.
"李志祥忍不住笑了.
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惊小怪的女孩,他很亲切地说:"我就是修管道的.
请你进屋去,乖乖睡觉,好吗"温泉点点头,进去了.
温泉没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阳台.
她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心口怦怦乱跳,脸像喝醉一样酡红.
她几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掐大腿却分明感觉得到疼痛.
年轻人有张棱角分明的脸,头发浓黑,神态不慌不忙,光明磊落.
她坚信没有这么英俊和蔼的坏蛋.
坏蛋不管五官多么端正,眼睛总是邪的,脸上总有狠琐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
——她还不至于这么傻,谁凌晨两点多钟修管道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关键还在于他好像早就认识她.
他轻声细语对她说:乖乖睡觉好吗温泉心烦意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她六神无主地谛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父亲起床了.
他去了厕所.
然后是母亲起床上厕所.
父母亲在嘀咕什么,准是为昨晚的事.
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他们都会议论好几天,过一段又会翻出来议论,这个家的帐本一定老厚老厚.
温泉站在镜前梳理她的长发,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她已经去阳台上看过,没有年轻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突然,外面嘈杂起来.
住在对门的钢研所副所长林克大声叫道:"老温!
温功达!
嘿!
老温!
"林克的妻子老姚则用失常的声音喊:"来人啊!
"温泉丢开梳子就冲了出去.
林克家门前已站满了人,林克家被盗了.
温泉靠着自家的门冷眼观看着,心中气愤之极.
他骗了她!
这起盗窃案很具滑稽的意味.
盗贼只偷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
这是林克的独生子林壮用来学外语的.
林壮和温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学外语系.
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过一个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学校.
收录机是他随身携带的物品.
偷走收录机并不有趣,有趣的是盗贼反锁了门并带走了钥匙.
林家对于打不开房门比对盗走收录机似乎更恐惧.
大家又怕撞坏了门,于是叫来一个锁匠,锁匠声称这种四保险锁相当难开,要了十元钱工钱.
结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撬开了锁.
老姚披头散发从房里冲出来,扔给锁匠十元钱,骂道:"趁火打劫!
骗子!
"房里很整齐,没有动抽屉什么的,几只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乱局面的.
在林壮房间雪白的墙上,有个用炭棒画的巴掌大的字母:Z.
大家纷纷猜测这个"Z"是什么意思.
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说:"佐罗做了好事之后就在坏人那里划一个Z.
"哄笑声把这件盗窃案越发烘托得像桩恶作剧.
保卫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后赶来的,警察也先后到了.
温泉始终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
温功达夫妇好几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
张怀雅气得没吃早点,一直坐在客厅,等待女儿回家和她认真谈谈女孩子的修养问题.
警察询问林壮的时候,林壮脸色不好,垂头丧气.
"你有仇人吗""没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录机吗""我的收录机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用了不到半年.
它很好.
市场上卖八百多块钱.
""你有仇人或类似的反感你的人吗""我说过没有.
"林壮抱住头,不愿再说话.
温泉想:林壮才像个小偷呢.
林克告诉警察:"我们这院子里的小孩都很有教养.
这种案件纯粹是小流氓制造社会混乱.
"警察到温家来作了一下调查.
温泉心虚得要命,生怕警察问她什么.
结果警察只询问了温功达.
温功达说:"我爱人昨晚头疼,我们电视都没开,很早就就寝了.
一家三口是听到对面叫声才出门的.
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张怀雅等警察一走就叫过了女儿.
温泉坐在母亲身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张怀雅谈了半个多小时一个高雅女孩应有的举止风度然后要女儿给她倒杯水来,温泉无动于衷.
"温泉!
"温泉一惊,抬起头,一脸遥远的梦幻色彩.
"你病了"温泉躲开母亲审慎的目光.
说:"我没病.
"4像一颗小石子咚地掉进水里,林家的被盗事件在院子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之后慢慢被人遗忘了.
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电视.
生活一如既往.
温泉还是早上到医院食堂买早点.
平常做三个人饭菜,星期六做六个人饭菜.
但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连三个多月,温泉夜夜起床溜到阳台去.
她始终不相信事情就会这么不了了之.
她常常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楼梯口问林壮收录机追到没有林壮在不久之后就恢复了气宇轩昂的神气.
他对温泉说:"你以为凡事都会有结果吗不.
哦,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林壮盯着她,眼睛像猫一样发亮.
温泉以后就不好再问林壮了.
怀着秘密过日子,日子就显得很漫长.
可偏偏温泉的时间那么多.
在吃了午饭之后到下午做饭之前有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呆在一间无人的房子里,她不可能不乱想一气.
为了抑制自己的幻想,温泉买了许多流行歌曲磁带.
这些磁带多数是诉说爱的烦恼,温泉在歌声中不断看到年轻人英俊和蔼的面孔.
难道她爱上了那个小偷荒唐!
她想找到他是因为他欺骗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张怀雅发现了女儿的恍惚.
她多次跟踪女儿,还偷偷观察了女儿的月经周期.
事实证明温泉是个纯洁正派的姑娘.
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结论:这是待业的恶果.
长期在家关着,待业幽闭症.
张怀雅对女儿说:"你太闷了可以适当找同学玩玩嘛.
""找谁呢"温泉反问.
值得她找的只有那么三四个,而这几个全考上了大学.
不过她仍然对母亲的放宽政策给予了应有的感谢:"谢谢妈妈了.
"张怀雅点头微笑,心里再一次说:我的女儿决不当工人,瞧她多懂礼貌.
5一只大木盆里游着肥头大耳的乌鳞胖头鱼.
卖鱼汉子穿着长统水靴瞪着他的鱼,嘴里含一支香烟呼呼地吸.
一般没有人买的菜温泉是不敢独自上前的,她不善于砍价也不认识秤.
但母亲经常嘱咐她见了新鲜大胖头鱼就赶快买,她徘徊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了.
"这鱼什么价"卖鱼汉子看了温泉一眼,不太起劲地说:"三块钱一斤.
""是不是太贵了一点""那你别处去吧.
"别处没有这么好的鱼,温泉尴尬地站了一刻,小声说那就买一条.
那汉子动作很麻利地捞起一条鱼,称的时候秤杆尾巴高高一翘,"看好了,一斤九两半,只算你一斤九两.
"温泉正要接过鱼,一只手握住了秤杆.
"等等.
师傅你再称一称,拎起来,注意手指别碰了秤.
"这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
温泉认出是同学,但不知道是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
卖鱼汉子恼火了,说:"你又不买,多管闲事.
"姑娘不慌不忙,毫无怯意,说话一字一板充满力度.
她说:"这叫打抱不平.
她是我的朋友.
你在骗我的朋友.
""去去,别处玩去,我不卖了!
"卖鱼汉子将鱼倒进木盆,水花溅得老高.
温泉跳开了,她的同学却一动没动,任水花溅湿她的时装,她很快捞起了那条鱼.
她回头对温泉笑着说:"温泉,我是王艳文呀.
我们就是要买这条鱼对不对"卖鱼汉子吼起来:"放下!
我不卖!
"温泉说:"王艳文算了.
"王艳文说:"不卖没那么简单吧!
你刚才不是已经称过了有一斤九两半吗"王艳文突然提高了嗓门,朝市场管理员叫道:"喂,管理员,请过来一下.
"卖鱼汉子立刻软了,挤出笑容,说:"得了得了,再称称呗.
"重新过秤,那条鱼一斤半.
王艳文接过找的钱塞进温泉手心,对卖鱼汉子说:"对不起了.
"在卖鱼汉子哭笑不得的表情中,王艳文响亮地笑着挽着温泉的胳膊走了.
温泉说:"你可真行啊.
""这就是生活.
"王艳文说:"我们学生多单纯,可社会这么复杂,光是怕它不行的.
"王艳文特别快活,特别喜欢笑,笑声很富有感染力.
温泉和王艳文手挽手逛了菜场,一路被王艳文逗得不停地笑.
王艳文几乎知道所有待业同学的情况,就像一个一个有趣的故事,听得很开心.
在分手的时候,温泉觉得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表露.
王艳文说:"我们再约个时间玩玩好吗"温泉高兴地说:"好.
"一个星期天,温泉参加了王艳文组织的一个聚会.
聚会在一家舞厅举行.
舞厅同时还经营餐馆.
除了温泉之外,其他三个女同学都号称自己是待业青年俱乐部会员.
但她们对温泉都非常热情友好.
一个女同学的哥哥是司机,是他开车来接的温泉.
温泉上车的时候知道她家里一家人准定在阳台上看她.
她自己也有点吃惊,居然有"桑塔纳"小轿车来接一个待业青年去赴聚会.
"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对吗"王艳文总是那么活跃.
几个女孩举起盛满可口可乐的玻璃杯响应:"对!
"大家砰地干杯,嘻嘻哈哈乱笑一气.
司机是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
他和他妹妹搭档为大家示范各种交际舞.
温泉十分感慨地发现同学们都会跳舞,只有她不会.
而她还不好意思学,光站在一边看.
我可真没出息!
温泉心里使劲批评自己,可就是迈不开脚步.
尽管没跳舞,温泉还是很快乐.
她第一次见识舞厅,第一次吃粤菜,第一次和待业的同学们畅谈今天明天和昨天.
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
她从前不愿结交的粗俗的女同学其实也挺可爱.
她为自己长期的偏见深感抱歉.
最后服务员送来了帐单:一百一十元人民币.
王艳文毫不在乎地付了帐.
其他同学都毫不在乎.
温泉却做不到.
"我要给你钱,王艳文.
""不敢.
"王艳文说,"这钱又不是我出的.
"温泉非常吃惊:"谁呢谁会给几个待业青年提供经费"王艳文说:"是啊.
谁为我们提供经费.
一百一十块钱,一笔经费.
"说完,率领几个人大笑,笑得意味深长.
温泉在下车之前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王艳文,下次见面你得告诉我谁出的钱,否则我就要发恼了.
"温泉说完谁也不看赶紧跳下车,她为自己有这么大勇气激动得脸红心跳.
总之,生活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不是吗很快,王艳文来约温泉看电影.
影片是战争喜剧片《伦敦上空的鹰》.
电影一开始,王艳文就说:"我去上个厕所.
"李志祥摸黑过来坐在王艳文座位上.
温泉轻声说:"对不起,这里有人.
"李志祥亮出票,说:"我就是这座,没错.
"温泉一看李志祥,赶紧转过了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
"李志祥低声细语仿佛很慈祥的说:"我就是修管道的,星期天玩得好吗粤菜味道怎么样"一个圈套!
温泉明白了.
王艳文不会再回来,一伙子阴谋家.
在电影院里,温泉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动.
观众的笑声一浪赶一浪.
温泉就像掉进陷阱的小动物,她都快要哭出声了.
"我们出去吧"李志祥扶着温泉的胳膊,温泉毫无反抗力地随他站了起来.
她觉得全影院的观众都在看她而不是在看电影.
她恨不得一把甩开李志祥的手,可她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6"小偷!
骗子!
可恶!
卑鄙!
"温泉索性让泪敞开流淌,"可耻!
你要干什么你偷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算,还设圈套骗我.
你知道我胆小,你就欺负人.
你是什么人你说!
你要干什么你骗我干什么你说呀!
"街心公园里没有人.
车辆在大街上行走不会到这儿来.
整个城市灯火闪烁可只是一个背景,如果她不勇敢就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温泉奋力叫骂着,但在一棵巨大的雪松下,她仍像个幼稚的、和哥哥或者恋人吵架的女孩子.
李志祥欣赏地望着温泉,他就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姑娘.
等温泉无话可骂了,只是抽泣个不停的时候,李志祥笑了.
"温泉,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志祥,管道工.
就是修管道的,我没骗你.
"温泉.
她想:他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他知道.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们去找家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坐坐好吗你一定渴了.
"过去没人时刻注意她渴不渴,小偷也许就是会哄人.
温泉说:"不.
我不渴.
只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我.
希望你能坦率一些.
"李志祥发出愉快的笑声.
他掏出一份过期的晚报铺在石凳上让温泉坐下,自己靠在一株树上.
"好了,擦干眼泪听我告诉你一切.
"李志祥伸手给温泉抹泪,温泉心头一跳,躲闪开了.
怎么如此随便.
温泉想.
但她心底里是愿意有人为她擦泪的,凡是女人都有这个愿望.
"对不起.
你这受了委屈爱哭的小模样真像我妹妹.
"这话真油滑,很多小说电视里面都有.
温泉低着头,脚尖划拉着泥土.
她不想和他针锋相对,只想知道一切.
她知道了一切就走掉,再也不会理睬他.
两年前,李志祥是这片街区待业青年的头头.
不仅仅是地下的,也是公开的,是派出所和街道公认的.
有关待业青年的一切全是由他出面接洽和组织.
后来,李志祥的父亲去世了,他顶职参加了工作,再就很少参与待业青年的事.
这次搞林壮是王艳文再三请他出面的.
王艳文家境很苦.
母亲有精神病,父亲工伤失去了双臂,哥哥小儿麻痹症,从小坐轮椅.
王艳文为了满足哥哥学好外语找个案头工作的愿望,到处去做临时工.
甚至清早卖菜,晚上到餐馆加夜班.
她父亲则捡破烂,胸前吊个筐子,用脚捡.
这样攒钱为她哥哥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以便他学习.
林壮在外语补习夜校认识了王艳文的哥哥,十分垂涎当时还不多见的那种收录机,经常借用,后来就说不见了.
说了许多赔礼道歉的话,保证马上筹钱赔偿.
但林壮并没有兑现他的话,他不再上夜校.
一年后他考取了大学并拥有了一部高级袖珍收录机.
朋友们气愤不已,决定报复林壮,夺回收录机.
李志祥既喜欢冒险又喜欢打抱不平,他就干了.
"可这是犯法.
"温泉的眼泪已干,头也早就仰了起来.
"我知道.
所以我不会让他们去干,只有我才有把握成功.
再说我已经有工作,他们在待业,出了事,他们就没希望得到工作了.
而我,最多让领导训一顿.
""多轻松,训一顿这可是犯法,要坐牢的.
""厂里哪舍得我.
"李志祥哈哈笑,胸有成竹地握紧双拳.
"咱样样事情都会干,出一个点子替厂里赚了十几万,厂级劳模呢.
"温泉又低下了头.
有人活得这么痛快,这么自信,真是的,这类青年当中为什么没有她"画在墙上的'Z'是什么意思"温泉问.
"天啦,这么通俗还不明白,佐罗的代号,杀富济贫见义勇为的佐罗.
骑士佐罗.
"温泉忍不住笑了.
那天只有小男孩说对了.
"你笑了.
好.
往下我说话是不是可以更放肆一些了"李志祥说:"是我让王艳文去菜场捕捉你的.
我要感谢你守口如瓶,没有告发我.
"温泉的两条腿吊在石凳上晃荡起来,夜色还真是挺美好的.
她说:"我总觉得为了感谢我你下的功夫大太了.
完全可以写封信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因为我并不认识你,无从告发.
""是的温泉.
社会经验告诉我不应该和你见面,但我忘不了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从来没有人这么无条件的关心我的安危,温泉,我感谢你天性中的那份善良.
再说……""说下去.
""算了.
不说.
你会生气的.
""李志祥!
"温泉脸红了,幸亏是在夜里.
她在撒娇,她为自己向一个刚认识的青年撒娇而羞愧.
李志祥装做视而不见,望着远处的大街,说:"我想认识你!
而且,我一直感觉你在……在"李志祥小心地选择着恰当的词语:"在希望我出现.
"温泉说:"现在我口渴了.
""太好了,我请你喝饮料.
"他们回到电影院门前,李志祥让温泉挑选自己爱喝的饮料,温泉挑了一瓶"可乐".
李志祥也拿了一瓶"可乐",他们退到树的阴影里,一人咬一根吸管慢慢吮着.
"温泉,今天净是我讲话,是不是你也讲讲你的情况,否则太不公平了.
""我,一张白纸.
""什么经历也没有""没有.
""总有男孩追求过你吧""哦李志祥.
""看你脸都红了.
十八岁的姑娘应该为没有男朋友而脸红.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当然.
""王艳文吗""不.
你.
像你才是朋友,艳文是情人.
"温泉不禁吐了吐舌头.
新佐罗.
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说.
温泉没带手表,她一直想着等电影散场了就回家.
等到卖饮料的都推着小车离开时,温泉才觉察到电影早散场了,"呀,糟糕!
"她失声叫道,顿时沮丧得不得了.
温泉从来没回家这么这么晚,况且还是和一个男孩在一块,她不愿对父母撤谎.
撒谎比最坏的事都坏——她从小就是受的这种教育.
"你不用撤谎也不用说实话.
"李志祥告诉温泉:"你是一个大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一摊子事.
"温泉又是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因为骑得飞快,温泉不得不听李志祥的话,用手拉着他的皮带.
一路上她都是热烘烘的.
7温功达夫妇等女儿等到夜里十二点.
上床后依然睡不着.
温泉一直是个听话的、自觉守时的好孩子,她准是出什么事了.
张怀雅尽管当了一辈子医生,见过了无数残酷的场面,可一想到女儿出事就受不了.
钥匙在房门锁上咔嚓一响.
温功达张怀雅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温泉非常健康,春风满面.
张怀雅的气就上来了.
"请问现在几点了"温泉瞟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两点,凌晨两点.
"对不起,妈妈.
"张怀雅瞪着女儿,希望瞪得她主动坦白出今晚的行踪.
"我看了电影,和一个朋友讲话讲晚了一点.
"温泉说完往自己房间走.
"回来!
"张怀雅喝道.
"请说清楚.
和哪个朋友,说些什么.
我明天得证实一下.
"温泉的脸苍白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温功达一般都在关键时刻加重分量.
他们夫妇配合了一辈子,就这么管教孩子,显然很成功,儿子都是科级干部了.
"说吧.
"温功达说,"温泉,我们是为你好.
女孩子一般是不能这么晚回家的.
如果你觉得我在场不好说,我走开.
但你必须告诉你妈妈.
"温功达停顿了一会儿,拍拍妻子的肩,进了自己卧室并较重地关上了门.
温泉让父亲的一番话屈辱得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抽泣着说:"反正我没有干坏事!
我没干坏事!
""那就说说你干的好事吧.
"张怀雅泡了一杯茶,说:"妈妈有耐心等待.
你应该知道我们家规矩,小孩子不能瞒着父母干什么.
现在社会是那么复杂,待业青年是很容易学坏的.
允许你和王艳文来往了几次,你就明显地变了.
你还小,我们不怪你.
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在干什么.
我们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懂了吗"张怀雅一杯杯喝茶,盯着女儿.
她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女儿像尊雕塑立在那儿,她很想发狠将杯子扔过去.
温功达看母女俩僵持得厉害,只好劝妻子暂时回房间睡觉.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
"温功达对女儿说了最后一句活,扶妻子回到了房间.
温泉在客厅站了一夜,清晨时双腿一软,不由自主瘫在地上.
温功达夫妇不得不承认他们输了,女儿变了.
8自从采取了晚上不让出去的管制政策后,温泉再也没出去.
但李志祥是三班倒,经常白天有休息时间.
他们可以在菜场见面,对于要好的年轻人来说,菜场和公园没什么两样,重要的是见面和谈话.
家庭的压力和监视反而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
李志祥每天早上上班骑车经过买早点的温泉身边,他都要握握拳头鼓励她勇敢,吹几声行云流水的口哨示意她应该愉快.
温泉领会这一切含义,她用微笑的眼神回答李志祥.
谁都不知道手中端着一锅馒头的女孩正经历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从表面上看,温泉没有反常的迹象,没有嫌母亲做的衣裳土气,也没有偷偷涂脂抹粉地化妆.
而张怀雅认为如果一个女孩变坏必定要有爱打扮的表现.
除了那一个晚上倔犟的反抗之外,温泉依然温顺勤快地做着家务,依然懂礼节有礼貌,总是为父母添饭送到他们手上.
实际上,温泉已偷越了封锁线.
她跟着李志祥认识了本街区几乎所有的待业青年,知道了自己的绰号叫"中学生",她很喜欢这个绰号.
由于温泉在新佐罗行动中表现出色,也因为她举止高雅而为人大方坦率,大家都尊重她喜欢她听她的话.
温泉还去了李志祥的工厂,看到工人们绿林好汉似的豪爽粗犷,不拘小节,觉得十分自由自在.
厂长拍李志祥的肩,和他称兄道弟,还让食堂为温泉特意做了四菜一汤.
温泉还去了李志祥家,李志祥的母亲不让他们做任何家务,她乐呵呵为他们端茶做饭,凡事都征求儿子的意见,生怕儿子不满意.
他们母子相处得和姐弟一样.
王艳文也把温泉引为好友,向她倾诉了她和李志祥恋爱关系中的磕磕碰碰.
并且有十分机密的情况请温泉帮着出主意:王艳文遇上往日的邻居了,那青年做生意发了财,长得也挺帅,最近天天来找她,要这年轻的财主还是要李志祥呢从前温泉是个寂寞的女孩,走到哪儿都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现在路上老有人说:"嗨,中学生.
"大家便点头微笑.
温泉看见过母亲偷偷翻看她用的化妆品,她洞悉母亲的心思,她觉得很可笑.
她一点不想改变"中学生"形象.
李志祥就是喜欢她的清纯.
他和许多女孩打情骂俏,唯独和她正经谈话,最多也只拍拍她的肩,这是当着大家包括王艳文的面常做的动作.
李志祥就是这么一个热情奔放的人.
后来还有更让父母吃惊的事呢:她已经请李志祥在为她找工作了.
她愿意当工人.
就在温泉满心欢悦地过着双重生活的时候.
他们被温暖和尔红在电影院发现了.
这是一个下午.
电影两点开演四点之前就可以结束.
为了防备父母在上班中途回家突击检查,温泉在家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新华书店找同学李晰买《大趋势》.
《大趋势》已由李晰交给李志祥,李志祥在看电影时送给温泉.
李志祥是策划行动的行家.
温泉还是认为撤谎可耻.
如果回家没有情况,她准备撕掉纸条,不提她买了一本《大趋势》的事.
照例是熄了灯之后,李志祥领着温泉进来的.
一部外国惊险警匪片,一看才发现他们在上个星期在另一所电影院看过了.
待业青年没有单位给他们包场电影的待遇,但他们总是最先拥有好看影片的票子.
电影院是待业青年活动基地之一.
温泉加入了所谓的待业青年俱乐部后,一般总能很早看到新影片.
既然是看过了的电影,他们就谈起话来.
为了尽量减少对他人的影响,他们把头凑得很近.
《大趋势》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书,热衷于改革的人们都读,李志祥已经读过了.
他按自己的理解给温泉讲"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
"银幕上警察正在追击罪犯,小汽车急转弯转得嗤嗤作响.
这时候温暖已经从后面看清了前排的两颗脑袋绝对是妹妹和一个小流氓.
尔红劝阻丈夫不要鲁莽,温暖推开了尔红的手.
温暖叩了一下李志祥的肩:"请出来一下!
"李志祥只能看到一双愤怒的眼睛.
他说:"现在我不想打架.
""不用打架,只是谈谈!
""现在我不想谈.
"温泉回头一看就张口结舌愣住了.
尔红居然还习惯性地朝她笑笑.
温暖逼视着温泉,说:"你是不是该回家了""他是谁"李志祥问温泉,温泉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尔红说:"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温泉的哥哥,我是她嫂嫂.
""十分荣幸.
"李志祥说.
一旦遇到挑战,李志祥就骤然亢奋,嘴巴和拳头都格外具有杀伤力.
温暖说:"现在好了.
既然明白就好了.
尔红陪温泉回家,你出来,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李志祥笑了.
"非常抱歉.
"他貌似彬彬有礼:"我们不能应邀,我们在看电影.
"温暖不觉提高了声音:"温泉!
"李志祥也故意提高了声音:"同志,请您注意公共道德.
"四周的观众有人附和李志祥的意见.
温暖拉起尔红退出了影院.
温泉一直捂着脸,李志祥拉开她的手,她满脸满手都是泪痕,李志祥握住温泉的手,一阵一阵送去力量,低声说:"哭吧哭吧,在这儿哭个够.
回去就要像个大人一样处理自己的事了.
"9在楼梯口,温泉遇上了尔红.
尔红扎着温泉平时下厨房的围裙正在倒垃圾.
看来今天用不着温泉做饭,温家的生活打破了常规.
尔红悄声告诉温泉:"爸爸妈妈都回家了.
如果你先头跟我回家,温暖是不打算告诉大人的.
那男孩把温暖气得够呛.
"温泉觉得很好笑.
仅仅事隔一小时,温泉就觉得哥哥受了挫折的样子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
他们并没有看完电影.
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他家,他让温泉用冰敷消了眼睑的红肿.
温泉一边听李志祥振振有词他讲话,一边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吃了东西,李志祥预计今天温家的晚饭一定吃不好.
当温泉离开李志祥家时已经胸有成竹,毫不畏惧了.
是的.
总有决裂的一天.
既然她和他们的观念完全不同,决裂迟早会来到.
哪个孩子能改变父母呢一般父母都认为应该是他们改变孩子.
可温泉就是考不上大学,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怎么办呢那就碰撞吧!
李志祥说得真对,温泉觉得他可以为待业青年写一本人生之路的书.
温泉的害怕和眼泪都是因为羞耻而流的.
被哥哥发现了她和一个男孩头碰头说话看电影真是羞人.
李志祥一句话便让温泉豁然开朗.
"我们并没有谈情说爱,你没注意到这一点吗"李志祥说:"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像我和艳文那样才是情人呢!
你害什么羞"王艳文曾当众投进李志祥怀抱,而李志祥也紧紧揽住王艳文的腰肢.
他们没有过.
他们的确没说过什么爱呀情的.
只是今天在温暖的突然袭击下,李志祥才握了温泉的手.
温泉一路走一路为自己叫劲:别怕.
她挺着胸脯望着远方往家走,心里说:别怕别怕.
尔红要去报信,温泉拦住了她.
温泉推开门,大大方方走进客厅,在桌子上放下《大趋势》,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对着注视着她的父母及哥哥说:"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温家本来是商量好,由父亲唱红脸,母亲唱白脸,哥哥嫂子善后的.
他们料定温泉会一个劲埋头哭,什么都不肯说.
可温泉一进门就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张怀雅一反平时的慈母形象,狠劲捶了几下桌子,说:"那个小流氓是谁"温功达一看情形,连忙改变了事先的角色,态度温和地说:"温泉,好好回答妈妈的问题,别让妈妈气坏了身体.
"温泉说:"他不是小流氓,他是劳动模范.
"张怀雅说:"那小流氓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我说过了他不是小流氓,是劳模.
"张怀雅差不多在嘶叫:"名字!
他的名字和单位!
""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没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温功达极为惊异女儿今天的口才,他倒很想驳倒女儿.
他说:"我们做父母的有权知道自己的女儿和谁谈恋爱.
"温泉的脸忽地红了一下,她恨自己红脸.
她说:"我没和谁谈.
"她省略了"恋爱"两个字.
在这个家里孩子和父母从来没有面对面使用过这一类词语,温泉没法冲破习惯.
温暖说:"温泉,别抵赖.
你今天勇气好像很足嘛.
"温泉转向哥哥:"怎么哪你不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吗难道你也认为青年人在一起看电影就是谈恋爱"温暖一时间无言以对.
尔红早从厨房出来,靠在客厅一角看着这场斗争.
她下意识地微笑着,为小姑子暗暗叫好.
她发现自己从前太忽略小姑子了.
按说她们可以结为好朋友,挫挫温暖那种天之骄子的傲气.
"我不许你再和他来往!
不许!
"张怀雅说,"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对得起你,我不许你做出伤风败俗,有辱门庭的事.
告诉你温泉,你不说清楚,你从此再不许出这个家门!
""冷静点.
"温功达对妻子说,"你要冷静一点,不要让邻居听见.
"温泉从来没看见母亲气成这个模样,她都说的真话可她母亲快气死了她想干脆全说了,免得这样的情形再来一次.
"妈妈,你别生气.
"温泉强忍憎恨给母亲倒了一杯水.
"我没做坏事.
我说的是真话.
我马上就十九岁,是成年人了.
我需要进入社会,有个工作,自食其力,仅此而已,我已托朋友替我找了份工作.
是当工人.
我已经填了工厂的一份表格.
要我不出家门是不可能的事了.
"张怀雅突然抓住了心口,倒在沙发上.
这件事并没有因张怀雅的心脏病发作而告结束.
温功达单独找女儿谈了话,温暖也和妹妹谈了话.
温泉后来顶不住,还是哭了,她为把母亲气得住院而难过,但她始终不肯松口放弃去做工.
张怀雅把丈夫和儿子召集到医院病床边商议了一个对策.
先稳住温泉,张怀雅暗中办病退,让女儿顶职.
这些事都难办,首先医院不会轻易同意张怀雅退休,其次顶职的政策似乎有变.
但他们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温暖准备动用他最好的一批关系人物.
他们都是温泉的亲人,决不能让她年轻时一时糊涂,终生受苦.
张怀雅伤心地说:"温家多少辈多少代了,都是书香传家.
还没出过一个工人呢.
"温功达像对一个成人那样对女儿说:"温泉,我只有一个要求.
在你妈住院和回家养病期间,你暂缓出去办工作的事,让你妈完全病愈后再商量.
可以吗""可以.
"温泉连忙回答.
她被父亲语气里的让步感动了.
她从小就怕父母,他们从不让她犟赢.
可这次她赢了,当然可以.
10张怀雅出院回家时还很虚弱.
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儿的争吵.
整整一个多月都是和颜悦色的.
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总是挟到温泉碗里.
温功达居然借走了《大趋势》.
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阳台上,张怀雅给女儿唱了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这是温泉曾几次要求母亲唱,最后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的.
因为这歌唱的是一个少女爱慕一个少年.
渐渐地温泉不仅丢掉了戒备,心里还多了一份内疚.
不管怎么样说,母亲是被她气病的.
所以,她像只听话的小猫咪,终日围绕在母亲脚边,尽量周到地照顾她.
后来,张怀雅能出去走走了,温泉也并没有立即去找李志祥.
她等待着父母主动和她谈.
她不愿意再惹他们生气.
医院劳资科长的突然出现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温泉头上,劳资科长送来几种表格让温泉填上,说:"祝贺你呀,马上就是护士了.
"当着过去一直称呼某叔叔的劳资科长的面,温泉不敢哭叫怒吼,她只是抱着胳膊直往后退,惊慌失措像只被追猎的小动物.
父亲回家了.
哥哥也回家了.
他们到得十分准时.
母亲在他们的簇拥下,声音又是那么富有权威性,"温泉,尽快把表填了.
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为了给你谋个好职业,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许多路,找了许多朋友,花了不少钱.
现在待业青年太多,谋个好职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
过去是我们做得不够,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现在我们尽了自己的努力,对得起你了.
""不!
"温泉说,"我不愿做护士!
不愿意!
"温泉无法诉说出满心满腹的悲愤,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家里人会哄骗她,到处是阴谋诡计使她畏惧这个世界.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拒绝吃饭.
反复只说不愿做护士,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表达她深深的伤心.
温功达夫妇被女儿哭得有点束手无策.
他们不理解仅仅因为不太喜欢一个职业怎么就可以绝望成这个样子.
张怀雅在温泉哭了两天之后怀疑女儿是不是有点精神方面的毛病温暖则认为这事和那小流氓有关.
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暖根据母亲提供的王艳文的线索找到了李志祥.
温暖走进李家狭窄的房间不禁为妹妹感到深深的难过.
李志祥显然出乎意料,但他没有表现出过份的惊讶,他指了指一只老式太师椅,说:"坐.
"温暖没坐,他说:"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朋友.
"李志祥说.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诱她!
""我再说一次:朋友.
不是情人.
我是替朋友帮忙.
这下明白了可以请你离开我家了吗"温暖沉着地望着李志祥,心想像这种自以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为什么不进监狱呢.
"请问你给温泉找的什么工种""要干什么就痛快干,我可没工夫和你磨.
"温暖简直恨得牙根痒,他很想揍人,当然他不会动手.
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不用温暖说服,李志祥欣然同意劝劝温泉.
很简单,他认为护士工作比工人更适合温泉并且社会地位高多了,何乐而不为.
最后,温暖让李志祥去自己家.
李志祥说:"不去,让温泉来我家.
"他怕对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温暖冷笑了.
温暖临走不得不承认李志祥是个聪明的小流氓.
尔红陪温泉来到李志祥家,李志祥极有礼貌地接待了她们,温泉要求单独和李志祥谈话,尔红同意了.
她坐在客厅吃了一包瓜子,温泉从房间出来就同意做护士了.
这一天李志祥的母亲在家里,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间进进出出.
"当护士多好!
"她对温泉说,"看病不用求人开后门,你这傻妮子.
"温泉笑了.
她做学生时哪会考虑这么多实际问题.
可生活中全是很实际的问题,李志祥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你得用很实际的态度去对付它们.
医院有许多待业的中学毕业生,唯独温泉得到了进医院工作的机会,这使许多职工忿忿不平.
温泉从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围气氛的阴冷.
按说温泉没经过专业训练只能当清洁工之类的,但由于张怀雅全家努力,温泉破例当了护士,让她边干边学,边等待学习机会.
温泉的老师是她从小就叫刘阿姨的一个中年妇女.
她女儿和温泉同班,成绩极差,也在家待业.
第一天上班是张怀雅送女儿来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从前的同事,刘护士是最热情的,揽过温泉的肩,说:"张大夫您放心,我一定严管严教.
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吗"母亲一离开,刘护士就没有了笑脸.
她自顾自忙碌,让温泉穿着一身浆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里发呆.
温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从身边走过,"刘阿姨.
"温泉说:"我现在该干什么呢""哦.
"刘护士好像才发现这里站着一个人,她冷冰冰说:"别叫什么阿姨,叫老刘.
我们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讽地笑笑,"至于你该干什么你会什么呢会打针吗"温泉摇头.
"会量血压"温泉低下头去.
"什么都不会对吧可号称护士!
这世道什么荒唐事都有!
"温泉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帮清洁工拖拖地,洗痰盂.
清洁工倒是忙不过来.
"上班的第一个上午,温泉洗了五十只痰盂拖了三间大病房.
所有的医护人员在上午都忙着查病房和治疗,没人理睬她.
温泉随着人流去食堂买了午饭,一口都吃不进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个小时,病人都好奇地看这个立在走廊里的小护士.
刘护士又像新发现温泉一样,说:"唷,你在这儿傻站,我到处找你.
"许多护士嗤嗤笑.
刘护士给温泉一盒体温表,说:"先学量体温吧.
"幸亏温泉有个做医生的母亲,她还会看体温表.
但刘护士嫌她动作大慢,看得也不准确.
温泉一慌乱,摔了一个体温表.
刘护士到处说:"摔了.
一动手就摔了.
"护士长拿过一个本本,对温泉说:"自己记载,到时候自己念给大家听.
大家认为必须赔偿就从工资里扣.
这是规矩.
"温泉这一天还没看见过护士长的脸,她一直戴着大口罩,眼睛像两口枯井.
温泉就是怕这些,她母亲也曾是这个模样,她从小就怕.
晚饭温泉吃了很少一点,关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出来.
11所有的人都发现温泉瘦了.
张怀雅询问过女儿,温泉说:"挺好.
"于是温功达对妻子这么分析:"悠闲的日子没有了,要操心要工作当然就瘦了,一般年轻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温泉对父亲的话毫无反应.
随便他们怎么想,她是再也不会对他们说实话了.
母亲到病房找刘护士或王护士质问只能加重她的灾难.
上班两个星期后,温泉才去见李志祥.
李志祥几乎不敢认她.
"温泉吗"他说,随即把她拉进家里.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不想吃东西,一点食欲没有.
""为什么""我说过我不喜欢在医院工作.
可你们都让我去!
"温泉突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我工作得好吗告诉你们,我很好!
没想到你也这么俗气这么市侩,劝我去做护士.
我能怎么样,只能听你们的,只能依着你们.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苦得自己受.
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我挺好!
"李志祥无活可说.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温泉觉得十分无趣,她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李志祥看上去也并不那么出众.
谁都以为她掉进了蜜罐里.
偏偏李志祥还说:"你别太偏激,一般说来,医院工作当然比工厂工作要好,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对.
"温泉干笑着说,"医院工作使我苗条.
"温泉把在医院受的怨毒恨不得全发泄出来,她冲着李志祥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你的,感激你劝我跳进火坑.
你必须时时处处向人显示你的能干、聪明.
你在哪儿都得赢,你赢了温暖,赢了我的父母亲,其实,你们应该在一块儿干杯.
你们是一路货色,都是阴谋家.
我明确告诉你:我讨厌你,你们!
""温泉你别这样.
""温泉就是这样!
""温泉你等等,你听我说.
""不听.
"温泉已经冲到了楼下,她仰起脸对李志祥叫喊到,"我恶心!
"在医院工作两个月后,温泉已变得很怪.
在医院怯生生对谁都怕,在家里谁都不怕,不理睬.
她不仅没学会任何技术,反而一天到晚捅漏子.
打碎体温表是最轻的,有两次发错了药,有一次把送太平间的尸体推到了电梯里就不管了.
弄得医护人员们怨声载道.
鉴于这些情况,医院赶紧在全国到处联系,了解到湖南长沙要开办一个在职护士培训班,学费也不贵,就将温泉送到了湖南.
12"喂,林彬说你叫温泉,是吗"马佳问温泉.
马佳是个高大的漂亮姑娘,来自北京,因为说一口清脆而道地的普通话十分得意.
在分配宿舍的上下铺时,林彬把温泉安排到了马佳的下铺.
林彬是长沙本地人,是这个六十人培训班唯一的共产党员,所以理所当然被学校指定为班长.
林彬到火车站接站时,温泉还以为她是老师.
林彬也高大也漂亮,就是略单薄一些,肤色黑一点,马佳一到学校就有点不服气林彬.
八个姑娘正在各自床铺上整理,一听马佳傲慢地询问温泉,就都住了手,看着她们.
"是的.
"温泉说:"我叫温泉.
"马佳咯咯笑起来,她竖起一个指头点着温泉,"亲爱的小姑娘,你这名字叫得不好,极其不雅,温泉,一个人人都可以跳进去洗澡的地方.
"林彬说:"喂,你的名字也不好,马甲,是件人人都能穿的背心.
""哦,"马佳说:"班长,你的名字尤其糟糕,林彬,淋病.
"姑娘们嘎嘎大笑.
八个都笑了.
马佳说:"我建议我们三人都改一个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这时候大家已经觉得马佳并不是个尖刻刁钻的人,不过爱出风头爱闹罢了.
大家嚷嚷要马佳说出新名字.
"南丁格尔.
怎么样南丁格尔之一,之二,之三.
"有的姑娘不知道南丁格尔是何许人,马佳说:"护士教育的创始人.
天呐,护士不知道自己的创始人,可真该来培训培训.
"温泉一点都不生气.
她从来都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这气氛真是好极了.
都是狗屁不懂的护士.
她开始浮出水面,呼吸到氧气了.
她感谢这里的一切.
温泉说:"马佳,我和你换个铺位好吗"她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心里才舒服.
"太好了!
温泉,谢谢你,祝愿你在今后两年的学习中万事如意.
"马佳说.
马佳的预祝对了.
温泉在长沙的两年学习中果然万事如意,甚至可以说远远不止如意,她还学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从学习一开始,温泉的各项成绩就是第一流.
许多姑娘是冲着热爱护士工作来学习的,而温泉是满腔仇恨来的.
她把每一门功课都当堡垒攻克.
这种毅力有时候是惊人的顽强.
在班上,温泉不是最漂亮的姑娘却是最娴静最有礼貌的姑娘.
她诚实,大方,朴素,容人,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她.
她话语不多,分析能力很强,不爱挑拨是非.
所以既是林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也是马佳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她在这一对最漂亮的女人之间冷静地观看了一场厮杀.
人太善于伪装了.
同学们都以为马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可她不是.
她非常有心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夺到她想要的东西.
起初,林彬和马佳关系还不错.
马佳的性格有感召力,林彬要利用她做学生工作.
马佳告诉温泉:"让她利用吧,我心甘情愿为她工作,虽然她是个庸人.
她一定暗自高兴,可有她哭的时候,她不知道她将失去什么.
"好长一段时间.
温泉的确不知道林彬将失去什么.
马佳和林彬在几个月内亲同姐妹,饭菜票都混在一块用了.
她俩年龄比大家大,经常撇开同学在一块讲悄悄话.
林彬在和温泉谈到马佳时这么说:"她这个人很自私但号召力强,不团结她班级就活跃不起来.
我想留在护校当老师,关键就看我把这个班带得怎么样.
"林彬有个军官未婚夫,挺帅气的年轻人,每周六下午来学校接林彬回家,穿一身迷彩夹克,骑着军用摩托.
军官性格热烈开放,和女学生们混熟后就向她们飞吻.
女生中也还有人有男朋友,也到学校来,比起军官可就差多了.
林彬非常迷恋她的军官,他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新房都有了.
林彬和军官像一对小鸟,经常往新房叼些精美的新婚用品.
据说军官的爹是军分区副司令员.
女生们在一起谈起林彬的婚事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有马佳不屑一顾.
"羡慕我吧,姑娘们.
我的男朋友也是军官,他老爹也是军分区副司令员.
叭,叭.
"大家都以为这是玩笑话.
没想到在念完第一年的寒假里,林彬的军官护送马佳去了北京.
温泉假期都没回家,她和五个同学组成旅游团到处旅游.
温泉一行人这一天正要坐火车去山东泰山.
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马佳挽着军官姗姗走进候车室,军官旁若无人地亲吻马佳的头发.
他们拎着旅行包,像一对新婚小夫妻登上了列车.
寒假结束重新开学,林彬的风姿依然如旧,她忙碌地为开学组织这项或那项活动.
温泉不相信林彬对自己后院起火一无所知,她敬佩林彬的沉着镇定.
有的女同学看林彬吃饭那么香就打赌她肯定还蒙在鼓里,有好事者就跑去告诉了林彬一切.
"是吗"林彬笑眯眯地说:"既然是这样,我一定成人之美.
再找嘛,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彬因此而在全班威信大长,可她有一次约温泉在深夜的校园里散步,哭倒在草坪上,"等着瞧!
"她说:"马佳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伤害了我的人决无好下场.
"窗户纸是由林彬亲自捅破的,她找马佳谈了话又找军官谈了,十分凄婉地表示愿意成全他们.
马佳这下可真是感动了,发誓要做林彬的好姐妹,在班级里全心全意拥戴她.
军官更感动,甚至还有些动了旧情,觉得放弃这么贤惠的姑娘太可惜.
林彬把军官的这种态度也告诉了马佳,要马佳抓牢他.
从此,军官每周六来接的是马佳而不是林彬了.
不久,马佳怀孕了.
偷偷设法做了人工流产,向学校交了一份重感冒诊断书躲在新房里休养.
当马佳病愈回校时,学校当众宣布了对她的处分:开除学籍.
处分通知是由班长林彬念的.
念完她十分怜悯地望了马佳一眼.
马佳是最看重这次学习的.
她家在北京是毫无权势的一介平民.
北京待业青年的竞争比其它城市尤为激烈,马佳所在的医院简直像个赛技场——这是马佳平日告诉同学的,她若没弄到这次学习机会,她就会去当清洁工.
当场马佳就号陶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质问校方:"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校方只好再次让林彬上台念一份材料:关于学员马佳生活作风错误的调查.
材料中详细而准确地指出了马佳和军官婚外同居并怀孕并做了人工流产的事实.
还没念完马佳就冲出了会场.
马佳立刻找来军官,在宿舍当着所有女同学的面给了他几个耳光.
她撕扯着军官哭闹不休,恶毒地咒骂他.
因为只有军官出卖她,校方才可能了解一切秘密.
所有一切马佳做得非常隐秘,有许多话甚至是他俩关在新房里说的.
漂亮的马佳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学校,离毕业只差三个月,学了一身护士的本领只好去当清洁工.
她和军官的关系也彻底垮掉了.
军官一场噩梦醒来,又来求林彬的谅解,有好几个学生在校园的树林里看见军官跪在林彬面前.
不久,从校办公室传出小道消息,说处理马佳的调查材料是林彬弄来的,林彬在新房里放了录音机,录了十几盒磁带.
温泉实在不敢相信,她偷偷问了林彬.
林彬已不屑于掩饰,说:"是的,我配了一把钥匙保存着,我知道他们会先去父母家吃饭然后回新房睡觉.
我不是说过伤害我的人决没好下场吗"温泉两年没有回武汉.
当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时已和两年前判若两人.
她长高了长胖了,腰背挺得很直,胸脯已发育成熟,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13温泉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是李志祥.
张怀雅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变化,她高兴极了.
她相信女儿再也不会憎恶护士工作,再也不会把父母的好心当成恶意.
她成功了!
张怀雅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
"温泉快给我看看你的毕业证!
"这是她迎接女儿的第一句话.
毕业证和成绩单是最重要的.
温泉拿出毕业证送到母亲手上,毕业证上附有成绩单,她的成绩全在一百分到九十分之间.
张怀雅在女儿的成绩中陶醉了很久才想起其它的情节.
她说:"怎么不事先拍个电报回来,让你爸爸去接你"要是先说这句话再要毕业证就好了.
温泉想这就是她的家,一点没改变,一点没温情,如果她成绩很差怎么办,班级里有成绩很差的女生,她母亲照样不远千里给她捎去鸡蛋.
温泉环视着家里,环视着她的小房间,一切依旧,只不过她的小书架上多了几本护士专业的书,一定是父亲买的.
她的小房间其实属于父母,她从不敢摆上花草或者布娃娃.
她变了,家里没变,她有了一种住不进来的感觉.
张怀雅说:"温泉你先洗洗,今天我们随便吃一点,星期六下午做一顿好吃的为你接风.
星期六正好你哥哥他们都来.
"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全家人聚会.
温泉说:"妈妈我下午不在家吃了.
我想洗了澡去医院看看,可能要和朋友们一块儿吃了.
"张怀雅认为首先想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有事业心的表现.
"好吧.
"她说:"不要回来大晚.
""好的.
"温泉说.
这个时候她已经丝毫不觉撤谎有什么不好.
温泉根本不想去医院,医院里没有她的朋友只有欺侮过她的敌人.
她会去的,会按规定的时间去上班,会做出个样子让她们瞧瞧.
现在温泉想见的是李志祥,他一定会惊喜过望,会马上就为她接风洗尘.
洗完澡,温泉换了身自己裁剪的很怪的衣服:一件长及臀部以下的黑色无领夹外套,里面穿了件很厚的高领白色毛衣.
扎了根天蓝色丝带,足蹬高统皮靴.
她还涂了口红和眼影,上了睫毛油.
这一切都是从护士班学来的:有钱就买与众不同的高级服装,没钱就自己设计与众不同的怪式样服装.
女孩不要用脂粉,但要让眼睛黑亮让嘴唇饱满鲜润.
温泉各种成绩都很出色.
张怀雅被女儿吓了一跳.
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穿过房间的女儿,不得不承认她比过去漂亮了许多.
"只是怪了一点儿.
温泉,你还化了妆不是年轻姑娘不用化妆.
"温泉说:"妈妈,我只修饰了一下眼睛和嘴巴.
我们上化妆课时,老师认为我应该注意这两部分.
""现在护校有化妆课""叫护士仪表课.
选修课.
"温泉在母亲的惊讶中拎着小包离开了家.
当然,校方没有开办什么护士仪表课,是她们宿舍开办的,由马佳主持并任教.
女儿没有必要对母亲说那么清楚.
在两年的学习中,温泉和李志祥通过十几封信.
都是不超过一张信纸的日常问候.
他们两人都是语文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不觉得文字能表达生活和思想.
温泉经历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她只这样告诉李志祥:我们班有很多有趣的事,以后讲给你听.
李志祥也没写过任何具体事:我们也有很多有趣事,等你回来再叙.
文字能说明什么,还是让人突然出现有趣.
温泉一进工厂就知道李志祥当了车间主任.
她在众多女工的注目下径直将自行车骑到了车间里面.
李志祥在一台大机器面前猫腰工作,温泉在他不远的身后使劲摇自行车铃铛.
李志祥回过身来,说:"天!
是你!
"温泉吃惊地发现李志祥壮大了,简直成了一个大人,眉头间还闪动着"川"字的形状.
温泉就更令李志祥吃惊.
面对她,他的一双油污大手不知放哪儿好.
李志祥让温泉等一等.
他拿了一件新工装垫在椅子上让她坐,给她找来几本相对干净一些的杂志.
让她暂时看看.
他便去请假洗澡换衣服.
从洗澡间出来的李志祥是一个十分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他穿着羊皮夹克很神气地穿行在自己工厂里.
女工们一点不掩饰她们爱慕的目光,男工人们则和他开玩笑.
温泉就喜欢工厂的这种随便气氛.
李志祥把温泉带到了一家新开张的舞厅.
这类舞厅在中原地带正萌芽.
它们用茶色玻璃做门,里头豪华干净,服务员都穿制服,说"小姐,请进.
"和"先生请进.
"温泉进这种地方还有些怯意,她知道这种地方价格昂贵.
"只能在这种地方为你接风.
"李志祥说,"大众餐馆对今天的你不配.
"温泉就知道李志祥会为她接风,但她还不知道李志祥会如何评价她.
现在她知道了.
他们吃了饭,喝了鸡尾酒.
鸡尾酒是温泉点的,她点的"红粉佳人".
"红粉佳人"一杯十元钱.
后来他们跳了舞,彼此谈了分别两年的经历.
温泉已不能称作"中学生",她具有了女人的娇媚和洒脱大方.
而李志祥变稳沉了.
回忆起新佐罗行动,李志祥大笑自己的幼稚,他说他再也不会那样孩子气了.
六个小时的相聚中李志祥至少有二十次赞叹温泉的漂亮.
他注视她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很深的遗憾.
温泉屡次问他怎么啦他摇头不语.
在分手的时候,李志祥告诉温泉说:"我结婚了.
"温泉愣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走马灯转的尽是毫不相干的马佳和林彬的面容.
李志祥和王艳文在十天前结了婚.
王艳文是俗气了一点但李志祥已经懂事了.
他知道一个工人只能娶到像王艳文这样的老婆.
王艳文的容貌身材都属上乘,李志祥为她还很花了一番气力呢.
这天晚上,温泉辗转难眠.
她头一次认真考虑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其实她的男朋友就是李志祥.
回忆从前的一切,难道还有其他男孩子亲近过她吗温泉再也找不出比李志祥更好的男孩.
一想到生活中从此再没有李志祥,温泉就觉得身后没有了依靠.
王艳文夺走了她的依靠,她不能允许.
温泉想:决不允许!
14星期六的家宴按期举行.
温功达夫妇拟了一张菜单,根据菜单又列出了购买原料的清单,让温泉星期六一大早去采买.
过了三天就没有新鲜感了.
头三天温泉感到父母对她格外宽容迁就,时常新奇地注视她.
现在她又是他们的小孩温泉.
他们又开始说她这不对那不对.
他们让小孩子自己为自己接风洗尘.
下午五点三十分,温暖准时按响门铃.
温泉开门迎进了哥哥一家三口.
"吃饭真准时.
"温泉说.
温暖和尔红都像没听见温泉的话.
笑着说温泉回来了,学成归来大好了.
温鑫两年不见姑姑,不肯认了.
扭了扭身子就跑到餐桌旁边趴着看菜.
张怀雅呵斥了温鑫,说:"温家怎么能有如此无礼的孩子,温暖尔红你们是怎么管教的"尔红扯过儿子,"噼啪"揍了一下屁股.
温鑫不哭,却很凶地踢尔红.
温泉鼓掌了.
她想温家变化大的不光是她嘛.
张怀雅问丈夫:"老温,我想起来了,对门老林出差还没有回来吧"温功达说:"没有.
""那我建议请老姚和林壮到我们家过周未算了"张怀雅特意对温泉说,"你两年不在家,家里很多事多亏你姚阿姨帮助,林壮还常替我们换煤气呢.
"轻易不请客人的温家居然忽发奇想要请人共度周未,温泉警惕起来.
为什么母亲不征求其他人意见偏征求她的意见尔红没等母亲说完就跑去请人家,温暖取酒杯已经多取了两套.
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而唯独瞒着她.
老姚和儿子林壮很快就来了.
张怀雅说:"快叫姚阿姨好.
""姚阿姨好.
"温泉说.
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什么时候提醒一下母亲才好.
老姚握了握温泉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林壮已留校当了外语系老师,据说还翻译出版了一部小说.
林壮的外表已经是老师的模样并有未来教授的趋势,头发留长向后梳了.
"嗨,你好!
"林壮主动伸出手和温泉打招呼.
"你好林壮.
"温泉大方地与林壮握手.
她发现屋里所有人都兴奋地望着他俩.
温泉有点明白事情原委了.
温暖安排座位时好像很随意.
结果温泉和林壮挨在一块,老姚在温功达和张怀雅之间.
因为温家很少请人吃饭,所以有些不知道饭该怎么样吃法,只会笨拙地表扬林壮或者表扬温泉.
好在尔红比较内行.
她一会儿谈天说地,一会儿来段笑话,调节了整个气氛.
老姚吃得很拘谨,看温泉的目光却比较放肆,好像温泉是道极好的菜.
在老姚的示意下,林壮几次殷勤为温泉挟菜.
温泉很想笑,真是主客颠倒了.
吃罢饭,大家散坐在客厅里吃水果.
张怀雅又拿出温泉的毕业证,大家传看.
温泉说:"我想起了一件事儿.
林壮,你被盗的收录机找到了吗"林壮毫无防备地说:"没有.
"温泉说:"我读书这两年可见识了不少东西,我们女生都相信报应说.
"林壮有点意识到什么了:"哦.
"他笑着企图含混过去.
可尔红犯了错误,帮了温泉的忙.
"什么说"尔红大声追问.
"报应说.
因果报应.
就是说你丢失了什么东西一定是你欠人家什么东西.
"林壮说:"我们家从来不欠人家什么东西.
""你好好想想.
"温泉说,"这学说灵极了.
我们都替他想想吧"张怀雅说:"温泉别太孩子气了.
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
"可温泉歪着脑袋想得很认真.
"哟,是了.
"她仿佛恍然大悟:"我曾听王艳文说你在读外语补习班时,骗了她哥哥一只收录机的.
她哥哥是个瘫子.
""行了!
"林壮已经明白了温泉的用意,他站起来说:"感谢你的提醒!
"他的脸又苍白了.
老姚为儿子不礼貌的匆匆退走向温家再三抱歉.
但她对温泉已视而不见,眼睛只对着温功达夫妇,说些礼节性极强的话告辞而去.
温泉接着讲完了林壮霸占王艳文瘫子哥哥那只收录机的事.
最后说:"我非常感谢他为我们家换煤气,但他的品质的确不敢恭维,在高中时,他的自私自利全校闻名.
"温功达和张怀雅不约而同垂头丧气,说真没想到林壮是个这样的孩子,太表里不一了.
尔红在这方面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她看清了一切.
后来在厨房洗碗时,尔红对温泉说:"你真是大大长进了,轻而易举说服了你父母.
"温泉说:"嫂子你知道了就好,可别再做帮凶.
"击退林壮容易,温泉想,接收李志祥就难了.
要是父母知道温泉准备抢夺李志祥,他们一定会要林壮这个女婿的.
温泉上班后没有人再可以晾她.
尽管刘护士等人还是看见她就气不顺.
温泉在一个尽是过去的阿姨叔叔的环境里总是大受压抑,她就干脆不说话多干活.
温泉什么活都不畏惧了,她年轻,灵活,眼尖手快,怀着仇恨干任何事都十分出色.
护士长就是喜欢寡言少语沉着冷静吃苦耐劳技术全面的护士.
温泉占全了这几条优点,护士长开始摘下大口罩对她微笑了.
温泉上班不到一个月,护士长就告诉院长:"我有接班人了.
张怀雅的女儿还真不错!
就是胆怯怕人这一点没办法.
"15机会终于来了.
上午,温泉接了哥哥一个电话.
温暖说他弄到几张明星歌舞音乐会的前三排票子,请家里人晚上七点之前到剧场门口来.
明星歌舞团是由全国正走红的歌星组成的,他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走穴,掀起一个又一个城市的流行歌曲高潮.
温泉是非常想看的,但她立刻意识到一个难逢的机会来了.
她对哥哥说:"我就不去了,爸爸妈妈一定去.
""为什么你不来"温暖说.
温泉回答说"我很想来,可今天晚上有个重要约会来不及取消.
""好吧,那你一定会后悔的.
""很可能.
但我没办法.
"温泉说的是真话.
将要发生的事全是温泉一个人躲在她的小房间里想出来的.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温泉既没有好到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没有勇气用语言复述自己的阴谋.
每当她静静设计的时候,她全身发热,脸烧得通红,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己一定能成功.
她表面是一个文静的姑娘内心却充满玩火的渴望.
她没办法阻止自己.
温泉的计划酝酿成熟后,就一直等待和企图制造机会.
她要一个父母都不在家的时间.
哥哥为她提供了机会,非常及时,李志祥结婚刚好三个月,时间一长,王艳文怀了孕,事情就复杂多了.
中午,温泉特意回家通知并劝说父母接受哥哥的邀请.
温功达夫妇同意了.
他们对流行音乐和歌星没有多大兴趣,但对儿子的要求不好意思拒绝.
前三排的座位一般是市领导的位置,他们认为儿子的心意含有音乐会之外的希望,他们与儿子一直是默契的.
温泉不介入父母的谈话,她装作没听见似的,可她不仅听见了而且深入到了心里,虚伪!
市侩!
偏爱!
她无声地抨击着她的父母,同时更加坚定了实行自己计划的决心.
她要冲出这个家,建立自己的家.
她要拥有自己的!
下午,温泉给李志祥打了个电话.
她是溜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
"喂,李志祥,今天是我的生日.
"温泉在只有她一个人的玻璃小屋里从容不迫地撤谎.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没有人记得.
我爸陪我妈去外地疗养去了.
我哥除了周未是绝对不会有时间来家里.
我今天一个人过生日"李志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温泉的心怦怦乱跳,赶快回忆自己以前是否对他谈到过生日的事.
李志祥又说话了:"好吧,请你到我这儿来,我带你出去庆祝生日.
""不.
"谢天谢地.
"不了.
我不愿意你乱花钱.
晚上能来看我一下就行了.
"李志祥又迟疑了一番:"去你家吗"温泉说:"为什么不呢看看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好的.
"李志祥说,"你晚饭少吃点儿,我给你带只生日蛋糕去.
二十一岁了对吗""二十二.
"温泉轻松地笑了,"我等着你,再会.
"温泉打完电话回病房工作.
她有条不紊地做治疗,为病人打针态度和蔼,一点都不疼.
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当人要干阴谋诡计时总是心神不宁,慌里慌张的,温泉以此标准判定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她的心情格外平静快活.
晚上七点.
当温功达夫妇在儿子媳妇的陪伴下进入灯火辉煌的剧场时,温泉为李志祥打开了自家的门.
"祝你生日快乐.
"李志祥说.
温泉咯儿笑了.
她差点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李志祥参观了温泉的房间,又参观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阳台.
温泉问李志祥要不要看书房和她父母的房间李志祥说:"不要看.
"他很少到有三室一厅以上房间的人家做客.
他学课文时以为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按劳付酬,进入社会才发现政策远远不是他理解的那么简单.
他父母勤勤恳恳劳动了一辈子,现在儿子结婚需要房间,母亲就搬进客厅住了.
他们家开门就是床,而不是沙发,茶几和花瓶.
李志祥说:"我将来会请你参观我的客厅,卧室和书房,还有工具房,因为我喜欢各种工具.
还有花园,草坪,游泳池,请一定赏光.
""我会不请自到.
"温泉说.
他们相对大笑.
他们坐下来吃蛋糕,点生日蜡烛.
吹生日蜡烛.
"那天夜里两点多,你到阳台上来干什么呢"李志祥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从前他一直认为时机不成熟,他们的关系不到那一步.
"我今天要对你讲实话.
"温泉说,"李志祥你记住我的话,我要说的要干的事都是真格的,都是为你好,当然也为我好.
""记住了.
"李志祥说.
他就是喜欢这个女孩的天真劲儿.
他现在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房间但他吸引了这房间中的女孩,这种想法使他自豪.
温泉从三年多以前的那个夜间奇遇讲开了她和她们家的一切事情,大大小小,坦率得惊人.
她还背诵了自己撕毁的日记.
因为那夜初遇李志祥,她记住了日记以及那个星期六的所有情节.
吃剩的蛋糕和蜡烛醒目地摆在桌子上,温泉一边说话一边考虑怎样丢掉它们.
她将否认庆祝生日的细节,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不是个惯于说谎的姑娘.
温泉趁李志祥到她房间看影集的时候把桌上抹得干干净净.
然后坐在自己床沿上挨着李志祥为他讲解每一张照片的背景.
温泉越来越紧地贴着李志祥,李志祥看了温泉两眼,但没说什么.
他们十分亲密地看完了影集,温泉就有些发抖了.
李志祥伸出双臂将她搂在了怀里.
"我真不知对你说什么才好.
"李志祥在温泉耳边悄声说:"又怕伤害你又怕你受冷落.
"温泉说:"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这么问我""过去我小,我不懂.
可你懂呀!
""我懂有什么用你们家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会同意,关键是我!
"温泉双手勾着李志祥的脖子一同倒在了床上.
桌上有只小闹钟指向九点三十分.
快回来了.
温泉的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的积极主动终于驱除了李志祥的顾虑.
在李志祥的猛烈爱抚下,温泉泪流滚滚,她真希望弄假成真,真希望他们是合理合法的一对.
温泉微笑着流泪,害羞地躲闪.
两人像做游戏的小孩在床上爬来滚去.
时间怎么如此漫长!
温泉偷空瞟了一眼闹钟,只过了五分钟,她的衣服已被撕开了,她也奋力去撕他的.
温泉不敢想象如果他们脱光了彼此的衣服后,她是否还有将计划进行到底的勇气和决心.
16温泉在李志祥肩咬头了一口,"对,看着我!
记住我的话!
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请一定记住!
"她又咬了他一口.
"记住了记住了!
"李志祥被刺激得热血沸腾,根本约束不了自己了.
就在这个时候,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了.
温功达夫妇和温暖在最初一刻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志祥同样也不敢相信温家人怎么突然从外地回来了.
温泉捂住脸,受污辱地大哭起来.
"他欺负人.
"她哭着说.
李志祥以为女孩子抹不开脸面,他就默认了.
温家三个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他挺身让他们揍了一顿以便他们消气.
当温暖气势汹汹扭住他要送他去派出所时,李志祥烦了,他拨开温暖的手,轻轻将温暖推开,说:"别太过分了.
"第二天,李志祥照常上班.
一辆警车开到了厂里.
来抓人的警察是认识李志祥的.
他们走到李志祥身边说:"老实点儿签个字跟我们走,我们可以给你面子不上手铐.
""什么意思,伙计""你犯强奸罪了.
"警察出具的逮捕证上就是写的强奸罪,李志祥说:"你们一定弄错了.
"李志祥临走向同事告别说:"我去说清楚了就回来上班.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他对厂长笑笑,"别皱眉头,我没罪.
温泉不会乱说,你是认识她的.
"李志祥一去就再没回来.
在看守所他愤怒地要求尽快开庭.
法官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他只有期待开庭.
他和温泉一块儿才能说清问题.
开庭了.
法官问温泉是不是控告李志祥企图强奸她.
温泉低着眼睛,但十分清晰地说:"是的.
"一盆冷水浇醒了李志祥,他明白自己掉进了温泉的陷阱.
他暗暗惊叹温泉过人的心机和勇敢,她宁愿用糟践自己来毁掉她得不到的人,他一直都大小看她了!
李志祥力图辩驳,温泉还是处处占了上风.
"那天我没给他打电话,我一直在工作.
"温泉说.
证人护士长证实那天下午温泉一直勤恳并情绪稳定地在工作.
"那天也不是我的生日.
"温泉说.
这个只须出示户口就成了.
温泉说:"他在楼下问我家有没有人,我说没有,他就上来了,我想拒绝他进家门可又觉得太无礼貌.
"法官问:"你反抗了吗"温泉说:"反抗了.
我咬了他两口,撕破了他的衣服.
"一个流氓强奸犯的嘴脸在问答之间被描绘得十分逼真.
李志祥不想再白费气力.
他从前不止一次地听人说,只要女方一口咬定是强奸,男人就逃不脱,他想捕捉温泉的目光可温泉始终只看地上.
她穿着一套朴素的衣服,单薄而苍白,可怜的遭到暴力的少女.
传讯的次数比温泉想象的要多得多,询问和体检的赤裸裸的程度也令温泉无地自容.
一段时间过去,温泉感到自己真是被强奸了.
这时候法院的结论似乎不同意强奸成立,因为事实表明是强奸未遂.
温家再三要求法院采取保密措施.
法院在通知医院时也再三要求保密.
不知怎么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温泉再次沦为全院冷眼追踪的对象.
刘护士公然在病房高谈阔论,说天下没有强奸的事,只要女人不愿意,男人就得不了逞,女人为了保护自己,以死相拼就可以了,连死都不怕的女人谁能欺负她甚至有人为了看看温泉,特意来要求住院.
温泉顶不住了.
她后悔了却无处诉说她的后悔.
她万万没想到法律是如此无情,而社会是如此不容人.
温泉除了上班之外就躲在她的房间里.
温功达夫妇再也不让女儿外出买菜,也不和女儿多说什么.
尤其张怀雅,整天唉声叹气,见了熟人就赶紧低头过去,她根本不看女儿一眼,连内衣裤也不要女儿洗了.
事情刚开始温泉强迫自己流泪做出痛苦的样子,后来真是痛苦不堪了.
如果不是王艳文及时找来,温泉也许会到法院翻供的.
判决还没有下来.
王艳文找到了温泉,两人在公园僻静处谈了话.
王艳文说:"温泉,你说他搞了你"温泉的泪流了出来.
从此,谁都可以对她说粗话了.
"我不信.
"王艳文说:"我不信.
他搞谁都不会强行搞你.
"温泉唯一只有继续流泪.
"你光哭顶屁用你告他时怎么不想想我我好歹也是你的朋友,我们结婚才三个月,却要活守寡几年至少三年,强奸罪最轻三年你知道吗"王艳文用手托起温泉的下巴,迅速打了她两耳光随后往后一闪,防备温泉反击.
温泉没有反击.
"对不起.
"温泉反而一遍遍说:"对不起.
"王艳文叹了一口气,坐到温泉身边.
"你知道,东平一直在追我.
"温泉知道东平就是曾一度天天去王艳文家的那个老街坊,个体户,据说现在已拥有几十万元的资产了.
温泉就是知道王艳文非常倾向东平的财产才更有决心做陷阱的.
"东平一直没结婚,一直在追我.
我是看李志祥这人讲义气,再说我们也好了几年了,我不忍心吹他.
可现在叫我怎么办"温泉说:"我对不起你,王艳文.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我要和他离婚.
首先是他背叛了我,其次我还得养我家一家人,没钱不行.
几个月没钱还可以,几年不行,一辈子更不行!
""真的要离婚吗不怕李志祥恨你吗"王艳文说:"李志祥应该恨你.
我不能把青春葬送在一个劳改犯手里,我相信他会理解我.
但这都是因为你!
打从那一天他让我到菜场去等你,我就看透了他的心,他喜欢你但又深知不配.
他一直对你那么好,可你却让他坐牢,让他家破人亡.
我恨你这种人!
假模假式的人!
""我会尽力弥补的.
""呸!
"王艳文说,"除非你和他结婚.
"温泉默默看着王艳文,心里说:你说对了,我就是要和他结婚.
再见,三个月的新娘子.
王艳文才配不上李志祥.
马上李志祥就会明白这一点.
果然温泉猜对了.
李志祥飞快看了一遍离婚申请,即在后面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夫妻只对望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痛快.
"李志祥对牢友说,"坐了一场冤枉牢,丢掉了一个不懂恩情的老婆,值得!
"牢房有一个人离了十五年婚没离掉,以重婚罪罪名被抓了进来.
这人大为感叹:"太值得了!
"17因为情节不那么恶劣,民愤也不大,强奸也没有完全得逞,李志祥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李志祥上诉了但被驳回维持原判.
判刑后,李志祥从看守所迁到了劳改监狱.
允许探亲第一个来探亲的是温泉.
温泉提了一大筐鸡蛋卤牛肉熏香肠和水果.
李志祥一挥手,香啧啧的食物滚了一地.
温泉说:"也许我的方式错了.
可我就是想得到你.
我要和你结婚!
"温泉又去买了一大筐食品,央求看守再让她见一见李志祥.
看守有点感动,说:"他到外面强奸妇女,你倒挺宽容他,这种老婆也真少.
"李志祥这次接过了筐子.
说:"温泉你这个人哪!
""一年很快不是吗"温泉踮起脚在李志祥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趁机说:"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了!
"也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晚饭时候,温泉向全家宣布了她将和李志祥结婚的决定.
尔红说:"你疯了"这次连尔红都不理解她了.
温暖说:"尔红你摸摸她是不是发烧.
"温泉说:"哥哥你真傻.
"张怀雅望了女儿好半天,仿佛明白了什么.
"温泉请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她一边喝汤一边说,没有心脏病发作的迹象.
温功达拍着妻子的肩说:"你要冷静点儿.
""你就知道我们要冷静,不知道你女儿已够冷静了.
"张怀雅对大夫说:"让她立刻滚出去!
""别着急.
"温泉说:"我这就走.
"温泉到自己房间拎了一只衣箱和一书包小物什.
她是前一天晚上清理好的,她早就想搬到医院单身宿舍去住了.
将来从那儿前往新房肯定比从家里走愉快得多.
"瞧,你们瞧,"张怀雅说:"她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可能要到牢房去陪住.
"温泉听了母亲的话,不介意地笑了一笑,出门了.
本来她以为冲出家门会很难的,她心里也多少会有些难过的,母亲却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在楼梯上,温泉遇上了林壮.
林壮有意挡了挡她的去路,说:"冒昧问一句,你现在是否还相信报应说"温泉说:"相信.
"林壮倒一愣.
温泉很好笑,冲林壮甩了甩箱子,"再见.
"她还怕谁过五关斩六将了还怕什么张怀雅的心脏病还是发了.
又住了院.
同病房住着一位年龄相近的病友,也对儿女怀了很深的怨气.
张怀雅总算有了一个倾谈的知音.
她常说:"我们温家老爷爷是个举人,爷爷是留洋的博士,她爸爸也是研究生出身,不知为她创造了多好的条件,不知教育了她多少,她却自甘堕落,我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不要脸面.
""是呵.
"病友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要脸面.
想想真是白生白养了他们.
"张怀雅说,"当时掐死她就省心了.
""就是.
人不到时候就下不了那个狠心.
"温泉来看母亲时穿着白大褂,进来就调整推液的速度,"还好吧"温泉问.
张怀雅头一扭:"少到我面前来.
"温泉结婚的消息再次轰动全院.
李志祥陪伴新娘离开单身宿舍时,单身宿舍的几十个姑娘激动得哭了十几个.
她们逐一跑上来拥抱温泉,为她祝福.
新郎新娘打扮得非常漂亮,俨然是一对壁人.
看热闹的人除了医院职工以外还来了许多外单位的人,李志祥挽着温泉一路向围观人群微笑致意,一点也看不出有劳改犯的味道.
婚后温泉来上班,依然受到了刘护士等几个人的热嘲冷讽.
温泉寻了个机会大发了一顿威风.
一般有了一点资历的护士很难不吊儿郎当一些,刘护士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几次发错了药,又有几次偷走了病历书写纸给小孩当练习簿,还有一次将快过期的青霉素调换了病房新到的青霉素.
温泉一一报告了护士长,护士长追查了刘护士.
刘护士在办公室对全体护士兴师问罪:"谁打的小报告""我.
"温泉站出来说,"我检举的.
我认为你这种行为有害于国家和人民,是违反医院工作纪律的!
"温泉声音很大而且一字一板,义正辞严,引来了许多医生和病人的观看.
刘护士气坏了,嚷道:"你什么东西,竟敢说我!
摸摸自己后脑勺!
"温泉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我从不偷窃国家的物资,我忠于职守,认真对待病人.
不错,我嫁给了一个曾经坐过牢的男人,他是因为我而坐牢,所以我和他结了婚.
我又没有朝三暮四,有什么可非议的和许多女人一样,我和自己的丈夫结了婚,没和第二个男人有过不正当关系.
如果今后还有人说我是什么东西,我决不会客气.
从前我叫你阿姨,尊你为老师,你不知好歹,总以为我老实不吭声就欺负我.
我的忍耐到头了,请你别再自讨没趣.
"温泉说完,甩袖就走.
刘护士气得腿一发软,伏在办公桌上哭了.
医护人员个个惊得啧啧连声.
谁还再敢背后议论她.
不久,刘护士退休了.
又不久,护士长也要退休了.
院方准备提拔温泉当护士长.
温泉改变了发型,剪了一种很短的女式短发,头发在额前翻个波浪向后卷去,她总是穿净面颜色的衣服,脖子显得修长.
她走路十分有精神,身材也十分丰满.
她旁若无人在医院大门里走出走进时,门房的老头老大太们总要感叹一番:咳,女儿比母亲当年漂亮多了!
厉害多了!
李志祥温泉住在一间窄小的房子里,每天早上两人奔出去上班,晚上奔回家,李志祥的母亲为他们做晚饭.
他们从没回过温家.
温泉只和尔红一个人说话.
在温泉结婚时,尔红偷偷送了一百元钱.
李志祥执意退掉了尔红的钱,但俩口子都和尔红说话.
尔红谈不得温泉,一谈就感慨万千.
绿水长流1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
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
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
我愿意现在想一想.
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
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
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
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
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
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
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
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
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
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
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
买点零嘴小吃.
逛逛百货商店.
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
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
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
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
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
有人服侍是很舒服.
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
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
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
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
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
庐山这里是山.
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
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
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
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
我没有焗过油.
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
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
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
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
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
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
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
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
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
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
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
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
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
既然焗了嘛.
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
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
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
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
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
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
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
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
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
我高声叫:小姐.
老板.
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
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
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
是长笛独奏.
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
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
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
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
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
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挺好!
我说.
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
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
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
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
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
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
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
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
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
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我说:是.
其实不是.
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
他拿着一盒磁带.
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
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
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
我明白了.
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3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
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
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
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
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
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
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
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
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
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
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
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
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
激情愈加高涨.
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
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
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
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
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
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
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
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
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
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
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
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
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
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
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
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
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
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
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
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
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
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
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
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
其实狗屁.
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
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
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
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
初恋与爱情无关.
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
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
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
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
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
婚后却又大闹离婚.
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
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
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
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4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
听得很舒服.
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
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
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
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
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
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
现阶段老说舒服.
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
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
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
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
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
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
我洗了个热水澡,精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
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
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
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
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
他说:为巧遇干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
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
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
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交换了青菜和肉.
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
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
他问:吃好了吗我说:吃得很好.
你呢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
不约而同走向外边.
在黄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
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
许多游客在散步.
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
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
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
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爽.
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浪滚滚的炎夏.
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
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呜,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
我吃饱了.
我穿着喜爱的衣裳.
我完成了工作.
我健健康康.
真舒服!
我无话可说.
我珍视这分分秒秒.
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
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
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
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地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
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5兰惠心这名字考究.
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
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
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
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
据说出身高级干部家庭.
风度翩翩,才华横溢.
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
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
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
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
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莹莹.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
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毒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
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
可我还是爱她.
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
她们都喜欢他.
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
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
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
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
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
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干干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
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
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
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
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
有人敲门.
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
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
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
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
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
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
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我说:罗工.
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
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
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
我赶快掉开眼睛.
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
写什么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
都发表过了.
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
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
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
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
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
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
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
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
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
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
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
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
我主持抢救.
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
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
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
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
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
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
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
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
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
我流下泪来.
叫道:你懂事你懂!
你差点害死人.
你懂什么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
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
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
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
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
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
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
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
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
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
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
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
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
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
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
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
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
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
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
这时他孤身一人.
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
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
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
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
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
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
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
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
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
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
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
男人!
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
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
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
我在机场的儿分钟里洞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
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
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
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
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
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
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6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
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
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
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
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
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
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
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他说:眼睛.
淡漠无神.
眼圈发黑.
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
我没说我在写什么.
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
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
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
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
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
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
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
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
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
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
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
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
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
请允许我休息片刻.
别问我.
你是谁,我不想知道.
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
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
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
我想好好逛逛美庐.
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
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
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
他奔长途电话.
我奔邮寄处.
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
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
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
他说:嗨.
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
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
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
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
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
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
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
那就不找了.
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
我们是国营商店.
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
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
给您太太买个戒指.
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
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
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
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
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
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他乐了.
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
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
好看!
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
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
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
我说:没关系.
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
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
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7宋美龄是坐轿从莲花洞上庐山的.
某年夏天,南京太热.
宋美龄喊了约摸一个星期的热之后,蒋介石决定陪夫人上庐山.
那时候,南京机场叫明故宫机场.
这两口子清晨从明故宫飞到九江对岸的一个临时机场.
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在临时机场恭候元首及夫人.
两顶山轿早已等候在莲花洞.
这一天,宋美龄穿一条咖啡色短装西裤,露出膝盖以下玉腿.
上面是件杏黄色丝绸衬衫.
胸口别一支钻石别针.
她的头发全梳到脑后,戴一顶宽边的美国的大草帽.
她十分愉快,不停地潇洒地吹口哨.
她显得是那么年轻漂亮.
蒋介石这天穿的还是日常的草绿色哗叽呢军服,不过头上戴了一顶具有避暑消闲意味的巴拿马草帽.
他精神不振,不断打呵欠.
当时的国家元首蒋介石不断打着呵欠陪精神焕发的娇妻上山避暑,众人必以为元首与夫人情深意笃.
蒋介石为夫人安排的是轿子.
一顶轿八个轿夫.
宋美龄是何等女人每日牛奶洗澡,一口流利的英语.
那么,轿夫的选择也应该配得上夫人,轿夫一律阴丹士林中国式短裤褂,个个都是奉化人,抬轿上山如一阵轻风,一口气到了小天池.
蒋介石的庐山行邪就在牯岭街附近的河东路.
这所西洋式别墅原是一个外国牧师的,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溪,风水极好,蒋介石这位迷信风水的元首要用重金买下,将门牌十二号改为十四号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为美庐作为送给宋美龄的礼物.
在我们看来,爱情在这儿.
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件礼物便是一座价值连城的花园别墅.
说实在的,穷人有什么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吵不闹相依为命罢了.
人与人出于人怕孤独的本性结伴过日子这决不叫爱情.
站在幽深的美庐前,仿佛看见绝代佳人宋美龄从林荫小路上款款而来.
如果说她没有得到爱情那还有谁得到了爱情然而,真实生活给我的总是迷惑.
宋美龄上山没两天,蒋介石告诉她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夫人也要上山.
聪慧的美龄深知美国对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宋美龄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为马歇尔夫人选了河西路十五号作为公馆,又根据自己在美国生活的经验,精心布置了一番.
届时,又亲自到小天他迎接马歇尔夫人.
不两天,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也在九江机场徐徐降落,宋美龄陪马歇尔夫人再次来到小天池.
马歇尔特使高兴极了,在小天池与自己夫人拥抱亲吻之后,还俯身吻了宋美龄的手背.
马歇尔特使兴致勃发,要从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众目睽睽之下.
美国人民主自由惯了,哪里懂得我国的一国之母是不可以随便在街市上行走的.
况且宋美龄的千金娇躯怎么受得了这种劳累可是宋美龄答应了.
她让马歇尔挽着手臂,从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窃笑,私下说了许多的难听话.
又过了几天,美国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递交国书.
宋美龄又忙碌好一阵子.
某一日,宋美龄与马歇尔夫人在花园下棋.
宋美龄不禁叹一声太累了.
于是,两位夫人决定去游泳.
中午,在饭桌上.
宋美龄说:我下午三点钟上励志社游泳.
蒋介石听罢一言不发.
大令,宋美龄说:你不赞成我去游泳蒋介石说:你这做法是不大妥当.
宋美龄悲从胸中起.
她说:为什么蒋介石说:你为一国元首夫人,去一个公共游泳池游泳,在老百姓面前你穿什么宋美龄说:穿什么她不由苦笑.
难道穿整套衣服下水蒋介石说:所以说不妥当嘛.
赤身露体像什么话宋美龄耸肩:在美国,女人穿游泳衣游泳这是很普通的事.
蒋介石说:这是在中国!
宋美龄半晌说不出话.
一会儿,她挑起双眉: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蒋介石神色尴尬.
可是——宋美龄冷静地拿出杀手锏,她说:我已经答应了马歇尔夫人.
抬出美国人又有什么蒋介石如果能够轻易改变观点,那还是蒋介石下午三点.
宋美龄出现在游泳池.
她花衬衣白短裤,赤脚穿一双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
身穿大红夏威夷衬衣的马歇尔夫人拎着大浴中和游泳衣兴致勃勃说:美龄,我们去换游泳衣.
宋美龄说:我不游了,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
但我找了桃乐赛陪你游,我在池边看你们.
桃乐赛是宋子文的女儿,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
桃乐赛已经穿着游泳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泼地跑过来了.
马歇尔夫人和桃乐赛穿着游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欢笑着跳水.
群众鼓掌.
好些外国小伙子吹口哨喝彩.
宋美龄坐在游泳池边,脱下皮鞋,默默地将两脚浸入水池中.
在庐山另一幢别墅里,蒋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紧张地工作.
工作人员们有如下一段对话.
一人说:哎哟,军事将领们一个个都召上山来,多麻烦.
夫人怕热,在官邸装上冷气不就行了.
一人说:是因为夫人你知道什么!
南京正在进行和平谈判,元首能把将领们集合到南京又一人说:元首非常相信风水.
当初他在庐山下令全面抗战,结果抗战胜利了.
这次拟定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军事计划,举足轻重啊!
当然要上庐山这个吉祥的地方.
显然,政治吞噬了爱情.
也许这些故事是后人的演绎误传.
但是为什么没有误传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及《西厢记》之类的动人故事呢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神话中,在唱本里,在以往某个遥远的时代.
江青也上过庐山,文字记载留给我们的是她在参与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活动(当年的记载和说法).
贺子珍也上过庐山.
至今犹在耳边的是这位毛泽东的第二任妻子的凄凉的哭泣声.
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无疑是人中之龙.
他们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丰富敏感许多倍.
结果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呢毛泽东尤其诙谐.
当他赶跑了蒋介石,做了新中国的领袖之后,他指着美庐二字哈哈大笑.
他说:怎么叫了这个名字呢美字一倒过来不就成为大王八吗一个大王八庐顿时扫尽了美庐的情爱成份,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嘲笑.
毛泽东和江青也住进了美庐.
毛泽东将坐式马桶改为蹲式马桶.
他习惯蹲着.
江青则在房间里挂满窗帘铺满地毯,她喜欢安静,她的卧室和毛泽东的卧室不在一块儿.
现在美庐陈列着一只台灯,灯罩似乎曾是玫瑰红色,绸布灯罩上有流苏和镶边,十分地花哨俗气.
讲解员说这是宋美龄用过的台灯.
我一点也不信.
实物最容易被历史误传,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8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
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
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
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
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
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
我想那就看天意吧.
我摸出一枚硬币.
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
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
结果是戴.
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
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
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
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
玩得好吗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
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
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
说:是吗它好看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
这颜色配皮肤挺好.
很贵吧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
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
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
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
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
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
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
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
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他说:当然是没有.
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
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
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
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
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
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
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
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
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
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
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
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
我问:怎么啦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我说:有什么卖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
你不觉得瘆人我说:不.
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
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
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
他说:这湖不错吧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
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
话一出口.
我立即咬住了嘴唇.
我管他是哪里人呢!
我这不是多事吗他说:对.
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
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
我说错话了.
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
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
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
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
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
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
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
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
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我们进了一座亭子.
坐在那儿看湖水.
湖上有层轻雾.
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
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
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
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
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
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
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
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
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
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
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
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
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
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
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
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
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
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
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
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
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
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
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
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
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
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
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
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
他抽烟.
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
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
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
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
我说:只有浓雾.
你是一个明白人.
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
和你在一起真舒服.
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
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
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
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
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
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
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
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
他说:睡个好觉9我有个亲戚.
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
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
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
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
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
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
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
姨父高大英武.
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
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
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
我便嘲笑自己.
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
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
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
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
他苦大仇深.
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
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
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
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
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
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
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
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
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
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
终于,他们相逢了.
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
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
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
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
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
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
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
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
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
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
我不准许!
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
姨母的父亲去世了.
姨母要回家奔丧.
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
人都有父亲!
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
你是哪个阶级的人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
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
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姨父说:混帐!
为了我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
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
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
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
好!
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
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
好!
那我不回家了.
我不去了!
不去!
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
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
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
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
躺了整整一个夏天.
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
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
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
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
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
但也没有离婚.
姨母曾提过!
姨父不同意.
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
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
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
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
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
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
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
人材也应该有十分.
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
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10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
例如: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如果你是天空,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你是地狱,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
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
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
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
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
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11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
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
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
没有明天的谈话.
谈什么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
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
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
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
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
我警惕地望着电话.
迟迟不敢去接.
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
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
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
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
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
小姐有事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
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
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
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
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小姐说:是的.
最上面的那栋.
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
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
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
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
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
这是早上.
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
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
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
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
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
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
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
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
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
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
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
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
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
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
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那我就领情了.
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
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
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
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
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
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
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
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
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
那次迷恋拍照.
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
再后来是上山开会.
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
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
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
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
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
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
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
我偏爱针叶林.
它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
真是德才兼备,品貌双全.
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
我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
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
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
多好!
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不平和愤慨.
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
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
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
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
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
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
我不是富人.
我也成不了富人.
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这份工作.
它清贫,可我喜欢.
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
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
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
她一连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
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
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
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
利润还是平分.
我仍然犹豫不决.
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
我四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
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
我是副班长.
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
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
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
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
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
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
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
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
人家是不准备卖的.
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
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
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
图个吉利.
可以吗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
但我并不后悔.
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
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
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
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
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
既知趣又关心他人.
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
可惜他是个男人.
男人就麻烦大了.
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
对不起.
朋友.
黄昏又将来临.
我该回宾馆了.
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
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
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
12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
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
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
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
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
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
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
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
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
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
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
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
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
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
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
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
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
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
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
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
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
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
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
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
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
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
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
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
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
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
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
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
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
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
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
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
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
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
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
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懂.
只是家庭生活太长了太平淡,两人像兄妹似的.
肮脏丑陋的她含着泪,说:天呀,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不过是为了爱情.
她引用了一句诗:我既然是情海最深处的波涛,那渺小的池沼怎能制止我的渴望我很想对她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劝她忘掉从前,安心养病.
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上天的原则的.
当然,天无绝人之路.
有一种办法可以保持男女两情相悦的永远.
那就是两人永不圆满,永不相聚,永远彼此牵不着手.
即便人面相对也让心在天涯,在天涯永远痛苦地呼唤与思念.
我想唯一只有这种感情才适合叫做爱情.
13我手捧鲜花兴冲冲上山.
我在薄暮中欣赏了一番这座山林中古松旁的小别墅.
我再一次穷快活地想象这要是我的家可就太美了.
猝不及防地大门开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我那不知姓名的朋友出现在门前.
一刹那他流露出万分的惊喜,这惊喜使他脸庞骤然明亮神采焕发.
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是英俊的.
他提着两只开水瓶,穿着鲜艳的足球短裤和白色T恤衫,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洗过淋浴.
他狡黠而得意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鲜花.
他说:嗨!
他说:我还是说欢迎光临.
一个女人竟被她躲避的男人误认为主动上门送花,真是令人悲愤之极.
我恼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径直走过他的身边向我房间走去.
我把钥匙摇得叮铃吮当响.
我进门后首先找了一只杯子当作花瓶插好花,将花细心地摆好形状装饰在我的床头柜上.
然后我对在我的房门口发怔的他说:请进.
欢迎光临.
14这世界上一个不知什么人,哪一天忽然转了一个不知什么念头,要在庐山开一个不知什么重要会议,不知为什么霸道地一定要住宾馆主楼,更不知为什么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日子.
于是,两个包房的零客不知被服务台哪位小姐的笔一勾,就被安排到了一栋古旧的石头小宅于里.
偏在这三星级的宾馆里还有一栋无客居住的小宅子.
只有两间客房.
只住着我和他.
我们的床仅隔一道杉木的板壁.
这种巧合哪像人力所为就像如琴湖的浓雾让我无话可说一样,我再次哑口无言.
我们对面坐着,久久无话.
天黑了好久,也忘记了开灯.
他在昏暗中走过来,擎住了我的双肩.
我扭动肩想摆脱他的手.
别动.
他像哄孩子似地温和地说:乖乖地别动听我说.
他说: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份冷静但我对此理解和赞赏.
本来我是不打算找你的.
今天早上当我在餐厅坐下时我就明白将肯定是我一个人用餐.
所以,我一刻也没有等候.
他说:那盒《圣洁之爱》并不是特意为你买的.
是我自己怕听理发店那些破磁带,就顺便在隔壁新华书店买了一盒.
你当时围着理发的围兜,眉眼罩在那头盔里,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模样,根本无意于结识你.
我是看你那么难受那么狼狈,好不容易有了一点顺耳的音乐.
出于善良,我就把磁带留下了.
我没有留下住址姓名没有留下任何话,不是吗他说:但是,晚饭时候你直接闯到了我的餐桌旁.
我说:我是无意的.
他说:对,我知道你是无意的.
正因为是无意的,正因为我们都已经是大人,都是懂得顺应自然的大人,所以我们就没有谁故意走开.
很轻松地在一起吃了饭.
我说:好了别说了.
他说:行.
我省略掉许多话.
但我要告诉你一点,今天我是准备换一个宾馆的.
服务台和我商量要我调出主楼,我并不想调.
我准备去结帐.
他微笑看着我.
我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有一副扑克.
凡遇上两可而又必须选择其一的事,我就算卦,靠天意而定.
我想起我扔硬币决定是否戴戒指的一幕.
他说:算卦的结果是我应该接受调房.
他说:我一走进这栋房子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觉得我会再见到你.
为此我都嘲笑自己了.
这么个大男人,想念一个萍水相逢,没说儿句话,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并且人家还不待见你的女人,真是太没出息了.
堂堂大老爷们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说:别贫嘴.
他说:谁料到下午我说去打点开水.
门一开,嗬,你手捧鲜花站在我的门前.
天,我真都要晕了.
我被他逗笑了.
想来也确实好笑.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他说: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共度良宵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
我有点生气.
我一直觉得他挺老实憨厚的,原来却贫嘴得很.
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很高兴天赐良机,今晚能够和你单独相处.
我会尊重你的任何意愿,明白吗他拿来一瓶矿泉水,说:喝点水.
玩了一天够渴的了.
我是渴了.
接过水咕咕咕喝了一气.
我打开了电灯.
又去开了走廊的灯和客厅的灯.
他去将他房间的电灯也打开了.
并且还去开了两个废弃房间的灯.
整栋房子顿时亮堂堂的.
他今天精神抖擞,活泼调皮.
一开口准说阴损话.
他说:小姐,你以为光明之下就没有危险吗我只能装作没听见.
男人就是乐意女人与他斗这种轻薄的嘴皮子.
我匆匆洗了一把脸.
拿起随身小包往外走.
宾馆主楼舞厅里有通宵舞会.
我可以在那儿听一夜音乐.
他说:去舞厅别这样.
这样做就不像你了,多么做作.
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自然的人嘛.
我知道去舞厅很傻.
问题是我和他这样太像一家人了.
我不讲话,光是对他笑笑.
不管去哪儿,总之我至少得暂时离开这屋子,好好想想问题.
我拉门,拉不动.
再一看,大门在外头锁上了!
世界真奇妙!
准是刚才服务员大妈见屋里头没灯,门又敞着,就以为是客人出门忘了锁门,就自以为对客人负责地上了锁.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他在那儿研究被反锁的大门.
他忍不住呵呵大笑.
他笑着说:服了.
我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如何来了这么一招呢!
我只好慢慢抬起头,面对现实.
现在是晚上八点差十分.
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
大门锁着.
房子在山上.
只有阵阵松涛在窗口呼啦啦地自由自在地响.
15我最初是从写诗步入文学行当的.
十九岁时发表第一首诗歌.
二十岁就不写诗了,改写小说.
那时我在学医,每当我俯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枣色的尸体上辨认肌肉、骨头和神经纤维时,我的在花前月下的诗意便受到了极大的嘲弄.
后来我一直写小说.
写和我们生活一样真实的小说.
灿若群星的诗篇被我逐渐遗忘.
如今能背诵的只有寥寥几首.
其中有一首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喜欢叶芝.
他没有别的诗人那么疯疯癫癫,是个比较明白的人.
女人最大的不幸是什么是有一段肉体流光溢彩,头脑却是一盆浆糊的青春期.
少女只知道要人可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
如果她们经常去女同学家,而女同学正好有一个哥哥,她们就会爱上她哥哥.
如果有个男人打跑了调戏她的男孩,她们就会爱上这个男人.
如果她们总是听到对面楼的琴声,她们就会爱上拉琴人.
如果她们喜欢看电影,就会爱上影星井在身边找出一个与影星相像的人.
如果斯时斯地的社会上宣传共产党员的重要性,她们就我党员.
如果某段边界起了战火,社会上歌颂解放军战士,她们就会找军人.
如果工人阶级一时很走红,她们就去找工人.
现在金钱的威力最大,她们就去傍大款.
等到后来头脑清醒了,青春业已逝去.
青春的消失对女人来说是件绝对的坏事.
无论哪个男人都更喜欢美丽的容貌,丰腴的肌肉,柔软的细腰和光滑浓密的头发.
青春过后的女人不是发胖便是枯瘦.
发粗发硬的腰,干黄稀疏的发,松弛的皮肤失神的目光都绝对地不再适合恋爱游戏.
女人这时候最美好的形象是怀抱婴儿,是相夫教子,是在深夜的灯光下缝缝织织,是在办公室里冷脸冷面有条有理地做事办公.
当女人丰熟如桃的时候,男人乳臭未干.
当男人长出魁梧双肩的时候,女人却在凋谢.
偏在这个时候他们碰面了.
他们自以为这下可找到了说话的人了,哪知上天已经让他们失之交臂.
上天的原则是不让任何事物达到极致.
女人你想在你最美丽的时候又得到最终能爱你皱纹的人:男人你想功成名就又得到如心可意的娇妻美眷这就是十全十美.
是一大忌.
世上的事只可九九不可十足.
我深信这原则.
我深知我该怎么做.
我把叶芝的诗送给我自己.
我愿像我姨母那样,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美好,都令人舒服.
16我洗了澡洗了衣服.
和每天一样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然后,我建议我们别谈什么话,我们打牌.
他认为这建议极好.
他补充了一条建议,说我们应该带点彩,否则吸引不了人.
我认为他这建议极好.
我们得打牌消磨掉睡觉之前几个小时的时光,就是得让牌打出点刺激性来.
赌钱.
输一次一角钱.
付现款不许欠帐.
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我们开始赌钱.
用三分之二的扑克,玩最普通的争上游.
他说:我希望来真的.
我说:当然是来真的.
开始我们一角钱一次,很快就觉得极不方便,因为大家都没多少毛票.
都掏出钱来看看,拾元一张的最多.
看来他是个老赌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拾块钱一次吧.
我的赌运正好,毛票堆了一大堆.
我说:行啊.
我们拾块钱一次.
气氛立刻较刚才紧张多了.
我平日玩牌不行,没脑子,乱出牌,总是一输到底.
今晚我仍然是乱出牌,但牌好得简直无法形容.
他身边一叠拾元的钞票像雪花一样消融着.
而我这边,白花花银子像座山.
他皱起了眉,出牌速度越来越慢,对出牌的思考越来越慎重.
我心花怒放.
我讥笑他:再慎重也没用啊.
他还硬撑着,说:我是让你呀.
好男不和女斗.
我赢得了他最后一张钱后,说:好了.
不玩了.
他说:不玩了不玩了我明天吃什么我说:如果你还是输怎么办他说:拿东西抵押,直至我风水转过来为止.
我就不信我这次会栽在庐山.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赌博.
头一次体会了赌徒的兴奋和瘾头.
其实我是激他的,我怎么能要他的钱我说:牌呢不打了.
我困了.
钱还给你.
他极为认真地望着我.
他说:你困了你可以去睡,我们明天接着打.
钱是你的了,我不能要.
赌博要有赌德.
钱输了就不是自己的了,所谓覆水难收.
这是古今中外的赌博原则.
我笑.
我说:原则性这么强他不笑.
他说:当然哪.
作为一个男人,赌德是起码的德性.
我说:那好.
我们接着玩.
我给他沏了一杯茶.
我喝矿泉水.
他让我去睡觉我摇头.
我得设法把他的钱全部输给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玩玩牌就带走一个男人的钱,太笑话了.
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轮果然是我输.
即使不想输也办不到,因为牌差得一塌糊涂.
他高兴得喜形于色,不时大笑.
男人多像个孩子啊!
他很快便将他的钱如数赢了回去.
但他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我想提醒他但我又想表现一下我也有赌德.
而且我总觉得我随时会时来运转的.
只要再赢一次,我就去睡觉.
不幸的是我的钱也很快输光了.
当我将毛票都数给他之后,他问:还玩吗我说:当然.
否则,明天我将没钱吃饭.
他说:如果还是你输怎么办我说: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房间里,东西任你拿.
他说:嘿,挺有丈夫气的.
我不相信我会输.
这是第三轮.
运气按说又该回来了.
我只打算赢回我的钱就收手.
然而.
我输了.
我咬牙坚持着,输到第十次终于垮了.
这次我已经一无所有.
连植物园偷回的花都早归他了.
他说:我说句公正的话,请你别介意.
我说:你说吧.
他说:这次,你只有把你自己给我了.
这是赌债.
我呆呆望着他,多么阴险可恶的家伙.
他说:别这么震惊,跟我回家当丫头去.
我说:去你的!
他说:嫌低了!
当太太也行.
我说:流氓!
好了好了,他说:我是流氓.
谁又不是流氓他收拾好牌,整理好钞票,将我的钱放进我的手提包.
我说:那钱是你的,我不要.
我们明天接着来.
他说:这么说今晚你一定要跟我走我说:别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总开玩笑,我简直不敢和你说话了.
他说:你本来就没有和我说什么话.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总该对我说话才是.
得了.
一切明天再说.
明天准是个红日高照的好天气.
现在你该睡觉了.
去吧.
关好房门,美美睡一觉.
明天我一定给你另找个宾馆行吗我的心里头感到了一种温情暖意.
朋友!
我想你是个好朋友.
我点头.
我说:也愿你睡个美美的觉.
他说:会的.
我回房间睡下了.
老天真够作弄人的,我躺在床上这么想.
我是在现实生活中么,这些真真实实发生的一切多么像一个故事.
身历其景,我的确有些茫然失措.
我不知道作为这种故事的女主人翁应该怎么做他到底是谁我明白我的好奇心已经在我表面的淡漠里越来越冲动.
某一年的某一夜,我曾和谁被反锁在一间石头小屋里呢床在细细的震颤.
山林也在细细的震颤.
风在林间浪涛一样翻卷.
各种夏虫叫得很欢.
绿得晶莹的萤火虫一点一点划过我的窗口.
难道还会有事后来果然又有了事.
庐山又下暴雨了.
闪电惊雷吵醒了我.
我一起身找不到拖鞋,拖鞋漂走了.
没见过这种屋漏,完全像没有房顶一样.
我拿着脸盆不知接在哪儿好.
山水从我窗边汹涌而过,不时扑入一股股黄浪.
我奋力关上窗户回头又发现床上开始漏雨.
我没有像小说里写到的那样害怕尖叫.
他也没有来敲门.
但我相信他肯定醒了.
我们都在默默反抗.
反抗老天安排的这场似乎要我们再次相遇的暴雨.
我一点都不害怕.
这山上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
有一种默契无形无声地从隔壁房间源源不断地传达过来.
防汛抢险忙了半天收效甚微.
我精疲力竭地罢休了.
这真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没办法.
我披上毛巾被,包裹好湿头发,准备悄悄到客厅去睡,当我轻轻拧开房门,轻轻走出来时,他也轻轻出来了,他也披着毛巾被.
我们都在同一时刻很警惕地看了一眼对方的门.
自然,这么一看我们都愣住了.
我们脸上都失去了表情.
17第二天早上,果然是红日高照.
我拎着行李出门了.
一出宾馆就遇上一辆下山的长途公共汽车招揽生意.
我跳上了车.
车缓缓走到牯岭街,乘客上满了.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马力随之加大,汽车风驰电掣地上了盘山公路.
我没有回头.
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我蹑手蹑脚出门的时候,他睡得像个正做美梦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就像人们常常感叹的那样:人生如梦.
真的,如梦.
18我的关于爱情的故事编完了.
很希望这故事能够给人以真实感,好让我那些关于爱情的观点站得住脚.
为了增加真情实感,我想最后还写一段给他的话:朋友,这部小说是送给你的.
以弥补我在庐山对你的沉默.
无论你在天涯或是在海角,我相信你终究会读到它.
我想告诉你.
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你带给我的快乐.
那如琴湖的浓雾及山上的石头小屋等等,将永远美好地存留我心中.
在我这一生里,我会怀念你,温暖地怀念你.
一九九三年七月八日武汉我——代后记我是我,这我知道.
我不是我,这我也知道.
一个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跟随父母居住在单位宿舍,胸前挂着一把房门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上课注意听讲,考试成绩优异,保持衣衫整洁,不说脏话粗话,待人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尔雅,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另一个我不断地穿行在种种情况里:大饥荒,四清运动,文革运动,知青运动,等等.
在一个早晨,我幼小的妹妹饿死在幼小的我的身边.
在许多个黄昏,我从码头边的酒馆里带回我醉醺醺的外公,他是旧的社会遗留给新的社会的最后的武侠.
在某一天,我的父母被文化革命了,学校停课了,我住到了别处.
我走路极不规矩,狂奔乱跑,经常摔跤.
我躲在阁楼彻夜读小说,绝不按时睡觉.
我偷摘市委机关的葡萄和公园的花朵.
我撒谎和写诗.
我生病和躲开他人.
我隐秘地游走在江汉平原的深处,经常遭遇灵仙,通过她们与鬼神交往.
我的生命一直交织行进于反正,阴阳,虚实之间.
两种文化体系将我抚育成人.
我对生命的发生和生命的历程,也许还有生命的轮回,非常地感兴趣.
我喜欢把我感兴趣的东西用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提供给自己与别人阅读.
最初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小说.
总之,我从小就迷恋写作.
我相信我们的所知是极其有限的.
人们对世界的解释远远不够完善或者简直就是谬误.
所有的哲学都试图揭示世界存在的本质,但只有中国古代哲学的运思与追问切中了要害.
很简单,正如只有童真未凿的儿童和偏僻乡村年过花甲的老人才能够看见人的魂魄和鬼神的影子.
我相信只有纯粹的人才能够接近生命的本真.
他们常见的生命姿态是用眼睛看和用耳朵听,嘴巴更多是用于进食.
这就是为什么人只有一张嘴巴,而有一双耳朵和眼睛.
我相信在我们耳边喋喋不休的教导和提醒绝大多数是尘世的聒噪,对名利的贪欲无形地吞噬了人们先天的智慧和良知.
我还相信生命的诞生不是偶然和随意的,生命的成长不是容易和简单的,大自然的万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表象都是那么丝丝入扣,更何谈我们目所不能及的内核.
我相信有正必有反,有阴必有阳,有虚必有实,有水必有火,有上必有下,有盈必有亏,有动必有静,有昼必有夜,有得必有失,有黑必有白,有寒必有热.
我相信有存在,也有不存在,有物质,也有反物质.
我相信所有的可能性.
我永远被新奇的不同寻常的事物所吸引.
我因此而不断地怀疑与幻想.
我们的所知有限是很多事物可以证明的.
时间就是一个证明.
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一个大众化的通俗的标准衡具,人们通过钟表的形式来感知它,以免弄乱了大家集体上飞机的约定.
但是事实上,时间不仅仅是线性的和通俗的.
在人的个体生命里,它可以停止,比如死亡;可以倒流,比如回忆;可以缓慢,比如痛苦;可以膨胀,比如幸福;可以分裂,比如我曾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姑娘同时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调皮孩子.
它还可以由空间的转换而改变速度,比如我们要用很长的时间登上某座山峰,可是一架飞机在瞬间之内就完成了一切.
而现在人们只是简单地把时间贯串在一起,就大胆地指着它说它是历史,这使我没有来由地联想到了医学.
西医的迅速发展神奇得就像上帝,几乎所有的人为了保命都得去吃药.
事实上所有的药物既治病又生病,毒副作用无法可解,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一旦生病就赶紧去吃药,只有少数的智者去探讨和思考自己的身体到底缺乏了什么.
正因为我深知我自己所知有限,所以不敢对我不知的一切妄加评说,所以不敢以我有限的个体生命去轻率地承诺重大的质问.
所以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愿意失去现实的分寸感.
所以我从来都蔑视没有事实背景的激情与崇高.
我的写作仅表达我个人以为的对于生活的准确感知.
我首先希望我是一个大众意义上的正常人.
我能够与大多数人一样吃东西很香,穿着得体,知热知冷,知好知歹.
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
我尊重、喜欢和敬畏在人们身上正发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
这一切皆是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它们看起来是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们的本质惊心动魄,引人共鸣和令人感动.
美国的四星上将科林·鲍威尔在退休之前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国家安全顾问,因为在指挥"沙漠风暴"行动中的卓越表现而声名赫赫.
他在退休的第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九十名随从全部消失了,而他的妻子对他说:洗涤槽堵住了,地板上到处都是水.
鲍威尔只得蹲在漏水的洗涤槽边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
后来他在他的回忆录里深有感受地说:我发现一个平民百姓的生活要困难得多!
而我们中国人何止是洗涤槽漏水了,我们是根本就还没有洗涤槽,正在为拥有它而一天一天地拼命劳作.
我们一家七八个人,三代同堂或者四代同堂,居住在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里,这种拥挤岂止是困难完全是苦难!
我们没有个人的空间,大姑娘换一件衣服都得躲进狭窄的卫生间里去,她的精神世界也得压缩到卫生间去.
我们的人物关系纠缠得久远而复杂,把人的情感与心灵撕扯得鲜血淋漓.
去年的年底,我去看望一位灵仙,她八十岁了,是一个文盲,眼睛里长满了白翳,脸上已经失去表情,寡言到几乎只说是或者不是,与大家对话的是她腹腔里的鬼魂.
一对夫妻寻找他们的儿子.
他们的儿子两个月以前遭到绑架至今还没有破案,灵仙找来了他们儿子的鬼魂,他们的儿子说我已经死了,被扔进长江里了,背上绑了石头.
鬼魂还告诉他的父母,说绑架是他们的熟人干的,与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就结了仇,现在又嫉妒他们有钱.
还有一位大学教师,他来寻找的是他的母亲.
他的父母在反右运动的时候离的婚,那时候他刚满一岁,被送给乡下的奶奶抚养,他的父亲一直仇恨他的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母亲的下落.
最近他父亲去世了,临终前唯一的一句话就是问:你妈妈现在是死是活呢后来绑架案破案了,那对夫妻的儿子的确被绑上石头沉在长江里,绑架者也的确是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熟人.
灵仙没有找到大学教师的母亲,大学教师高兴得流下泪来,这说明他的母亲还活在人间.
楚人的巫风之久远始于原始社会,历经千年的沧海桑田至今不歇.
也许需要解释一下的是,我现在所说的鬼神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迷信的实用主义的鬼神,而是某种与我们同在一个生活空间的与我们密切相关的另一种物质,好像它们需要原初的智慧去发现.
大多数人的崇巫是实用与利己的,但是现在的巫至少充当了心理医生的角色.
我在灵仙那儿亲睹的人们的内心生活和内心情感,是人们在平常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陌生人暴露的.
因此我有缘看到生命的挣扎与奋斗是何等的艰难、坎坷与悲烈.
我看见了许多人的经历并将继续注视着他们的经历.
我想成为每一个人.
我想把自己的一辈子变成几辈子.
同时我还希望我通过有意识的修炼,能够逐渐清理掉我后天产生的私心和杂念.
我希望我的心是今天的心,此时此刻的心,静如明镜的心.
这样,我便可以像天真的孩子和洞穿世事的老人那样返回生命的初始和看见生命的未来,穿过因而直达果,通过果而攀援到因,许多的各种的时间都在我的面前展现,一如所有季节的鲜花一起盛开.
我希望我冲破一切人为的束缚达到自由的境界,我的思想,精神,写作以及作品的形态.
我知道写作的出发点很多.
有些作品是为某种使命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某种理想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未来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功利而写,有些作品是为教化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载入史册而写,有些作品是为建立学术流派而写,有些作品是为自己而写,等等.
别人为什么写,不关我的事.
为什么而写都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
我清楚的是我不为什么而写.
只为一种内心的需要和感动.
不为什么也是一种原因和存在.
我说过我的所知是极其有限的,在我的视线里清晰的是别人,我总是看不见自己.
我不强求我一定要弄懂自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我这辈子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写作,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写作是否可以顺利地成为我的职业的问题.
我也不太了解作家是一个不太平常的职业和人物,可以沽名钓誉和大把赚钱.
在后来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懂得了.
我有一些懊丧也受到了一些诱惑.
懊丧使我远离文人,诱惑使我变得有一些装模作样.
谢天谢地,眩晕了一阵子,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又听到了我自己内心的召唤,重获了儿时的感觉.
现在,懊丧与诱惑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人们可以采取各种方式生活.
人们可以用自己的任何观点来观照这个世界.
我就是我.
我的写作是在做一件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表达我对生活的感知.
而如果我的作品有人阅读并喜欢,那就是为他而写的,那也就是我的荣幸.
这种荣幸感使我温暖.
使我感到自己的呼有了别人的应.
呼应是人生的幸福之一,我为此而深感喜悦.
如果有人不喜欢我的作品,甚至讨厌我的作品,我认为也在情理之中.
永远都只有一部分人喜欢你.
尤其像我这么一个人,凡胎俗骨,能够得到选择写作的可能,能够得以安静地写作,能够坚持自己的思考,能够拥有一部分读者,这就很是不错了.
我不会对别人和自己的文学作品进行道德上的评判,也不会从社会时尚出发去纠正自己或者别人.
既然生命形态各异,文学作品当然也就是各异的.
我以为说到底,文学作品不是人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是社会集团里最重要的东西,它不是水,不是空气,不是食物,不是政治,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依靠想象而存在的艺术.
是人们的精神调剂.
所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和作品有多么重要,或者应该多么重要.
我创新不了什么.
一切的想象、体验和经历都超越不了生活本身.
世界上的至真至美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积年的岁月风尘所掩盖.
我的写作,为的是拂去那些灰尘,让真善美显露出光芒来.
惶恐的是,我的微薄之力不知道是否能够达到我良好的愿望;写作这种劳动,不知是否能够打扫人类生活产生的大量渣滓.
我还是在怀疑,当然,怀疑不会妨碍我努力地去做,这就行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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