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凹联想造谣者道歉

联想造谣者道歉  时间:2021-04-17  阅读:()
序佛手,是一块奇石,是平凹的一个朋友送的,朋友是从商州的一个深深的山洞里得到的.
商州,是商鞅封地,四皓归隐,闯王养精蓄锐,红军九进八出……商州背倚黄河,眼观长江,是中国南北的交汇处,秦头楚尾,秀中有骨,雄中有韵;商州山大林深,交通不便,可景色秀美,多奇山异水,出隐士高人.
平凹是商州人,以文立世,以文出名.
"商州曾经是我认识世界的一个法门,"平凹在他的《商州:说不尽的故事》里说,"商州也成全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
我还在不知疲倦地张扬商州,津津乐道,甚至得意忘形.
"随着商州的名扬全国,平凹也誉满文坛.
商州的父老乡亲就是平凹的上帝,平凹的佛.
如今,佛手敬在平凹家的最高处,就掌管了世界,就灵验着一切.
看书,就有佛的手在指点,就有了奇思妙想;写作,就有佛的手在点化,便有了神来之笔.
平凹的佛手苦涩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平凹的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有着二十二口人了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
在农村这样的家庭里,一般是吃饭的嘴多,干活的人少;扯是生非的嘴多,齐心过日子的人少;这样那样的矛盾多,想方设法挣钱、操心柴米油盐的人少;想着树大分杈,儿大分家的人多,一心搞好一个大家的人少,所以日子就过得十分的艰难、恓惶,常常是挨饥受饿,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这是常理.
平凹的父亲去了临近的山阳县教书,母亲时不时的去父亲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平凹常常被留在大家里,是大伯和三婶娘照看他.
平凹也像个小猫小狗的,总是跟在大伯和三婶娘的屁股后边.
三婶娘勤劳善良,为人忠厚,忍耐大气,是一个贤慧媳妇,她在贾家服侍老的,照看小的.
平凹在三婶娘的怀里长大,夜夜衔着三婶娘的空奶头睡觉,这个善良的女人,将自己的一份希望和一部分爱给了平凹,将平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成人.
平凹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是是非非、灾灾难难,社会的反复无常的运动和家庭的连锁反应的遭遇中度过的.
至于那些动人的摇篮曲呀,美丽的童话呀和动人的故事呀等等艺术一类的熏陶,与童年的平凹是无缘无份的,祖母没有给他讲过,外祖母也没有给他唱过,母亲和婶娘更不讲不唱的,农村人嘛,哪有那么多墨水哪有那么多时间哪有那种心情平凹先天不足,身单力薄,发育很慢,和同龄的小朋友在一起,他总是矮人一头.
加上农村的有些顽皮孩子往往是狗仗人势,咬人看大人,欺侮小孩看父母在不在跟前,一旦没有父母的保护,他们就像狗一样乱叫乱咬的.
平凹总是常常无缘无故地猛不丁地遭人明来暗去的打骂.
他挨了打,婶娘去护他,别的小孩还会说:"又不是你的娃.
"打人的孩子的母亲自然是护着自己的孩子,不仅不说自己孩子的不是,还时不时地说些风凉话:"腊月萝卜在操心!
"每当此时,平凹就跑到野外、河里去对着远远的父母哭喊.
人生在世的父母之爱,是任何爱也无法取代的.
有了父母之爱,儿女就有了亲情,有了力量,有根有本.
只有母爱而无父爱,或只有父爱而无母爱,孩子的性格的发展将会不健全.
孩子天生的是要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生下来,跟父母很少在一起,不仅在感情上疏远了父母,还会变得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常常害怕别人欺侮自己,老处于一种戒备和自我保护的状态.
平凹上学念书,便和书交上朋友,书中的人对他最好,不打骂他,不欺侮他.
为了读书,他小小年纪一个上午累死累活给人家磨了三升包谷,借了三本书;为了读书,他悄悄拿走了县城姨家没读完的《红楼梦),三天后姨家来人找他,说他是贼,他不服,两厢对骂起来,被娘打过一个耳光;为了读书,他读得入迷,没照管好小妹,让小妹尿湿了裤子……课外书如此读,课内书,更刻苦钻研,他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在班上前几名,老师爱他,可小朋友们就有恨他的.
学习好,往往也是一种挨打受骂的理由,因为别的同学学习不好,回到家遭了父母的打骂以后,就把怨气出在他身上,以为他不该学好了,要不然,他们的父母为啥一边打骂他们,一边还说:"我打你个狗*东西,不长进,没出息.
学习不如人,还有脸回来!
"老子打了儿子,儿子又来打平凹,打了骂了,还要讽刺、取笑他.
他知道他们是眼红自己,失败了还想胜利.
这样以来,平凹的性格慢慢就养成了内向、孤独、喜静而不好动,思想多于言行,忍耐多于冲动,有眼泪宁可流在肚里,也决不向外人去哭.
自卑而自尊,无奈而放达,幼小而成熟,多情而善感.
在这个有苦有涩的童年和少年的时代,慰藉平凹一颗羞涩、委屈甚至孤独的灵魂的还有两本大书,这就是山石和明月.
平凹是山里娃,大山是他的窝巢,大山是他的苦难,大山是他的财富.
他是在门前的山路上爬滚大的;爬滚大了,平凹就到山上割那高高的柴草,吃山果子,喝山泉水,唱爬山调.
平凹挑上百十斤的柴担在山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痛,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这时起平凹就练出了一股韧劲.
山养活了平凹,平凹读懂了山.
平凹又是山月的孩子,山里的月亮就是好.
中秋的夜里,平凹和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出来,月亮先来到窗帘儿上,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月亮跑到院子里,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月亮跑到头顶上,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月亮里有了桂树,有了嫦娥;月亮跑到酒杯中,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的样子;月亮躲到小河里,弟弟抓了一个,妹妹抓了一个,平凹抓了一个,月亮在河里有好几个,不知哪个是月亮了;月亮藏到弟弟眼里,藏到妹妹眼里,藏到平凹眼里——月亮就是好.
好在她给平凹一个又一个梦.
儿时的梦,是一生的梦.
作家的童年,不管酸与甜,苦与涩,它都是作家一生的财富,可供他一生受用和写作,那是用不完的墨,写不秃的笔;那是赶不走的魂,驱不散的魔.
然而,一到了白天,白天是可怕的.
当平凹在商镇中学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了商州大山,他一朵小浪花,一颗小石子,自自然然也被卷了进去,平凹忠心地当过红卫兵,热闹地搞过大串连,到了别人停课闹革命,批判老师,砸烂学校门窗的时候,他怀疑了,就做了逍遥派,回到他的棣花镇,帮家人下地干活,帮父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不久,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平凹的父亲早已从邻县调回本县教书,只说回到本县人头熟好办事,也能照看家里,谁知就遭了难,他被人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
正月十五的下午,平凹的母亲想着平凹父亲在那里受的那份罪,就直想哭,想他一定是瘦多了,就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平凹的伯父想表达自己的手足之情,想给弟弟一份支撑的力量,买了四包香烟,让平凹给父亲送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平凹赶到父亲任教的学校.
平凹父亲刚刚遭人殴打过,手上有伤,脸上青了,正躺在一间平房的草铺上.
造反派硬不让见,平凹哭着求情,求人家可怜他大老远赶来,不见父亲一面,心不甘,回家也没法给大人们交待.
造反派这才勉强同意,从屋里叫出平凹父亲,在院子里拐角处他们父子见了面.
父亲又黑又瘦,鼻青眼肿,平凹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了想,父亲这时不需要眼泪,他就强忍住不哭.
父亲问家里老的小的,吃的用的,又说自己没啥,是人诬陷的,不久就会回来,叫家里人少操心.
父亲声音很低,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怕别人听见.
这时,监管人就在一边催说时间到了.
父子只好分手,平凹父亲送儿子走过拐角,却将缸子交给平凹,说:"肉你拿回去,我把烟留下就是了.
"他是想着自己遭了难,家里没进钱的路,肉吃不起的,这些肉还是拿回去叫几个孩子吃,自己反正是豁出去了.
平凹出了院子的栅栏门,还想再看一眼父亲,可门很高,他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这一看啊,他就永远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那儿看他的神色,可怜、无奈,企盼着出去,又陷入"牛棚";希望儿子成人成才,为他出一口冤气.
不久,平凹父亲带着一身伤残回来了,可是他是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的.
那是一天的中午,平凹正在山坡上拔草,看见两个穿黄衣服的人押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向村里走来,平凹没想到这被押的人竟是他父亲.
他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平凹抱了他就说:"我害了我娃了!
"然后放声大哭.
平凹只有不断地安慰父亲,给他说宽心话.
从此,平凹的家在政治上、经济上一落千丈,平凹也背了"黑五类"、"狗崽子"的恶名,看人眉高眼低,听人讥讽嘲骂,遭人歧视凌辱.
平凹怕见人,见人就躲开,走路他也不走大路走小路,不敢抬头,总是低头.
这一切,他默默地承受,风雨不避,雷电不惊,逆来顺受,无怨无悔.
心想:没有风雨躲得过.
平凹接受着童年的馈赠,苦涩的童年、少年时代不知不觉地锻造了他的意志和风骨.
平凹告诉他的母亲,通告天下:"我的命并不苦,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
"他从青山绿水中走来一那是1972年4月的一天,平凹从商洛的丹凤县,我从商洛的山阳县一同告别青山绿水的摇篮,来到这古城西安,步入西北地区最古老的高等学府——西北大学,开始编织我们人生最美好的梦.
第一次相识是在进校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看到校报上发了一篇新生的小诗《相片》,作者是贾平娃.
看后好激动,激动的不是因为诗写得有多好,而是佩服他的勇气:刚到校,就露一手,让全校人都知道这个山里孩子的名字——贾平娃.
还记得他进校时叫这个"娃"的,我们商洛人给孩子起名喜欢叫猫娃狗娃的.
平凹的父母叫他平娃,平平安安之意,这是老辈人的祝福.
进大学后,他似乎觉得这个"娃"有点长不大,不成熟之嫌,便改"娃"为"凹".
"凹"者,有两种读音,两个意思.
其一,读āo,低于周围,跟"凸"相对,凹凸不平;其二,读wā,同"洼",用于地名,也有低处之意.
山洼,水洼.
显然,以音看,应同wā;以意查,应用āo,而平凹是遵循了我们商洛乡音,取wā(娃)的音,取āo(凹)凸不平之义.
这样一改,他的名字就颇为不平常了,音义交错,不可开交,有凹有凸,凹凸不平.
记得他毕业后,有一次到"西大"我的房间来,曾为自己拟写过两个条幅,一条是"凹则不平"(平凹),一条是"芳素出俊"(俊芳),他们夫妇的藏名条幅也.
再说这个"凹"字,让人想到女人,想到弱小,想到低微,平凹的性格里也确实有点女性的气质.
凹是低的,低于周围,平凹当时在人们眼里是微小的,不仅年龄小,身个也小,微不足道.
可伟大往往就在这渺小里.
他在我们班第三学习小组,我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楼前的一棵梧桐树下,肥肥大大的绿叶遮挡了太阳,我们站在树荫里交谈.
他,脸是长方型,额头有些儿突出,和鼻尖、下巴成一个平面,严格地说有点像我们商洛深山的一块岩壁,有棱有角.
年龄只有十九岁,可显得很老诚、稳重、成熟;他的眉毛很粗,鼻梁很高很直,嘴是方的,后脑勺有点后凸(母亲生他在土炕上,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好好培养过),穿一身蓝布衣服,上下都显得很短很小,脚踝骨也露在外边,脚上穿一双黄绿色的解放鞋,一看就像是我们山里娃:又纯真,又老诚;又朴实,又精灵,特别是他的两弯眉毛有一股灵秀之气,仿佛商洛山水的灵气全集中在他的一对眉毛上了.
很快,我们就相识了,乡音又很快使我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
"丹凤县哪个村""棣花.
""哪一届毕业""初六七.
""上学前做甚""水库工地.
""哦!
你干得了水库上的活吗""我是工地办报员.
""哟!
难怪你一到学校就发诗.
水库工地的黑板报上练出来的"他羞涩地一笑,有些女孩子的腼腆:"收集一些民歌,编几句顺口溜,宣传宣传好人好事,给工地干活的人鼓鼓劲.
""我看你的字写得不错,有些老辈人的功夫.
""不错,跟我爹学的.
他是教书先生,还在你们山阳教过书呢!
""哦,说说看.
说不定还当过我的老师!
""他在中村教过书,漫川教过书,以后又回到我们县了.
""太遗憾.
他若是在县城教书,我就是他的学生了.
""嘿嘿……"二平凹在大学期间写了多少稿子让编辑部退回多少被同学们讥笑了多少次无可计数.
平凹的稿子每每被编辑部退回来,同学们中就有那么几个无聊的人抢过退稿在空中摇来晃去他说:"看,贾平凹的作品发表了.
"每当这时,平凹的自尊心就受到很大的伤害,也正是这个时候,平凹创作奋进的力量也就更大,他总是在心里说:"等着瞧吧,老子总有一天让你看到贾平凹小说集!
"当然,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不好说出口.
有一次我们出游,提及此事,他曾感慨地说过此话.
不知怎的,我心里蓦地就想起了韩信在不得志时所受的胯下之辱.
后来平凹成了大名,出了不少书时,我们在一起聊天,回忆往事,平凹总要说:"该感谢他们!
该感谢他们!
"平凹是立了大志的.
他不仅仅是为了和人赌气.
记得当时,他总是对我说:"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等等大诗人都是二十几岁就成大名的.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心志高远的山里孩子.
他的成名成家的思想很重,发表欲极强.
他是初中毕业的家底,看的书不太多,特别是文学书籍就更少.
这点,他心里很清楚.
可要想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不看书怎么行而当时所有的国内外文学名著都被查封着,连《创业史》也被封存起来.
怎么办平凹和我还有和谷,就只好去图书馆的二层楼过期期刊阅览室.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前的全国所有期刊,平凹仿佛步入艺术殿堂,如获至宝.
每天除上课外,就跑阅览室,坐在一个角落,一直看到下班.
每次都是那位温和的中年女管理员来催他.
开始,人家来催,他不说二话,就还;后来,人家不催,站到他身边,他也不管看完未看完,就还;再后来,管理员先是向大家发出下班的通知,人都走了,留下平凹一个人,管理员也不催,也不再站到平凹身边,只是站在工作台后边等,等平凹看完一页、一章,做好记号,他冲她歉意地笑笑,她也冲他回答一个理解的微笑.
平凹非常感激.
后来,他每每提起大学生活,必提及这位女管理员,并很动感情地说:"她那么好!
那么好!
我是要好好记住她的.
"当时,我们三个喜欢文学的朋友,除了在这个阅览室获取文学营养外,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到西安市南院门古旧书店去买书.
这得感谢马天祥老师,他和古旧书店的负责人有交情,又是一个热心人,他带上我们几个常来这里光顾.
我们现存的好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是那时在古旧书店买的.
那时,社会上好多人挨了批斗,吃了苦头,害了怕,视书籍为祸水,把书卖到古旧书店.
而求知若渴的我们又从古旧书店买回来,便宜得很!
好不高兴呢!
这在当时,对于我们几个出身乡村的穷学生来说,简直是天赐尤物.
有了自己的书,就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多看,少看;看一遍,看两遍;细细琢磨也好,反复推敲也好,都很方便.
我们少吃饭,少穿衣,也要省下钱来买书.
平凹之所以成就了大事业,除了他的天资和苦读以外,就是他对文学的满腔的痴情,拼命的追求,永不休止的写作.
他是我见到的最勤奋的作家.
他时时写,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获得一个题材,能写长篇写长篇,写不成长篇写中篇,写不成中篇写短篇,反正要整一篇东西出来.
他的心里只有写,写,玩命地写.
和朋友逛大街,走着走着,突然,一人,一物,一句话,一个细节,一则现象,一种景观触动了他,他马上可以进入构思,连理也不理你.
他像害了重病那么痛苦:低着头,一门心思;锁着眉,没精打彩.
他很单纯,童心不泯,单纯到不通人情世故,心境到了无有他人.
他见了水潭,不急于走过去,反来复去地看,直到看出艺术来;他见人吃饼子,就停下瞧,不是贪吃,是贪艺术表现——一口一个月牙儿,两口一座大山……幸运的是他一开始学习文学就明白了唯有多写才能成功的道理.
可是,他和大家住在一起,七个人一间房子,出操都出操,上课都上课,吃饭都吃饭,睡觉都睡觉,哪有那么多方便呢他苦恼极了.
"贾平凹得了肝炎!
"突然,这个吓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我们班上飞来传去.
不久,平凹便被"隔离"了,从一层楼搬到三层楼,和另一位患肝炎的同学住在一个房间.
从此,他自由多了,只要搞好一个同学的关系,他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方便.
谢天谢地,他如愿以偿:他白天写,晚上写,有时通宵写作,天亮就把稿子寄出去.
这倒使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得了肝炎我们是从商洛来的,都爱吃浆水面.
我们是穷学生,也只能吃得起浆水面.
我也不管他得了肝炎是真是假,照例过几天邀他一同上街吃碗八分钱的浆水面!
三出西北大学北门五十步,就是护城河,越过护城河,就是西安古城墙了.
在古城墙上看落日实在是最妙的呢!
关中平原,一年四季,总是雾气沉沉.
向南看去,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终南山,仿佛是蓬莱仙境;回首东北,一望无际,天地一色;紫色的烟雾,朦朦胧胧,西安古城仿佛就是一艘硕大的航船,在这历史的长河里缓缓行驶.
一轮落日,像历史的车轮,染着鲜血,颤颤微微地向西边天际滚动,这时的西方大地腾起一片灰黄色的烟雾,仿佛万马千军,驰过热浪滚滚的沙漠,掀起万丈高的尘埃.
这不免使人想起王维的诗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平凹在这城墙上瞧瞧这个,摸摸那个,看看砖块,拍拍炮垛,大声说:"我捉着历史了.
"是呀,哪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此时此地不会想到周文王的神机妙算,秦始皇的统一六国,汉武帝的马踏匈奴,唐太宗的文治武功;还有那唐诗、宋词、汉文章,秦砖、汉瓦、丝绸路……拿平凹的一句话说:"在这里随便拾一块砖头瓦片,也能给你叙说一段历史故事;在这里随便哪儿跺一跺脚,也会跺出一件文物国宝来!
"我们爱这块土地,我们发疯似地在古城墙上跑着叫喊着.
平凹和我是从陕南来的,性格里都有着陕南山水的灵秀之气.
和谷是从铜川来的,性格里总有着黄土地的敦厚之质.
他很少说话,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纯朴的笑,时而做做怪样子,冷不防地呐喊一声:我的天呀,我的五千年华夏文明史;我的神啊,我的八百里中华文化发祥地……这就是和谷,他喜欢诗,从写诗开始,且多豪放!
太阳刚刚落入西边的地平线,我们也下了古城墙,来到护城河边,平凹突然提议:"咱们三人在护城河边寻找一样东西.
""什么""爱情.
""爱情""看看什么地方谈过恋爱"我们都同意了.
想这护城河边倒是城里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每天太阳落去,青年男女便像候鸟一样双双飞来,在这里卿卿我我.
再说三人当中除过我之外,平凹、和谷还真的不知道爱情是何滋味呢!
"这个地方是谈过恋爱的.
"我说,"很简单,这里有两块报纸和两堆瓜籽皮.
""这地方是的.
"和谷说,"这里虽然没有瓜籽皮,可土坎边有脚后跟蹬的四个坑儿.
""这地方是的.
"我说.
我想我该比他们多一些感受,"这里的小草全没有了头.
他们一边谈情说爱,一边用手揪着小草,大概是第一次吧!
""这地方是.
"平凹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一看,什么也没有,就两颗小小的绿绿的瓜苗儿.
平凹解释道:"他们在谈情说爱时,吃的不是熟瓜籽,是生的,因为熟的容易上火.
吃时有两粒瓜籽从指缝里漏掉了,落到地上,又遇到一场好雨,便生出这两颗绿色的小生命来.
或许,他们是最后一次在野外谈恋爱了,他们现在可能结过婚,可能已经点上种子,有了孩子呢……"平凹的想象力总是比我们丰富.
而且想象的总是很奇特.
一九七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们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西安革命烈士陵园来人要西北大学中文系选几名学生,搞几篇革命故事,他们也好给来烈士陵园参观的孩子们和青年人讲讲.
我和平凹接受了撰写一篇革命故事的任务.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的教室在西大生物楼四层,为了不影响同学们学习,我们便走到楼北边的平台上,靠着水泥栏杆,头顶星空,在一起苦苦思索,好好琢磨:雷锋精神是什么是为人民服务.
他省吃俭用,袜子补了又补,省下的钱全部寄给战友和有困难的同志,寄给灾区受难的人民.
对,就写雷锋的这一双袜子.
这时雷锋又当着校外辅导员,常常给孩子们讲故事,教育培养着革命的接班人.
雷锋的所作所为,是有远见卓识的.
共产党人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光有一个雷锋不行,必须有千千万万个雷锋世世代代地去追求.
对,这故事里就该有孩子.
这样,故事的主题和教育意义就更深一层……写成后,也是在一个晚上,也是在生物楼四层的平台上,也是月明星稀,大概有十一点吧,全楼教室的灯光都息了,我和平凹站在高高的地方,兴奋异常,对着天空大喊大叫.
第二天,我们以"丹阳"的笔名投向省《群众艺术》月刊(当时全国的文艺刊物都停刊了,上海有《朝霞》,西安只有《群众艺术》),不久,《群众艺术》的编辑费秉勋来我校找到我们,说决定要发表,问我们为什么要用"丹阳"这个笔名,问过后又笑着说:"你们两个一定都是商洛人,一个是丹凤县,一个是山阳县人吧"我们点头称是,心里很崇敬这位费大编辑.
想他真有眼力,不仅看出了我们作品的蕴含,而且连笔名的用意由来也猜得一点不差.
他劝我们就用真名发表.
从此,贾平凹这个名字和我连同我们的精神产儿,也就这样正式发表了.
向世界发出了第一篇宣言.
我们很激动,很兴奋,就像郭沫若先生当初第一次在报纸上发了手掌大一块文字,高兴得七天睡不着觉一样!
那时是没有稿费的,我们就自己掏腰包,上街去吃了两碗浆水面,好好慰劳一下自己,好好庆贺一番!
应该感谢费秉勋同志,他从那个时候就发现了平凹这棵艺术的幼苗,并大力扶植他.
他也和平凹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平凹的热情和创作的欲望被点燃了,他又在费秉勋的帮助下,先后在《群众艺术)上发表了两篇儿童文学.
从此,一发而不可遏.
四四我们上大学那时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近尾声,可为政治而政治,为革命而革命还叫得震天价响.
我们除了自己的学习外,还想入党,获得第二生命;还有参加政治活动的大事;还企图写写小说,弄弄文学;还得为班上办各种板报:"五一"、"五四"、"七一"、"十一"的板报都要我们办,每次都是我们几个出苦力,从撰文到抄写,从版面设计到最后抬到饭厅去让大家观看,都是我们几个人"承包"了.
我们当时之所以这么卖力,一是集体的服务性工作,人人都该做的;二是想入党,就更该主动地多干工作.
三是可以借办报习习文章,练练字.
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干了,可临到入党,还是关山重重.
说我们业务学习抓得太紧,成名成家思想严重,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我们思想上回了潮……平凹就更别想了,年纪又小,思想幼稚,很不成熟.
他个子又低,在人空中钻来钻去,有些人就摸摸他的头,掐掐他的胳膊,拧拧他的耳朵,他也就缩缩脖子,笑笑而已.
可是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他也估摸了一下形势,也偷偷地打听到入党的排队情况,也就主动退出竞争的舞台.
心想:你玩政治这个把戏,我玩什么我不会玩政治这玩艺,也玩不过你.
好,那我就从文学上突破.
咱也该有一出拿手好戏才行.
咱也要有一方天地!
我就不信这个邪!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走着瞧!
自从在《群众艺术》上发了几篇儿童文学以后,平凹更是苦学苦写,有时加班加点地干,白天上课,晚上写作,像个猫头鹰似地叫到天明.
加上生活很苦,营养不良,身体很是虚弱,平凹几次晕倒,几次重病.
记得在一九七四年春天,平凹、和谷和我,原打算好好的一同到渭南的双王大队搞社史的.
这个队是作家王汶石的生活基地,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卖菜者》等有名的短篇小说都是取材这里.
平凹当时多么想和我们一起去啊.
他更是想去多多地深入生活,多多地了解素材,多多地写点东西.
可是,他病了,无论如何是去不成了.
我们走后不久,收到过他一封信,是从老家丹凤县写来的,说我们走了以后,他很感孤苦,加上有病,也就回到了故乡.
可谁知祸不单行,他有天爬到门前的梨树上去摘梨子,不小心,又从树上掉下来,腿骨也摔折了,打了石膏,整天无聊地躺在木板上,看着指甲长长的老中医,喝着苦苦的药水,真要命……平凹很内向,在人多的场合他很少说话,思想大于言语.
他胆小怕事,一般不与人争吵,也不论人短长.
对待别人的作品,他不大喜欢给人提意见.
除非我们这些挚友,一般求教他的人,都得不到太多的赐教.
这就容易造成很多人的误解.
我们理解他,这是他太爱他的艺术了,他只想与人相安无事,求得个心静,好省出更多的时间来写作.
他喜欢一人独处,这种性格在大学里由于周围的环境,使其更加发展了.
想想看,大家都在争取入党,他被排在长长的队伍的后边;大家都在满足于大学学多少算多少,毕业了有个工作,他却死死地爱上了文学,拼命地在追求;他的稿子最初一份接一份地发出去,又一篇接一篇被退回来,还要遭到无聊人的冷嘲热讽.
为了自己的自尊心不再受到伤害,他每寄一篇稿子,都要在最后一页的下边注明:"如不刊用,请不要退稿.
"多么残酷,自己最初的"孩子"尽管丑陋,但毕竟是自己的精神产儿,可形势逼迫他不敢相认,只有抛弃.
想那些不被刊用的稿件,也可能被大编辑做了手纸,也可能一把火化为灰烬,也可能现在还保存着……如果"他(她)们"真的还活着的话,我想平凹现在是敢于理直气壮地去认领的,接"他(她)们"回来,好好地再打扮一番,或者再来一个"脱胎换骨",使其更富于艺术的生命.
人啊人!
此一时,彼一时也;人啊人!
说话人短,记话人长!
请君多为将来着想!
历史还是做了最好的见证人.
当年那些不学无术,一味玩弄政治的人,毕业后还想继续玩下去,梦想通过当农民,再当中央委员的路子飞黄腾达,现实却是如此的严酷,那场"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雪终于过去了,这些人的好梦也在艳阳高照中破灭了.
贾平凹靠自己的老老实实弄文学,孜孜以求搞艺术,一举成名,本不想当什么"中央委员",却被团中央指名道姓补选了"团中央委员".
这就是历史的回答.
第一支雪茄和最后一瓶茅台一九七五年底,平凹从西安回到故乡过年.
平凹用自己的稿费第一次给父亲买了烟,那是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锡纸包的雪茄.
是平凹跑了大半个西安市才买到的.
他谦谦恭恭地给父亲敬上.
父亲打开铝盒,剥掉锡纸,拿出粗大的雪茄横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还是舍不得吃.
他让平凹去叫来三个伯父,四个老哥们坐在一起,点着了雪茄,由老大开始,轮着一人一口地吸.
平凹父亲在一边还要补充解说:"尝尝,这东西的味儿咋样.
这是平跑了大半个西安城买的.
孝敬我们.
"老兄弟们一人吸一口,舍不得吐掉,慢慢地品味儿.
平凹一旁看了,想笑,又不敢笑.
后悔买少了,可刚毕业,兜里太瘪.
这事让他永远难忘,老辈人的兄弟手足之情真是让人感动呀.
平凹在《祭父》文里还写到用自己的稿费为父亲买过一瓶茅台,正要托人捎回去,父亲却来西安检查病,竟发现是癌,手术后,不能喝酒,说是等病好了再喝.
可一等,就等到父亲死了.
平凹是万万也没有想到的,痛苦至极.
茅台酒未喝,平凹只好将酒放入棺内,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再喝了.
这不能算是平凹给父亲孝敬的最后一瓶酒.
父亲去后,平凹悲痛万分.
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自己亲爱的父亲,他就想哭.
可真正的痛苦还在以后,每当想到给父亲寄钱呀,捎烟呀,敬酒呀,可商州故乡再没有自己的父亲了;年年父亲的生日到了,自己想着该回去,或是接来西安,或是买个生日蛋糕,可又一想,父亲不在了;每每听到别人叫爸爸、就想起自己也曾有个爸爸,可现在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更不敢想四十年父亲对自己的抚养和教育,那铭心刻骨的音容笑貌和一言一行,那梦绕魂缠的点点滴滴细细微微的亲子之情,让人永世难忘.
人常说死了好.
死的人眼一闭,脚一伸就结束了,不用再牵挂什么.
可活着的人就太累,因为他活着,活着就得想,想就从死者的结束开始,想就会想出病来,想出苦痛来,想到不能再想为止,往往是几十年,一辈子背负这个沉重的思念.
唉,活着的人真是不容易.
或许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或许是为了纪念的忘却,平凹将父亲的照片放大,装在一个镜框里,供奉在自己的房里,用自己的稿费给父亲买了最后一瓶茅台,放在父亲的遗像前.
家是搬过几次,地方也换了几处,什么都可以丢下,唯有父亲的遗像和这瓶供奉的茅台酒第一要请走的.
这使人想起"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也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孝子,始为不孝,他每天上山犁地,母亲给他送饭,稍来迟一步,他就要打骂母亲.
这天,他又在山上犁地,看见地边的一棵树上有一个窝巢,窝巢里有几只还不会飞的小鸟,每天靠老鸟给它们衔食喂养.
终有一天,小鸟们长大了,老鸟就坐在窝巢里,小鸟们又每天飞来飞去的觅食,衔回窝巢喂养供奉它们的母亲、父亲.
这个不孝之子顿悟了,感到自己以往的不孝,实在不如小鸟.
这时,他远远看见母亲又送饭来,他便丢掉犁,去接母亲,想跪在母亲面前认罪.
可是他走得太急,未丢下手中的鞭子.
母亲见了,心想,他拿着鞭子冲自己跑来了,这下可难活的,便放下饭罐,一头碰死在路边的树上.
儿子后悔至极,痛苦至极,就用斧砍伐了这棵树,取母亲碰死的那一块木头雕刻了母亲的像,天天当神般供奉.
把木头也敬活了.
他在太阳地里晒麦子、晒谷子,把妈妈的木头像搬出来,放在树荫处,说:"妈,我还去地里干活,你就给儿照看出晒的粮食吧!
"果然,小鸟儿、麻雀儿就不来偷食了.
有天,他出晒了粮食,又要出外干活去,还是搬出母亲的木头像,请妈照看.
老天便想测试一下他的孝心,若是真孝子,就放过他;若是假孝子,就让雷霹了他.
一个上午还好好的太阳,一时三刻就刮风打雷,儿子便想到场院的母亲和出晒的粮食,丢下手上的活往回赶,回到家,第一个抱回了母亲的木头像,然后再收粮食.
收着收着,太阳就出来了.
他算真孝子.
平凹比这个古代的真孝子还要孝顺父母,父亲在,他孝敬;父亲不在了,他更孝敬.
他和古代的真孝子有一点相似:一九九三年,他离家外出,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带,只带了父亲的遗像来供奉;只带了六本书来读.
有父亲在身边,有书在手上,他又可以去闯世界了.
同床重温学子梦这是一九九一年八月底的一天,我从山西到西安,晚上去北油巷平凹家看他.
他家门庭若市,客人送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先是浅浅的数学辅导老师来了,喝了茶,抽了烟,说了几句话,就带浅浅到小房间去辅导功课.
后是刘小平带来一位女士,南方口音,说是江苏某图片杂志社的记者,到西安开什么会,特来拜访,还送了他们的图片画册.
最后是费秉勋的爱人刘岚,此人个儿不高,很富态,胖胖的,口齿伶俐.
平凹把我介绍给她,并问我:"还记得吧,当学生时,咱们一同去过老费家,见过她的,那时她还年轻,爱干净,房子和人都收拾得很干净.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印象有些模糊,不敢多说话.
老费的爱人是一位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人.
说起话来,直入无人之境,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东西南北,跟放机关枪似的.
这使我想起老费,老费恰恰相反,很少说话,城府根深,学问也很大.
平凹不时地看我笑笑,意思说:瞧瞧这女人的嘴,跟阿庆嫂有何两样.
俊芳在一边忙这忙那,倒茶、削水果,用毛巾擦掉桌上的水.
"广州有个书会,想请你去.
"刘岚说,"你去不去带上俊芳到广州转转.
到了广州,只要你露个面就行,不难为你的.
来去费用他们全报销.
""不去.
"平凹说,"去那儿干啥.
""不去就不去.
我来时,老费就说过,平凹根本不会去的.
不去了,我就给人家回个信.
算咱问过你,办过这事了.
"……直到十一点多,平凹这才把家里的客人打发完,留下我一个人,他似乎才想起来,刚才未顾上和我说几句话的,便问:"把孩子送到学校了""送去了.
昨天报的名.
""这个小家伙才多大嘛,这么快就上大学了.
记得我到你家去,他还是个小不点儿.
""十六岁.
你在山阳见他时,第一次是三岁,第二次是九岁.
""十六岁就上大学""他妈要干活,他又缠人,就瞒了年龄早上一年学;小学那时五年制,又少上一年,一加一减,就排到十六岁.
"我接着说:"你这房子不是个安静的地方.
""可不.
每天晚上都这样,平凹不能休息.
"俊芳在一边埋怨道.
她也只能当客人走了,才这样说说.
客人来了,她照样笑脸,照样迎送,照样沏茶、上水果.
她说过,当名人的妻子不容易,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迎人迎到什么地方,送人送到哪个位置,都有讲究和分寸.
可日子长了,放在谁也受不了的:"我和浅浅也不能休息,就这么大个房子,客厅说话,满屋听得见,浅浅怎么学习"这使我想起白天来时,见俊芳两个眼圈是青的,便问她:"你有啥病眼圈这样青"俊芳噘着嘴,半开玩笑地说:"叫你平凹折磨得来!
"其实是休息不好的缘故.
看来常年这样,平凹受的干扰太大,怎么写作,怎么保养好身体俊芳还要工作,怎么休息浅浅还要学习,怎么安心我说平凹:"在大学时,还有前些年,你拼命写作,是对的,事业第一,身体第二,女儿第三.
如今可再不能这样了,该调过来:身体第一,女儿第二,事业第三.
不然,后悔莫及.
已有人吃了亏,永远没有挽回的机会.
""哼,"俊芳斜眼瞥了平凹,说,"问问平凹,什么时候把女儿排到第一、第二了.
""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你在事业上也算建功立业了,该松口气,想想女儿的事.
记得小仲马写《茶花女》成功后,给他父亲报喜,大仲马怎么回信的大仲马说,孩子,你就是我最好的作品.
""是呀,平凹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浮躁》、《正月·腊月》、《小月前本》……哪有女儿的份"俊芳说,"哪像你,还有一个好作品——弢儿.
""快不要说了,羞死我了.
你家里有老鼠洞,我就钻进去.
我这算什么自己和平凹一起学艺,至今一事无成.
孩子仅仅是考上大学,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听说弢还发了不少诗歌"平凹插进来说.
"噢,他十岁开始写日记,到高中毕业时,整整十大本.
十一岁开始发诗,到十六岁也发了三十多首……""行呀.
这还不是好作品""往往是小时候有出息的孩子,长大成不了啥气候.
还想请他叔——平凹好好指教指教.
"我心里想:我是拿两代人的努力来赶平凹的,就这样,还望尘莫及呢!
到这时,我感到我们的对话,似乎成了"家庭批判会",平凹一直在一边,很少说话,时而笑笑,时而像打电话中听别人说话时发出的"嗯嗯"声.
平凹就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可别人说什么他还能耐心听下去.
特别是对我,他老把我当成一位兄长,我则把他当成一位小弟,常以哥哥的口气说他,他也不见外.
何况我们几年不见,见了总想关心他,多说几句家常话,平凹也是看到这一层,才一点不生气,不多心的.
到了十二点半了,不能再坐了.
俊芳真是晓解人意,立即说:"有源也累了,就休息吧.
我今晚睡沙发,你和平凹睡大床,让你们再重温一下大学时代的学生生活!
"我好感动,也很不好意思.
俊芳也没有去打扰入睡的女儿,便自个抱了一个枕头,一床毛巾被,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我和平凹睡在他们的夫妻床上.
平凹睡觉喜欢脱光了,只留一个小裤头,他胸前戴了一个什么信物,就像贾宝玉贴身挂的那件宝贝一样.
我们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有好意思爬到他胸前去看看仔细,也没有去问问明白,各自睡下,又扯了两句文学上的事,就都呼呼入睡了.
桥梓口美食西大搞校庆,想搞得热热闹闹、排排场场,便想到出书,书名曰《英才谱》.
平凹是英才、奇才,西大中文系毕业,当然也要上书.
上书了还是第一本.
平凹自然是不能写平凹,平凹的事由我来写,这是编委会定的.
我在一九九一年底,一九九二年初接到邀请,亦喜亦忧:平凹并非当初之平凹了,他名满天下,学富五车,才过八斗,该有一个更有点名气的人写他.
我有源,何许人一个平平庸庸的文学爬涉者,一个勤勤恳恳的教书匠人,在文学上总是播种龙种,收获虼蚤,怎能将平凹写得鲜活生动,淋漓尽致或曰:你们籍贯同乡,大学同学,日为朋友,月习文章,合作发过作品,同路论过创作.
就像耕地的一犋牛,起根发苗的两棵树,摸脾性,知根底.
写来轻车熟路,在理顺茬.
答曰:知根底仅是文学童年,就如玩耍的孩子,滚一个土炕的朋友,怎晓他三十而立,四十大儒,修炼成文学之佛或曰:童年固然稚嫩,是小,却小而是老.
常言说:三岁看老.
传说刘备、关羽、张飞的结拜,以树分兄弟,高低分长幼.
张飞上树最快,爬得高;关羽上树慢,仅仅爬到树的腰部;刘备根本没动,只是抱住树根,最终还是刘备作了大哥.
道理就是:树是由下往上长.
先有树根,后才有树杆和树梢.
大学生时代是不可能成就一个人才的.
大学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平凹修成正果,固然是以后的努力,可大学的入门不可等闲视之.
大学时代的贾平凹,何以初露头角,也该让世人知道.
我或许是为了填写平凹研究的一段空白史实,便写了《大学时代的贾平凹).
三易其稿后,重抄两份,一份寄编委会,一份寄平凹.
平凹看了,说是再现一段历史,再做一回大学梦.
梦中有惊喜,有惊惧,可真实.
就是其中的某些细节和事实过于真实,发了、怕是有人说三道四,不大喜欢.
按平凹的设想,稍作一些改动、还是为别人多想点,把他人想好点.
平凹肚里尽是锦绣文章,没了个人的恩怨.
恩恩怨怨化作了故事和情节,生动着世人.
到了吃饭的时辰,俊芳说:"走,今天我们上街吃去.
"平凹说:"桥梓口回民一条街,想吃啥买啥.
"听到开饭的一声呼喊,各人房子的门都开了:浅浅和冯弢放下学习的功课,跑出来;俊芳的小妹关了电视,走出来;大家排成一条队伍下楼去,六人一行,一堆地走,穿街过巷,那牛肉羊肉的特殊香味儿越来越浓,最后就走到了热热闹闹的一条小街巷,横巷一个牌楼,上书八个大字:无杂是清,无假是真.
这里挂清真的牌子多,戴白帽子的人多,有牛羊肉泡馍,灌肠包子,烤羊肉串,清真水饺……平凹问,"吃啥呀"我说:"随便.
"俊芳说:"那就吃灌肠包子.
"找了一家小吃餐馆,靠里边的一张方桌,四边包围了坐下.
俊芳和其小妹去点菜和要主食.
点了几个小菜,提了两瓶啤酒,要了五笼灌肠包子.
平凹他们都不喝酒.
平凹的饭量也很轻.
酒,只有我们父子俩喝,我们也不客气.
一边吃,一边喝;一边喝,一边吃,喝得很多,吃得很饱.
在别人眼里一定是村相毕露了.
可在平凹看来,挺高兴,更眼红:他的有源大哥,几年不见,身体很好,饭量很好.
能吃得下,能消化得了.
人到中年,身体第一宝贵.
三位男士如此这般,三位女士却是这般如此:浅浅的妈妈和姨姨,只是用筷子点点捣捣,仿佛是尝个味儿;浅浅有点挑食,吃包子、吃饺子,只吃皮儿,不啥肉馅.
皮儿当然要沾点肉味儿的,纯面皮儿也不喜欢.
大家咋吃也没吃完,剩下就剩下.
俊芳付过钱,大家往回走.
这时天上有云,化作星星点点的雨,就飞呀飘呀地落下来.
人们似乎并不怕,不慌不忙,六月的天就这样,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在西大街,路远上学的学生,便告别了坐车去学校,奔他的前程.
近路的原道返回.
我离开平凹家时,平凹给我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平凹的单人半身照;一张是平凹出访美国时和中国留学生的签名谈话照.
这是西大校庆点名要的照片.
书里用,还是办展览用,天知道.
在劫难逃的"婚变"平凹住在北油巷的时候,我从山西来,和平凹睡过一个大床,卧室里就看到了一张大大的彩色的结婚照:平凹,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浓眉大眼,喜形于色;俊芳,婚纱飘逸,端庄高雅,娴淑温柔、微微笑脸.
这张结婚照是平凹和俊芳结婚以后十三年,即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七日拍的,这时的平凹,已年近四十,俊芳三十六岁.
怎么,平凹和俊芳到了这个年龄还要耍这个花哨,过这般潇洒是因为他们恋爱时,父亲开始极力反对,他们经过"三年抗战",父亲只好勉强同意,他们也就匆忙结婚,当时没有尽兴呢.
还是当时的条件有限,一是平凹、俊芳自身的经济和其他原因,二是当时的照相馆根本就不兴婚纱照相,没有留下一生最最幸福的一刻,如今平凹功成名就,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一张放大的彩色的穿婚纱礼服的结婚照,该弥补这人生一大缺憾了我说,都不是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私下说起他的婚事,平凹对我说过——平凹云游商州,到处写商州的故事,一日遇到一跛腿高人,给他卜得一卦,算得一命,说他浩然之气在身,志存高远,必成大器.
又说他四十岁上,家庭必有变化,在劫难逃.
平凹真就害了怕的,他是十分地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女儿.
妻子不仅是他的生活伴侣,在生活上照料他,更是他的艺术女神.
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让平凹从她身上得到多少艺术的启迫和灵感.
他爱她、唱她、写她,不知写过多少美文.
他更爱自己的女儿,她是爸爸和妈妈的美和智慧的结晶体,是平凹的希望和未来.
如今听这跛腿人这么一说,心里就毛毛的,疙疙瘩瘩的不平展.
怎么办想来想去,平凹只想躲一躲,避一避,冲一冲,遮遮灾难.
这天,他回到家,对妻说:"咱们去照一张穿婚纱礼服的结婚照吧!
"平凹心里想:这一是当初结婚,不兴穿婚纱礼服照的,如今补上;二是再照一次结婚照,岂不应了二次结婚,可冲破劫难的.
可妻就不明白平凹的本意,平凹更不能直说,俊芳就不想去,说:"疯了结婚多少年了,女儿多大了,还潇洒啥呢,照什么穿婚纱礼服的结婚照不怕女儿羞你.
"平凹说:"羞啥我不管.
"俊芳说:"你不嫌怪,我嫌怪.
"话虽这么说,俊芳还是扭不过于凹,还是忸忸怩怩地走进了照相馆.
然而,命里注定,在劫难逃,阴差阳错;一错到底;七岔八岔,岔到两条路上去了.
平凹此时,不无伤感,幽幽难堪地说:"在劫难逃.
躲也躲不过的.
你知道,有高人点破过我,我也很想冲一冲,破一破的,可不中用,还是躲不过,只有认命了.
"最后的晚餐约好了,和平凹一同去看浅浅.
早早起来,街上吃过早点,又买了五斤香蕉,五斤芦柑,在商店里买了一斤金纸巧克力糖.
时间已是九点半,便在西北大学门口给平凹打电话:"起来了吗""起来了.
""现在九点半,咱们什么时候走""你在哪儿""西大校门口.
""你等我.
""好.
"我在门口转来转去,提得大袋、小袋,红的、黄的.
来往的老师、同学很多,不好看的,便走进喷水池北边的仙花刺藤下,这里背人一些,又是平凹出来的必经之路.
我将大小塑料袋放在一个自由存放的自行车的货架上.
大约过了十分钟,平凹来了,穿着他那件色泽很暗的风衣,推上一把很破旧的轻便自行车,后带也没了气,车头上挂了一个蓝色的尼龙提袋,里边盛有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亲情.
天灰暗起来,星星点点地下着濛濛细雨.
我说:"推这么一个小破车,俩人咋过去打的吧,挣那么多钱,还省呀.
""我是想回去拿一些书,好推上.
"平凹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这破车还不是我的.
"走到门口,一辆灰色的出租车就不请自到,司机热情地笑着走过来接车子,我从车头上拿下平凹的蓝提包.
司机打开汽车后盖,把自行车放了上去,头探在外边.
我和平凹一排坐在司机的后边,雅座缺席.
我说:"平凹你不坐前边"平凹笑笑说:"那是给女士的位儿.
"车行十分钟,到了西安西门里的北油巷,我们下了车,平凹付了钱,我推上自行车和东西向俊芳家走去.
到大门口,遇见弢儿,他也是从政法学院刚刚过来.
眼镜装在兜里,眼睛就不认得人了.
遇上他爸是个远视眼,远远就认出儿子来,我叫了他,他忙跑来叫爸叫叔.
接过车子,把我们让到前边走.
三人来到楼下,我叫弢儿前边走,去敲门.
门开了,是俊芳,她可万万没有想到平凹也来的,她还以为他在北京开政协会呢.
她稍有惊愕,马上又调整过来,笑笑说:"请进.
"浅浅听说爸爸回来了,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从她的房间飞出来,拉着爸爸的手叫爸爸,一点也没有在乎她的冯伯伯和弢哥哥,我和弢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反而很高兴他们父女的亲热,因为女儿需要这点亲情,父亲更需要这点亲情.
我在一边小声对弢说:"今天晚辅导浅浅一会儿,让他们父女好好说说话.
"弢点点头.
俊芳忙前忙后地倒水,煮奶.
她表现得十分的客气.
俊芳的小妹也来了,正在厨房帮忙.
她小妹的小女也高兴地在人空中钻来钻去,疯得可爱.
浅浅到底年小,还是一个孩子,和爸爸亲热一会后就去她妈的卧室看电视了.
我走到里屋对浅浅说:"你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又病着,还不好好和爸爸说说话!
"浅浅出来了,又是问爸爸病得咋样了,吃药没有打针没有还想吃点什么饭最后就拿出她最近画的几幅画让爸爸一张一张地欣赏……我在一旁,看得好高兴,听得很难受.
心想: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说散就散,说打碎,就稀里哗拉地碎了.
这是怎么搞的俊芳一直在旁边,话很少.
我说,平凹到北京开会,重感冒,发高烧,被人架上飞机,回到西安,这两天才好点.
她听着,心里一定是难受,可表面上表现得很淡然,又认真地问道:"是吗那急得回西安干啥北京没有医院""会上送他去中日友好医院.
他不去,坚持要回西安.
""他有时就这么固执.
"平凹本来话少,加上有病,上火,牙痛,不想说;还有这尴尬的家庭,更不愿多说.
看来,一切的话得我来说,我在他们面前,常常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出现.
俊芳听说平凹牙痛,上了火,便做了他爱喝的煮奶.
我说,多放点白糖.
白糖是凉的.
桌上还有他爱吃的商州大板栗,因为牙痛,只可眼馋,不能动口了.
平凹到浅浅房间去和浅浅说话,说了大约十分钟,出来到他原来的书房去整理资料.
俊芳去了,送茶水进去.
我叫弢去给浅浅辅导功课.
俊芳的小妹在厨房摘荠养菜,我站在厨房和她说话.
以前我们认识,说话也不拘束.
闲聊一会儿,我就到俊芳的房间去看电视了.
电视里也没有啥好节目,就开着电视,从俊芳的大衣柜的平台上的一摞杂志里拿了一本《美文》来看.
封面上,是平凹为《美文》作的发刊辞,又亲笔书写了:在这块园地上,你可以抒发天地宏论,你可以阐述安邦治国之道,可以作生命的沉思,可以行文化的苦旅,可以谈文说艺,可以赏鱼虫花鸟.
美是真与善,美是犹如戏曲舞台上的生旦净丑,美是生存的需要,美是一种情操和境界,美是世间的一切大有.
平凹一进入艺术,就是很美很美的;可一进入生活,他又是很苦很苦的.
他是理想的喜剧,现实的悲剧.
他的艺术是完美的,他的生活是残缺的.
这似乎是上天注定了的,顾此就得失彼.
俊芳从干凹的书房出来了.
我进平凹书房,见他把要拿的书和资料已全部弄好.
他对我说:"咱们走吧,这么多人乱哄哄的.
"(这期间俊芳的大妹也来了,带了儿子,有十岁左右.
)我知道,肯定是刚才在书房又斗了嘴的.
这时候,中间最好有一个人,亲友、儿女都行,千万不可单独一起的.
你见过斗架的公鸡吗你就是撵开了它们,只要脸还红着是不敢放在一起的,见面又会斗起来.
我岔开话题:"外边下雨了,下大了.
我刚下去把你的车子放在了楼道内.
也用报纸擦过.
""擦它干啥,一会坐出租.
"这时俊芳端了一杯水进来,说:"走啥,下雨了,天留人.
有源来了,难得一聚,一块儿吃吃饭.
"说罢,俊芳出去叫她的两个妹妹抓紧时间做饭.
平凹这才安定下来.
让我看浅浅的画儿,有两幅很好,是照着平凹书房的一个出土的唐代美女陶俑画的.
平凹说:"署名这儿少个章子.
让我给女儿刻一个.
"说着,他就找了刻刀;又站在一个椅子上伸手到他的书架顶端,在一大盘大小不等的章子里找来寻去,全部刻有他的大名,没有没刻的.
我见他大病刚好,怕摔下来,说:"快把刻刀给我.
找不到,快下来.
"他很遗憾地从椅子上下来,说:"只有等以后了.
"我看到他书房里泥的陶罐,木的根雕,纸的书画,铜的塑像,还有那满架的书,大包小包的手稿……笑笑说:"这是艺术家的世界.
"俊芳回来了,笑笑说:"等我和浅浅没吃的了,就开始拍卖.
这里随便拿一件出去卖了,也可以养我娘俩活几年的.
"我说:"是呀,一定要保存好.
"平凹说:"吃吧,我永远是供人吃的.
我是唐僧.
原先的手稿不知扔到哪里了好像是哪个阳台上放过.
"俊芳说:"是在南院门那边住的阳台吗都不知道把那些手稿放到哪儿去了.
"我说:"这些东西,现在就得有人收藏.
不要让后人为难.
"我们从书房出来,坐在吝厅说话.
弢儿也给浅浅辅导完了.
两个孩子把俊芳小妹四岁的小女儿打扮了一下,让她出来给我们跳舞,给平凹唱歌,真好,没看出这孩子还有这天份,平凹都被逗乐了,笑着说:"看着不扎眼,可灵哩!
"我想、这是弢和浅浅导演的献给叔叔、爸爸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孩子们是多么的可爱和善良,纯真和聪慧.
饭好了.
俊芳的两个妹妹真是好手艺,又快,菜也做得好.
平凹不喝酒,吃菜,他拿了碗,另拿了一双筷子将菜夹到他的碗内;我喝酒,他们知道,给我倒了大大一杯,还给弢倒上一杯,浅浅和几个小孩坐在一边吃菜,俊芳站在平凹和我之间,陪我们说话,给我们倒酒,也不吃菜的,实足的我们商州媳妇的作风和习惯,又显得极有修养.
她的两个小妹还在厨房给平凹做他最爱吃的宽面条.
我们吃米饭.
想来很怪,平凹和我们同乡,我们那里山是秦岭山,水是长江水,农作物除过五谷杂粮外,主要产水稻和小麦,我们那儿待客的上好的饭当数干饭(米饭);上好的肉,当数腊肉;上好的酒,当数包谷、柿子头锅酒,可平凹却偏偏不喜吃米饭,爱吃杂粮面条,这一点又像是地道的北方人了.
他的小说,却多是楚文化的积淀.
吃过饭,我和平凹先走.
天下着雨,天和地似乎贴近了,白茫茫的一片神秘.
俊芳叫我们带上雨伞.
她拿着伞,赶到楼下,平凹还是未带,这使我想起了那支歌:"咱们俩打着一把小雨伞……"雨是下着,雨伞却没打,只有淋雨了.
不知是我们裹着风雨,还是风雨裹着我们走进了风风雨雨的世界,暮色就降临了.
浅浅过去,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妻常说,你看儿子,如看电影,见一次长一岁;上次见面还小小的,这次见了就长了多高一截子.
我看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看平凹的女儿就更是看电影的剪接镜头了,见一面长几岁的.
第一次看见浅浅,她还是一个婴儿,那时平凹住在出版社五层的斗室内.
这天,我去看他,在楼下碰见了俊芳,她才为人妻,初为人母,美艳而温柔,怀里抱了出生不久的女儿;女儿正在熟睡之中,我帮她将孩子抱上五楼.
小人儿熟睡着,眼睛微微闭合,红润润的脸,脸上茸茸的汗毛,像出壳不久的小鸡;嘴唇上含着一颗像珍珠似的透明泡儿,气息有节奏地微微吹送,像温泉的泉眼处冒出的小小水泡.
上到四楼,孩子醒了,睁开一双黑黑亮亮的可人的小眼睛看人,不哭不笑也不闹,大概还不到认识生人、熟人、母亲、爸爸、伯伯和叔叔的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任你抱上楼去.
大凡人在这个时代是最简单的,饿了吃奶,吃了奶就睡觉.
不睡觉就任人抱着,给你笑,给你尿,给你拉,管你年龄多大,辈份多高,也不管你地位多么显赫,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都不怕,也不管的.
稍不如意,就给你哭,看你害怕不害怕这一般是在婴儿饿了要吃奶的时候,哭,实际上是婴儿饥饿的呼唤.
相当大人们饿了要吃饭一样,或者是开饭的钟声、铃声、叫声和哨音.
第二次见到浅浅,平凹就搬到南院门来住了.
这时间,孩子已长到四岁.
长得胖胖的,像三伏天的包谷苗儿,见风长,见雨长.
这以前,平凹由出版社搬到方新村去住了两年,母亲和爸爸见儿子、儿媳整天一个忙于写文章,一个忙于上班,没手管孩子.
就把浅浅一个小花被子包着抱走了,在丹凤县生养平凹的水土上去长苗儿,一年多长得平凹和俊芳也认不得了一群孩子中到底哪个是他们的浅浅.
他们也像看电影似地看自己女儿的成长.
三岁多了,平凹在南院门有了自己的两间房子,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了,俊芳就想到不能让孩子老在老家的河里、地里、场里、院里、树下、塄上疯呀野的,该学点一二三四五,认些字了.
平凹也是想孩子,挂牵女儿,写文章忙来不觉得,不写文章闲了就想得慌.
特别是节假日,看见别人夫妇抱着、牵着、拉着、抬着自己的孩子去逛公园,他们就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女儿,幻想她长多高了,长成一个什么模样!
现在在家干什么吃饭,还是睡觉热了,还是凉了和别的孩子玩耍,还是打架平凹写信,请父亲把浅浅快快给他们送来.
浅浅又被接进了西安城.
从乡下到城市,从土屋到楼房,从一伙小朋友一块疯耍的游戏中到一个小朋友也不认识的只有爸爸妈妈的身边,也不见了奶奶和爷爷,孩子不惯.
孩子整天很少笑,很少动,也很少说话.
可孩子的适应能力最快,就像移栽的花木、庄稼苗一样,很快浅浅就换过苗来,在幼儿园里认识了新的小朋友和阿姨老师.
初来时的那种黑红健壮的肤色开始褪去,换上了红白稚嫩的颜色,商州话也在半年之内完全变成了普通话加西安话.
她开始懂得了美,穿花裙子,梳小辫子,耍布娃娃,看小人画书,缠着爸爸妈妈讲故事……再次见到浅浅的时候,是在一九九一年的秋季,我送弢儿回西安上大学,去平凹家,在西安城西门里北油巷前的一个小巷里,我和弢儿正向平凹家走去,突然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小巷里学骑自行车,小腿儿伸过车梁,在那儿掏着拐着蹬车子,我一看大样像浅浅,就抬头不看孩子地叫浅浅的名字.
这一叫就叫对了,学骑车的小女孩就应了声,下车回头看我们,我们这才大胆地回头看孩子:"我是你冯伯伯,你不认识了"孩子很诚实地点点头,还拿一对"俊芳的眼睛"看我,那个"平凹的鼻子"上有几颗晶亮的汗珠,我问:"你爸、妈在家吗""在家.
"孩子很懂事,很有礼貌地调转车头.
我说:"前边引路.
我还不认识你的新家呢.
"等我搬家回到西安,就常常在平凹家里见到浅浅.
她一天天大了,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正上高中,继承了她爸爸一些文学的天份,在学校文科学得好,初中时就发表过小文章,业余时间习画,中学里竞争很强,往往就压得学生们喘不过气来,爱好和追求便不敢有的、只有整个身心泡在作业中,去争高分,去挤大学的门.
为了培养孩子,使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平凹总是先要孩子有一点吃苦的精神,有一种爱好和追求,有一股勇气和毅力,干什么事都要专心地干,干得出色.
他说:"我不再以我的意志去塑造孩子,只要求她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只强调和引导她从小干什么事情都必须有兴趣,譬如踢沙包,你就尽情地去踢,画图画,你就随心所欲地画.
我反对要去做什么'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
"(《说孩子》)这是对的,一个人连做普通人都做不好,怎么做"家"做一件小事你都做不好,怎么去做大事从做小事,做普通人开始,培养自己吃苦耐劳的品质,培养自己的爱好、勇气和毅力,培养自己锲而不舍,坚韧不拔的精神,这样选择了人生的某一项工作,永远的干下去,几十年如一日,必有收获和成就.
人常说:棒槌蹲在城门楼上,三年也成精.
平凹为了女儿的学习成材,也是苦心费尽:请家教咱就请家教,有时是家教到平凹家来,有时是女儿到老师家去.
去了平凹送,回来平凹接,黑更半夜,泥里水里也不避.
到了冬天,孩子学习冷,到西大平凹处学习,奶奶没来前,是平凹做饭,做不来也得做,这是一份父亲的亲情和心意.
奶奶来了,奶奶做,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买什么.
女儿想吃鱼,就买鱼,奶奶做不香(老辈人不吃鱼的),就拿来我家做;女儿想吃鸡,咱上南大街肯德基店去吃;平凹和母亲不大吃鸡和鱼的,每每此时,他们就坐在一旁看女儿吃,笑眯眯地看那一张小嘴怎么就把鸡骨鱼刺一根根地剔出来,像小猫一样一会儿就吃掉一条鱼,一个鸡腿.
吃完了,平凹问:"吃好了没有"女儿笑笑说:"好了.
"平凹说:"娃呀,只要你好好念书,要吃爸身上的肉,也给你割.
"平凹爱女儿,女儿来了,他就休息,不写作,拿出时间陪女儿.
女儿已经大了,可平凹有时还忘不了小时候逗女儿乐的村技:夏天,在家里热得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他就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一个胳肘窝里捏住,被捏的那只胳膊弯曲着使劲闪动和夹击,这时胳肘窝里就发出婴儿的叫声,甜甜的,好玩.
女儿便笑得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叫:"爸……爸……"平凹有一个不好的毛病传给了孩子,这就是平凹在自己家里不管吃什么饭,最后总要剩下那么一点点,留在碗底不吃的.
别人说他,这是毛病.
他说这毛病也不坏:有钱不要一次花完,有饭不要一次吃完.
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吃了这顿饭,该想着下顿有没有饭吃.
饥了,一口饭也顶用.
有人说:那你剩的这一口饭是放在冰箱下顿又吃了诡辩!
他便语塞了,只有笑.
生死两难忘海涅说:"我的心胸是德国感情的文库.
"平凹更是多情善感的.
只不过性格生就,修行成真,厌弃杂噪浮躁,欣赏"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便独守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
常言道,一心挂两头,平凹在世间要挂牵的心何止两头我看有十头、百头,文学的苦心且不说,单位的操心且不说,帮助朋友且不说,应酬三教九流且不说,单说他的父母叔婶,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他就牵挂得心快碎了.
大妹的遭难,幼小的外甥,户口呀、工作呀,都得他想;弟弟和小妹,在县城乡镇工作教书,工资低,负担重,他也得想;几个伯伯叔叔、婶婶娘娘,都有恩于他.
如今他们老了,生活得怎么样,他又得想;自己虽然离家出走了,她们娘俩生活得好不好有啥难处女儿的吃饭穿衣的事,上学念书的事,他还得想;妈妈是接到了西安,和自己在一起生活,可自己常出差,在外应酬,妈身体安康,吃饭可好他总得想……唉,不想不行,不想不由人呀!
平凹决定把母亲从商州故乡接来西安住,将他往日在父亲、婶娘跟前还未来得及尽的孝道,一古脑儿对母亲尽了,再不留点滴遗憾.
母亲干过一辈子活,吃过一辈子苦,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住在儿子这里,总是像个蜜蜂一样忙来忙去.
她又像早年平凹小时候一样,知冷知热,疼吃疼喝,精心喂养,平凹的生活也自从母亲来了以后有了规律,平凹的身体也自母亲来了以后而好起来,如今腰也圆了,臀也肥了,脸上的颜色也好看了.
母子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平凹在一九九四年岁末去苏南,临走时,到我家来,对我说:"我走了,请兄代我多多照看我的老母亲.
过几天就请到我家看看、坐坐.
"我说:"你放心走吧.
住得这么近,楼上楼下,抽空就去看的.
"以后,我就三天两头去平凹家,问大妈有啥事没有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就说一声.
打个电话也行.
如果我去市场买菜,有时就多买些,回来匀一些鲜菜给大妈送去.
平凹家换煤气,更不必说,就是平凹在,也是他和我一起换的,如今他走了,我自然更应该多操心.
尽管如此,平凹还是放心不下,到了北京,就给母亲打电话;到了苏南,更是一天一次电话,多在晚上.
总是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总是要问问妈妈身体咋样吃了没有然后就是:"有事找有源.
"想了活着的人,还得想那死去的人——死了的人里,他首先想到三婶娘,三婶娘没有生他,却养过他,她对平凹是有着养育的恩情.
平凹在《哭婶娘》里写道:"夜夜我衔着你的空奶头睡觉,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五寸拉扯我长大.
我自幼叫你是娘,心里曾经这么想过:等我成人了,挣了钱了,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给你买好吃的,买好穿的.
"等平凹长大了,工作了,先是工资微薄、又忙于筹备结婚,只给婶娘买过一双棉鞋.
等平凹出名了,挣多了稿费时,婶娘又死了.
死时才五十一岁.
从此平凹就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婶娘可以说是平凹生活的导师和保护者,她言传身教使平凹从小形成善良、勤劳、忠诚、忍耐等品格,使他对文学的真、善、美有了比别人深刻的认识和体验.
平凹的父亲早先远离家乡到山阳去教书,总是那么匆匆而回,匆匆而走,加上父亲总是那么的威严,见了儿子总是话不多.
儿子怯生,又不敢和父亲正面说话,父子之间交流也就少了.
正如平凹在他的《祭父》文里说的:"在我小小的时候,我是害怕父亲的,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和他单独在一起,我说不出一句话,极力想赶快逃脱.
"但不论咋说,父亲还是父亲,他在各方面固执地影响着儿子.
父亲在贾家家族里,有文化,德高望重,有权威,说话算数,大小事要他拿主意,棘手的问题由他处理.
他胆小却疾恶如仇,忠厚却不徇私情,他以此建立了自己的人格和德行.
在村上又乐善好施,遇危帮,遇难救,遇婚姻说合,遇官司说散,大家都很敬重他.
这些就造就了平凹的外柔内刚,自尊自信,能爱敢恨的品行和节操.
如今,父亲走了,婶娘去了,平凹永远地怀念他们,以种种的形式来祭奠亲人.
每年四月有个清明节,十月有个鬼节,平凹都记得很准——我是一九九四年十月二返长安,再入西大.
有一天,我回到家来,见有一沓纸钱,问妻怎么回事妻说是刚才平凹来约你出去买纸钱给先人烧——农历十月初一,鬼节到了.
你不在,平凹便和咱大儿冯阳一同去买的,平凹掏钱买两份,他一份,咱一份,冯阳拿回来;到了一九九五年清明节前十天,我还想着买纸钱的事,可平凹到海南还未回来,心想等他回来再买不迟.
等平凹回来后,我因事多竟然忘了此事,可平凹倒记得好好的.
那天,他来约我去买纸钱,我又不在,小儿随其上街,又是平凹掏钱,又是买了两份,又是一人一份.
小儿冯弢拿回来.
我久在异地他乡,乍回西安,什么情况也不了解,还以为和上次一样,各自在门前烧了,便未去约平凹.
离清明还有三天,妻说:"清明节前烧纸,要早烧.
"我想,去年后半年父母相继去逝,心还在悲痛之中,常念叨父母,不知何以告慰,正好清明烧纸,算尽点心了.
也就在当晚十点多钟,在门前的水泥地板上用炉灰围了四个圆圆的圈,和孩子们一起给先人、父母烧纸,叩头.
第三天,平凹拿上纸钱来约我,说是到城墙外的大马路边烧去.
我偏偏又不在家,邪了门的.
平凹听我妻说已在门前烧过了,他便一人出去了.
他刚走,我又回来了.
听到此事,想想,他一人去烧纸钱,也是孤单,便又寻了出去.
出学校西门,我往北走,想他可能在护城河边的马路边上烧纸化钱.
刚走到东西南北第一个交岔路口,从警察台后边一摇一晃地走过来一个人,我一看就是平凹,叫了他一声,迎上去.
我问:"烧完了"乎凹说:"烧完了.
"我们往回走,脚下路边全是一堆一堆烧过纸钱的黑灰,我们像走八卦阵一样,绕来绕去的行走.
平凹说:"我划了三个圈,烧了三堆纸钱……"我想,这一堆一定是他父亲的;另一堆一定是他婶娘的;可还有这一堆是给谁烧呢平凹说:"我给我爸烧了,给我死去的亲人烧了,还有一堆是给一个死去十几年的好朋友烧的.
可给他烧时,他还咬了我一口——火把我手指头烧了,生疼.
"我笑笑说:"你朋友感激你还念着他,咬你了,亲你了.
"平凹说:"是呀,有谁还记着他呢还给他烧纸钱呢""这是他的造化和前世的修行.
死了以后能得到平凹念记的人有几个"性格·交往喜,忧也、喜也一九八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喜》.
写的是农村里实行民主选举,刚刚选上一个新书记.
新书记要坚决根除请客送礼的歪风邪气,恰在此时,有一位农民给儿子结婚,以前订婚、过礼、登记、领取结婚证都请过老书记,如今结婚典礼,不请怎么成去请老书记,不再来;去请新书记,决不去.
这下,老农民犯了愁,害了怕,他三番五次请新书记,新书记也三番五次给他讲道理.
最后老农民忧心忡忡:不知今后这日子咋过呀!
新书记也忧心忡忡:不知今后这改革咋深入呀!
小说采用了虚实技法,出场两个人物,实际上写了三个人物,还有一个虚写的老支书.
老支书的描写是通过老农民和新支书的请吃宴和不去吃宴的矛盾冲突揭示出来的.
他们二人纠缠的时间越长,把老支书搞不正之风揭露得越彻底,批判得越深刻.
平凹看了小说,认为很好.
立即填写了意见,送他正在编辑的某杂志主管人审阅,却未通过.
平凹只好代我转投其他刊物.
他立即又给我写了信,鼓励我,同时指出我当时创作上的一些不足之处.
他在信中写道:有源:大作《喜》我看后,觉得不错,送给上边,领导未能通过,力拒抗争,无效.
现将阅稿签送您一阅.
(内部事情不必向外人透露为好.
)我便将大作转投《北方文学》去了,不知君意如何您可再写些,笔往开,围绕一处,写细写腻,描绘行文,文章可避单薄之感而促丰腴了.
然后,再给我寄来,争取发表.
若见到和谷,转告:望迷来我部,办理调动之事.
我打了几次电话,说下乡了.
您近,抽空去看看.
平凹一九八年九月十五日看了平凹的信,我很感动,因为平凹读别人的作品和文章,很少提意见和评长论短.
他只有把你当成他最好的朋友时,才会道那么一点点,但是经过高度的概括,精炼地集中到一点来说,决不扯起胡子抓眉毛.
他深晓文学是靠各人的悟性的,别人怎么说,能顶点用,但解决不了根本.
他要我"笔往开,围绕一处,写细写腻,描绘行文,文章可避单薄之感而促丰腴".
这是我那一时间创作上的一个最大毛病.
自己写的小说,一写出来就是三四千字,从来写不长.
寄出去,发了的不说,未发的,回信都说有"单薄之感",或是"人物形象欠丰满"……而回头看平凹的小说,或像山泉,时隐时现,一路歌唱;或像潭水,漩涡打转,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微波涟漪;或像荷塘,红花绿叶,朝露蜻蜒,旭日初照,一照一个模样一照一个模样……总之,他写的小说似最好的污泥土里生出的莲藕,节长节粗节节白白胖胖细细腻腻汁水多汁水好.
再回头看自己的小说,恰是最糟的红板土沙土长出的莲藕,节短节细节节黄黄瘦瘦干柴渣渣水少汁涩.
我也曾为之深深苦恼过.
平凹平时偶尔也点过一句两句,这次他多说了两句,使我大彻大悟:往日的文章单薄、干瘦、不丰腴,是因为行文时,叙述多于描绘,或者很少描绘,纯为叙述;叙述时,笔又未能放开,太拘谨;太拘谨,就少想象、少联想;少想象和联想,往往就是一处一个桃子,摘了就走.
殊不知停下多看看,多想想,多写写,还有更多更大更红的桃子,还有更多更绿更美的桃叶,桃叶上也可能有虫子、鸟儿、蜜蜂、蝴蝶……这其中又有多少情趣和文章可做,写细写腻,自然是有味了,自然是复杂了,自然是丰富了,自然是真实的生活了,自然让人可亲可爱可信了.
特邀业余编辑那是一九八年的春天,平凹的工作有所变动,他决心离开陕西人民出版社,调到西安市文联《长安》编辑部,平凹之所以要调动工作,那是为了缩短他长长的思念.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女儿浅浅,还不到一岁.
俊芳在丹凤县文工团工作,带个吃奶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实在是困难;平凹这边又是一个人,工作又忙,创作又紧,吃饭上胡乱凑合,还要经受感情的折磨,便想着结束这牛郎织女的生活.
这时,西安市文联为了招揽人才,提出了为平凹解决两地分居的困难,只要平凹办理调动手续,这边马上为俊芳也办理调动手续.
事情也顺,一调就成,一办就好.
平凹和俊芳双双来到西安市文联上班,小夫妻俩抱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住到北郊的方新村,托文友张敏租了房子,算是"寒窑"了.
他们像一对小燕子似的,在别人的屋檐下开始营造自己的一个小窝巢.
这年秋天,我突然接到平凹的一封来信.
信中写道:有源:我社要约业余编辑,我保荐您了.
具体是:每月您负责看一批初稿,报酬十二元.
您看过可用的,再交给我看.
我负责联系这事.
这是好事,您时间多,我报了您名,接到信后,请能速来编辑部,来时打个电话询问在不在.
可把稿子拿去.
任务是不重,只是看了,在看稿单上写个简单意见罢了.
如商量好,每月您可来我社二三次,取稿或发稿,即可完事.
还可得十二元大洋,我想这是好事,您一定要来!
平凹一九八年十月七日我很激动,感念平凹事事想着我.
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当时,一边教学,一边拼命地写小说.
除了读世界名著外,中国的小说更要知道,上山要知山之高低,过河要知水之深浅,写小说,更应该知道当今小说的全部情况.
要想知道全国的小说创作如何的繁荣,要想明白某一题材写到一个什么境地,自己又当如何地突破,最好是编小说.
再说,还有十二元的报酬,这在当时,对我无疑是一笔很大的补助,我的工资只有三十九元五角.
更何况还可以经常见到平凹和编辑部的同志,与他们坐而论小说,其不乐哉这对我的创作更是大有补益的.
我快乐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以后,我就每星期去领一回槁件;以后,我又每半个月去领一回稿件.
我负责一部分外稿的处理,认为可用的,填了详细推荐的意见.
开始,送平凹审阅;以后就直接送小说组长定夺.
几乎每期《长安》上都有我选送和推荐的小说,有短篇小说,有小小说,有译文小说……凡是不用的稿件,我也要详细地看,一一回信,提出意见.
全国各地的作者对《长安》编辑部的这一退稿写信的做法大加赞赏.
我们合作得很愉快,工作得也很愉快.
直到后来,我离开西安,去了山西,才辞了这份工作.
很不情愿,又没有办法.
谁研究谁中国的改革开放,起步于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那时节,真可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农村的土地上,满是希望的田野;城市的高楼大厦、大街小巷,各行各业,正在改弦易辙,运筹帷幄;文学的春天已经到来,红杏出墙;教育的繁荣,更是果实累累——大学招生招了一批,又是一批,又是一批.
招收研究生,也是招收了一年,再招收一年.
西北大学中文系计划给郝玉风先生招收两名创作论研究生,实际工作,具体事宜由写作教研室去做.
招收回来就放在写作教研室,由郑定字先生带,郝玉风先生指导.
这时间,全国招考创作论研究生的院校还很少,算来算去也不过两家.
不用说,简章打出,报上刊登,写信、报名的人就很多.
全国各地且不说,仅西安城就有好几十人,连当时在中国文坛上己初露头角的贾平凹、路遥、和谷他们都报了名.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情,民风纯朴,风气尚好,一切都比较清纯干净.
金钱没有横行,友谊没有变质,精神也没有污染.
平凹他们只是到学校借了一些必读的书拿去看,下苦功夫.
他从未想过要打听一些内部消息,出题范围;我们也很正经,从未想过透点风儿给他.
大家就这样,周武郑王,正经一本;子乎者也,一本正经地例行公事:我出题,你来考;我阅卷,你等候通知……考上了,你就来上;考不上,你请走人.
咱既不怨天,也不怨地.
更不怨人,友谊还是友谊,朋友还作朋友,往日的老师,见面亦热热乎乎地叫一声:老师好.
路遥不知何故,未进考场,只是报个名,再没见面;平凹、和谷都参加了考试.
他们的专业课成绩还算不错,可惜外语分拉了后腿,排在第三第四名.
第一名,是河北张家口的高尔纯;第二名,是山西太原的李永生;第三名,就是贾平凹;第四名,是和谷……我们当时的阅卷在西北大学礼堂——即抗战时,东北联大迁移到西北大学,张学良将军立碑纪念处——西边的小平房内,有天,郝玉风先生和刘建军老师来看考生成绩情况,听说平凹可能录取不上时,笑笑说:"遗憾.
贾平凹现在考不上咱们的研究生,可我们的研究生以后都得研究贾平凹!
"大家都认为这话是极对的.
有人说:"要是贾平凹考上研究生,他就得去研究别人.
正因为他没考上研究生,他的作品才被研究生来研究.
"有人说:"没考上是好事,他可以继续走他的作家道路.
如果考上了,他就得走学者道路.
就得重新打鼓,另升大堂,未必是好事.
"有人说:"未考上,可能成就一个大作家;考上了,可能就扼杀一个天才.
"录取通知书已发出,榜上有名者:高尔纯、李永生.
平凹表面上若无其事.
可心里仍然是极不平静的,十分矛盾的;他一会儿像个凡身肉胎一样生气未考上,一会又像个佛门顿悟的僧人庆幸自己"跳出红尘"……这使我想起了法国文学史上的这样一段故事:莫泊桑从小主要受母亲的教育.
母亲的文学修养很深,尤其喜爱诗歌,所以莫泊桑少年时代便憧憬着做一名诗人,十三岁就开始写诗.
读中学的时候,他是在省会鲁昂的,在鲁昂市图书馆里他又认识了母亲的朋友、图书馆工作人员、巴拿斯派诗人路易·布耶,写诗便得到他的指导.
可是不久,布那碎然去世,莫泊桑痛苦至极,伤心至极.
五年以后,母亲又领儿子去拜见自己的老友福楼拜,莫泊桑从此踉福楼拜学写小说.
福楼拜悉心地指导他,将他不仅看成大弟子,而且当作义子培养.
莫泊桑也是不负师望,十年苦学,一举成名,一部《羊脂球》轰动法国文坛.
后人作想:若是莫泊桑的第一个文学老师布那不死的话,莫泊桑后来的文学道路很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了,法国文学史不知该怎样叙写莫泊桑了.
这就是塞翁失马,是祸是福还很难说.
同样的道理,平凹若是这次考上了研究生,他将对中国文学做何贡献,中国文学史又不知将何以叙写他,评价他了.
这一切,只能说是造化在天,各得其所;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即兴而作车在山路上行驶,好像有什么魔法就在空中控制了人们,大家都是一个动作:要往这边倒,大家都往这边倒;要往那边倒,大家都往那边倒;要往前爬,大家都往前爬;要往后仰,大家都往后仰;倒倒爬爬仰仰,就有三分之二的人闭上了眼睛,有的就张着嘴,有的就抿住唇,有的就掉出长长的涎水,扯面条似的.
车在穿过一条细沙的小沟,道路冰溜光滑,一下又一上,车速很快,人们的屁股眼儿往上收缩,一条酥痒怪味的虫就钻了进去,一种说不出的受活,使人美遍全身,屁股就酥酥地麻麻地痒痒地颤抖.
有人就梦里呼叫一声,有人就要犯心脏病,有人就情不自禁他说:这是到了哪一路神仙的境地,这般受活.
果然,就有一个古塔,高高地蹲在一座小土石山上,像佛一般地大智大愚地坐着,两水环绕,倒影成三尊.
这就到了山阳县城,陕西省最东南的最后一个县,又是最前的一个县.
往南,就到了湖北,到了老河口.
到了,我已回到了故乡.
一下车,我就看见了来接我的妻,在妻的左右还有平凹、丹萌和玉宇.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又揉了揉眼睛,还是他们几个.
平凹说:"别揉眼睛,是激动地哭,还是不相信眼睛,还是不相信我们有人可是接了你几天的.
"妻在一边不好意思,羞涩地只会笑.
我问平凹:"你怎么就来了.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平凹说:"我既会算,又闻得出,你家有几坛子好酒,就来喝"你已去过家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
今天想走呀,你才回来.
""走.
走.
晚一天来得及.
城里过年,不必准备米面.
"妻接了我的手提包,我拉了平凹和丹萌往家走.
玉宇也跟着.
平凹是应商州"文创室"的邀请,来故乡讲创作的.
山阳的一些文学青年又极力鼓吹文化馆,抓住机会,可别轻易放过,请平凹一定到山阳走一趟.
平凹也是想到有一挚友家在山阳,搬指一算,已是腊月十六了,我可能已经放假.
拿乡里人的话说,是年里没日子了.
再说,年年至此,鹊桥已是修好,织女牛郎该是佳期良辰,归心似箭,朋友也该回来了.
他便欣然应邀.
可昨天,他和山阳知名文人程玉宇一同到我家,却没有见到我,也没见到我妻,只有老母小儿接待,说是我人未回来.
说是这两天会回来的,孩子他妈就到城里接去了.
他们就等着.
一会儿,吾妻笑盈盈而去,呀着嘴归来,雪人一个.
可她一见到平凹他们来了,还以为是和我们错过了呢,立即就一半喜悦,一半害羞地和平凹搭话:"平凹来了,可是稀客.
""西安来的客,当然是西(稀)客.
""我是在哪儿和你们错过了呢""我们也不知道.
你没有接到有源""他……他没和你们一起""哦——,没有.
没有.
"丹萌却要耍怪:"那里.
那里.
人回来了,在屋里藏着.
平凹,你别哄人.
""噢——,噢.
噢.
"妻知道他们耍笑自己,红了脸说:"不接他了,叫他就在西安过年算了.
我来做菜,咱们喝酒.
"妻在厨房做菜,平凹、丹萌、玉宇在屋里烤火、吃茶.
山阳人纯朴,知遇而安,大都津津乐道: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还说:疙瘩火,腊肉片,柿子烧酒赛神仙.
可有在外工作的一般干部之家,烤火就不再是疙瘩火,而是木炭火;喝茶,本地产的青茶;腊肉片不一定吃,吃炒肉;酒是一定要喝的.
有自己酿的柿子酒,包谷酒,很少喝外边进来的瓶装酒.
两小儿每当来人就高兴异常,跑出钻进.
平凹是一个每时每刻都不停止写作的人.
一九七九年,他与和谷一同到山阳,第一次到我家来时,他们看见糟糠之妻整天用双手将龙须草使劲地搓成草绳,身后便扯了一条细细的没有穷尽的羊肠小路,用机子合草绳,一圈又一圈地转动,一个又一个地画圆,他就去帮忙搅车子,转圆圈.
搅一搅,转一转,头也晕了,手也困了,便去一旁看,看人生就成了一个圆的;看了就想,想人人在世都想画一个圆圆的圆,可有人就画不圆.
阿Q画不圆,这个女人画圆了吗她平时总是和她的儿女转车子,另一个人哪去了那个更重要的人怎么不帮她一把他或许在外边做工,教书,修铁路,保卫边疆……可这是刚刚遭受劫难的国家,有人被打成了右派、黑帮、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想过了,平凹就要写,他当下就坐在我家门前的高高的白杨树下忘我地写,就写出短篇小说《罪犯》,写一个右派被抓走了,妻子带着女儿艰难度日,搓草绳换钱,维持家计,孝敬父母,教养女儿.
她天天在转圈画圆,祈祷上苍,盼望丈夫归来,他们一家人就团圆了.
小说发表时,还用了冯家湾这个真实地名,以示他没有白走一回.
也可以说妻当时的合草绳给了平凹创作的灵感.
今天,平凹又想写了,是妻一身雪地接我没有接到又刺激了平凹的创作欲望,令他感动不已.
只见他慢慢地话就少了,不言语了,一门心思想着什么.
他拿出笔,摊开纸,他今天不写小说,不写散文,却要写诗了新望夫诗平凹"一头沉"的干部,在现在的中国还存在着相当的数字.
他们一年一度,在春节时分方能团圆;遥遥的三百六十天里,夫在城里,妇在乡下,两地相思,其恋情切切而令山石草木为之伤感.
一九八三年腊月十六日,吾同丹萌到山阳,去拜望挚友冯有源,有源从省城未归,其妻武榜琴诉其企望之情,可怜可敬.
夜返回,二人感叹不已,念此等干部,更苦以妇女,遂拟榜琴口吻作盼夫诗几首,望有源记夫妻之情在心,又望所有此类干部珍惜其妻,更望天下皆知"一头沉"干部之苦楚,而为之解决中国这一不合理局面.
摆好鸳鸯枕,鸟叫常欺人;回屋问婴儿,你爹归不归女人不沾杯,酿酒半瓮深;腊月归期近,不见喝酒人.
夜里梦夫归,天明雪纷纷;骂声狗老天,还我夫脚印!
四雪地等夫回,接来雪一身;扫下捏个郎,床上睡不得.
五搭早望夫归,望到月黄昏;打鸡勿上架,莫让天色黑.
推牌卜归讯,郎君忽进门;实想咬两口,上前却一亲.
平凹写了,念;丹萌眼热喉痒,也写了"盼夫三部曲".
反复念,反复唱,妻羞得无语,却很感念他们晓解人意,只有多多地上菜,多多地给兄弟客人倒酒.
妻在送走平凹他们以后,给我看了平凹、丹萌写的诗,并讲了来龙去脉,以为记.
风雨不褪本颜色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三年,平凹在文海里刚刚扬帆行进时,遇到了狂风暴雨,一时电闪雷鸣,浊浪排空,船被抛到浪尖,魂被抛到天外;船被摔入浪谷,魄被摔入地府.
平凹有些头晕眼黑,有些惊悸害怕,喝一肚子苦涩的海水倒没啥,唯恐翻船折了桅杆……这当儿,平凹先后写了不少散文,记叙了他这一时期的痛苦和苦难.
本文作者曾几次想请他谈谈这次遭遇的方方面面以及他的心理变化层次,平凹不是三言两语,就是闪烁其辞,不想也不便启口,我只有将其几篇散文简叙如下,以示心迹:顶天立地做丈夫父亲爱兰,常把山中的兰草挖回来培栽,吸引来方圆十几里的人跑来玩赏.
终有一日父亲不再这样做了.
我觉得奇怪,和父亲一同访了一次山,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兰草是空谷的幽物,得的是天地自然的原气,长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一培栽了,便成了玩赏的盆景".
盆景里的兰草虽然叶更嫩,花更繁更大,可美得太甜、太媚,格调也就俗了.
山里的兰草不为欣赏而生长,却为自己的特色而活着,它长的叶纯,开的花纯,楚楚的有着自己的灵性.
从此我悟出了做人也应该是这样.
人活在世上,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献媚处事;就像盆景中的兰草一样降了品格,这样的人是不会给社会有贡献的,也不会有大出息.
——《访兰》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来了,一切都在易容变态:树林像一块面团,时鼓时陷,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垂柳全乱了线条,僵直了,又扑撒下来,乱得麻团一般;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撑着,又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子冲出门牵羊,风大大,又牵不住羊,又回不去屋,在院子里旋转,锐声叫唤;槐树上的葡萄蔓攀附不住,才松一下手脚,就一下子摔下来,软成一堆,死蛇一般;"无数的苍蝇粗了电线,黑乎乎,下坠成弯弯的弧形;"一个鸟巢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滚几滚散了,小鸟就失了家,左一飘,右一斜,翅膀折了,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一个转,空中停止片刻石子般掉下来,没了声息;一张废纸,贴东墙、贴西墙,冲出墙头不见了;猫窜跃着,瓦飘落着,池塘浮萍凸起来再凸起来,冲上塘岸,里边裹了几条活泼泼的鱼儿乱跳;小屋的门关住,窗关住,油灯点不着.
老头捶打腰腿,孩子们趴在门缝放出纸叠的小船,放出希望.
——《风雨》人生坎坷是平仄从我家到上班的单位之间有一条河,河里没水、尽是石头,大者如斗,小者如豆,圆圆溜溜的光滑.
骑车不得,步行艰难,女人绕道,男人咒骂,花儿不开,小草不长,爱情嫌这里荒寒、游戏嫌这里寂寞,老人来坐、却禁不住风凉……可我却深深地眷恋这段石滩.
八年前,我背着铺盖卷儿,出了商州到省城来,我像个才拱出蛋壳的小鸭,一身茸毛,对着这大世界惊喜、幻想,做五彩的梦.
几年过去,才知道自己的天真、才知道自己多么屠弱,做人和处世是多么的艰难.
在失去喜美的时候,一个愁字如何了得.
在父母亲朋面前,我说饥,他们给吃的;我说渴,他们给喝的,如今我说有了忧伤,他们全不信,我只有说于这段石滩.
这段石滩容我静坐,容我诉说,容我想那亲爱的人,容我追忆儿时的梦……终有一日,我在石滩里看出一点名堂来:"想象那高的该是欢乐,低的该是忧伤,奋争中有了挫败,低沉里爆出了激昂,丑随着美而繁衍,善搏着恶而存生,交交错错,起起伏伏,反反复复,如此而已!
这才有了社会的运动,生活的韵律,生命的节奏吗"我彻悟了:"社会原来有如此的妙事:它再不是单纯的透明晶体,也不会是混沌不可清理的泥潭;单纯入世,复杂处世,终于会身在庐山,自知庐山的真面目了,它就是一首流动的音乐,看得清它的结构,听得清它的节奏!
试想,我还会再被忧伤阴袭了我的灵魂吗我还会再被烦恼锈锁了我的手足吗"——《当我路过这段石滩》世间罕物多苦难海里有好多的贝,在涨潮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浮在潮的上头,有一次,他们被送到海岸,当海水又哗哗地落潮去了,这些贝却被永远地留在沙滩,再没有回去.
蚂蚁、虫子立即围拢来,将他们的软肉啮掉、空剩着两个硬硬的壳.
这壳上曾经投影过太阳、月亮、星星、海上长虹的颜色,也曾显示过浪花、漩涡、潮峰起伏的形状,这壳上就有了这美丽的色彩和线条.
一日,他们被孩子们捡了去,花线串了,系在颈上,真漂亮.
但有一只丑陋的贝没有孩子捡它,它丑陋是因为它壳里有一颗珍珠,贝的颜色、国案和美都被珍珠采了去,但它默默地,不说出来.
它被埋在沙里,潮涨潮落,终有一天它又被暴露在海滩上,孩子在寻找美丽贝壳的时候,不知是不经意,还是嫌它丑,一脚踢飞了这只贝的壳,这就发现一颗闪光的珍珠,大人们说:"这是石子钻进贝里,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
啊,那贝壳呢这是一只可怜的贝,也是一只可敬的贝.
"它是贝中的罕物,最珍贵的东西!
——《一只贝》知子莫若父我在城里工作后,父亲便没有来过,退休在家一直代我们照管小女儿.
我写了作品,也没有给父亲寄过.
听姨说父亲为找我的一个中篇在县上跑过几个书店后,我每写了东西,就寄他一份,父亲,总是细阅详批后寄我.
同时写信,要我少喝酒,趁年轻,多干事.
自己就发誓不喝酒了,回信叫父亲带小女到城里来住一段时间.
但是,没过多久,我惹出一些事来,我的作品在报刊上引起争论,这本是正常的,可有人却有了不正常的看法,正常事变得不正常起来,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我很苦恼,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唯恐被撞翻了担子.
恰在此时父亲来了.
老人显得很瘦,患过白内障的眼睛有些滞呆.
我也有点慌恐,唯恐父亲看出来,我表面上装出没事人一样,还给妻叮咛又叮咛;来访的朋友谈及此事,我也是关了房门,叫他们小声点小声点;可我由于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打孩子屁股,每当此时,父亲就抱走孩子到他住的房间,我这又后悔,赶忙去解释,给父亲宽心,我见父亲悄悄流泪.
可他见我进来,又揉了眼说眼睛不好.
这天,父亲和我们一起抱上孩子到郊外的田野去逛,说散散心.
父亲说去给孩子买糖吃.
回来把糖交给小女儿.
叫我妻带孩子一边去玩.
父子两个坐下,父亲从怀里掏出一瓶酒,一包酱羊肉,我想,怪了,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只见父亲拿嘴启开瓶盖,说:"平儿,我们喝些酒吧!
"直到现在父子间的一张纸才捅破了,父亲说:"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
人生是三节四节过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最后父亲先喝一口酒,立即脸色彤红,皮肉抽搐,终于还是咽下,说:"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
来,你喝,我也喝!
"我的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酒》不及汪伦送我情城市的幼儿园、学校里孩子好多好多,可没有我的儿子;城市的商店里,马路上女人多好多好,可没有我的妻子;城市的楼房林立,住家成群,可没有我的家.
偌大的一个西安市,已没有了我的立锥之地.
城墙正在复修,朱雀门已具模样.
阴阴的天,凉凉的风,我在风中踽踽独行.
路上人很多,我却不认识.
他们也不认识我.
我提了两瓶"城固特曲"酒,还未开瓶盖,人已醉了,话很多,却不知对谁说;想哭,却没有地方.
今天,朋友为我找到一个去处,那就是平凹在南院门古旧书店后的家.
进朱雀门,往东拐,穿过一个小巷就到.
可我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没有也不想抄近路,而是进了朱雀门,照直往里走,经过西安日报社——在这个报社里有我和平凹最早的文学朋友和老师张月赓.
他中等个,方正脸,脸上总是有着微笑,他健谈和乐于培养文学新人.
想当初,平凹和我刚刚在文学上起步,一是他的热情,一是从大学到报社不远,我们总是一写出什么文章、小说就拿给他看,他总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但发槁从不讲情面.
也可能是我们的稿子质量不行,也可能是他有意在磨难我们,我们都很少在"副刊"上发小说(平凹发过两篇,我一篇未发).
仅管如此,我们还常常往他那儿跑,拿自己写的东西让他看.
我们感到他能看,就不错了,他当了我们的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我们就一生认他为朋友.
到了"甜水井"往东拐,来到南院门古旧书店,我今天不想买书,也不进书店,只是想站在书店外边看看,久久回忆往事:这里,是我们上大学几年和大学毕业后工作的这些年最喜欢光临的地方,我们书架上一多半的文学书籍都是在这里购买的.
"文革"中,破四旧,"焚书坑儒",有胆小的想过安稳日子的读书人便把书卖了.
这家古旧书店的老板胆子不小,为了保护传统文化,窝藏"牛鬼蛇神",敢于回收旧书,将有价值的书一本一本拣出来,偷偷卖给有识之士.
平凹和我,还有和谷是通过我们的老师马天祥先生认识这位小老板的,说他小,是因为身个小,可他的胆量大,该叫他大老板的.
一回认识,二回熟悉,三回四回,常来常往.
三块钱就可买到但丁的《神曲》、四元钱可以买到《安娜·卡列尼娜》、五元可买到一部四本平装的《汤显祖集》、十五元可以买到一部三本精装缩印本的"四史"((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可怜我们几个穷学生,饿着肚子,嘴上省,牙上刮,为买书每天少吃一顿饭,可心里舒坦,人却瘦如猴子,同学们常常叫平凹"瘪三",叫我"排骨".
看看自己的学生证、工作证上的照片,让人心酸:衣服的领子上打了补丁.
可我们精神富有,心里充实.
我们有几个书架的书,古今中外的名著;我们也有一篇两篇,十篇八篇,成百篇的文章,更有一本两本、十本八本自己写的书,一部两部自己编写的电影、电视剧……这就足够了,这就富有的.
然而,最苦的还是我,我整天漫游在创作和教学之中,关门写人物的命运,上讲台讲人物的感情,可自己却常常经受着巨大的感情折磨,命运的打击:夫妻两地,牛郎织女——上大学前就结了婚(老三届,在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结的婚),做了丈夫;很快就又做了父亲;这就变成了一只蜗牛,在不知不党中,背上有了一个大大的家,有一个重重的负载.
我四面作战:一边尽儿子的孝道,一边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一边培养大学生,一边追求文学……身心憔悴,大病在床,无入问津,只好枕头边上一包药片,一包饼干,床边一壶热水,一个脸盆当尿盆……正当此时,黄河那边有一所军校来西安招聘老师,条件优厚:可以解决家属、孩子户口,家属招工,随军.
我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从此可以一家团圆,还可以继续从事高校教学;难受的是我将离开西安,离开同学、老师,离开文学的朋友兄弟,离开生我养我的年过花甲的父母,离开我事业的根据地,从此将浪迹天涯,开始真正的漂泊生活.
命运既然做了这般安排,我也只有作出痛苦的抉择.
平凹、俊芳、和谷、商子雍在平凹家为我送行.
我到了平凹家,朋友们早已到齐,酒菜早已备好.
大家今天似乎心里都不好受,都很少说话,坐下喝酒.
喝闷酒,闷喝酒.
还是平凹打破沉默,说:"来,好好喝一杯,为有源送行,有源这一下解决了'历史问题'.
去年我还为他的'一头沉'之苦写诗呐喊哩,今天就解决了,可贺可庆.
该高兴才是!
""是呀.
是呀.
有源不必再牛郎织女,分居过日子了.
"和谷说,"一个这边想,一个那边想,多苦!
"大家都笑了.
齐声说:"喝.
喝.
"我喝了一大口酒,苦笑笑说:"对.
好好喝酒,以后要想和兄弟朋友们在一起喝酒,恐怕只有梦里了.
""别……别这么伤感嘛.
"子雍安慰我,"莫道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山不转路转,遇不见碰见.
"平凹说,"说不定我们去看你.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我仍然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一家团圆了,却和你们分开了.
这个代价太高.
真的,我不想离开你们.
"和谷受了我的感染,动了感情:"我也真想哭.
命运真他妈的是个混蛋!
"我们说了不少话,我们喝了不少酒,我们又一同去南院门"大芳照相店"合了一张影,平凹在合影上题书:"送有源东出潼关.
"前二年,我和平凹写小说,提出"打出潼关去"的口号,没想到时隔不久,我连人也打出潼关了!
真是命了.
时值一九八四年的四月,满地桃花,我不禁想起了李白的诗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友谊的信使大唐有个玄奘,率领师徒四人,历经磨难,总算到西天取得真经,回归大唐.
我也像唐僧一样,率领一家四口,为取得生活真经,开始了长途跋涉,不知何日才能返回故里长安.
我来到了部队院校,要解决的家庭问题巳全部解决.
工资待遇也还不错.
可是我有了新的苦恼:举目无亲,满眼军人,整天是"一二一",吼声若雷.
走正步,腰酸腿疼;这命令,那纪律,这保密,那要求,使人不敢动的;走有走势,坐有坐相,不许背手,不许袖手,不许勾肩搭背,不许手插裤兜,不许修长指甲,不许留长头发;见了首长要敬礼,首长向你伸手,你才能去握手,不能先伸出手去,强迫首长握手;上下课要着装整齐规范,结好风纪扣,戴正军帽,学员起立向你报告、请示,你要答复才能上下课.
首长中途来听课,教员要中止上课,立即向首长汇报上课内容,首长答复后继续上课;早上要出操,要练正步,双手背挽在背心处,抬头、挺胸、收腹、踢腿,脚尖要绷直、用力……军队上把这叫做"转换"——由一个老百姓向一名军人转换.
我叫它脱胎换骨.
加上未去之前,招聘人看过档案,就在部队上传扬说有一个"作家"要来院校教书了.
作家能写,一到部队就有写不完的材料,上不完的课,学不完的条令条例,练不完的正步,什么文学名著,什么文学创作,什么个人追求,统统离我而去.
这使我感到极大的痛苦.
我更加留恋在西安的日子,更加想念我的文学知己和兄弟,常常晚上一个人到操场去转悠,到野外去寻觅往日的文学梦.
我抽空给朋友们写信,诉说我的苦恼和烦闷,说我牺牲太大,预感将断送我的文学大业.
平凹接到我的信,不久回信于我.
我仿佛见到了亲人一样,感到极大的委曲,便哭了.
我先在房子看了一遍,又拿到野外小河边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眼泪随河水而去.
我埂咽着久久地注视着这长长的浸透兄弟情谊之信有源兄:您好!
我因多次出差,又去省外开会,故一直没有给您复信.
我现在懒多了,几乎不大写信,恐怕是当编辑时把信写怯了的缘故.
看了您的信,我和俊芳都很高兴.
本来实不愿您走的,但设身处地一想,家庭难以团聚,何必死守一地,也就赞同了您的主意.
现在看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的,您更应对生活有极乐观的态度,尽情发挥您的聪明才智了.
您我固然都有毛病,但相好十余年,友情骂厚,平日在西安,也可算君子之交,谓之淡如水的放疏,一旦离开,顿感空寂了许多.
这层意思,也是我迟迟不复信的一个原因,起码是三分之一的原因.
十二年前,从老家别离父母到长安,我曾流过泪,咱们这次,倒是第二次遇到离别之情了.
我这人言语短,行动迟缓,干事又多懒疏,不拘小节,但心里却待人待事诚挚.
这又犯自夸陋性,但也属实情,初识人不知,久熟便可明晓,自您走后,常想起三年同窗,九年同城,说真的,倒老想的是您的长处、好处,我的短处、劣处,后悔后来未能来往过密.
唉,于今花花长安闹城,同乡同学同行之人,再没有了.
可见我这人生世孤单,怕往后越发要性子沉郁,观念悲凄了.
能宽慰的是,您毕竟走的不远,年年能见到.
且那里条件尚好,兄于家于您于事业,前途有益有利!
望兄在山西努力上进,心安下来,别废了文学.
按说兄的文学比我要好,这几年事业不顺.
那是运气未到,而不是本损不强,故要有自信.
我想,换一地方,会一切皆好的.
作协这边也没有什么大的活动,一般是开半天会一类的事.
五月二十一日,举办一次改稿会,牛多人,集中在华山脚下玉泉院前不远的一座华阴县教育局招待所,估计二十多天,我和和谷皆去.
我可能半途回来.
您若有空,和那里人来登华山,就来,管吃管住.
刊物之事,编辑部卡得严了,我已不去编辑部,您知道那里复杂.
也不好弄.
需要什么,可来信.
我的情况很好,这一年新的中篇多,反应不错,三个均改编了电影,由北影、西影、长影拍.
身体也不错,当然还是不算特别好.
西大图书馆您那位朋友,也来我这儿几次,钱已交了他.
先谈这些.
俊芳让问候您.
致礼贾平凹一九八四年十五日走河东平凹和我在中学时代就读过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以后又读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是为柳氏的大散文手笔所陶醉,一是为司马氏的大史家风格所折服.
没想到十年以后,我就到了河东、涑水先生的故乡投笔从戎;再过五年,平凹也来河东、涑水先生的故里看望朋友.
历史就记下了这一笔.
这天,我吃过晚饭,在军校校园内散步、看人下棋,猛听得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先是看到同楼住家的同事,接着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凹和秉勋站在同事身后,楼下有一辆小车停在那里.
我的好朋友来了.
其时,天空晴朗,祥云飞渡,门前杨树穿天,喜鹊高唱.
我激动地跑步过去.
把他们统统请进家里.
到家了,见过妻,我还说:"真想不到你们会来.
"我手忙脚乱地又是上水果,又是沏茶.
吃上喝上,还要说:"真真没想到,您们会到这儿看我.
"平凹笑笑说:"走了几年,想你,就来了.
"秉勋说:"你看是梦里,还是现实里"我说:"真像是做梦哩.
"我这时只想哭.
自从离开西安,过黄河,到山西河东以后,很少见到故乡人,更别说至朋好友了.
从交谈中,我知道平凹是在西安市文联老景的安排下,和秉勋一道来河东,一是想搞点神秘文化的调查和研究,二是想看看河东的文物典籍.
从家走时,他就想好了,一定得去看看老同学,老朋友.
老景夫妇住在运城,叫小车送平凹和秉勋来我家,小车马上还得返回去.
我们送走了小车,又坐下喝茶,话离别之情.
妻在厨房做饭菜.
叮叮的声音不时传入耳鼓;美味香气不时飘入鼻孔……河东大地,自古人杰地灵,又是中华民族古文化的发祥地,文化名人到处都有,文物古迹亦随处可见:由秦入晋,渡过黄河,到了蒲州,就有《西厢记》里的普救寺、莺莺塔;再往东到解州,有关帝庙,武圣关云长的故乡;芮城永乐镇有永乐宫,这是道教祖师爷吕洞宾的故居;夏县有司马光的故里和墓家,墓前有宋哲宗御笔篆文:忠清粹德之碑;宋大学士、一代文豪苏轼撰写的碑文.
这里葬埋着北宋大臣,位极尚书左仆射(宰相职)的司马光,传世有他苦心经营十九个春秋的《资治通鉴》,全书洋洋千万言,二百九十四卷,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迄后周世宗显德六年,贯串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史事.
柳宗元,河东人,哪个县无定论,一说永济县人(《中国文学史》),一说运城县解州镇人(《辞海》),一说夏县人(《夏县县志》).
《通志》柳宗元曰:"河东吾土也,家世迁徙,莫能就绪.
其间有大河、条山,气盖关左,吾固翘翘寨裳,奋怀旧都.
"与司马迁的故乡陕西韩城仅一河之隔的山西河津县,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故里,王勃作《滕王阁序》,彪炳文学千秋;历史上还有一个杨玉环,山西永济人,绝代佳人:"……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夭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白居易《长恨歌》)这都是历史上的典故,当今的名人有彭真、董其武、程子华、姬鹏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看,是不是人杰地灵我们喝酒,论古谈今,友谊便在酒中,便在交谈之中.
友谊似这陈年老酒,尘封几多春秋,今又启开了瓶盖,那浓而醇,醇而香,香而甜,甜而美的酒便从瓶中流出:我和平凹的友谊自不必说,我和费秉勋的交谊自上大学与平凹合写第一篇文字开始,便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
那时,我们写了小说、故事,四顾茫茫,无一家文学杂志活命,均遭"文革"浩劫,唯有秉勋编辑的《群众艺术》尚存一息,我们便投给了他.
秉勋及时编发,且推荐给了《人民日报》.
尽管《人民日报》未采用,《群众艺术》发了,这对我们两个大学生,两个初学写作的年轻人,是多么大的抬举和鼓励啊,平凹从此开始了他对文学的追求,他的天才的文学足迹从这里踏出.
毕业后,我又留在了中文系执教,秉勋以后又考上了中文系古典文学的研究生,与我的往来就更多了.
那时,我的妻儿在老家,单身一人住在"半边楼"里,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地奋斗,一人在操场转圈子构思小说,半夜里起来写作,身心憔悴,骨瘦成柴,面如土色,是秉勋常来陋室对坐,慰我心,养我神,与我交谈写作技法和对生活的思考……这天晚上,我们坐了好久,说了好久,玩了好久.
平凹兴致来了,不想睡觉,与我对奔几盘象棋,楚河汉界,各为其主,杀得好不痛快.
秉勋一旁观阵,偶尔指手划脚,评论几句.
平凹写文章,我是望尘莫及;可论下棋,不敢恭维的,初到我家,又为客人,我说什么也不能使出看家本领.
心想,玩玩而已,不必太认真了.
平凹大概也看出来,慢慢也就没劲了.
张嘴打哈欠,一看时间,凌晨两点.
我请他们入睡,说是明天再玩.
他们说明天还要上运城,来看看就行了,放心了.
我说不行,大老远来,隔河堵水,出省跨界,点个火就走,我过意不去的.
好说歹说,他们才退让下来,说是无论如何第二天下午得赶到运城,老景夫妇还在那里等着.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上夏县县城置办酒菜,请了教研室和训练部的头头和首长,当然也是往日的朋友来陪平凹、秉勋坐坐、喝喝酒.
他们一听说平凹、秉勋来了,都很高兴,眉眼都在笑,手上提了好酒来喝,训练部部长还带了最好的摄影师,把大家请出去照相,在花园照,在将军楼下照,照完了,我回家帮助做菜.
部长喜书法,无论如何要请平凹到他家一坐,题写几个字,平凹允了.
到部长家里,笔墨纸砚,一切停当,平凹也就留下了墨宝.
酒席开始,我说:"今天这算正式给平凹和秉勋接风,却又成了送行.
"平凹和秉勋异口同声:"昨天晚上都接过了,送行是对的!
"教研室的头说:"有缘相会.
为我们的缘份干一杯.
"大家都碰过杯,一饮而尽.
平凹只是用舌尖轻轻地吮了少少一点酒,众目睽睽,说不过去.
平凹但白解释:"原先我也能喝酒的,你们问有源,去他山阳的家里,抱着柿子酒坛子喝.
噢,有有源的妻子为证,她接待我的.
"我在一旁点头,妻在一边作证,说明平凹现在为了健康原因不喝了.
大家才算作罢.
部长说:"平凹随意.
"秉勋喝酒可是干脆,我惊奇于他的痛快.
酒都是好酒,我先拿出山西的"汾酒"和"竹叶青",部长又拿来了"黄鹤楼".
真是好极了,今天有平凹、秉勋在场,以酒会友,以酒习文,环境氛围,使人就想起有关这三种酒的文化来——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汾酒);古小说:"两杯竹叶穿心过,一对桃花上脸来.
"(竹叶青酒);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楼酒).
大家猜拳行令,顶真对接成语,秉勋还把神秘文化运用到猜拳中来,和部长喝酒……好不欢乐,好不痛快.
然而,再好的酒宴也有散席的时候,平凹、秉勋他们是一定要乘黄鹤去了,此地没有空余的黄鹤楼,却留下喝干了酒的空空的黄鹤楼酒瓶了.
没奈何,没奈何,我只有送他们走了.
部长决定用他的桑塔纳送平凹、秉勋上运城.
一个电话,车就停在门外,像一朵云飘过来;车是灰白色的,又像一朵云一般悠悠地就飘走了……《废都》答名书被偷自古的强盗,打家劫舍,杀人掠货;从来的小偷,偷得银两珠宝,衣物钱财,那有抬门扭锁,破门而入偷得一本书的.
孔乙己说过窃书不为偷.
发生在中国二十世纪末期的一桩奇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发生在一九九四年.
西安的某所高等院校,应该早上八点钟上班.
七点半左右,公务员打扫卫生,提壶换水.
突然发现某领导的房门虚掩,他以为领导已到,换水进去,屋内一人没有,却到处翻得一蹋糊涂,便知有贼已光顾过了,不敢久留,急急退出,大呼小叫.
稍许,此位领导也到了,进门一看,自然不悦,又无可奈何,想如今贼真多,竟也偷到了办公室.
就像老鼠一样,它本该出没粮仓,却偷啃了书本上的浆糊.
老鼠多了,无孔不入;小偷多了,无处不有.
文件柜被撬开了,大办公桌的抽斗也拉过了,铁锁被砸在一边,书架上也翻得乱七八糟.
细细清点,一处处查看,不曾丢失什么.
本无所谓紧张和轻松,可现在他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放松了自己,放松了神经.
真是一场虚惊.
想来会有什么呢真想不通小偷何以要光顾可不知怎么的还想再看看;阅过的文件,一件不少,小偷偷文件干什么一不当领导,二不当间谍,特务或许看上;往日的信函,一封不缺,小偷偷私人信笺干什么又没有隐私和个人秘密,老婆也许感兴趣;屋内的几件装饰物,样样俱在,这又不是什么古董古玩,只不过是几件大街上到处都有的唐三彩和兵马俑的仿制品;书架上的书,已经点过,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一部《鲁迅全集》、一套《资治通鉴》,几本工具书,值几个钱的书都在,小偷是不会要书的,要书就不小偷.
嗯,别急,别急,等等,再点点.
嗅,就放在这里,一部《废都》让贾平凹刚刚签过名的,还是头版书,当然是正版了,怎么不见呢你别说小偷还真有偷书的,就像前边说的,老鼠也有啃书本的.
是拿回家了呢,还是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好像拿回家了,好像放在办公室里.
打个电话,老婆接的,又在家里细细看过找过寻过,没有.
对,没有拿回家,是放在办公室里、是放在书架上这一块儿的.
不对,没有放在这里,记得……记得……想过放在这书架上不妥.
对了,是放在抽斗里,还是中间那个抽斗里.
他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斗,翻寻着,可是没有.
几本日记还在.
他记得《废都》签名书是放在这凡本日记一块儿的.
他无意识地打开日记随便翻翻,突然发现一篇日记:"……今天得到平凹一本《废都》签名书,很珍贵,当永存.
"存啥!
丢了.
再翻日记,就又发现两张十元的钱夹在日记里,怎么,有钱不要,非要那本签名的书这小偷可就有特点,也真有个性呢.
他是一个读书的人吗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吗他还是贾平凹的崇拜者他是偷了书去读去卖还是去藏可恶的小偷,为什么你偏偏就愉了签名书这二十元钱哪来的是我以往夹在里边的不记得了.
或许是的,或许不是的.
可惜我的《废都》签名书!
笔者写到这里,脑子里只是想:可恶的小偷.
可恨的小偷.
可爱的小偷.
鬼才贾年凹与孙见喜见喜姓孙,孙悟空的孙,"齐天大圣",他的大名,便早已闻知.
当中央广播电台播送他写的《鬼才贾平凹》时,就如雷贯耳.
第一次见到他是甲戌年的三月十九日,那时,我们全家还未搬到西安,我只身回故乡办理转业事宜,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想干凹正遭"劫难",一定很寂寞、孤苦,就在校门口给他打电话.
问:"有人吗"答:"有人.
"问:"谁"答:"你大概认识.
"问:"我过来了"答:"好.
"到了平凹房子里,只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一动未动地给我打个招呼,我也回答了一个招呼,便入坐沙发.
平凹也不介绍,还以为我们认识,其实我们不认识.
此人过了不惑之年,己近知天命的年龄.
头发稀疏、秃顶,长形脸,有些黑,脸上多胡子,是平凹常说的那种脸成了头,头成了脸的一类人.
直到后来,平凹问:"见喜,咱们玩什么"我才知道面前的这位仁兄就是大名鼎鼎的孙见喜.
那夜,我们玩到十一点,平凹还有事要办,我去了孙见喜家,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上.
路上,见喜说:"有源,写平凹那本书时,不知道你和平凹一起合作发第一篇文字,请见谅.
"我说:"这不能怪你,只怪我……,你太客气了.
"他说:"平凹到你家,给你老婆写的诗,书上写过了.
诗稿现在丹萌处.
"我说我死活找不到的.
只有笔记本上的转抄.
孙家媳妇和孩子早已入睡,大家都没敢惊动.
先是到见喜的书房,问我吃不吃东西,要不要做几只鸡蛋,我摇过头以后,见喜就安顿我睡在他的大沙发上.
看来他也是常在这儿睡的,连被褥备的也有.
想必是他者婆推他下床时,他就窝到这儿了.
见喜在我睡后,就连灯也不拉地轻轻地潜入他的卧室.
以后回到了西安,我总是在平凹家、我家、宴会上常常见到见喜,时间长了,对见喜有一个了解:见喜这人,心肠好,性耿直,很激烈,善言辞,在出版社里有着副编审的高职.
与我有过一次论争,过后一问,他原来是属狗的,和我一样的属相,我便笑了,狗就爱咬仗的.
再一问,他比我小十来天,这可好的,原来我是大狗,他是二狗,不能叫他小狗.
狗咬狗,两嘴毛.
通过争论,我看出来他很自负,自负是对的.
狗咬仗,会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头部和四只腿上;把全部的能耐集中到嘴上,要咬倒对手,打败敌人,岂能无声威当然,这也应了"打人没好拳,骂人没好言"的古语.
或者说,他根本就有自负的本钱.
他看不起大学的老师,认为他们干什么都是重复性劳动.
也有一定的道理,大学老师谁都瞧不起的,不然怎么叫"教授、教授,越教越瘦".
有钱人嫌他穷,有本事人嫌他一生只会唱一支歌儿——有老师快退休了,上课的教案也该早退休的,纸成了黄的,折迭得支离破碎,字迹很难辨清.
尽管人们看不起,可老师这一行,大家都不干也不行.
这就有了老师们的自我感觉良好和阿Q的精神胜利:天下的状元,都是秀才培养出来的.
秀才穷,是老师,状元有名位,不当老师.
可老师终是老师,学生终是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有状元就说:屁!
意思是不承认自己是老师培养的.
是他妈生的,是他个人奋斗的.
这便有了鲜活的例子:高尔基、杰克·伦敦……见喜当然不是这种状元.
他这个人说话幽默,喜欢调侃,嘴里说出的话,很多不是本意.
作理解,当从反面,又当从正面,又当反中有正,正中有反,反反正正,正正反反.
愈是这样,愈是艺术家,愈有城府,显得老辣.
他写过《鬼才贾平凹》,洋洋四十多万言.
平凹的很多很多的书和集子的出版,都得力于见喜,可见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和很有眼力的人.
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贡献就不可估量.
他早先不是学文的,而是学理,由理而文,由文而大文,未从过文师,出自学,起白手,就更见其不同凡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见喜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那是一次年终商州文人聚会,在万年饭店,一群商州人,在西安的文化界、文艺界、新闻界、高等院校供职,他们都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各自都英英武武地干了一番事业.
今日聚在一起,见见面,叙叙乡情,吃吃饭,互相玩笑、轻松一下.
方英文问平凹一句古语,平凹说,大概是袁枚的.
见喜说:袁枚是谁平凹说:"这就傻眼了,总算用套套住狼了.
"我在一旁听了,心想:或许这是见喜的一个幽默,故意地这么调侃一句.
入人生之另一境界星移斗转,一晃就是十年.
这十年,家是安了,可我在文学的事业上损失极大,我梦想成就的文学大业,已是遥遥无期,看往日同窗好友一个个在文学上登峰造极,我既高兴异常,又痛苦万分.
我决定二返长安.
长安那众多的同学、文友、学生、老师、长安那深厚的文化沉淀,长安那美妙动人的乡音,长安那遍地古迹的景观……无不让我牵肠挂肚,无不令人梦绕魂牵.
我心系故乡,情结长安.
我决心已定,不再漂泊,不再流浪.
北京好,也不去,就要回我的长安.
为此,我闹三年转业,首长不批,学校不准.
政委是将军,给我做工作:你走了太可惜,一是学校可惜,二是你个人可惜.
学校马上往北京搬,你是可以去的,可以干到老的.
退休下来,干修所安度晚年.
从现在算起,正常调级升职,就是齐步走,四年一职,你干到六十岁,最少可以达到技术五级,相当于武职的少将级呢.
部队工资总是高,吃皇粮啥都发,不用愁的.
何苦转到地方,重打鼓另升堂呢我决心已定,首长怎么挽留,也不中用,只有忍痛割爱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我携家小又回到古城西安.
我笑了,长出一口气,对家人说:"我总算把你们又带回了故乡.
我总算在西安有一个家啦.
"说来真巧,巧极了.
我又回到我原来的母校西北大学执教,这是一巧;我的家下榻的楼房就在我们学生时代吃饭的地址上新建的两栋单元楼里,这是二巧;新家的西边是当年的大学生宿舍楼,我和平凹就住在这个五十年代修建的凹字形楼的南端,如今房子依旧,只是主人已换,窗上贴了大红喜字,这是三巧;我毕业以后,在西大工作,教学、创作的九年就住在凹字楼的中间,与平凹的几次合作,就在这里完成,这是四巧;新家的北边就是电视剧《半边楼》里的那个半边楼,想当年,我也曾在半边楼里写过小说和电视剧,这是五巧;更巧的是,平凹在长安城里转了一圈,住过陕西人民出版社的五楼斗室,住过北郊的方新村民房,住过南院门的文联家属楼,住过西大街北油巷的市委单元房,如今又回到西北大学,和我同住在六号楼上.
真是天地之大,天地之小,我们二十年转来转去,又转到最初的地方,又转到一起来,又转到一个楼上(还像当年一样,我住一层,平凹住在四层——比学生时上升了一层).
可见,这里是我们的养生之地.
正如平凹在《白夜》后记里说的:"西安城里已经有一所可以供我借居的房子了,这是我的母校借我的,他们愿意收留我,我挂了个兼职教授的名儿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这所房子的所在,正为唐时'太平坊'里的'实际寺'的旧址,'实际寺'是当年鉴真和尚受具足戒处,它太适宜于供我养气和写作.
从这所房子的北窗望去,古长安城的城墙西南角就横在那里,城墙高耸,且垛口整齐排列,虽然常常产生错觉,以为是呆在监狱之内,但一日看出了那墙垛正好是一个"凹"字一个"凹"字一直连过去,心情便振奋不已……"我也是常常感到地气滋养,精力充沛,睹物见人,旧梦重温,新梦又生,仿佛与平凹在这里上大学,弄文学,都是昨天的事情,可掐指一算,二十二年过去了.
我看看平凹,已是稀发秃顶了;平凹看看我,也是自发两鬓,都不免感慨一番.
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平凹是立起来了,如一棵参天大树;而我,仿佛是一个根里生出来的另一棵树,低矮,而躯干己被风雨雷电和鸟兽飞虫掏空了,不免有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岳飞功名未成,是命;我的功名未成,也是命.
做事在人,成事在天.
人生在世,只要努力,也就行了,也算没有白活一世.
平凹仿佛看破我的心境,给我题书道:"有源,山阳人,吾之同乡矣.
七二年,辞故里,入西北大学,同窗习文,一道学艺,始发华章,高山流水,互为知己;源长六岁,吾之兄也.
兄三十有六,东出潼关,戎马河东,十载天涯,二返古都,再入师门与吾同巢六楼,恰同学宿舍之对面,妙哉.
朝暮相见,手足情笃,入人生之另一境界也.
"平凹已为我的前半生和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划了一个句号,做了一个定评,恰好.
恰好.
叫一句老师他,长方脸,脸很白净.
眼睛小一点,却十分黑亮;嘴大一些,却很美,两个嘴角有一丝微微上翘.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汉.
这就是我对我的学生方英文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给中文系七九级本科生教授文学写作课以后,有一天,方英文拿了自己写的小说来让我看,并说明他是商州镇安县人.
凭他这一招式,我们一下就亲近了好多.
当然,我对我的学生都是平等相待的,像白天的阳光,像晚上的露水之对于每一棵草树一样,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自平凹和我这一届西大中文系的商州籍大学生以后,也可能社会上有平凹的影响,大学内有我教学的缘故,商州来上西大中文系的学生,莫不喜爱文学创作,且多多少少,大大小小有一些成绩.
方英文果然不错,他勤奋写作,四年大学,仅我给他看过辅导过的小说习作就有五六十篇.
其中有一篇名为《解脱》的小说,我提过意见,他修改好了,我又拿到《长安》杂志上给他发表.
这就是他的第一篇处女作.
时一九八三年.
记得我给他们上课的这一班级,临毕业有十多人发表了小说、诗歌,影响很大.
以后看来,佼佼者要数方英文了.
算我没有看走眼,方英文大学毕业回故乡,在商州修炼了十年,成了精的,又杀奔长安而来.
到了长安,就入了商州文人圈、长安文化沙龙.
常和平凹一起坐而佩文学.
熟了,就不管文辈大小,加上性格使然,也就笑口常开,其乐融融.
有好几次,平凹和我和英文在一起聊天,英文总是很幽默,喜调侃,开一些平凹的玩笑.
比如,他想说平凹个子矮,便杜撰出一段故事:有一次在西府开文学创作会,会上主持人点名平凹发言.
平凹站起来了.
可主持人还是看见平凹坐在那儿未动,他又点了一次名:平凹——站起来——发言!
平凹说,我早就站起来了.
主持人笑笑说,可我怎么看你还像是坐着……平凹笑了.
我也笑了.
平凹说:"方英文没大没小.
当着你冯老师的面,你叫我一声老师.
"英文说:"不叫.
"平凹:"为啥不叫冯有源是不是你老师""是.
是我真正的记忆深刻的老师.
""那我和有源是同学、朋友,你该不该叫我老师""不该.
""为啥再说不该就掌嘴.
自己掌!
"英文笑了,说:"压制是不行的.
冯老师教过我的创作课,你教过吗""我给你看过稿子.
""那也算教按你的逻辑,给我看过稿子的我都得叫老师,那我的老师有成千上万,我的学生也有成千上万.
多了,老师就不值钱了.
争他干啥把你的逻辑再扩大一点,你是冯老师的同学,我得叫你老师,那冯老师的小学、中学、大学的所有同学我都得叫老师了不可能嘛.
是不是!
""狗东西.
算你有一嘴伶牙俐齿.
"我在一旁笑个没停.
笑够了又说:"该叫的.
其实英文早就叫过了.
"英文不满他说:"冯老师,你当不了清官.
"他又莫明其妙地问,"啥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一九八三年春的一天,方英文到我房子来,我笑笑说:"我正想去平凹家,你有意去吗"英文听得这话,欣喜若狂:"早就想去看看贾老师的,苦于没机会.
"我们步行.
出西北大学北门向东摇摇荡荡一里路之遥就是朱雀门,进了朱雀门往东拐个弯儿荡荡摇摇五十米,再往北拐个弯儿摇摇荡荡三百米,再往西拐个弯儿荡荡摇摇五十米即到了平凹在南院门的新家(平凹刚刚从北郊方新村搬过来),抬脚上楼,出手敲门,平凹正在写东西,见我们到访,停笔待客,沏茶倒水.
我把英文介绍给他,英文激动地正正经经地叫了平凹一声"贾老师".
是鞠躬,还是握手,不记得了.
我们聊天,喝茶,谈文学.
谈到高兴处,平凹从桌下拿出两本书,说:"这是我新出的散文集《月迹》.
"说着,他在上边一一签字署名,又分送给我们手上.
英文可是高兴极了.
我看得出,他此时心里一定会想:真有福气,今天不仅见到了自己心里崇敬的作家,还得到了他一本签名赠书.
哪一个大学生有这缘份只有方英文了.
平凹听完,说:"好.
好.
承认吧!
还是有源记性好.
说话人短,记话人长.
"英文还要说:"承认,有这回事.
那时叫你贾老师,就说得很清,是说你是假老师,永远不是我真正的老师.
这没错呀!
"平凹一下又蔫了,气愤他说:"狗东西,肉包子打狗,我的书白送你了!
"大家又是一阵乐哉.
老了不敢拉拉年十二月中旬,袭媛打来电话,问平凹在不我说他刚刚从香港回来.
她说,延玲玉约她一起想到平凹那儿坐坐,给他送几张二十年前的照片.
我们在电话里约好,如果我不再打电话,平凹便一准在家等她们.
晚上七'半她们到西北大学来.
我即刻去平凹家,平凹刚刚出去.
只有老母在,我和老母坐下聊了一会天.
便去平凹书房给他留了字条.
第二天,是星期六,中午,平凹从外边回来,经我家,我问他,昨天晚上留的字条看见没有他说,见了.
我说,晚上见.
他说,晚上见.
下午,我妹妹和她婆家的嫂嫂从商州老家来,还有嫂嫂家在西安上大学的女儿,她们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老家特产.
我忙于接待客人:喝茶呀,吃水果呀,互致问候呀……七点二十分做好饭,正吃着,两位女士来了.
请她们吃饭,说是吃过了.
再谦让,她们说:"早知道你家有好饭好菜就不在家吃了.
只好留给下次了.
"我和妻也只好请她们坐在我们的卧室兼书房里,给她们拿了桔子吃.
我这里也就加快吃饭速度,狠吞虎咽.
七点半准时按响了平凹家的门铃.
进门,见平凹刚从厨房走出来,喉咙还在动,我说:"你也刚吃呀"又看看时间说,"正点,一分不差.
"平凹说:"还正点呢,我觉得等了一天.
这不,饿了,又吃过一顿.
"坐下聊天,家人回避,将这一方天地留给我们四人——二十年前大学的同学,又回到大学时代:海阔天空,东南西北,什么都说.
一会是缅怀我们的有些酸甜的大学生活;一会是回首二十年苦辣的人生经历;一会是感念时光之快,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会是评说人生追求,三十功名尘与土……袭媛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兜里拿出一个小纸袋,对平凹说:"早给你,不然一会又带走了.
"原来是学生时代的几张照片,平凹说是难得,袭媛给翻拍了,洗出几张送平凹.
平凹喜出望外,连声说:"这太珍贵了.
这太珍贵了.
"我们看了,是平凹和袭媛、肖丽萍几个同学在张良庙的留影.
平凹说:"当年多小.
多么纯洁.
一个男学生领上两个女学生,就敢到处乱跑.
在留坝县写作实习,上山过河,入林越沟,想方便,男左女右;想休息,男东女西,隔一条毛毛小路就可呼呼入睡……"我和延玲玉都拼命地在想,这一次实习,我们到哪儿去了没和平凹一起走,我干什么来着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毕业前夕的一次写作实习,记得我是到眉县的齐镇去了,当时也是和一个女同学,她不是我们班的,她姓孟,名字有些模糊了.
她是我们中文系唯一的一个女军人大学生,穿着草绿色的黄军装,戴有五角星的军帽,个子中等,性格很倔犟,她之所以敢跨班提出和我一同到眉县农村去实习,就得力于她的性格.
记得她当时住在一位妇女主任的家里,我睡在一位队长的土炕上,白天和农民们在一起干活,一块吃饭,体验生活,了解他们的故事;晚上记日记.
我写了不少的生活日记,以后又改成小说,发表了的有《金出纳》、《两个年轻人》等,想起来,正如平凹说的,我们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思想好革命,好纯洁,人与人好信任.
在现在人看来,就好幼稚,好不可理解.
已到夜里十点多了,两位女士要走.
我和平凹自然要送她们.
平凹住在四层楼上,门外是一位朋友给安了声控灯,自然还看得见,可下到三层、二层、一层就抓瞎了.
两位女士在上学时就戴着眼镜,自然更看不见.
我走在前边开路,平凹走在后边押阵,保护二位女士下楼,可只是做个样子,什么用也不顶的.
两位女士照样猫着腰,一步一挪脚,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扶着楼梯,楼梯好脏的.
男士说:"互相扶着吧!
"女士说:"不.
不用.
"我笑着说:"学生时不敢拉手,老了也不敢拉手!
"他们三人都笑了,站在楼梯上不走,直起腰来笑.
平凹说:"老婆老汉了也不敢拉拉手.
"这使我想起了西大的紫藤园里,紫藤总是扭在一起,花儿互相交映,小鸟儿在树枝、花间叫着,唱着,有的嘴就对着嘴儿.
再看看那树丛花下的少男少女,拉手、拥抱、咬嘴,让人不敢看,直想捂眼睛.
感慨:真是时代不同了,我们落伍了.
笑口常开难得笑平凹曾写过一篇散文,名曰《笑口常开》.
他采用了集录随笔式的写法,叙讲了自己和他人的十九则笑口常开的乐事.
我看了,确也笑,可接上就想哭,仿佛在看卓别林的艺术.
卓别林是一位幽默大师,他的艺术,总是先让你笑,笑个痛快;后让你哭,哭得心酸.
平凹已深得其幽默艺术的精髓.
他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二十多个春秋的洞察体味人生,将人生的尴尬和尴尬的人生生动地写在片纸之上,让人观其形,听其言,知其心,不亦乐乎,不亦悲乎.
人生在世,最初的生是一件乐事,最后的死是一件悲事.
人生就有了一种尴尬:先生后死,先乐后悲,先笑后哭;有时是刚有生,就有死,刚有乐,就有悲,刚有笑,就有哭.
作深入地想,生就是死,乐就是悲,笑就是哭.
这便是尴尬人生.
名人是人,他就有了人生的尴尬;名人比常人更有名,名人就比常人更尴尬,更哭笑不得.
名是高大的树顶上的一颗果子,你摘到手就成了名,摘到果子就该从树顶上下来了,不管是爬着下,溜着下,还是从树顶上摔下来,滚下来.
若是摔下来,滚下来可就惨了.
这就是人常说的"上得高,摔得重".
毛泽东说过:人怕出名猪怕壮.
想想,是真理:猪肥了,壮了,就该挨刀子,该死了,就该做刀板上的肉,让人吃.
名人的名,不仅供自己吃,更多的是供别人吃.
平凹如今可是成了大名,也算是肥了、壮了,也就常常被人宰割了来吃.
拿平凹的话说,他是唐僧,他的肉人想吃,神想吃,妖魔鬼怪都想吃.
吃就吃吧,可人们吃名人,总是想着法儿,变着窍门来吃:一会请你照张像,一会请你签个名,一会请你写幅字,一会请你题句词,一会请你赴席宴,一会请你撰文章,一会请你上电视,一会请你作广告,一会请你作演讲,一会请你赐大作……名人名到这个份上,就名到家了,也就苦的、累的.
平凹真是很累了,总也疲倦,又满脸的无可奈何,还得笑口常开,却从未见他真正笑过.
他出过九十七本大书,用过不少照片,未见笑的;特级摄影师参加世界摄影大赛,给他拍过百余张生活照、艺术照,未见笑的;就是和家人、朋友一起留影,也难得好好一笑,总是一脸的无奈和倦意.
那些应景的照相就更不用说.
他是没有了笑然而有时,他似乎在笑:咧咧嘴,挤挤眼,挑挑眉.
可笑得不自然,是一种没有办法的笑.
这种笑让人见了比哭还难受.
有人说他假笑.
他毫不否认,且越发地扩大夸张,说:何啻笑是假笑,书也是假书,名也是假名,利也是假利,总有一天,连这个肉体也是假的.
开始,我们以为他在说气话,或是他已知天命,对人生有大彻大悟的认识.
但马上又都笑了,这些话里不无幽默——他姓贾,贾作家、贾主席(文联主席)、贾委员(政协委员)、贾平凹……可不,一切是贾(假)的.
话虽这么说,我是无论如何忘不掉他刚上大学的那个笑,刚从商州山水间来到古城大都市的那份纯真的笑,笑得纯,笑得真,笑得美,尚有几份山里孩子似的童稚和憨傻……有时我想,他是否人大了,成熟了,出得大名了,该有一副庄重、老练、高深和神秘的样子,让人莫测才是.
可亲近一段时间,感觉不是的.
他是成了大名,可没有大架子.
他对朋友,还是真诚,为人还是谦虚,胆子还是那么小,有时为了别人好,宁可委屈自己.
平凹,还是当年的平娃.
可就是没了当初那一份"处女"的笑.
他是太累了,四十多岁的人,二十多年辛苦耕耘,牛拉大犁,从未歇过.
加上如此这般的应酬,怎的招架得了再加上多病,打针吃药,床褥之苦,更是苦不堪言,哪能不累.
累了,想休息,可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得休息.
想想,没心情笑,也笑不起来.
他说过:"住在大学里,出入全是大学生,见年轻人说、笑、唱、跳、闹,心想:人家还有劲唱,还有心情笑!
"有时,觉得他真是可怜.
名人名到这步天地,真是一种痛苦,一种悲哀.
人生在世,贵在真,一旦失了真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就是一种悲哀.
然而,我还是期望看到他那份原有的本能的真正的属于平娃的一笑.
这天,我们受朋友邀请,去黄陵县看黑陶.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速一百三十公里,路好、车好,驾车人的技术也好,平凹说:"看看,我们的车多像是在传送带上飞速地传送……"这黑陶起源于五千年前的"桥山文化",盛于唐代,以后就失传.
现在又被这个名叫赵安宏的青年人重新挖掘,他取了传说中的轩辕黄帝放置印章的印台山上的油红泥,搅合了黄花沟里的黄花水,经过特殊处理和十几道工序,再用当地的黑煤火焙烧,就这样一个黑色精灵便诞生了,它集黄土的精气、黄花水的血气和煤的骨气为一体,构成生命.
就这样,这个青年在黄帝陵前双腿跪下,双手按地,接通五千年血脉,承继五千年文明和文化……平凹看了这黑陶,笑了,浅浅一笑.
为之题书:"黄土黑陶".
再题书:"古艺重光".
我们在赵安宏的家里喝茶,欣赏黑陶文化,平凹在主人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个闲置无用的香炉,香炉就放在那棵葡萄藤下,在那瓜蔓中的水泥台上,香炉里积了一潭雨水,想必是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走的小鸡们渴饮的水槽.
天下的事都讲缘份,赵安宏家有香炉不供佛,平凹家有云南来的大木佛,没有合适的香炉——尽管他家有木的、铜的、铁的、瓷的香炉,可一来是小,二来是过于纤巧,平凹不满意.
唯有这个陕北粗泥沙石香炉正合他的艺术追求:古朴、旷野、敦厚、简练、粗线条——工匠三雕两琢敲打成圆形,敦敦实实的;又三锤两钻掏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坑儿;又三劈两砍删削出三个短粗的炉足;又三刻两镂阴文出几个字来:道光二年三月二十日西张里后寨子XXX.
一切都在不经意之间,一切又都在精心之中.
赵安宏一心想送几件黑陶精品给平凹,通过他的朋友给平凹说.
平凹说,黑陶有一件、两件做个纪念也就好了,我家的大木佛和这个闲置的香炉倒是有一些缘份的.
主人和大家也都认为这是缘份已到,客遂主意,主遂客愿.
平凹这时高兴地笑了,是甜甜一笑.
回到家中,平凹把几件黑陶放置到他在车上就已经构思好的位置,左看右看,抿抿嘴笑着说:"好.
就该在这里.
"又把那个意外的最大发现——陕北粗泥沙石香炉放在大木佛前,又倒了一升黑米在香炉里,又恭恭敬敬地给佛上一炷香,又双腿跪下,双手按地,屁股高高地蹶起,又双手作揖,眼睛微微闭合,心静如水,如此这般地叩过三个头,作过三个揖后,就站起来,又点上一支烟,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细心端详,像欣赏一件艺术珍品一样,便自言自语起来,又像是在对我夸赞:"看看,多像农村那种孩子,胖乎乎,黑黑的,憨憨的样子.
对佛一片真心.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这笑也是那么憨憨、纯纯、真真的一笑.
是的,就是这份笑,久违了二十年,今天还是笑出来了: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此时,我真为他的牙齿特别的白而惊奇了;在那上下两排牙齿间,顽皮出两颗虎牙,让人感到十分的可爱.
我多想立即拍一张照片,记下这二十年难得的一笑,可是来不及的,就是拿了相机对准他的时候,他又未必能再有刚才那份自然的真诚的出自内心的真真一笑.
幽默三题平凹性格懦弱,为人厚道,心肠极好,可他也有很多苦恼的事,比如成了大名以后的来访多,求字多,开会多,吃饭多,就常常让他招架不住,公开拒绝,伤人脸面,有时只好采用这种小幽默.
三陪一九九四年十月我回到西安以后,和平凹住在同一楼上,我住这个门栋的一层,他住那个门栋的四层,朝夕相见.
开始我想:他一个人,身体又不好,又不会做饭,于是家里一做好吃的就想到他,或是上楼叫他,或是打个电话,他就下来,一家人热热火火地吃饭,好不温馨.
后来,平凹的母亲从丹凤搬来住,我便只有在来了客人,做下好吃的时候去叫他.
有时我去叫,有时打发孩子叫,就像我们商州人家里来了贵客,做上七碟子八碗的,还有自己酿的烧酒(多是柿子酒),当哥哥的总会对儿子说:"去,把你叔叫来.
"当弟弟的也总会对儿子说,"去,把你伯叫来.
甘古城再现故乡的风俗人情,更令人进入一种梦境.
再后来,有些朋友到家来,有的是"长安城"里的墨客,有的是千里之外的文人,有的是往日的老师、同事、同学,有的是五湖四海的朋友,到家就说想见见平凹,开始我还不以为然他说:"好办.
现在不打搅他,吃饭时请他下来.
"平凹来了,朋友一睹他的风采,亲眼见了当代的大作家,无不高兴异常,都说:"不枉此行.
"然后就是感谢我的招待和酒宴.
久而久之,平凹也腻歪了.
我也不是想请人吃饭,有时实在是推不过去:朋友、学生来看我,提上一瓶酒,我就想马上弄几个菜,将这瓶酒喝掉;老家来人,带点土特产,木耳、核桃之类,总不能让人家不吃饭就走;离开故都十年,往日的同学来看我,我就想备上一桌菜,喝上从杏花村带来的汾酒,以谢同学的美意;初到旧窝老巢,同学、朋友、学生给我接风,请我吃席,我的心过意不去,总要再设宴回请;一年到头,节假日也想喝两盅,有客人来,喝.
无客人来,自家喝……这一来,平凹头脑中有了一个概念,每当我去叫他吃饭,或是问他哪天下午六点有时间没有,在家不他就笑嘻嘻他说:"怎么,又请客了""又喝酒呀!
"我此时已隐隐感到平凹对邀请的托词了.
有一天,我用自行车驮着一箱酒回家来,路上碰见平凹,他一见我就笑盈盈他说:"又买酒了.
挣的钱全喝了酒!
"我也笑笑说:"你挣的钱,不也全抽了烟.
咱不抽烟,就得喝酒,不然就要遭你骂了……""我骂什么了""你不是说过:不抽烟,不喝酒,活到世上不如条狗吗咱可不当狗,要做人.
""是呀,抽烟有名,饮酒有名.
李白就说过唯有饮者留其名.
"以后还有几次,实在推不过去,人家就是冲平凹来的,非得见一面,吃点饭,我只好去请,平凹倒也来了.
来家客人还未到,他就笑嘻嘻地对我和我爱人说:"有人说,平凹现在成了真正的三陪啦.
"我们都不好意思.
说,以后再不会有此事.
这使我回想起一本书上写的:一九一七年四月初,在彼得堡米哈伊洛夫剧院举行一次隆重集会,会上高尔基将就他何以要创立"自由科学院"发表演说,高尔基邀请蒲宁和夏里亚宾参加.
他们去了.
高尔基在发表很长的演讲之后说:"同志们,夏里亚宾和蒲宁在我们中间!
我建议向他们二位致敬!
"观众席内响起了发疯似的鼓掌声和跺脚声,要他们二人出来亮相.
他们则躲到侧幕后边,突然有个人追了过来,说大伙儿要求夏里亚宾唱歌.
可夏里亚宾却斩钉截铁地对奔过来的人说:"我不是消防队员,人家一叫我,就得马上去爬屋顶.
您就这么跟大伙儿说吧.
"来人走了.
夏里亚宾摊开双手对蒲宁说:"老兄,事儿可真难办,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日后他们记起这事儿,会把我吊死在路灯杆上的.
可我还是不打算唱.
"我对平凹是理解的,从此以后我尽量少打扰他,他要写作,时间实在太少.
润格告示你一旦成名,随之而来的是求你签名,求你题字.
你最初感觉是美极了,就像美人在大街上走过一样,谁都想看她一眼,美人此时的心理感受好极了.
美人高兴人看她,注意她,企望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你也乐意为他人签名、题字.
可是,久而久之,在欣赏美人的众目中,不免有形形色色的眼睛: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贪婪的,有好色的,有淫荡的……美人不免心里腻烦了,讨厌了,害怕了,常常有一种被人"轮流目奸"的感觉和痛苦,羞辱和愤怒.
名人也同样,要求签名题字者越来越多的时候,似乎自己没有了目的,全是他人的目的:有敬重的,有崇拜的,有收藏的,有张贴的,有想传之后人的,有想做生意招牌的,有想将来和现在马上拍卖的,有想作为礼品送人的(送朋友、送美人、送领导、送自己想达到某种目的的人)……你此时心里不仅腻烦了,而且讨厌了,害怕了,也常常有被人"轮奸"以后的感觉和痛苦,羞辱和愤怒.
此时,美人将不免感叹:"红颜薄命".
你将如何感慨可能会想到"人怕出名猪怕壮".
这就是名人的荣誉之一是签名和写字,名人的苦恼之一也是签名和写字.
作为名人的平凹,目前正面临这种痛苦和烦恼.
向平凹索字者太多:最初是崇拜者想要,以睹名人真迹;以后是亲友同学想要,裱了悬于家里,做个纪念;以后是商海的人想要,一字招牌,千金涌来;以后是亲朋好友,单位同志想办法调动工作,接受单位的头儿们点名索字;以后是有人想升官,想发财,想贷款,想办一些事情,将平凹的字作为礼品送给领导(这比送钱、送物要文明而又高雅得多)……求得平凹烦了,索得平凹恼了——有人摆上一桌菜请平凹吃饭,开饭前,请平凹写字,平凹一拍屁股走了,谁稀罕吃那一顿饭糟蹋人的嘛;有人做生意,办商城,请平凹写字,说好了只写一幅,可写开了就想多要几幅,平凹一摔笔不写了……平凹实在是没办法了,便出之下策,写了一张润格告示.
先是一九九五年的下半年写了一张小的,有一尺见方,上书:润格告示凡索字者,每幅千元.
否则,拒赴堂会.
九五年平凹张贴于大门的背后.
从小的那个模样看,从张贴的位置看,从字迹字体看(一反平凹往日的苍劲,是瘦金体),似乎都有点羞羞答答,不好意思.
他也不大告人,只是你看见了,他稍加说说.
最初,是我看到,便笑着说:"哪天你这'润格告示'不见了,就是我拿了.
"他问:"为啥"我说:"一是那幅字写得好,瘦金体,别有风格;二是你不该提钱的事.
"他似乎羞怯但又玩世不恭地笑笑说:"我就爱钱,钱是好东西.
"接上又说:"不过,这顶事,免了很多麻烦.
"果然,不久有人来索字,平凹请他往门后看.
看了,说:"对不起!
"以后再不提写字的事.
到了一九九六年四月九日下午,我去给平凹送信,发现平凹客厅的四面墙壁的一面,往日是别人送他的一个硕大的镜框里装有别人写的字,如今却换上他刚刚写的一幅新字.
上边从右向左横排有四个大字:"老树如卧".
稍下面的右边有竖排四小字:"微波若清".
后书"平凹"二字.
再下边,从右向左竖排有大段文字:平凹九六年润格告示:自古字画卖钱,我当然开价.
去年每幅字千元,每张画千五,今年人老笔亦老,米价涨字画价也涨:一、字.
斗方千元.
对联千元.
中堂千五.
二、匾额一字五百.
三、画.
斗方千五,条幅千五.
中堂贰千.
官也罢,民也罢,男也罢,女也罢,认钱不认官,看人不看性.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对谁都好,对你会更好.
你舍不得钱,我舍不得墨,对谁也好,对我尤其好.
生人熟人都是客,成交不成交请喝茶.
我看了,他还要给我念.
过两天,方英文、孙见喜、穆涛、孔明去了,他也给他们念.
很得意,还一再解说其中的某些深层含义:说是"男也罢,女也罢……看人不看性",这是针对方英文的,因为方英文说过他见了男人不写字,见了女人就写字.
还说"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对谁都好,对你会更好.
"这是因为今年这个价,明年说不定又涨了呢.
"你舍不得钱,我舍不得墨,对谁都好,对我尤其好.
"说他就是怕麻烦.
不写就没有麻烦,岂不是尤其好!
无论是从那个大幅、大字看,还是悬挂的位置和平凹的态度、神气看,都是理直气壮的,但又充满幽默.
这个下午,不免就以这个为话题了.
他说:"原来放在门背后,又小,不易让人注意.
如今换成大的,挂在显眼的地方,让人一眼就看见.
"平凹指着客厅靠南边墙根处又说,"最好让来人坐在那两个单人沙发上,抬头对视,明明白白.
要么,我可以引诱他:'你看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方英文说:"一股铜臭.
上边那四个字,最好改成'铜锈钱臭'.
"平凹笑说:"狗尾续貂!
"大家都笑了.
平凹接上说:"我就爱钱.
一个人连钱都不爱,还爱什么还爱父母还爱妻子儿女可惜我这润格告示写晚了,以前白给人写了多少字.
"这就是平凹的幽默.
正如平凹四年前,在他的《四十岁说》里说的:"在美国的张爱玲说过一句漂亮的话:人生是件华美的睡袍,里面长满虱子.
人常常是尴尬地生存.
我越来越在作品里使人物处于绝境,他们不免有些变态了,我认作不是一种灰色与消极,是对生存尴尬的反动、突破和超脱.
走出激愤,多给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来,幽默由此而生.
"自己拔毛这天下午,我从文学院回家,给平凹捎去书信.
路上见了方英文、孙见喜、穆涛、孔明等人正往平凹家去.
到平凹家,先是议论一番平凹新出的润格告示,然后就是谈文学.
到了吃饭时间,平凹问:"谁请客"大家说,公平,还是抓阄儿.
平凹遂拿出纸一张,做纸蛋儿.
一边做一边说:"到环城西路南段同盛祥牛羊肉泡馍馆,地方清雅,卫生干净,装修高档,清一色的仿红木镶嵌大理石的桌、椅,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好极了.
包厢可能贵一些,大厅全吃羊肉泡,十元一份,六人六十元足矣.
"只见平凹从纸上掐下六个小方块来,在其中之一上写有钱字.
然后将六个小纸片捏成蛋儿,放入一个竹编的工艺盘内,摇了摇,让大家抓.
每人抓得一枚,留下最后一枚是平凹的.
大家打开纸蛋一看,笑了;平凹打开一看,也笑了,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说:"把他的、我被宰了.
"大家都哄笑说:"老天真是有眼.
""世上有种公鸡,你撵着抓它抓不住,它飞上树后,却喜欢常常自个儿一根一根地拔自己的毛.
""难道你们几个狗东西从东郊坐车到西大来,就是为了吃我一顿,宰我一刀"平凹说,"刚我妈问下午吃啥我还说你别管,晚上有人请我吃.
没想到我自己请自己不说,还得请你们!
""没办法呀,平凹先生,这是五百年前就定好的.
你前辈子一定亏了我们.
"我们去吃饭.
一路上乱弹乱侃,嘻嘻哈哈.
我们刚进入泡馍馆的一个豪华包厢里,就有饭店老板和经理二人来看平凹,说是看着和书上和电视里的贾先生像的,就来招呼了:"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大家说:"今天吃平凹,平凹请客.
"老板还装着客气:"我们请.
我们替平凹先生请.
"我们都知道这是客气.
不信,到结账时,老板和经理是再也不会出现的,也就客气对客气:"谢谢.
不必.
自己随便吃点.
"穆涛叫平凹把抓阄儿抓到的六十元钱交给他,一切付账由他管了.
我们掰馍.
吃羊肉泡馍,最大的特点和好处就在这里:有一段时间可以坐下来一边手上掐掐捏捏,一边嘴里咕咕哝哝,闲聊、大侃、风趣、幽默,好好地放松一下.
这个时候,又总是像一窝小公鸡一样,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嘴,满嘴鸡毛,却你也笑,我也笑.
真是难得一聚首,难得一消闲.
穆涛又点上六个凉菜,三个热菜,外加啤酒、饮料.
吃完饭,一结账,花了二百四十元.
除过拔了平凹一根毛外,又狠狠地宰了穆涛一刀.
老板和经理早不见踪影了.
这时服务小姐非要平凹签名.
一再要求,平凹签了.
见喜在一边说,多写两个字.
平凹又写了:祝小姐一生幸福.
穆涛又说:"平凹签了,英文签.
"英文不签,摆摆手,撇撇嘴,说:"别糟践人了.
"穆涛、见喜在一边对小姐唆使:"他可是要签的,他是大名鼎鼎的幽默作家方英文,他不签可不行.
"小姐便缠住英文,不缠又不行的,就没有了礼貌,一句一个奉承,方老师长,方老师短.
英文只好签.
穆涛又在一边烧底火,出怪点子:"为了一示区别,说明英文的价值,请小姐拿瓶啤酒来.
"英文抗议,也不顶用.
酒还是拿来了.
启开盖,穆涛给英文斟酒,英文不要,但又出于无可奈何地接了.
英文好一阵子不舒服,往日的幽默没有了,脸拉得老长,一本正经他说:"你们都安的啥心咱酒都喝不完,何必让人家小姐破费"这时就有人说:"服务小姐,一天辛苦,挣不了几个钱的,你们不给小费,反而宰小姐一刀,真缺德.
"有人说:"还是咱们给小姐把一瓶酒钱开了.
"有人说:"不妥,还是寄吧.
"有人说:"不吃亏的,有平凹的签名、题书,有英文的祝福,一定弥补得上.
就是过上几十年、上百年,这张纸片儿卖也卖得几个钱的.
"岳勇我在平凹家里见到来访的人有几十几百,男女老小,各行各业人等,唯有岳勇让我感动和记忆深刻.
在未见到岳勇之前,我听平凹两次提说岳勇,言语之际,常怀感念之情.
那是平凹大病住院的日子,一住就是两个月,整天打药针、挂吊针,针眼加起来,可谓万箭穿身;吃西药、喝中药,药草堆起来,可喂一头牛的.
今天睡、明天睡,头睡扁,腰睡痛,真可谓是床褥之苦.
呻吟床褥之时,往日登门造访的人不见了.
妻子要上班,女儿要上学,亲朋好友也少了.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
连儿女们都不耐烦,别说他人了.
这倒好,平凹不用再侍客,再接电话,再说应酬的活,写应酬的字,作应酬的文章,当一回哲人和思想家,有时间可以把前前后后的事回想一遍,把往日周围打转的人细查一番,把以往因为忙未来得及读的书,拿来慢慢地读,品评书中话,人生的事,便悟出一些思想和道理,这就悟出了他的一大批草于病床的人生感悟的美文.
文章写罢,心里话说完,作一次休息,自己对自己说:什么也不用写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可思想里总要思想一句话:要知晓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家道败落;要想理会亲情远近,友谊深浅,只有大病一场.
两个月来,天天送水送饭,送水果,百般恃候他的唯有一人,那就是岳勇.
岳勇,地质学院的一位普通老师,和平凹无亲无故,对平凹没丝毫的要求,既不求他写字,也不求他写文;既不求他办事,也不求他扶贫;既不想藤缠树,攀枝而上,也不想月亮跟上太阳转,借光吸辉以金银自身……他只是感到平凹的重要,平凹的身体更重要.
平凹有病住院,需要人侍候,需要合口的饭菜调养,他就该担当此任.
两个月,六十天,天天跑几趟,送几回饭,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亏了他脾气好,性格舒坦,有女性的温柔,有母性的慈悲心肠,一生一世,只想着多多地给予人,未想过些许的回报.
在家里,他是个男人,又是个女人;是一家之主,又是一家之仆.
老婆在外单位工作,来回骑自行车,上班累,骑车又累,回到家,累上加累,就没了一点点力气.
他好在是一名大学老师,老师穷,可自在.
上完课,一切时间归自己,看书也行,写文章也行,做学问也行,干家务也行,吃茶也行,喝酒也行,接待客人也行,造访朋友也行……可谓自由神仙.
无菊可採,却也悠悠见南山的.
岳勇,天生一个好心眼,天生一副软心肠,见别人哭他也想哭,看见老婆累得要死,他就心疼.
老婆是自己的,咱不心疼谁心疼他让老婆歇着,自己干.
衣服抽空洗净,做饭由他承担.
做好了饭、就端到卧室床边吃,老婆连床也不用下.
饭一吃,嘴一抹,快快歇一会儿,还得上班.
岳勇收拾碗筷,反正自己没时间限制.
老婆很满足,岳勇也很满足.
老婆说自己这辈子有福,嫁了一个知道疼她的男人;岳勇也说自己这辈子有福,嫁了一个疼他不挑剔的女人.
岳勇的女人确实是有啥吃啥,好也能吃,赖也能吃,从不挑三拣四.
不像现在社会上的有些人,干得干,转得转,转的还给干的提意见.
岳勇有几次出差,最放心不下的第一是他的儿子,怕老婆给儿子做不好饭;第二是老婆,怕老婆吃不好饭.
每当岳勇出差回来,第一是要好好看看儿子和老婆的脸,看是胖了,还是瘦了.
然后就是问他走后,这些天的伙食是怎么安排的听完老婆简单的汇报,他总是批示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些天你们娘俩只会将就凑合的.
"说罢,袖子一挽,手一洗,从自己出差的兜里拎出一些菜和肉,说:"回来顺便捎的.
今中午改善伙食.
"一边说,一边叮叮咣咣干起来.
老婆自然是床上歇着,这些天男人不在家,可累死人了;儿子自然是做作业,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我见到岳勇,是一九九五年的一天,我给平凹送两个汇款去,叫开门,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小伙给平凹打扫卫生,老的一边干,一边指挥年轻人擦桌子面擦椅子腿擦石头擦根雕擦瓷瓶……不住声地叫"慢点.
小心些.
"平凹从里屋出来,见是我,就介绍说:"这是岳勇,地院的老师.
这是岳勇的儿子,他们一来就说我家不卫生,帮忙打扫.
"平凹接上说:"这是有源,西大中文系的副教授,我的同学.
"我们就认识了.
我也将岳勇和人对上号了,便直截了当他说,也是夸赞他:"听平凹说过,你对他很好.
他很感念,常常提起你.
"岳勇笑笑.
我这才注意到,他长条脸,高鼻梁,尖下巴,人瘦些,可很精神.
他说:"老贾太忙,太累.
"看看,这就是岳勇.
他在家知道老婆忙、累,在外知道别人忙、累,一见他人忙和累,岳勇就心里痛苦,就想着需要自己帮忙.
自己帮忙了,自己就心里舒坦,就满足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忙不忙,累不累.
岳勇给人帮忙,从不图报,也不夸耀,更不在他人面前摆亏欠.
岳勇,岳飞的后代,忠勇之人.
忠在待人忠厚;勇在勇于帮助别人.
此乃人间大好的人呢.
今夜歌王平凹下午就被人请到书院门仿古一条街写字去了,走时给援朝和宏福打过电话,说他在洗砚园等我们.
上午就说好的:整天窝在房子里看书呀,上课呀,写文章呀,太憋闷,想活动活动.
宏福就联系好李永清在大差市西边开的一个高档的卡拉OK夜总会,说是让平凹我们去放松一下,吃吃饭,跳跳舞的.
宏福先派夫人提前去打前站,援朝给我们弄车.
宏福姓刘,西大地质系副教授,搞古生物研究,山东人,侠肠义胆,喜结交朋友,看重友谊,不重钱财.
一生除了钻研业务,追求事业上的成功之外,就是好喝酒,无饭可以,没酒不行.
三月与平凹我们一同去户县王连城家吃浆水菜漏鱼(陕西的一种风味小吃,用面粉或玉米粉等做成.
——编者注),大家都吃得肚子撑圆,津津有味,大胜而归,唯独他不高兴,回家路上,说:"甚吃头连口酒也没有.
"我们都笑了.
平凹说:"说好了是来吃鱼鱼的,没准备酒菜,亏了.
亏了.
"同车的援朝,嘴上不说,心里也不痛快.
他生来就是吃肉的.
我们常开他的玩笑,说他是狼变的,老虎变的.
胖胖的脸,圆圆的脑袋,下巴有好几层,肉一嘟噜,可一见了鸡腿凤爪,一见了条子肉,就馋得磨牙.
他是西大出版社的副编审,为人谦和,落落大方,喜拉呱,乐于助人,心眼儿极好,却胆小怕事,不爱与人为敌.
在西大,我们四人过往甚密,情趣相投,分开各执其事,合者共享友谊之乐.
车进南门向东拐,进入古文化一条街,石块砌成路面,木头盖成层楼,雕梁画栋,飞檐翘壁,各种招牌幌子在层楼前飘动,像促销小姐一样招徕顾客和生意.
街两边店铺和地摊上全是书法、绘画、文房四宝、古董古玩、根艺盆景、旅游礼品……我们的车在古文化街上又一个转弯处停下,我和宏福、援朝去洗砚园找平凹.
没费啥劲就找到了.
店里的老板,柜台的小姐送平凹出来,将他们的赠送物品排队儿送上车,有四面铜佛一尊,陶罐一个,骑马童子一乘,龟石碑一块.
没几个真货,值不到几个钱的.
我们继续走古文化一条街,拐一个弯儿,再拐一个弯儿到达东大街大差市,宏福夫人和一位礼仪小姐在门口等候,说是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信的.
通过一楼上到二层,这里有一偌大的豪门舞厅.
后有柜台,前有大镜、壁画,东西两侧尽是包厢,中间一个大大的空间,空间四周尽是圆桌和沙发矮椅,我们当中坐了.
经理和我们见过面,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个儿不高也不低,鼻梁挺直,眼睛很大,胸部丰满,面部既有女性的温柔,又有男性的刚毅.
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中丈夫,巾帼的英雄.
她让礼仪小姐上了一些各式各样的点心小吃,又一一问过喝什么茶毛峰、信阳毛尖、庐山云雾、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平凹点了碧螺春,上茶水的小姐和平凹攀上了同乡:"想不到我们丹凤县的打工妹也敢涉足这金碧辉煌的场所了.
"平凹笑笑说着对经理说:"以后可要多多照看了.
"女经理满口应道:"自然.
自然.
这女孩子干得不错,有眼色,又勤快,干净利落.
"山里来的打工妹自然喜出望外,服务更加的殷勤、周到.
喝完茶,就去吃饭.
女经理本想好了要好好招待的,平凹却坚持要吃杂粮面条,便就近请了.
出来后,平凹又斜着眼睛咧着嘴说:"宏福,今天又有人吃亏了,没有酒喝的.
"宏福真是又气又恨寺说:"跟上你们这些吃草的出来,还想喝酒、吃肉"说着又把话头传给援朝,援朝立即接上说:"是呀.
对的.
"我们占有一个包厢,经理在外边大厅里忙着安排工作,叫小姐给包厢上来一盘瓜籽,一盘水果,一盘西瓜,西瓜用刀子碎成菱形小块,用牙签点着吃.
点歌开始,音乐放起,话筒传递,平凹今夜情绪很好,一会儿革命歌曲,一会儿流行歌曲,一会儿往日情歌,一会儿民歌小调,商州花鼓道情最受欢迎.
一只话筒就长在了他的手上,尤其是在平凹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白夜》中有一首江西人在西京城里唱的民歌《摆摆要当红军》,唱得很有些感情,大家听了都很感动,反复要求平凹唱.
平凹也就唱了两遍,大家跟他学着:摆摆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
摆摆去找政委,政委也是个摇摆,摆摆同情摆摆,摆摆就参加了红军.
摆摆去送情报,走到半山腰,因为摆摆屁股翘,就被鬼子发现了.
摆摆蹶起屁股就跑,鬼子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歌曲采用了《十送红军》的曲调,歌声婉转凄凄,深沉动人,大家都眼泪花花的,谁也没有笑.
开始倒有些嘻嘻之声,到最后就沉默了.
没有音乐,没有磁带帮腔,纯是平凹拿一个话筒干唱,能达到如此效果,可见平凹的歌喉是十分的动人了.
真的,我十分惊讶于他的歌喉了,实在没有想到,他唱得那么投入,音质也很生动圆润.
这不由我想起了托尔斯泰说过的话:"我们可以有两种方法唱歌:从喉嗓里唱,从胸膛里唱.
从喉嗓里唱出的声音比胸膛里唱出的声音更加柔韧,但在另一方面,它却不感动你的心灵,这不是真的吗反之,胸膛的声音,即使较为粗陋,却深深感动你.
至于我,即使是在最平凡的曲调中我听到了胸膛深处发出的音调,泪水会不自觉地涌到我的眼睛里.
"平凹正是用他一个文学家的感情,从胸膛深处唱出这支歌的.
大家齐手鼓掌,齐声说好:"没说的,平凹是今夜歌王.
"今夜歌王又和女经理合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和一曲《康定情歌》,也是相当成功.
有人说:"极聪明的人往往什么也做得极好,这就是因为他极聪明的缘故.
"天下第一王一天下午五点左右,我在西大校园门口见到平凹.
平凹说:"我正要找你.
""啥事"我停住脚步问他.
"快快,通知宏福他们几位去吃饭.
""怎么,你请客""不是早就说过的吗"噢,我想起来了.
那还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们相聚在大差市西边的一家朋友承办的卡拉OK包厢里,平凹做了一夜歌王后,回家的路上由平凹当夜唱的民歌小调,谈到他的即将出版的《白夜》,这时,有朋友便开个玩笑,说:"拿了稿费,得请我们几个一顿客的.
"平凹说:"没问题.
"哪知,平凹就当了真.
我说:"他们当时说笑的,哪来的真格"平凹说:"我可是当真格的答应了的.
快快,打个电话约他们六点到咱们楼下集合,打的去,都包好了.
今天来个草原风味.
"我在家打电话,约了宏福,叫了援朝,又通知了春德.
我们和平凹及家人,一行六人出西大北门.
叫上两辆出租车,沿环城南路东进,来到了这座古城墙外边的一处,几座彩色的蒙古包呈现在面前.
抬头只见一个横幅招牌:蒙古勒文化食府.
门楣上大书五字:"天下第一王".
我立即想到成吉思汗,想到那辽阔的草原,想到那成群的牛羊和飞奔的骏马,想到那高亢、激扬、优美动听的歌声,想到那慓悍、粗犷、神骑、善射、豁达、侠义的民族……有两位草原装束的姑娘迎接了我们.
进入一个大大的帐篷内,地上全铺了地毯,中间凹下去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坑,也铺了地毯,坑中间放置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经备好了酒菜,大都是凉的.
在圆桌的北边已经落座的有陈忠实,南边落座的有王晓新.
这都是西安文人中的名角儿.
平凹一一介绍过.
陈忠实和王晓新,我还是十年前见过的.
王晓新比以前胖多了,嘴还是以前那样善于辞令,只是多了一些幽默,"老顽童"一个;陈忠实这十年,仿佛历尽了人生百年的沧桑,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真像陕北的黄土高坡,凹凸不平,沟壑纵横,《白鹿原》是全部记载在他的脸上了.
大家落座后,举杯相碰,敬天、敬地、再敬自己.
三杯过后,陈忠实因为还有一处约会,只好中途告退,我们送他出了蒙古包.
正式节目现在开始.
具有草原风味的菜肴请上来,草原上的牛啊、羊啊、鹿啊、蛇啊都跑到桌上,尽是特殊的烘烤烹烧,全是草原上的吃法,品种之多,花样之繁,令人眼花缭乱,垂涎三老板是一位留有两撇胡子,气质刚毅的男子汉,他亲自来劝酒,并带来一位草原歌王——他,二十多岁,长长的头发,秀美而稚嫩的脸庞,络腮胡须,细长而白净的手指,全是一派艺术家的风度.
他那细长白净的手指间握着两个牛角酒杯,全斟满了酒.
他先唱了一首《父亲歌》,唱得大家全落了泪,令人荡气回肠.
我们都拼命地给他鼓掌,给他敬酒,他眼睛连眨都不眨,就喝了.
老板说:"别的歌手,唱了歌,要喝茶;我这个歌手,唱了歌要喝酒.
喝了酒,润好嗓子,会唱出更好的歌.
"我们又拍手,恭维他是"金嗓子".
歌手喝了,我们自然也要喝.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唱歌敬酒,唱歌劝酒,喝了酒,才是朋友.
这位歌手,接下来对每人唱一首歌,自然每人都得喝酒.
而且是挽臂喝牛角杯酒……真是让人激动,仿佛就真的到了一回草原,领略了那个地方的风光,领略了那个民族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
男歌手唱过后,是女歌手上场.
她们一曲《草原之歌》,唱得大家有些醉了,有点狂了.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钟左右,酒是喝得不少了.
草原小姐又是和男歌手一样,逐个地给客人唱歌、劝酒.
到了一位朋友跟前,让其点歌,木木讷讷,一时道不出.
晓新在一旁说,来个《索蜜痛》.
小姐先是羞涩一笑,一朵桃花便上脸来的.
接着她很开朗、大方地用陕北口语唱起了这支改编过的陕北民歌.
歌词道:想哥哥想的得了病,哥哥给了几片索蜜痛;索蜜痛吃了不中用,想哥哥打一针安痛定.
大家都笑了,有的捂着嘴笑,有的弯着腰笑,有的抱着肚子笑,有的跺着脚笑,有的拍着手笑……乐不可支.
齐声对着那个朋友说:"喝酒.
多喝几杯!
多喝几杯!
"女歌手到了我和平凹跟前,平凹不喝酒,我说:"给我唱支《母亲歌》.
"我代平凹喝了酒,加起来,我一气喝四杯.
女歌手高兴地放声唱了那让人牵肠挂肚的《母亲歌》,歌声令我陷入久久地回忆和思念之中.
因为我的父母全在去年半年之内相继谢世,我连做梦都是痛苦的眷恋,肝肠寸断,恨不能马上入土去跪拜父母,求他们多留在我身边一会.
我一口气喝了四杯酒,向歌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都说我好酒量,个个摇头又点头.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此时此地的心情,我的心情唯有平凹知道.
当然,我还有一个想法是,这个酒宴该散了:时间已到十二点,马上交另一天了;酒也喝足了,再多就失态,露村相;也算是圆满的,开头男歌手唱了《父亲歌》,结尾女歌手又唱了《母亲歌》,天和地都有的,圆了,圆了.
平凹在宴席上,始终以主人的身份出现,请大家吃菜,请大家喝酒.
可他是始终不喝的,一是他的病,十年前就戒了酒;如今病像是好了,可酒也不再想喝.
二是他是一个智者,一个头脑清醒的人.
他的清醒对他的文学创作有极大的好处.
他永远是在工作:他清醒、冷静地察看人生,观察世态万物,感受和感悟生活.
在他的眼里,一切生活都是艺术,一切人物都是生活中的这一个,也是文学中的这一个.
他细心地分辨他们的细微的个性特征,透彻地剖析他们的心理变化,加以艺术的想象和概括,写出活生生的人物来.
说不定某年某月某日,平凹就把我们今天写进了他的作品.
他这也是在深入生活,深入体验和感受生活.
平凹曾经说过:"文学家对生活的理解应该深入一些,广泛一些,不要太狭窄了.
狭窄了,只能写一种生活,而不是生活的全部.
只能写一种作品,而不是整个的文学.
"尴尬人生每当收获季节,平凹最烦人打扰.
可又面情软,不愿当面给人伤脸.
他是一个富于幻想和想象的人,总想着给人碰了钉子,这人该是多么的痛苦和不舒服,甚或造成很大的伤害.
与其那时候后悔,再来弥补,倒不如事先想得周全些,不轻易让人难堪.
如此而这般,只有委曲自己了.
可每当人一走,平凹就在家人面前说苦处,发牢骚.
母亲也是听在耳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这天,平凹早早起来,洗过脸,沏杯茶,抽支烟,立即进入小说的人物矛盾和情节的纠葛之中.
写着写着,不知怎么地就想着要到阳台上去干点什么,恰在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母亲开门,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问:"平凹在家吗"答:"不在.
一早出去了.
"男人对女人说:"咱们等吧.
"两个来访者就不由分说地坐在沙发上.
平凹的母亲本想为儿好,减少干扰,却哪里料到给儿子带来更大的烦恼,且就在面前.
眼下她也只有倒水沏茶了.
平凹在阳台上已是听见,没办法,退不是,进不是;不见不是,见也不是.
只有将错就错,蹲在阳台上,不敢进门.
他要是一进门就得拉响阳台进卧室的两道门,这样客厅的客人就会听见.
听见了,就会见外,人家就会说是母亲故意哄骗他们.
母亲为啥要哄骗来访者这是平凹教母亲这么说的.
追根究底,一路想下去,是平凹有了架子,名人难见,或者根本不想见他们……平凹只有自己委屈自己,就蹲在阳台上,不进屋了.
心里祷告上天,只盼他们早点走,饶了他.
眼下是四月的天气,西安的四月,真是一个打摆子(疟疾)的天气,要热,热得要命,要冷,冷得要死;今天你穿毛衣毛裤,明天说不准就得着短裤短袖.
刚才在家里还不觉得,现在在阳台上就感到有些凉,有些冷,有些鸡皮疙瘩了.
饥屁冷尿热瞌睡,这时节,平凹首先就想小解,解不成,憋着;又饿了,屁就排队而出.
可害怕惊动不敢惊动的人,他只有使劲地小心地把它们疏散释放出来,把握分寸,决不能丁点声响的;可是更要命的像是要感冒了,一个劲地想打喷嚏,他就用手绢捂了嘴和鼻子,用手掌牢牢地压住,尽量化解,不敢打响.
他可是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也做过这样的描写,上边要是打喷嚏稍一用力,不仅上边响了,下边也会像串联着的雷管和地雷,一连串地放炮般地轰鸣……唉,真要命,气死人,急死人……想来平凹有时真是窝囊,干什么都委曲求全:前些天,有朋友向他借钱,一张口就是三万.
三万呀,不是三百、三千元,手边哪有那么多的方便钱也亏了人家说得出口.
再一想,人家总是有急用,张一句嘴也不容易的.
能把人家对回去谁没个急事谁没个难处没个求人的时候可这三万元马上到哪儿弄去你能给人家说:"我没有这么多钱!
"说了,人家信吗人家会说:"人人都说贾平凹这些年发了小说的财,有几万几万的,如今咱鼓了勇气,舍脸求到他门上,他说一句没有就打发了,真是啬皮、小气鬼.
不可交之人.
他是怕借了还不起钱吗他是怕赖账吗真是瞧不起人,把咱当强盗、剽子手看了.
哼,走着瞧!
"这不就得罪人了,跟人结下仇气了!
得了,借.
他向老板、经理借,他向大款、大腕借,只要平凹开口,一切都好办.
借了钱再借给人.
从不想求人的平凹,也只有舍了脸去借钱.
借别人的钱是为了借给别人,真有意思,又哭笑不得.
这就是人生的尴尬,尴尬的人生……谢天谢地,母亲一定是想到了儿子的尴尬处境,在屋里憋着的难受;不敢出声,不敢有响动,或许坐在椅子上,或许爬在床上,可久了,就受不了的.
她哪里知道,也万万没有想到儿子正在阳台上受罪.
"你们有啥事,下午再来吧.
"母亲想法子推客人走,一心想"解放"他的儿子.
"平凹没说几点回来""嗯……大概……噢,他说下午五点左右.
""那咱们就走吧,下午再说.
"男人对女人说.
"要不留个条子吧.
"女人对男人说.
"对.
"男人摸笔,未带,对平凹母亲说:"大妈……""哦一,你等等,我给你取笔和纸.
"母亲只怕露馅,赶忙去平凹书房拿笔和纸.
进门一看,儿子不见了.
阳台的玻璃门半掩着,纱网门关着,透过玻璃和纱网,只见儿子站在外边给她打手势,说哑语,意思要她赶快打发他们走.
母亲这可急了,拿了平凹的笔,撕了一张纸,纸上边还有一行平凹刚刚写的小说,客人接上说:"呀,这是平凹的小说底稿.
""啊……不要……紧的,没用的.
"她是想,就一行行字,重抄重写都行,只要他们快走,儿子好进门.
"作废了的"男人在下面的白纸上留了言,又约好时间,走了.
平凹单等那一声关门响,就像是监狱里的囚犯听到了放风的哨子声一样,提上裤于就往厕所跑,同时,口里打着很响的喷嚏,屁股放着很大的屁,一路小跑,一路响着,蹲在厕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闭合了,说:"他妈的,快憋死人了.
"同时平凹感受到世界上最大的快活是打喷嚏、放屁和撒尿.
商州贾氏平凹平凹的书案上总是放有一枚石头印章.
那印章有多大碗口那般大;多长一尺来长.
四棱见线,四面光亮、跟刨子刨过似的.
四面花纹,图案变幻,极鲜活.
印文为八个篆刻大字:商州贾氏平凹之印.
商州,好神秘的商州.
往年,人们一提说商州,文臣就想起秦初实行变法的商鞅,秦末隐居山林的商洛四皓;武将就想起屯兵商州,养足元气,一举推翻明王朝的李自成,还会想起李先念、徐海东、王震等红军将领,为新中国的创立而在此地所建树的赫赫战功;文人墨客又会想起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贾岛、温庭筠等大诗人来商州写下的名诗佳句.
这些毕竟都是过路神仙,真正算得上土生土长的商州"土著"而又在中国文坛颇有名气的要数商州贾氏平凹了.
难怪商州人,不管崇武崇文、不管经商务农,也不管行政教育,只要一提说贾平凹,便眉飞色舞,沾沾自喜,翘起大拇指头,引以为自豪了!
商州,好风水的商州.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古人聚之使不散,故曰风水.
"商州多山,山脉忽高忽低,忽起忽伏,忽隐忽现,忽大忽小,仿佛龙也;商州多水,水势蜿蜒,斗折蛇行,亦仿佛龙也.
山环水抱,水抱山环,避风就水,多好风水.
常言道:山环水抱必有气.
山环水抱必有大发者.
这就是人杰地灵,地杰人灵.
地灵具有好风水,则必出杰出人物.
好风水的商州给了平凹生命: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作家的生命.
平凹二十岁走出商州,拜师学艺,上下求索;钻研文学,成家成名,终是衣锦还乡.
寸草不忘春晖,小鸟必报乳恩,平凹为回报商州父老的养育之恩情,开始向世人讲述商州的故事.
他第一次热心热肠地写了《商州初录》,可是发表后,乡亲们并不理解他,以为他是一个不孝子孙,尽揭家乡的"丑事"、"怪事"、"丢人事",把山里人身上的垢痂搓成条条,丸成蛋蛋给外人看.
一时间,商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有人骂他,有人为他辩解……平凹作为商州的儿子,以他独有的宽容、忍让的脾性处之,不犟嘴,不反驳,他想,一家人也有误会,父与子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只要自己是真心,有诚意,总会被父老乡亲认同的.
他继续自己的工作,深入体会,用心叙写,一定要将商州张扬,让全国知道商州,令世界闻名他可爱的故乡.
他又给中国文坛留下了《商州又录》、《商州再录》、《鸡窝洼人家》、《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天狗》、《商州》、《浮躁》等四十二部长、中、短篇小说,让世人和后人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商州,有道不尽、说不完的故事;商州,有让人想不透、爱不够的美处;商州,神神秘秘、陶陶醉醉的商州……商州便天下闻名.
已故的台湾作家三毛说:"他写的商州人很好.
"(孙聪《三毛谈陕西》)三毛还说:"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蛙'.
"(《三毛致贾平凹的信》)商州,明明白白平凹心.
去商州考察的人多了,去商州洽谈生意的人多了,去商州旅游观光的人多了,去商州投资办厂的人多了……山里的木耳、花椒、天麻、党参、核桃、板栗、柿饼、生漆、木材、竹器、矿藏宝物、山羊牛肉、生禽野味,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商州的经济搞活了,山里人手上的钱比以前也多了.
山里人不再死守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了.
而是走出大山,去广州,下海南,上北京,走上海,西出阳关,新疆、俄罗斯等独联体国家也敢去,西安当然如走平地,如往日进县城一般常来常往,山里人不仅手上松泛了,思想也灵活了,不再安贫乐道: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如今他们还想过大城市人的生活.
商州人在认识社会,认识自己的同时,也认识了自己的儿子贾平凹,认识了贾平凹的价值和作用,认识了贾平凹的天才和他在文学上的贡献.
商州欢迎自己的儿子,热爱自己的儿子,支持自己的儿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理直气壮,得意洋洋地向世人介绍、夸赞自己的儿子.
商州人走到全国各地,一听到人谈论贾平凹,一看到电视上报道贾平凹,一发现书店里有贾平凹的书,就大张旗鼓地说:"贾平凹是我们商州人,是个人精儿.
"然后就是人们围拢过来,问长问短;然后就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云天雾地地大吹大侃——没见过的也说见过的,没有关系的也说是亲戚、朋友、同学,甚至有的还知道平凹的小名,就直呼起来;来商州考查、投资、经商、旅游的人,无论是官方介绍,还是私人导游,也是言必称平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津津乐道;逢年过节,上至最大父母官,下至平民百姓,必来西安看望贾平凹,一支烟,一杯茶,唠家常,话桑麻,叙变化,讲趣闻,没黑没明;商州人爱闹社火,踩高跷,社火芯子中就有了贾平凹,高跷上也有了贾平凹.
他个儿本来很低的,常常遭到文友们的玩笑,如今可好了,后笑是何人平凹站在高跷上就高了,最低五尺,最高三丈,扬扬洒洒,如果玩笑者现在看见,必仰视曰:伟哉,平凹!
平凹爱人之托中国当今的大学生,不知是多了,还是少了.
说少也是少,我在火车上碰见一个地市级的法院的人说,他们单位就缺编五人,可个别拿权的人就是不愿接收政法大学生,只是雇佣那些沾亲带故的不懂法律,不知规矩的人;说多也是多,大学生毕业,都要自己为自己跑工作,跑分配.
不跑的,一张盖过公章的纸将你下到地区,又下到县上,教育局的办公桌上放起来,一放就是一年半载,没事干没饭吃.
我曾经见过北京的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架了半年后分到一个单位,单位又叫他到基建工地去给人家筛石灰.
有人可怜这大学生,有人为他悲哀.
想想看,可怜、可悲的是这个大学生吗弢再有半年,大学就要毕业了.
我得早早为他操心.
孩子在校学习,成绩一直在系上排年级的第一第二名,年龄又小,仅二十一岁,大学期间入的党,还发过三四十篇的各类文章和作品.
临近毕业分配,省上某执法部门想在学校选人,系上推荐了他,执法部门还装模作样地考试,老实人还信以为真,那就大上其当.
你以为我在说枉话,请看:弢儿也参加了考试,自认为文章写得不错,回家来还洋洋得意地给我背诵起来,加上他的条件,满以为没问题,一定可以被选中,结果,却没有他的.
他现在才知道社会是什么,人生是什么,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如此让孩子伤心,他不想干法律,便一心想圆他初中、高中的文学梦.
一天,我偶尔提弢的分配事,说了其中的曲折,平凹埋怨说:"你咋不早说该着手办了,跑跑其他的路子.
"我说:"弢不让告诉你,说你忙,不想麻烦你的.
"平凹说:"说哪里话.
我过去为别人的孩子,为单位同志的孩子,半夜三更都跑过.
弢毕业了,还能袖手旁观"平凹和我骑上车子,立即跑过一家报社的文艺部;给省上参加分配的一位朋友打过招呼;接着又想到了某杂志社的李耘.
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
为儿子的工作我还没有跑出一点眉目,还未见到一撇,老家便来了电报:父大病,速回.
接着,电话又打过来,年老的父亲住在医院里.
一九九四年,是我的多事之秋:先是为自己跑转业,后是母亲重病,来回奔波,后是母亲亡故,来去奔丧;后是从山西往陕西搬家,全家起营,从河东到河西;后是安家,跑各种手续;后是为儿子跑工作;后是父亲大病……我走前去找平凹,说我得马上回家.
平凹一看事情严重,说:"你快走吧,弢的工作由我跑.
"我就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回到山阳,父亲就住在医院里,胃里出血,痛苦地叫喊,我的心跟刀割一样.
四天后的晚上,父亲稍为安静一会儿后就永远地悄悄而去了.
我又给西安打长途电话,全家人回老家葬埋父亲.
办完丧事,我才从弢儿口里知道,在我回家的第二天,平凹来找冯弢领上他去见李耘.
平凹要孩子先呆在我和平凹的同学延玲玉家里,他和延玲玉一同去找李耘,将冯弢的推荐材料交给李耘过目.
李耘是一个耿直、爽快的人,他看了孩子的材料,发过的作品和文章,知道他年龄还小,便想见见人.
平凹又去呼唤弢儿.
见了面,说说话,问问情况,李耘还满意的.
延玲玉说,"这是我同学的孩子.
"平凹说:"也是我同学的孩子.
他爸和咱们一样,一前一后地从农村出来上大学,硬是自个儿拼出来的.
"李耘点点头,对平凹说:"大作家推荐的人,还有错.
"平凹这个时候,一副担子放下了.
可还是要锦上添花,卖卖关子,显排朋友之间友谊的深厚,幽默地说:"这孩子是不错,我看着长大的.
在学校学得好,还发有东西,年龄又小,有栽培的前途.
我是先尽你,你实在有难处,我就要了.
""那我就不夺人之美了.
""我是想过放到我们那儿,可他还小,放到你们这儿挺合适.
又是大学生,又懂法,又喜文学,还是给你好吧.
""不过,你刚才谈过他爸的情况,我知道,和咱们都一样,白手起家,从农村拼出来,这样的家庭对孩子是一个很好的陶冶和培养,能吃苦,敢奋斗,定有出息.
这个我倒感兴趣.
""他爸的爸重病住在医院,他匆匆地回去了,不然今天会来的.
""你能为朋友这么做,令我很感动的.
我们以后有机会见面.
""以后有机会.
"葬埋了父亲,已是腊月二十六了.
这个年过得十分痛苦.
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年.
过完年,初六全家就返回西安.
见过平凹,平凹免不了安慰:"原说我没有了父亲,你没有了母亲.
谁知没过半年,你连父亲也没有了.
你真是可怜.
相比之下,我比你有福.
""是呀,有母亲,有父亲是最幸福的.
不管儿子多大,父亲多老,有,就有了根,有了本,就是有了福!
""话虽这么说,可生和死,是自然的天数,谁也逃不过,也就不用逃,也就不用悲.
看看庄子、老子和孔子,生不喜,死不悲,自自然然,一切便可化解.
"说了死者,又论生者.
说过爷爷的死,又说孙子的生,平凹说:"弢的事,李耘基本说好.
你们还未见面,得见见.
"我说:"这自然的,我一定得去.
"平凹说:"今天就去.
他和咱们是同代人,受过不少苦,拼出来的.
和我是朋友,和你也是朋友.
""好吧.
"我说,"马上就去.
"辞拜师母人生三大悲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
秉勋正被这种悲痛压迫着、纠缠着.
原本活蹦乱跳的一个女人,走路跟脚安了风火轮似的,说语如撞大钟.
操持家务,把地板擦得连一根头发也能看见;这桌子,这书柜,这电脑打字机,这厨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且排放有序;这秉勋身上穿的,口里吃的,全是妻子精心地设计,真是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地步,秉勋什么心都可以不操,只管写他的文章,做他的学问,搞他的周易研究.
可是,妻子近来脸色很不好看,太黄太黄,一检查,有问题了,是肝癌到了晚期.
平凹知道后,马上去看过,并写了信,打了电话,把人送到西安医科大学附属一院治疗,那里是平凹过去治疗的地方,有熟人朋友.
想想,这女人有多坚强,就在她检查的前三天,我和平凹去西大煤气站给平凹换煤气回来,走到西大出版社的前边,突然听见有人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喊平凹,回头一看,是刘岚.
刘岚性格开朗,为人直爽,平时穿衣喜欢新潮,平凹见了,总不免要说一句:"年轻多了.
"刘岚就说:"别糟践你嫂子啦.
"刘岚接上说:"昨天有一个搞摄影的,想过去给你照相,让我挡了驾.
我说,平凹不喜欢搞这些.
再说他太忙,最近正在写一部长篇,没时间应酬的……"平凹在一边只是点头,只是"嗯嗯"地应着.
刘岚是一个心底单纯,不存一句话的人,说起话来很少有逗点.
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说,平凹总是连连地"嗯嗯",像是一个人不断地给平凹嘴里喂饭,平凹顾上吃,顾不上咽的,或是只有不断地下咽,喉头不停地蠕动,发出一种应接不暇的声音.
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却住进了她从不想住进的医院.
又谁知,这一进去,就再不会出来.
平凹也万万想不到的.
平凹帮秉勋安排好病人住院后,就走了西口——兰州,在兰州玩耍了几天(平凹一般不玩耍的,只有当一部书写完,或是即将出版,邀他去参加首发式,才借机好好轻松一下,玩几天).
五天后,平凹从兰州直飞北京,北京城里,华夏出版社和某书店正准备为他的《白夜》搞首发式,他是特邀参加者.
参加完首发式,平凹为读者现场签了名,回答了有关新书的问题,他就去拜访友人,参加朋友的宴会,看望西安在首都的文化名人……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他又应邀到哈尔滨参加一个笔会,在北国呆了三天,他就心里慌慌开了,无缘无故地发慌,他感到很是奇怪,母亲这边,他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还有小妹、朋友照看,不会出什么事的,可心就慌慌.
他决定回家,给有关朋友说了买机票的事,就等着上飞机了.
八月五日,他们一行几人坐车去机场,还有送行的朋友在后边的车上.
车行半路,后边的朋友报告平凹:西安来电,费老师的爱人去逝了.
平凹默然.
只是举头望望南边的天空,只是说了一句话:"我有过预感.
"平凹到了西安,到了家里,已是傍晚的时分,他顾不上吃,顾不上喝,连洗也顾不上就去了秉勋家.
楼下见到花圈,他就浑身发冷;上楼未进门看到黑纱,他就发抖;他想,他是再也听不到那热情的熟悉的高吭的有些唠叨的声音了.
他是多么想永远听到这声音啊.
进门见了秉勋,见了遗像,他就想哭.
可他还是强忍住了.
他觉得走的走了,眼一闭世事就完了,未走的还得继续撑着走世事,一切要为活着正痛苦的人着想.
他拉住秉勋的手,他们平时很少拉手的,这一次是想通过拉手把一种力量传递给受伤最重的人,或是把秉勋的痛苦传递给平凹,使秉勋少一点苦痛.
秉勋说:"刘岚死以前,还一直想等你回来,可就等不及的.
我们说追悼会一定等你参加,请她结束自己的痛苦.
我是找不到你的,只有通过市文联给你打电话,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你.
"平凹说:"我有感觉,就往回赶.
接到电话,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
"秉勋说:"你给写副挽联吧,她生前一直崇拜你和你的小说.
干啥都念叨着你.
"平凹说:"那个自然要写的.
一切准备好了"秉勋点点头,请朋友展开一幅长六米、宽一米五的洁洁白白的挽联,是一种特制纸做的,摊在地上,平凹提笔写了起来.
上联:二十岁拜师费门携去初稿一卷初食师母一碗面至今不饥中联:师母呵,我想念您!
下联:九五年为功名远走他乡带回书卷几本不闻师母呵护声遗恨难消八月六日刘岚追悼会在西安三兆公墓举行,秉勋的各样亲戚和各方面的朋友参加,平凹到会致哀!
"快刀南"挨了刀,受了痛,还要题词"快刀南";不能正睡,爬着受罪,一个月床褥之苦,还要写文章称颂、赞扬操刀人的技术、手艺,这说明做手术的人手艺还是不错.
想想,也是的,敢剜人尻子(陕西土语,指屁股),就算厉害的角色;敢剜名人尻子的人,那更是厉害又厉害的主儿了.
剜民子像剜苹果把儿周围的那一圈儿厚皮和黑点一样,这么一转,这么"噌"的一下就解决了.
下刀之准,速度之快,实实惊人.
可第二天就开始疼痛.
大呼小叫,满头出汗,爬着睡,爬着看电视,整整受了一个月的罪,也算是一大劫难.
世事却这般的怪异,幸福和苦难是孪生兄弟.
受了罪,还要赞美让你受罪的人,这是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一个月受的罪,可以免了今后几十年,或许终生不再受这份罪.
当然,平凹题词也好,礼赞也好,都是在他受完罪以后的事.
当他受罪受痛的那个当儿,他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也不会写的.
他或许只会骂人:"狗东西——南利亚,我可让你害苦了!
痛死我了!
好了,我非给你尻子一刀不可!
咱走着瞧!
"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
行行也出职业病:念书的,眼睛易出毛病;教书的,咽喉易出毛病;纺纱的,胸、肺易出毛病;长年累月写文章的人,屁股易出毛病.
想来出奇,写文章,应该是脑子容易出毛病,怎么尻子就容易坏呢这就是作家——坐家——坐得久了,活动少了,坐出的毛病.
平凹就害这病,叫它痔疮.
常言道,十男九痔,可见痔疮这病害人不少.
有痔疮的人,不仅自己要受痛的罪,还常常吓唬别人:人家想上公厕,刚蹲下就发现槽子里,或是手纸篓里有卫生纸,卫生纸上还沾了红,吓得赶快提上裤子往外跑,以为进错了门.
跑出来,再看看,再看看,是男厕所没错,才敢再进去解手方便.
气得人家骂你是女人变的.
平凹的痔疮到了非动刀子不可的地步,像农村的圆形门栓一样,圆圈儿钉了铁钉,溃烂了,平时坐着痛,上厕所更要命,一坐就是几小时,所以他有在厕所看书的习惯.
这样常常的痛,常常的出血,时间久了,怕发生病变,出现异常.
这时间,西安城里有一家医院,医院里有一个医生,年龄不大,三十出头,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看模样不像是动刀割肉的人.
他就是快刀南利亚.
他似乎还有"文革"遗风(那时,他才十岁左右),常常爱背一只黄绿色的军用大挂包,戴盔式遮面帽,骑摩托车,说话急急火火,高喉咙大嗓门,这些,倒有点像耍刀子的人.
再一追根问底,他还是商州人.
平凹的几个好朋友认识他,他也早闻平凹的大名.
这一来,就再次引证了一个典故: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平凹初到"快刀南"的手术室,只想捂着嘴笑的,平时羞于见人的东西,在这里成了展品:看那墙上,全是尻子.
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一个也不害羞.
初看,平凹有点不好意思;看多了,就无所谓了.
想人这屁股和脸有何区别有书上就说过,某人的脸长得像屁股.
屁股和脸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一个藏,一个露.
如果当初,人们把脸藏上,把屁股露在外边,或许人们现在羞于见人的就不是屁股而是脸了.
藏头露尾,藏尾露头,反正要一藏一露.
当然也有全藏全露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手术开始,"快刀南"先给平凹屁股上打了一针,这一针不仅是为了麻醉,还为了消炎和以后的止痛.
这一针打过,做了手术不用再吃其他的药,什么药都在这一针里了.
这是"快刀南"的绝活.
做手术很简单,简单到比平凹平时上厕所还要快和容易.
只需平凹脱掉裤子,露出不该露的屁股,爬在手术床上,"快刀南"像剜烂苹果,像旋削柿饼一样,一转就行了.
想想,真怕人,屁股眼儿是人的漏斗、后门,像我们结的网,从这里起根发苗,一切又都九九归一,全身的各种动脉、大小血管,神轻末梢都在这里汇合,又从这里出发,割多一点,割少一点,割错一点,割乱一点,都要出大漏子的.
"快刀南"就有这个把握.
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这瓷器活.
手术做完以后,用小车由平凹朋友接回,平凹不住医院,在家里调养.
车到西大教工六楼楼下,两人架了他上楼;上床休息,还是两人扶着上床,跟过去的皇帝一样,不扶不上床,似乎让人把骨头和筋抽了,只能瘫跪在床下的.
一天后的下午我去平凹家,才知道他做了痔疮切除手术,就去看他,他说疼痛难忍.
爬在床上淌汗,尻门里塞了一大团棉纱,只敢吃点流汁的东西.
说话咬牙切齿,还说不了的.
我说他不该太冒失,这可是大手术哩.
问平凹母亲医生来过没有说是来过了,每天晚上过来看看情况.
问怎么消炎,吃什么止痛药说是没有药,一切药全在那一针里打了.
我看他在受罪,干急没办法,也不敢和他久坐.
只是说,有啥情况,给我打电话,不行就送学校医院医护和急救.
平凹这期间,很想一人独处,不想说话,不想别人分担痛苦.
连母亲也让她到外边客厅去,把他的卧室门牢牢关上.
声讨的电话就从四面八方打到最初动员平凹做手术的朋友家里,这个朋友在家呆不住了,就又赶过来,找过去,寻到"快刀南".
自信的"快刀南"又赶到平凹家,一看伤口,他害了怕,问这是咋整的,怎么和他以往做过的手术不一样血管扩张,肌肉干燥,血流不止平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干过一件傻事,结结巴巴地回答是用某保健仪器烤过.
"快刀南"就急了,火的:"谁让用这个玩艺儿烤该烤,烤;不该烤,也烤.
胡整.
刚刚做过手术,伤口未愈,血管未合,咋整咋敢胡整""快刀南"出了一身冷汗.
平凹有口难言,也是病急乱投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是听信了一个朋友的好心劝告,用了包治百病的现代化仪器.
现只有抓紧补救.
可罪得平凹多受了.
不知咋弄的,"快刀南"的姐姐在商州知道了,电话打到西安来,责骂弟弟:"你好大的胆子,敢割平凹的屁股!
那是一般人的屁股吗那是名人的屁股,老虎的屁股、割坏了怎么办我看你咋负这个责任.
咋向商州和全省、全国人交待!
""快刀南"又细细地检查一遍,心放下了,没事的.
只是这一折腾,性命可保,痛罪难逃.
平凹只有安安心心地受罪,受难,整整一个月,他爬着睡,妈妈喂他吃;好点了,他就看电视,爬着头向西,从电视屏幕上看;爬着头向东,从卧室的大穿衣镜里看,消磨时光,苦度苦难……一个月后,好多了,能下床行走.
妈妈要去买菜,说是买点葱,买点豆腐,回来给平凹包他最爱吃的素饺.
平凹说:"妈别去,我去.
一个月了,我想下楼去活动活动.
"妈问他行吗走得动他说:"慢慢走,不能老睡在床上.
"结果,平凹从西大新村买了菜,就走不回来了.
尽管不远,就是走不动.
走走停停,干急到不了家.
屁股又痛,就想着妈妈来接他.
看一个人,不认识;看一个人,人家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不好开口麻烦;只有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满面,咬紧牙关决不能倒下.
直到我的窗外,他也不叫我一声.
就这么争气.
只是靠在墙上喘口气.
妈妈在家里等急了,不见儿子回来,就想着他一定走不动了,就下楼去接.
平凹像小时候在山上砍柴,半路上挑不动了,满头大汗地热泪巴巴地盼妈来接他一样,见了母亲就想哭,咬牙没哭,只是说:"妈,想你来接了,一看不是,一看又不是……"妈就想到儿子这时该有多苦,心里也就不是个滋味儿.
母子相扶着回家去.
平凹终于痊愈了,写了一篇文章,奉劝屁股好好的朋友,在屁股好好的时候,一定要善待屁股.
受平凹之托平凹南下,已有五天了,我身边总是索绕着他的声音:"我走了,我妈托你多多照看.
"平凹也就这一位老母了,他有事出门,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才托咐我的,我更要对得起朋友,说:"放心走吧.
楼上楼下,近近的;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我会尽心的.
"我的双亲前年相继去世,我对父母的这一颗心无处存放,一份情无所寄托,常感到心里十分的痛苦.
这一来,心有所寄,情有所托,心里反而安然舒坦了.
平凹走后第三天,我去他家,老母一人在家,见我来了,她很是高兴,又说又笑.
我们东南西北,前朝后代的闲聊,我想尽量分散他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
可还是不行,说上几句话,她总是习惯地把话题绕回来,说:"平走了三天,还没电话回来.
也不知他到了北京,还是上海路上下雨没有刮风没有咱们这儿倒是晴天.
也不知他穿的衣服够不够有源,你说,上海那边是不是比咱西安要冷""现在马上到五月了,都不冷的……"还不等我说完,大妈就接上话头说:"阳历四月底,阴历才三月底,前几天,我平才过的生日.
二四八月乱穿衣.
""妈妈,这些你都不用操心.
平不会受冻的.
他走之前的那晚上,我们不是在一起给他准备行李,各样衣服都带着的吗!
再说,他大部分时间在屋里.
不在屋里,就在小车上、飞机上,不冷的.
就是冷,咱身上有钱,不会买一件套上.
你平那么聪明的人,又不是不知生冷饥饱,饿不着,冻不着的.
""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他自己会照管好自己.
和他一同去的朋友也会照看好他的,还有人家南边的主人也是好客的人,可不知咋的,我这心就放不下嘛.
""一样.
一样.
你和我妈在世时一个样.
我放假回去了,妈七十多岁,满头白发,还要给我做饭吃.
先是打一碗鸡蛋,让我吃,吃不下,她就站在我身边不走,看着我吃完;后是下挂面,我们那儿是手工挂面,一窝丝的,妈就用一个大大的细瓷碗给我舀上干干一碗,堆到鼻尖了,我吃不完,她就不依,非要我吃掉不可.
刚吃完这顿,又要去给我做第二顿.
我说实在没地方吃了,她就等一会时间,又问.
问了又问……我有时不耐烦,说她老一句,妈也不生气.
可过后,我心里好生难受.
去年,我回老家,满屋空荡荡的,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人再问我吃啥呀,给我做去.
我这时才第一次感到人没有母亲是多么可怜和痛苦,我一下就大哭起来……""是呀!
噢,别哭.
"平凹的母亲接着说,"妈妈老了,不中用的,可有这个老妈在,你就有福在;没了老妈,就丢了福了,没人牵挂你了,而你还要牵挂地下的人.
""妈妈说的对,我现在就这样.
"我想引开老母亲的思想和情绪,便结束了这个话题,把话转到平凹不在家,早晚门户一定要紧上来.
我说:"平走后,来人找他,你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千万别开保险门.
就打开木门对他说,人不在.
千万别让进来.
特别是晚上,谁叫门,也别开.
"然后,我又教她如何地上门的保险栓;如何地开、关阳台铁门;如何地在早上出外锻练时关好双层门……嘱咐她偶尔上街买菜过马路要小心.
并说有空,我上街去买菜给她送些来.
今天,我又上楼去看大妈,顺便捎点笋和西葫芦菜.
初次按响门铃,屋内无人答话,也不开门.
我心里高兴,想妈妈按我说的办了.
又按响门铃,并大声叫喊:"大妈,我是有源!
"屋内开始有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大妈笑嘻嘻地说:"开始,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落坐后,我问了平凹小妹考试情况.
然后又问液化气还可以烧吗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老人说没有啥事.
但有两件事,她还是想对我说的——昨天有两个小伙来敲门,拿着平凹的一沓照片.
大妈说:"平凹不在.
"未开铁门.
他们两个笑笑,一个说:"那就把照片从这铁门的纱窗边上塞进去.
"另一个说:"还是等平凹回来再来,由他挑吧.
"大妈顺势说:"那就等他回来,你们给他.
"今天又来了一个青年人,说是文联那边接平凹的妈妈出去游玩游玩,怕她一人在家孤单.
平凹母亲也是未开铁门,笑笑谢绝:"我老了,跑不动,不去了,就在家里.
"对方说:"大妈,你还认识我吧,我到你家来过两次的.
"平凹母亲说:"平在家时,来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多谢你,我不去!
"我听了,高兴至极,夸妈妈做得非常好.
咱不是不信任谁,西安太大,人也复杂,不认识的人,不是很熟悉的人,是不能随便开门请进屋的,更不敢随便跟上走的.
来者,或许就是平凹的朋友,可妈妈不认得;或许就是市文联的同志,好心好意叫大妈去散散心,可妈妈不熟悉,平凹又不在家,当然不能随便跟人去的.
妈妈这时又说到平凹,走了五天,也不见电话.
白天家里就她一人,没人说个话.
当然还可以出去和她的校园老姊妹们闲谈,转悠;晚上有家人回来,倒也不孤单的,可她总是挂念儿子,说家里人都说了:"平忘了咱们了.
五天了,不打电话,不要咱们我赶快解释道:"你放心吧,他和老宋一起走的,有伴.
咱又是去干国家的事,走,有人送;到,有人接.
不用发愁.
我想,他没打电话,一定是很忙,先走北京,后去南方,又不是在一地扎根,而是这走走,那跑跑的不固定,有电话,没电话,难说;有电话,有没有时间打,也难说.
"我嘴上虽然这么安慰大妈,可这心里也很着急,真不知平凹的落脚处,不知电话号码,要是知道,我真想马上打个电话给他,让他一定抽空给妈妈打个电话才是.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让人一步地势宽平凹多次说过,他生性胆小,又很孱弱,自小在雄秦秀楚的地理环境、文化环境中长大,又在家庭受着儒学的教育,更多的富于幻想,一生只在想象的天地里写小说.
不悲,不喜,也不擅长与人论长道短.
每每遇到缠人的人,棘手的事,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争个你赢我输,我赢你输,他一生的哲学是:让人一步地势宽.
这不,麻烦事来了:一九九五年上半年平凹给女儿浅浅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女儿嫌颜色不合心意,没骑走,先寄存在学校的自行车保管站里,说是等有空了,重换一辆.
可是,过几天去推车子,车子不见了.
问管理人员,说是不晓得嘛,你当初是在谁手上存的平凹承认当初是在另一个管理人员手上存的车子.
对方说,他回家了,等他来了问他.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两个月,那个管理人员来了.
平凹去问他,他倒直率,敢做敢当,不吃闷心食,干干脆脆地承认平凹的车子是他接的手,这两个月他弟弟骑去了,现已送回.
平凹一看,几乎认不得车子了——一辆四五百元的新车子,自己没骑一天,如今倒成了这般模样,看上去只有七成新了.
平凹此时心里确实不舒服,极不舒服,挺生气,可没有发作,只是说:"你真是胆大.
我刚买的车子,没骑一天,就存到你们这儿,你们就敢弄开锁子骑走了.
一骑就是两个月.
我看这车子我还是不要了,你们骑去吧,拿钱来.
"管理人员嘻皮笑脸,二八地说好话,假装骂他弟弟那个龟儿子只图新鲜快活,这回把他坑了;也说应该赔钱,可就是手上没有现成的钱.
平凹走了,车子丢在自行车保管站里.
这事也就拖下,一拖又是几个月.
其间平凹的家人去要钱,问他咋处理,怎解决还是那一张二皮脸,还是那张知错不改的嘴.
有朋友给平凹出主意:"告他个狗日的.
问他还想不想在这儿干"只要平凹给保卫处打个电话,保准他就慌神!
要是保卫处不管这事,平凹正愁没啥写的.
平凹不写,我们写,根根梢梢,来来去去写一块文章,在哪家报纸上发了,他狗东西都吃不了兜着走,撒野、宰人也不看个地方和对象.
有朋友说,平凹不用管,还用得上你出面.
对付这一伙贼胚我有办法,他不会讲理,你也不用和他讲理.
找几个哥们把狗日的"修理"一下,保准他掏七百元医药费,给他算得好好的,比买一辆新车子还贵二百多元.
平凹还是平和地说:"不必.
不必.
还是让我自己处理.
朋友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最终怎么处理平凹叫家人把车子取回算了.
不争不吵,大人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大事不惊,羞辱不怒,必是海阔天空般的胸怀.
记得有一次,平凹从街上回市文联,到了单位门前,见门外一堆下棋的人,平凹就怕撞着谁个,早早下车,小心翼翼地从人群里推上车子走过,紧小心,慢小心,一不注意,车子的脚踏板把一个蹲着的人的屁股蹭了一下.
也就这么不小心的轻轻蹭了一下,又不是女人屁股,可这东西恶得很,站起来就给了平凹一个耳光.
平凹实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生胚子.
摸着脸还在发愣,当着这多人真是丢脸.
众人都一窝蜂地上前拉住那人.
单位门房的看门人,还有单位一批朋友都冲了出来,这还了得,在我们门前下棋,堵路,还动手打了我们的主编.
主编是谁他是贾平凹.
贾平凹是你随便打得的吗大家不行,非要上前好好教训这个吃五谷,不讲理的生胚.
或者把他扭送派出所.
打人的人的父母就住在附近,听说此事赶快跑过来给平凹鞠躬,给平凹道歉,说他们的儿子是一个神经病人,不懂事理,脑子不够用的,请平凹饶了他:你是大人大量,不计较他一个疯子!
平凹有何可说一想这一生,除过父母,还没人打过自己的.
出了大名后,别人更是敬重万分,今天倒吃了这个亏,心就是气,就是火.
可又一想,他是一个疯子,脑子有病,你能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也就算了,忍了.
对单位的几个拔刀相助的青年人说:"饶了.
"朋友们都抱不平,都怪平凹是软大头.
这个社会就是老鸦吃柿子拣软处捣的.
对付这些社会上的二皮子,装疯卖傻的,你讲理没用,他们是山里的核桃,只有砸着吃,不然就崩了你的牙!
平凹还是淡淡一笑说:"不值得.
不值得.
咱让人一步地势宽嘛.
"平凹在《我不是个好儿子》一文里说过:"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痛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那时起我就练出了一股韧劲的.
"这种韧劲,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一种毅力,更是一种宽容博大的胸怀.
有了这种精神和胸怀的人,才算出落成一个人物了.
适应环境山里有树,长在沟道,长在山梁,长在沙土,长在崖缝;高高直直是长,弯弯曲曲是长,歪杆裂枝是长,爬地抱石是长……随遇而生,随遇而安.
山里有人,生长如树,随遇而生,随遇而安.
平凹是山里人,也便有了山里人的这种品行.
电话铃响过又响,平凹开始是热情的生动的,接了又接,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日日如此,天天这样,慢慢地他就有点受不了了.
这不,电话又来了,他拿起话筒,只有"嗯嗯"地应承.
月月这样,年年如此,慢慢地他"嗯嗯"得累了.
干脆什么也别想干,成了电话局小姐了.
他又不能发作,只有重新安装一部能留言、带自动录音的电话,啥时候,谁打来了,平凹的声音都会告诉你:"这是录音电话,主人不在家,有事请留言.
"这一来,他可以一边看书,或是写小说,一边听电话的留言,若是该接的电话,当下就接,不留后患.
不该接的,他就不用管了.
所以有知己知情者,就不管录音怎么说,只管叫喊:平凹,我是***,请接电话.
当然,不知情者不能取巧,要么愤怒地放下电话,听了录音不留言,要么文文明明地留上几句话.
但你不必伤心、发火,平凹是绝对要听到你的声音的.
一般是在晚上,或是写作累了,想休息时,他就会冒上一支香烟,半躺在坐椅上,打开录音电话,微微闭上眼睛,跟听音乐一般细细地欣赏一遍.
当回的电话,他立即回;不当回的电话,只有敬请原谅了.
编辑也有不退的稿件,况且他毕竟是一个名人忙人了,杂事太多,不必苛刻要求的.
前来拜访的人有外国的,外省的,本省外县的,古城西安的,工农兵学商,三教九流都有.
一批走了,一批来了,平凹家就成了兵马俑博物馆,天天开门.
天天有人参观;有时又成了梁山水泊,各路英雄一起聚会,谈文学、谈人生、谈社会、谈家庭……天南海北地浪(陕西土语,交谈之意)一通.
得太阳升了落了,得月亮圆了缺了,素材是积累不少,小说却是无论如何写不成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他便将门一锁,外有铁门,内有木门,来人不开,门上贴了市文联和西大出的告示:"先生患病期间,请不要打扰.
"可一点用也不顶,照样有人找,有人来,有人扰:手指头伸进防盗门去敲木门,轻轻的,重重的,"蹦蹦"、"咚咚"的响,敲得平凹心跳加快;有的直接大呼平凹的名字,叫得平凹血压升高.
夏天到了,他用纱窗蒙了防盗门,外边安上门铃,来者又是""地按响,平凹正在大脑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写作,常常为之一惊,浑身打起冷颤.
城里实在呆不成,藏不住,如果坐吃山空,倒也罢了,可平凹又是一个以写作为生命的人,一日不写手痒,两日不写心慌,三日、四日不写,他就会害病,就会发疯.
唉,没办法,只有撤退、转移,只好到乡下去寻一方清静,去写自己的小说.
一本书刚开始写,就有电话打来,就有人上门要求签合同,订协议,不知他们怎么耳朵那样灵,鼻子那么尖不知他们通过啥门门道道就晓得了.
等到底稿刚刚完成,各家出版社,大型文学杂志社,有经济头脑的书商都来了,车轮战术,张三说,李四说,甲乙丙丁都在说;你伸出手来,他伸出手来,ABCD全都伸出手来.
该给谁不该给谁家数太多、书却只有一部.
平凹谁也不想得罪,谁也得罪不起.
这些都是自己的朋友,都是给自己捧场的人啊!
有朋友看出他的难处,更深知他的脾性和为人,劝他将书稿委托别人办理,自己也省去好多的事.
平凹说:"正中吾之下怀.
"遂将书稿委托给朋友全权处理,便悄悄溜走.
书稿交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又交给了印刷厂,大家坐在一起出谋划策,防盗版的办法想了千条万条,可最终只有零条.
正版出来了,盗版也出来了.
你找谁算帐你找谁说去你从哪儿查起你盗几章,他盗几章,凑在一起就是一本书.
出版社自认倒霉,挨个肚子痛.
说与平凹,平凹也只有苦苦一笑,他可以写出大千世界的一切,唯独写不出盗版的伎俩.
只有说:"过去皇帝养天下人,我才养了这么些人,不多不多.
惭愧惭愧.
"真是无可奈何,只有随遇而生,随遇而安.
平凹与消费常有人问我:平凹还那么一毛不拔还那么啬气吗听说他只会挣钱,不懂享受,生活上是一个盲人.
每当听到这一发问时,我就想起一件事来.
一九九四年四月的一天,我从山西到西安来办理工作调动,听说平凹大病在床,便去西北大学看他.
他果然很瘦,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问他吃过没有他说、吃了.
我知道他不会做饭,接着问他,还想吃啥,我给你做.
他说他锅里还有剩饭.
我走到厨房,揭开锅盖.
只见铁锅里盛有半锅面片儿,围着锅边有一圈发红的铁锈.
我问他,这是啥时剩的饭他说是昨天.
我要给他倒掉,他阻止说,还能吃,还能吃,这还是一个朋友来给做的面片呢!
还说自他一九九三年写《废都》"离家出走"以后,到处漂泊流浪,先是在乡下一个朋友家吃"舍饭"一两个月,后是母校西北大学收留了他,给他在教工五号楼分了一套房子.
他一人住着,不会做饭,只会吊面疙瘩吃.
每次做饭,他害怕对面六号楼上的人看见,笑话他,就蹴在地上往锅里吊面团.
后来干脆提前一个小时做饭、吃饭,和大家错开时间.
他说他那段时间,倒是自个儿做过一顿面条吃,那是为我儿子—冯弢做的.
弢儿上大学以后,一直给平凹的女儿浅浅辅导功课,在平凹的老宅院里,有俊芳做饭.
这年冬天太冷,浅浅只好每个星期天到西大平凹的新宿舍复习功课,弢儿也每周日从大学来到西大.
为了让两个孩子吃好,平凹每星期六下午就去市场割上几斤最好的瘦肉,晚上就炖在锅里,第二天孩子们来了,他就给他们整碗地舀肉吃,把孩子们都吃腻了.
有一个下午,他要给孩子们做面条.
两三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做成了,孩子们吃着,他高兴地看着,一边问道:"好吃吧"弢儿说:"好吃.
好吃.
"还把嘴嚼得很响!
浅浅就不了,说:"爸呀,你这好手艺!
做这啥面条这么厚!
这么宽!
盐这么重!
咋吃呀"但这些又怎么能被说成是"啬气"、一毛不拔呢我与平凹同窗三年,深知他是那种最讲友谊、知恩报恩的人,而且总是别人投以木瓜,他要报以琼瑶的.
往往不是拔一根"毛",而是拔一撮"毛"、一把"毛".
平凹为了写一部小说,曾在乡下的一个朋友家住过一个多月,朋友一家人待他可谓是关怀备至.
书出了,有了稿费,听朋友说要买房子需用很多钱,他一次给拿出三万元.
借也好,送也好,反正算是在他身上拔了一撮"毛".
说起我个人拔平凹身上的"毛"就更多了:我与平凹同住六号楼(平凹从五号楼搬到了六号楼),我家做什么好吃的就想着他.
总想他一个人生活真苦.
可到他家里,他怎么让我吃饭,我也不吃.
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心里难过,觉得在他家吃饭好残酷.
以后是他母亲来了,给平凹做饭,让我吃,我也吃不下去,觉得老母做的饭,吃了好造孽!
平凹绝顶聪明,早已识破我的心理,便三天两头地拉我到外面去吃.
我想,出去吃就出去吃.
过去我们上大学时,共同发了小说,才一块儿出去买碗八分钱的浆水面.
如今他有钱了,出去吃顿便饭,也不过是拔他一根毫毛.
谁知吃着吃着就吃大了,几十元的桌子吃过,几百元的桌子也吃过,上千元的桌子还吃过……想想,人生在世,总是有挣有用.
有的是自己挣,自己用;有的是自己挣,别人用.
反过来说,是自己消费自己挣的钱,或自己消费别人挣的钱.
挣钱有难易、多少之分;个人有性格、习惯之别.
用钱有方式、气派上的同异:有的用得大方、排场;有的用得细致、节俭;有的有多少钱,派多少用场.
当然,也有挣一分,花一角的人,这或许是出于某种面子和虚荣心,或许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一种性格和消费习惯,或许是出于一种嗜好和毛病.
平凹常常是自己挣钱,别人消费;有多少钱,派多少用场,还有结余,决不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有哲人说过:天才和白痴都是诗人.
平凹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世所共知,而在个人生活和物质享受上,却的确有点不在行,但算不上盲人和痴呆.
人生的精力是有限的,生命是短暂的,要想成就一番自己喜欢干的事业,总是要集中精力,拼命地投入,才有可能成为某一方面的大家.
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出入头地,那只是妄想而已.
平凹把他的全部身心投入到他终生追求的文学艺术中去,必然要在其他方面、特别是生活方面放的精力少一些,因而也就显得"外行"些.
试想,平凹要是整天老想着吃好、穿好,把精力放在收拾、打扮上(我并不反对人们美化自己,只是要量力而行),他还能进入创作的自由王国吗他还能写出五六百万字的小说、散文吗平凹说:"我不喜吃,不爱穿,我的心不在吃穿上.
我消费不出去.
但我挣的钱,总得有人消费,这就是我的亲友.
"平凹挣的钱,除过买书外,就是给了亲人和朋友.
再就是给了社会.
据有人统计,一部《废都》在全国被人炒来炒去,盗来盗去,卖来卖去,养了资产在二十万元以上的企业和个人足有五十多家.
而他自己却只得到六万元,其中还有一部分让人用不正当的手段弄走了,到平凹手上的钱,已寥寥无几!
这也符合他说的,他挣钱,别人花.
平凹出身农家,从小知道钱财来之不易.
如今虽然有钱了(和一般工薪阶层相比),他还是不忘老辈人的古训:惜饭有饭吃,惜衣有衣穿.
在他想来,惜衣惜食不等于吝啬,消费不等于浪费.
他永远要求自己保留着早先的生活习惯和良好的节俭美德.
他穿衣不挑剔,低档、高档、棉织、毛纺,只要合身、只要舒服就行,但不喜奇装异服;他吃饭不讲究,不贪吃鸡、鸭、鱼.
肉、毒蛇猛兽、山珍海味,就爱吃家乡的浆水面.
这样的浆水面,放上油辣子、他一顿能吃几碗.
要是在晚上,他将吃得更多.
除此而外,他还喜欢吃玉米搅团和漏鱼.
"这饭叫'哄上坡',上了坡就肚肌了.
"平凹爱说这话,特别在吃浆水鱼鱼时.
平凹有平凹的生活爱好和自己的消费习惯,但他对钱并不贪.
他说过:钱是人身上的力气,去了又来;钱是人身上的垢痂,洗了又生.
不必心疼的.
这使我想起了李白的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是对的,人活在世上,应该不为钱忧,不为钱喜,不为钱累,不为钱生,不为钱死.
既能挣钱,也要花钱;既把钱看重,也把钱看轻.
挣钱就是为了花掉.
拿平凹的话说,就是挣得多,用得多;用得多,挣得多.
不挣不用,不用不挣,有用才有挣.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平凹确实也有一毛不拔的时候,可那不是钱财,却是石头.
平凹是一个石痴,爱石如命.
他从新疆回来,用飞机托运了四箱石头.
其中有新疆的硅化木化石、后藏佛石、和田玉石……我见了,便戏言平凹:"这么多硅化木化石,送我一小块啊!
"他分辩说:"是要送你一块的,但你别急,等我……"我没等他说完,接上说:"等你挑好了再送我"他笑笑说:"是呀!
"我便一皱鼻子说:"石痴!
石啬!
"可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听到他要送你石头的话了.
即使等到下一辈子,他也不会给你的!
不做广告打开电视,名人就说起来,笑起来,搔首弄姿,斜眉飞眼,赤身露体,肥臀丰乳……最后就是一句:"别偷看我!
"或者:"不尝不知道,一尝忘不掉.
"名人的效应就在广告中表现出来,商品畅销,企业发达,财源茂盛,直达三江.
平凹是名人,自然也被人看准,打他的主意,做他的文章.
某天,有人请我和平凹联系,想请平凹赏脸做个广告,酬金丰厚.
我说:"估计平凹不会做的!
""为什么"他说,"如今名人都做.
""可平凹这个名人就从来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我倒是听说他不下海的.
可这很简单,就露个面,不说话也行.
""我想他不会露这个面的.
""这是高科技!
""高科技他也不做.
反正都一样,用名人做广告幌子,挣钱呗!
"我替平凹拒绝了.
我想我是熟知平凹的性格和为人的,他一生只追求艺术,他生来只为文学献身,其他的为了挣钱而失人格和尊严的事他决不干的.
不要让一些有钱人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使得鬼推磨.
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钱也办不成的.
闻一多拍案而起,朱自清宁肯饿死也不吃美国人的救济粉,这就是民族气节和做一个人的骨气.
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有天,平凹小妹来我家坐,我问:"让你哥做广告,做不""我哥不做.
"平凹小妹直接了当地说,"上次有家小型汽车制造厂要他做广告,送一部小型汽车给他,他都不做.
"是呀,再小型的汽车,也值两三万呢,平凹也没做.
这又使我想起了前几天,在平凹家见到一张放大到领袖像那般大小的双人照,上边是平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面前有桌子,有饭菜.
平凹不喜欢这张照片,正拿剪刀将其从中分开.
一细打听,原来是年前平凹为了接待北京来的作家,一道去一家有点名气的牛羊肉泡馍馆吃饭,饭店老板见了,不愧是商海人的眼睛和头脑,灵机一动,就生动出一张笑脸,与平凹热情起来,照相机的闪光灯就亮了.
冲洗时,又私自放大,又用大镜框装了,挂在饭店门前招徕顾客,做幌子广告.
平凹见了,提出抗议,要求立即取下,否则他将打官司,索赔损失.
由一位朋友去交涉,这才把照片撤下来.
平凹生气地一边剪着,一边说:"一点也不尊重人.
一有空子就钻.
连这饭菜都是我买的,你看这人多有经济头脑.
"三下江南一九九五年秋天,平凹已进入长篇小说《土门》的构思和写作,最初他给小说的乳名叫《制造声音》.
一般在开始写作长篇时,平凹总是默默无声,时间抓得也不是十分的紧,有时间就写,没时间就停;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吊吊搭搭,轻轻松松.
有好书也读,有好电视也看,有朋友约他出去捡石头也去.
平凹是一个十足的足球迷.
凡是有国家级、世界级的足球比赛,他是非看不行的.
写作可以停止,一切内交外交的社会活动可以谢绝,再好的朋友叫门也不开的.
平凹最烦的是他正看足球赛时,有人来打扰他.
有一回有一朋友在街上吃了酒,来平凹家坐,人本来话就多,吃了酒话更多;本来就缠人,吃了酒就更缠人.
再说,不吃酒有七份胆,吃了酒就有十份胆.
平时不敢干的事,可以干得出;不敢说的话,可以说出口.
他出口问平凹要一幅字.
此时的思维已趋单向,想一件事就一直专想一件事,像小孩子看见树枝头一个红苹果一样,非要不行,不要到手不走.
平凹本来不想写的,只想着八点钟有一场世界级的足球赛,可这位仁兄既开了口,又沾酒劲,就缠住不放,缠得平凹没一点点脾气,哭不得,笑不得,红脸也罢,黑脸也罢,不写不走.
足球赛马上就要开始,平凹心急得如油锅焦了似的,一筹莫展.
看来只有妥协了,好像被人揪了耳朵写字,浑身的不舒服.
如愿者拿上字,笑盈盈地走了,走时还说:"对不住了.
"想想,也好没意思,出了门就会觉得.
可话既出口,就得缠到手,这也是一种性格.
这天晚饭后,我和平凹闲聊,他告诉我:"中宣部点名要他去江苏华西村代职体验生活一年.
一切事宜由中国作家协会安排.
"这使我想起了王汶石去双王,李若冰去烽火,柳青去皇甫……这是五十年代时兴的作家深入生活.
我问:"什么时间走"他说:"等候通知.
深入生活体验,是中宣部安排;代职,恐怕还得中组部出面.
"我问:"不去不行吗"他说:"不去不行.
咱是'朝廷'(国家)的人啦,过去'朝廷'放你到南方,到北方,去塞外,边疆做官,你敢违抗,说不去"我说:"是这个理.
吃谁的饭,受谁的管,咱又不是红毛子野人.
"平凹这些年,正处创作的旺盛时期,一年一部书.
文章总是不断地在报刊出现.
封笔封不住,也不会出现一九五八年的事.
他说过写作是一门技艺,像手艺一样,天天做活,手艺就精,日日写作,文章就妙.
而这些年,平凹总是陕西人的脾性,不出家门,蹲在门口写西北、写西安、写商州.
西安固然文化沉淀很丰厚,但现在就落了伍,经济发展不上去.
商州又太贫穷,二十八部长中篇小说把商州写得神神秘秘,张扬得满世界人都知道.
比一个广播电台的作用都大.
讲政治的要讲政治,搞宣传的要搞宣传,做思想工作的要做思想工作.
平凹的作品影响太大,平凹做社会的文章,社会做平凹的文章.
蹲在西北写西北,下到江南写江南,作家只写自己见到的东西,只写自己体会到的生活和感情.
文学家想的是人的感情纠葛,科学家想的是科学的新技术发展,统治者想的是国家政权的巩固,做豆腐熬糖,各经一行,香油调苦菜,各人心里爱,自古一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对你很好.
"我说,"环境的改变,视角的调整,定有美文妙文出来.
"平凹说:"我也这么想.
不管别人啥主意,咱到那儿都是一个作家,都做文章的事.
"这年冬天,通知来了,平凹向我交待了他母亲的事就走了,在市文联宋志敏的陪同下,先是到了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派要人专程送注江南.
平凹原本是想在华西村蹲下来,可是语言不通,饭又吃不惯,便只好改为跑面.
跑了一些地方后,平凹回西安过春节.
大家都去问长问短,他也是逢问就说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请.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忆江南》)过罢春节,平凹便继续写他的长篇小说《制造声音》,一边开始整理江南日记.
到了四月,上边电话催他成行,平凹准备二下江南.
在未走之前,我想他去南方不会有整块的时间,在跑跑巅巅中是写不成长篇小说的,只能写点散文,或类似"商州三录"那样的文字,便很想搭个便车,和他商榷一些文学创作的话题:结合自己以往大学教学和一部分写作实践,给平凹提出六十个文学创作上的问题,要他带到江南去,抽空作答,平凹同意了.
走时,我去帮他收拾所带物品,他将我提出的文学创作六十题用一个大纸袋装了,还让我看其他友人要他作答的文学试题,一并装好,一边说:"看看,作业有多多!
"还是宋志敏作陪,还是先上北京,再下江南.
这次在江南,平凹还是一边走访,一边记日记,又抽空将前次的一部分日记整理发表,这就是大家见到的《江浙日记》,约四万多字.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北方大作家对江南的感受和欣赏.
平凹是非常讲信用的,他还抽空细致地回答了我提的文学创作六十题.
这里有他对文学创作的独到见解和深刻的体验,使我大受感动,获益匪浅.
有一天,我们闲聊,我问他:"还去江南吗"他说:"完成这个长篇,到了秋天再去一回江南.
"我说:"加起来,就是平凹三下江南.
"平凹笑了.
闭门造车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的亲戚到西安卖鲜桃,送来一大袋,匀一半送平凹,还拿了两块石头.
按响门铃,平凹小妹开门.
我以为平凹还躲在外边写小说,便未问他就直奔厨房,放下桃子,说:"你们洗了吃吧,绝对新鲜,一个卖桃的亲戚一大早送来的.
"平凹小妹一边去洗桃,一边说:"还有石头.
还有捣蒜的碓窝.
"听到我来,又听说石头,平凹便从他的书房兼卧室里出来,我扭头见了,说:"还以为你不在呢.
"家人说:"不说石头他不出来.
"平凹笑笑.
三天前,我的学生、西安电视台记者杨酉有打来电话说,车已备好,星期六下午两点出发.
我去见平凹,平凹不在.
家里人说是出去一个整天了没有回来.
晚上见了,问他:"你去不去""干啥""到彬县捡石头啊.
不是以前说好的吗""去不成了.
人家催稿子跟催命一样.
我这几天想另找一个地方写小说.
""在西安在乡下""在西安.
已找好了地方.
""别后悔啊!
""两全其美的事太少.
"我便和西有,还有小孟驱车直达彬县.
路上,我就对神祷告,让我这一次一定捡一块最好的石头,叫平凹后悔一次.
我们在彬县呆了两天,上过花果山,进过水帘洞,游览大佛寺,观赏邠州塔,在泾河中游的河滩里寻觅奇石,观自然造化,大获全胜,满载而归……平凹爱奇石,看过我拿的两块石头后有几分失望地说:"一般.
有,也行;没,也行.
"我笑笑说:"我这次捡了最好的一个,是一截芦木化石,非常完整,造型又好.
我当然不给你.
谁让你不去你若是去了,这石头一定是你的!
"平凹也笑说:"君子不夺人之美.
放在谁也不会把好东西送给别人的.
"我还想解释说:"这块石头,放到你这儿,是锦上添花——你家已有几块新疆来的硅化木石了;放在我家,就是填补空白,更是雪中送炭了.
""那就放在你家好了.
"我怕影响他写小说,站着说几句话就走,走时还说:"闲了来看咱的好石头.
"平凹就笑了:"捡一块好石头就卖排!
"明天过"诗人节"(五月初五端午节),妻己亲手包了粽子.
整整地煮过一夜,上边用我捡的一块石头压了,咕咕嘟嘟叫到天明.
一大早我又捡了十几个粽子送上去,怕平凹一早出去.
果然平凹早早起来.
见面,我就说:"早早送来,你快吃吧!
"平凹说:"家人已经去买了.
"我说:"买的粽子不好吃,碜牙,还稀松.
咱这是家乡的米,家乡的包法,煮粽子还压着石头.
你尝尝,味儿不一样的.
"平凹一听说家乡米,家乡做法,家乡的新鲜物儿,就来了情绪,说:"那当然好吃.
"下午三点钟,有人按响我家门铃.
开门,见是三弟,还有三弟单位的两位同志.
一进门,三弟就问:"平凹在不在"我一想,三弟不是外人,就说:"在呀.
怎么,叫不开门""可不是.
上次来,他说热水器坏了,洗不成澡,我买了零件来给他修.
叫不开门,他妈妈也出去了吗""不会的.
他最近赶写书稿,前几天叫他捡石头都不去,说是躲到外边去写.
今天在家.
你再去叫门,通报姓名,一定开门.
"三弟又细细观赏了我捡的石头,大加赞美后上楼去了.
车停在楼下,人不见立即下来,想是门开了.
五点钟、我的门铃又响了,开门,是平凹.
进门就发牢骚:"写不成,今天只写了八百字.
"我说:"你不是躲出去写吗"他说:"不离开西安,就躲不住.
""看石头吧.
"我想分散一下他的思想,排除他的一些烦恼,也许是正中下怀,"看咱这次捡这石头咋样"我指着放在地上的那一节盆口粗,一尺多长的芦木化石,说:"你看,这显然是有节植物,两个横断面跟锯子锯过一样;这上边的纵肋、纵沟依稀可见;还有两个小木疙瘩,是斜枝长出的结巴;再看看这颜色,一边深黑,一边浅灰.
深黑的一边暴露在外边,向着太阳,木质还好,没腐没烂没闷.
浅灰的一边接触地面,或埋在土里,有些儿闷了.
但它们是完全木质石化了,石质又硬又好.
""不错.
真是不错.
三弟刚在上边也说好的.
"平凹一边说,一边把头偏来偏去地看,竭力称赞"闷"了的半边.
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平凹的艺术欣赏就是与众不同.
平凹提议:"这石头放在地上不好,效果和气势出不来.
一定要放在这两个单人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我说,怕把茶几压塌了.
他说:"没事.
立木千斤.
"我就按他的设计放上去,挣得我出了一身汗.
平凹高兴地说:"看看,这效果多好!
呀呀,真有气势.
"我问:"你知它多大岁数""多少年""两亿多年.
石炭纪的物儿.
"我说,"除了这石头你不能拿,其他的你瞧、那一大堆,你自个挑吧.
""你这么大方,怕是再挑不出什么好石头了.
"平凹挑了两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可很有意思——生命之源石.
一阴一阳.
阳石极象,平凹说:"真好.
就是短了点.
"然后他便拿石头在自己的脸上、脖子、胳膊、胸前、腿上,到处摩来擦去.
用身上的汗水潮气浸润石面,还说:"看,这比打蜡刷漆好得多.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对平凹说:"上午,韩向东打来电话,说他从日本回国,带来吉田先生的问候和有关《废都》的译文资料,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只有打到我家,问你在不在家他很急,后天就要走的.
我说你在家,这些天为赶写小说闭门谢客,一般不见人的.
韩向东在电话里笑了,问你还是在写那部《制造声音》吗我说不知道.
可能是《制造声音》,可能是《南方散记》,说不清.
他让我见了你,无论如何转告你,他要见你,还有要事要谈.
我答应他,一定把话传到.
"平凹听后淡淡一笑说:"电话线,让我扯断了,怎么打得通.
"我想,一定是电话响得烦人,不断地打断他的思路,他才掐断它的.
可我又想,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便重点说:"这事,我可转告你了,误了事我不管.
""我知道了.
这两个晚上我不躲就是了.
"我笑了笑,说:"要造车,就得闭门.
可在西安,你的门是关不住的.
不行,就撤退转移到乡下去.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
《土门》定稿这个冬天一过,平凹又开始写作了.
可是写得很不容易.
主要是他没有整块的时间,这事那事要他办,这人那人要他见;文学会要开,行政会也要开;长途电话要他接,短途电话他不接还不行,干扰不断.
他还要去下江南,去深入生活,见识新事物,看改革的新面貌.
留给写小说的时间总是很少,常常又是零零碎碎的.
他很苦恼.
我听他发过牢骚,见他早晨早早起来,提个包包,像躲人追捕似地逃走.
谢天谢地,他终于写完了,定稿了.
这是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他给他的新小说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把它最后定名为《土门》,以前可是叫《制造声音》的.
平凹要家人到西大的一家私人开办的复印、打字处复印.
这时,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佛烧一炷香,美美地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泡上龙井茶,第一道只沏了半杯水,不用盖子盖的,倒出茶汁,又续上一满怀水,便慢慢地香香地小口地品味起来.
这就是他的茶道.
香烧了,烟抽了,茶喝了,他又得开始给《土门》写后记.
比起那部长篇小说来说,后记就容易多了.
每当此时,他只当是休息,或者是放松,信笔涂抹,而往往又总是自然、亲切、真实、感人的,读者终于看见平凹真人了.
七月一日,是党的生日.
作为党的儿子——贾平凹今年献上的生日礼物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可谓贵重的.
接着的将是另一部描写江南的长篇吧也可能是日记体,也可能是类似《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这天早上九点钟,平凹在门外叫我,他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对我说:"陪我去邮局.
发两封信.
"我们虽说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可有时还像个孩子,干什么都得邀上伴儿.
真是人生难得.
平凹这般待我,我也这般待平凹,感情笃甚,情如兄弟.
我们边聊天,边去邮局,我帮他贴邮票,挂号,两个人都手忙脚乱,抢着干活,有时就不免你抓了我的指头,我把浆糊抹到你的手上,又相视一笑,全然孩提时的天真稚气.
从邮局出来,回到校园,他要去理发,也要我陪他去.
前一时忙于写作,头发长得像一堆乱草了,是该割一割了.
到了理发店门口,他又说:"我理发,你去复印个东西.
"说着,他把手上的塑料袋交给我,打开一看,是他写的《土门》后记,全文六页.
我问:"复印几份"他想了想,说:"三份.
"又从兜里掏出五元钱给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刚催叫得急火,我穿短裤出来,没带钱.
"复印时,我又想多复印一份.
幸好离家不远,便回家又取了零钱.
平凹理完发,来到复印室,复印小姐本不认识平凹的,见复习件上有贾平凹的大名,又听了我们的对话和称谓,便认准了我们中的矮个的是贾平凹,她对他说:"昨天就给你复印了小说稿子的.
""谢谢.
"平凹笑笑说.
"我们看是你的书,可是优惠的.
""那我以后就不来这儿复印东西了.
""为啥""我一年复印的东西可多,来多了,你不吃亏了吗""不不,我们给你优惠,就是看到你复印的东西多,你再不来,我们可就要吃大亏了.
"我说:"他们这是为买回头客.
精着呢.
""精了,以后我就多来.
"平凹接着说.
"欢迎.
欢迎.
噢,我……我不精.
"小姐忙接口道.
大家都笑了.
我把剩下的一元钱装到平凹兜里,并对他说:"我多复印了一份.
"平凹说:"那钱怎么会余下来"我说:"我又回家取了一次钱.
"平凹说:"生分了吧!
"我说:"好兄弟也要明算帐.
"我们就这样,借归借,送归送,用归用.
平凹平时可以送我几百元的东西,可以请我吃几百元的饭菜,但凡要我帮忙的事,买煤气呀,代发个信呀,复印个东西呀……剩一分一文,也要给他.
这是做人的起码原则.
平凹也一样,偶尔出外,换过衣服,忘了带钱,我垫上,过后他总要还我.
拿这一点说,我们又都成大人了,不同于小孩子的.
其实,平凹和我身上都保留着相当多的商州人的纯朴和孩提时的纯真,都有一颗童心.
李贽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童心说》)平凹说:"童心是一个作家创作的活力.
童心是真挚,是想象力,是人的基本要素.
泯灭童心,创作将枯萎.
"平凹传奇大师级作家若干年以前,有朋友送给定居美国多年的一位中国老辈作家几本小说,其中有平凹的两本书,他对他说:"你抽空翻翻,这是中国现当代的几个大师级作家的书.
这位老作家不以为然他说:"中国现当代除了鲁迅以外,再不会有大师级作家.
"他将朋友的好意和看法放在一边.
过了两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不,该是偶然的兴趣,也是缘份已到,这位老辈作家拿出贾平凹的书一读,一读就进去了,进去了就出不来,出不来就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真大师呀!
"这一自言自语,他就出来了,出来了还要自言自语:"真大师呀!
真大师呀!
"英雄所见略同.
在此同时,在海峡彼岸的台湾也有一位大作家三毛给平凹写来信,信上说:"……平凹先生,您是大师级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说之后,我胸口闷住已有很久,这种情形,在看《红楼梦》,看张爱玲的作品时也出现过、但他们仍不那么'对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讲起大陆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
一口气买了十数位的书,一位一位拜读,到您的书出现,方才松了口气,想长啸起来.
对了,是一位大师.
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
我没有看走眼.
以后就凭那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小时的读您……今生阅读三个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霑,一位是张爱玲,一位是您.
深深感谢.
没有说一句客套的话,您所赠给我的重礼,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是我极为着重的书籍.
不寄我的书给您,原因很简单.
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
我的书,不上您的书架,除非是友谊而不是文字……"字典又翻新词义在平凹家,听几位朋友说,他们已看到有专家撰文说:新华字典经过一批专家、学者的多年辛苦和精心修定,马上又有新的版本出来面市.
新修定的新华字典,又增补了不少新的字、词、词组、熟语、成语、方言词语和方言词义.
其中"凹"字的解释,比过去的新华字典多了一层意义,大致是"凹",一读"āo"(第一声,阴平调),低于周围,跟"凸"相对,如凹凸不平;一读"Wā"(第一声,阴平调),多用于地名和人名.
核桃凹(山西地名),这里"凹"同"洼".
贾平凹(陕西作家名),这里"凹"同"娃",但不是一个声调,"娃"是二声,阳平调.
又听朋友说,这位撰文的专家在文章里对此作了解释:"凹"读作wā,在《现代汉语词典》一千一百七十六页中己有了同"洼"(wā),用于地名的解释.
这次又新增补一义用于人名,一是陕西一带的方言土语把"凹"读作"wā";二是陕西籍全国著名作家贾平凹,原名贾平娃,早年更名时,就取了陕西的方言土语"娃"和"凹"的谐音.
平凹背黑锅别人吃牛肉,平凹背黑锅;别人也可能没吃牛肉,平凹也跟上背了黑锅.
这是前几年的事情,有天,平凹接到一封边疆来的信,信上写道:你这个编辑好没德性,我给你投了好多的稿件,你都不用.
我实实出于无奈,又耍了一个花招——将我的名字换成一个女人的名字,又将原稿投出,你竟然就用了,而且回复了长信,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是谁.
你当编辑真名叫***,写文章笔名叫贾平凹.
平凹拿上这封带有"控诉"性质的作者来信,也和作者一样哭笑不得.
他去问小说编辑***:"看你干的好事,让我替你背黑锅!
"编辑看了信,直摆手,脸也红了,说:"悄悄,别声张.
"平凹也抿着嘴笑:"声张了,你就丢人哩!
"这事平凹果真就压下了,没有声张,为同志、为朋友悄悄地背着黑锅.
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想找这位作者解释.
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闲时,由一个什么话题触及了他的这个隐秘处,他才笑着说了.
说了,还说:"别声张,悄悄提起,悄悄放下.
"我们说:"这在现在的社会,算个什么呀!
不就是喜欢个女人的名字吗谁还稀奇这个要稀奇,我们一口气给你写一百个、一千个女性名字!
不就是花呀、莲呀、菊呀、梅呀、淑呀、娟呀、媛呀、妮吁……"我想,是呀,现在己是九十年代,二十世纪的末期了,***绝不会再为此而脸红了.
对不起买了平凹的书,想请平凹签名,接近不了平凹,只有托咐走近了名人的朋友.
有人请某人把书代捎平凹签名,某人一时太忙,顾不上.
求签名者电话催问,代办者突发奇想,索性自己就代平凹签了,好不省事.
平凹说,他签名的这几个字还挺像平凹写的.
平凹和某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被陌生的客人弄错,他们总是很容易把某人认成了平凹.
有人要和平凹签订合同出一本书,某人说,"这还得问问我哥.
""你哥""是呀.
"某人指着身边的矮小人儿说:"就是他.
""他你哥你不能做主吗""我不能.
""为什么""我哥他就是贾平凹,你出他的书,不问他能行""那你……""我是他弟.
""啊,啊!
"平凹一直站在一边,抿着嘴,歪着头,看热闹似地观看这场戏的开始和收场.
来人这时才恍然大悟地转回头来对平凹说:"对不起.
对不起的.
"平凹幽默地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怪我长得太矮了.
"珍珠石和五粮液这年夏天,我一人回到故乡,见了孩子舅妈的第一面就说:"一个月以后我回西安,你给磨三十斤杂面——要有绿豆、黄豆、小豆、红豆、小麦,越杂越好.
"然后,我就在她家拿了些米面蔬菜回到我那一年四季不住人的房子去"修行"了.
"修行"一月后,我就约了朋友武占田,骑上摩托车满山阳县的云游,看景致,转地方,访古迹,寻觅奇石.
一提起奇石,我就想起奇石收藏家李饶先生曾在我们山阳搜寻了好几块珍品,其中之一就是珍珠石.
平凹在他的《小石头记》一书中对珍珠石这样写道:"从地质学角度来说,这种石头,应定名为'珍珠砾岩'.
形成的过程是早已形成的山石,经受年长日久的日晒、雨打、雷击而破裂,再经过江河的冲刷、搬运、破裂的岩石相互冲撞磨擦、变小变圆变光如珍珠大小,堆积一起,再经受温度压力的变化,使松散的砾石成为砾石岩层,然后又一次因地质的作用露出地表.
此石聚有数万珍珠,色呈黄、绿、白、蓝、黑、紫,夜里灯光照射,光烁灿烂,疑心一时收拢不住,哗啦啦大珠小珠地散开来.
"这次我回山阳,一是想写点东西,二是冲着平凹写的石文章和李饶收藏的珍珠石而来的.
既然这珍珠石的产地在我们山阳,我是一定要采到的.
经过一天的鞍马劳顿,我们的摩托车飞驰二百四十里路程以后,下午六点在照川镇上吃过饭,又向照川东边四十里地的宴马乡骑去.
当下心想,这四十里路在摩托车的轮子底下算不了什么,可那里知道,这照川地区的路都不是好路.
从照川到宴马,道路窄窄狭狭,坑坑凹凹,山雨时来时去,路面泥泞难走.
还要翻两座山,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一个转弯接一个转弯车速刚上去,又得下来,不减速就得猛刹闸,三刹两刹,就把车的后闸刹坏了.
在这样的山路骑摩托车没有后闸真是不可想象,心就提到喉咙了.
我只有好路坐车,赖路步行,磨磨蹭蹭,艰难爬涉,摩托车骑成老黄牛.
七点半天已全黑,我们离珍珠洞还有十五里,前边的路更难走,全是红胶泥,还有大陡坡,只好将摩托车寄存于路边的一个农民家里,又租了拖拉机送我们去珍珠洞.
到了洞里,已是八点半,伸手不见五指.
洞里修了庙,庙里住了一个和尚,还有几个师傅有事外出了.
我对两个村民说:"你们回去吧,今晚我们住庙了.
明天早上来接我们.
"他们走后,我们给佛敬了香,叩了头,上了功德,出家人要给我们做饭,我们怕给人添麻烦,就谢绝了.
问了问庙上的香火,访了访珍珠洞的传说,以后就去休息.
出家人给我们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盏油灯,引我们到庙前路口新盖的一大间客房去睡.
太累,什么也顾不上,倒头就呼呼入了梦乡.
梦里就念起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的话:"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看来我要得奇石了,兆头好的.
第二天早早醒来,站在洞口上看山势风水:这里一脚踩着两省三县,东南是湖北省的郧西县,东北是陕西省的商南县,珍珠洞在山阳县境内.
这儿沟深山大,珍珠洞山成一个"凹"字形,珍珠洞就在凹中,想这天地混沌,阴阳初开的时候,这一方该是一片海洋,大自然把亿万年的功德造化磨成米粒、黄豆大小的晶莹碎石,再经过海水的冲涮移动,就使这些珍珠汇集到这"凹"中洞内洞外,由于地壳运动,海浸潮退,这一带便慢慢地由海洋变成了陆地,这些亿万年的大海的作品就留给了人类.
我到洞前山凹里搜寻珍珠石,很多,可全是散状的,当地人挖了去淘净装成石枕头,下头火,很少有结块成大石的;又到洞左边搜寻,发现一大块珍珠石,和李饶先生采到的一模一样,我欣喜若狂,就拜佛敬神烧高香,此行不虚.
这时间,山民的拖拉机也开来了,他们给我们借来钢钎大锤,帮我们敲下几块珍珠石.
我如获至宝,租了他们的车拉到照川区,又给石头买了车票送上回县城的班车以后,我们又骑摩托车绕道山阳的南部转一圈才回到家.
从山阳返回西安呀,石头太沉,不好拿,决定给平凹先带一块,其他的暂存山阳.
走时,去亲戚家拿杂面,他们说:"面磨好了.
磨面时,村里人都感到奇怪,说城里人真是好东西吃多了.
要改口味.
你给有源少磨点,这有啥好吃,面条擀不长,煮出来又硬撅概,难吃死了!
"我心里说:"你们忘了一句俗语:杂米杂面做好饭……"可话到嘴边却说:"我也不喜欢吃这个.
你姐和两个孩子更不吃.
可有一人最爱吃,吃起来比人参燕窝都香.
"他们问:"谁现在还有这副吃苦的嘴呀"我说:"贾平凹.
"他们都不信的,说:"贾平凹不是写了很多书,挣了很多钱吗还能吃得下杂面刘秀走南阳吃麦仁,当了皇上吃不下饭,就杀了不少厨师.
"我说:"平凹没变,还爱吃当年的'麦仁'.
他宁吃一碗杂面条,不吃一席酒菜.
"贾平凹和托尔斯泰一样有这个嗜好和生活习惯——托尔斯泰是一位圣哲,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大师,他出身于俄罗斯的一个贵族的家庭,可他极喜欢吃燕麦粥,对这种粗糙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以为难以下咽的食品,他总是百吃不厌,常常是已经吃饱了,眼睛还要紧紧地盯着粥盆,当他终于又得到一盘粥时,便会拿出一副贵族的派势,贵族化的吃法——用手膀回护着,一勺一勺地不急不慢地吃,贪馋而又津津有味地啜饮,嘴里时不时还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啊,真好吃……"平凹也这样,他一生中最喜爱吃的是杂面面条.
这种杂面面条,一是面要杂,越杂越好;二是要扞成破刀面,一韭菜叶宽,一扎来长;三是要多煮些菜,土豆条、青菜,浆水菜更好,面也要多煮一会儿.
他吃时,很贪的,喜欢用耀州出的大老碗盛了,放些油泼辣子,便满头大汗地吃起来.
吃饱了,还想吃,有时就吃得坐在沙发里不能动了,露了村相,还说:"没吃够,下顿再吃.
叫我天天吃这饭也吃不够!
吃那宴席,鱼鳖海怪,人参燕窝,毒禽猛兽,既吃不饱,还活受罪.
"我从老家来,就给平凹带了故乡的东西,他简直是高兴极了,这杂面求之不得;这珍珠石更是求之不得.
平凹当下就取出一瓶好酒,拧开盖,以盖当盅倒酒给我喝;喝了还不算,走时,平凹又非要我拿上另一瓶中国名酒——"五粮液".
我说:"太贵了.
"平凹说:"叫你拿上就拿上,我现在不喝酒了,好酒迟早都是你的,早点拿走,免了我存放.
"这酒拿回来,孩子们见了就想尝尝,我说:"这酒不能喝.
这不是酒了,这是最珍贵的友谊和感情,该天长地久地珍藏起来.
"孩子说:"那就埋在地窖里,几百年后便成了文物!
"我说:"谁说不是呢.
"平凹与三毛平凹与三毛从未晤面.
最早是三毛在香港一口气买了十多位大陆作家的书拿来读,读到平凹的《天狗》和《浮躁》时,想长啸起来,说:"对了,是一位大师.
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
我没有看走眼.
"以后,三毛就凭这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小时的读平凹.
一九九年十二月,三毛到杭州参加一个文学会,见到了西安去的孙聪,和他谈起平凹,三毛说:"在台湾只看到了平凹的两本书,一本是《天狗》,一本是《浮躁》,我看第一遍时非常喜欢,连看三遍,每个标点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词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泪.
眼睛都要看瞎了.
他写的商州人很好.
这两本书都快看烂了.
你转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沉,我非常喜欢,今后有新书就寄我一本.
我很崇拜他,他是当代最好的作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三毛又说:明年或者后年,她要以私人的名义来西安,问问平凹愿不愿给她借一辆旧自行车,陪她到商州走动.
说她在大陆几个城市寻找平凹别的作品,但没寻到,希望平凹寄她几本,她一定将书钱邮来.
并开玩笑地对孙聪说:"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会吃醋吧会烧菜吗"临分手请孙聪送一张三毛的名片给平凹,上边用钢笔写道:"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
"在四月,三毛也曾到过西安,下了飞机,她并没有急于出机场,而是站在大广场上发呆,四顾茫茫苍苍的西安城,静静专心地观看西安这里的天和地,感受这座历史古都的气韵和文化氛围,心里有着一分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西安,这就是贾平凹生活写作的地方.
"然后她若有所失地走了.
遗憾的是三毛这次途经西安并未打电话给平凹,也未上门去晤面.
三毛不想见平凹吗不是的,三毛是很想找平凹的,但又没有找,她认为"从他的作品来看他很有意思,隔着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见了面就没意思了.
"平凹听了孙聪的话,于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便包扎了四本书去邮局,且给三毛写了信,"说盼望她明年来西安,只要她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他就和她一块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人事.
打信和书寄走后,平凹就等待着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平凹没等到回信,却等来了三毛自杀身亡的噩耗,这是平凹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万万没有想到.
平凹无限悲痛,遗憾的是他们刚刚结识,就又生死离别.
一时间,西京城里很多人给平凹打电话,说三毛死了,平凹的一个知音死了.
打电话的人显然是看到了《陕西日报》上孙聪的文章.
三毛给平凹的信还是来了,是在三毛死后的第十一天里.
这天平凹从医院看了病返回机关,同事们就冲着平凹叫喊:"三毛来信啦!
三毛给你来信啦!
"平凹还以为是一种幻想,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要问:"是真的吗,你们怎么知道"大家告诉他:俊芳十点钟收到信,她一看信来自台湾,地址最后署一个"陈"字,立即知道是三毛来信,就拆开了,她想看又不敢看,啊地叫了一声,眼泪先流下来,大家都双手抖动着读信平凹先生:现在时刻是西元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清晨两点.
下雨了.
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
恭恭敬敬的.
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
虽然只看过两本您的大作,"天狗"与"浮躁",可是反反复复,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四十本书了.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
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
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在台湾,有一个女朋友,她拿了您的书去看,而且肯跟我讨论,但她看书不深入,能够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没有选择的只有跟这位朋友讲讲"天狗".
这一年来,内心积压着一种苦闷,它不来自我个人生活,而是因为认识了您的书本.
在大陆,会有人搭我的话,说"贾平凹是好呀!
"我盯住人看,追问"怎么好法"人说不上来,我就再一次把自己闷死.
看您书的人等闲看看,我不开心.
想我们都是书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选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惊吓.
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份,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地翻了数页.
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
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
今晨我再去读.
以后会再读,再念,将来再将感想告诉您.
先念了三遍"观察"(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二).
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吗到不必陪了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
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
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我存放着的.
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
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大家看完了,就要俊芳赶快去街上复印,以免将原件弄脏弄坏了.
俊芳听了这话就往街上跑……到现在俊芳还未从街上回来,平凹急得在门口打转.
十多分钟后俊芳回来了,眼睛红红的,脸色铁青,一见到平凹便硬咽起来:"她是收到您的信了……"平凹捧着三毛的信,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平凹写了《哭三毛》、《再哭三毛),把自己的哀思远远地又寄给了海峡彼岸.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天大雨,有客从台湾来,自称姓陈,是三毛的朋友.
客人护送三毛的遗物还要西行,出阳关到甘肃的敦煌去.
三毛遗愿:死后把自己的一半葬埋在敦煌前的鸣沙山上.
陈先生是来实现三毛夙愿的,他路过西安,一定要见到贾平凹.
他对平凹说:三毛死后,她的母亲在医院整理遗物,发现病床枕头边还放着平凹的一本书.
平凹就感动地眼圈红了.
陈先生把三毛最后赠给他的一本书《红尘滚滚》转赠给平凹.
平凹又写了《佛事》一文,以为永久的纪念:鸣沙山,三毛真会为她选地方.
那里我是去过的,多么神奇的山,全然净沙堆成,千人万人旅游登临,白天里山是矮小了.
夜里四面的风又将山吹高吹大,那沙的流动呈一层薄雾,美丽如佛的灵光,且五音齐鸣,仙乐动听.
更是那山的脚下,有清澄幽静的月牙湖,没源头,也没水口,千万年来日不能晒干,风也吹不走,相传在那里出过天马.
鸣沙山,月牙湖,连同莫高窟构成了艺术最奇艳的风光.
三毛要把自己的一半永远安住在那里,她懂得美的,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后觉得依恋的还是祖国的西北.
鸣沙山可以重温到撒哈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润温柔的夜,喜欢音乐和绘画正好宜子在莫高窟.
谁的一生活得如此美丽,死后又能选中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国的作家,她的作品激动过海峡两岸无数的读者,她终于将自己的魂灵一半留在有日月潭的台北,一半遗给有月牙湖的西北.
月亮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清纯之光照着一个美丽的灵魂.
美丽的灵魂使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读者永远记着了一个叫三毛的作家.
情趣·嗜好造化在天你或许厌恶了人世间的争争吵吵,你或许恨透了商海的钱腥铜臭,你或许烦恼了紧张的工作,你或许腻歪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总之,你想放松一下自己,想到大自然中去走一走,透透空气.
可你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怎么办不妨抽空到西安著名藏石家李饶先生的藏石馆里看看,在这里,你可以在方寸之中,见到自然奇观;在拳石之内,领略气象万千.
日月山川,四季变换,花鸟虫鱼,人文景观,山水烟云,大漠落日,云海风帆……或奇形怪状,抽象奇巧;或状人类物,维妙维肖;或色泽艳丽,自成画卷;或金碧辉煌,令人目眩;或行草隶篆,妙不可言……使你赏心悦目,心旷神怡;令你折腰膜拜,叹为观止.
此时,你会一壶灌顶,一念萌生,返朴归真,逃离人世的纷争;你将心灵净化,一身轻松,享受自然的乐趣.
你也可能连这点时间也没有,那你总得休息吃饭,喝茶看报,这一来你一定看到了《三秦都市报》从去年后半年到今年前半年连续刊出贾平凹写的《小石头记》.
你不仅观赏了李饶收藏的一百块奇石,更欣赏了贾平凹写的一百篇美文;你不仅佩服大自然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大师,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你更赏识贾平凹是一名天才的语言文学大家,他的文章也写到了自然天成,出神入化的地步.
至此,你也不免为李饶的这种踏破铁鞋,爬遍千万,涉尽万水,觅求奇石,探索自然美的精神而感动,不禁也为他竖起一只大拇指来.
是呀,从古至今,从中到外,这么多的奇石汇集,这么多的美文荟萃,交相辉映,实属罕见.
这便成了一本奇书.
这时候,你的求知的欲望,你的好奇的心理在怂恿你,你便更想知道一个藏石家和一个文学家怎么就有缘有份,天合地作《小石头记》的最初构思是怎么萌发的这里,我将悄悄地告诉你这个秘密——那是在一九九五年四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去平凹家,他送我一本签名留言的《废都》书.
正好三弟也在,他是平凹的同乡,初中的同学,工作在陕西省地矿局,他开着一辆桑塔纳.
他有着一流的技术,又是一个小炉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只要是电器方面的,他都能摆弄.
为人豪爽,喜交朋结友.
他说拉平凹去李饶家看石头.
在这以前,平凹已几次对我说过,西安有一批藏石的人,尤以李饶为名,在城墙上、在南京、上海都有他的藏石馆和展室.
还说,全国己有十几万藏石、玩石的人,石风日上.
我开始是出于好奇,后来是出于秉性——我从小在山水中长大,对石有特殊的感情,再是出于文学的爱好,艺术的追求,便一心想去看看,机会这就来了.
平凹也似乎早已看出我的心思,便说:"走,一同去.
让你也见识见识人家的石头!
"我们驱车前往陕西省地矿局.
李饶和他的夫人、女儿在家恭候我们.
李饶,原是官场上的人,当过省地矿局的副局长,如今己退休多年.
年龄大概有六十多岁,白发、方脸,红光满面,河南口音.
他爱人虽说年纪大了,可很精神干练,也是一个石痴.
据说李饶到河里捡石头,每次她也去,不是给老头子打伞、就是提水,不是寻找精品,就是扛着奇石走……他们的女儿,二十七八岁,一派西安长大的城市姑娘的模样.
主人谦让我们进入客厅,他收藏的奇石、美石大部分在这里展放,还有一部分放在西安古城墙的蒙古包展室和南京的藏石馆里.
仅就家里放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已足使我们心神荡漾,令我们眼花综乱的.
这些奇石,有观赏石,有造型石,有矿物晶体,有古生物化石,还有文字石……石有怪、瘦、漏、透、皱、伛、顽、拙、丑、清、奇、黑、响诸美,那变幻莫测的纹理、深浅、粗细、浓淡、疏密、排列有序,行云流水;那无穷无尽的图象、具象、抽象、意象、幻象,物我相化,如梦如幻.
石上有南国的风韵——似江南丝竹;有北国的风情——如京韵大鼓,有阳刚之气,有阴柔之美.
美在自然,美在浑朴,美在含蓄,美在神韵,美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珍贵的紫晶晶洞,这是天外来客——陨石,这是四亿年前的海百合化石,这是九亿年左右的震旦角石……它们有形有貌,有姿有色,有灵有性,有情有趣,使人见之神往,观之神怡,品之神思,过之神想;看之有清气,赏之有灵气,求之有骨气,学之有正气.
情不自禁:美哉.
美哉.
平凹细看一方鱼化石,是狼翅鱼,距今一亿多年,是侏罗纪的物儿,用装饰盒盛着,有小鱼几尾,皆若空游无所倚,有跳出水状,潜入水状,平游祥和状,水底觅食状……李饶说:"我家还有一方鱼化石.
"说着便去卧室拿出,亦用装饰盒盛了.
两个相比,一个长方形,一个正方形.
李饶要送平凹一方,请平凹挑,平凹不好意思.
可能心里想着,而嘴上推辞说:"我不能挑的.
"他坚持叫李饶挑.
李饶坚持叫平凹挑.
我在一边提议说:"还是听从上天的安排——抓阄吧,让命运决断.
"李饶的女儿第一个说好.
大家都拍手称赞.
李饶女儿遂从一个日记上撕下两小块纸来,一个上书"长"字(代表长方形的鱼化石),一个上题"方"字(代表正方形的鱼化石).
又放在手指上捏成团,揉成蛋,交给我.
我接在手上,意念全无,如坐佛入禅,双手合十.
片刻,我又反复摇晃,置入一洁白玉盘之内,端起来,请他们抓的.
李饶先捏一个,平凹再捏一个.
李饶女儿急忙忙在一旁照了相.
一脸顽皮之像.
然后,大家拆开看来,平凹先道:"我是长的.
"李饶便笑曰:"我当方正也,无疑.
"李饶又顺手从镜柜里拿出一黑色石头送我,上有两朵菊花,名曰菊花石.
真是见面有份,我这是打秋风了.
兴趣正浓.
李饶又请我们去一小卧室内看几颗钻石戒面.
他说,这完全是真的,天然的,他已用仪器测试过.
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开眼界,饱眼福的.
眼下无能力购买,看看总是不错的.
这些白色的透亮的小小精灵哟!
平凹比我看兴更大,也可能出于实用,也可能出于长知识,也可能出于写文章之需要,反正他看得很细,时间更长,听李饶讲得更多.
李饶家人同平凹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便再次回到客厅看石头,照相、喝水,李饶给我们讲述他收藏毛泽东坐像奇石的经过——原来这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里的一块石头.
这也真是奇了,记得毛泽东的各类传记上都有记载,说毛泽东一生游过长江,游过湘江……游过的大江大河可多了,就是没有游过黄河.
如今,毛泽东逝世十几年后,他的穿呢子大衣的坐像竟然在黄河里找到.
更奇的是那石头上围着整个坐像还有一圈红黄色的晕光.
自然造化,神哉!
神哉!
时间很长了,该回家了.
我们告辞主人,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也不知是神使鬼差,还是电光石火,平凹的灵感就来了,他突然打住脚,转身对李饶说:"你选上一百块奇石,拍了彩照,我来写一百篇文章配上出本书.
"李饶万万没有想到,或者他想到了只是请平凹写一篇文章,而平凹竟提出了写一百篇.
他喜出望外地说:"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他此时的高兴劲儿和他当初在兰州得到毛泽东坐像奇石是一样的,万分激动,嘴里只会说:"缘份、缘份.
造化、造化.
造化在天!
"我把平凹的这个构思,叫做"临去秋波那一转".
平凹说:"你选最好的摄影师先照了像,再将你收集每块奇石的大致经过以及有关地质资料和欣赏价值写一个简单材料给我,随便怎么写都成,只要是当时的真实材料.
然后由我来写,力争年底完成.
"回到西大,晚上有英文和见喜来平凹家,当他们知晓平凹下午在李饶家的新构思以后,立即就有英文说:"文章写好给我们.
在《三秦都市报》上连载.
"立即就有见喜说:"书稿定给我们.
英文那里连载完了,由我们出书,用最好的纸张和彩印.
"大家在一起商定了书名:《小石头记》——曹雪芹有《石头记》,咱有《小石头记》.
一部写石头的奇怪之书就这样诞生了.
《小石头记》还未载完,就有好几家争着出书.
最后还是被广州花城出版社抢去了,说是将出资四十万出一部最好的大开本的珍藏之书,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平凹在这本《小石头记》的序言里说:"……认识了李饶先生后,我常去他家看石头,也一块去山中河中捡石头,我们已经很熟很要好了,虽然他是六十六岁的老人,我小了二十四岁.
忽一日,突发奇想,何不为李饶先生出一册藏石书呢就提议他提供照片,我作小文,怎么样!
他似乎也激动了,很短的时间就每一块奇石拍了彩照,并大略记录了每一奇石的地质名称、形成历史和发现过程,我就在每日完成别的事后代案作文.
天长日久,我们完成了相当数量的工作.
现挑出九十六块石头示众.
石头是上帝的,它让李饶发现而李饶不敢私存,多一块奇石多一份天真,多一个人看多洗一双尘眼,这是李饶的心愿,我写小文只是辅助他,这如书生赶考,后边跟一个背文房四宝的书童.
"猎石记一九九五年四月,我们一行四人,由保儿开车,直达关中的北门户金锁关.
铜川出煤,这一带是有古芦木、硅化木化石的.
援朝太胖,胖人伯动,也就窝在车里,既看车,又养膘.
保儿喜欢收集蝴蝶标本,这里自然风光很好,蝴蝶就满世界地飞,保儿脱了一件上衣,张开了在空中捕捉飞舞的生灵,真后悔没带网兜.
宏福是西大古生物教授,个高,精干,穿花衬衣,戴眼镜,一派归国华侨的模样,他自然是带领我们去河道搜寻石头的.
干凹和我,喜收藏石头,便跟在宏福后边,或一左一右地散开,像当年鬼子进村了一般顺河道搜索.
八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张开镜头的照相机.
到底还是宏福的眼睛多,加起来该是四只,四只眼就第一个发现了一段古芦木.
他先是一阵惊喜,后是一声大叫,我们就围了过去,只见他手上拿了一块石头,灰褐色,碗口粗,五寸高,圆圆的一个木轱辘.
身上还有一道一道的细小木沟,初看,还以为是古人用锯截下的一段木头,再看,就是石头了,很沉很重的.
我就眼红眼热,想:怎么就让他发现了.
怎么就不让我碰着.
即使我当时还认不得古芦木,那圆圆敦敦的造型,我也会以为奇石的.
宏福就将这石头给了平凹,这是对的,我们四人,就我大,就平凹小,大的怎能和小的去争古时候,就有孔融让梨的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来了情绪,劲头特别大,平凹比谁都跑得欢,自动担当了搜索部队的尖兵,我却和宏福在一起,只盼望他能再找到一块好石头.
那里晓得宏福从此一块也未找到,而平凹竟然运气那么好,又连着拣到两截古芦木,虽说没有宏福拣的那个好,那个大,可毕竟也是古芦木化石.
他们说:这可气死有源了.
怪他运气不好,和石头没缘份.
一切都是要讲缘份的.
我嘴上说是这个理,可心里想,还是平凹眼力好,观察得细致,他只要看了宏福捡得的第一枚石头的模样,就会很快地在大自然中找到第二块,第三块.
这就如同他写文章,写小说,起初他只要看看古今中外的大家的文章,他就在生活中立马可以找到姊妹篇或挛生兄弟.
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特有的艺术感受能力和艺术的悟性.
我到底还是觅得一块观赏奇石,圆圆的,一寸厚,上有一竖耳、卷尾的小狗,就像一个古时候的瓦当,于是我叫它瓦当石.
也算满足了.
心里快活了些.
平凹大概也是为了平和我的心理,在一边说:"真好.
真瓦当石.
"宏福却不然,只管站在旁边砸锅:"这什么破石头那如化石!
"宏福这人就这样,好偏激,喜欢当老大.
我有时玩笑他:你们山东人不是爱当老二吗武松比武大郎个儿高.
怎么你老是天下第一他研究化石,他就说化石最好,其他的观赏石、矿物晶体都是个屁,就像他们搞地质的人,见啥石头就喜欢敲一锤子,拉一刀子,不问三七二十一的.
话虽这么说,凭良心,我还是喜欢化石,凡成了化石的,都是几十万年以前的稀罕物儿,有的还是四五亿年以前的老老古董,它们都是些自然界的文物.
平凹更是大喜欢,以前是有人送过他珊瑚化石,我们也一同看过大型的硅化木比石,可要在自然中自己拣到,这还是头一次.
这个感觉就格外的不同.
这也多多少少弥补了平凹半年前的一个遗憾——那是一九九四年农历十月的一天晚上,先是援朝到我家来,说:"一会宏福要来.
"片刻,宏福来了.
说起石头,他说:"不知道你爱收藏石头.
以后我们出外替你多留点心.
"我说:"我爱奇石,平凹更爱.
平凹家有一块石头,全身是鱼鳞片的.
"这一说,他们心也热了,宏福更是出于职业的本能,说:"马上去看看,咱帮他鉴定一下,给它定个名儿.
"出了我家,进同楼的三单元,上四层,到了平凹门上,敲门,家人开门.
平凹正在书房写作,听说我们来了,迎来出,我介绍说:"还记得吧还认识吧这是援朝,西大出版社的副编审;这是宏福,西大地质系副教授,古生物教研室主任,咱们同级同学.
"平凹点点头,为大家沏茶,是普耳茶.
平凹和西大出版社打过交道,自然认识援朝.
对于宏福,这么一说,二十年前的印象便有了.
宏福说,那时你看老乡到我宿舍去过.
平凹说:"想起来了,你爱打篮球.
"宏福说:"是呀.
是呀.
"我说:"前几天,《半边楼》里主要演员莎莎(饰女大学生)和她的朋友刘敏在宏福家吃饭,请你去,你有客人,宏福给你打过电话的.
"平凹说:"是的.
谢谢.
"接着我又说:"这二位是鉴定石头的专家,我叫来给你的石头下个结论,定个名的.
"宏福和援朝看过平凹放在暖气上的鱼鳞状的石头,说:"这是珊瑚化石,距现在四亿多年了,是志留纪的.
"他问平凹要不要从中拉开,打磨光滑,更好看的.
平凹不想破坏了石头的自然造型.
说着平凹从里屋拿出一个小方盒子,打开说:"这里有一块石头,说是绿柱石,出了五千元买的.
"宏福和援朝拿在手上转一转,看一看,石头是有点奇,像座山,上边有绿色,援朝说:"不像是绿柱石.
绿柱石是结晶体,这个不是.
"宏福说:"是呀,绿柱石,不管外面长成什么形状,都是六面体.
这个不像.
"平凹很失望地说:"真他妈的,叫人把我哄骗了.
狗东西还说是从云南带回来的,能值一万元,全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收我五千元.
"说着话,喝着茶,谈着石头.
我说我发现某处有一块好石头,宏福和援朝都知道,就平凹不知道,平凹便急了,说:"咱就去看看.
"我们一行四人踏着月光,来到校园的一处,这里紫藤缠绕,花架横空,假山坐落一旁,在一片乱草中我们找到了这块奇石头,借着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灯光,我们围了一圈读这几亿年前的"古书":棕褐色,油光光,像一块枯了的粗大树干,我们几个人一起用力翻它,它丝纹儿不动,有五六百斤沉呢.
宏福说:"这是我们地质系弄回来的硅化木,石炭纪的主儿,距现在约有三亿年了.
"平凹爱不释手,用手在石上摸来摸去.
这使我想起了平凹写的《丑石》,外形不咋好看,还有些丑,可它是个宝贝.
那里有它,那里就有煤,那里就有光和热,那里就有了文明.
可它被扔在这乱草堆中十几年了,没人动,没人问,没人理的.
我们也只能光顾了,又恋恋不舍地走开.
平凹嘴上一直念说不忘,也只有念说不忘……回到平凹房子,平凹锅里正燉着羊肉、萝卜,平凹说刚回来有点冷,就给每人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萝卜汤,真好吃,真好喝.
吃着喝着,嘴上还要念记那块石头.
总算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终于在半年之后回报了这份热情厚意.
如今可好,平凹终于得到了三节古芦木化石,他将它堆在房间里,便成了一棵石树.
石趣说起石头,真是大有故事可讲,大有诗文可写.
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像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柳宗元、苏东坡、陆放翁等大诗人都嗜石如命,写石人诗,为石做文章,大作石文章.
他们笔下的石头有语、有貌、有容、有骨、有情、有趣、有神、有灵……白居易曾向友人借石赋诗:"借君片石意如何,置向庭中慰索居.
"陆放翁有诗赞石曰:"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三国的诸葛孔明的八阵图,全是用神奇的鹅卵石摆成的.
有天、地、风、云四正;有飞龙、翼虎、鸟翔、蛇幡四奇,长千余米,宽数百米.
有诗赞道:"奇才列石尽玲珑,锐比精兵十万雄.
"苏东坡观赏后写道:"吾常过之,自上俯视,百余丈,凡八行,为六十四绝.
绝正圆,不见凹凸处,如日中盖影.
及就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
"宋朝书画大家米帝,身为朝廷书画学博士,官至礼部外郎,就有两则拜石的故事:一说他在安徽任天为军官时,头一次看见州治官署衙门前,立有一块非常神奇的石头,不觉如遇仙一般,狂欢惊讶,连声说道:"此足以当吾拜.
"即更衣袍,整理帽冠,手捧着上朝的饬板,对着奇石跪拜,尊石为兄、为丈,并连连说:"石兄,相见恨晚矣.
"一说米帝一日外出,偶得一块奇石,形如一尊佛像,夸口赞叹不已,念念"难得难得",将石抱回家去、供于堂上,即刻斋食供奉,自身沐浴除秽避腥,然后跪于尊石前,拱手三拜.
遂画"拜石图".
清代的郑板桥,一生爱石、咏石、画石、他曾咏道:"胸中墨汁三千斜,腕底清毫一万茎.
喷洒却于何处用,石先生与竹先生.
"他在一幅画中题写道:"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
"今人贾平凹,也算得上一位文人墨客了,他也爱石,痴石,写石.
他写过著名的散文《丑石》,还写过一百块石头的《小石头记》;他曾在炎炎烈日,或是淫淫小雨的天气,走泾河,跑汉江,去四川,到新疆拣过石头,吃的那苦,受的那罪,他全不在乎.
平时,你让他吃个宴,做个演讲,他总要推推辞辞,好不难为他.
提起拾石头,平凹兴趣极大,从不推脱的,有时会说:"走,到大自然中找美去!
"这是十月的一天,天气有几分冷意.
三弟开了灰乳白色的桑塔纳,拉平凹和我去泾河捡石头.
我们来到了泾河一个好去处,以往很少有人来过.
河滩宽大,石头极多,我们几个人散开,像当年鬼子进村一样,搜索前进,几双眼睛直呆呆地瞅着河滩,谁也不说话,注意力高度集中,几乎是屏住呼吸.
见一个异样的石头就先浇上水,或用湿毛巾擦过,翻来倒去细细查看,看质底,看形状,看颜色,看图像,看文字……一有发现,便大呼小叫.
大家便都停止搜索和前进,先是驻足张望,后是围拢过去,再是互相品评一番.
这时,心理是极复杂的,目光各异,有庆幸之目光,有羡慕之目光,有妒嫉之目光……捡到好石者必定洋洋得意;未捡到者,必定结成统一战线,一口声地砸这石头如何如何的不好.
气得高兴者也败了兴致.
然后又各自散开,继续索寻,心里默默念道:"让我捡块好石头,让他们也羡慕羡慕,妒嫉妒嫉.
"突然,平凹拖着长腔,似说似唱道:"看咱这一块吧!
羞死你们.
你们过来.
过来!
从这个方向看.
看!
多像猿人头!
"我们自然就跑过去.
搭眼一看,像个栓马桩,有三尺来高,顶端有一个石勾.
再细细一看,果然像人头人脸,那粗重的眉头,那深凹的眼睛,那并不高直的鼻子和突出的上嘴唇,一切都那么粗糙而又朴实,刚毅而又简单,进化尚未全部完成.
我们说像蓝田猿人,像北京猿人,像埃及金字塔前的人头像……最后,大家还是说他就是他——泾河猿人.
此石很大,足有一百来斤,这正符合平凹的心意.
平凹找石头,一是喜欢大个的;二是自然天成的,朴素浑圆的.
他倒不一定非得寻那像什么的奇石(当然有,更好;无,只要是自然的一个,他也爱的).
我看那么大,一人不敢扛的,弄不好,就扭了腰.
想等一会儿将这一片河滩搜寻完了,再和三弟给抬到车上去,平凹力气小,手上可以举起如椽大笔,却无缚鸡之力.
但三弟竟然要做一回大力士,在平凹的帮助下,一人扛上走了.
我只有心服了:真是年轻啊,好力气.
要去帮他抬,三弟说不用,两人抬不方便,难走路.
三弟中间歇了一肩,只能一头放在肩上,一头顶着沙塄.
说是想拿下来,那像头和脸的一端,那猿人下巴的一处像个勾子一样牢牢地勾着他的肩头.
我笑着说:"那是猿人亲你了,感谢你从风沙的泾河滩把他背上,又请上桑塔纳小车,又将放置于平凹的家里,使他有了一个新的归宿,结束他几万年的颠簸动荡的生涯.
"这天,我们拾了几个一般化的石头,便返回车旁,将那猿人先请上车,车轮子马上下陷了好多.
我们都嫉妒地说:"咱这是陪人家捡好石头来了!
看人家得意的那个劲儿,真气死了.
"平凹只是笑着说:"一切都讲缘份,无缘份不可强求.
还是顺其自然吧.
"话虽这么说,气归气,可你不服也不行:平凹不知是有缘份呢,还是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每次到河里捡石头,他总能捡到一块称心如意的石头.
第一次到这泾河捡石头,是在四月的一天,那次由陕西著名的石头收藏家李饶及其夫人发起,也是三弟开车,来请平凹去,平凹又拉扯上我,我是坐了顺水车,大红太阳烤晒,每人手上提一个塑料水壶,见一堆石头就洒水,有了水,石头便显出花纹图案.
平凹就拣到了一块好石头,上边长几根树杆,有粗、有细、光光的枝丫,那树叶呢原来落了,你看树杆的周围一片黄叶,这就是秋色.
我们叫它秋色石,或叫它秋风萧瑟.
平凹叫它落叶满地.
他得意忘形,以为珍品.
李饶是石头专家,也一边附和赞颂,"是珍品!
"这一说,令我这个首次出来捡石头的人眼馋了好半天.
当然,平凹也有空手的时候.
那是他捡到"落叶满地"以后不久.
我和家人在一个星期天,自己坐上公共汽车到终南山下的沣峪口捡过一次石头.
那天,我们大获全胜.
我们一家人在濛濛细雨中捡到了五块奇石:一枚是一个人的脸谱——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个眉毛细短,一个眉毛粗长.
很有情味,眼睛睁大了,眉毛就细短了;眼睛眯小了,眉毛就粗长,似乎给你挤眉弄眼呢.
还有那细细的长鼻子,小小的一点粉红小嘴,那椭圆的脸形,真是好极了.
另一枚石头上有一个行书的"姑"字,笔墨粗壮,遭劲有力,金笔黄字,烫金一般.
还有一块桂花石,还有一块幽默艺人……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公共车内,看到一个小女孩,我便想起自己刚捡的石头,情不自禁地拿出来,对她照了照.
小女孩惊叫道:"oK!
OK!
一个眼大,一个眼小.
好美.
"平凹第二天就到我家来看石头,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我从他眼里看到了羡慕和妒嫉.
我却好高兴,我终于"报复"了他一次.
过了几天,我约他去洋峪口捡石头,说有一个巨石上有一匹四蹄腾飞的马.
他因为看了我家的石头,也受了我的煽动和引诱,便欣然与我一同坐上公共汽车到终甫山去.
路上,他说他是好多年没有坐这种长途公共汽车了.
我说:"为了石头,你这就坐了.
"他笑笑,点点头.
到了沣峪口,进入河滩,没别人,就我们两个.
我拿出了自制的帆布褡裢,平凹走时,顺手拿了一个装化肥的蛇皮袋子,提在手上,洋腔百调地唱道:"你问我干什么我要捡石头.
捡块好石头,心里好快活.
"可是,我们跑遍了这个河道,上次捡过没捡过的地方都搜寻了一遍,一块好石头也没有捡到.
我也觉得奇怪,上次捡时,就在下游的这一段捡了四五块,今天跑遍了下游河滩,也没有,咋整的平凹气得骂我:"狗东西有源,你们一家人把好石头全捡完了.
又哄骗我来白白跑一趟,你高兴了"我笑笑说:"哪会呢,好石头,是永远捡不完的.
拿你的话说,就是看有没有缘份.
有缘份,好石头自然碰上;无缘份,好石头就错过了.
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
""你好残酷.
"我们又走到上游,石头更大,平凹也看到了那块巨石上的腾飞之马,可谁拿得动呢!
平凹还是没好气地说:"这么大,大吊车也拿它没办法的.
"我还是笑笑说:"你不是喜欢大吗""大,大你个头!
"我们是大败而归了.
这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之外.
我们每人捡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也不咋好的,可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平凹将那小石头放入化肥袋里,还在肩背上斜吊着,我见到了公路上,怕人笑话,就一定要抢过来,连石带袋装入我的褡裢之内.
我们在镇上吃了油泼面条后,就又搭车回家.
路上,平凹一个劲地贬斥沣峪口的石头石质粗,无好东西,无价值.
接着就攻击我上次在洋峪口捡的几块石头,如何的不好,如何的粗糙,如何的不值得珍藏……我只是笑,偶尔也刺他一句:"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到别人家里看到好玩的东西,自己没有,也带不走,就生气地用脚踢,说不咋稀奇.
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和心理.
我们在一起时,就童心长存,童趣不断.
记得他在我家,一次对费秉勋说:"你看有源家这些石头像什么什么也不像.
可他每次见了你,就总要抓住你的领口,对你解说一番,诱导你按他说的去想象.
你到咱家看去,好石头就是好石头,不用解释.
"秉勋每当这时就跟上平凹敲边鼓:"对.
是的.
有源就给我解说过几次.
"气得我咬牙切齿.
平凹说:"这样的石头,扔了也不去捡的,没人要.
""啊—!
"我明白了,"原来你们狠贬我的石头就是为了叫我扔,我扔,你们捡,可恨,可憎.
我才不上当哩!
"最后还是秉勋说:"再次捡石头,叫上我.
"我笑笑说:"这才正经.
"以后不几天,秉勋来家借石头,我好高兴,就把白居易借石诗给他咏了.
我问他干什么用他神秘地说:"先不告诉你.
"先不说也行,只要你借就好.
说明咱石头好,有灵气.
看你们以后还砸不砸.
便用布兜随意拿了几块未打过漆,仅上了蜡的石头给秉勋.
秉勋就神秘兮兮地提回家作妙用去了.
平凹还在拼命的写作.
可如今多了一项喜好和追求,那就是搜集奇石和古董.
他若得到一枚奇石,必要先对我说,先让我去看的,我自然是大加赞赏一番.
他自然就高兴万分,如愿以偿.
就像当年,他每构思一篇小说,每发一篇文章,就要给我大谈构思一样.
平凹不是在玩物,故没有丧志,他是在石中,在传统文化中吸收更多的营养,来灌溉自己的艺术之树.
正如他在《小石头记》一书的序言中说的:"人是要有嗜好的.
古人说,没嗜好的人不可交,所以我也就多嗜好,写字、画画、下棋、唱卡拉OK,收集陶罐、瓷瓶、木雕、石刻,最痴心的是玩石头.
我玩石头但没有好石头,又爱那类大一点的,粗一点的,拙笨憨朴的.
所居的房子不大,并不置家具和家电,隔三岔五就弄回一个石头来,堆得架上是,桌上是,床上也是,以至于朋友来总担心楼板负不起,要某一日发生塌楼事件.
这使我也慌恐起来,谋划了一年之久的要将一块古木化石搬上家来的行动便中止了.
我平日吝啬,吝啬花钱吃饭和穿衣;写字能算作书法了,也不肯轻意为人留字,可谁若送我奇石,我会当场挥书答谢的.
以后明知有人投我所好,以石索我字画,我也甘心落其圈套.
世上的人都是世上的别物所变的(世上的别物前世可能也是人),我疑心我的上世就是石头.
"有句话'玩物丧志',别的不论,玩石头却绝不丧志.
玩的石都是奇石,归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情玩的,谁都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的情操,澹泊的态度,天真,美好,这就是缘分.
"平凹家的艺术氛围世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然人.
这便有了自己的性格、气质、喜好、追求.
世间每一个家,都是一个自然的家.
除了共有的家庭温暖外,便也有了自己的个性、摆设、装饰和文化.
当你走进平凹的家时,你会马上感到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一种神秘的气息,那般庄穆、肃静.
进门,门不得开得很大.
闪进门,你会看到一个石狮蹲在门后,正拿眼睛看你,你用一笑打个招呼.
站在客厅,立即平视到一幅陕北来的民间布堆画、人物造型是那样的简单、明了,那样的朴实、自然,那样的富于民族气息.
这时,你的脑子也可能马上闪出平凹在他的作品《天狗》中采撷到的民歌小调,想起他偶有闲暇,也会在卡拉OK放松一下,拿起话筒唱一首商洛道情:"后院有棵苦李子树,小郎儿呀,未曾开花你先尝……"布堆画两边的条幅是平凹自己题写的:"守静抱朴,文心雕龙.
"这就是平凹的为人处世、气质秉性以及文学创作的态度和远大目标.
他是要以文心而雕龙画凤的.
继尔往沙发上一坐,你看到一个大木佛.
听人说这是朋友从云南用集装箱运来的.
佛是那么端庄,那么慈祥,那么肃穆文静而心平气和.
佛前有一个古老的升子口那般大小的石香炉,那样质朴,那样粗旷,那样简单,像是一个刚刚出师的工匠的作品,又像是一个工艺精湛的石匠用锤子和钻子很随意地打掏了几下.
再细细一看,原是道光年间的物儿,是陕北的泥质粗沙岩琢成的.
这时,你可能不由自己地会双腿跪地,双手作揖,烧香叩头.
但是,请问:你烧的什么香叩的什么头求的什么福你可能会一时无言以对;也可能会扭头问平凹:你呢平凹并不否认他也烧过香,叩过头、作过揖,他敬佛就是敬艺术.
罗丹说过:"艺术是一种宗教,现在你信不信"(《罗丹论艺术》)二十年前,平凹在艺术的感召下,便一心向"佛"(艺术),崇拜、跪倒、追求、探索,到最终的"成佛",修成正果——艺术化了他的灵魂,灵魂又艺术化了他的肉身.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文学,一切都是艺术.
不信,你且看看他的门帘和窗帘,是远古的图腾.
先人们在手舞足蹈,表演那些简单的粗犷的来自生活和生产实践的艺术.
你再看看他家的古琴和古埙,你的耳边马上回响起"高山流水"之音,你的眼前立即荡漾着《废都》里描写的古城墙上悠远深沉、凄婉动人的垠乐.
还有这鹿角羊角、牛头马头——不知什么时间,不知何种原因死于新疆大漠里的一匹马,也可能是古代的将军骑过的战马,也可能是近代的骑士驾驭过的千里驹.
如今,往事如烟,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架马头骨,风里沙里躺了几百年,几千年.
总算有幸,也是马的造化,于一九九五年金秋时节,被平凹在西行的大漠里发现,然后就爱不释手,然后就坐上飞机,然后就挂到平凹的客厅里.
你说不好看的,有点怕人.
平凹说,倒过来放,倒过来看,就是一架马头琴.
这就是罗丹说的,对于艺术家,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
还有这石头,奇形怪状,五颜六色,可人动人.
它们来自天南海北,地下天上.
有朋友送的,有自己捡的.
当平凹写作累了,对城市腻了,厌烦了,就会邀上朋友,回归自然,到江河湖泊之中,到高山大川之间去发现美.
在骄阳里晒,在大雨里淋,全神贯注,用心查看.
于的用水洗,湿的用毛巾擦,捡金豆子似地一个一个地看过.
终于发现了一块美的石头,他便会狂呼大叫,他便会手舞足蹈,甚而唱一声商州花鼓.
回到家,又是铁锅里煮,又是铝锅里蒸;又是打蜡,又是抹鞋油,然后就是放在一处,歪了头细细端祥:看看,多像北京猿人;看看,多像枫树红叶;看看,多像一个小丑——黑黑的麦子色,吊葫芦头,长大的鼻子,眯缝的笑眼,歪歪小嘴,既幽默,又滑稽,可笑.
可笑.
美也.
美也.
在于凹家里,是没有花花草草的,也很少有高档家具,仿佛这一切都是小青年的追求.
一个饱经世事的大觉悟者,一个有很大抱负和远大追求的大智慧者,其追寻求索的是更大更高的智慧.
在平凹家里还有的是书,书架上的书,床头上的书,厨房的窗台上也是书.
有外国的,有中国的,有古人的,有现代的.
有文学、有艺术、有哲学、有宗教、佛道法儒皆有.
更多的是平凹自己的书.
牛要吃草,把草变成牛奶;蜜蜂要采花,把花粉变成蜜糖.
对牛来说,更重要的是造奶;对蜜蜂来说,更有意义的是酿蜜.
石狮也好,布堆画也好,远古图腾也好,古琴、古埙、羊角、鹿角、牛头、马头、石头和书,都是"青草",都是"花粉",平凹以他艺术家独有的眼力和智慧采撷它们,把它们造成奶,酿成蜜,奉献给人类.
当你吃着这智慧的"奶",喝着这天才酿就的"蜜"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和想法是否想过该分一点给你的妻子儿女,给你的亲朋好友,让他们也和你一起感受这艺术的氛围,接受这种特殊家庭文化的熏陶.
这时,你是否也该想到家庭的装潢,摆设,是有很大很多的学问的.
平凹家的摆设与构思平凹永远沉浸在艺术构思之中,永远沉浸在艺术氛围之中.
写散文,作小说,自不必说;连家里的小东小西,零零碎碎、坛坛罐罐的摆设装饰,都经过了苦苦琢磨.
例如,石头往哪里放,根雕往哪里摆,汉罐往哪里蹲,书画往哪里贴,条幅往哪里挂,巨笔往哪里竖,硕砚往哪里搁,大印往哪里藏,坐佛往哪里请……他无不认真构思一番.
这一般是在他写作累了,坐在沙发上抽香烟,或是端杯热茶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时完成的.
一旦放好,就不许别人动的.
一动、就破坏了他的艺术构思.
这可苦了他的母亲.
人年龄大了,忘性也多,每次打扫卫生,把这些物件儿擦拭一遍,人累点倒不说,就怕放不到儿子原先放的那个位置,免不了被儿子数说几句.
不过也好,时间长了,母亲也学会了属于儿子的摆设家具的窍门和路数.
三幅画很奇很怪的.
一九九三年平凹自己为自己作画三幅,两副挂于客厅:一副是钟馗吃鬼,画面为钟植的一只毛耸耸的粗壮有力的胳膊和大手,正抓住一个鬼往自己血淋淋的大嘴里塞.
钟馗捉鬼,是我国古代广泛流传在民间的一个鬼怪故事.
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唐明皇于病中梦见一大鬼追捉一小鬼,把他吃掉,自称是不第的武举,立誓除尽天下妖孽.
唐明皇醒后,病情竟然因此而愈.
于是诏名画师吴道子画其像,批告天下,以祛邪魅.
平凹在这里根据自己的想象画钟馗吃鬼,并把它悬挂于客厅,不仅仅是重复一个古老的传说故事,也不仅仅是为了"以祛邪魅",我想,这是昭示他的文学主张和创作态度——他创作文学作品,固然要歌颂世间的美好东西,但他更要批判世间一切丑恶的东西.
批判是为了更好地歌颂.
他是一定要像钟馗一样,除尽天下妖孽的.
他像鲁迅说的,一个真正的作家,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沥的鲜血.
对于人世间的"鬼"——各种邪恶,敢于嘻笑怒骂,敢于讽刺鞭挞,敢于将它统统吃掉.
钟馗敢于吃鬼,鬼就怕了钟馗.
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小说,写一个人专吃毒蛇,最后他变成了一个大毒人,世间的一切毒对他没有办法,世间的一切毒物也就怕了他.
而他越发的勇敢,见毒就进攻,从不退缩和怯懦.
另一副画,题名《独行》.
画面很简单:左边有一古代书生打扮的人,戴头巾,着长服,昂头、背手,手上操书卷.
他的身后,也就是画面的右边是一只什么也不像的兽:像犀牛,像野猪,像狗熊,像熊猫……总之,它是一只什么也不像,什么也像的怪兽.
它仿佛是画家——作家贾平凹对动物界进行典型化了的一个艺术典型.
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它就是一幅一般的画而已.
它是作家一生追求的目标:艺术的最高境界.
最高境界的追求是孤独的,痛苦的,没有人理解的,没有人做伴的.
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界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界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界也.
"对于艺术家来说,一生只有艺术与他为伴;对于平凹来说,一生只有这只艺术典型化的怪兽与他为伴.
还有一副画悬挂于卧室.
在平凹卧室床头一万的墙壁上有一幅横挂着的画,那是平凹一九九三年深秋作于四川绵阳师专的.
画面是一塘枯径败叶的荷,显然是秋荷图.
平凹自己在图画中有记述的文字,曰:九三深秋图秋蝉声声软,绿荷片片残,人近中年里,珍红惹蝶恋,静坐池塘上,默数青蛙唤,忽觉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九三年古历八月十七日於绵阳平凹又曰:吾西行川北,棲于绵阳师专,该院中有一池塘,清幽异常,虽无荷,却有浮莲草,竟风起草移,恍忽人亭转动,不觉想起故家荷塘,此般心境遂入室作此图.
吾从未画荷,将荷画作三叶竹也.
而普天之下,谁家又敢如此画法无聊为画,是文字不能抒心臆也.
平凹又记平凹在这里,强烈鲜明地宣告了他的处世哲学——虽不能濯青莲而不妖,也要出污泥而不染.
虽然秋风萧瑟,折断花径,撕碎叶片,可根下却有一窝白生生,胖乎乎的莲藕,可生津,可沁心,可充食,可解渴,更有那割不断,理还乱的情思、愁思、文思.
两种狐在平凹的卧室,有他写作的书案和他休息的大床.
在书案和大床之间,有一根雕,其形酷似红狐.
她温柔地卧庄地上,楚楚动人,仿佛时刻都可能从地上悄然而立,红袖添香夜读书;平凹的大床头的墙壁上还爬了两只真正的新疆雪山狐,那么纯洁、雪白,那么温顺、美丽,仿佛时刻都可能从墙上飘然而下.
这使我想起了平凹的作品风格和创作个性.
平凹最初最喜爱的古典小说是蒲松龄的《聊斋》.
一部《聊斋》解决了平凹创作上的好多难处,也是平凹的小说染上"狐仙气".
这是一位搞文学评论的老师说的.
她说:"平凹的小说让我嗅到了一股狐气.
"平凹爱蒲松龄,爱《聊斋》,爱狐仙.
他曾坦然地说过:"我多么希望半夜里,当我写作正酣时,狐仙来光临我.
"在我们商州,常常有狐仙的传说,在那云雾飘缈的山洼,在那滴水有声的山洞,在那绿云紫气的竹林,在那彩霞飘飞的桃园,在那银蛇蠕动的山泉……都有狐仙的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山里某男人被狐仙缠上了,晚上狐仙化了美女来会他,把他媳妇用手拨在一边,与他做好事.
做了不许他告诉任何人,不然就要打他的嘴.
鸡叫以前便离去.
如此这般半月有余,此人骨瘦如柴,老婆问他,他初不敢说,后还是说了,晚上就遭了狐仙的掌嘴,嘴头也打肿了;某山洞前住一人家,家道贫穷,父母双亡,只有一少年苦度光景.
一日少年在山林砍柴,看见一红狐卧于草丛中,一眼眼看着他.
他走近它,它也不走不跑.
少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小狐狸,腿上有很多伤,正流血,他便可怜它,想起母亲在世时,自己一次砍柴,弄破了腿,是母亲用草药贴好的.
他便在附近草丛里找这种草,然后用指甲刮下红的、黑的作药,敷于红狐腿伤的地方,血就止了.
他又把它抱着藏于深草处.
晚上,便有一美貌女子,穿了云霞般的衣服来找他,说他心好,有恩于她,她愿报答他.
问他想要什么他要米有米,要面有面,要地有地,要房子有房子,要柴有柴……问他还要什么他要老婆,她就做了他的老婆……这些美丽的传说故事,在我很小时就听过;在平凹很小时也听过.
平凹也就有了很多的痴想.
大家知道,《婴宁》中的婴宁,狐仙也.
平凹的成名作《满月儿》中的月儿就是受了婴宁的启示和小时候听来的狐仙故事的感动而创作的人物.
月儿身上就有一股"狐仙气".
这也形成了平凹早期作品的创作个性和风格:清新、自然、细腻、婉约、空灵、柔美和旷野.
木佛、汉罐平凹家有云南来的大木坐佛,有后藏来的石佛,还有千年铜佛、石佛,平凹喜佛、拜佛、写佛.
他在一些散文和小说中描绘佛,讲解道.
他的长篇小说《浮躁》和《废都》等都有佛道的篇章;他还有一个集子叫《坐佛》,一个集子叫《树佛》.
平凹最初对佛道的接受和研究,在作品中多次地加以描写和表现,是出于文学家选材的独特呢,还是一心向善,拯救人性,出于作家的良心是创作思想的纵深发展呢,还是顿悟——对佛的悟和对人生的悟是达摩面壁,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真正的大家呢,还是有意识地对中国古文化的一个继承和发展我想这些都是兼而有之的.
试想想没有佛文化和道文化对平凹的影响,平凹作品的深广度将怎样平凹家有更多的秦砖汉瓦和汉罐,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秦汉之风的采撷.
陕西古长安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是十三代帝王建都的所在地,秦、汉、唐更是中国封建王朝的大一统和鼎盛时期,在这里,中华古文化的沉淀极为丰厚.
秦汉之风和汉文、唐诗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秦代兵马俑、汉墓石刻、《史记》、《汉书》、《道德经》、黄黄汤汤的壶口瀑布,苍苍茫茫的浩然黄陵,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大漠落日的古长城,这种宏大、厚重、古朴、苍茫和豪迈之气无不浸骨吸髓,滋润平凹的文学之躯,使他的文学之树更加墨绿、更加凝重、苍茫!
在这里,平凹两腿跪下,双手作揖,头顶点地,拜佛、拜祖先,接通炎黄血脉,承受五千年文化的苍茫浩然之气.
这才是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辉煌灿烂.
这些在平凹的作品中,特别是在《浮躁》、《废都》、《白夜》里得到充分地表现.
石头石头,在平凹家到处都有:抬头可以望见,低头可以看见,伸手可以摸到,动腿可以碰到.
平凹嗜石如命.
石头成了平凹家极为重要的摆设,也产生了石文化.
他喜石,不是为了玩,为了赏,为了钱,为了沽名钓誉,而是一种艺术追求.
他追求自然天成.
经过二十年的苦苦求索、追求,平凹的文学艺术己步入了最高境界,那就是没有雕琢的技巧,没有刀斧的痕迹,一切归于自然和质朴.
真僧只说家常话.
他喜爱的石头,必须是自然天赖,如有一点人工取巧,他将弃之不顾.
他最初写《丑石》,宣扬了罗丹的一种艺术观——"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美.
"(《罗丹论艺术》)即美在丑中.
一九九五年平凹又写了一百篇《小石头记》,也在极力宣传和张扬歌德的一种文学见解:"只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只有自然,才能造就大艺术家.
"巨笔、硕砚、大印平凹一生以文立世,与文墨为伴,"文房四宝"在他家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
然而,这又是怎样的"文房四宝"呢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威风.
不信,请看看——这是一支毛笔,有一人多高,笔杆有碗口那么粗,羊毫,有一尺长,有老碗粗,那么壮,真是如椽巨笔.
这是一个龙凤砚,有磨盘那么大,那么圆,龙凤攀绕其上,真是可引黄河之水磨墨了.
这是一枚大印,恰如三块秦砖贴在一起,上刻八个大字:"商州贾氏平凹之印.
"这是文章大家的文房四宝,这又是文章大家的最好象征.
它是平凹家的摆设,又是辉煌文章的彪炳!
在平凹的客厅里,有一个叫治权的人给平凹送了一幅字,镶了大镜框,其文曰:"炎黄文化五千年,博大精深气为先.
书道艺术其中娇,独具法则显渊源.
虽无众色堪比画,却可与画相理连、虽无声音悦人耳,却可妙过丝竹喧.
峨峨兮若泰山巍,洋洋乎如江河远,浩浩荡荡洞庭波,莽莽苍苍燕山雪,金戈铁马万里虎,小桥流水亦婉约.
深识书者,无须道箇中蕴情,任君解.
高山流水歌一曲,风雅颂音四海传.
"治权在这里虽然是在讲书道,可挂在平凹家里,我们何不理解为对平凹的文学艺术的一种品评和赞美.
平凹写作甚丰,各种文学题材都已涉猎了.
他已成就了一个文学大家.
大家就是与众不同的,他在摆放每一物件时,都有一定的构思,都形成一种文化氛围.
当人们一走进他的家,就像气功大师走进有灵性之气的自然山水中一样,感到一种气场,一种气的存在.
再想想,在这种环境中,在这种气氛里,无论是儿女、亲属、朋友、同学、相好、知己都会受到熏陶和感染的.
创作·意境一个未出生"孩子"的命运在我们商州的一些偏僻而落后的山村,村上有人生孩子,总不进医院的.
一是人们思想封建、陈旧、愚昧、保守,不习惯在医院生孩子,说是让医院里的人掰掰扯扯的,好羞人;二是山大沟深,住家七零八落,大小医院离村子很远,背着走,抬着送,来不及;三是本村的接生婆也靠这个挣碗荷包蛋吃吃,争几个小钱花花.
她害怕冷落,就添油加醋地说了医院生娃的一些今古奇观.
那就只有在自己家里生了.
可是,你看看她们是怎样地接生孩子这简直叫虐杀——把孕妇放在一堆稻草之上,脱光了下身,找两个帮忙的妇女,接生婆命令她们一边一个搬开孕妇的腿,而不是一般地搬开,非要叫孕妇弓起腿来向外使劲搬,老天呀,这简直是要将母亲撕扯成两瓣了.
顺顺利利的,算你幸运,有福气.
怪生难产的,可就遭殃受罪:接生婆伸出锋利的爪子,在那淌血的人门里乱抓、乱掏、乱扯、乱拉……母亲常常会昏死过去.
这还不行,接生婆又命令下手拿来一个瓷碗,当地摔得粉碎,捡一块飞刃的瓷片割开生命之原门,真是令人不敢看的.
每当此时,你会想到,做人难,做人可怜;做女人更难、更可怜,一个女人如同一头牲口……如此这般地折腾,当然不是儿死,就是母亡……做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心两头扯,每每听到那惨叫声,像揪他的心,挖他的肝,总要经历几次死去活来.
可他有什么法子呢这是老习惯,几千年来就这样,老辈人传下来国难者志哀!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交身边的工作人员走小路送化龙桥报社填补空白.
18日,周恩来还亲自上街散发这张报纸.
那些时日,曾家岩50号所有工作人员都昼夜辛劳.
沙汀也经常在那里进进出出.
他的任务是听有关人员介绍事变的情况,向文艺界的朋友作宣传解释.
50号连续召开会议,而且一开会往往要到深夜才结束.
杨礼又患了中耳炎,需要每隔一天到临江门吕钟灵医院那里去换药.
沙汀每天或隔一天就得往城里跑.
有时是头一天带杨礼去治病,第二天去开会.
有时是把杨礼送回家,接着又去开会.
有一次看完病,天色已晚,只得带着杨礼去开会.
走进会议室,他把杨礼安顿在身后靠墙的长椅上,然后专注地听周恩来讲话,听与会者发言.
当周恩来吩咐警卫员取来一床毛毯搭在杨礼身上,他才发觉孩子已经睡着了.
当晚参加会议的人很多.
散会以后,沙汀见很难在50号留宿,正有些犯难,周恩来叫派车送冯乃超时,就叫他父子俩同车去文委宿舍寄宿.
50号部署了疏散工作.
由于当时时局恶化,南方局执行"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有计划地疏散革命、进步的知识分子.
有的组织到延安和别的解放区,有的去香港、南洋,有的去昆明、桂林.
艾青、韦、舒强、沙蒙、欧阳山、草明、白朗等早已批准去延安,很快分期分批成行.
杨骚是福建人,在南洋的同乡、熟人很多,而南洋侨胞在抗战中又有特殊的作用,沙汀在请示以后,动员他去新加坡.
他只身漂泊南洋,到建国后才返回祖国.
1月底,疏散工作一一落实,徐冰问到沙汀的打算.
沙汀说他正在写长篇小说《淘金记》,舍不得丢下来,而他这人又有些土气,离开四川就写不出小说,黄玉颀也不愿意离川,因此他希望回故乡安县.
徐冰问安县的环境怎样,沙汀讲了舅父郑幕周的情况,可以利用郑幕周的关系隐蔽.
徐冰点点头说,那你就赶快走呀,这几天周副主席睡不好觉,就为你们这些文化人担心.
沙汀问组织关系怎么办.
徐冰说就留在南方局.
沙汀说:那我就走暖,我很快就动身!
徐冰说:你不同周副主席见见面沙汀说:当然很想见呀!
徐冰走进内院,不多一会,陪同周副主席出来.
看见周副主席满颊胡茬,满面倦容,沙汀心里一阵难过.
他连忙上前,将疏散的打算简要他讲了.
周恩来说:行嘛,就回家乡去嘛!
沙汀说:自从我把家小接来重庆后,很少进城工作,我的工作做得少,也没有做好.
周恩来说:你在乡下写东西嘛,写东西,当然就少进城嘛!
这样一说,沙汀更加难过起来.
周恩来对于部就是这样宽厚.
这临别的见面,给沙汀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同50号惜别以后,沙汀就准备启程.
他和玉颀连夜收拾行装.
以走哪条路为好呢乘成渝公路的车当然是通常的走法,可是那条路盘查很严.
他到两路口车站探看时,发现增加了不少军警,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物.
他同玉颀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出人意料地绕道走水路.
他把这叫做:出奇制胜!
主意一拿定,他就拜托舒强买好船票,由舒强将玉颀、杨礼和行李先行送上船.
他做出很悠闲的样子,在坡坡坎坎的街上闲逛.
他到"文协"总会找以群.
以群不在,见到梅林.
梅林拿过一张张治中邀请文化界人士吃午饭的请柬,并且说:最好我们都去!
沙汀应声说:好呀,我们都去.
他们还谈了一些去年一次宴会上的趣闻.
他辞别出来,登上观音岩长长的石阶,顺路到白象街看望老舍.
他很想将自己的行踪告诉老舍,但是老舍房间在座的还有靳以、姚蓬子.
对靳以他当然信任,但对姚蓬子就不便吐露真情.
他们一起闲谈,话题转到沙汀的近作《老烟的故事》、《在其香居茶馆里》.
靳以说两篇都写得不错,他都很喜欢读.
姚蓬子却说后一篇还可以,前一篇不好.
他劝诫沙汀:你不要写那些题材吧!
他说话照旧粗喉大嗓,唾沫迸溅.
老舍看了很不过意,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开.
他指着桌上的一只烟灰缸说:你们看这个大家伙,这是专为蓬子准备的.
于是大家都笑起来,都去夸张姚蓬子的烟瘾.
沙汀悄悄看看表,向大家告辞出门,径直走向朝天门码头.
他刚下石梯,忽然瞥见黄洛峰拾级而上.
黄洛峰好生惊讶:老沙,这时候了,你还到哪里去呀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随便到河边走走.
黄洛峰微微一笑,沙汀也笑了.
他匆匆走上了船,在下舱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找到王颀和杨礼.
此时,母子俩斜倚行李,巴望多时.
这是一艘汽轮,卖票不限人数,乘船不分铺位.
舱内人声嘈杂,烟雾迷漫.
启航之前、警察照例进舱检查一番.
检查到沙汀的一堆行李时,一个警察忽然说:喝,你们还带了武器!
把沙汀吓了一跳.
他顺着警察的眼睛看时,原来指的是杨礼的玩具手枪.
正是隆冬时节,汽船迎着凛冽的寒风沿长江而上.
航行约4天,到达庐州.
沙汀和家小在江边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次日搭上货船,顺利到了宜宾.
当晚他们上饭馆吃了点鲜笋炒肉之类的炒菜,算是过了旧历年,接着又乘船去乐山.
宜宾到乐山水浅滩多,木船时走时停,由乘客下船帮助拉纤过滩.
每见此情此景,沙汀顿生诗情画意,联想起俄国画家列宾笔下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他们到乐山也只住了一夜.
嘉州山水颇负盛名,而当地著名的水产"江团",也闻之令人馋涎欲滴,可是他们无心观赏和品尝.
花了点小费,托旅店的茶房买好汽车票,马不停蹄赶到了成都.
在成都一家小旅店住了一夜,于次日叫了两辆人力车,向安县进发.
第七章睢水十年(上):创作的黄金时代(1941年春—1945年秋)皖南事变爆发以后,沙汀经批准疏散口乡.
他避居偏僻的一隅潜心创作.
他这时的创作是他长时间蕴蓄之后持续的井喷.
他后来欣慰他说:"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九年这段时间,是我学习写作以来生产力较为旺盛的年代.
"①"我还说过两句笑话,只有抗战期间,我有过类似'文思泉涌'的情况.
这是指我在故乡山区难水关生活那七、八年而言.
"②从这两段文字可以读出一种笑声.
然而,那时的生活是寂寞而艰苦的.
他是在寂寞和凄苦中建造着艺术丰碑,是在那乡场上的一个闹鬼的后房,在山野黄麂哀怨的鸣叫里,在农民们山锄的鉴鉴声中,在一家锅厂后院囚室一般的昏暗的小屋内完成了一部部杰作.
在他的这些作品后面闪耀着一个执著、坚韧、诚实的灵魂.
三十五疏散回故乡1941年2月中旬,沙汀全家回到故乡安县.
他们在杨家大院住了一个星期,搬到了西街郑慕周院内.
他们不愿意同杨朝缓一家人住在一起,而且黄王颀受聘担任了位江小学的音乐教师,住在"郑公馆"内,与学校一墙之隔,到学校也比较方便.
"郑公馆"是两进的四合大院.
后院的住房宽敞舒适,庭院幽静.
郑慕周住正堂.
沙汀一家住右厢房.
客寓在这里的何仁一家住左厢房.
沙汀很快就同何仁熟识.
何酒仁与巴金有旧交.
早年留学法国,信仰安那其主义.
抗战初期在粮食部门供职,因揭露其内部弊端,与上司发生顶撞,愤而辞去公职,潜心从事中国农业问题的研究和著述.
他很有些愤世嫉俗的傲气,连衣着也与众不同,载一顶平顶瓜皮帽,穿一件二马据短衫,一双圆头便鞋,拄着很洋气的手杖.
他知道沙汀的政治身份,说话无所顾忌,指讦时政,讽评世风,谤议当局,甚至大讲蒋介石和宋美龄私生活方面的种种隐秘和笑话.
沙汀常常到位江小学去.
他对这所学校的感情很深,同许多教师有交情,同马之祥等还有深交.
他有事没事都要到那里去坐坐.
当时学校进步的空气相当浓,课堂上、壁报上都敢于讲坚持抗战,反对投降.
为欢送青年上前线,师生们还由黄玉颀负责排练了《生产大合唱》,在东门外公园里演出.
县党部书记长魏道三也居然前来观看,同群众一起鼓掌.
沙汀同知识界进步人士也有往来.
他常同老一辈的李芰荷、同辈的萧崇素、赵槐轩等一起聊天.
萧崇素从重庆回乡后,在县立中学任教.
他和妻子王映川住在西街妹夫彭丰根的院子里.
他常来找沙汀闲谈,有时还相约到十字街口的茶馆里吃茶.
萧崇素热情、健谈,尤其喜欢纵论时局,而且旁若无人.
沙汀同县长严树勋也有接触.
此人系本具桑枣乡人.
北伐前张群在成都任警察厅长时,曾在张群手下当过帮办文书.
他之所以热衷来当县长,是混资历、图名声.
他终日无所事事,外号叫严老婆婆.
同乡的袍哥头头挖苦他:"唱小旦也是人干的嘛,为啥子偏要当这个人众讨厌的差事!
"他只是淡淡的一笑.
他同郑慕周的下属刘俊逸共过事,与郑慕周的关系密切.
他来"郑公馆"时,经郑慕周介绍,与沙汀见了面.
在一阵客套之后,表示欢迎沙订到他府上作客.
这本来只是一句应酬话,可是后来郑慕周、马之祥、何仁、刘俊逸谈起此事,都认为沙汀应该去一趟.
因为他们早就注意到,沙汀刚刚回安县,县党部的魏道三和特务头子苟朝荣就制造过舆论,说沙汀可能是奉①沙汀:《序言》,载《读书》1981年第10期.
②沙汀:《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载《收获》1979年第1期.
八路军派遣回乡进行非法活动.
沙汀到严树勋那里去做些工作,可以抵制这种谣言.
于是沙汀就约刘俊逸、尹策三到严树勋家中造访.
他们同严老婆婆闲谈一阵,借机对县党部的造谣发了一通牢骚,说这些谣言毫无根据,其用心昭然若揭.
严老婆婆胆小怕事,竭力回避矛盾.
他一再打断他们的话,问沙汀在上海住了多久,对上海的印象怎样他们的这次谈话,对争取严树勋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为周树乾遇到的麻烦,沙汀也帮了忙.
周树乾系秀水乡人.
曾去过延安,但早已抱病回乡.
县党部阴谋按照取缔异党活动法拿他开刀.
他们通知他进城谈话.
他自恃出身望族,家族又为他壮胆,就糊里糊涂地来了.
他住在尚友社的旅店里,做出一副听候处置的样子.
党部要他写个书面材料,承认自己是异党,参加过异党活动,说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结.
他说他不是异党,也无任何活动,但又不敢说不写材料,更不敢擅自离开县城.
一天夜里,他到郑公馆来找沙汀,向沙汀哭诉了一番.
沙汀不知他已脱党,对他表示同情.
沙汀说你这人也太书生气了,你为什么要理他们那一套,大大胆胆回秀水不就算了.
沙汀把这个情况告诉郑慕周.
郑慕周与周氏族人素有交往,又富于正义感.
便在次日上午,在常去闲坐的十字口附近尹策三的杂货铺前,故意大声武气地说:那些家伙黑了心肝!
清啥子异党,查啥子活动,人家周树乾得了痨病,天天吐血,硬把人家搞到城里来,真要把人拖死才心甘吗郑慕周素有声望,号召力强.
左邻右舍的人,过往的人,都来帮腔,街头一片喧哗.
周树乾确实正在咯血.
他见有人为他撑腰,增加了几分胆量.
结算了房钱,雇了一乘滑竿,回秀水去了.
这出戏演得很好.
正像居民们所说,那些党棍连一个喷嚏都打不出来.
不过这以后,沙汀很快就看出城里的特务活动加强了.
4月间,党部门口新挂了一副吊牌:中央军校毕业生通讯联络处.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个特务机构.
打那个招牌的,正是苟朝荣等人.
苟朝荣其人满脸横肉,心狠手毒.
只不过县长还并不听他摆布,暂时没有实权.
但在"军统"的牌子挂出不久,成都行辕委派的洋特务杨穗,堂而皇之地到县城来了.
此人行伍出身,身佩中正佩刀,操着党棍常用的语言.
他是来正式筹建特委会的.
到后的第二天,按例行的拜码头的规矩,拜望了郑慕周.
言谈之中,他故意扯上了沙汀.
说他一直关心着沙汀.
在沙汀从重庆启程的时候,他就派人和沙汀同车,护送到绵阳.
这当然是一派杜撰的话.
可是郑慕周却因此心情不安.
他要沙汀"避避煞",以防不测.
沙汀认为国民党反共高潮已被打退,他们暂时不敢胡作非为.
郑慕周根本不听他的书生之见,安排他到何家沟谢象仪家避居.
何家沟在城东七八里地.
是一带岗峦起伏的浅丘.
山丘林木葱茏,山沟阡陌纵横.
谢家的住宅在一片竹树掩映的山坡间.
这是一排西式的瓦房.
格局雅致,门面宽敞.
谢象仪为沙汀腾出一间客房,隔窗可见茂林修竹、汩汩小溪和漠漠水田.
室内挂着名家书画,书橱内有一部完整的二十四史.
这样幽雅的环境是很适合养怕性情、潜心写作的.
可是沙汀才住四五天就感到焦躁.
从繁华的大城市陡然来到偏僻的县城心里的落差就相当大了,现在落入这寂静的山林,看白鹭孤飞,听溪水低吟,一阵寂寞之感油然而主,心情就有些烦躁了.
幸好结识了一个小伙伴.
这是谢象仪的老四,初中毕业,养病在家,性极机灵,嘴也很甜.
他见沙汀闲着无事,就亲热地叫杨二哥一起丢钓鱼、沙汀极喜吃鱼.
故乡的沙沟鱼、黄腊丁、经晒干油酥了的麻鱼子,是他心目中的美食.
他少年时代也喜欢捉鱼.
曾在碾房上的拦河捻,将涮、溜简插在卵石笼烫里捕捉黄腊了、火烧鞭之类.
谢老四的相邀,唤起他对少年时代生活的眷恋.
于是欣然跟着初中生越过山丘,穿过大路,来到石棺材下面的安昌河边垂钓.
初中生钓鱼的方法与他过去的方法不同,是将三尺长的钧竿插在笼篼缝里,让钓钩沉入水中引鱼上钩.
他把这叫做"竿竿钓".
他分派沙汀照看三根钧竿,使得他目不暇接,再也没空想心事了.
沙汀在何家沟过着闲散的日子.
每十天半月也偷偷迸城住一两天.
谢象仪每日必进城坐茶馆.
有时益园茶社摆围鼓,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他每次回家都要到沙汀这里坐坐.
这个已属长辈的人视沙汀为上宾,什么心里话都向沙汀说.
他说他平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次红军路过川西北时,他轻信谣言逃往成都,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这人的思想已有很大转变.
他知道沙汀的身份,很乐意让沙汀在此隐蔽.
后来沙订避居脏水,他的一个同母兄弟,浑名谢聋子的,受特务收买,准备以亲戚的身份去探听沙汀的下落,以便诱捕沙汀.
他知道了,痛骂了一顿:聋子,你胆敢去碰杨二哥一下,老子就会像捏饿虱子一样整死你!
聋子只得悻悻地告饶了事.
1949年底解放大军进县城时,谢象仪不仅没有"逃难",当他发现大儿子勾结叛匪密谋袭击军代表,还大义灭亲,作了检举揭发.
在何家沟住了一段时间,杨穗奉调回成都,沙汀也就回到县城.
这些时候,尽管镇长杨献之被杀后,在谁继任镇长的问题上斗争激烈,但局势趋于平静,完全可以重新提笔写作,可是沙汀仍静不下心.
临近学校放暑假,他还向马之祥、刘逊如建议办个暑假补习班,他也来任点语文课.
不过此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使他的生活发生了转折.
一天上午,刘俊逸前来向郑慕周密报:县政府刚刚接到成都行辕密令,逮捕沙汀、萧崇素、周光复、周树乾、王映川归案.
郑慕周一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十分紧张.
他叫来沙汀,不容有半点犹豫,要沙汀去睢水隐蔽.
时间已是晌午,午饭已经摆上了桌,也不容迟缓.
此刻何仁也来了,劝沙汀走为上策.
他说疯狗咬人是无所顾忌的.
他分析这个逮捕令与杨穗有关,此人离开安县前就曾扬言沙汀、萧崇素等并非什么"本份人".
焦急中的郑慕周还不免责怪沙汀不该离开延安,不该回安县.
沙汀无话可说,赶紧去向黄玉颀辞行,然后在马之祥的陪同下走出校门,坐上一辆人力车,疾疾登程.
当路过国民党党部的大门时,正义感很强的马之祥还啐了一口:去你妈的!
沙汀乘车出城门,便由郑慕周指派的当差苏朝贵专程护送,前往睢水.
三十六著名"三记"之一:《淘金记》睢水在县城西南75里.
地处安县、绵竹、茂汶三县交界处.
这个角落原是郑慕周手下当过营长的唐盛安的天下.
后来唐盛安一手栽培的伙快出身的孙昌明力量强大,同主人反目为仇.
在同唐盛安的三兄弟、浑名唐五驼子的纠纷中将其全家和唐盛安杀害,霸占了眼水.
郑慕周动员了桑枣、秀水和附近绵竹县一些乡场的武装力量四面围剿,才将孙昌明的势力铲除.
当地现任的乡长、唐五驼子的妻兄袁寿山就是在这以后才出头的.
据郑慕周说,袁寿山是绝对听他的招呼的.
一个多月前此人进城参加县参议会时曾向郑慕周一再表示,如有必要,沙汀可以到睢水隐蔽.
难水给沙汀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它地当遁往茂汶的隘口.
西北是高山峡谷,东南是浅丘平川.
场上只有两百多户人家,平场天冷冷清清.
公鸡懒散地拍着翅膀,猪仔悠闲地转游,从山间飞来的岩鹰在空中盘旋.
袁寿山的住宅在进场口不远的地方.
是一座两进的大院,后院有一幢三层的楼房.
沙汀由苏朝贵引路到后院见过袁寿山.
苏朝贵把郑慕周的嘱咐转告了袁寿山.
其措辞不免过分生硬:郑旅长说,就把这个人交给你了,绝不能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用你的肚皮来点天灯.
袁寿山的神色当然有些紧张.
这个向郑慕周夸下海口的睢水一霸,事到临头也有点怯火.
他把沙汀安排在楼房的三楼上,一再叮嘱不要上街露面.
这顶楼的房间宽敞明亮.
站在窗前眺望,从西山峡谷奔腾而下的睢水蜿蜒而过,河对岸是开阔的河滩,点缀着几座零散的石灰窑,河滩过去是碧绿的田野,苍翠的山岗,地平线上黛色的山影.
美中不足的是这木结构的楼房上面没有加盖顶棚,被太阳烘烤得如同蒸笼一般.
沙汀初住下还觉得不错,不上几天就心烦意乱,食欲大减,身上长起疮来.
袁寿山差人从绵竹县拱星乡请来医生,悉心调治,才逐渐减轻病痛.
那位乡村医生给沙订的印象很好.
他每隔一天就来换一次药,往返30余里,翻山越岭,不辞劳苦.
后来沙汀每每生病就想到了他.
《医生》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
住在这偏僻的山乡,生活毕竟安定得多.
而安定就会带来平静,平静也就容易引起各种回忆.
沙汀回忆起回故乡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城镇居民的保守落后,反动派清查异党引起的动荡不安,杨穗的作威作福,苟朝荣的心狠手毒,于是情不自禁进行着艺术构思.
他写了短篇小说《艺术干事》.
描写艺术干事和他的妓女出身的情人开放的性格及其在小城引起的种种非议,讽刺了市民的保守落后.
所写的这对情人,采用了汶江小学教体育的吴老师夫妇的某些素材.
两夫妇确曾因手挽手逛街和下河游泳引起种种议论.
他还写了《小城风波》,通过几位小学教师对清党不满的心理和情绪的生动描写,反映了国民党反动派反共活动的背离人心.
其中被称为幽默家的刘老师,被尊为学校元老,机智、稳重的牛老师,颇有威信、沉默、耿直的孙校长,正患肺病、好强、小气的小顾等都是以他熟悉的汶江小学教师为原型创造的.
教师们议论到的党部书记长魏洋人,洋特务"套裤",将敢于顶撞的小顾逮捕的毒辣的土特务苟琳,则显然是影射魏道三、杨穗、苟朝荣的.
两篇小说都写得真切.
《艺术干事》写山城的环境气氛富有特色.
《小城风波》写人物用笔省俭,勾画准确.
不过前者是凭着对县城的总体印象写的.
着意在向旧习俗挑战,人物描写不够充分.
后者的影射之笔,稍嫌直露.
这篇作品寄卞之琳交付《天下文章》发表时,听从卞之琳的意见,删去了最后几句,去掉了不必要的尾巴.
写作确乎是治理情绪的良药,沙订的心情大有好转,创作的热情再次高涨.
那些对日,与他作伴的袁琳也帮了他不少忙.
这个小青年是袁寿山的长子,绵阳中学毕业,在家补习功课,准备去成都投考大学.
他对父亲鱼肉乡里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一心想远走高飞.
对沙汀则非常崇拜,伺候十分殷勤.
他住在二楼,见三楼热得难受,就腾出房间供沙汀写作之用.
沙汀也抽时间给他补习国文.
这期间,袁寿山为沽名钓誉,大兴土木,修建了睢水中心小学.
他见沙汀到睢水后并没有引起大的麻烦,又了解到沙汀的亲属大多是有经验、有水平的小学教师,就挽留沙汀长期居住,并把亲属迁到这里的中心校任教.
沙汀同意了这个意见,于是袁寿山便八方奔走,将沙汀的妻兄黄章甫从秀水调来任睢水中心校校长,将黄敬之从仁寿县文公场调来教国文、图画,把黄王颀接来任音乐教师.
沙汀的新居完全由袁寿山、袁琳监工修缮.
那原是唐五驼子的旧居.
地址在场口外,与其他街房背水向街相反,背街向水.
门前严然像一座寺观,有一带高高的砖墙,一副宽大的双扇漆门.
门口有数级台阶,两旁有一对石磴.
门前的睢水岸上有两株高大的核桃树和皂荚树.
门厅经修建为一排五间整齐的住房,后院的两幢西式楼房,已于孙、唐两家的火并中焚毁,除净瓦砾,开垦成一片菜园.
后院有一条狭长的巷道通向街道.
把家安好后,沙汀正准备集中全部精力投入创作,此时发生了一场虚惊.
这天郑慕周派人前来告警:城里的常备队正全副武装向西南方向开来,务必火速下乡隐蔽.
沙汀赶紧率全家转移到乡下.
可是后来却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常备队是到秀水办案,并未前来睢水.
这以后,沙汀觉得不能在家里平静地摆下书桌.
经与袁寿山多次商量,采取了一个稳妥的办法,即只身躲到场西刘煦之酱园铺的后房写作.
那是随山坡修建的一间屋子.
去那里要像上楼一样转弯抹角拾级而上.
据传那黯淡的房间常常闹鬼.
每每夜深人静,会听见鬼吃饭时盘碟碗盏磕碰的声响,所以长期无人居住.
沙汀觉得那地方很不错.
寻觅进屋极其不易,屋后又是长满杂树、灌木、茅草的山坡,如有情况,可立即从后门上山,西入峡谷,遁入深山.
他就在这里与鬼作伴写作.
沙汀在此完成了他创作道路上最重要的艺术丰碑《淘金记》.
《淘金记》的写作在重庆时已经着手.
此作有一个长时间的构思过程.
早在1937年沙汀从上海回故乡时,他就有了创作的念头.
当时前线烽火连天,爱国志士流血牺牲,大后方的安县,地主豪绅却如蝇逐臭地竞相淘金,闹得乌烟瘴气.
"人们对于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倒也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一般富有者的反应特别强烈:他们显然已经十分敏感地从抗战预见到了发家致富的简便途径.
"①沙河认识一个曾在上海行医的医生.
这人曾留学日本,医术高明,作一个大手术的收入可以吃上半年.
他因多次掩护和医治到上海治病养伤的我军将士而受到尊敬.
抗战爆发后,他同祖籍安县的妻子回到四川,原准备在成都开业,尽其所长为民众服务.
由于轻信妻子的怂恿,贸然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和专业,参加了小县淘金的竞争.
后来夫妻俩弄得两手空空,闲居陋巷,被市井群众笑称为"流浪人"、"流浪汉".
这件事给沙汀的触动很大.
他说过:从上海回川不久我就想到了这个主题,我看见一批士绅,他们的确被抗战弄兴奋了.
但是他们落下来的地方不是抗战,不是为祖国效劳,而在如何牟利,因为金价陡涨,他们终于买了一架吸水机来,跑进山沟淘金去了,竟连一两个有着正当职业的青年,也都立刻收旗卷伞地参加进去.
于是我想,抗战在大后方,把人们的私欲,更扇旺了.
①1938年至1940年,经过延安、华北去来,沙汀的视野更加开阔.
他对国民党上上下下发国难财的现象认识更加深刻.
抗战开始以后,利用战乱发国难财已成为从四大家族到城乡头面人物普遍的行为.
由战前靠打内战起家的四大家族,在"强化国家资本"的幌子下,假借"发展战时经济"、"开①沙汀:《重版书后》.
①沙汀致以群的信,载《文坛》第5期.
发资源、抗战建国"等名义,迅速扩张官僚资本.
他们大肆进行财政金融的掠夺和工商业的垄断,通过膨胀通货及各种投机活动,把战争中的一切负担强压在人民身上.
他们的财政金融掠夺中的一项重要的投机活动,就是采用"出售"与"存贮"黄金的方式实行所谓"黄金政策".
这种政策实质上是以黄金投机去代替战前在港沪一带的外汇投机.
实行这种政策后,不仅通货继续膨胀,物价也因金价带头上涨而上涨得更快,这就给他们造成了大发横财的时机.
在这种背景下来看安县的淘金热,就可以看到绝非一时一地的现象,看到它与四大家族的活动的内在联系,看到它的社会和历史原因.
由于认识的提高,沙汀创作的积极性更高,构思也有了很大的发展.
这时候,我一九三七年在故乡逗留中对于豪绅们竞相淘金这件事的看法,也愈益明确了.
因为在四大家族的带动下,在国统区的城乡大小头面人物中间,所谓"发国难财"已经成为一时风尚;其途径也不止于淘金,益发感觉有揭发的必要.
②当我回转大后方时,我的信念变得坚决了.
我所看到的并不是一时一地的偶然现象,它们已经广阔起来,深刻起来.
①于是,沙汀调动着他生活的积蓄.
他的"全部经历、记忆活跃起来".
他对淘金的生活是非常熟悉的.
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常去看东山上的淘金,自不必说.
抗战以后,久已沉寂的山坡又热闹起来,印象更加深刻.
一方面是金价上涨,每两由50元大洋上涨到90元至150大洋;一方面是地主阶级残酷剥削,加上连年灾荒,许多农民背井离乡,淘金所雇用的劳动力价格低廉.
一帮土豪劣绅、地主恶霸、伪乡保长见淘金有利可图,各霸一方,倚势逞强,办厂淘金.
东山有的大的金厂雇有金子20余人.
一天可淘金二三两,价值二三百元,相当于黄谷五六十担.
一时间,淘金成了这个县城上层人物发国难财的主要途径.
他对县、乡基层社会组织的形形色色以及许多头面人物也是十分熟悉的.
安县城乡由基层政权、土豪劣绅、封建袍哥互相勾结,构成国民党统治的基础.
其中袍哥组织密如蛛网.
一个10多万人口的小县竟有袍哥3万多人.
许多乡绅、袍哥的头面人物,他从小就认识,以后回乡又多次接触.
他对他们的经历、性格、生活习性、语言习惯都非常了解.
长期留在记忆里的四叔杨治修、表叔陈吉仁、桑枣龙佐卿、何寡母及其子大烟鬼何干青,秀水曹朴斋等等,几乎呼之欲出.
他们为他创造典型人物形象提供了基础,成为艺术概括的原型.
正是由于生活积累丰富,构思十分成熟,他写来相当顺利.
他有时可以写六七千字,几乎没有停滞的现象.
沙汀在谈到这部作品的创作时说,为了情节的紧凑、单纯和刚,他"只集中在这一点写:为了满足陡涨的私欲,在一批恶棍中展开着怎样的一种斗争".
①这部作品正是以竟相淘金为中心线索,描写了三种恶势力之间"狗咬狗"的斗争.
其中白酱丹、彭胖、龙哥的这股恶势力,由于有保甲组织,土豪劣绅、封建袍哥三位一体的代表龙哥的参与,依靠政权的力量取得了胜利.
他们为霸占筲箕背金矿的开采权,采取了种种步骤.
第一步是趁何寡母外出收租未归之机,诱骗任性而无能的何人种上当,以造成开矿的既成事实,迫使何寡母承认.
第二步,即第一步未完,立即与另一股势力——林幺长子为首的一帮流氓、赌棍达成默契,背着何寡母强行开矿.
事情被发现以后,由①沙汀;《这三年来我的创作活动》,载《抗战文艺》第7卷第1期.
①沙订致以群的信,载《文坛》第5期.
当权派、联保主任龙哥出面"调停",逼迫何寡母赔偿开采花去的费用,使得何寡母"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三步,白酱丹拉拢何寡母的侄儿邱娃子,利用何府后裔的名义取得筲箕背的主权.
第四步,终于依靠县政府和县的上层人物的支持,通过"立案"的形式霸占了筲箕背的矿产.
这四个步骤中最重要的是第二步和第四步.
而这两个步骤都是在政权的支持下实现巧取豪夺的.
作品着重写了白酱丹为最后取得开采权而出入于县城头面人物之间的情景.
白酱丹"在县城的第四天上,公事就到了县政府".
其中"最重要的,那个满口承认帮忙的县政府的秘书毕竟叫他恭候到了".
这个深知"党国"内情的政府官员对何寡毋的上诉"浮着机敏、深沉的微笑",加以驳斥说:"全国都通行的,就是找委员长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就是他代表政府在白酱丹明目张胆地掠夺何寡母私产的"公事"上的意见.
不过,这个"行政上的重要脚色",很快就公开了他参与白酱丹、彭胖、龙哥一伙发国难财的面目.
作品正是通过这许多生动的描写,通过情节发展的趋向,把一场淘金之争与基层政权性质和作用的揭示密切联系起来,增强了深层意蕴和历史感.
这部作品写了40多个人物.
其中着重描写、给人印象深刻的有七八个.
他们有着剥削阶级为聚钦对富贪得无厌的共性,又有着鲜明的个性.
例如白酱丹的阴险狠毒、诡计多端;林幺长子的狡猾欺诈、油滑无赖;龙哥的横行无忌、粗野鄙俗:何寡母的刻薄悭吝、矜持自负;彭胖的面带猪相却满腔狼心狗肺.
作品在表现这些人物时,注重把握他们在特定环境中思想、情绪的丰富性.
白酱丹是最具有个性特征的典型形象.
作品先对人物的出场作了简洁而有特点的介绍:这个人"和蔼可亲",但使人不敢亲近;早已是没落绅士,但"普遍对他感到畏惧";他的"家产早已玩光",但却"很是神气".
他靠了什么一是靠既是绅粮又是大爷和他那"无穷无尽的诡计",二是"靠着北斗镇上掌权的人物".
接着,作品就围绕这个政治恶棍的善施阴谋诡计、善于利用当权派的权势的特点,从人物的行动上展开揭写.
他可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到筲箕背走一遭就掌握金矿的全部情况.
他抓住何人种的愚而好自用的特点,一阵胡吹瞎捧,使之顺从和就范.
他一手导演了开挖宵箕背的闹剧,当何寡母出来撒泼时,他一面"和善的说服",一面强硬地警告这是"堂堂的党治国家",真是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他在强行开挖宵箕背的事泄露后,立即抓住龙哥贪得无厌而又横蛮逞强的特点,利用龙哥在镇上握有权柄的"优势",怂恿其出面处置,不仅变被动为主动,而且大获全胜.
他可以略施小计,用"玩麒麟灯"来代替玩龙灯、狮子,既掩人耳目,又满足了龙哥的欢心,如此等等.
何寡母也是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
她的地位正在衰落,但又竭力保持自矜自持的大家风度.
她的处境十分被动,但又从不甘于寂寞.
她在角逐中明显地失败,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认输.
她对佃户极为刻薄凶恶,但在有权势的人面前却无可奈何.
她很讲排场体面,但面临失去祖坟的主权时,体面威风扫地以尽.
她为了了解白酱丹与邱娃子往来的情况,一反凶恶的常态,对邱娃子百般爱抚,但在一旦知道真相以后,立即"带点狂气"地叫邱娃子"滚,滚,我何家没有你这种东西".
作品生动地描写了何寡母矛盾的境遇,矛盾的心理状态,把一个处于颓势的女地主的特征真实地勾画出来.
作品在表现人物性格的丰富性时,当然也包括了人物质的规定性前提下的特殊性.
何寡母悭吝、刻薄、顽固,但她在何府内对何人种也有母亲的娇纵和宽容,对何人种与女人的"调笑"也表现出"慈爱和严肃表情".
林幺长子凶狠歹毒,但在心情愉快时也会"发善心",甚至劝阻一个恶棍不要去欺负穷苦的金子:"就要上吊,也找大树子吧!
"即使白酱丹这样的阴险毒辣的政治流氓,在家庭生活中也有"宽大为怀"的一面.
尽管对那丑陋多病的女人,他一直看不上眼,但当女人向他要口粮时,他也"忽然感到难过起来".
对他那怯生生的女儿,他也很不喜欢,可是也要说些"看将来怎么样升学"一类关心的话.
作品为表现人物个性特征,特别注意精心选用富有表现力的细节.
有些是勾勒人物嘴脸的细节,如写龙哥的领扣常常敞开,只在进城见县长时才勉强扣好;写龙哥吃滚烫的羊肉粉时,高兴地叫一声汗水都胀出来了.
有些是刻画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节,如写白酱丹为拉拢邱娃子而廉价地关怀和许诺,后来觉得不需要这个"工具"时,哪怕邱娃子跟上门来甜密地喊他舅舅,他也可以"乓地一声把门关了,而且从此不再记得他还有个外甥".
有些是描绘特定境况的细节,如写叶二爸祭神时人、鬼混淆的颇含讽意的场面.
所有这些从生活中积累的细节,对于表现人物的个性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这部作品的讽刺艺术也臻于成熟.
它较少揶揄的讽刺,较多含蓄深沉的讽刺.
这种讽刺不是第三者从旁的讥评,不是字里行间的诮皮,更不是漫画式的夸张,而是通过讽刺对象内在矛盾真实而精确的描写,达到鲁迅所说"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①的艺术效果,它是对俄国果戈理、契诃夫和我国的《儒林外史》现实主义讽刺艺术传统的借鉴和继承,又有自己的创造和发展.
果戈理"不讽刺大官"②;契诃夫的"抗议是调和性的",对敌人有时"露出哀伤的微笑"③;《儒林外史》也未从根本上否定封建的社会制度,而是向往儒家的礼治.
作为清醒的革命的现实主义者,沙汀洞察了国民党反动派上上下下发国难财的实质,看见了反动派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因而他的讽刺超越了对丑行的一般的道德谴责和爱憎感情,深入了事物的本质,揭露了讽刺对象本身不可克服的矛盾.
通过不露声色的剖析,通过人物和人物关系真实的描写,让人们同作家一起看到形成讽刺对象的社会制度必然走向毁灭的命运.
在手法上非常含蓄、冷峻,在讽刺的意蕴上十分深刻、深沉.
这部作品的整个艺术框架就是构建在暴露和讽刺的基石之上的.
一伙政治流氓、基层官吏、封建袍哥竟然堂而皇之地用国民党反动派"发展战时经济"的口号以发国难财,这就是绝妙的讽刺.
这伙人为霸占矿产,可以把"利国公司"的破旗举得高高的,但一旦另有所图时,又可以立刻把它抛得远远的,这就是绝妙的讽刺.
国民党政府颁布"禁政"了,于是挂起"鼓吹休明"的匾额,拼凑了戒烟分所,弄上一个烟鬼担任所长助理,一面勒索上门戒烟的瘾民,一面走私贩烟,戒烟所成了贩烟所,这就是绝妙的讽刺.
当权派龙哥到处夸耀他对北斗镇的"功绩"和"贡献",与此同时却像土匪一样进行勒索和掠夺,表面上做出一副"毫无打算、毫无恶意"的样子,实际上"毫无愧色地攫取任何自己高兴的物事";白酱丹把抗战建国一类的官调讲得叮响,骨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②参见鲁迅:《致萧军》(1935年10月29日).
③卢那卡尔斯基:《它·巴·契诃夫在我们今天》,见《卢那卡尔斯基论文学》.
子里却盘算着自己的"发迹",明明侵犯了他人的祖坟,却冠冕堂皇他讲什么"法律保障",公然到戒烟分所办公事,又明目张胆地走私贩烟;无用、任性的何人种自吹自擂什么都不怕,实际上成为白酱丹手中的玩物,本来他已上钩,却偏偏说自己"就是粪桶也有两个耳朵嘛";林幺长子白诩很有头脑,自以为见多识广,却在大庭广众之中瞎说什么日本是靠德国飞机打起仗来的,如此等等,所有这些也都是绝妙的讽刺.
马克思说,喜剧的特征是"用另外一个本质的假象来把自己的本质掩盖起来"①,揭示这种矛盾就会形成讽刺.
这部作品也是浓郁的社会风俗画.
它把握住了川西北城镇社会心理、风尚习俗和自然景色的特点,准确、生动地描绘出来.
白酱丹这个富有特征的外号,他的花缎背心、银质牙签的响水烟袋;地主婆何寡母操持门面自负,她头上的黄金挖耳,手上的描金茶壶;捐班出身的大爷彭胖斤两必较的吝啬,他的收猪牙巴骨加萝卜炖汤的嗜好,喜好刮脸来消遣,乡镇上茶馆的喧嚣,林幺长子等人的饮茶习惯,年节中玩灯的场面,狂赌的乌烟瘴气;那代表"大后方繁荣"的游娼,那各具特色的烧大烟的设备,等等,都具有乡土气息.
这些真实的社会风俗描写,不仅有助于人物的刻画,人物环境的描写,还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淘金记》完成于1941年9月.
书稿寄重庆,以群将部分章节用《筲箕背》、《北斗镇》等篇名在《文艺阵地》、《文学创作》等刊物上刊载.
1943年作为巴金主编的"现代小说丛书"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
这部作品出版后,老舍曾在重庆文化工作委员会召开的门.
先是敲了几声防盗门,又是伸手过防盗门铁栏,再敲了几声木板门.
这才听见里面有响动,脚步声就移动起来,由小到大,由大到小,就消失了,门打开,平凹见是我,凄凄惨惨一笑,让人感到很苦,很惶,他说:"来了"声音又小又沉,毫无表情.
我进门,问道:"留条子给您.
见了"他又是一个简单地回答:"嗯.
"他是太累了.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一个客厅.
地未铺瓷砖,也没有地毯,还是水泥地面,靠右手是一个衣架,平凹的几件外套、风衣挂在上边;紧靠里边是两把矮背靠椅,不能折迭的那种;大厅正中放有一张木案,很大,上边蒙了大块的布,案上放了两个根雕,其中一个我说它像一个人倒立着,双腿分开,在分开的两条腿上,有自然的小木钉,木钉上就挂了一排排毛笔,大、中、小号都有.
案上还放有大小的砚台和图章.
案边地板上有一张椅子和一个古瓷大罐,罐内竖放了几大卷宣纸.
平凹是从床上刚刚起来给我开的门,还穿着内衣线裤.
他又走进卧室穿好衣裤出来,领我进了他的书房,书房靠右手,在南边,有一张硕大的黑色写字台,台面上铺了大绒布和大块的厚玻璃,有台灯、书和正在写的文章、著作的提纲.
写字台的后边是两个黑色的与写字台配套的书柜,书柜是那种门窗框架式的,里边塞满了书和古玩.
写字台的南边是一个黑色的茶儿,上有各种仿制的古文物和瓷花瓶.
茶几的东边是自动热水器,南边和西边是两张大沙发,黑色的,仿羊皮的;两张沙发的交合处,即南墙壁和西墙壁的媾合直角有一个大根雕,上放一个大瓷花瓶,花瓶内放有一把日本女人打的那种小阳伞,像是油纸质的.
①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页.
"坐在沙发上.
"平凹说,"我来烧点水.
"他接通了电源,自动热水器开始工作,咝咝地响.
他又拿了香蕉和大酥梨、水果刀,让我自己削梨吃.
我削了一个给他,他摇摇头,说:"牙疼.
不能吃.
"他点了一支云南出品的最好的香烟,说:"今天好一点,有一些活路.
""你不是去北京开会了吗"我还是不明白,想他这时是应该在北京的,却呆在西安.
"我晚去了一天.
开了两天会,又病了.
发高烧,三十九点五度.
昏昏沉沉.
大会送我去中日友好医院,我说不用了,我要回西安.
这才由两位护士和服务人员把我抬上飞机.
到咸阳,又是被人抬下飞机,再抬进小车,再抬到家.
"说着,他又拎出一大包药,有盒装的、瓶装的,说是还有日本药.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倒水沏茶,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喝药.
边喝药边说:"哎——,苦呀!
"我不知道他这一声长叹,是说药苦,还是说生活苦.
大概都有的.
他是活得有点累.
看看,这是什么家呀!
有了病,从北京回到西安,回到家,家就是这般冷清,这般清冷就是他的家发高烧,晕晕乎乎,一人睡在床上,不死不活,没人倒水,没人问候.
再看看他吃的什么,喝得什么刚才我转过他的厨房,厨房的煤气灶上有铁锅,铁锅里有昨日吃剩下的冷面片儿,冷面片儿的上面,靠铁锅的一圈浸润了红红的一层,那决不是辣子油,而是铁锈.
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大病染身,想念亲人,可亲人在哪里妻子女儿情人朋友全没有了,只有一个可怜的他,多病的他,众人仰视的他,无人问津的他……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女孩,她只有十岁,却读懂了人生,写完了人生的一部大书——当她出生只有几个月的时候,就被一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家庭抱去抚养,帮人愈合伤口.
这家已是四口之家:两个哥哥,养母和养父.
她改姓随其养父.
可是当她三岁那年,厄运笼罩在她的头上:养父患食道癌死去.
又过了一年,养母为支撑这个家,便招赘一个男人进门,又做了她的继养父.
她又一次改姓.
六岁的时候,养母突然下半身全部瘫痪,生活不能自理,一切得靠别人照料.
年迈的第二养父,既要一头奉养老父老母,又要一头侍候病妻弱子和幼女.
往往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
大哥体弱多病,可为了家,小小的年纪就去外省打工挣钱;二哥和她在家帮助养父干些农活,她还要担当起不能再干家务的妈妈的一份工作:烧饭、喂猪、洗衣、打杂;还要给母亲喂吃喂喝,端屎端尿.
她才六岁啊,正是需要母爱,温暖的年龄,她却学会了关心别人,照料母亲,操持家务.
冬天,原本虚弱多病的大哥,身体越来越糟,没能再在外边干活,就回到家里.
到医院一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要打针吃药.
从此,小女孩不仅要侍候妈妈,还要照料大哥,一天得熬六次中药.
二哥是个男人,却经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变成了疯子.
疯子不关心别人,还要家人为他操心.
整天嘻嘻哈哈,东游西转,反复无常……一家的重担全落在了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的稚嫩的肩上——母亲、大哥、二哥要她照管;全家的吃、喝、拉、撒、睡,她都得想到;早上一起来,要去五百米远的地方打水,以前这活可是二哥干的,如今是她的了,提不动满桶水,只好一次拎半桶.
一个不算大的水缸,她每天要拎二十多趟才能灌满;家里喂养的猪,每餐吃一桶食,以前二哥倒食入槽,如今她要垫着小凳分三四次才能把猪食倒足……八岁,她到了上学的年龄,可她不敢想上学的事.
还是妈妈咬了牙提出让她去念几天书,识几个字,不然对不起孩子.
她去报了名.
她学习刻苦,聪慧,成绩一直在班上前三名.
她是个知恩报德的小女孩,从此家务干得更勤,早早起来,做好一切:喂了猪,拎了水,倒了尿盆,熬上中药,做好饭,给妈妈、哥哥交待好就去上学,很少迟到早退.
可是,大哥病情加重了,要做手术,得四万元.
一贫如洗的家,不敢想的,大哥只有在家等死.
终于,大哥走完了他的路,临死前拉住她的手说:"小妹,我对不住你.
我死后,你要好好照看妈妈,大哥只有来世做牛马报答你的恩情.
"大哥死了,无钱埋葬,小小的她,沿门乞讨,走遍五六百户人家才算凑足三百元钱,在村里乡亲和左邻右舍的帮衬下,将大哥入土为安.
谁知祸不单行,大哥死后不久,母亲又撒手而去.
尽管母亲放心不下和她相依为命的义女,可还是丢下小小的她走了,黄泉路上不等人.
小小的她哭得死去活来.
为埋葬母亲,她又得沿门乞讨,并在邻里亲人的帮衬下,使母亲得以安眠.
年迈的继父受打击太重,回他原来的老家去住了.
二哥是时哭时笑,神志不清,不认家门,四处游荡.
家,本该是温温暖暖的家,如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
她晚上躺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流过泪,害过怕,就是没想过死.
这是一个顽强的生命,一个生命的顽强……我想到这儿,泪流满面.
是为这个小小的女孩儿,还是为平凹平凹虽然和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有相同之处,更有很大区别.
区别在于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满腹经纶,一个是幼稚纯真;一个是知天命,一个是不知命为何物……两相比较,平凹是要比这个女孩更脆弱的,他涉世太深,对人生看得太透.
太可怕了……平凹说:"这就是生活.
生活是残酷的.
"我说:"人生是残酷的.
"他接上说:"我的《废都》被禁了.
""真的"我站起来.
"嗯,上边有三条禁令.
……"他没有惊恐,很自然地对我说;也没有愤怒,很平和地对我讲:"这次北京开会,因为书禁了,就有外国记者要采访.
就有人做我的工作.
我这时节没穿那种流行汗衫:烦着哩,别理我.
可心里很颇烦,一概回避.
又大病在身,也就不想在北京呆,回了西安……""禁了好.
"我说,"古今中外,好多作家的书都被禁过.
禁了好.
禁了好.
好了禁.
好了禁.
广告就这么做的.
"我接上说:"这书出了不少.
还有盗版.
山西那边,我知道有人从不买书,《废都》却买了.
有的还买了盗版书,气得不行,就又买了真版书.
"说着,我将得到的一本盗版书送他.
平凹就送我一本真版《废都》,签名留言.
边签边说:"大概出了一千多万册.
当然盗版比较多.
这是一个朋友统计的数.
""这一禁,就干净了.
"我笑笑说.
"是呀.
你看看,我多干净——什么也没有了.
""《红楼梦》里怎么说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说着说着,我们就唱起来,有腔有调,有调有腔,有腔没有调,有调没有腔,有腔还是有调,有调还是有腔,只是不知是什么腔,什么调,反正哼哼哈哈,伊伊呀呀地又说又唱,又唱又说,还要敲茶杯,打桌子,既是伴奏,又是调节音律: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四十岁说》出版不知根底的读者,在看平凹一本接一本的小说,说那是文字在组合,故事在演进,情节在发展,人物在行动……让人高兴,令人流泪;知道底细的朋友说,那是平凹的鲜血在涓涓流动,生命的细胞在排列文学的八卦之阵,人的精气和元气在变幻莫测,一个文学天才的博大胸襟在导演生命的悲剧、喜剧和正剧……最终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连他自己也仿佛成了"废人".
平凹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写他的《废都》,平凹也是在这个时候写完他的《废都》.
书写完就出版,出版了就轰动全国.
有人抬到天上,有人踩到地下,有人赞,有人骂,有人贬褒毁誉各半.
一时间纷纷扬扬,风风雨雨……平凹处于一种尴尬和无可奈何之中,腆着脸,任人指点;硬着头,任人评说.
心里只抱准一条:历史自有公论.
可这么一来,平凹便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平凹住进了医院.
此时,张月赓来看他.
他是平凹早年文学启蒙的指导者之一,他也是他的一位至朋好友.
他给平凹带来最好的龙井茶,并转告《家庭》杂志的问候和约稿:《家庭》杂志主编说,平凹刚刚写完一部大作品,需要休息.
在休息之余,是否可以给《家庭》写些小文章,给世间的一切家庭说上几句话《家庭》将稿酬从优,每篇付上稿费三千元,不论文章长短.
这算是大战役之后的小战斗,收几个零星的果子.
平凹永远是一个文学家,他把写作当成生命的需要,也有人说这是他的嗜好,就像巴顿是一位天才的军事家一样.
巴顿嗜好打仗,战争结束了,无仗可打了,巴顿也就完了,他是天生的军人.
平凹也是这样,他永远需要写作,天生的写小说,不写小说,他就吃饭不香,喝水不甜,无法生存.
一进入写作,他的一切病也没有了,一切人生的痛苦就消逝了.
同时,他要向人世显示一种存在的价值,一个生命的力量,他是顽强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
什么东西也打不倒他,唯一能打垮他的就是让他停止写作.
平凹允诺,接受稿约.
说好了,平凹只管写,一切联系、发稿、邮寄、稿酬的处理都由张月赓老师来办.
平凹又活了,他拉上窗帘,内锁房门,抽上烟,喝着茶,躲在病房里一边养病,一边休息,一边写文章.
三者循环,如同回文:养病中休息,休息中写文章,写文章中休息;休息中养病,养病中写文章,写文章中养病.
文章就一篇接一篇地写出,写出之后交张月赓,张月赓又一篇接一篇地寄往广州,广州方面就一篇接一篇地发出来:"说家庭"、"说孩子"、"说房子"、"说花钱"、"说请客"、"说打扮"、"说奉承"、"说死"、"说生病"、"我不是个好儿子".
同时,稿费也按约如期地寄来.
稿酬没有直接寄给平凹,而是寄给了张月赓,张月赓的爱人是一个十分心细的女人,她总是登记造表,每每稿费来了,要填写入帐,由平凹签字领出.
看了,让平凹十分感动.
友谊如此,如此友谊,天长地久.
从一九九三年十月到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平凹总共给《家庭》写过十篇文章,多是说的文字,最长的是三千五百多字,最短的是一千三百多字.
最后经友人结集,由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
书名定为《四十岁说》.
绝秘经验这天,叫平凹来我家吃家乡饭.
饭未做好,平凹便从沙发一端拿一份过时的报纸看——平凹有一个习惯,吃饭前的点滴时间也不放过,要看书、看报.
记得一次他约费秉勋和我去外边吃羊肉泡馍,走时,我送报纸给他,他就势带上,到了馍店,一边用手掰馍,一边看报纸上的文章,馍掰好了,报纸也看完了;这个习惯,他还常常带进厕所,特别是解大手时,他总是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烟,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报、看书、看杂志,仿佛这不是厕所,倒是他的书房了,不急不慢地看,不急不慢地抽,不急不慢地解——我想,这大概是他有痔疮和有时便秘的缘故,上厕所得用很长的时间,他又心疼时间,便就将看书、构思也索性带进了厕所,习惯从此养成.
记得李银桥说过毛泽东也有这个习惯的.
平凹在看报.
我看那是一份早已过时的报纸,就把近几天来的新报拿几份给他看,其中有一份《三秦都市报》上登有小弢的文章.
平凹看到了,也没笑,也没说什么.
这就是平凹,你不问,他不说,从不主动评论别人.
吃饭时,他放下了报纸,从文章里走出来,专心地吃他那爱吃的饭.
我们也开始边吃边聊起来.
平凹平时很忙,不是写作,就是接待来访客人.
小弢从不敢,也不想打扰他叔的.
甚至对他叔有些敬畏,不敢和他正面说话,也不敢提问题.
这一来小弢是晚辈;二来他感到自己在文学上大稚嫩,便羞于启口了.
我们谈了一些有关文学的话题,比如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怎么样创造自己独有的叙事方式和方法;怎么样表现自己独特的民族风格和风情……也可能是这种气氛的缘故,也可能是受了感染,也可能是在自己家里、弢儿也敢大着胆子,从一边插话,谈了上次他听他叔讲学(一九九五年上半年我请平凹给西北大学文学系九四级的影视、文创、文秘专业学生讲过两小时的文学创作课)的感想,说那简直是好极了——平凹说:"关于叙述的语言问题,关于作家和读者的关系问题,从来都是大作家头疼的事,因为他们要创造各自新的形式和方法.
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这里有一个说法的问题.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从开始作为一个作家,要留言的时候,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即或是茶社的鼓书人,甚至于街头卖膏药人,哗众取宠,插科打诨,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善于煽动观众的感情;或是坐在台上的领导人,作政治报告,慢慢地抿茶,变换眼镜,拿腔捏调,作大的手势,慷慨陈词.
这样的说话,不管正经还是不正经,说话人总是在人群前或台子上,说者和听者皆知道自己的位置.
当现代洋人的说法进入中国后,说话有了一次革命.
洋人的用意十分地好,就是打破那种隔着的说法,企图让说者和听者交谈讨论.
……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禅了.
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
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
……"平凹的这一段话使我想起了有次我们在援朝家看根雕,一个是树根上的一只鸟儿,尖尖的嘴,长长的尾,很像,多人工雕琢.
平凹说:"不好.
太像了.
雕琢的痕迹太重.
"另一个是一节树根,疙疙瘩瘩,皱皱巴巴,无形无象,无刀无斧,愚愚拙拙.
平凹说:"这根比那个好.
这个自然.
自然是一种美.
那个太像了,就反而失了真,失了艺术.
艺术在于像与不像之间.
"这时,小弢向他叔提了一个问题:"有时写小说,发展故事情节,进展不下去时怎么办"平凹笑笑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诀,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没有告诉过人的经验——那就是多写细节.
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故事性很强的,情节也不连贯.
可细节总是一个接一个的.
细节是生动的,像春天的树干上生出的绿叶和花朵,有了它,就有了生气.
小说也是这样,如果你只是干巴巴地交待故事,就像冬天的树枝一样枯躁乏味,你写得费劲,读者读得痛苦.
有了生动的细节描写,一是调整了你的创作情绪,使文思泉涌,使文笔跳宕;二是启发读者,感染读者,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三是为下文的展开引得神来之笔.
你说是不是"小弢连连点头,茅塞顿开.
玩皮地说:"大家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平凹教导弢儿,从来不正帽端坐,板起面孔,或长篇大论他说教,他总是结合时势环境和作品,分散点化,令其自己觉悟.
往往在不经意间,随口道出.
当弢问及初学写作如何讲究细腻和铺陈,处理好自然和精炼时,平凹一边看报一边说:"写文章需要加法,加到一定程度得用减法,加法最容易丰富我们,也最容易从此毁掉我们,而不会加法使我们永无成功的可能.
"冯弢问:"初学写作都追求技巧,大家都说无技巧.
怎么理解这个'有'和'无'"平凹说:"无技巧的境界是有技巧之后说的话,说寂寞的人必是曾热闹过了,陶潜的淡泊是不淡泊之后.
写作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也是有技巧,有到无的境界.
好的文章,仿佛是囫囵囵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自然天成的.
"平凹临去海南,到我家叮嘱我照看老母,吾小儿睡得刚刚起来,我说:"这孩子瞌睡太多.
"平凹接上说:"你要记住,伟人瞌睡少.
"平凹看了弢的几篇发表的散文,说:"好,有灵性和悟性.
趋于成熟.
你还小,起步早,能吃苦,敢奋斗,争当第四代作家.
"怎么理解这个第四代呢我想,以陕西作家为例:柳青等若是第一代,平凹等是第二代;方英文等是第三代;下来就是这个第四代了.
就看孩子的造化,也可能应了平凹的佛口,吃文学的饭,写上一本两本的书;也可能早早地冒了气,一生在文学上一无所成.
故大人不敢对孩子存太大的希望,往往是有希望可能无希望,无希望可能有希望.
就写你的小忧愁今天是星期天,平凹和三弟、利亚抱着一截梧桐树疙瘩墩子到我家来,说是寻找木匠的家具,想打掏一个坑儿,好放平凹家书案上的那个大大的石佛头.
我也正在搞一个根雕,我们便一同在我家的后院里叮叮地干起来.
平凹的手可以摇动如椽巨笔,写千万字的锦绣文章,却无力举起木匠大斧咣咣作业.
他看着我们干,慢慢地就想找点啥看的.
我要弢儿给他沏了茶,放了烟;弢儿便抓住时机,搭个顺风的船——拿出自己近日发的一些文章和写好未发的作品叫他叔指点.
平凹很耐心地看着.
看完了,平凹对小弢说:"好.
基础好的.
有悟性.
发的几篇文章和未发的几篇作品,可以看出你趋于成熟.
你才二十一岁,起步早,基点高.
要勤奋写作,就按现在的写,一是把你这个年龄的情绪、感受、文章写完,将来自然会成熟.
不要怕现在的文章幼稚,慢慢会长大的.
也不要企图一下就写大忧愁,你们这个年龄,这个阅历,只有小忧愁.
有时强说愁,就不自然了.
像南宋的大词人辛弃疾词里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不要这样,我倒希望你多写一点你们这个年龄的感受、感情和情绪,当然有小忧愁.
但更多的是快乐,是无忧无愁.
不要急于写你还没有经验、经历过的事情.
那些东西,像人脸上的皱纹一样,你以后会有的,你以后还可以写.
可等你到了中年想回头写青年的事情时,就晚了,只能凭回忆的,像鲁迅写的《朝花夕拾》.
那毕竟和最初的感受不一样的,有一段距离的,多多少少有点走味或串味.
"平凹接上说:"在编辑部工作,就先写点杂志上欢迎的文章,可心里一定要往文学艺术上专.
等发的文章多了,有点小名气,就要专心搞文学艺术的东西,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探索,不可再迎合一般读者和编辑部的胃口,更不能为了赚钱.
要赚钱,就去经商,就去当你的律师(弢在大学是学法律专业的),替人打官司挣钱,抽成,挣大钱.
香油苦菜,各人心爱.
爱什么就不怕吃亏,不算付出多少得到多少的帐.
成功往往就在这吃亏里,在这爱里.
"平凹最后说:"其实把你目前的这种文章和作品发得多了,出个集子也挺有意思的.
挺好的.
"两点相似《歌德谈话录》里记述了歌德的一个写作特点:"我的情况却正相反(和席勒比较——引者注),我从来不和任何人,甚至不和席勒,谈我作诗的计划.
我把一切都不声不响地放在心上,往往一部作品已经完了,旁人才知道.
"平凹也是这样的作家,他的写作计划从不对旁人说,总是默默地放在心上,默默地写作.
因为他的这个习惯,加之他写作的速度很快,完成一部作品,总是出人预料,让人大吃一惊:"他又写了一部小说!
"《废都》是如此、《白夜》是如此,近来又在写一部长篇,据说快脱稿了,可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等到六月三十日定稿了,复印了,我才知道叫《土门》.
平凹和歌德一样,进入创作境地很平静,似高僧入禅,不像母鸡下蛋那样浮躁,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
歌德接着在一八二四年一月二十七日说:"人们通常把我看成一个最幸运的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我这一生所经历的途程也并不挑剔.
我这一生基本上只是辛苦工作.
我可以说,我活了七十五岁,没有哪一个月过的是真正舒服生活.
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
我的年表将是这番话的很清楚的说明.
要我积极活动的要求内外交加,真是太多了.
"我的真正的幸运在于我的诗的欣赏和创作,但是在这方面,我的外界地位给了我几多干扰,限制和妨碍!
假如我能多避开一些社会活动和公共事务,多过一点幽静生活,我会更幸福些,作为诗人,我的成就也会大得多……"四海驰名,高官厚禄,这些本来是好遭遇.
但是我尽管有了名誉和地位,我还是怕得罪人,对旁人的议论不得不保持缄默.
这样办,我倒占了便宜,使我知道旁人怎样想而旁人却不知道我怎样想;否则,那就是开不高明的玩笑了.
"歌德的幸福,正是平凹目前的幸福;歌德的烦恼,正是平凹眼下的烦恼;歌德对旁人的议论保持缄默,平凹对世人的议论,也是保持缄默,他的发言,就是再写一部作品.
这一切倒使我想起《水滁传》里林冲棒打洪教头.
洪教头的武艺并不高强,却在比试前张牙舞爪,班门弄斧,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也是花拳绣腿地卖弄自己.
而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却不卑不亢,不张不狂,冷静观察,早已看出对方破绽和漏洞,只需几个回合、几个动作就将对手打翻在地,大败而逃.
想想,像洪教头这样的习艺人,江湖骗子,或泊得虚名者,也确该遭打,或许就打出几个屁来,从此老实了许多,勤苦了许多,有丁点的出息.
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山高无仙,水深无龙,枉高矣,枉深矣,永远无名无灵的.
山洪是暴躁的,狂妄的,气势汹汹的,可并没有多大的力量,真正有力量的是大海.
大海是默默无言的,它却容纳了百川万壑的山洪.
平凹一生最喜欢的一句古语是:"百鬼狰狞,上帝无言.
"好读书和巧读书平凹未出名前,就听人说过平凹没读多少书,功底不行.
如今平凹成就了文学家的大名,偶尔还有人还有这种论调,真让人不可思议.
我想,有这种看法的人,不是夜郎自大,就是无知,或者是固执己见,固执偏见,和农村没文化的人一般见识.
因为这使我想起我见过的平凹村上的一个人,我问他:"你认识贾平凹吗""穿开裆裤时我就认识他.
""他如今可是成了精的.
""再成精,在我眼里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娃!
""人都有流鼻涕的时代.
成不成人物,不能只看童年呀!
"……看看,两种文化层次的人,却有着同样的看法.
让人哭笑不得.
持这种观点的人是就平凹上大学前的初中底子而言吗那就没了发展、辩证的眼光,更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
二十四年前,平凹上大学时,是初中的底子,可这二十四年来,平凹是如何地奋斗,怎样地写作,成就一番文学的大业.
二十四年培养一个文学天才,怎么就看不见.
怎么就只记得二十四年前的底子.
要是依了这种看法,高尔基也不该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人,因为高尔基只上过一年学,他的底子更低,该是小学的了.
或许是这种人不了解平凹,那好,就请这种人先看看平凹的文章:《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平凹说:"什么都不要眼红,眼红读书;什么朋友都可抛弃,但书之友不能一日不交.
"平凹讲他小时候读书的三个故事:一是读书忘了管小妹,结果总是让小妹尿湿在裤子上;二是向人借书,以苦力相换,给人家磨了三升包谷,借了三本书;三是在姨家看《红楼梦》,入迷而未读完,爱不释手又私自将书带回家,招来姨家人寻找,恶语伤人,平凹被母亲忍疼打了一个耳光.
这是平凹从小的好读书.
平凹不仅好读书而且巧读书,在读书中摸出很多的窍道和窍门:一是广读.
他说:"既有条件,读书万万不能狭窄.
文学书要读,政治书要读,哲学、历史、天文、地理、美学、医学、建筑、美术、乐理……凡能找到的书,都要读读.
若读书面窄,借鉴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而不能通三.
"二是精读.
他说:"切切又不要忘了精读,真正的本事掌握,全在于精读.
世上好书,浩如烟侮,一生不可能读完……你若喜欢上一本书了,不妨多读:第一遍可囫囵吞枣读,这叫享受;第二遍就静心坐下来读,这叫吟味;第三遍便要一句一句想着读,这叫研究.
三遍读过,放上几天,再去读读,常又会有再新再悟的地方.
"三是系统读.
他说:"你真真正正爱上这本书了,就在一个时期多找些这位作家的书来读.
读他的长篇,读他的中篇,读他的短篇,或者散文,或者诗歌,或者理论,再读外人对他的评论,所写的传记,也可再读读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
这样,你知道他的文了,更知道他的人了,明白当时是什么社会,如何的文坛,他的经历,性格,人品,爱好等等是怎样促使他的风格的形成.
"四是师精神而弃皮毛,在读中突破、创新.
他说:"文学是在突破中前进,你要时时注意,前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同辈人走到了什么地方、任何一个大家,你只能继承,不能重复,你要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将他拉到你的脚下来读.
这不是狂妄,这正是知其长,晓其短,师精神而弃皮毛啊.
虚无主义可笑,但全然跪倒来读,他可以使你得益,也可能使你受损,永远在他的屁股后了.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再请抽些时间,好好地读读平凹的长篇小说.
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和理论文章,在这洋洋千万言的著作面前,你作何感想你不觉得自己是立于浩浩的海洋的岸边,站在巍巍的大山的脚下吗你这时是否才读懂了贾平凹平凹的读书的方法和路子,完全是一个作家的读书方法和路子.
他不同于一个学者,更不同于一个纸上谈兵者.
他一生的读书是为了写书,他是为手而读书;学者一生的读书是为了讲解书,为学生而读书,是为口而读书;纸上谈兵者的读书,是为了夸夸其谈,哗众取宠,是为虚荣心而读书.
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王明,王明就认为自己读了不少的马列主义的书,更记了不少的章句,在人前会上可以倒背如流,还到过苏联留学,沾了些洋味,这就看不起土生土长,从未出过国的毛泽东,认为毛泽东只不过是一个湖南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是山沟里的马列主义,怎比得上他.
可是,历史却做了公正而毫不留情的评判:真正的马列主义者,不是自恃高人一等,夸夸其谈的王明,而是伟大的实践者毛泽东——这位真正懂得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天才人物,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导演了一个又一个战役的胜利,最终和他的战友们创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话说到这里,我们还可以退一步说,就是平凹读书不多,或者不读书,而他竟然能写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散文,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这又有什么错呢福楼拜说:"我什么也不读.
除去莎士比亚,我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福楼拜致乔治·桑》)平凹在闲聊时偶尔和朋友玩笑说过:"鸡只下蛋,不吃蛋,吃蛋的鸡不是好母鸡,该杀的.
鸡蛋是人吃的.
鸡只吃草叶、麦粒、包谷、沙子和小虫.
鸡把这些东西变成了鸡蛋.
"平凹从来读书只计质,不计量.
想来这是极对的.
死读书,读死书的人才是只计量而不计质的.
这种读书就读傻了,读呆了.
傻了就傻了,呆了就呆了,可总还看不起别人活读书,想着别人也该和自己一样才对.
想来这也有理,人总要自我安慰,心理平衡,我一生成了书柜,你却写了书放在我的柜子里,我写书不如你,可你也有不如我的,这就是你读的书没我多.
这就值得骄傲的.
骄傲就骄傲吧,也不必砸别人的洋泡,说别人的不是.
平凹就从来不说自己比别人强,也不说别人比自己差;他总是谦虚做人,夹着尾巴写文章.
实际上,公论自有,无须自吹.
自吹是自卑的表现,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
老树如卧这年夏天,我回到故乡,傍晚,屋子里奇热无比,便一人来到河边.
果然凉风习习,清爽惬意.
顺河堤走着,堤外是潺潺流水,堤内是十里莲塘,绿叶红花,一股清纯之气入鼻入胃,身心为之清澈.
突然,我看到一株古老的柳树,有一人来高,有一围来粗.
严格说,是一截儿枯木插在沙石水土里,粗糙的黑皮,沟沟岔岔的可做水槽;让风和雨,经雷和电,被人和飞禽蚀空了掏空了挖空了的身子,一个洞连一个洞,可以藏匿几个小孩;只有那三株细枝儿斜斜伸出,顶端挂了几页绿色的叶片,才说明它还活着.
我想这样的枯木树桩,若是别的树桩,恐怕早已死了;若是放在别的地方,恐怕也早已枯干的,唯有它——老柳树,在这儿倔犟地站立着,顽强地活着.
活着就是美,也就独享一份清凉和清醇了.
这不由我想起了平凹最近为自己题写并悬挂于自己客厅的一幅字来——"老树如卧,微波若清".
开始见他这幅大匾额,只能理解下边的"润格告示",而对上边的"老树如卧,微波若清"很不理会,问他,他又不马上解说.
这也真是有缘份,今夜,在故乡的小河边,古柳下就破译了.
这老柳树,不就是老树如卧,这老树如卧,不就是平凹吗平凹在《废都》的后记里写道:"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够喂一头牛的.
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
"这还不是写作的痛苦.
写作上,他还在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掏骨吸髓,他又写道:"……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仍没有美文出来,是我真个没有夙命吗我为我深感悲哀.
这悲哀又无人与我论说.
所以,出门在外,总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后要说许多恭维话,我脸烧如炭.
当去书店,一发现那儿有我的书,就赶快走开.
我愈是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在谦逊.
我谦逊什么呢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而这虚名又使我苦楚难言.
"《废都》出版以后,其他议论且不说,光那些"二丑"们的背后捣鬼和指责也够他受的——鲁迅先生在《二丑艺术》中说:"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诤,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
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喝几声.
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还有崇拜者的纠缠之苦,求字呀,开会呀,签名呀,电话呀,来访呀,照相呀,采访呀,拍电视专题呀,题个书名、写个序呀,邀请转转,作个讲演呀……真可谓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左右招架,前后应付,淘空了身子,倒掉的药渣.
最终留下这"老树如卧",孑然一身.
悲哉哀哉,名是利,利是害,悟出,老矣.
老树如卧.
老树如卧,树虽说老了,也废了,可经历过人生的大苦难.
经历过和没经历过就不同,经历过就知道什么是人,什么是鬼,什么是人生,什么是世事,什么是喜怒哀乐,什么是悲欢离合,最后就懂得了人生的真谛.
入了大境界,老树就成了圣人,大圣人.
可外表看去,不高不大,不艳不扎,不张不狂,不叫不喊,甚至不能站立,就横卧在地上,可微波若清,大智若愚,就修行成了一尊睡佛.
说话的艺术法国大作家福楼拜的著名短篇小说《一颗简单的心》发表后,感动了成千上万的读者,高尔基对这篇作品描写人物的高度造诣曾备加赞赏,他说:"很难明白,为什么一些我所熟悉的简单的话,被别人放到描写一个厨娘的'没有趣味'的一生的小说里去以后,就这样使我激动在这里隐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术.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自然也是说话的艺术.
每一个文学大家,都有自己独特的用词习惯,即不同凡响的说话艺术.
平凹说过:"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白夜》后记);他又说:"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
"平凹就掌握了这种把普普通通的事说得生动,把平平常常的话说得感人的说话的艺术,而且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化到了没有技巧,没有一丝刀斧的痕迹.
常与平凹聊天,他便讲些奇闻怪事,三言两语,却足见其艺术之妙.
说到佛,平凹就讲了他在岚皋县看到的一个真佛——从岚皋县城走一天,又摸黑爬了几个小时的山林,晚上九点多到达一个山坳处的小庙里,庙里住了母女二人,是专门给来参拜的香客和旅游者烧水做饭的.
山上有一个活佛,五十年代圆寂后,其肉体一直不腐不烂;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村上有一个青年人也是一心向佛,便背了这活佛回家藏起来;"四人帮"打倒以后,端正宗教政策,年轻人又将活佛背着放在当年圆寂的地方.
活佛坐在那里,眼睛微闭,似乎睡着了.
光背赤身,肉体完好无损,用指压,还有弹性.
前来烧香叩头的人多了,怕损坏,有人就用玻璃罩子包装,只可看,不可动的.
然而又不知谁人竟将玻璃罩子打缺了一个角,这便有人用小树枝透过玻璃试捅其背肉,仍然柔软如初.
有专家来此考查,取样回北京化验,不得结果.
说到人死不一定是痛苦状时,平凹说:有一大卡车,拉了一车厢的铁板,铁板上坐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一个小人.
车在山路上颠颠簸簸,一个急拐弯,又一个急拐弯;一条小沟,又是一条小沟;又是一个慢下坡……突然,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咋弄的,有一个女人抱一个孩子坐在后边车路旁的麦田里.
他想起了自己车上拉的人,便停车走过去,问道:"咋弄的,你咋坐在这里"女人吓坏了,半天才说:"我像坐翘翘板一样被弹出来了.
""那个男人呢"女人摇摇头.
司机害怕了,再往后边的麦田里一看,天呀,一个男人的头在地上蹲着,还笑眯眯的.
司机又跑到车厢一看.
男人的身子压在车厢后边的角落里,司机瘫坐在车路上.
平凹注释:这个男人一定是坐在车厢放铁板有空的后边角儿上,正对着坐在铁板上的女人说趣话,突然脑袋不知怎么就飞走了,铁板之利,速度之快,使男人还来不及改换面容.
痛苦也不曾感受的.
每年春上,我要带学生去游览名胜古迹,回来好写游记散文.
我便问平凹去何处好平凹介绍一个去处:太白山.
他说,太白山浅山有蛇,深山有电.
一个采药老人,看见空中一团火球向他飞来,他立即就近处觅一山洞藏匿,听见火球在洞外击到岩石上"啪啪"地响,看见火花四溅.
还有迷狐——你明明记得刚刚从一棵大松树或是一株红桦、冷杉下走过,反回来再也找不到这棵大松树或者红桦、冷杉了.
年年都有旅游的人迷路,常常饿死在深山里.
还说,太白山顶上有一玉皇池,池水清澈碧绿,水面上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枯枝,这是因为有"净水童子"的缘故.
"净水童子"是一种鸟儿,小如燕子,黑背红腹,头有白斑、鸣声悦耳,飞行敏捷,常年栖在湖边的树林里,有落叶枯枝掉进湖水里,鸟儿马上飞下去用嘴衔走.
平凹与女人上帝造人,有男有女.
这个世界,从此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世界.
男为阳,女力阴;男为天,女为地;男为父,女为母.
阴阳互补,天地成对,男女合卺,婚嫁后生子又为父母.
有了男和女,便有了性和欲.
性欲,照字面解释该是男性对女性,女性对男性的欲望.
它是创造世界的原动力.
世间的一切欲望原本产生于性欲.
只是由于人们的地位不同,营生不同,文化的习惯不同,这便有了理想和企图、高雅和庸俗、爱情和色情的分别.
原始氏族社会,部落之间的冲突,胜者总是要杀死男性俘虏,留下女性奴婢的.
外国,也曾有为一个女人而打一场战争的.
文学写作,艺术追求,原本一部分产生于劳动,还有一部分产生于性欲.
想想公鸡要占有母鸡时,先是引亢高歌;再是围着母鸡转圈儿,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
这难道不是舞蹈和歌唱艺术的原始雏型诗词从民歌中来,民歌从何而来固然是劳动人民劳动时的欢乐和痛苦的呼叫,可更多的又是男女求偶的一种表达形式,如今有些少数民族仍然保留这一古老的风俗.
文学是人学,是写人的感情的.
一个"情"字又带出男女.
这个世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是不可想象的;同样,古今中外的文学里没有了女人,更不可思议.
一个古老的主题,一个永恒的男和女的角色,写了几千年,还将写几万年,百写百新,演绎了多少动人的故事.
有人说,外国写女人的圣手是奥地利的大作家茨威格;有人还说,中国写女人的圣手是曹雪芹;我说,现当代中国文学里写女人的圣手,当数贾平凹了.
平凹是从写女人成名的,他的《满月儿》里就写了两个性格不同的纯情少女.
以后他的二十年的创作生涯,无不和女人打交道.
他的哪一部小说中没有女人要是把这些女人一个个请出来的话:或文静,或泼辣,或俏皮,或姻淑;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或都市女郎,或乡间村姑,或现代女性,或旧时女子,无不鲜活生动,美丽无比,妖娆动人,常有温山软水之丽,仙狐异兔之质,旷远卓绝之气,老林野山之味.
真是一群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可人物儿.
平凹自己说过:"以前的作品,我对女性是崇拜型的,有评论家说我笔下的女性都是菩萨.
"(《与田珍颖的通信(二)》)他还说:"世上最美的风景不在名山大川,而是人,尤其在女人,女子是语言无法描述的.
"(《写作与女性——与穆涛—席谈》)他这话和古人创造"好"字是一致的——女子是个"好".
平凹写完《废都》.
从北京返回西安,大病在床,一日有电话从北京来,是个女人,他接电话:"……好点了.
……吃了.
自己做的.
没你做的香.
还记得在你家吃揪面片,我吃了好多好多.
…….
是啊,女人都是狐狸精,害人精.
(笑》……"这使我想起了他的《废都》,他不能不写女人,他不能不写男女的事.
可写了,就遭了殃.
这就是"女人都是狐狸精",迷你缠你,你不亲近她,不爱她,不崇拜她,不歌唱她都不行;可女人又是"害人精",一亲、一近、一爱、一拜、一唱就要吃亏受罪的.
对于这个我想,只要诚实,我们都多多少少该有点体会的.
孔老夫子说女人和小人难养,敬而远之,不行;亲而近之,也不行.
沈从文说过,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
理学大师王阳明曾感慨地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人心中的"贼"就是女人和对女人的欲望.
清人袁枚,曾写过一个小品:沙弥思老虎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三岁.
五台山最高,师徒在山顶修行,从不一人下山.
后十余年,禅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
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
"沙弥唯唯.
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是何物"师虑其动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必遭咬死,尸骨无存.
"沙弥唯唯.
晚间上山,师问:"汝今日在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于是就有今人把此文编写成词,又谱了曲儿来唱:《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又云:"有必不可解之物,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
"外国有一文学哲人也曾说过:道德家们的伤心事,正是艺术家的好机会.
这便有了不朽的传世之作:《金瓶梅》、《红楼梦》、《包法利夫人》、《红与黑》、《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有人问平凹:"在您的生命中,是文学重要呢,还是女性重要"回答是:"都重要啊,没文学我还能干什么没女性,天都没半边了,还做什么文学"(《答刘春生、方英文问》)平凹在《看人》一文中也说过:"如果一个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不娱悦,那这男人干什么事情还有激情,有创造力呢"女人征服男人,男人又带着征服自己的女人去征服世界,创造一切.
平凹与佛平凹的书里,除了女人多,就是佛.
写佛的文,说佛的事,道佛的语,随处可见.
平凹也信佛.
平凹的母亲不信佛,起码我没有看见过她烧香叩头.
而她的儿子却如此的相信佛,这就不是受母亲的影响了.
平凹上大学时和在大学毕业以后的几年里,我还没有看出他对佛的灵性.
而入不惑之年,便成了佛的崇拜者.
咋看,这有些唐突;细细一想,也自然的.
平凹生性孱弱,与人平和,好静思默想,不喜多言,心地善良,可一生多病,多病只是折磨他的肉体,并不要他性命的,反而一年年地吃药打针,一年年地呻吟住院,使他的身体愈来愈好,自去年以来,明显发福,如今快胖成一个大肚细腿的金蛤膜了.
他一生为文,为文就惹出不少麻烦,麻烦只是要作贱他的精神,也并不断送他的文学前程,反而一次次挫折,一次次打击,便一步步将他推向文学的极致和大美.
他一世与人为善,却灾难接连不断,家庭、父母、兄弟、妹妹、亲戚、朋友,都要他操心,可一回回磨难,一回回熔炼,反而使他更坚强,有摧不垮的意志,有折不断的筋骨.
大难不死,九死一生,必成大器;在血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清水里洗三次,便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就是他的文学久盛不衰的秘决,这就是贾平凹神秘之所在.
从此,他便知天命,信佛、拜佛、写佛.
平凹家珍藏的佛知多少八尊.
中国佛、外国佛,木的石的铜的,刻的雕的铸的,大的中的小的,分置各个房间.
有人说,进了平凹的家门,就像进了"爷庙"一样.
商州人说"敬爷"就是敬佛.
有佛必有香炉,石的铜的瓷的;有香炉必要烧香,香火不断.
平凹每早起来,必烧一炷香;每回写作之前,必烧一炷香.
平凹烧香,不仅要下跪叩头,而且心静如水.
平凹信佛、供佛,也写佛.
平凹书中写佛的文字,说佛的事情,道佛的话语,实在太多,随处皆有,顺手点几篇几段几句,足见佛性我心:《坐佛》、《树佛》、《佛关》、《佛事》;《游了一回龙门》、《游崆峒山》、《晚雨》等篇都写到佛;《浮躁》、《废都》中更有专门的章节写佛的事情;《游笔架山》,写一和尚修成正果,圆寂后金身不坏;《四十岁说》,说了佛语:"我跟一位禅师学禅,回来手书在书房的条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这是说一个人参禅信佛、修行的过程.
最后虽然又回到了"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可一个"还"字道出了佛的大彻大悟的境界.
平凹在《答刘春生、方英文问》中说:"敬神其实是敬自己,也是一种平和自己心态的做法.
"一语破的,出家人多为在世不得意者,或矛盾不得解决者,或做了良心不安的事,这就是"看破红尘","立地成佛".
成了佛就不再与世人争争吵吵、抢抢夺夺、哄哄骗骗、欺欺诈诈,尘世中人叫它阿Q精神安慰,红尘外的佛说是"立地成佛",都是一种平和自己心态的做法.
由此可见,平凹信佛、拜佛,不是像和尚一样,把一生给了佛,最后成佛;也不像一般平民百姓求佛保佑,求神赐福,平凹是对佛文化的一种吸收和借鉴.
就如同一条大河,不是汇合了哪一条小溪、小河,而是接受了千百条小溪、小河.
当然,平凹吸收各种各样的文化,为的是对人生有一个透彻的了解,为的是将自己的文学有一个大的辉煌.
古往今来的文学大家,都是在充分吸取了世界的各种民族的文化、各种宗教的文化、各个时代的文化的营养以后,才有希望到达本民族文化的峰巅,这就是很简单的蜜蜂酿蜜的道理.
江河汇百川,高山积细土,平凹必须吸收各种文化的精华.
我常常看见平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一心一意地叩头作揖,我就想,他这是在跪先人,敬先人;这是在连接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在承受人类各种文化的遗产.
你能仅仅认为,或者表面地说他是在搞封建迷信,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说,他是迷信,可他迷信的是一切先民们的智慧和劳动人民劳作的结晶,他崇拜这些先民们的创造力和从实际的物中提炼的精华.
他是在拜佛,可佛就是佛吗平凹说拜佛就是拜自己.
平凹还写道:"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
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
这一骂,他成了佛.
"五祖弘忍大师初入佛门,也说过佛是一切.
佛是屎楔子.
敢于呵佛骂祖,烧毁佛像的,才是悟道者.
"翻说经文是妄言.
"江寺禅僧敢于斥责"经文是妄言",正说明他已得佛禅的精髓,不执皮相了.
佛经上说:"明自本心,见自本性.
"古诗曰:"何必老林泉,冥心便是禅.
"参禅是观心,通过观心而明心见性.
此时,在佛的眼里,花草树木是佛,飞禽走兽是佛;如今,在平凹眼里,一切都是文学艺术,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石一物,一人一事,一鼻一眼,一吃一喝,一撒一拉……都是文学艺术.
在平凹看来,佛是佛,佛不是佛,佛是文学艺术,文学艺术是佛.
他敬佛就是敬文学艺术,最终就是敬他自己.
平凹常常要求自己像禅宗祖师达摩一般面壁,面壁是修行,平凹面壁修行的是文学的正果!
平凹的写作习惯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一本著名的书里,描述了契诃夫、布洛克、莫泊桑、高尔基、雨果、普利希文、格林、安徒生、盖达尔、费定、福楼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席勒、托尔斯泰、莱蒙托夫、爱伦堡等一大批世界著名作家、诗人的写作习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平凹的写作习惯是什么这也是当今贾平凹的崇拜者和研究者常常提及和想知道的事情.
平凹写小说,主要是长篇小说,总是有一个提纲,常常写在一张纸上,很简单,很粗略.
有时就一、二、三、四……地排列,下面统领几个字.
这几个字,可能是一个故事,可能是一个人名,可能是一个地名,可能是一个比喻、或者象征……再下边就是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的一些零零星星的随时想到的东西,有情节,有细节,甚至人物的行动、对话、笑话等,他将提纲摆放在书案的左边,右边同时摊开一本大三十二开的硬皮笔记本,小说的第一稿就写在笔记本上.
他的写作方法是分部叙写和一气呵成相结合.
有了总提纲,他就不慌不忙地一章一节地写,有人来丢开,有事做放下.
人走了,事办了,继续写.
尽管有时心里也烦,可并不影响他的写作情绪.
他总是可以随时进入创作境界.
而对于有些章节,他有时间的话,就一气呵成.
好像那故事,那情节,那人物,那行动、对话,一切细节都在他脑子里放着,当他的手一提起那支魔笔时,他们就都按一定的组织、编排和导演的顺序登台亮相.
第一稿完成后,他就用稿纸背面纳行誊抄,他决不按一个方格一个字的填写,认为那样受罪,太禁锢,不自由.
他总是一边誊抄一边修改,他也决不让人帮他或替他誊抄,因为誊抄的过程,就是修改的过程,别人代替不了他的.
誊抄完,就算定稿.
好好再看一遍,个别处增删几个字,就可以去复印,然后再交到出版社或杂志社了.
平凹二十一年写作生涯,全是用手写,用手抄,从不用电脑.
电脑打字机他有,是四通公司送的,可他总是不大习惯用.
他说,这现代化玩艺儿在别人用惯了,可是快,也省力省事.
而对他反而费事了,甚至写不出来小说.
面对稿纸,他心静如水,安详若佛,手握钢笔,触摸稿纸,触摸小说里的人物,和他们对话,和他们交流感情和友谊.
可对着电脑就像是隔着一座大山,他看不见小说里的人物,听不见他们的悲欢离合,怎么能写出他们的喜怒哀乐呢平凹写作总是要拉上他那绿色的、厚厚的、印有远古图腾的窗帘,既不要风扇,也不开空调,但有两样必备:一是茶——最好的龙井茶;一是烟——大中华、红塔山.
他总是抽一口烟,喝一口茶、写一段文字.
再就是要挂掉电话,那平均半个钟头就要响,就要呐喊的电话,真让他受不了.
还要内锁房门,脱掉衣服,赤膊上阵,只穿裤头.
这个时候,平凹就像一只大蜘蛛了——大肚子、细胳膊细腿,爬在那书案上结网、抽丝.
又像一个肥肚瘦腿的大青蛙,一心一意地蛙(凹)鸣,唱他的歌儿.
一年里,平凹最好的写作季节是夏天.
他说过:"夏天里我就写作呀.
《浮躁》是夏天写的,《废都》是夏天写的,《白夜》是夏天写的,今夏里就写《土门》!
"(《土门》后记)冬天,平凹休息,不写文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门上贴一副对联: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
冬天里,他总是喜欢看看书,吸取营养,贮存力量;他总是乐于接待四方来客,三教九流;前朝后代,生老病死的话题,积累素材,体验生活.
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不仅是战前的养精蓄锐,也是战后的休养生息;不仅是写作上的一张一弛,按五行学说也与他的生辰属相相吻合.
平凹属龙,二月二十一日生.
龙蛇在冬天总是蛰伏的,不食不动.
过了二月二,龙就抬头,腾飞.
更是顺应了天时的:西安以前可是四季分明,这些年很怪,好像没有了春天和秋天,总是一脱棉衣、毛衣,就该穿裙子、衬衣了;一加西服、罩衣,就得加毛衣、棉衣了,西安只有冬天和夏天了.
冬天一完,就是夏天;夏天一完,就是冬天.
平凹冬天休息,夏天写作,西安的时令节气也就变化了,真是天助我也,不可思议.
平凹每写完一部长篇后,就想跑,想转,到处跑,到处转,天上飞,地上走,天南海北地旅游.
他这个时候,心里是轻松的、安详的,又是激动的、幸福的,可就是不想在家呆,只想到处走走、转转、跑跑.
这一走一转一跑,既是休息,又是工作;既是结束,又是开端,因为平凹的下一部小说的构思和灵感常常就在此时萌生.
一旦受了孕,他就安静下来,不再跑的.
然后就是卧在窝巢里,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准备生儿育女——平凹的夏天又到为文三境界在中国近代和现代的历史相交之际出了著名学者王国维,他在他的《人间词话》里道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界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界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界也.
"这里,王国维集录了三位古人的词话而成:一是晏珠的《鹊踏枝》;二是欧阳修的《蝶恋花》;三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在当代的中国,著名作家贾平凹也以自己二十多年对文学的修行和悟道,提出了为文三境界,并将它题写在自己的室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此为文之三境矣切记切记.
"这段话共三十九字,前二十八字出于佛语,是平凹在四十岁之际跟一位禅师学禅,回来后手书在自己书房的.
后十一字是平凹由佛道而文道,由参禅的三个境界悟出为文的三个境界.
王国维和贾平凹讲的三个境界虽有不同,但也有相似之处.
前者着眼于人,后者着眼于物;前者就求索者而言,后者就求索对象而语.
两者相加,合二为一,天地之作,完完美美,囫囵囵一个道也.
这使我想起平凹曾说过,他将超越激愤,以平和大度之心去传达中国人的感情.
在《读安黎》一文中也说:"以出世态度入世,自是有更大的境界.
……高手用剑,从无套路,玩儿一般,顺手一扬,剑已插入鞘中了,才见一排蜡烛突然齐茬跌落.
小和尚终日本鱼敲动,哪里敢庙中胡言,禅师呢,却骂佛,'屎橛子'一般!
"这里,他讲了入佛和出佛,也是讲了上边说的其中的两个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和"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要想由小和尚的循规蹈矩,终日木鱼到胡言乱语,骂佛屎橛子,中间必须还有一个境界,这就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总得苦苦修行一番才能达到.
平凹天生是写文章的,他将文章写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可他当初也当过小和尚,也终日地敲木鱼.
更是经受了人间的大苦大悲,大灾大难,"文穷而后功","愤怒出诗人":平凹从小体单力孱,生性胆小懦弱,不敢与小朋友一块玩耍,见人低头不语;上学读书,没几年就遭劫难——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押送回家,他也成了"狗崽子"、"黑五类";上大学,他又不红火;毕业到出版社,当编辑五年,常常被支派出去充差,防地震,搞社史,从未在本社发过一篇文章;自为文以来,受过四次批判,当过垫背,做过挡风的墙;打过三次官司,上过多次公堂;为单位同志评职称抱不平,与某领导为敌四年;为出书被人骗了多次,外国人骗,中国人也骗,骗了钱,盗了名:体弱多病,常常呻吟床褥;离过一次婚,哗啦啦打碎了自己好不容易营造的家……这多苦难,平凹仍义无反顾,抱定了太史公司马迁的决心,一心走文学的路,二十年修炼,出版九十七部大书,这就是他由入文学到出文学的"西游取经之路",历尽"九十九"重磨难,才有了更大的境界.
他是在苦难的追求中养足大气的,他说,"人一旦养了大气,必有利器在手;大刀长矛可以杀人,扇子筷子也能杀人.
"(《刘鸿伏散文集序》)也正如王国维说的:"诗人对自然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
出乎其外,故能观之.
入乎其内,故有生气.
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平凹之于文学,可谓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了,故名篇佳作不断,轰动效应一个接一个.
平凹,平凹,平地里就凹陷了一个大坑,多灾多难是自然的了;可自然也就发生地震了,世人为之一惊!
贾平凹和他的文学艺术一别人以为他不善说话,那是错了.
平凹是一个不大喜欢在公众场合多言善语的人.
在和朋友的闲聊中,他也不乏幽默,在和自己的亲人孩子在一起时,他更是童心犹存:讲起话来,有平有仄;说起故事,有声有色;唱起山歌民谣,有滋有味.
每当此时,他的感情极投入,很快进入角色和境界.
有时不自觉地做一些怪怪的样子和动作.
当然,他的最好的发言就是他的洋洋千万言的作品.
他是一位文学艺术家,他以文学为终生的事业,又以文墨为生活和生命的人,除过写作,他不想多说话.
他曾对我说过:"我向这个世界和世人要说的话就是我的整个作品.
作品又像孩子,一旦生出来,就由不得自己,是好是坏,让人们去品评,去理解,去研究吧.
有些话可能一百年以后才能明白.
那时,我将长眠于大地,听不见人们的议论,好也好,坏也好,争争吵吵,公论自出.
"平凹的文学天赋是极高的,有人说他是怪才、鬼才、天才.
这话是有道理的,不然,同样是人,为什么他就对现实有那么深的艺术的感受,对生活有那么多写不完的故事;同样是作家,为什么他的作品源源不断他不仅善于短篇,还善于中篇、长篇,更善于散文小品和杂说他不仅精于农村题材,还精于城市题材,更是涉猎了历史题材.
平凹不仅对易、道、佛、儒等文化均有深入研究,对文论、诗歌、书法、绘画、篆刻也有其独到的追求和造诣……读者为他的产量之大而惊叹,作者为他的多才多艺和产品的源源不断而"妒嫉"!
二平凹的聪慧和在文学上的天赋是公认的,但平凹成才的真正原因在于他的勤奋.
天才是汗水浇灌的花,是真心修成的果.
没有成名前的平凹,也像杰克·伦敦一样,吃够了写过大量的稿子而未被录用的苦,也饱尝了退稿被人讥笑的滋味.
拿上稿子到处跑编辑部,看人热眼冷眼;满腔热情地企盼着,盼来的却是退槁,自己心里难受痛苦不说,还要受人热嘲冷讽,急了,下次寄稿,干脆注明:"如不刊用,请不要退稿.
"心里发狠说:"就当我没写.
就当我没生这个'孩子'!
"他正是受了如此的刺激,才使他更加发愤地写作.
他立了大誓:一定要拿出好作品给他们看!
一定要让编辑部登门求稿!
果不其然,很快,平凹在大学还未毕业,就发表了故事、小说、诗歌等二十八篇(首),一九七五年,平凹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任编辑,紧接着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文学月刊上发表小说力作《春女》和《满月儿》等,一九七八年,他的短篇小说《满月儿》获得了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他成名了,终于挣出了坚硬的壳而开始茁壮成长.
从此,他的小说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他的散文也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
小说从篇幅讲,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从题材说,由农村到城市,由现实到历史,由乡土到改革;从创作方法看,有现实主义,有非现实主义,更有中国古代文人小说的"意象主义"……;散文,从写景到状物,从记人到叙事,从寓意到抒情到人生哲理……力作杰作相继问世:由短篇《满月儿》到中篇《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到长篇《浮躁》、《废都》、《白夜》、《土门》等,散文集由《月迹》到《爱迹》到《心迹》到《踪迹)到《文迹》到《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等,截止一九九六年十月,他出版各类版本的著作九十七本:国内八十二本,其中散文三十三本,中短篇小说集四十本,长篇小说六部,文论两本,诗一本;海外十五本.
可谓星光闪烁,硕果累累,著书等身!
平凹是一个作家,更是一名艺术家,他不仅一篇连一篇地"炮制"小说、散文,一部接一部地著书立说,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有艺术的追求和探索,是艺术的精品.
他用生命创造一个艺术的天空,用作品构筑一座艺术的殿堂.
他本人除写小说、散文外,还喜诗歌、文论、绘画、书法,可以说这多种艺术灵性的相互沟通、融合,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
他崇尚道家,对老庄思想吸收颇多,不为功名利禄所动,不受外界干扰,渗透了佛的"禅宗"思想,继承了中国古文化里的一种恬淡、明悟、豁达而又饱满童贞,他大智若愚,恢谐有度,正帽端庄,席地而坐,返朴归真,平淡致奇.
真可谓"真僧只说家常话".
他的作品突破了一般的写人叙事,歌功颂德,写景抒情,叙事寓理,而是融人、事、情、理、易、道、佛、儒于一炉,这就形成了贾平凹独特的艺术风格.
这就是他的作品一经发表,就拥有那么多的读者、崇拜者和效仿者的原因.
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据初步统计,平凹共获中外各种文学奖四十余项.
其中,长篇小说《浮躁》获第八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中篇小说《腊月·正月》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满月儿》获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散文集《爱的踪迹》获首届全国优秀散文(集)奖;数篇(部)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课本及大学教材;十一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及舞台剧.
贾平凹永远是一只勤劳聪慧的小蜜蜂,在全国上下唱着歌儿飞来舞去,采集花粉,酿造蜜糖,奉献给他的民族,他的人民;奉献给海外的华人和全世界的人民.
著名老作家孙犁为平凹的散文集《月迹》作序,说:"这位青年作家,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人.
他的产量很高,简直使我惊异.
我认为,他是把全部精力,全部身心,都用到文学事业上来了.
"是的,平凹用自己的辛劳和奋斗,在艺术追求的短短的二十年中,为自己的文学艺术构筑了一座殿堂,在这里,产量之丰富,题材之广泛,主题之多元化,风格和形式之多样性,令人咂舌和眼花缭乱.
不仅如此,在这座艺术的殿堂里,到处还笼罩着一种艺术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有对这座殿堂的本身,有对这殿堂的创造者;有的可以让人理会,不可言传;有的让人一时不可理会;有的让人永远不可言传;有的可能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三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据地,且多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像肖洛霍夫的根据地在顿河,孙犁的根据地在白洋淀,贾平凹的根据地在商州.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生在商州的丹凤县下金盆村一个大户人家的柴房里,满月后才回到他祖辈居住的棣花村.
童年是一个梦,每一个人将背负一生,作家的童年更是魂牵梦绕他的整个创作;故乡是作家创作的母亲,她生他,养他,给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故乡的一切将溶入作家的血液,注入作家的骨髓,化为作家的性格和气质.
平凹最初的作品,就是对自己的童年的回忆和对故乡的美的人和事的叙写.
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和第二个短篇小说集《贾平凹小说新作集》就是故乡和童年的梦.
平凹是一个耕耘者,又是一个收获者.
有耕耘有收获,又收获,又耕耘,生命不息,劳作不止.
他没有因为收获,而中止耕耘;也没有因为成名而坐吃山空;更没有以名求官,而放弃艺术.
他像大仲马当年一样,开了一个"小说制造公司",作品总是源源不断地诞生.
平凹是一个不断追求上进的作家,他永远为自己的创作苦恼,他苦恼写不出大作品,"藏之名山,传于后世.
"为了摆脱自己的苦闷,为了写出更有力度的作品,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故乡,建立根据地.
他给自己下了一道令,说:"请结束你的游击战,在生你养你的商州故乡开辟一块根据地吧,数年之间或'达摩面壁'或'居山落草'.
"(《〈小月前本〉跋》)他于一九八三年,挣脱了创作上的大苦闷之后,就开始了多次深入商洛各县,一个县一个县地走,看县志,察民俗,述沿革,凭掌故,搜集故事,了解人物,感受风土人情,收获颇大,获益匪浅.
他说:"发现商州这块地方,足够我写一辈子了,似乎有好多东西每日每时在心中涌动,于是我二返商州,三返商州,四返商州,仍然是沿县奔走……"(《〈腊月·正月〉后记》)一回到故乡商州,平凹就才气横溢,浑身都是灵气,作品就源源不断地出来,这便有了《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等二十多部中篇和《商州》、《浮躁》两部长篇.
这是一批寻根文学,平凹不仅到商州故乡去寻根,更是到中华民族古典文化的土壤里寻根.
四在深入故乡根据地的同时,随着平凹在文学上的成熟,他并没有坐井观天,没忘广闻博识,博采众长.
他心里明白,要想成就一位大作家,就必须把自己这棵大树根植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商州是秦尾楚头,是中国南北的分界岭,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交汇处.
而陕西古长安,则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又是十三个朝代帝王建都的所在,秦、汉、唐更是中国封建王朝的大一统和鼎盛的时期,在这里中华古文化的沉淀极为丰厚,秦汉之风和汉文、唐诗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做.
平凹又决定以商州为根据地,以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古文化为大目标而走州过县,闯荡大世界.
他还是老办法:行万里路,读千卷书,写锦绣文章.
他东走临潼,凝目秦代兵马俑;西去咸阳,痴呆汉墓石刻;东走韩城,文拜司马迁;西去户县,长诵老子《道德经》;东临华山,观黄河茫茫苍苍;西登太自,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他久立于乾陵武则天墓前的无字碑下,想这无字碑也顶天立地,万古不朽!
接着,他又南下汉中、安康,看刘邦拜将,悟张良退隐,谒张骞、蔡伦墓,诸葛武侯祠前行大礼;平凹又北上延安、榆林,黄陵县祭拜黄帝陵,看苍松翠柏,观山水环抱,两腿跪下,双手作揖,接通五千年文化,承受苍茫浩然之气;宜川县,黄河壶口瀑布,他蹲坐浑浑浊浊,黄黄汤汤的风雨中,静心默神,中华民族之魂,惊心动魄般地注入精神;延安,红军二万五千里,如蛇走龙,气壮山河;米脂有李自成揭竿而起,绥德有秦大将蒙恬戍边塞外,神木、靖边,他背靠古长城,眼观飞沙走石,大漠落日……整个北中国笼罩着一种宏大、厚重、苍茫、豪迈之气,平凹为之震撼、膜拜.
平凹日涉名山大川,饱览文物古迹,体验和感受古人的踪影心迹,夜读《庄子》、《老子》、《史记》、《汉书》,诵念苏东坡、辛弃疾、李贺的诗词,以及元曲和明清小说,系统地有目的地对中国根基深厚的古文化和美学精神的继承和吸收;他学习和继承了中国表现体系的小说的意象主义手法,重主体的表现,重写意,散文化,流动着充盈的艺术气韵,也兼收了再现体系小说的写法,客观地再现表现的对象.
他学习《庄子》,情化自然,使外物人格化,而寓哲理于短小完美的平淡故事之中;他学习沈复的《浮生六记》,使小说写得富于散文的诗意和抒情,从头到尾将那零碎的生活片断的细节和情节写得生动活现,荡漾着浓烈的使人陶醉的艺术气韵;他学习《红楼梦》,使小说结构的宏大严密,错综复杂,人物的众多和性格的鲜明而又多样化及细微的性格差异,语言的典雅优美,通俗平易、质朴放野而炉火纯青;他学习《史记》,注重司马迁身上的雄风和他那种置个人荣辱于度外,追求事业的成功和献身文学历史的精神,追赶他在创作中写人记事的那种胸怀全貌,大气磅磅的史家气度和作品的茫茫苍苍的类似北方山河的气势和冲激力……他在日行路,夜读书的同时,以极大的热情和毅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数量和质量续写日记,构思作品,他像一只产量很高的鸡,一边采食,一边下蛋,随处发表,奉献世人.
一大批写景状物的游记和哲理散文出来了,又有一大批叙人写事的抒情散文出来了,这些散文以其独特的风格,深邃的哲理,精巧优美的结构,宏阔、凝重的气韵,质朴、简练的语言,短小精悍的篇幅、而在中国文坛上独树一帜.
五平凹的身上,原本有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根气,加上他二十年的苦苦追求和真心修炼,秦汉文化的风采在他的艺术中占了主导地位,形成了他的文学艺术的秦汉之风.
他曾经在他的散文《秦腔》里写道:"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
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
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平凹在另一篇散文《"卧虎"说》里写道:"我说的'卧虎',其实是一块石头,被雕琢了,守在霍去病的墓侧.
……前年冬日,我看到这只卧虎时,喜爱极了,视有生以来所见的唯一艺术妙品,久久揣赏,感叹不已,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古朴,旷远,其味与卧虎同也.
我知道,一个人的文风和性格统一了,才能写得得心应手,一个地方的文风和风尚统一了,才能写得入情入味,从而悟出要作我文,万不可类那种声色俱厉之道,亦不可沦那种轻靡浮艳之华.
'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
"平凹在这里所否定的"声色俱厉之道"、"轻靡浮艳之华",是讲的文学中的那些"色厉内荏",或者"花花枕头"式的作品,打个比方,前者就如"林冲棒打洪教头"里的洪教头一般,开场张牙舞爪,声色俱厉,其实是一个无能儿,打不了几个回合的;后者就如当今城市里那样一些女人:比较年轻,有几分姿色,可无正当职业,又好吃懒做,瞧不起劳动和劳动者,只会涂脂抹粉,陪人跳跳舞,喝喝酒,睡睡觉,当个玩艺儿的!
平凹唾弃了这些"声色俱厉"、"轻靡浮艳"的东西,追求"卧虎"的风格和内蕴,"卧虎"的精神和气韵,这就是秦汉之风.
平凹的作品,早期追求婉约、纤巧、清新、柔弱、空灵的风格,如他的短篇小说《满月儿》、中篇小说《正月·腊月》、长篇小说《浮躁》等;后来又开始追求厚重、苍茫、朴拙、放野、洒脱,笔下有了秦汉之风,如他的一些反映商州的现实和历史题材的中篇小说和进入城市的长篇小说《废都》、《白夜》及一大批反映关中、陕北风土人情的散文.
风格的变化和多样性,是一个大作家成熟的标志.
苏东坡、曹雪芹莫不如此,平凹紧随其后.
平凹是一个民族作家,但他并不是不吸收外来文化,平凹喜欢梅里美的作品取材的奇特,海明威的作品的简洁,福克纳作品的繁散,契何夫作品的短小精炼、主题深邃,日本川端康成的创作,使他明白了如何在本民族文化基因和文化心理的基地上来表现现代人的意识、情绪和心理.
六平凹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年,拿过去所谓的作家深入生活的理论和要求来衡量的话,这二十年也该是深入城市生活了,而且这二十年、他是作为一名作家在城市里生活、体验、感受、认识生活的,也该有一部或几部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出来了.
尽管他的灵魂和躯体中永远缠结着对商州故乡的热恋情结,他过去的笔触一直伸向商州,且写出了许许多多的名作品,获奖作品,但作为贾平凹这样的不断进取的作家,立了大志的作家,是决不肯罢休的,他一定要写出城市生活的力作来.
尝试开始了,第一部《废都》,第二部《白夜》,第三部《土门》,内容一反过去叙写的内容和写法,既有现实主义,又有非现实主义.
他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由膝膝陇陇而渐渐清晰地悟到这一部作品将是我三十四岁之前的最大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
换句话说,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
"(《〈浮躁〉序二》)其语言的风格也有所变化,由清新流畅,自然空灵到典雅、厚重、简练、洒脱;其散文的语言,更是诸种语言因素的杂糅调和,这就是周作人先生曾提到过的散文语言的"涩味与简单味"的理论,他主张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以造成一种使人"耐读"的"涩味与简单味".
(周作人《〈燕知草〉跋》)如平凹的散文《读书示小妹生日书》:……这么多年,兄并不敢奢侈,只是简朴,唯恐忘了往昔困顿.
也是不忘往昔、方将所得数钱尽买了书籍.
所以,小妹生日,兄什么也不送,仅买一套名著十册给你寄来,乞妹快活.
分家后,众兄众姐都英英武武有用于社会,只是可怜了咱俩.
我那时体单力孱,面又丑陋,十三岁看去老气犹如二十,村人笑为痴傻,你又三岁不能言语,哇哇只会啼哭、父母年纪尚老,恨无人接力,常怨咱这一门人丁不达.
从那时起,我就羞于在人前走动,背着你在角落玩耍;有话无人可说,言于你你又不能回答,就喜欢起书来.
书中的人对我最好,每每读到欢心处,我就在地上翻着跟头,你就乐得直叫,读到伤心处、我便哭了、你见我哭了,也便爬在我身上哭.
但是,更多的是在沙地上,我筑好一个沙城让你玩,自个躺在一边读书,结果总是让你尿湿在裤子上,你又是哭,我不知如何哄你,就给你念书听,你竟不哭了,我感激得抱住你,说:"我小妹也是爱书人啊!
"……平凹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作家,是一个有轰动、震撼力和争议不休的作家.
回头看看,他的小说,从《满月儿》到改编成电影《野山》的《鸡窝洼人家》到一大批反映商州历史题材的《浮躁》等,几乎是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沸沸扬扬,妇孺皆知;还有他的小说从《二月杏》到《商州初录》到《废都》,也是一面世就引起争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轰动也好,这争议也罢,都说明作家的不同凡响,都是造就一位大作家的必然之路.
所以,平凹既不欣喜,也不恼怒;既不张狂,也不气馁,而是更加完善自己,天地照样转,日月照样过,他更加发愤地写作.
平凹的作品不仅是写给现在人看的,还是写给将来人看的;不仅是写给中国人看的,还是写给世界人看的.
他的聪明才智,他的文学艺术,是属于中国人民的,也是属于世界人民的.
七平凹以文学立身,并在文学上成了大名,可他没有贪婪权势,更没有做官的瘾,照旧是一介书生,照旧是爬格子,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笔耕不止;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下海经商已成为时尚,或办企业,或和企业家订立合同,写写报告文学,宣传企业人物,作广告招牌,也是文人生财有道.
可他初衷不改,既不替人作广告,也不下海当弄潮儿;他成了大名,拉关系的多,找他办事的多,电话多,邀请多,报告多,照相多,求字多,多客人,多约稿,多签名,多开会,多口舌,多官司,可他并没有贪图享受,更不敢坐吃其名,还在永不休止地写.
写《白夜》,有朋友来访,他不能拒朋友于门外,只好停笔待客,稿纸上写着:"夜郎道:………"没了下文.
等一批一批的客人走了,已是夜里十二点了,他立即进入写作,继续"夜郎道:……".
平凹永远是一头牛,拉文学的大犁,播种文学,仿佛他生来是搞文学的,不计得失和享受.
他像鲁迅先生说的:吃进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和血.
平凹成了大名,可早年在商州故乡养成的生活习惯至今不改.
他极喜欢吃的饭,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人参燕窝,鸡鸭鱼肉,生禽猛兽,仍然是商州的特产,商州人的家常饭——浆水面.
这是山里人用白菜或萝卜叶子、或芹菜叶子窝酸的一种家常菜,将油在锅里烧焦,放进葱花、辣椒炸一下,又倒进浆水菜,烧沸后再将下好的面条捞入其中,便可食用.
面粉,他也不喜欢吃上等的白面,而是五谷杂粮搅麦子磨成的杂面;面条,也不是很细很长的"一窝丝"或"扯不断",而是一扎长,一韭菜叶宽的破刀面.
这样的饭,他吃得极香,能吃两大碗,若是宴席,他则吃不饱的.
他一日三餐,早上吃得极少,或者不吃;中午也是象征性地吃一些;到了晚上这一餐,他是一定要吃饱的,而且往往吃得很多.
他自己也说过:"早上吃饭是神吃的,中午吃饭是人吃的,晚上吃饭是鬼吃的.
"他说他是鬼,晚上愣能吃.
其实这也难怪,他的写作,大部分是在晚上进行,往往是半夜一两点了,他还在写作,这么苦的劳作,这么大的消耗,当然需要营养,得要有饭的大力支持才行.
他就是这样,二十年把杂粮、浆水菜变成了一部又一部震撼人心的著作.
他吃进的是"草",给人的却是极好的精神食粮!
大漠魂一一九九六年的七月我回老家写东西,八月二十二日返回西安,见平凹,他说:"自你走后,我患重感冒住了二十天医院,才好.
"我笑笑说:"有大哥在,病魔就吓跑了.
我刚一走,它就出来找你麻烦.
看来大哥以后不能离开你的.
"他笑笑说:"真邪门.
"过几天,他对我说,我将去新疆南部塔里木油田走一走.
我知道平凹现在在文风上追求秦汉之风,追求厚重、旷野、苍茫之气,去年他就去过一次新疆大漠,今年又去,定是想写点大漠的文章了.
这使我想起今年六月,中国石油作协的王世伟、路小路等人到西安,用车接平凹、见喜和我到他们的记者站去聚会,在场的有书法家杜毓成、中国石油报驻西安记者站的何晓龙、赵军,大家在一起合影、共叙友谊;平凹和书法家给大家馈赠墨宝.
当石油报的同志邀请平凹去油田看看时,平凹对石油报的同志说:"我正处于创作的转型期,我想再次去油田看看,获得新的创作灵感.
"一九八二年长庆油田举办一个文学笔会,平凹曾第一次踏上油田这块神秘的土地,下井队,上井架,进工篷,登钻台,观察、体验、座谈、感受.
回来后在《上海文学》发表了描写石油钻井队生活的中篇小说《蒿子梅》.
石油报的同志一听这话,高兴地说:"最热忱地欢迎.
回去后,我们马上给你安排.
"果然,两个月后,平凹成行.
这次他去了,不知又有多少新感受,又会写出什么好小说呢!
我问:"同去还有谁"平凹答:"见喜.
"我说:"去吧,家里别操心,我回来了.
"十天后,平凹从新疆回来,见了我感慨地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人是要有点追求的.
茫茫戈壁,苍苍大漠,中国的西部是那么混沌、厚重、旷野,让人顶礼膜拜.
在那里顶天立地的是石油工人,是大漠的魂.
"还说,他已经发表了一篇长点的散文:《走进塔里木》.
二平凹一行八月二十七日离开西安,飞往乌鲁木齐;八月二十八日从乌鲁木齐市坐火车去库尔勒;八月二十九日到达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
石油方面的接待日程安排是:八月二十九日:上午:八点三十分,火车接站.
休息.
下午:参观基地、展览、市容.
晚上:宴请(请塔指领导参加).
八月三十日:进沙漠采访(郝贵平陪同).
八月三十一日:从沙漠返回塔指;下午巴州宣传部、四运司等有关单位会见.
九月一日:采访塔指领导.
九月二日:继续采访.
九月三日:返回乌办.
九月四日:返回西安.
三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平凹参观塔里木石油会战成果展览,兴致很高,专注地听取了讲解员的介绍,欣然命笔写下"大开眼界".
八月二十九日晚,塔里木石油勘探指挥部宴请贾平凹等人.
副指挥、著名地质专家梁狄刚高兴地说:"欢迎大作家贾老师到我们这里参观指导.
"平凹说:"大作家不敢当,我是来当学生来了.
你是这里的领导,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
"此时有人插话,给梁狄刚解释:"平凹说的是指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节目《挺进塔里木》里的事.
"平凹接上说:"你回答记者问你为什么不留恋香港你说,'因为我的事业在这里'.
这话没有口号,说得朴实,我对这话很感兴趣.
"粱狄刚说:"我对作家很崇拜,我年轻时也做过作家梦,后来却搞石油地质了.
"平凹说:"你现在也是大作家,你是在地球上写文章,是写石油大文章嘛.
"四八月三十日,平凹一行乘越野车赴世界第一流动性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采访一线会战职工.
车子离开库尔勒一个多小时,就遇上了大风暴,路边有两辆拉设备的大卡车被大风翻了个底朝天.
塔指陪同人郝贵平为平凹安全着想,加之平凹感冒未好,建议返回驻地,改日再去.
平凹坚持继续前进.
到达沙漠边缘的轮南油田时,由于气温变化较大,平凹感冒加重.
在轮南油田治疗并休息后,继续深入沙漠.
穿过胡杨林和塔里木河,进入沙丘起伏的大沙漠.
一天行程五百四十多公里,傍晚到达了塔里木沙漠腹地——塔中四号油田.
风沙不停,天气很冷,工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平凹穿上.
平凹稍事休息,当晚又同沙漠运输公司的干部、工人座谈.
并题词:"大漠铁驼".
五八月三十一日早上,平凹在塔中前线指挥所活动营房会议室里的塔克拉玛干卫星航拍地图前,听取了前线指挥所负责人对沙漠地理自然环境、沙漠石油勘探历程和勘探开发成果的介绍.
随后,乘尤尼莫克沙漠车前往国内最深的探井——四川七二四钻井队钻探的塔参一号井参观.
平凹冒风沙登上十多米高的钻井平台,访问钻井工人,又参观井场机房、泥浆台、电脑操作监督工作房和出井的地下岩屑.
平凹和全国劳模梁龙志交谈,了解沙漠打井的生产过程和职工的生活情况.
平凹与钻井工人合影留念.
六在参观塔指职工阅览室时,平凹应邀在雷达主编的一套贾平凹文集第一卷扉页上题写了这样的话:"在塔指阅览室见到此套书,我很高兴而感到荣幸.
与石油人相比,一个作家对祖国的作为是微不足道的.
今来塔里木,将会在我人生道路上留下永久的回忆.
"七平凹被这里的领导感动了: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副经理兼塔指指挥、地质专家邱中建是大庆油田的发现者之一,他远离北京的家,在塔里木工作六七个年头了,现已六十岁,还要为找到大油田再工作几年;塔指常务副指挥、锡泊族钻井专家钟树德,为了石油事业而伤了一只眼睛,几乎失明,他已在塔里木干了十年,现仍坚持一线指挥;地质专家、副指挥梁狄刚,全家定居香港,有着优越生活条件,可他却与家人常年分离,坚持在塔里木会战……平凹激动地说:"这里的领导身上有着一种浩然正气.
在这里能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党的领导,什么是社会主义主旋律.
"联系现实生活,他感慨万干:"当今社会,有的人贪污腐化.
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浮躁轻薄,有的人萎靡不振,而石油工人身上却有一股英雄气.
这使我想起电视剧《三国演义》片头主题歌里唱的那样,一股英雄气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驰骋纵横.
我见到每一个指挥,每一个干部,都说要在塔里木找到大场面,为石油会战立功.
找不到大场面,死都不会瞑目.
石油人的精神是国家和民族的精神.
"平凹把这种石油精神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把恶劣的自然环境如何转化为生存的欢乐;二、把国家的重托和期望如何转化为工作的能量;三、把人性的种种欲求如何转化为特有的性格和语言.
"他给塔指题写了"二十一世纪中国石油的希望——塔里木"和"沙漠英雄"两个条幅.
八平凹在塔指干部培训班上,向学员说:到这以后,感到一个作家确实微不足道,塔里木油田干部、工人身上那种豪气别的地方没有,我感觉是英雄主义.
我来塔里木时间很短,觉得对灵魂也是一次净化.
以前我到过长庆油田,但这一次来塔里木对我触动最大.
以后,我想多到这来,一方面净化自己,一方面写点东西,把石油人的精神告诉给世人.
塔里木人的精神应该贯通到中华民族精神中去.
我不是说奉承话,这确实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九老诗人李季当年深入石油工地,写了歌颂石油工人的长篇叙事诗.
当年李季还为献身柴达木石油事业的维族老人依沙·阿吉的女儿起了名字,叫她柴达木汗.
柴达木汗现在是塔里木石油勘探指挥部工会副主席,她听说贾平凹要来,就跑了库尔勒的三个书店,买了好几本平凹的书,请平凹给她和自己的女儿题字留念.
一位石油战线上的女科技工作者,请贾平凹在自己一件崭新的衣服上签了名,作为永久的珍藏.
为平凹开车的俄罗斯族司机陈福生把他和平凹在沙漠中的合影放大装入镜框挂在自己家中、作为终生的纪念.
平凹离开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的时候,在钻台上,陈福生和平凹恋恋难舍,拥抱道别,俩人都流出了眼泪.
十平凹离开塔里木油田回到乌鲁木齐塔指石油大厦以后,向中宣部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打了电话,详细汇报在塔里木油田的采访情况和与几个塔里木油田指挥部领导谈话的印象.
平凹说:"这里是全国最艰苦最恶劣的自然环境,可这里是最新的体制,石油人在最艰苦的环境里,创造了最感人的业绩.
我走了许多地方,在塔里木的感受和印象是最深刻的.
"对此,翟泰丰在电话里表示很满意.
对话结束时他问:"石油上的同志在吗我与他们说几句话.
"平凹把电话转给路小路.
翟泰丰说:"感谢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石油文联和塔里木石油指挥部对贾平凹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采访的热情接待,帮助贾平凹圆满完成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采访石油的任务,我代表中宣部、中国作家协会对塔里木指挥部表示崇高的敬意和问候.
贾平凹同志到塔里木前线深入生活,给作家们带了一个好头,对当前中国文坛是一个贡献,对宣传塔里木会战将会起到积极作用.
小平同志说:人民是作家的母亲,人民需要作家,作家不能离开人民.
作家是为劳动人民服务的,作家通过深入生活,才能提高创作境界,汲取创作力量.
感谢塔里木石油人为作家提供了一个深入生活的沃土.
平凹这次到塔克拉玛干体验生活,获得了崇高的思想境界,净化了创作思想,作家与石油人产生了共鸣.
"当路小路在电话里汇报了平凹离开塔里木石油指挥部,石油上送行的人和平凹都流出了激动的难舍的泪水时,翟泰丰说:"作家的眼泪和石油人的眼泪流在了一起了.
流出的不仅仅是激情、感受,而且是诗,是中国当代文坛最瑰丽的诗.
后记和平凹同学、朋友一场,已有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在人一生中不算长,可也不算短.
关于平凹的文字,自己一直很少写过,这原因有三:一是自己一生平平,无才无能,只怕写不好平凹;二是怕别人说没本事,写不出作品,就吃朋友、名人;三是写平凹的文章和书已是很多,自己不知怎么去写,所以就迟迟不敢动笔.
只是将那些往事珍藏于记忆,或是偶尔写一篇两篇的日记,以慰藉眷恋的感情和平和自己的心理.
常常有朋友来劝我:"要写平凹,你该有资格和最有条件的;有人作而不述,你是述而不作,这不对,你该给后人研究平凹留一点真实的资料;你与平凹是一起走过来的,你该把平凹的奋斗和成名的真实东西写出来以启迪今人和后人,这将是最珍贵的文字.
"今年的春天,我一来受了朋友的鼓励和编辑的催促,二来春天总是万物萌生的季节,感情易于冲动,便就写了一篇关于平凹的短文章.
文章发出后,就传到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编辑陈莉莉女士就来了信,接到信的那天,我就很怪,不相信:上海人民出版社里是没有同学、朋友和学生的,这位陈莉莉女士,我又不认得,怎么就有信来了打开一看,才知是这么回事,他们看了我写平凹的文章后,就鬼使神差地想约我写一本书,书里当然是写平凹.
问我若是有意向,请马上回信.
信没有马上回,这不是我摆架子,而是心里特矛盾:写,还是不写写、自有写的道理;不写,自有不写的理由.
这期间,我见过平凹几面,言于他,他开始不愿我写他.
我知道他不是为他着想,而是为我着想,想我该写自己的小说(他知道我己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不要为他作文章.
我讲了我的一些理由和苦衷以后,他同意了.
虽然平凹那方面没有问题了,可我还是没有说服自己.
又是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几个整天吃不好饭.
到了后来,也是为了解脱,就是说为了安妥我的心,也是为了对得起我和平凹的友谊,也是为了给后人一个说法,我向上海人民出版社写了回信,表示了我的意向,这是在四月初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得为我的一言和一封信而负责——我开始思考这本书,这半年还要干我的本职,给大学生们上课,只能业余地收集一些资料和拟制一部分提纲.
因为是散文的笔法,因为是写我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到的平凹写作、生活的片断,所以我除过上课外,一有零碎的时间,就可以进入写作,想着能写儿篇是几篇,反正瞌睡迟早要从眼前过的.
到了七月,大学里放了假,我就想回商州的故乡去写.
有天,我见了平凹,说我想回故乡去住上一个多月.
平凹知道我的家里已没有了父母,一家人住在西安,老家仅仅是四间空荡荡的房子了,便说:"回去是凉一些,静一些,可晚上是写不成的,蚊子太多.
吃饭怎么办谁做到亲戚家吃住吃了饭,就能马上走开总得坐一坐,时间就不多了.
"我便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可过几天,西安太热,人又多,空气也不咋好,来仿的客人又不断,我就静不下来,心里总是很浮躁,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商州.
定了,我去向平凹辞行.
平凹问:"几个人回"我说:"一个人回.
"平凹问:"住你家,还是亲戚家"我答:"妻说住亲戚家方便.
"平凹说:"那你走.
这边家有啥事有我的.
"我就喜欢听这种男子汉的语言.
我选了十六的日子回故乡,一路顺风.
路上,我想过,我带了几本书,一摞稿纸回山阳写书,是不是有点太扎势了,会不会有人说:"二指宽的额头,戴不起王帽!
"又一想,管不了这么多,离交稿只有三个月时间了,怎么好写怎么来,只要自己感觉不错就行.
这便中途改了主意,决定不再去亲戚家,直接悄悄地回到我的那座空洞洞的院子里去"达摩面壁".
走到门前,我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感情,就不自觉地叫了妈和爸,可是没人应了,没人接我,我就双泪长流,久久地站在场院擦眼睛.
我用力地打开生了铁锈的门锁,一股潮气扑面而来.
打开门,又打开窗,把太阳请进屋里.
四间房到处结满蜘蛛网,不知为什么,我倒舍不得将这蛛丝抹去,只打了桶水,扫扫地,抹抹桌椅,把被褥晒晒.
房子久不住人,没有老鼠,过去见电影电视小说里写着这时的房间该有老鼠的叫声和来回跑动的踪迹,其实是没有的.
想想,这是没了吃的东西,老鼠自然就不再光顾的.
我又站在场院里,看那树中的美男子——棕树;看那"四君子"之一的修竹;看那田野的玉米、稻秧和荷花;看那小河的流水和山上蠕动的云朵;看那有着古老传说的太白神洞……我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便有了根气.
第二天就开始工作,写到什么地方困了,就在场院望着南山和田野吮吸山水灵气;觉得什么时候饿了,就自个儿去烧火做饭;等到灵感来了就写,写到眼睛打架就休息,掩上房门,倒头便睡,呼呼噜噜入梦……这简直是自由的神仙、古时的隐士生活了.
两天一过,妻的哥嫂和弟妹,我的弟弟和妹妹都知道了,就来家看我,一定要卷了我的铺盖,拿走我的笔纸,说是到他们家去吃去住去写,一个人呆在这里,冰锅冷灶,孤孤单单,多可怜.
我坚持不走,讲了很多的理由,他们也都说很有理,可就是感情上、人情上接受不了,说不过去.
我说:"我吃的喝的都是你们拿来的,可在我家住着,自己动手做饭,我就心里踏实.
不然,我就老是想,我打搅别人了,我给亲戚添麻烦了,这样想着心就不静,心不得入静就写不好文章.
"亲人们大概是听了我最后的这句话的利害,才决定不再坚持要我搬家,我又恢复了神仙般的隐士生活.
一个月后,初稿写完了.
就想放松一下,这时有朋友叫武占田的骑着摩托车载上我在全县旅游,这真是好,路宽、路窄,大路、小路,平路、山路都可以走,那里想看那里停,带了相机可以照相;那里想问那里歇,拿上本子可以做日记.
双锁山、孤山、石人、珍珠洞、金钱河、水码头、莲花台……一路转去,一路游来,回到家,又一人上了太白神洞——我还是小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过太白神洞的来历:说太白金星骑马路过这里,一脚就踩出一个神洞来.
上中学时去太白神洞春游,回来写了一篇游记,被老师当成范文读了;以后上高中,为了交学费,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边,在这一带山上挖过药、砍过柴、采过鼯鼠屎的,却没有再进入神洞看过.
今天我写了书,就想到神洞看看,总感觉我写文章的灵气就在这神洞内.
这天,我早早起来,提着一个包,拿着一把伞上山去.
先是在一条沟里走,山泉像银蛇一样在草里、沙里、石上时隐时现,冰冰凉凉地蠕动;山鸡成群结对地散步,悄悄说话,紫色的水气和薄薄的晨雾在山上和沟道飘游.
上神洞的这一架山时,雾就大起来,这雾是有灵性的,你走它动,你不走,它就不动;你跑它就追赶,你站住它就包围了你,像闹人的孩子,似缠人的羊群,亲你的脸,摸你的手,牵你的衣襟,拉你的裤角……听人说,太白神洞这几年住上道姑了,果然洞外的围墙打了起来,门楼也修好了,隔门听见很响的劈柴声.
山门虚掩,推门而入,有道姑放下柴刀,站起来打躬、说话:"施主上山了.
"我也见过礼、回过话,进得洞来,一阵清凉爽快之气直沁心脾.
这洞真神,外看像一个狮子嘴,嘴边滚了个绣球,绣球是一座小土山,山上长了树和花草.
越过小土山包,进洞看,一个天地的缩小和造形,高大成拱形,像西方皇家剧院的穹隆式建筑.
洞内多处滴水,好几个水槽水池接了.
这水是最好的矿泉水,我喝过,味美口感极好,当地人叫它神水,上山来回去必带一些给家人喝的.
有一处很奇,下边水槽的水总是满的,一旦打折了,上边的岩面就自然滴水,滴满了,就不滴了.
每年定有两只黑背红腹,身轻如燕的鸟儿要飞来一次,在水中寻觅什么,然后又飞走了.
人们叫它"净水童子",或神鸟.
一般的岩燕、鸽子,成百上千地在洞口岩石上栖身,叫着、飞着……洞内住有五位道姑,道长和年纪大的师傅出外化缘、医病去了,洞内只有两个徒儿,年长的叫信惠、年幼的叫惠灵,每天给神上香敬食,习课念经,接待善男信女,耕种庙上的一点薄田.
我自然是要上功德的,上了功德就烧香叩头.
然后就满洞里转.
这太白神洞,"文化大革命"中破坏很大,没有一座完整的神像和一个敢住洞的道人.
这几年住上道姑后,她们过会念经,化缘医病,积了钱就修庙,尚功德就造神像,发展很快.
从碑文得知:这太白神洞天造地设,历朝相继,神灵所栖不知其为亿万年了,到大清道光七年重修四殿,添塑神像,相历又六十余年.
到光绪二十年,出家人募化功德积少成多又重修三间正殿,开山凿石,砌壁衡粱,以泰华恒衡之石建庙造殿,以求千载牢固,并立碑作序为记.
撰文、丹书者辛卯举人冯金镕.
我对道姑说:"这立碑撰文的人是我大老爷,辛卯的举人呢.
""你现在不比举人高吗"道姑信惠说:"一个大学的教授,在这山里可算文化名人了.
"这信惠是外地来太白神洞修行的人,她家住太白县,从小就对道、佛有灵气悟性,喜欢居山林住庙宇,曾上过太白山、西岳华山,均因身体不适,难以长住.
有天夜里,神给她显灵;给她描绘一个山洞,领她进去了就不再出来.
她于是就遍访名山,查找此洞.
一次偶然的机缘,她在华山之上遇见了她现在的师姐,师姐就把她带上山来,带进洞来,她一看这太白神洞的形势长相,就高兴万分,正是自己梦中所见.
便住下了,便一切皆适,便一心修道,道术日见长进.
她研究黄老之术,学习易经八卦,钻研针灸医学,修真养性,吃素行善,皈依道教,相信道为万化之始,仙为万化之终.
说来奇怪,回到老家,我写作有了根气,不觉困,不觉难;游了一回山水,拜了一次神洞,我写作有了灵气,文思如抽丝,语言如流水,自然自在,水到渠成.
很快就修改了一遍.
又开始誊抄,抄写中又有小处改动.
九月底,已基本定稿.
书稿写完,又重读一遍,不十分满意,也只能如此.
书中所写到的平凹,只是生活中的平凹的很小的一部分,也只能如此.
一是平凹太博大,对一个人的了解和研究,就是再好的朋友,再大的学问家,也只能是了解、研究他的一部分;二是平凹的朋友很多,交往很大,一人只能写一部分,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平凹.
这部书,只限于我和我的家人与平凹的交往的往事回忆,以及我的耳闻、目睹到的平凹的创作、生活和交往的史实的记述.
书中用到的插图,是平凹早期的钢笔速写,后经名叫王炬、马弃疾的朋友在一九七九年用蜡纸刻印,结集成册,在西京少数友人中传阅珍藏.
比起平凹现在的绘画、文章,似乎稚嫩的很,然而其艺术之灵气,可窥一斑.
两相比较,也能悟出一些文道和艺术的法则,对本书更是锦上添花.
这部书中写到平凹的朋友,大部也是我的朋友,得到他们的支持和理解,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九日于西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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