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2010春晚魔术

2010春晚魔术  时间:2021-05-19  阅读:()
ZHEJIANGYUYAOYAOJIANG总第130期贰零壹捌年拾贰月余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003《姚江》文艺季刊编辑委员会顾问余秋雨王晓勇王娇俐姚桂珍王安静朱卫东名誉主任褚佩荣谢志强编委主任严文龙编委(按姓氏笔划)孙百荣严文龙沈亚云张建华郑耀波俞文胜姚来江主编孙百荣编辑孙百荣郑耀波姚来江沈亚云刊名题字:余秋雨封面设计:章颖投稿邮箱:yywlyywl@126.
com卷首雪覆盖了整个大地.
房子、树木都披着银白的雪.
雪取消了可供辨别的标志.
雪,把人们都逼进屋里.
我却趁机溜出来.
大人只顾热闹,忘了我.
降雪的前两天,阿姨要我跟她去她的连队,还向我母亲许诺,她喜欢我,过几天,送我回来.
这样,我就来到她那个连队.
我发现农场还有那么个连队,似乎降雪的时候趁机长出来了.
她赞赏我挺拔的鼻子和浓黑的眉毛.
她要连队的大人都欣赏我.
她老是抱起我来,亲我的脸蛋.
她制止她的丈夫亲我,她说,你的胡子会扎伤了可爱的脸蛋.
她没孩子.
我回头望着阿姨的连队,好象整个连队已陷进厚厚的雪里,传来的喧闹声,仿佛焐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再走,那声音就没有了.
无边的雪野,只有我这么一个点.
偶而,一只麻雀飞出雪裹的树,惹得树崩溃似地落下一嘟噜一嘟噜雪花,树枝还发出承受不住的声音.
树枝已冻得像冰柱.
我迷路了,不知家的方向,想象熟悉的屋子里,炉火轰轰烈烈燃烧,仿佛要拖着一幢土坯屋子奔驰.
一群麻雀,爆炸似地飞出,整棵树如同雪堆积的那样,纷纷抖擞着雪,然后,露出赤裸的枝条,还挂着去年秋天的沙枣.
随即,一个小孩走出来,好象是他放飞了那群唧唧喳喳的麻雀.
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如一个成熟的苹果.
可是,头发、眉毛都凝着雪,衣裤沾满雪.
我想起我堆过的一个雪人.
他说,我们一起走.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我要去的地方.
反正我不担心了,显然,他比我小二、三岁,却有主见的样子.
我只听到我脚踩出的声音,他走起来没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出了汗,脑袋像蒸馒头的笼屉.
他说,到了.
于是,我看到雪影里的烟囱、窗户.
小男孩像融化了那样消踪了.
我到了家.
后来,我照镜子,琢磨那个阿姨为啥喜欢我.
我发现,我对着镜子里的形象,似乎哪儿见过,是我迷路时碰见的小男孩吧过了两天,雪融化了,农场的房子、树木,似乎突然长出来了那样.
004005名家专栏虚构人间漫笔目录003卷首005目录006关于《东河沿人家》生成的背景谢志强011帕蒂古丽的笑容和尾巴谢志强017每一个人都是很多人谢志强020规矩颜翔025本江鳖发昏记韩长茂033梧桐花拂过我的脸严凯捷041突发事件海贝053耳光张琴儿060蔡元房人家(之六)汪菊真077烛溪湖畔的一面旗帜张庆华081漫谈"罗江"罗明087年是最浓郁的乡愁王晓来091花一样的友人(外四题)陈慧101我从你们面前走过方其军108生活纪(组诗)风荷118来自藏区的诗邬斌锋122蓝丝络邵铖希134造落在人间的抒情歌(外三题)鲁析古诗今韵零零后小辑006007关于《东河沿人家》生成的背景谢志强1982年,我在新疆天山脚下的一个单位,被好心地"卡"了半年(两个调令,我选其一回故乡).
我紧赶慢赶,在调令限定的最后时间内,赶回余姚,时值岁末.
县城至古镇,乘的是船,伸手可划客船窗外的水皮.
船像剪刀一样裁开映着蓝天的清澈水面,水波将岸边的芦苇冲得摇曳不定.
很自然,我在父亲的老家泗门镇教书.
记得,这个古镇,有两所中学,一所小学.
我到泗门镇初级中学任教.
汪菊珍所在的那个中学,规模"大".
同为语文教师,仅有过一次交流,很短暂,也没说过几句话.
依稀记得话题是文学作品.
教语文当然会谈文学作品.
只记得她的家就在《东河沿人家》所描述的那条河边.
都是老式的平屋,多为明清老宅.
水不大,夏天可以踩着河水中的一个一个石墩子过河.
夕阳西下的河边埠头,多为妇女、小孩,洗衣洗菜.
《东河沿人家》是能唤醒记忆的书,唤醒了我记忆中的气息、色彩和声音.
以及古镇、小桥、流水,人家.
关于大,有一次,要家访,我问一位学生的家址.
他说:我家就住在大河边.
古镇里有多条纵横交叉的河,组成水网.
恰恰与沙漠形成反差.
我习惯了"沙",就特别喜欢水,但是,初回故乡,到处都是水,仿佛古镇就睡在水中.
我梦中也仿佛躺在水里,还一时不适应那么盛的"水".
不过,近四十年过去,我读《东河沿人家》,我已适应了其中的水气.
从新疆到浙江,那么"大"的跨度,我见识过中国最大的内陆河,塔里木河,见识过长江、黄河.
那位学生说的"大河",就是汪菊珍的《东河沿人家》所呈现的小河(东河是镇内流经的最宽的河,因宽而"大"了),也可称为溪吧不过,那位学生把东河说成"大河"时的口气也很"大",带着炫耀、自豪的口气.
估计他已对比过我所居住的万安桥边,一座古老的石拱小桥骑着的小河.
后来我知道,那位学生还没进过县城.
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生活了二十年,不也没出过农场吗我想当然地以为农场那片绿洲就是"世界".
只是,返回第一故乡,沿途经过的"大河"(黄河、长江)使我感知到了什么叫"大河".
所以,我笑了.
但我没点明那位学生的"大河"之小.
他缺失了更"大"的参照.
多年后,听乔羽谈创作《我的祖国》.
有人问:歌词中的一条大河……为什么不写明黄河或长江乔羽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大河,记忆中村庄的小河,在孩子的眼中,就是"一条大河".
这就叫普遍性.
爱故乡,爱祖国,是从具体的河爱起.
我想起了,2015年,我去新疆阿克苏采访援疆教师.
一位女教师的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在浙江,他够不着妈妈,那个男孩突然对中国地图发生了兴趣.
地图上当然"看不见"妈妈,可是,小男孩锁定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他"发现"了塔里木河.
援疆教师把支教的地方称为第二故乡.
那也是我的第二故乡.
故乡与河流有关系.
古丝绸之路总是尽可能依傍着河流,那是人的"本能",路与河相互照应.
我想,那个小男孩也接受热爱祖国的教育,他只是凭个人的意向,从遥远的塔里木河开始爱起,祖国的概念大,爱祖国,先从妈妈的"故乡"爱起.
大由小组成.
现在,我能够理解那位学生的自豪了.
新疆的准军事化农场里,军垦战士都来自五湖四海,像语言的大杂烩,乡音结成了一种"老乡"的关系.
回到父亲的故乡,满耳净是越地方言.
而且,一个镇,一个村,方言也有差异,那是漫长的岁月形成的差异呀.
我察觉,看不见的血缘构成的一株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家族大树,东河沿人家,就是其中一支,生成了文学的记忆之树.
这就是江南叙事,饱含着丰润的水气和温暖的人情.
一代代,一辈辈,依靠着那种气那份情稳定地延续着,维系着.
那是一条血脉的暗河,慢慢流淌,生生不息.
它与古镇曾经的长久的慢生活契合.
镇里任教大半年,我调进了城里,那时,余姚还是县城,后撤县改市.
我在008009"机关"供职,生活的节奏明显地快起来.
每一次回泗门镇,都有变化.
渐渐地,东河沿人家所坐落的那条河不见了,那些瓦房也消失了.
一座座楼宇拔地而起.
汪菊珍已是中学高级教师,后来,她一家也调进了余姚城区.
她与我妻子亲如姐妹.
时间、空间已跟"故乡"拉开距离,不大不远,是一种可以回望的距离.
就如同一个人遥望自己的童年.
童年是一个人的出发点.
我不也是一次一次梦返沙漠边缘的绿洲,与童年的自己邂逅吗这样,童年的经历就如同夜色里的沙漠繁星,闪烁着特殊的光亮.
《东河沿人家》,多采用童年视角,仿佛童年的汪菊珍慢慢地接近了现在的汪菊珍,其中包含着一条成长的线索.
就像一个人突然丢掉了,或失散了什么其实,成人的成熟需要童年陪伴,现在的节奏过快,容易失散自己的童年.
作家就是先拽着童年的自己一起走的人.
汪菊珍起兴写"东河沿人家",犹如童年在呼唤她.
也似相互寻觅.
2015年,她开始写.
起先,也没像古镇改造那样有整体规划.
一篇一篇写,就如同在改造过的古镇还原为早先的面貌.
就像雕刻家,一块石头面前,凿着凿着,形象就显露了,形象藏在石中,更在雕刻家心中.
父亲逝世后,我回镇少了.
我的方向、方位的感觉甚差.
古镇跑得多么快呀,似乎在追赶另一座城,跑着跑着会显出相似性.
有一次回"老家"(父母不在世,似乎"老家"就"空"了),我独自散步,想印证或寻找汪菊珍《东河沿人家》里隐匿的屋、河、人的踪迹.
我迷路了.
我记得在镇里当教师,常走石板路,雨后走,石板会翘一下,溅出水花.
其中有刻着字的墓碑.
好像一个痴睡的人被打扰惊醒了.
现在,已被严肃的水泥路覆盖了.
我敏感地觉得"今"的下面藏着"古".
许多"同乡"已居住在市区.
2017年,有一位同乡说:镇里要恢复那条河.
我笑了,说:填埋的河,上面坐了那么多高层建筑,怎么恢复于是,我讲了我曾居住多年的一个小区发生的奇迹.
那算是余姚城区较早开发的住宅小区.
墙壁、地基出现了裂缝——被鉴定为危楼.
五六十幢住宅楼,小区像一个大正方形,不知谁发现了一个规律,东西走向的对角线,沿线的楼房出现了裂纹.
像一道闪电.
一位老居民想起一条河,"大跃进"年代掘了一条河,后来,填埋了.
那条河就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现在,那条死了的河,突然以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问同乡,是不是镇里的那条河发出了什么"信号"或许,有人想起它了同乡摇摇头.
我说,你提前怀旧了.
汪菊珍以文字的方式"恢复"了那条河、河边的人家.
它们在文学中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是第一个读者.
汪菊珍只是写,没提过发表的事儿.
已有了五、六万字的规模.
有一次,我说:可以投出去了.
她说:我写的东西能投吗《文学港》杂志封底有一句很有诗意的话:我们走在更纯粹的路上…….
汪菊珍由《文学港》起步,发表了三次.
然后,2018年,有一天,郑州一个杂志的副主编给我打来电话.
汪菊珍投稿没留联系方式.
那位认真的副主编说:那一组,起先留用一篇,过了一段时间,再看,都好,选了三篇.
随后,江苏的一个杂志的执行主编也来电话,要我转告汪菊珍,一组三篇留用,不要外投.
那个杂志,每期以集束的方式推出一位作家的作品.
接着,汪菊珍又投了八篇.
我写此文的时候,郑州那个杂志的副主编很快回复:篇篇都好,怎么办呢汪菊珍把短信转发给我.
我笑了.
好了也会让人家为难.
一个作者的写作,到达了一定的水准,杂志的编辑自有眼力.
哪个刊物不想用好作品,不想发现新作者呢换个角度说,遇上慧眼的编辑是作者的幸运.
汪菊珍发表了作品,欣喜之余,总是嫌自己没写好,写得不够好.
总认为写得不够好,怎么办显然已有了高标准.
词、句、段、篇,反反复复地打磨、推敲、布局、增删.
我想,文章与其说是写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改出来的.
这一点,像已修炼了相当境界的干亚群,追求完美和精准.
同时还有,散文摇身一变,还可当小说.
干亚群的散文被散文选刊选载,也被小说类选刊选载过,别让过去的文体概念把自己束缚住了.
汪菊珍乐此不疲地修改文章,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电视广告:熬啊熬,熬出个阿香婆.
转喻为作者和作品,阅读、写作、修改,都得熬,慢慢熬,经得住熬.
沉着,从容,熬到一定的火候,文字的趣味,人生的况味,自然会熬出来.
当下的时代,浮躁、快速,出名要趁早,我不反对这个口号,只不过,我倒倾向,写作要讲究慢慢来,慢慢熬.
我想到了汪曾祺,熬了大半辈子,被别人称为"大器晚成",其实,他早已有名.
他晚年的作品开启了一代文风.
我把汪曾祺的小说当散文读,他不写自己没经历过、不熟悉的生活.
汪曾祺最反感一个词:明确.
这与他在文革时写"样板戏"有关.
有人问他,小说怎么写他说:随便.
汪曾祺小说确实很"随便",不耍噱头,不炫技巧,其实已内化了——回归自然,不事雕凿.
读汪曾祺小说,读的是其中的气息、味道.
那是精心精致的随便.
汪菊珍精读细读过汪曾祺小说:降低了传奇性,注重平常性.
可以看出,《东河沿人家》或多或少,摸着了"随便"的门道,只是表达时还有点拘谨.
单是看目录中章节的小标题,就能够感到汪菊珍对细010011节的重视和敏感,而且是有含量的细节.
细节在运行中升华了作品的品质.
我突然感到,汪曾祺的"随便",是表现吴越生活的一种贴切的方式.
汪曾祺的小说,浸润着水气,文笔如流水那样"随便".
水往低处流,低得接地气,低也是一种境界.
低就是高.
这就是我所能感觉的关于《东河沿人家》生成的背景.
每一个读者自会投射自己的童年.
我视《东河沿人家》为长篇散文.
六章,每一章写了东河岸(镇里不称河岸,叫河沿)边一个相对独立的宅院,那是有血脉相连的人家,墙相隔,情相通.
以小河,人家为基本文学元素,重点追忆的是古镇的人物,人性的流向.
汪菊珍重建了记忆中的古镇、小河、人家,以童年"我"的视角,辐射式的,在时间和空间的格局中,写了一系列血脉相关的人物.
人物所表现出的尊严、友情、悲悯、同情等普适的情感,具有永恒性.
这就是回忆里的那条"大河"传递出的人性的消息吧现在,我已清楚,条条小河的水,流入大河,最后,流入东海.
有时,下雨,我会孩子气地遐想,那云中的积雨,是来自河,还是来自海如果按物质不灭定律,那么,现在天降的雨,是何时河中的水,天地之间,循环往复.
帕蒂古丽的笑容和尾巴谢志强一那次,帕蒂古丽一个笑容,重新启动了我的童年视角.
童年时,我看人,时常看出被看的人像某个动物.
后来,我想,每一个人某种程度上对应着一种动物.
我念小学的时候,一些同学的乳名也很贱,比如狗蛋(帕蒂古丽的儿子,乳名竟然叫狗旦).
男生之间,起绰号,多用动物,比如猴子、老虎、狼娃子、黑狗子.
也有给女生起绰号:黄豆芽.
但是男生多为动物,往往还会做出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去强化自己的绰号,而且,乐此不疲.
初中、高中就渐渐地人模人样了,仿佛从动物进化成了人类.
小学三年级,我一度有过一个绰号:青紫蓝.
是一种家兔的品种,毛有三种颜色混成.
那时,我喜欢养兔,只养不吃.
走看着黑暗中的兔子就像自己也混在其中.
上工作岗位后,我觉察我的心里圈着一匹马,无疆的野马(也是塔里木河的别称).
我属马.
我考入师范,还相当单纯,只是,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心里还藏着个小男孩和一匹马.
我猛眼看出一个同学像毛驴,他总是一012013本正经的样子,穿着中山装,他的动作,尤其在体育课上做的动作,像驴打滚.
我在农场时曾羡慕过驴打滚那放肆和舒坦的劲头.
好像那位同学是混入了羊群的"披着羊皮的狼"——毛驴还不适应中山装.
一次,菜地除草,那位同学模拟驴叫逗大家开心,他突然"昂叽昂叽"叫.
像一头倔强壮实的毛驴闯入了菜地.
我说:你终于暴露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启用童年的视角.
再长大些,这种童年的眼光就不知不觉的衰退、消失了.
可是,1999年秋的一天,帕蒂古丽约我去她家——刘亮程来余姚了.
那时,刘亮程还没有"红火".
我零零散散地阅读过他的散文,也是童年的视角:梦幻般的村庄,那个北疆的村庄,动物、植物和人在一个平等的级层上,其中,有像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场童年时熟悉的兔、虫、鸡、鸟.
看过文再看人,我第一眼看到刘亮程像……在此,我就不披露出来了(有趣的是,古丽读了此文,她说出的动物,竟然就是我保密的那种动物).
童年时,我进沙漠,迷失方向.
我采取小孩的方式,跟随动物——一只火狐回到了绿洲.
火狐居住在沙漠,却潜入绿洲觅食.
第二天,连队发生丢失母鸡的事情,我知道是火狐所为,但我替火狐保密,看着大人骂不存在的偷鸡的人.
大人怎么会忽视动物呢儿时,狗惹了祸,我也替狗保密,养成了习惯,以至,成为大人,也不愿"揭发"别人.
那天,和刘亮程一起聚会.
帕蒂古丽做的是羊肉抓饭,还是拉条子具体我记不起来了,似乎刘亮程还显示了他的手艺:大盘鸡.
新疆的大盘鸡已相当出名,背后的推手是刘亮程.
依稀记得吃饭时直接用手,那么,应当是羊肉抓饭.
那次帕蒂古丽笑了(可能是身处江南水乡,而室内却弥漫着新疆味道).
我还是第一次正视她的笑,那笑容,像她的名字:古丽(古丽是花儿的意思).
我的笑并非响应帕蒂古丽和刘亮程(他的笑,很微弱,仅仅浮出笑意,底子还铺着厚厚的荒凉的寂静).
各自的笑都独立,却造成共同笑的意向.
瞬间,我发现,帕蒂古丽的笑容,像火狐.
我熟悉火狐的面相,鼻子、眼睛、嘴巴的线条联合构成一种笑容,其实,狐狸不是在笑,也不会像人类那样笑,但它的面相形成天然的笑容.
我一直没说出我看帕蒂古丽象火狐,尤其穿上红色的裙子,跳维吾尔族舞蹈时,旋转和飘逸的姿态.
现在,写印象记,我手中的笔终于保守不住秘密了.
二那次三人聚会,刘亮程赠我一本书《一个人的村庄》,1998年4月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仅是"一个人的村庄"的一个小角落,小部分.
赠书题款之时,是1999年秋.
我于10月6日读毕,增添了五十大庆之乐趣.
国庆期间,我无牵无挂的进入了他的"一个人的村庄".
记得采用书信体写了个所谓的评论,因为他给散文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可能性.
记得聚会那天(当然是阅读《一个人的村庄》之前),我对帕蒂古丽说:你也写一写你的"一个人的村庄"嘛.
帕蒂古丽曾是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
她辗转深圳等地,落户余姚.
早年写过报告文学,进入《余姚日报》,她主要写新闻报道,常见她的人物特写,均为报纸上的文字.
她已近中年,我没见识过她出手过文学作品.
帕蒂古丽的第一故乡和刘亮程的第二故乡,都在新疆沙湾县,而且,分别在不同的村庄.
帕蒂古丽从未说起过她故乡的村庄家族里的秘密,我好奇地期待见识的是同一片土地——沙湾县的两个"一个人的村庄".
血缘、经历、文化的不同,帕蒂古丽的"一个人的村庄",即她的视角中的村庄的状态.
他(她)们的村庄在北疆,而我曾生活的农场在南疆,我视角中的农场,也是"一个人的农场",然而有一位作家"红"了,他跟我同一个农场.
我发现,同在一个农场,他和我呈现出的"一个人的农场",竟然是截然不同,他的小说讲究戏剧性冲突,我读出了"虚假",认为不可能那样发生(虽然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表现的是可能性).
可能是文学观念的差异吧我的记忆中是一堆"碎片".
正如老一辈军垦人的眼里,内地人认为是"传奇",他们却不稀罕——平平常常的生活.
因此,我想看一看帕蒂古丽的"一个人的村庄".
一片土地不能同时重叠种植各种庄稼,但是能够生长文学——同一片土地,有着不同的隐秘的心灵的故事.
这就是文学的奇妙之处.
说过也就说过了.
似乎帕蒂古丽热衷于新闻色彩浓重的"特写",报上整版整版地刊出.
倒是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被国内"发现"了,他越发走红,而且,用散文的方式构建起了完整而自足的"一个人的村庄".
像小宇宙.
三帕蒂古丽说:我就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
她还说:我会从现在的生活中停下来回望,等待丢失的尾巴找到我,接合到我的身体上.
和帕蒂古丽的童年一样,我的童年也喜欢追逐蜥蜴,那是新疆独特的一种小生灵.
其颜色随着环境起变化,但是主调的颜色近似沙漠的本色,我们称之为四脚蛇.
它一旦受到惊吓,遭遇危险,尾巴就014015会斩断般地脱落,那一瞬间,追逐它的小孩就会着迷其杂技表演似的活蹦乱跳的尾巴,而蜥蜴胜利脱身.
新疆的野生动物有脱离之法,或用尾巴,或放气味,或凭速度.
其实,那脱落下来的尾巴不会找,也不会接在蜥蜴的身体上,蜥蜴会重新生出尾巴,应付下一次的危机.
蜥蜴的一生要脱落多少次尾巴帕蒂古丽只是在文学上的意义上对不可能回归蜥蜴身体的尾巴作出了一种幻想.
这是我在编辑《文学港》2013年第1期,帕蒂古丽的系列散文《隐秘的事情》时一次对话中,她说出了与自己对应的动物.
我却越看越像火狐,毕竟她在"外面"跑了几十年,定居余姚,有一次,重返故乡,新疆沙湾县大梁坡村,一幅气味的地图呈现了,而只有她能闻到,看见,她的嗅觉、听觉、味觉和触觉顿时复活了.
《隐秘的事情》则是从气味切入.
那次编辑帕蒂古丽的小辑,我第一次获知了她的姓名全称,帕蒂古丽·依布拉欣·艾麦提.
我觉得像一列货运列车,家族血脉的爷爷,爸爸都挂在其中.
之前,叫她帕蒂古丽,再图简约,叫古丽.
2015年我在新疆阿克苏市的一所学习呼唤一个采访对象,我一叫古丽,有10多张脸回头,陪同的浙江援疆指挥部的同志说:维吾尔族的姑娘喜欢古丽这个名字,多有后缀"古丽",译为花儿.
形成了与沙漠的反差.
2010年,我成了帕蒂古丽散文的第一读者,写的是大梁坡系列散文.
我脱口说:你终于开始写你的"一个人的村庄"了.
我笑了,不说古丽笑得像火狐.
应当说笑得如花儿绽放.
不过,她的散文,像对蜥蜴脱落的尾巴追忆,可以看出,她发现了记忆中的"尾巴"的灵动和能量.
表达简洁,节奏明快,语言留白,形象轻逸,有小说的质地.
我将其贴着散文标签的短章(符合记忆的特征)以一组小小说的形式编出.
文学不必自设篱笆、边界.
我对古丽说:别人说啥就算啥,作家只是呈现形象.
那以后,帕蒂古丽关于大梁坡村系列:《隐秘的故乡》、《混血的村庄》、《跟羊儿分享的秘密》可谓遍地花开了.
均为写自己.
而后来的《柯卡之恋》则是写别人——他者.
其中,表达语言上变化明显,从简洁转为繁茂,从碎片化转为戏剧化.
我看出她一旦写别人的故事,就会用戏剧化弥补经验的不足.
还有视角的变化:大梁坡系列,是文化的视角;而他者的故事,明显地用了政治视角.
我想起内地一个没有沙漠经验的作家写过沙漠历险故事,不得不动用关于沙漠的知识.
可是,我进入沙漠,只是凭感觉,而且,写沙漠不直接写沙漠的知识——写沙漠只写人的感觉.
沙漠隐在底部或背后.
只有缺失经验才交代"知识".
而且用繁茂的语言去填补.
帕蒂古丽写他者,很似小孩放弃了"尾巴"的乐趣,去关注脱落了尾巴的蜥蜴.
我记得2012年末的那一次"对话"中,帕蒂古丽说:小小的大梁坡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
她也逐渐通过文学的方式,深入大梁坡的"内核".
不过,她忙与写"他者"了,好像暂时转移的兴趣:任凭那童年时代的"尾巴"在那遥远的地方急得活蹦乱跳.
作为文友,2018年,有一次,我说:你从容、自在的表达,都体现在你那"一个人的村庄",不能重建了一半就停工了吧当然,别的"大工程"也要紧.
四帕蒂古丽的母亲,祖籍是甘肃天水的回族,其父亲的祖籍是新疆喀什的维吾尔族.
父母生活在大梁坡村,她从小在学校读汉语,邻居多为哈萨克族,她能熟练的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汉语之间穿梭.
而她的文学作品是用汉语表达.
我能够感觉到她那"混血儿"的文化转换后,通过汉语解码出来的独特性.
新疆是文化"混血"之地,不仅世界的三大文明在那里神奇地交汇,而且,多民族共存共处也形成了独特的文明,帕蒂古丽在《混血的日子》这样解密:爹爹似乎渐渐迷上了两种东西之间的搭配与混合,他尝试着把各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让它们相互融合后变成另一种东西.
帕蒂古丽承继了父亲融合文化的方式,她还会唱姚剧,偶尔生硬地说余姚方言,可见她的文化"内存"很丰富.
这构成了她重新追忆新疆那蜥蜴的"尾巴"的参照系:身份的认同、文化的融合明显地体现在她的灵魂里.
在新疆时,我有许多同学、朋友是"混血儿",感受到他(她)们的融合与纠结.
对"混血儿",有个通俗的俗谓,生活中叫"二转子".
而混血儿是书面语.
帕蒂古丽的外公是汉族.
我很羡慕她在若干民族语言之间能够自如地穿梭、转换.
我六岁时,父亲接我到农场,进了托儿所,我第一天就掌握了新疆味道的普通话,像蜥蜴脱落尾巴那般利索地丢掉了越地方言.
师范时,我班主任的女儿,有一天和维吾尔族小孩一起玩,傍晚回家就能讲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那是小孩的奇迹.
1982年我调回浙江,首先感到的是语言的尴尬,因为小时候那一天丢掉的东西,竟然再也捡不回来了.
所以,我羡慕帕蒂古丽离开新疆几十年,她还随身带随口说那里的语言.
王山(王蒙之儿子)也随身带着维语.
两年前,在宁波邂逅.
车里,帕蒂古丽和王山用维语交流.
我被语言隔离着.
016017每一个人都是很多人谢志强我于1954年出生在上海石库门一幢小洋房里.
这决定了我一生难舍的上海情结.
1949年,父亲随王震将军进疆.
1958年,他接我和母亲落户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场.
1963年至1966年,上海青年,分批分期支援边疆建设.
我时常当小翻译(农场大多数人称上海话为:上海鸭子呱呱叫).
我与上海青年有亲近感.
我的小学、初中老师是上海青年(高中有位数学老师,讲一口地道的宁波话,别人认为那是上海话);我高中毕业下连队接受再教育,也跟上海青年一起劳动;我1982年调返浙江老家,仍跟返沪的步入老年的上海青年(这个称谓已成了符号)交往.
我生活的城市——宁波也有一批支援边疆的人(在新疆统称为上海青年).
西部与江南,两种质地不同的文化在沙漠和绿洲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交融,新疆改变了"上海青年",同时,"上海青年"改变了新疆.
我更在意体现在日常生活细部的文化意义上的改变——地域文化的交融与纠结.
这种改变和塑造,是外形,更是心灵.
博尔赫斯演讲,起初怯场,他发明了一种形而上学给自己壮胆:群众是一个虚构的实体,真正存在的是每一个个体.
而政客的眼中,善于利用简化了的符号化的群众,那么,群体比个体更为简单了.
博尔赫斯的心目中只有个体.
比如,面对三百个人演王山知道我在新疆生活过二十多年,他问:我们的话,你听懂了吗我迷失在熟悉而陌生的语流之中,我茫然地摇头.
帕蒂古丽的表情呈现火狐的笑容.
我不懂他(她)们交流的句子,仅仅偶尔知道句子中的个别词语.
我说明我对别的语言的迟钝,高中学了俄语,我很笨拙,用汉语注俄语的音调,能记住的是"缴枪不杀"之类军事用语和若干口号,那时中苏关系紧张,冲突在即,我掌握的语言,似乎还没开打,我们就会取得胜利.
我也仅仅学会了生活常用的维语若干单词,比如:鸡蛋、睡觉、吃饭以及人称.
我讲了与同学买鸡的一段轶事,向一位卖鸡蛋的维族老乡询问有没有母鸡.
可是,我们只掌握了鸡蛋这个词,于是,指着鸡蛋,我表演母鸡生蛋,还发出母鸡生蛋的叫声,以及母鸡出窝报捷,翅膀扇动的姿势——鸡蛋能孵出小鸡,当然,目的是指向鸡蛋的妈妈,我确实用维语把鸡蛋和妈妈这两个词联在了一起.
辅助了模仿的动作和模拟的声音.
表达却那么花费力气.
当时,我想,帕蒂古丽做梦用什么语言于是,我虚构了一个开头:一天晚上,帕蒂古丽用维语做梦.
但是,想来她用汉语记录.
记得我念小学一年级时,一天晚上,我在梦里朝天空呼唤:老乡,把飞机开下来!
我竟然用的是纯粹的维语.
农场有农用飞机.
可是,我从没有使用过维语.
梦里,那一句流利的维语怎么学来的呢一个不解之谜.
好像有人借我的口喊出.
直到师范毕业,我结交了维吾尔族的朋友,他们用汉语与我交流.
帕蒂古丽那火狐般的笑容(我从未向古丽提起过),包含着得意和自信的成分,我觉得我有点可怜,去了那么多年,我带回了什么所以李璐约"双重观察"的这篇文章,我在电话里说:各写各的吧,那样就有趣、好玩,.
双重观察很有意味.
如果各自的记忆里都有蜥蜴尾巴的话,那么,可以看一看尾巴怎么跳了.
018019讲,他认为是对三百个人中的每一个人对话,是在跟他们每一个人而不是跟总和说话.
我在《红皮笔记本》里,当切入具体的一个"上海青年",我先冠以复数的"上海青年".
那是一个"集体主义"主导的时代.
因为在沙漠边缘的准军事化农场,多种场合,我听到:当指向具体的单数的上海青年时,人们却习惯用复数的上海青年(省略了具体的人).
往往个体被全体遮蔽或替代或忽视.
所以,当我在小说里,每一章开头的第一句重复强调"上海青年某某某",以此纠正生活中复数的表达模式.
就像上海青年有统一服装(绿军便装),统一的帽子,但帽子下边是不一样的活生生的"上海青年".
因此,最初我将此书定名为《有个上海青年》.
这个意义上,"一个"也是"整体".
小说与现实相悖,尊重的是"有个".
写了"很多人",也是每一个.
不同的是细节,相同的是命运——总体故事.
总体故事,其实是时代变化,但是,我在乎的是"每一个个体".
每一个人都是很多人.
《红皮笔记本》,红色是主调,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表象的红色下的日常生活,色调就不同了,有灰色.
笔记是方法,一部关于上海青年的记忆,由我或隐或显贯穿其中.
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成长(隐含着成长小说),还包括"上海青年"的成长(生存方式),因为许多"上海青年"虚报了年龄参加支援边疆建设,最小的仅14岁.
双重的成长.
我把上海青年放在六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末这个时间的容器里,进疆至返沪,展开传奇的故事,但尽量降低传奇的色彩,因为,我接触的上海青年竟然跟经历过炮火硝烟的父亲回忆过去的口吻相似:或不愿意提,或不稀奇说.
像平时生活那样"不稀奇",这类似马尔克斯采用祖母的口吻写"魔幻"小说.
调低神奇的色调.
所以,我曾为一位"上海青年"大姐的回忆录写序时,套用了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的书名:说出来吧,记忆.
强调"出来",因为塔克拉玛干沙漠,意为"进去出不来",许多经历沧桑的人,往往陷在记忆里.
在《红皮笔记本》里,我也只是说我心目中的上海青年"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记忆.
一旦说,就"出来"了.
我按年份为轴线(进疆至返沪)写了一群"上海青年"——落实在个体的上海青年,有普遍性,又有独特性,以此包容共性与个性、群体与个人,似乎是一个上海青年的命运.
每一个人都是很多人.
犹如同一个人的不同变体.
小说探求的是可能性.
当今世界长篇小说,出现一个现象:由一段段小故事组成一部长篇小说,仿佛对生活形态以文学的回应.
起初,我试图将几十个人合并为一个人,上帝般的掌控人物、故事,造就戏剧化的曲折和冲突.
但是,现实生活提醒我:那是一种虚假的概括和表达.
于是,我放低姿态,采取尊重现实的方式:碎片的集合.
每一章为一个碎片,由读者拼接一个个上海青年,形成"上海青年"命运交响曲.
上海支边青年,简称为上海青年.
这个题材,我陆陆续续写了两百余篇.
选取和整理出59篇.
一篇为一章,组成了长篇小说《红皮笔记本》.
过后,我想到,其实多年的阅读在潜意识中影响了我.
例如,格拉斯的《我的世纪》,墨西哥女作家玛斯特尔塔的《大眼睛的女人》,匈牙利作家玛利亚什·贝拉的《垃圾日》等等,均为长篇小说(我将其当做系列小小说读),其特点为:单篇能够独立成篇,系列能够成为整体.
有弹性,有张力.
纳博科夫的写作方法是:一个一个卡片,实为一个一个碎片,然后组成卡片(碎片).
当今世界这类长篇小说,已构成一种强劲的谱系,它意味着长篇小说新方法、新形态,又与碎片化的现实相对应.
我想起,2008年,著名评论家胡平已"发现"了我在《新启蒙时代》潜在的表达方式:谢志强是罕见的把小小说写成长篇小说的作家.
我感谢胡平对我写作中潜意识的"发现"(这也是评论家的重要任务之一).
那时,恰逢我开始创作关于我童年经历的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
因此,2015年,我已有意识有框架地进行《红皮笔记本》的写作了.
其实,那个交响曲当今仍在变奏.
我想,要是没有那场"上海青年"的支边热潮,绿洲的农场可能是另一种面貌(会缺失文明进程中的一环).
一些上海青年永远地留在了新疆,而大多数返沪的上海青年,火红年代的青春的灵魂永远留在了那片绿洲——第二故乡.
我的这部"红皮笔记",仅是以文字构成的瞬间定格的老照片而已.
因为,我们都有两个故乡的情结.
020021规矩颜翔一这,真是人间天堂啊!
当我进入水上粮仓的时候,我激动得一阵目眩,就像阿里巴巴打开了宝库,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让我久久透不过气来,什么叫有志者事竟成,什么叫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这就是!
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不是最幸福的一只老鼠,那至少也是最厉害的一只老鼠.
是的,我是一只老鼠,一只充满青春荷尔蒙的老鼠,更是一只有着远大梦想的老鼠.
我的梦想就是到水上粮仓去!
对于这个梦想,一般的老鼠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的父母从小就对我说过,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要想着去水上粮仓,因为压根就没有上去的路.
我反驳说,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他们就严肃地告诉我,水上粮仓对我们老鼠来说,绝对是禁地,人类造水上粮仓就是为了防止我们进入,我们想去就是天方夜谭,自寻死路,这是我们鼠辈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规矩,你千万不要破了这规矩啊!
然而,今天,这个规矩被我破了.
是啊,就像纪录是用来打破的一样,那规矩也是用来打破的,破了这个规矩,我仿佛超越了自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是多么辉煌的一件事啊!
啊,梦想成真的感觉真好,我站在高高的谷堆上,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让我忘记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或者说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流淌着冒险精神的奇迹,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不凡与神奇.
因为从古到今,真的没有一只老鼠像我一样能进入水上粮仓.
二水上粮仓,对我们老鼠来说,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顾名思义,水上粮仓就是储藏粮食的地方,只不过这藏粮之屋建在水塘中央而已,一般为木质吊脚楼结构,木柱从水塘中央挺起,支撑着房子,房子下面就是一池的深水.
要进入房子,须搭上梯子才能上去.
据考证,这一独特的建筑至今已600多年历史,现保存这一建筑最多的地方在贵州黔东南州的雷山、从江、榕江等县的苗族、侗族村寨,它的主要功能除了防我们老鼠之外,还可以防火灾.
民以食为天,这一带多为山地,产粮的田地较少,再加上虫鼠较多,因此老百姓把粮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金贵,如果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放在木结构的家里,不但会遭受我们鼠辈的偷掠,而且一旦着火,就会付之一炬.
为此,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性地建造了"水上粮仓",以保护他们来之不易的粮食.
其中最著名就是雷山县大塘乡新桥村的"水上粮仓",它被建筑专家誉为"罕见的建筑风格,举世无双".
我就生活在这个"举世无双"的水上粮仓周边,这是不是我的幸福还是我的悲哀我从小听我的父辈讲,作为一只老鼠,最大的幸福就是"跳进谷仓米缸生活".
而现在一座巨大的谷仓就在我的眼前,而我却可望而不可及,有时候甚至面对着它的时候,肚子还饿得饥肠辘辘咕咕直叫.
到粮仓去,我要到水上粮仓去!
当这个巨大的梦想在我心中萌动的时候,我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更多的还是惊喜.
有了梦想,就要努力去实现,因此,当我偷偷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并希望他与我并肩作战共同去实现时,没想到他不但脸吓得刷白,还一个劲地劝我:人有时候的确不是人,但我们老鼠永远是老鼠.
我们只能做我们该做的事,不能有非分之想.
人类建造水上粮仓就是为了防止我们鼠辈"偷粮",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有好下场的,快快死了这个念头吧!
我这是非分之想吗"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道不同不为谋,看来我与他不是同一道上的.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是个"漏风大嘴巴",很快,我要去水上粮仓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我仿佛成了他们中的异类,走到哪里,哪里总有老鼠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一些年长的老鼠见了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022023实在点吧,别好高骛远,更别自不量力,不要任性,要认命!
一些身强力壮的老鼠见了我,虽眼含惊奇却又不屑一顾:"还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吹牛要掂掂自己的分量呵.
"一些婆婆妈妈的母老鼠更是对我冷嘲热讽:"听说你长了翅膀,要飞到水上粮仓去!
"我的父母更是伤心欲绝,每天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犯了天大的罪,一有空就以泪洗面地规劝我,不要不务正业,想入非非.
父亲甚至当众宣布,如果我仍一意孤行,就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最让我恼火的是,与我青梅竹马且已谈了一年多恋爱的小白鼠也跑过来苦苦哀求,让我死了这条心,跟她好好过日子,甚至给我下了最后的通谍:不打消这个念头,就分手!
走自己路,让别人去说吧!
谁也阻挡不住我去水上粮仓的决心,那些一边倒的反对声更是激起了我要到水上粮仓的无限斗志.
我就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做前辈不敢做的事,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我要做一只与众不同的老鼠!
真的,对于梦想,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有努力过了,才能对得起自己,何况万一实现了呢三从此以后,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就潜伏在水上粮仓的周边,观察地形,寻找机会.
确实,四周是一汪池水,就像一道天堑横在我面前,我既不会游泳,也不知道池有多深,如果不借助外力,要想进入水上粮仓,简直比登天还难啊!
但我不灰心,更不气馁,多少次月黑风高的付出,多少个风雨交加的坚守,也许是机会总是留给我等有准备的有志者吧有一天,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酷热难熬的夏日中午,我突然发现水中冒出了一个气泡,"咕咕咕……",气泡越冒越多,然后我看见一只乌龟伸出头,慢慢地爬到水塘边.
"如果我得到乌龟的帮助,让它驮着我渡到塘中央,然后我攀上木柱子,岂不是能进入水上粮仓了"想到这,我一阵狂喜,连忙来到乌龟的身边,与它套近乎:"乌龟大叔,您好悠闲啊!
"乌龟从水中伸出头,四周望了望:"小老鼠,你胆子好大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来此闲逛,不怕村里的人一铁耙拍死你啊!
快走,快走,马上要下大暴雨了,这里要发大水,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
""我不走,我还有事想请您帮忙呢.
"我满脸堆笑,"乌龟大叔,我听说上面的粮仓像天堂,我想去看看,您能驮我进去吗""小老鼠,你开什么玩笑,你不要命了,这粮仓就是为了防止你们老鼠专门建造的,你想进去,你不是去天堂,你是去地狱啊!
听我一句真心话,马上要下大暴雨了,洪水一来,你到时逃命都来不及,快快走吧!
""乌龟大叔,你行行好吧,帮我圆了这个梦吧.
"我几乎跪了下来,含着热泪恳求道,"如果上面有好吃的好喝的,到时我会扔到池中孝敬您的.
如果你不帮我,我这辈子恐怕没法到水上粮仓去看看了,我死不瞑目啊!
""小老鼠,别痴人做梦了,死了这条心吧,你要明白你是一只老鼠,老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异想天开,我可不想助纣为虐,做对不起人类的事.
我走之前再劝你一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活在这个世上一定敬畏规矩,否则会死得很难看的!
再退一步讲,我如果驮你进去了,你到时怎么返回啊我老实告诉你吧,如果这次发大水,池塘水涨满了,我也会趁机离开这个地方的,我要寻找我的父母和同伴去,这一塘死水可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啊,生活不是眼前的安逸,还有诗和远方的亲人.
"说完,乌龟一伸腿,就沉到了池底,再也没有出现.
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瞬间就破灭了,难道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不能进入水上粮仓吗我不甘心啊!
这时,正如乌龟所言,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一阵电闪雷鸣过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雨大,风也大,真的,我从没有见过下这么大的雨、刮这么大的风.
回家的路已是一片泥泞,我只好蛰伏在池塘边的一块大石板之下,听天由命,但我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水上粮仓,风雨中,水上粮仓巍然挺立,离我竟然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大风大雨中,离池塘边不远的一棵老树,其中一条枝桠突然被风刮断了,然后顺着雨水冲到了池塘中,刚好被塘中的木柱挡住,横漂在水池中,随着水浪起起伏伏.
这不是一座进入水上粮仓的临时独木桥吗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而且转瞬即逝!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但我能抓住这个机会吗风这么大,雨这么大,万一有个闪失,我就会葬身在这个池塘里!
这个险,值得冒吗这是要命的啊!
我有点犹豫,甚至有点害怕.
但不冒险,我这个梦想永远只能是空想了,为了做一只不一样的老鼠,我必须豁出去了!
于是,我两腿用力一蹬,纵身一跃,两手抓住了树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上树干,树枝在惊涛骇浪中摇摆,差点把我甩到水中,但我像铁钳一样死死抱住了树枝,然后"滋溜"一下,爬到木柱,然后顺着木柱,说时迟那时快,我进入了水上粮仓!
四我成功了!
我真的来到了水上粮仓!
这真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啊!
024025我的眼前,尽管风依然那么大,雨依然那么大,但我却感觉到天堂的门正在徐徐开启!
以后的日子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我在水上粮仓仿佛像一位皇帝,过得优哉游哉,再也不用为了找吃的东奔西走,更没有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那种胆战心惊.
春去秋来,粮仓里的稻谷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总是美美地隐藏在其中的一个角落,吃着美食,做着美梦.
当然,我也有担心的时候,那就是人们进入粮仓来取粮的时候,我怕村民一旦发现,那我的性命就难保了,好在村民绝对不会想到,这里会有我的存在.
因为几百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在水上粮仓发现过一只老鼠.
"宠辱不惊,惯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闲望天上云卷云舒.
"日子就这么散散漫漫而又快快乐乐地过着,渐渐地,因为"喝好睡好,吃饭嘛香",我的身子渐渐地发福了,这个我倒不怕,我怕的还有越来越浓的寂寞,守着一方净土,我真的有点百无聊赖,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越发地想念我的父母和朋友,特别是那只曾与我青梅竹马的小白鼠,我们曾在花前月下谈情说爱,那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然而现在,我们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边.
虽然我现在吃喝不愁,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人有亲情、爱情和友情,其实,我们老鼠也是一样,也需要情感的沟通和交流.
孤独是多么可怕啊,为此好几次,我甚至爬到木柱子下,希望见到乌龟大叔,与它谈谈心,或者帮助我驮回到岸边.
我想对乌龟大叔说:"你说得对,我们老鼠就应该像老鼠那样活着,别异想天开,坏了规矩.
"然而,乌龟大叔再也没有出现过,它好像真的在那个洪水泛滥的夏日逃离了这里,去寻找它的亲人去了.
而我则在这个夏日却奋不顾身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真的有点后悔了,我后悔我的贪心,我后悔我的无知无畏,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囚住在这水上粮仓,而且因为过于贪吃,我身子肥硕,变得慵懒不堪,走一步都有点气喘吁吁,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这水上粮仓,说是天堂,其实真的是地狱啊!
后来的后来,我真的死在了水上粮仓.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人们来到粮仓取粮,在谷堆边看到了我,我已胖得无力动弹.
"大老鼠啊!
"在人们一阵惊叫之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根木棍朝我打来,虎虎有生间,一股热血从我头上喷薄而出,我只听到有人在说:真没想到这只老鼠的胆子这么大,竟跑到水上粮仓来,不要命了!
本江鳖发昏记韩长茂一本江弼是本家村的资深村长.
老本年轻时当过几年代课教师,有些文化.
老早时,本家村一直很穷,没有人当村长,老本就自告奋勇地当上了村长,一干就是三十几年.
他带着村民开渠修路造田开荒,干了许多好事实事,但村里还是穷.
穷归穷,那时候,村里山清水秀,村庄旁边的小河里常常能捉到野生甲鱼.
野生甲鱼就是"本江鳖".
后来社会风气变得浑浊起来,自然环境也受到了污染,本江鳖就很难见到了.
村民们怀念过去的日子,怀念本江鳖.
由于弼与鳖发音十分相似,老村长本江弼慢慢地被村民叫成了"本江鳖",老本憨厚地笑笑.
后来,村里的一大片土地进了开发区的规划圈,穷村变成了富村,老本就被人告发了.
老本在县里一个专门的地方呆了好几夜,有人放出风来,说本江鳖进去了,再也不会出来了,但村里的人不信.
果然没有几天老本就回到了村里.
村民们心里明白,老本当了多年村长,没有多拿过村里一根稻草.
至于为什么把他给弄进去村民们心里点着灯:"这年头要弄怂一个人还怕找不到一个由头吗"026027"是有人看相村长的位置了呗.
"老本出来后,就把村长给辞了.
村民们都挽留,老本笑着说:"我头脑已经发昏了,人也老了,不中用啦.
"二老本的儿子在城里经商,买了一座房子,就把老爸老妈和九十多岁的老祖母都接到城里.
对老爸说:"过去村里穷,谁当村长谁吃苦;现在村里有钱了,有钱的村长吃香着呢,你哪能轮得到"老本笑笑,笑意不得而知——自那时起,老本的神志就时清时昏.
这天傍晚,老本喝了一点陈年老酒,脸上泛着红光,陪九旬老母在家里聊天.
老本对老娘说:"娘,你活到了高寿,知道很多事情,给我讲讲嘛,我想写一本书,也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记忆.
"她老娘虽然九十多岁了,口齿还清楚,说:"你能写吗"老本说:"我过去还当过语文老师呢.
"老娘一听,心里就乐.
老年人最喜欢讲过去的往事了,就怕没有人听.
现在儿子有这个愿望,老太太精神一爽,就口若悬河——从老祖宗的本字讲起,说自己本家姓源自蒙古鞑靼族木氏,后来因为避祸逃到中原,又怀念祖先,在木字下面加了一横,成为本字,说是不能忘本.
老娘撅了撅嘴,说村里有个大地主,解放前几年死了,他的儿子花天酒地,不出几年,就把好好一个家产败得精光滑塌,到解放那年他成了穷光蛋,啥人晓得他因祸得福,解放后反而当官了.
老本本想打断他,又恐乱了娘的思路,只得随娘信马由缰.
老太太就说到了朝代变化,说到共产党带领穷人搞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分女人,把地主拉了吃枪子.
讲到公社化,大家放开肚皮吃饭,拿出干劲生产,男女老小吃大食堂,饭碗敲得叮当响.
讲到村里放卫星,谷子高头坐小人.
讲到村里闹饥荒,饿死人,吃人肉,穷人逃荒要饭,讲到村里搞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放大阵鸭的农民在鸭子屁眼里抠鸭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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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老太太脚踏西瓜皮,滑到东来滑到西.
老本预先设定了手机录音,屏幕上那条虚线忽忽地跳跃了好几天,弄得手机储存爆满.
三老本很为老娘的惊人记忆所敬佩,自己的精神也清爽了许多.
后来的日子里,老本在房间里打开手机录音,听老娘有声有色地回忆,自己转着圈子,自言自语,手舞足蹈,时而摇头,时而晃脑,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沉默不语.
家人窥见,暗暗吃惊.
告知老太太,老太太说:"随他去吧.
"老本的儿子见老爸这样昼夜不分会影响母亲休息,就给他另外弄了一个小房间.
从此老本在自己的房间里越发放荡自由,兴奋之极,把自己脱得精光跌滑,把内裤拿着像旗子一样地挥舞着,估计忘了自己的年龄.
某夜吉时,老本前半夜构思写书,到了后半夜正欲昏昏睡去,忽然,室外一连串巨响,似晴天霹雳,唬得老本原来紧闭神经就有些失灵的控制开关完全失灵,一泡尿毫无节制地撒在刚刚新铺的床单上.
老本愤然而起,勃然大怒,对着跟了自己一生的年老小弟一句臭骂:"你也欺我"四近年来幸逢盛世,社会和谐,国家强盛,人民安康,大家都身处幸福之中,一遇喜事就要用鞭炮来作喜庆.
《红楼梦》里有个谜语:身如束帛气如雷,能使魔鬼胆尽摧,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见已化灰——说的就是鞭炮.
不过,现在科技指导鞭炮,鞭炮转型升级.
眼下的鞭炮叫做烟花,不仅外观高贵华丽,声响设计更是五花八门.
听闻者若是清醒的,听了这种声音,脑子就会越加清醒,清醒得可以预测地球生存之未来;听闻者若是混沌的,那就会一塌糊涂,糊涂到自己光着身子上街还浑然不觉.
那烟花飞到天空更是色彩斑斓,绚丽无比,连猛火日头也会黯然失色.
见了这样的斑斓色彩,若是眼目好的,就能看到一百亿光年外头的世界;若眼目不好的,那就会成为亮眼瞎子,看不清是人是鬼.
可惜现在清醒的和眼目好的实在太少.
最近两年,燃放烟花炮竹的花样更加丰富,名目更是使人头晕:读书高中、彩票得奖、股票涨停、男人做官、女人整容,长辈做七、幼子华诞、豪宅新迁、贪官落马、冤案昭雪、菩萨生日、保钓成功、南海太平、贵犬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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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如此多的名目都要用燃放烟花炮竹来作喜庆.
特别是农历正月初四夜里,为了恭请财神菩萨,已经发财的期盼永久富贵,没有发财的希望立马暴富——谁不想白花花的银子永远滚滚而来因此,整整一个夜头,燃放的烟花把整个县城弄得七荤八素,七上八下,七冲八拐,七零八落.
五把本江鳖吓得下身开关失灵的那一连串巨响,原来是隔壁邻舍的一只世界级名叫天乖的爱犬喜得贵子.
那邻居女人是一个把缝衣针当作金箍棒的角色,老本曾听她不止一次说起,家里养着的天乖是世界级的明星狗,曾获得巴黎世界名犬乖巧大赛特等奖.
028029听那女人说,获奖的项目属于世界级难题:要当场找准二十九名评委背脊上发痒的位置,——民间有句话头:天下十八省,马屁顶通行——马屁能够拍到摸准痒痒的位置,就到了炉火纯青的过程.
这样的世界级难题需要由狗来完成,也真是别出心裁了.
这些评委上场之前半小时由监督人员在其背上任意处点上一滴药水,使其皮肤发痒,此药水挥发性极高,确保评委上场时身上不留一丝一毫的气息,以免被狗鼻子捕捉到.
而特等奖的获得更是充满传奇色彩.
这二十九个评委分别来自世界各地,操着十几种语言,互不相识,事先不可能有任何交流,更不可能通过金钱物质收买,而且,表演的项目到现场才露底,因此是真正的公平公正透明.
那些上场的乖犬都是世界级的精英,在自己国内都得过乖巧大奖.
轮到天乖上场时,一名来自法兰西的女性评委,发痒的部位突然由背上转移至胸部敏感部位.
这一变化,使不少乖犬因找不准位置而失分.
天乖竟然把那位评委转移后的发痒位置找的不差分毫,并且唯恐评委们不懂,居然还用爪子轻轻抚弄挺立丰满之部位.
那评委本来就天生浪漫,而天乖所做的动作,轻重急缓节奏频率虽出自狗爪却巧于人手,弄得她春意荡漾.
她如实相告天乖所点的位置,经监督人员当场验证,确认无误,一致通过获得特等奖.
也多亏这位女评委来自法兰西,浪漫大方真实可爱;倘若这评委来自某东方大国,是一个欧谦谦爱立牌坊的女人,红颜一怒,不要说获奖,随便弄天乖一个什么罪名,让小狗在世界的某一角落里立马失踪,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之事也是人兽同理——太强精的美女往往异性难求,明星狗也是如此.
邻居女人根据自己的例假推算,天乖若干天后将要发情,这样乖巧的世界级奇犬岂能无后于是就想在国内求一只纯种的同品者,而国内假冒伪劣泛滥成灾,连打入小孩身上的疫苗也要作假,岂能有纯种的真狗眼看发情日期将到,最后邻居女人不惜重金,向海外抛媚,进行全球狗肉搜索,终于在格陵兰岛东北角一个叫达内墨的冰天雪地的小镇寻到绝配.
邻居女人携狗飞越重洋——好在此犬是精英狗星,有过出国记录,出境自然顺利无阻.
为了能使爱犬在发情期的最后几个钟头里受孕,邻居女人不顾时差颠倒和车船劳顿,唯求速战速决.
不想天乖一下子到了清冷之地,冷热不匀,提不起做爱兴趣;而那洋犬看到来自异国俊美小巧的天乖,霍霍地亮出粗壮的家伙,只是几次不能入内.
眼看发情时机将要过去,那邻居女人急得差一点自己就要上去顶替.
后来总算上手了,不想一弄弄了半天,邻居女人担心天乖受不了,几次动手要拆散这对异国爱侣,又恐火候不到,误了续后大事.
回国后邻居女人又细细观察,看是否有呕吐食酸之征兆,总之一连数月,那女人不能放下心来.
现在终于修成正果,生出了一只极品狗仔.
——这样的天大喜事自然要隆重地庆贺一番.
只是那个断命瞎子定的吉时实在"克忖",指定要在人入睡鬼出门的午夜一点十八分燃放才能万事如意,而且特别嘱咐:那烟花必须放得足够响,越响越好;放的数量要足够多,多到周围睡着的人都吵醒、惊醒、吓醒,最好是西头(方言:尿液)吓出,——所以,本江鳖的那一泡尿,邻居女人若是晓得定然会心花怒放,高价收购.
六邻居女人哪里会晓得,这一连串巨响不仅让老本的开关失灵,灵魂出窍,更使原来神志不清的毛病雪上加霜.
本江鳖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灵魂吓出过,有奶奶烧一张黄表纸,以黄表纸未烧尽的某一小角定出失魂方位,然后对着那个方位招魂,把一小撮纸灰塞进耳朵里,再喝一调羹米汤水,睡上一刻,吓出的灵魂便会回来附体.
现在,老奶奶估计已轮世再转投胎了人生;招魂之法当时没有向联合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老早失传.
家人见老本失魂落魄,都束手无策,只得带他上医院求医问诊.
在挂号窗口先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不知道看什么科好,如果医院设有一个失魂落魄科多好,我敢保证,现在患这类毛病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如此犹豫了几分钟,弄得后面排队的人喳喳地催.
最后确定看内科.
内科医生是一个后生专家,开头还能听老本自诉,但老本颠三倒四,喋喋不休,后生医生终于按捺不住;加上旁边等着的人频频急催,后生医生只得按照惯例操作,开出一连串单子,先化验血液,再做CT、B超,继做NMR,上至颈部,下到脚底,中间屁眼肚脐,该查的地方无不一一查过.
医生拿到单子,皱眉不语.
老本轻声问医生:"我得的是什么毛病"旁边有个女人着急地催:"喂喂,老太公,你人好好的,看啥病我的小人在发热啊.
"老本的儿子在旁说:"他人在发昏呢.
"那女人说:"发昏有啥好看的啊"老本的儿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屁话!
医生忙着敲打电脑,很快开出方子,嘱咐去药房配药.
老本服药数日,不料病情加重,彻夜难眠,夜当白昼,神魂颠倒,有一天,甚至脱光了衣服走出房间来,被碰巧提前下班的媳妇撞见,弄得媳妇一声尖叫——叫声清醒了老本,本江鳖知道服了假药,030031破口大骂:"什么狗屁人民医院,我不是人民吗就这样对待我"他的老母此时正好也清醒着:"我的龟孙儿子,你混啊,人家拿人民两字是挂挂牌子的,你咋当真的了你是白活了那么多年啊.
你说你是人民,那人民银行里的钱是你的吗你说你是人民,你不买票能乘人民铁路的火车吗还有那些戴着大盖帽的,叫什么,瞧我的记性,哦,叫人民的什么,你随便可以招呼他们吗还有那个叫什来着,挂着老大牌子,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地方,你能随便进去吗我看你这病啊,重啦.
西医是瞧不好的了,还是看中医吧"七家人听老祖宗这么一说觉得有理,就打听到县城江南直街的华寿宁大药房正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座堂,就在半夜通过网上挂号,次日早上携本江鳖前去.
老中医童颜鹤发,态度友善.
他问诊、切脉、探舌、看目,然后拉起了家常:"老哥,你好像最近在操什么心吧"本江鳖说:"是啊,你看出来了"老中医问道:"你操啥个心啊"本江鳖说:"我想写书.
"老中医说:"你想写书你写什么书啊"本江鳖说:"我想把自己所见所闻和老娘说的往事写下来.
"老中医说:"写书那是人家作家的事情,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操这份心干嘛""我心里有话,不得不说,憋在心里难受.
"本江鳖一副焦虑过度的样子.
老中医问:"哦,你还受过委屈,最近又受过惊吓吧"本江鳖就说自己以前是村长,后来吃了冤枉,又说最近半夜三更被鞭炮吓得开关失灵,"这个你也能看出来"老中医很友善地一笑:"哦.
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放鞭炮,前几日有一个妇女到这里来看病,也是被鞭炮吓的下身流了一个多月了.
嗯,我给你开一个方子吧,主导通气安神,你先吃上六剂,自会气顺心宁.
但不可心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需要慢慢调理,方能奏效.
你年纪大了,过去的事情就忘了他吧.
服药期间如果你心中有话,可随意说出,不要压抑在心;如你要写书,你就写吧,总之顺其自然为好.
"待老本出屋,老中医又悄悄嘱咐家人:"病人患的是失魂落魄闷心症,他已经病了很久,恢复得慢慢来.
病人服药后可能会说胡话昏话野话,你们休得惊吓,此乃正常之态;他要写书你们就让他去写,但他写的东西你们不要随意拿出去给别人看,万一被人误会,遭人诬陷.
"家人听了这话,晓得老本毛病不轻.
八本江鳖遵嘱服药,言行果然如老中医所言.
整日还是疯疯癫癫,发热乱话不离口.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为举止起比以前规矩了许多.
不过在自己房间里,老本还是我行我素,疯疯癫癫.
一天,本江鳖的孙子偶尔从门缝里看见,在门外说了他一句疯颠,谁知老本耳朵尖得很,眼睛一瞪:"别人说我是疯癫,我说别人看不穿.
哈哈哈,说我疯,我就疯,落难小生变相公,骗得仙女进被洞,生出恩子九斤重,隔壁阿婆抱勿动.
说我颠,我就颠,无常请客我赴宴,吃到千年老黄鳝,阎王判官听我言,都盼人间太平年.
"孙子年青,还嫩,听了这话,背后越加说其疯癫.
本江鳖白天疯癫,晚上脱光了衣服在自己房间里度着方步构思写书,还是不知道从何下笔.
儿子对他说:"老爸,你现在衣食无愁,好好地享受晚年岂不是很好何苦要写书呢"本江鳖摇头晃脑:"盖文字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之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这话你知道是啥人说的吗曹丕.
"本江鳖自问自答.
在老本眼里,儿子再大也是孩子,教训惯了的.
儿子愕然.
继而记起老中医的话,晓得老爸已误入歧途,再行规劝也是徒劳,也就罢了.
九这一天夜里,本江鳖似醒非醒,似梦非梦,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背着已经饿昏了的亲娘踉踉跄跄地来到本家村的村口——老本睁开昏花老眼,依稀看见老娘所讲过的那凄惨一幕:但见那少女衣衫褴褛,满头尘土,脸如菜色.
身边亲娘已经奄奄一息,双眼似开似闭,口中一丝游气只出不进.
本江鳖长叹一声:"苦啊!
"——终于奋笔疾书.
两年后已成厚厚一册.
本江鳖自看自乐,洋洋得意,自以为写了一部传世经典.
发昏的毛病也好了一大半.
儿子趁他不在时偷偷看过几次,每每摇头不止:这能叫书吗老头子真是发十昏啦.
后来,本江鳖写书一事不知道是谁泄露了,传到了县文联,一个大学毕业刚刚招考进门的后生叫牛白烨的,晓得此事,上门索稿,先被本江鳖拒绝.
不想这后生的娘舅也是本家村人,与本江鳖还认识.
后生通过这层关系,说动了本江鳖.
本江鳖原是担心后生会糟蹋了自己的书032033稿,见他如此诚恳也就放心了.
小牛得书读之,见书中其人其事耐人寻味,故事情节曲折有趣,语言虽然粗俗,但粗中有味,俗里有雅;比起许多官样文章,阿谀奉承之作,简直是阳春白雪.
唯事情颠倒,年代混乱,人物繁多,前后矛盾,若要成书,必须大动手术.
小牛将此事向文联一把手作了汇报.
那领导是一位有主心骨的文化人,晓得写书不易,好书难求,就怂恿着小牛去编篡.
不过特别嘱咐:"掌握寸分,勿可出格.
"十一小牛得令,煞费苦心,分章起名,梳理润色又历经数年,终于成书.
但其中有一个曲折小牛没有向老本实说.
这一天,小牛把新出版的书送到本江鳖手里,老本看到自己写的书终于出版了,高兴地又差一点忘了穿衣.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书是由香港出版的,怒而发问:"这是为什么"小牛小心翼翼地说:"出版社说,你这个题材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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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所以什么""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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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这些东西都是陈年旧事,怎么会小牛的嘴巴嚅动了下,没有说出话来.
十二本江鳖又发昏了.
梧桐花拂过我的脸严凯捷1抬头,满眼都是粉色的花.
我发现我站在了梧桐树下,梧桐花的香气扑了我满脸满身.
没想到,白云山上还有这么个地方,种了这么多的梧桐树.
我即刻在心里给它命名"梧桐林".
一阵微风吹来,几瓣梧桐花飘落下来,拂过我的脸颊,软乎乎的,香喷喷的.
我捡起一片花瓣,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它好看的纹路,然后又放回了原处,我想让它跟它的家人们在一起.
回家后,我告诉隔壁奶奶,我在白云山上发现了一片梧桐林.
奶奶说这不可能,我们这一带只种香樟树.
我告诉爸爸,爸爸也说不可能,从没见过白云山上有梧桐树.
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打算下周日上白云山再去证实一下.
2我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小千金,但却是天生讨喜的那种.
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有人问我:雷锋是干什么的呀我想都没想就应声答曰:雷锋是打雷的.
笑倒一大片.
我甚至还说过"雷电就是乌云家中有人在吵架了"那样惊世骇俗的话.
时不时的胡思乱想搅扰着我,我会忍不住犯迷糊.
但绝大多数时间里,我是披着狼皮的猫,温顺乖巧,游走在学校与家之间,034035做着怪孩子和好学生,安然度日.
很多时候我喜欢"独":独来独往,独出心裁.
我不太理解的问题,一般会写在彩色的便签纸上来个独出己见,为解愁独辟蹊径.
因为我总觉得和大人们是说不清的,就像老爸和老妈的离婚.
为什么离婚我写下:因为他俩曾经很相爱,现在不爱了.
我随爸爸从城搬到了乡,开始新的生活.
环境变得陌生,但我怀着期待去适应.
我相信我能行,因为无所不能的老爸在我身边.
那年我才七岁,雪明镇中心小学二年级的班额已满,本来要上二年级的我就坐在了三年级的教室就读.
没想三年级的课程一点都没有难倒我.
我学得轻轻松松,还能每次考到年级第一,再一次印证了我是一个很聪慧的小女生.
我开学早了一年,插班又跳了一级.
在班中,我比同学们小了整整两岁.
我排队是排头,我座位是头排,反正是小不点的待遇.
但谁也不敢欺负我,因为我有一个警察爸爸.
而小孩子们从小接受的恐吓里就有一条:你再不听话,就让警察叔叔抓走你!
3我是很有老人缘的,跟上了年纪的人总相处甚欢.
隔壁奶奶烧得一手好菜不说,还会一个独门绝活——剪纸.
她剪出来的纸花总是图文并茂,就拿一个"囍"字来说,最上面两竖上有在燃烧的蜡烛,其余部分在盛开的万花丛中.
隔壁奶奶没有收过弟子教人剪过纸.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也没有什么仪式,我成了她的关门弟子.
我和她一老一少坐在她家院子的竹椅子上,前面置一张小圆桌,一折一叠,一剪一转,剪出各种图案.
我每每学会一种图案的剪法,第二天就去班级里巩固,剪了送给同学们.
桌子下面时时有纸屑.
也因此,学校监督岗同学来教室检查,班级多次被扣清洁分.
幸好班主任是个好说话的刚师大毕业的可爱大男生.
他面对班级扣分单也不恼,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声下次注意.
我已经很注意了,可小纸屑还是冷不丁就溜桌边桌底去了.
有一回,隔壁奶奶说我又陪她,浪费我大好的时间.
我说不,是我想和她一起度过时间.
我觉得我能说出这样的话,特像田里的庄稼,距离长大又近了一天.
4雨一直一直下.
几周后的周日午后,我才在太阳公公的陪伴下,登上白云山去再次寻访我的"梧桐林".
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山径拾级而上,想着这石径已经在我前面有很多人踩过它了,在这点上它同千年古道是相似的.
寂然无尘累,快哉何所依我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再一个转弯,我一下子就在这山间找到了那片梧桐林.
我静静伫立在一棵老梧桐树下,听到了老梧桐树的低语,孩子,你还记的去年冬天你遇见的老乞丐吗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星期六.
我午睡起床的时候,地上白了,树上白了,屋顶上白了,原来雪是在我进入梦乡时开始下起来的.
洁白的世界里我等待爸爸早早下班回家.
可是,他一直在忙.
于是,我踩着还不算很厚的积雪,去警署看爸爸.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佝偻着背,席地坐在在雪明桥头,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雪又落满了他全身,活脱脱一个雪人爷爷.
他面前的空碗说明没有任何人帮助过他.
我忙上前掸去他身上的雪,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脱下手套给他戴上,还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放进了他的碗里.
我要老爷爷别走开,等着我.
但是等我跑去警署找来爸爸和他的一位同事.
雪明桥头已经人去位空,唯有雪花从天上轻轻地飘落,飘落……我的右肩被人轻拍了一下,我回过神一转头,是——雪明桥头那位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老爷爷!
我看着他笑了,他看着我也笑了.
他说,自古以来,梧桐树是凤凰唯一栖息的地方.
孩子,我可以帮你沾沾神鸟的力,你可以用梧桐树叶当作纸,写下自己的一个愿望,它就能实现.
因为你是个善良聪慧的孩子,你才有这样的机会.
他告诉我,他是树神爷爷.
他还告诉我,也只有我能看得见这一片梧桐林.
一片梧桐叶冉冉飘落,宛如一只彩蝶落在我的发间.
我取下发间的这片梧桐叶,从双肩包里拿出笔,写下了一个心愿.
然后,我按照树神爷爷的指点把它埋在老梧桐树下.
5又是一天的放学时间了,我和同桌田彤作为值日生去扫包干区,那是通往操场的一条校道.
这是什么田彤大叫.
我走过去,捡起来,是一个小小的黑色长方体,再仔细一看是个U盘.
它是谁的呢得尽快找到主人.
我一拍脑门,有了一个好主意.
我俩跑进教室,打开电脑,插进U盘,里面有广播操和各种广场舞的视频,,还有一篇署名为林进军的论文,一下子就知道U盘的主人了.
我和田彤跑去体育办公室.
林老师正找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呢!
036037我和田彤以最快的速度扫好包干区,拿着扫帚畚斗气喘吁吁地往四楼教室爬去.
我勾着田彤的脖子说: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爬楼梯.
教学楼为什么不装电梯6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正式开始.
两个月的假期,两个月的夏天,我都喜欢.
更让我喜欢的是出差回来的爸爸带回来一个男生,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男生.
晓晓,叫哥哥!
爸爸吩咐我.
真是太奇妙了,我想起了树神爷爷让我许下的愿望——我想有个哥哥,一个很爱我的哥哥.
我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爸爸看看我又看看那男生,而那男生却笑得一脸灿烂.
我说的是,这哥哥我见过!
两男人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条小狗.
我叫陶晓荟,大家都喜欢叫我晓晓.
我赐我名字的一半给了小狗,所以小狗被呼作了"荟荟".
此时,紫色的扁豆花开,装点了我家院子的南墙.
丝瓜藤沿着柱子爬上柱顶上的太阳能灯,开出了朵朵金色的花.
我带着我新来的哥哥季松岩和同学们把近处可以去玩的地方几乎都玩了个遍.
我们美其名曰"小学毕业游".
用田彤妈妈的话总结那就是:整天就见你们脚底板朝天,也不知道学习.
哥哥季松岩很快融入了我的圈子,与我相处没有一点的违和感.
英雄不问出处,我没问过老爸和季松岩本人,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我本能地觉得他就应该是我家的一份子,来填补我母爱的缺失和老爸的忙碌.
7暑假很快结束,进入初中,我和田彤依然同班同桌.
没有人夸过我漂亮,我想我肯定是属于丑女类的.
不漂亮的我整天和学校里最漂亮的校花级人物田彤黏在一起.
田彤披肩长发柔情万种,我的一头短毛风风火火;田彤跳民族舞惊艳一片,我跆拳道吓倒一大群;田彤说话轻声细语,我说话雷霆万钧搞笑幽默;田彤的衣橱里挂满裙子,我的衣橱里难有裙子的影儿.
钢如铁的警察爸爸怕没有母亲陪伴成长的我受人欺负,用培养男孩的方式历练我.
他叫我学唱的第一首歌就是《真心英雄》.
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摔进了路边的沟里,立刻爬起来,来了一个抓举动作把车子送上路沿,吐出一口泥拌的血,继续上路,心中还不忘高歌一声: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我知道没有男生会向我吹口哨,我的内心就比一般漂亮女生强大,不会像她们一样故作矜持低头匆匆而过.
我会抬头望向吹口哨的方向.
栏杆上一伙荷尔蒙过剩的男生和蓝天白云以及深棕色的教学楼成了我青春期的记忆,明朗而又尖锐.
我抬头间也望见了那有灿烂笑容的哥哥,和我同级不同班的大我两岁的季松岩.
8老爸在家的日子,厨房总是被他占着,他自诩做的菜是厨神级的味道.
老爸烧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糖醋排骨.
一看到桌上那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我就会管不住贪吃的嘴,甚至会直接用手拿了往嘴里塞,甜甜酸酸的,真过瘾.
季松岩有空的时候,也会去厨房做老爸的下手.
两个男人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还是比较有看头的.
我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有一回,我甚至听老爸对他说,男人就该下厨房烧菜给家人吃,家才会更像家的样子.
季松岩很快学到了老爸的真传.
在我眼里,季松岩举世无双.
出色得能泯然众生.
夕阳斜斜地射进厨房.
季松岩正围着围裙熟练地切菜.
厨房里的季松岩,是他落在凡尘俗世的模样.
一刹那间,我心里突然觉得安宁,尘埃纷纷下坠.
我走进厨房,假意问候了一下"季大厨",是否需要帮忙,眼睛扫视了台板上烧好的几盘菜,顺手抓起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小馋猫,别告诉我你又没洗手.
哦,我这就去这就去!
我口中的红烧肉还很烫,我不停地在口腔中翻滚着.
我口齿不清地说着去洗手,身后跟着荟荟晃头摆尾.
9总以为,老天很公平,会让这个世界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
可是我的世界坍塌了.
我7岁那年,老爸和老妈离婚,当母亲离开时,我觉得我只要抓住老爸就可以了.
我14岁,老爸奋不顾身冲入火海救出两人后,再度冲进去被掉落下来的横梁击中壮烈牺牲.
我是看着父亲的背影长大的.
父亲的悲喜,父亲的得意,父亲的憾恨,他都一一带走了.
我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我们仨的全家福.
背景是莺莺郁郁的杨梅林,我们手中都捧着一篮杨梅灿烂地笑着.
相片的背面,老爸刚劲有力的字:我们相亲相爱.
我潸然泪下……老爸身材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目光炯炯.
我曾对穿着警服的老爸说过,你比影视剧中的警察还警察.
老去也许对老爸是重创,早折也许038039是对老爸的奖赏.
我也只能用如此阿Q式的宽慰,来冲淡对老爸英年早逝的悲痛.
就这样,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与哥哥季松岩,还有小狗荟荟相依为命……10"晓晓,起床了!
"每天早上,季松岩在自己的卧室里穿戴整齐后,就会推开我的房间的门.
所以,我从初中开始不设闹铃.
他就是我的闹铃.
有时明明醒了,也要装睡,等着他的人和声音出现.
我努力睁开眼,赖在厚厚的鸭绒被舒适的暖意中不想起床.
我对季松岩大喊:你喊我起床的样子,在我眼里就像手持利剑的恐怖分子.
季松岩丢下一句话:那你继续享受,迟到别怪我!
我看着拉上的门,一骨碌爬起来.
我把校服穿戴整齐.
我走进卫生间,伸手拿起梳子整理好"一头鸡窝".
我去拿漱口杯时发现牙膏都为我挤好了.
我噔噔噔走下楼,神清气爽地坐到餐桌边,等着我的是一个水煮蛋、一杯牛奶和小兔包、小笼包.
当然还有季松岩的话,晓晓,从我叫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8分钟.
哥哥,这已经是我的最快速度了,好不好吗我甜甜的声音撒娇道.
汪汪汪汪,荟荟也跟着搭腔呢!
11我弄丢了一串钥匙.
季松岩说,得,你改天也把自己弄丢吧.
然后我就傻傻地想了想,我到哪里去弄丢自己呢我带着荟荟去田彤家.
它跑得很快,我跟着它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它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哦,不,是狗队友!
我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弄堂.
对初走的我来说,简直有山路十八弯的感觉.
这弄堂走的人不多.
汽车自然是通不过的,骑电瓶车的人也嫌它路窄又弯,而改道绕行去了.
我的"罗马假日"里没有邂逅一位能陪我徜徉市井的帅哥,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公主.
我无奈地向一位过路人借了手机打电话到家里,一听到季松岩的声音我就哭了,哥哥……晓晓,怎么了电话那头也跟着着急.
我……我把荟荟弄丢了.
可是,荟荟早已经到家了呀!
季松岩道.
那是我把自己弄丢了,我也不知道我到了哪里我的四周没什么标志性建筑物,我好像拐进了一个弄堂.
我七弯八拐走到了弄堂口.
一棵很大的枇杷树.
枇杷树下是修鞋摊.
从挂在缝纫机脚上的牌子可以看出是一位残疾人——哑巴修鞋.
我站在旁边,看着修鞋师傅把一位女士的皮鞋扣攀用他的缝纫机缝得结结实实.
修鞋师傅的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有一股认真劲儿.
季松岩很快找到了我,跟来的还有荟荟.
我装模作样地踢了荟荟一脚,都是你惹得祸!
荟荟用圆溜溜的眼睛很无辜地看着我.
我蹲下去抱起它:"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季松岩被我逗乐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12田彤的生日Party节目丰富多彩,有很多同学参加.
我想我不能中途退出扫了大家的兴,再说是周六.
我从田彤家出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还下着雨.
路上人很少,我抄近道回家.
我拐进一条小巷,这里原来有路灯的,今天怎么不亮了巷子里是前路漆黑,后路昏暗,我整个人被无法脱逃的恐惧侵蚀了.
这幽深的小巷里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句僵尸我的心"扑通扑通"开始狂跳,脚还在本能地往前迈.
我的脑子里闪过各种鬼怪故事,视觉听觉处在了高度的紧张状态.
我想起同学说过的无头女鬼整个后背上都长满了眼睛,吊死鬼的舌头都是拖到地上的.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我好后悔没带上荟荟.
突然,一声令人发毛的叫声,发现墙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定睛一看,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我吓得两腿发抖,身子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再迈不开步子.
只听得"喵"的一声,原来是一只猫,还好还好!
我撒腿就跑,好在巷子不长,拐到大路口就看见了明亮的路灯.
更让我感到光明的是,不远处正急冲冲走来一个我最熟悉的身影——季松岩.
我跑到他的伞下,伞下的空间有点小.
你为什么不躲雨为什么不借把伞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一连串的为什么砸向我.
他冷若冰霜的神情加上恶狠狠的目光,对我简直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的脑回路迅速伸展,我是不是该撒个娇什么的下一秒,他已经把我拥进了他怀里,我被他夹持着走在了雨幕中……回到家,竟然断电了!
季松岩点了蜡烛去检查线路.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服,烛光摇曳着,使光线在四周晃动着.
原来是触电保安器跳闸了.
洗漱完毕后,我钻进被窝.
季松岩抚了抚我的头,温暖的手慢慢划过我的脸颊.
我突然萌发了一种渴望,想要他今晚陪我入睡.
你就披着一身星光,好好睡一觉.
季松岩帮我掖好被子.
他捧来了自己的被040041子,躺在了我床边的地板上.
我一下子找到了安全感.
我听见风雨在屋外回旋,我却沐浴在温暖中,睡意如帷幕般一点点笼罩了我.
我这一觉睡得特别好.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世界时,我醒来了.
季松岩真的陪了我一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身心安宁.
13天气如春日一般,几片白云在蓝天中悠闲地飘着.
我安静地坐在篮球场边的石凳上,荟荟蹲在我的脚边.
这是我第一次陪季松岩打球.
他松岩的球技可以秒杀敌手,而且颜值高,而且学习好,而且善良不小心眼,就这样神一样根植在了我的豆蔻年华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心底的某一根弦就被拨动了一下,太美妙的一个音符就出来了.
阳光下的篮球场上空飞过一群鸟儿,我的心注满了爱慕.
我想保持我的骄傲,不想让自己以外的人知道我的秘密花园.
我看着季松岩流畅的接球、运球、投篮,这么帅气的季松岩,应该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我的心一下子被满满的忧伤填充.
我站起来离开篮球场,嘴里默念着:我们伟大的祖国,不与人家比大球,跟人家比乒乓球,以示对季松岩的不满.
我的心绪低弱到极致.
我得汲取天地之精华来救赎自己.
我找了人较少的西操场上的草地躺了下来,摆了一个"大"字形,我蓝白相衬的海军式连衣裙和白色球鞋,秀气纯净得让自己看上去有点放荡都难.
荟荟在不远的地方撒欢.
有人走过来,弯下腰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头,不睁眼我也知道是谁.
季松岩什么也没有做,他只轻轻说了几个字:当心小昆虫们钻进你的耳朵.
我一下子由龙变成了虫.
我赶紧跳起来,拍打裙子.
季松岩帮我整理头发.
我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属于少女该有的清丽美好.
两人推推搡搡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俩的影子和荟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14我又一次站在了我的"梧桐林"中.
树神爷爷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孩子,你是你哥哥心中下凡的灵芝仙女;他是你夜空中的星星,最亮的那一颗.
一阵微风吹来,几瓣梧桐花飘落下来,拂过我的脸颊,软乎乎的,香喷喷的……突发事件海贝一一天清晨,巷子里大多数人还在睡梦当中,突然从巷口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人们惊惶不安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凡伯他们几个男人匆忙地披上衣服奔出了家门.
"小岚,小岚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哭喊声是从汤大妈家传出来的.
人们冲进她家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汤大妈的女儿小岚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看上去比纸还要白.
汤大妈一边呼天抢地地唤着女儿的名字,一边拼命地掐着她的人中,她的老伴胡老伯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女婿朱阳呆立一旁正在一个劲地抹眼泪.
床边散落着一堆药丸、一个摔断了柄的汤匙和一只碎成了好几片的汤碗.
"哎呀小朱,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把你老婆送去医院抢救啊!
""是啊是啊!
看这情形,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赶紧的呀……"凡伯他们边说边上前想帮忙送小岚上医院.
不料朱阳摇了摇了头,悲痛地说道:"没有用了!
来不及了!
小岚,小岚早就没气了……"人们一听都愣住了.
昨天还看见下班回家的小岚出现在巷子里,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呀.
这时汤大妈忽然抬起头,发了疯似的冲向朱阳,甩手就是"啪啪"两个耳光,红着眼睛咬着牙怒骂道:"都怪你,都怪你!
要不是你睡得那么死,我家小岚怎么会出事你赔我女儿,赔我女042043儿……"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朱阳木然地承受着,没有半点反抗也没有半句辩解.
凡伯他们赶紧上前把汤大妈拉开.
过了会儿,张婶、阿伟妈她们也过来了,一个个围住汤大妈好言劝慰.
汤大妈昏天黑地地又哭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盯着女婿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你听好了!
小岚没了,你年纪这么轻肯定还要讨老婆.
讨哪个,得由我说了算……"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对准了朱阳.
帮忙料理完小岚的后事后,张婶她们背地里偷偷数落起汤大妈的不是来——"唉,这汤大妈也真是的,什么都要她说了算!
""是啊,说起来小朱也蛮可怜的,摊上这么个凡事要顺着她的丈母娘!
""其实呀,保不准小岚就是被她妈给吓死的呢……""哎哎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谁乱说了呀你们想想看,要不是整天担惊受怕,小岚怎么会得心脏病要是没心脏病,也不可能突发心肌梗塞死掉呀……""唉,看来做人不能太强势啊!
"联想到汤大妈平素的为人,她们最终认同了这种说法.
说起汤大妈,在镇上也算是个头面人物.
自从三十岁那年当上村妇女主任后就没挪过位子.
前些年每到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时候,镇里就会派人来劝说她让位,结果都被她骂了回去.
仗着儿子是县里的领导,谁都不敢得罪她.
后来随着她儿子的官越当越大,就更没有人去碰这枚硬钉子了.
汤大妈每回见上头来人,就会斜乜着眼睛说道,哼,别以为我很愿意当这个妇女主任!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管,我可是老早就不想当了哎!
可是瞧瞧你们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哪个入得了我的眼能不能接我的班,得我说了算!
不光是工作上,在家里汤大妈也是说一不二的.
小岚的爹胡老伯先前在上海工作,长年不在家,她哥又早早去了外地读书,平日里就娘俩一起生活.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小岚从小就得看娘的脸色过活.
高兴时会被搂到怀里心肝宝贝地叫上一通,一旦惹恼了娘,巴掌拳头就会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左邻右舍的印象中,小岚的小脸一直都是黄黄的,鲜有笑容,看人时目光躲躲闪闪,说话时声音细若游丝.
很多人都说她很小就被吓出了心脏病.
很快,小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有一天,有人看见汤大妈将那个在镇上的邮电所工作、名叫朱阳的年轻男子领进了家门.
有好事者趴在窗口看热闹.
只听见汤大妈对着小岚说道:"乖囡,妈考察了许久,觉得这小子不错,是家中独子,又是正式工,就让他做你丈夫吧.
"但是小岚摇了摇头,低声推脱道"妈——我还小呢".
汤大妈一听,冷笑数声,"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不就是惦记着那个穷小子阿新吗你若是嫁给他,我的老脸往哪搁谁当我的女婿,得我说了算!
"小岚只好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眼里噙着泪水再也不敢多言半句.
小岚与阿新要好,大伙儿都知道.
但过不了汤大妈这一关,他俩感情再好也是白搭.
后来在汤大妈的一手操办下,小岚嫁给了朱阳.
好在朱阳对小岚体贴入微,小岚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多了起来.
婚后按照汤大妈的要求,朱阳住到了妻子家.
丈母娘密切关注着小两口的一举一动,一再叮嘱女婿,小岚心脏不好,凡事都要悠着点.
朱阳温顺地点点头.
然而新婚燕尔,难免有激情四溢的时刻.
听说有一天夜里,小两口正在床上嬉笑打闹,突然门锁"卡嗒"一声被打开了,汤大妈阴着脸走了进来——"小朱,不是和你说过多次了嘛,小岚心脏不好,悠着点!
还不早点睡觉……"小岚羞红了脸,拉过被子"呜呜"哭泣起来.
惊慌失措的朱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一次,朱阳半夜上厕所,一拉开门,猛地看见丈母娘幽灵似的站在眼前,差点失声尖叫.
汤大妈倒是淡定,干咳了几声说刚才我路过你们门口,就想听听你们睡得好不好,说完撇下目瞪口呆的朱阳,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朱阳曾经暗地里向哥们阿伟抱怨,说最平常不过的夫妻生活却搞得像偷情似的,再这样下去他都不敢碰老婆了.
就算偶尔亲热一次,也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们.
人们都说,日子过得这样提心吊胆,小岚不发病才怪.
不过汤大妈似乎很快走出了丧女之痛,才过了一年多,她就认了一个干女儿丽丽,给丽丽安排了工作,还撮合朱阳与丽丽结了婚.
当然丽丽是填补小岚的空缺,小两口的一切还是得听从她的安排.
二汤大妈的老伴胡老伯和范阿公一样,以前在上海工作,一年难得见上几回,直到退休后才回到了青云巷.
他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却总是轻声轻气的,与汤大妈的大嗓门形成了鲜明对比.
胡老伯为人很是大方,外出坐车或是上商店买东西时,碰到熟人他都会抢着付钱.
我们这些孩子特别喜欢他,因为只要甜甜地喊他一声"胡爷爷",他就会笑眯眯地走进巷口的百货店,掏钱给我们买鱼片啊棒棒糖啊之类好吃的东西.
有一回我和海星运气特别好,在镇冷饮店门口碰到了他,争着喊了几声"胡爷爷",居然044045每人吃到了一块奶油冰砖.
对这种冰砖我们可是垂涎了许久.
听郑东那小子说,奶油冰砖入口即化,满嘴的牛奶味,比我们先前吃的白糖棒冰不知要好吃多少倍.
可是因为买一块奶油冰砖的钱能买十支白糖棒冰,我们路过冷饮店时只有咽口水的份.
看到我们喜出望外地捧着冰砖,连包装纸都没撕干净就忙不迭地送进嘴巴咂吮起来,胡老伯连声说"慢点儿吃慢点儿吃……"他嘴上挂着微笑,眼里透出慈爱.
汤大妈心疼钱,常常没少数落胡老伯.
每每这时,胡老伯总是"嘿嘿"一笑,说他们开心我也开心嘛.
要是被唠叨烦了,他就会堆上笑脸,说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之类的话.
汤大妈一听更是火冒三丈,说这都是脑子进水的人才会说的话.
虽然没几个人能说出这些话的含义来,但我们都一致认定,胡老伯是个大好人.
不过自从爱女小岚走后,胡老伯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不是对着小岚的照片喃喃自语,就是拿着根没有钓钩的鱼竿跑到云水河边坐上一整天.
有时活像个话痨逮住人就说个没完,有时又像根木头谁问他都不搭理.
更奇怪的是,一向唯唯诺诺的他,突然间也有了自己的脾气,居然胆大到敢和汤大妈顶嘴了.
这可把汤大妈气得够呛,可除了提高嗓门的音量或者摔几样无关紧要的物什外,她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对付胡老伯.
三那年夏天,郑东爸买来了巷子里的第一台彩电.
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地涌进他家,不断发出"啧啧"声.
有句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自打看过那彩电,那些黑白电视机就立马遭到了嫌弃.
天气晴好的傍晚,郑东家那台雄踞在院中央竹榻上的彩色电视机,总会像一块吸力强大的磁铁,把刚吃完晚饭的左邻右舍吸引过来.
有的跑进院子时,甚至手里还端着饭碗呢.
一天晚上,大伙儿正在郑东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连续剧《霍元甲》.
当看到霍元甲在京城力克俄国大力士波索夫,成为洗雪东亚病夫之耻的民族大英雄时,一个个热血沸腾,响起一片叫好声.
一旁的小胖还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边哼歌还边学着主人公摆出各种武打架势来,那滑稽的动作惹得我们捧腹大笑.
这时,一直端坐在后面闷声不响的胡老伯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我要救你们!
我也要做个大英雄!
"大伙儿都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
范阿公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呀!
英雄可没那么好当呀!
再说了,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救了啊""没办法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小岚跟我说了很多遍,除非我去死,不然你们都没救了!
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送死呀……"胡老伯不停地搓着手,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了一通,最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像喝醉了酒似的走出了郑东家.
第二天,胡老伯一脸焦虑地在巷子里走进走出,见人就问——"快告诉我,哪种死法比较好"被问的人都像撞见了鬼似的,连连摆手,慌里慌张地走开了.
直到傍晚,范阿公拖着刚砍的一捆柴禾慢悠悠地走进巷子,才有了第一个回应他的人.
"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我这把砍柴的刀.
我每天都要磨一磨,刀口可锋利了!
"范阿公边说边从身后那个粗布挎包里取出那把寒光闪闪的砍柴刀.
"这个,这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像太血腥了吧再说了,我怕痛……"胡老伯挠了挠头皮说道.
"哦,那要不吃眠药吧!
""不行,吃安眠药太不热闹,走得不声不响显得窝囊!
""那就跳楼吧!
""那也不行,摔成半死不活的可咋办再说了,摔坏了模样会吓着人的!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别想着死了嘛!
""唉!
没办法呀!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呀!
要是我不死,你们都没救了呀……"胡老伯叹了口气,一脸的大义凛然.
"啊,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最喜欢钓鱼吗索性跳进河里做条鱼得了!
"范阿公以开玩笑的语气提完最后一个建议后,将柴禾拖进院子,"哐当"一声关上了墙门.
没想到胡老伯一听,立即拍手叫好——"对对对!
跳河,跳河!
死后和鱼做伴挺好的.
只要我死了,你们就都有救啦……""你在胡说什么呀我看你快变成疯子了!
"闻讯赶来的汤大妈,对着胡老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可胡老伯似乎把汤大妈当成了空气,他对妻子不理不睬,一边叨念着"跳河,跳河",一边迈开脚步朝着云水河畔走去.
汤大妈急得大呼小叫,连忙喊来凡伯他们帮忙,才总算连拖带拽地把胡老伯领回了家.
四汤大妈捎信给在省城当官的儿子,说了他爹的情况.
没过几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开到巷口停了下来,一个理着板寸头、看上去很精干的小伙子,从驾驶室出来后拎着一大包东西进了汤大妈家.
后来我们就看到胡老伯被汤大妈逼着,每天定时吞下一大把药丸.
"嗨,我儿子可孝顺了!
他自己忙046047得脱不开身,就让司机捎了些药过来.
这些药都是进口的,可是花了不少钱呐……"汤大妈在满口夸赞她儿子的同时,把那些进口药的功效吹得神乎其神.
可是我们除了看到胡老伯变得比之前爱睡觉外,依然不时听到他高声嚷嚷着要去跳河.
看来他想要牺牲自己拯救我们的念头已经在脑海中扎下了根,坚定如石不可动摇.
就在夏天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胡老伯乘汤大妈不备,偷偷溜到云水河边,实施了他的"拯救计划".
据当时正蹲在河边柳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烟的范阿公说,他看到胡老伯两眼发直地走过来,刚想开口打招呼,就眼睁睁地看着胡老伯像条鱼一样,以一种异常优美的姿势"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范阿公失声惊叫,听见声响的人们赶到河边,却意外发现胡老伯挥动着手脚早就浮出了水面.
原来熟识水性的人,求生的本能会让他无法下沉.
等汤大妈赶到时,几个壮小伙已下到河里将胡老伯拽上了岸.
胡老伯挥手蹬腿,嘴里不住地高喊——"放开我快放开我!
只有我死了才能救你们的命!
快把我扔回河里去,快扔快扔……"汤大妈见状差点没晕过去,用虚弱的声音对着搀扶她的女婿朱阳说道:"快,快给你哥拍电报,让他回来救救他老子……"我们都等着那个省领导来救胡老伯.
可是省领导太忙了,回电说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最早也要三天后才能回家.
没等他回来,胡老伯就失踪了.
人们四处搜寻,最后在云水河里发现了被河水浸泡得浑身肿胀的他,双手反缚在身后,身上还绑着块大石头.
在胡老伯的枕头底下,压着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遗书.
遗书上写明了赴死的原因和决心,末了还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念在他拯救了全镇人的份上,能够授予他英雄的称号.
他说庸庸碌碌地活了大半辈子,临到最后总算可以抬头挺胸了.
五一晃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就在胡老伯跳河事件带给小镇人们的震惊渐渐平息之际,镇上又突发了一桩引起轰动的事情.
原本住在巷子里,后来搬到镇上去的施大头家过门没多久的儿媳妇阿红,毫无征兆地上吊自杀了.
而就在几天前,有人还看见阿红抱着刚满月没多久的大胖儿子到街上买东西,遇到熟人点头打招呼呢.
听说事发当天施大头和儿子施小壮都去邻县买猪肉了,家里只剩下了阿红母子二人.
那天天刚蒙蒙亮,就陆续有人来到了施家包子铺门前,等着买肉包子当早饭.
镇上的几家包子店,就数他家生意最好.
他家的包子虽然和施大头一样长得其貌不扬,可吃起来味道却特别鲜美.
有人说是面粉发得好,也有人说是肉馅用得好(据说给他家包子供肉的邻县农户是用祖传秘方喂猪的).
反正他家的包子经常一出笼就被抢购一空.
也正是靠着这些包子,施大头家由原先巷子里一间不起眼的小瓦房,变成了镇上那幢崭新气派的一通二的商住房.
楼下开店,楼上住人,屋里装修得也是富丽堂皇.
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来买包子的人越来越多,施家包子铺却大门紧闭,丝毫没有动静.
大伙儿都满腹疑惑.
往常就算施大头父子不在家,铺子还是照常营业的呀.
有人等不及了去敲门,敲了好一阵都不见人来开,只听见有婴儿在哇哇大哭.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无意中瞥了一眼二楼的窗户,随即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天呐!
楼上窗帘后面好像挂着一个人……"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临街的二楼.
这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卷起了窗户后面那丝绒窗帘的一角,露出一只套着红皮鞋的脚来,看到的人无不觉得毛骨悚然.
很快有人报了警,有人冲到楼上踹开了门,发现阿红两脚离地,直挺挺地悬挂在门梁上,她的儿子躺在身后的大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胖的父亲林警官带着两名年轻警察去现场维持秩序,小胖也跟着去了事发现场.
他看了一会就跑回来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舌头都快拖到下巴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们几个女孩子既想跑去看个究竟,又担心看了之后晚上睡不着觉.
等我们犹犹豫豫地赶到施大头家门口时,派出所的警车已准备驶离现场,看热闹的人群也已散去大半.
只听见从那幢房子里传出阵阵哭声,其中有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听上去尤显撕心裂肺,我想那声音的主人肯定是阿红的母亲了.
我抬头朝二楼瞥了一眼,发现那块之前看上去比那些棉布窗帘要高贵许多的紫红色丝绒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扯落了,摊在窗口处像一大片干涸的血.
六阿红的娘家在离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有三姐妹,她是最小的也是最漂亮的那个.
瓜子脸,丹凤眼,水蛇腰,咋一眼看去阿红和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颇有几分相像.
美中不足的就是左眼处有块小小的青色胎记.
坊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在脸上等身体显眼处长有胎记的人命不好.
当初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看人家阿红,要是命不好,怎么能够嫁到施家做媳妇虽说她老公施小壮长得又矮又胖,年纪轻轻就挺了个圆如西瓜的大肚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企鹅,一双小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两条缝.
他和阿红走在一起,不少人会在背后掩嘴偷笑,说阿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不管怎么048049说,小壮他爹施大头是镇上少有的万元户之一,又只有他这么个独生儿子.
阿红嫁给施小壮,一下子从农村住到了城镇,还跟着变成了有钱人,不知令多少人眼红呢.
不过如今看来,阿红年纪轻轻的却突然没了,确实称不上好命啊.
关于阿红的死因,镇上的人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被公公施大头扒灰了,羞愤难当才上了吊;有的说她丈夫施小壮有虐待癖好,令她无法忍受才选择轻生;也有人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早就不想活了……总之版本有许多,但警方经过一系列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死于自杀.
对此,阿红的娘家人无法认同.
他们说,我们家阿红一向都乐呵呵的,怎么会突然自杀.
就算真是自杀,也一定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必须要一查到底揪出这事背后的元凶,不能就这么算了.
阿红的大姐夫阿华是一名小学老师,作为阿红娘家人的代表,带着一些人几次跑到镇派出所里去喊冤叫屈,结果都被视作无理取闹而赶了出来.
于是他们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怨恨越积越多,终于在阿红出殡那天爆发了.
那天一早,小镇上出现了一列由阿红娘家人组成的奇怪队伍.
三辆车斗内载满了人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喘着粗气,气势汹汹地开到了施大头家门口.
拖拉机上的人全都披麻戴孝,手持锄头、铁耙、铁锹等农具,最后那辆后面还拖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到达目的地后,这些人如潮水般涌进了施大头家.
正在附近玩耍的我们,随后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至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都快将整条马路给堵住了.
很快,施大头家就变得一片狼藉.
那些农具握在被气愤和不甘驱使的手中,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啊哟阿红啊,我可怜的囡啊!
你就这么走了,娘也不想活啦……""呜呜呜……可怜的阿红啊……你年纪轻轻怎么能说走就走哇……还走得这样不明不白哇……呜呜呜……"在阿红的母亲、姐姐和其他女眷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声中,阿红的两个姐夫分别揪住施大头和施小壮,不断地厉声喝问——"快说,阿红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是不是你们一直在虐待她""是不是你们先把她掐死,再把她吊上去伪装成自杀的"……施小壮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不停地打着哆嗦.
倒是施大头强作镇定,结结巴巴地矢口否认——"怎、怎么会呢借、借我们一百个胆,我们也不敢杀人啊!
更何况阿红是我们自家人,我们对、对她好都不来及,怎么可能虐待她、杀害她呀……""少耍花腔!
真相一日不查明,人就一日不能火化!
"阿华怒目而视,朝亲戚们一挥手——"快,把那口棺材吊到阿红的房间里去!
"没等施家人反应过来,几个男人就飞也似的冲到了二楼.
然后我们就看到有两根碗口粗的麻绳,从那扇脱落了窗帘的窗户里甩下来,楼下有人接住,结结实实地绑住了他们带来的那口棺材.
紧接着,楼上的人拽紧绳子使劲,那口棺材就在一阵"嗨哟嗨哟"声中徐徐上升.
施大头父子想去阻拦,被人按住一顿好打.
在场的施家亲戚见状,赶紧上前帮忙,与阿红的娘家人打了起来.
一时间打骂声、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派出所的伍所长带着一队警察,全副武装地出现了.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
"阿华,你们这是聚众寻衅闹事,还不赶紧住手!
"伍所长的声音听上去庄严而有威力.
可惜阿华他们并不买帐.
"阿红死得不明不白!
真相一日不查明,人就一日不能火化!
你们警察不履职,我们草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维权!
"阿华铁青着脸,梗着脖子说道.
"真相早就查明了,阿红确实是自杀的!
你们别闹了,赶紧把棺材放下来!
""谁信呀你们都是串通好了骗人的!
""你们果真不听劝""不听!
就是天王老子来劝也没用!
"那口棺材依然在倔强地上升.
"那好,你们别后悔!
"伍所长话音未落,两名警察就冲上来一把按住阿华,反扭住他的胳膊.
"警察乱抓人啦!
"阿华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拼命挣扎,但反扭在背后的双手还是被"喀嚓"一声戴上了一副冰凉的手铐.
眼看阿华就要被扭送上警车了,阿红娘家人中窜出十多个男人,追上前去抢人,和警察厮打了起来,还操起家伙对着警车一顿猛砸.
围观人群中的几个小混混,也乘乱加入了打砸的行列.
只听见"哗啦啦"地几声,警车的窗玻璃碎了一地,前面的引擎盖也凹了进去……警笛在不断地凄厉鸣叫.
由于人数相差悬殊,阿红的娘家人一度占了上风.
但这胜利只是暂时的.
随着多辆警车的呼啸而至,一大批前来增援的警察很快控制住了场面,把阿华和十多个带头闹事的男人都抓走了.
那口被吊上去的棺材一半进了窗户,一半悬在外面,像块巨大的黑色伤疤,横亘在施家包子铺的店面招牌上,触目惊心.
050051七阿红的尸首到底还是被拉去火化了.
她那些被抓走的娘家人都因寻衅滋事而被关进了监狱.
其中她的大姐夫阿华作为带头人被判得最重,获刑十年,教师的饭碗自然也弄丢了.
至于阿红究竟是为何上吊自杀的,直至今日依然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施家包子铺经此一事大伤元气,做出来的包子似乎也失去了先前独特的鲜美味道.
渐渐地,前来买包子的人越来越少.
曾经的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
不久后,施大头带着儿子和孙子去了县城.
这幢一通二的店面房,就算出价再低也无人问津.
它被打上了凶屋的标记,就像一个人被判了死刑一样,无可救药地一天天颓败了下去——外墙斑驳了、门窗变形了、把门的铁将军也生锈了……唯有在小镇人们的记忆里,这里曾经出笼过全镇最好吃的包子,还曾生活过一个形似林黛玉的女子.
八在雨儿姐三十岁生日那天,结婚还不到三年的她,突然遭受了命运沉重的一击.
她的丈夫阿青,撇下她和他们不满周岁的儿子,被说来就来的死神不容商量地带走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想吃邻镇那家烘焙店的巧克力蛋糕……要是他不去拿蛋糕,怎么会出事呢……都怪我,都怪我……"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雨儿姐一下子变成了祥林嫂,她哭肿了眼睛,不停地自责.
看着无助而痛苦的她,我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样苍白.
雨儿姐最大的爱好就是去云水河边那家小木屋里借书看,而最爱看的又是琼瑶和席娟的言情小说.
"哇,要是以后我能嫁给一个像书中这样高大英俊又体贴入微的男人就好了!
"雨儿姐每看完一本小说,总会闭上双眼,意犹未尽地对着我们感慨,憧憬着她的白马王子.
一旁的我和菲儿姐见状,就咯咯笑着,戏言她"又犯花痴了".
因此雨儿姐在结婚前夕亲口对我说,阿青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因为阿青不仅个子偏矮,五官也是平平,加上性格有点急躁,和雨儿姐想象中的白马王子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不过在她母亲张婶的一再坚持下,她最终还是做了阿青的新娘.
尽管结婚那天,身为伴娘的我,在雨儿姐脸上找不到半点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婚后没多久,我发现雨儿姐脸上的笑容开始多了起来,她看阿青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温柔.
在喝他们的大胖儿子的满月酒时,雨儿姐羞涩地告诉我,她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阿青.
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疼人.
她咬着我耳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旁的阿青正在全神贯注地帮她剥她最爱吃的鸡尾虾.
雨儿姐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阿青特地跑到邻镇那家烘焙店,给爱妻定制了一款爱心型的巧克力蛋糕.
第二天中午,阿青一头扎进厨房,烧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准备为妻子庆生.
忽然他一拍脑袋,想起生日蛋糕还没拿来,便对雨儿姐说:"我去拿下蛋糕,马上就回!
"说完他忘记戴上头盔、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摘下,就骑上摩托车匆匆而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满桌子的饭菜都凉了.
雨儿姐左等右等,却不见阿青回来.
最后等来的是阿青回家途中被一辆大货车撞了的噩耗.
后来雨儿姐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出事地点的,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阿青不能死,阿青不能死,就算变成植物人我也认了……"然而等她赶到时,倒在血泊里的阿青已没了气息.
在那辆被撞得变了形的摩托车旁,躺着一只同样变了形的爱心巧克力蛋糕,零落的巧克力酱和鲜血一样凄艳.
"如果那天他不去拿生日蛋糕,如果他骑车时戴着头盔,如果他回家时没有抄近路……"伤心欲绝的雨儿姐假设了许多个如果.
可是令人绝望的是,这世上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九假如这世上有后悔药的话,巷口那家杂货店的老板阿栋肯定第一个想要.
凡伯是阿栋最要好的哥们.
听凡伯说,阿栋年轻时有过一个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有一天阿栋受父亲之托,去供销社买了一瓶百草枯,买来后就随手放在了柜台边.
那时他儿子大概四五岁,正是最调皮好动的年纪,以为这里面装着什么好喝的,趁人不注意就拧开瓶盖喝了半瓶.
等到被发现后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
事情发生后,阿栋对着自己又是揪头发又是抽耳光,肠子都悔青了.
他的老婆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怪阿栋随手乱放东西,也怪自己没有看好儿子,天天哭夜夜哭,最终把自己哭进了精神病院,治了好多年都不见好转.
她只要一看见阿栋,就会扑上来拳打脚踢,哭喊着向他要儿子.
见这日子没法过了,家里人又催着让他再生个孩子.
阿栋只好狠狠心,离婚再娶.
听说离婚时他筹了一大笔钱给原先的老婆作为补偿,也算是有点良心.
再婚后阿栋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希希.
希希和我年纪相仿,却很少到巷子里来和我们一起玩.
阿栋要求孩子她妈全052053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照管她,以防像她哥哥那样发生意外.
因此在希希上学前,我们只有去杂货店买东西的时候,才能见上她一面.
希希很争气,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嫁了个条件相当的男人.
看着她成家立业,阿栋总算松了口气,不止一次笑着对凡伯说——"这么多年来,我管猫管虎地管着这孩子,生怕她磕着碰着!
现在好了,绷在心头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放松了!
"凡伯向我们转述阿栋的话时,我们也都打心眼里替他感到高兴.
不料才过了一年多,希希就发生了意外.
她在出租自己的房子时,碰到了一个假借租房名义来实施抢劫的男人,由于她拼命反抗,被那丧心病狂的抢劫犯给杀害了.
希希带租客去看房前,曾打过一个电话给她爸,希望阿栋陪她一起去.
不过当时阿栋麻将正搓得兴头上,说让她等一下.
结果搓着搓着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他搓好麻将赶过去时,希希早已遇害了.
任凭他对着自己又是揪头发又是抽耳光,希希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叫他一声爸爸了.
再见到阿栋,他目光呆滞地蜷缩在一把椅子里,原先只是斑白的头发全白了.
别人和他说话他似乎都没听见,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我好悔呀,好悔呀……"耳光许老师的(5)班自从转进来几个学生后,有点不那么正常运行了.
本来,许老师的(5)班纪律之好,全校有目共睹:出操、集会、参观等等,五班的队伍总是最整齐,并且肃穆无声,没有一个人嬉皮笑脸的.
就拿初一时的那次春游来说吧,十几辆大客车,用了一个多小时,浩浩荡荡把十个班级的学生运到新开放的一个大型动物园.
同学们唧唧喳喳闹,一路欢笑一路歌的到了目的地.
许老师的(5)班硬是静悄悄的,要么吃东西,要么小声交流.
许老师自己也说:"哎,太静了,怎么该闹的时候也闹不起来呢"一切随初三时来了几个插班生而发生变化.
就说那个雨婷吧,人如其名,长得清秀袅娜,长发束成马尾,密密的刘海盖住额头,露出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很静,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话也很少.
可就是这样一种淡定的态度,把男生们镇住了.
几个贼心不死的男生便蠢蠢欲动,明的暗的围在她身边.
一个月后,似乎体育生苗盛的顽强攻关取得了效果,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苗条,经常同进同出,俨然一对儿.
许老师看在眼里,心痛的想:"这苗盛多好的一棵苗哇,200米跑步全市第一,学习成绩也不赖,以特长生的名义进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张琴儿054055可这样下去岂不要毁了"许老师将他俩叫到办公室,先说了一句:"叫你俩来该知道为什么事吧"然后用那双不怒而威的眼睛看住两人.
谁知眼光这次没能将他俩吓退,因为他俩根本没看老师,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于是许老师坐下,倒好一杯水,看架势是要进行长篇谈话了.
这种谈话,同学们背地里叫它"洗脑",一说起这个词儿,谁都要吓得吐舌头.
可苗盛没被洗过脑,有点懵懂不知的样子,雨婷虽常被洗脑,交作业啦,穿着打扮啦,但她就是一副见惯世面的样子,说好听点是泰然处之,说难听点就是冷漠.
于是,苗盛糊里糊涂经受了许老师将近两个小时的思想教育,终于低下了头去,雨婷却依然一脸平静,不喜也不忧,不怒也不怨,什么表示也没有.
许老师终于拿起了杯子喝水,当然,对雨婷的态度,她是很不满意的.
教室里好像被点着了一星火苗,类似的现象竟有一种燎原的态势,不及时浇灭岂不要乱套了!
而那两个家伙呢,一次"洗脑"竟然什么效果也没有,还是照样同进同出的.
这怎么得了,就是单为了挽救苗盛,也要坚决阻止他们.
事情不容再拖,许老师决定,邀请双方家长,当面说清楚,作个了结.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尴尬,雨婷的妈妈还好(后来许老师知道是后妈),苗盛的爸爸脸上挂不住,当场打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儿子臭骂一顿.
苗盛半边脸通红,忍不住冲口而出:"谁说我们在恋爱……"他父亲刚坐下又噌的站起来:"混蛋小子你还想抵赖!
"要不是许老师拉住,又一个耳光就要打在苗盛另一边脸上.
一向听话的苗盛拿眼瞪着父亲,又瞪一眼许老师,眼看要发作的样子,一旁的雨婷却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立马将苗盛心头的火浇灭了,他看了雨婷一眼,终于也是低下头,沉默.
双方家长在许老师面前做了保证,只有两位当事人依旧不肯做任何表示.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的是苏霍姆林斯基的《给女儿的信》.
这是教材大改编之后新加的课文,写作者以信的形式,用一则富有诗情画意的故事向正值花季的女儿诠释爱情的真谛——爱情与忠诚与心灵追念的三位一体.
故事很美,爱情的真谛也不难从文中找出来,至于领会多少,只好暂且存疑.
关于爱情这个令人心跳的话题,学生自然有与上别的课文不同的某种兴奋,但许老师后半节课的延伸设计,很自然的转到班中出现的早恋问题.
大家一听,个个脸上写满复杂的表情,有的干脆将身子伏在桌上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同学们,面临中考的同学们,早恋是条红线,坚决不可触碰,班中已经出现明显苗头的同学,必须再次严肃地提醒并发出警告……"正准备开讲,那个文静的女孩雨婷站了起来,这也是她自转学以来第一次发言,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咸不淡:"许老师,早恋是什么样子您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家长的面送给我早恋这顶帽子苗盛同学只是和我路上结个伴而已,我感觉最多算友情.
友情没有性别吧您连这也要坚决反对吗您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说完,她谁也不看,走出教室,扬长而去.
教室里半天没有动静,大家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
许老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里不由自主的念"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然后问雨婷的同桌,她的课桌是不是空的.
同桌说,她的课桌本来也不怎么放东西,现在只有几个本子而已.
"好吧,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最好哪儿转来的仍回哪儿去,转学手续还没办齐全呢,本来就不算我们学校的学生.
"许老师干脆向同学作了这样的说明,寻思着正好对全班敲打敲打,角落里却传过来几下巴掌声,是在为雨婷喝彩呢.
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冤家,可不就是那个刚刚才转进来的小子叶耿民嘛!
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哟.
说起来,许老师最初很欢迎叶耿民的到来.
人家毕竟来自上海的一所私立学校,学习成绩还不错.
母亲是位工程师,市里专门请来帮助建设一个重大工程项目.
于是,工程师儿子的转校插班问题也成了上级关注的大问题.
这样的学生转到她的班上来,她觉得脸上增了光彩,说不定考取重点中学的名额也能增加一个.
果然,进来不久参加月考,成绩虽不是最好,也是蛮不错的.
然而,许老师喜欢他也就那么一两个月而已.
一个"复杂"的学生实在让许老师头痛:你很难给他分类,也就找不到对症下药的方法.
你说他是好学生吧,他却是难得早上不迟到、上课专心听讲、作业按时完成、认真做值日卫生.
嘿,他居然也有女朋友,暂时丢在上海了,这倒不好说他什么.
他文章写得好,甚至颇有诗才,虽然许老师一读到他的诗,就直皱眉头:这写的是什么呀什么叫"梦的轨迹在先知先觉中沦陷/现实的倒影在后知后觉中依然清晰可见"这是他写的吗可许老师抓不住他的把柄.
谁如果问许老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哪个诗人写的,恐怕一时也说不上来.
读诗是学生时代的事情,何况许老师也不是中文系毕业,她读的是教育系,当初因缺语文老师,她就从此教起了语文,所以记不起那些先知先觉的诗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你叶耿民既然会写文章会写诗,要你参加市征文比赛为啥就一定不肯呢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可见不能算个好学生.
那么他是坏学生的确,有一次许老师和叶耿民谈心,算是了解了他的一056057些"光辉事迹".
至于家里,父母各有家庭,因为实在住不惯宿舍,母亲只好在学校附近单为他租了一套公寓.
母亲是个大忙人,就请来外婆照顾他生活.
说到这里,许老师忍不住插话问:"这不是挺好嘛,为啥要转到这里来"叶耿民说:"不好意思,我也不想来.
据我妈说是:劣迹斑斑,成绩下降.
我同外婆也相处不来.
我妈借到这里工作,把我丢在上海不放心呗,只好跟着来.
今后她说要亲自管我,哈,真是奇怪,管能管出什么样来"尽管如此,在许老师的心里,并不愿意认为叶耿民坏,只要学习上有潜力,能冒尖的,有能力上重点中学的,都应该是好学生.
至于其他缺点嘛,都是可以改的,只要经过一番严格又耐心的调教,哪有拗不过来的道理.
何况,中考临近,应付考试还来不及,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叶耿民还能闹腾出什么事来呢.
因此,许老师满怀信心的拍拍叶耿民的肩膀,热情地说:"小伙子,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你是大有希望的!
"叶耿民却立即兜给许老师一盆凉水:"千万别,老师,您最好的办法就是少管我.
我和原来的班主任是哥们,只有他的包容才成全了我.
到这里来我是十二万分不愿意的.
"果然,先是雨婷那女孩,不声不响吹皱一池春水,临了甩给许老师那样一个难堪.
只可惜了苗盛,从目前来看,这棵苗儿好像暂时脱了水,旺不起来了.
"只有包容才能成全"这是什么话"那不就是纵容、姑息么,还能成全什么你叶耿民既然来了,来到了我的班上,我就不能不管你,直到你乖乖考上重点中学,或者跟你妈重返上海.
"许老师可不是个服输的人.
但叶耿民硬是不让许老师发挥她的威力.
威力之一就是她眼里的那道光,同学们评价"不怒而威",看你一眼你就会被镇住.
叶耿民呢,一贯斜眼看人,脸上似笑非笑,有点玩世不恭.
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使他与别人拉开了距离.
现在同学们觉得,他的眼光甚至比许老师的都厉害,他只要扫你几眼,立马就掂出了你的斤两,嘿,也包括老师的斤两.
这样,当许老师那道不怒而威的眼光刺过来时,叶耿民的眼光就像一张铁制盾牌,轻轻挡住并将那光反刺了回去.
那光被刺回眼眶里时,刺痛感让人很不舒服.
威力之二就是一套行之有效的班规,叶耿民往往脖子一梗,反问许老师人为什么非得制定规矩、钻进那些套套里去.
比如,每天早晨六点三十分,许老师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同学们做值日、交本子,一切井然有序.
十分钟后,晨读开始.
叶耿民总是晨读快结束时才到.
许老师一声喝令,罚站门口,他问老师:"全世界哪个国家要求学生七点之前必须到校哪张课程表上有晨读课您为什么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迟到要罚我站门口这种领读和跟读效果好吗"许老师批评他数学课上几乎从来不听讲,他问老师:"您不清楚数学老师上课的情形吗一,乱骂学生,很没有教养;二,讲课思路不清,我听了反而糊涂.
如果是在私立学校,这样的老师是要被淘汰的.
我现在不得不另请老师进行补习,您怎么反而批评我"许老师又批评他连她布置的语文作业也不完成,他又说了:"老师啊,您觉得您布置的什么摘抄啦、改写啦有意义吗至少在我这里没有意义.
对我没有意义的作业我为什么必须得做"好吧,你究竟能拿他怎么办那天雨婷走了以后,许老师将愤怒的目光射向鼓掌的叶耿民:"你起什么哄茅雨婷目无师长,错了还强词夺理,你又鼓的哪门子掌"叶耿民不慌不忙站起来:"老师,我认为您有两大不妥之处.
第一就是您对早恋的认识.
早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错呀.
许多大文豪、大思想家、大革命家不都有过美好的早恋吗,一般普通人,只要心理健全,都有可能发生早恋.
当代哲人周国平在自传中说,他对今天少男少女们的早恋持同情的态度.
您不必将早恋看成洪水猛兽,一味的加以阻挡.
何况雨婷同学并不承认自己在早恋,早恋与否,当事人才有权利判断.
第二嘛,就是您对这一事件的处理方式.
叫来双方家长,当面对质,这很伤害两位家长和两位同学的自尊嘛.
如果说雨婷同学目无师长,那首先是您目无学生.
"许老师冷笑道:"好一个演说家.
照你这么说,我对班级出现的此类现象应该不闻不顾,当睁眼瞎像你说的,包容""您如果没有取得同学们的信任,粗暴判断横加干涉并不能解决问题.
别以为同学们很听话就是很信任您.
如果您像朋友一样,理解同情我们,您的开导工作就会有效得多.
""叶耿民,听说你也有女朋友,不赖呀.
但如果你的女朋友也在我的班上,我还是非管不可.
道理很简单,你们是学生,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现在中考日益临近,时间已经这么紧迫,你们哪有精力做别的事你们都还小,各方面还很不成熟,轻易触碰感情这东西,往往没有什么好结果……"叶耿民摇摇头,坐下.
大家也都默默低头,恭听许老师的长篇宏论.
这节课后,许老师尽管说了个痛快,可仍觉如梗在喉.
大城市来的小子,口才厉害不假,可老师学生的角色不能倒过来呀.
明明是他毛病一大堆,怎么反倒由他教训着,莫非天地颠倒了离中考还有一个月,许老师决定家058059访.
这也是她的传统手段之一,保持与家长的密切联系,尽可能多的了解学生的情况,以便有的放矢,做好工作.
领导把这样的学生放到她班上,她是有压力的,工作只能做好,不能做坏.
许老师的突然造访令叶耿民大感意外.
母亲既没有跟他说起,临时又去加班了,家访就变成了一场突然袭击,叶耿民只好束手就擒.
家里空空荡荡,只有叶耿民房里没有什么缺的.
但许老师还是被吓坏了:宽大的书桌上,除了几盒糕点、方便面,赫然堆放着一叠电脑游戏光盘,一旁占据整个墙面的书柜里是满满当当的一墙书.
"我的书占一小半.
都是来这里后陆续买的.
"叶耿民淡淡的说.
"你有精力看这么多书"许老师认为,既然要参加中考,就应该集中精力复习迎考.
以前的一些爱好要放一放,哪还能再玩电脑游戏呢看课外书也不行.
"你正在看什么《希特勒档案》天哪,你这孩子哟!
""我也看拿破仑、毛泽东的传记.
""还有你的早恋问题,我也不能不管.
学校是禁止学生带手机的,同学却说你总用手机给女朋友发短信什么的,这影响多坏,你知道吗我要与你妈谈这事,你必须把手机交给你妈,我会打电话确认.
你的成绩在下降,我替你着急呀!
你今后的路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做你喜欢做的事,可眼下这段路你一定要走稳!
……"叶耿民打了个手势叫许老师停住:"老师,对不起,您走吧.
"这小子!
许老师不是如梗在喉,而是胸口堵上了块石头.
这小子怎么能这样!
可是渐渐,许老师也发现叶耿民越来越压抑,情绪一直很低落.
也难怪,他跟老师无法沟通,在同学中也总显得形单影只.
现在,几门副课早就不上了,单剩下两节体育课.
天天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坐在教室里,七节课加早、中、晚自修,而傍晚的自修是被老师们轮流分配好的,这节课从下午四点开始,到五点半结束,中间没有休息.
初三最后一学期,基本就是一轮又一轮的复习,练习多得无法计算,不知道已做过多少,也不知道还将做多少.
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由分说的被浸沉在试卷堆成的汪洋大海里,直到快被窒息的那一刻,中考终于到了.
叶耿民默默坐在角落里,忙着什么.
他现在每天较早到校,但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自成世界.
他也照样不理会老师的上课,不怎么交作业,也不再与许老师发生什么言语交锋.
这仍然是许老师不愿看到的,她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并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叶母曾打来电话,说儿子已将手机、光盘交给她,表示要认真参加中考,条件是今后仍回上海读书,或出国留学.
叶母说,自己一直很忙,只能以培养儿子的独立性为借口,什么事都由他自己承担,生病了也是自己上医院,在亲情方面亏欠他太多,能给予他的,只有信任与理解.
如果孩子有什么不妥当处,请老师多谅解、多帮助.
对许老师来说,何尝不盼望叶耿民也能融入这个和谐的、有秩序的班集体呢.
这天晨读课,叶耿民又迟到了.
许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盯着叶耿民一步步走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昨晚又玩游戏了还是在外面逛了一夜眼睛是浮肿的,头发乱蓬蓬,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
什么时候了,还在作践自己刚下决心又变回去,要这三分钟热度干什么!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许老师沉着脸,又是一声喝令:"站住!
不和我说清楚咋回事,别想进教室!
"叶耿民站住,抬起眼睛看许老师,好像感到很奇怪,做着梦似的,这回是正眼看许老师的.
许老师连珠炮似的轰开了:"你从上海大城市来,是不简单,会和老师理论.
可我提醒你,你是什么身份你干什么来了我苦口婆心,千方百计,你却仍然我行我素,不服管教,那好,你今天给我个明确的态度,咱们去办公室谈谈清楚!
"拉住叶耿民的手就往办公室拽.
叶耿民冷笑一声,手臂一甩,转身进教室.
许老师只觉血往脑门涌,种种郁积憋得她胸口痛,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一步跨上前,甩手打了他一巴掌——"啪!
"教室里,朗读声戛然而止,教室外,许老师和叶耿民僵在那里.
一个呆了:"怎么回事从来没有打过学生呀,今天居然打了耳光"一个呆了:"老师,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您这样也配做老师"接着,屈辱的泪水涌上来,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狂喊一声,抓住许老师的头发,撞向墙壁,一下,两下……同学们冲了出来,七手八脚拆开他俩.
叶耿民哭着冲下教学楼,许老师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摸,头上已起了鸡蛋大的肿块……叶耿民再也没来学校,叶母打来电话,再三道歉.
因为临近毕业,无法转学,不参加中考他的成绩将被记为零分,看来初三(5)班今年的中考成绩不能稳拿第一了.
至于他自己今后的读书问题,大概叶母总有办法为他安排好的.
当然,许老师也无从知道,那晚叶耿民做完了整本自己买的数学习题集,直到天亮.
060061蔡元房人家(之六)谢老师镇上的小学在蔡元房晒场东边,和舒季里紧邻.
它创建于光绪年间,当时叫诚意学堂,是省内第一所私立高等小学.
我出生之时,它已经成了中心小学.
小学生每天四次经过我家,几乎让我看不过来.
老师也是镇上的多,经过我家门前的五六个.
一个姓谢的女老师,让我至今难忘.
谢老师温文尔雅,秀而不媚.
她白天经过不怎么说话,只眯缝着棕黄色的双眼皮大眼睛,对着路人点头、微笑.
但是,到了晚上下班(那时的老师经常晚上去学校开会,或者备课),东河沿静悄悄的,就能听到谢老师的声音了.
她说话沙哑,柔和,夹杂在男老师的声音里,非常好听.
她住二房厅,第一个到家.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有时还能听到她和同事告别的声音.
谢老师的皮肤洁白细腻,白玫瑰似的,非常耀眼.
但是,她左额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胎记,梅花形状,深红颜色.
在我当时的眼里,谢老师的这块胎记,其实也非常好看.
但她总把刘海养得长长的,斜着披在上面,几乎把左边的脸都遮住了.
如此,不但陌生人,就是我也常常发现不了这个胎记.
然而,谢老师还是不放心,总是用手去抚摸这缕长长的刘海.
如果拿着书本,她会时常把头往前一倾,再向左上一甩.
那缕刘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覆盖住了她的这朵梅花——最近,我向一个小学同学提到谢老师,她也说到了谢老师的这个招牌动作,还站起身来,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
我和二房厅的阿红做了朋友后,常经过谢老师的家了.
二房汪菊真厅的第一进正房只有两间,那是乔爹家,西厢却有长长的一排.
谢老师家靠南边五间,门前的台阶非常高.
中间有摇门,门内总是晃动着一个白头发的老人,谢老师的母亲.
也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外甥女,和我差不多大,常来这里走动.
一次,我看到谢老师刷牙了.
她站在门前的高台阶上,身子向前倾,刘海披散在空中,浮浮荡荡的,非常好看.
我怕她看到我,就边走边回头看.
看了好一阵,才见她吐出了一口清水,把刘海往上一甩,再进入南端的那扇小门.
这间房子抵近石棉厂,角落有几个七石缸,缸边摆着几盆仙人掌.
后来,也看到过谢老师在门前忙乎,主要是洗涤.
一张白木小桌放在摇门前的台阶上,洗的被单雪白雪白的.
桌子太小,就把被单卷起来.
被单一层层展开,上过肥皂,用板刷刷.
肥皂泡堆叠起来,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我还没有看够这些美丽的泡泡,谢老师就把它们卷叠进去,再刷新展出来的了.
可能在阿红家的后堂前,认识了谢老师的外甥女,后来,我去过一次谢老师家.
摇门进去,就是堂前间.
泥地中央,凸起了一个个小泥墩.
这样的泥墩子,由长年累月的脚头泥累积而成,我家堂前也有.
不同的是,谢老师家的泥墩一个连着一个,很像一块由一张张莲叶编织而成的地毯.
围绕着这块地毯的,是向墙边倾斜的泥地.
这些泥地平整光滑,浮现着一星半点的绿意.
堂前的右边一间有两扇木窗,窗前放着那张白木小桌.
桌子上面,一只铅笔盒子,一本摊放着的,只写了两排的算术本.
女孩不是还没有读书吗,怎么做起了作业那个时候,即便是正式学生,也不做回家作业,所以,那个本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还没有和女孩玩点什么,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琴声.
顺着琴声,我看到谢老师背着一架手风琴,从南边的屋子出来了——她是听闻了我的声音,特地来看看的吧.
她看到了我,并没有停下弹奏,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这手风琴我看到过,背部红黑相间,几个老师经常背着它走过我家.
听到它的声音,却是第一次.
谢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马上回房.
她对我再点了点头,把手风琴拉成好看的扇形.
有时,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好像看着前方.
忽然,又低头看着雪白的键盘,把风琴变换成三角形.
悠扬的乐音从她的手指间倾泻而出,我听得入了神.
真想一直听下去,但谢老师拿出一个毽子,回南房去了.
这个毽子的羽毛五彩颜色,柔和漂亮,一看就是用仙鸡(阉割过的雄鸡)的尾翎做的.
翎毛插在大鸡毛的白管子里,再缝在青布包了的铜钱上.
这样的毽子不062063但好看,还非常稳实,踢起来使得上劲.
单脚,双脚,向后跳转,那天我学会了最难的花样.
直到她家将要开饭,我才跳下那高台阶回家.
回家以后,我找遍了抽屉的每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和谢老师家一样的,可以做毽子的铜钱.
我央求爷爷,从后河塍的铁匠店,拾一个圆形的铁片来.
爷爷终于拿来了,却没有中间的圆孔.
我让爷爷给我挖,他却摇着头.
当然,我还是拿它做了毽子,只是,歪歪斜斜的,怎么也踢不高.
我上学的时候,谢老师调到丈夫所在的杭州去了,她不再经过我家门口.
我每次去二房厅,经过她家,也只有她老母亲的白头发,在摇门之内晃动——到了这时,我总是担心,谢老师的老母亲,会不会在那莲叶般的泥墩上摔一跤.
不久,她的母亲也不住这里,她家关门落锁了.
然而,常有几只大蜘蛛,在她家的屋檐下,编织了一张张晶莹的丝网,风里荡呀荡的.
金相公金相公家在谢老师家北面,西厢靠北的两间,门前铺着一尺见方的青砖,地势比乔爹家的高出一尺.
二房厅为明代大官的府第,为防范倭寇进犯,他们在家里养有兵丁.
西厢是兵丁们的营房,这方正的青砖之地,是他们的练兵场.
如今它成了二房厅人出入的走路,我去朋友阿红家,也走这里居多.
金相公是箍桶世家,祖上专门打造富贵人家的各种桶、盘.
因为手艺好,用料讲究,他家的圆头木器一般人难以企及——光一个铜圈,厚至三分,描龙刻凤,金灿灿,亮晶晶,被人誉为金圈.
加上他本来姓金,东河沿人有时叫他金相公,有时又叫他金圈.
当然,这是说从前,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当我经过他家门口,他所切削钻刨的,不过是些平常的脚盆、圆盘,或者水桶、舀勺.
都是白木,箍的是铁圈,有时是竹圈.
然而,金相公还留着一套铜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主顾,他在常常叹息的.
金相公还有一个好大的不如意,就是没有儿子.
已经去世的老伴,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这对于他手业的传承,是个很大的不利.
当然,女儿也罢了,可以招个进舍女婿.
偏偏大女儿特别出挑,找了个吃国家粮食的——我家河对面粮站的工人.
如此,他就剩下一个念头,女儿生个儿子,来继承他的手艺.
他的女儿终于称了金相公的心,果然生了个儿子.
金相公笑得合不拢嘴,每天把钻啊刨啊使得顺溜.
还几次把那套铜圈拿出来,套在外孙的坐车、摇篮上,逗外孙玩.
我这才看到,这传说里的铜圈,其实只是几个黑不溜秋的圆环.
要说它的好处,就是声音,叮叮当当,确实好听.
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两年,金相公的眉头又皱拢,因为外孙不会说话,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不发一声.
女儿女婿着急,抱孩子去了无数医院.
被上海的医生确诊后,他们搬离二房厅,去了粮站宿舍.
金相公也只闷头干活,再不说话.
人们说,金相公家一下哑巴了两个.
金相公的小女儿,只比我大两岁.
没娘的孩子可怜,她平时就不声不响,至多和路过的我点个头.
如今连姊姊也搬走,父女两个的烧饭洗衣都落到了她身上.
不久,商店里的塑料脸盆、水桶这样的生活用品越来越多,金相公只能给人修个旧.
他赚的钱连嘴巴也管不住,小女儿辍学,父女两个绩麻了.
绩麻这事占地方,需要大场院.
好在青砖道地很大,尽可以摊放、收晒.
此外,他家北边还有一堵砖墙,是二房厅第二进的围墙,很多砖头已经损毁,裸露出一个个豁口.
金相公用毛竹扎了个四方的棚架,靠在墙上,棚架上悬挂着一卷卷粗麻.
这麻泛着黄绿,在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终于,金相公时来运转了,这便是东河沿人最难忘的大旱年.
那年夏天,九九八十一天没有下雨,我家门前的漕斗底翻天了.
人们在河底掘了土井,早晚打水.
万安桥那边三江交汇,河底很宽,搭了戏台,时常唱戏.
看戏的人黑压压的,挤满了河底.
也有人站在河岸上,观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奇观.
这时,金相公家的门槛被人踏断了,大家争相订购水桶——土井里的水,只能用来清洗,而吃喝的,须到小镇前面的山洞里去挑.
没有劳力的人家,让人代挑,便宜的八毛一担,最贵时候一元两角.
当时,只要有劳力的人家,都前呼后应地去挑水了.
金相公自然高了兴,他日日夜夜箍水桶,恨不得一天四十八个小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
订单实在太多,他把箍桶分成了几道程序,圆的底盘,弧形的把手,桶身木板.
如此分门别类的好处是,转手快,出货多,简单的工序,比如用砂纸打磨之类,让女儿帮着做.
我父亲从绍兴挑来一副水桶的木板,特意让金相公去加工.
金相公本来不接外加工的,但看在我父亲路远迢迢挑来的份上,收了下来.
一直没完工,父亲上门催促,我跟了去看,才第一次进入金相公的家.
古旧的厢房板壁里面,那套金圈一个个排着队伍,黄铜的颜色一点也没有了.
金相公做桶极其仔细,几块木板比划来比划去,已经看不出拼接的缝隙,他却还在耐着性子比对.
父亲接过我家的新水桶,连声夸奖金相公好手艺.
金相公抬起头来说,大旱天的水桶比不得平时,你064065们要挑着它,爬山过岭,怎么可以含糊呢.
这副水桶灵巧结实,我家用了几十年.
这年十月,东河沿人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透雨.
金相公忙乎了一个夏天,人瘦了好几圈.
他的背本来就驼,此时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那天,他和大家一起站在河岸上,看小河里的水涨起来,船高起来,清风从河面吹来,他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了.
就在这年年底,我在他家门前的方砖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白皙瘦长的少年.
也没人告诉我这少年是谁,但从他窄窄的脸,和特别长的眼睫毛,一眼就认定,他就是金相公的哑巴外孙.
他在玩一个铜圈,使劲甩出去,让它不断转动.
如果停下,他就再甩一次.
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的铜圈,不再是褐色,而是金黄的了.
它在暮色里一闪一闪,偌大的二房厅院落,回响着叮叮咚咚的声音.
座车乔爹家屋后,是二房厅第二进大门.
石槛,石阶,两旁还有剩了大半截的石柱.
石柱砌有古色古香的花纹,上端都是斜角,斜角之下有火烧过的痕迹.
这里进去的院子铺着交错相间的长条石,雨后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泥水.
楼房高峻,重檐歇顶.
五间,中间穿堂,两边每间一户.
右边第一间,是达琛姆妈的娘家.
此时的主人是她的小弟,名叫加山.
加山个子不高,面黄肌瘦,有颗镶银边的门牙.
他的耳朵很聋,来达琛姆妈家,要么不说话,坐一阵便走,凡是说话,都很响亮,吵架似的.
但是,这个聋子有文化,是我们生产队的出纳,男女出工多少,秋后分粮分草,全在他的一支笔下.
他的老婆叫美英,眉眼十分好看.
也真是奇怪,美英还很年轻,但大家都叫她美英大妈.
更加奇怪的有,美英大妈的嗓子非常沙哑,却很会唱戏.
会的戏文还很多,滩簧,越剧,如果听的人要求,也会几句绍剧.
听说,这个美英大妈,是加山去看戏,一眼看中,就娶了她进门的.
这夫妇两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的儿子比我大多了,小的又比我小不少.
独有中间的那个女儿,和我相仿.
按说,这个叫阿荣的女孩,也该是我们的玩伴.
但是,我爬阿红家的大廊柱,和阿红他们一起跳橡皮筋的时候,阿荣还流着口水,拖着鼻涕,坐在座车里.
座车底下塞着一个扁盆,接她的屎尿.
然而,她的座车,却做得精致好看.
当时养孩子,都用座车,但一般都是竹制的(没有靠背,翻过来可以当凳子).
冬天,用的是草窠——稻草编一个半人高的无底圆桶,孩子放进去,底下塞个火熜.
阿荣的座车,不知道什么木头做的,深紫颜色,光可鉴人.
车头有放吃食的盘子,后面有雕刻精细的靠背,两旁还有围栏.
我们读书了,阿荣不再坐在座车里,而是靠在她家的门枋上,露出满口黄牙,对着路人傻笑——这门对着二房厅穿堂,和左边的庭淼哥哥家相对,叫相见门.
有时,她家前面的长条石道地上,摊着一张竹簟,簟子里晒着稻谷.
阿荣拿个扫帚,咿咿呀呀赶鸡.
鸡们不听她的,她生气了,把扫帚扔过去.
鸡们四处乱飞,有的飞到乔爹家屋后的空地,咕咕叫唤着.
有的逃向穿堂,躲进草堆,钻进那把座车.
是的,那个考究的座车,此时放到了她家门外的草堆旁边,做了母鸡下蛋的鸡窠.
我见到过,一只鸡娘正在座车里生蛋,另外的鸡来占窝,鸡娘乱叫一阵.
阿荣看鸡们吵闹,更加生气,拿扫帚使劲敲打座车,座车纹丝不动.
的笃,的笃,一个晴朗的午后,二房厅来了一个拎黑皮包的男人.
男人敲副竹板,是当时不太见得到的古董商人.
他看到阿荣家草堆里的座车,目光专注了——他早就听说过,二房厅里有异物,还真没有想到,一下就让自己碰上了.
赶紧抹掉灰尘,里里外外端详了一番,嗨,他笑开了.
这天以后,他几次来到二房厅,总是围绕着座车转.
加山夫妇忙完了外面生产队的,再忙着家里几个孩子,开始并不知道这事.
后来,邻居告诉了他们,他们并不相信.
仔细盘问过阿荣和她弟弟,这夫妻两个才暗暗高兴.
又不怎么有把握,很想从商人那里确定一下.
终于有一天,加山夫妻碰到了商人.
商人非常客气,把这个座车的各种好处说了个遍,然后问卖还是不卖.
加山读过书,知道这东西如果真如古董商人说的,便是祖上留下来的老物件,不能随便卖掉.
美英没有文化,但她会唱戏,知道一点二房厅的历史,便也听从了丈夫的.
从此以后,他们把这把座车,当作了宝贝供奉.
擦洗干净,用蜜蜡上过色,再用一条花被单盖住,藏到了楼上.
时有好奇的人,到他们家去看个究竟,这夫妇两个,居然不肯.
只有至亲好友来到,才引着他们上楼看看.
一时,阿荣当时拉屎撒尿的这把座车,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我们初中刚刚毕业,阿荣出嫁了.
是她家对门的迎春姆妈做的媒,婆家在滨海的偏远处.
新郎小儿麻痹,腿脚有所不便,学做了木匠手业.
婆家说,阿荣嫁过去,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这把座车做陪嫁就成.
加山夫妇,明里知道这代价不小,同时也明白,如果错过了这桩婚事,难以找到更好的女婿了.
滨海娶亲的彩礼很多,美英大妈拿它做了大儿子讨老婆的本钱,还绰绰有余.
066067庭淼哥哥阿荣家对面,是迎春姆妈家.
她家相见门内的地板紧实,花格窗漂亮.
板壁前有紫檀色八仙桌,桌上有一个自鸣钟.
铛,铛,报点的钟声清脆、悠长,是整个院子的作息信号.
迎春姆妈颀长,短发,眼皮有点虚,眼神特别明亮.
夏天喜欢白色运动衫,戴着草帽,到田里割稻、插秧.
她在说话之前,总是先露出微笑.
说到高兴处,就开怀大笑.
还没有笑完,她就走进家门,顾自忙碌去了.
她的丈夫叫阿岳,红脸堂、高鼻子,说话有点结巴.
他在粮管所做会计,会左右手打算盘,是著名的神算子.
他们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老大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排出的八字,和迎春姆妈相冲,必须找个属龙的干妈.
排来排去,找上了我的母亲.
凭空的,我母亲多了一个儿子,我们多了一个兄弟.
这个兄弟比我大两岁,名叫庭淼,我叫他庭淼哥哥.
庭淼哥哥的相貌像迎春姆妈,颀长,眼皮也虚,眼珠很黑.
性格像他父亲,不喜欢说话.
除了每年分岁到我家吃一餐饭,其余时间从不登门.
我家平时的饭桌上,只有豆腐蔬菜,至多一碗杭州湾的白蟹小虾,分岁那天的特别丰盛.
庭淼哥哥小小年纪,吃得斯文.
吃完,还会举起筷子,对着每个长辈说"慢吃".
然后,用筷子对着我们孩子转个圈,笑一笑,就起身了.
母亲赶紧也起身,从房间抽屉拿出一叠叠簇新的压岁钱,分发给我们.
庭淼哥哥的厚一点,不知道多少.
也不知道哥哥姐姐的,反正我从头到底,都是四角.
这钱挺括——印有各种打扮的一排男女,浅咖啡色——随便一摸,就会啪啪作响.
我怕折坏了,不敢放在口袋,藏到枕头底下去了.
庭淼哥哥拿着压岁钱走了,而我的压岁钱,不到第二天中午,就被母亲收去了.
我不乐意,开始还哭闹,大些才懂,这压岁钱是在庭淼哥哥面前做的表面文章.
后来形成了规矩,第二天,自觉把压岁钱上交给母亲了.
庭淼哥哥来的时候,也不是空着手.
他带来的是孝敬长辈的粗制草纸包,开始两包,后来三包,甚至四包,用细麻线捆扎成一串.
白糖、红枣、金枣(米粉做的),母亲收下白糖,把金枣等退回去,再添加一包别的.
看上去这礼好像费事了,但是,如果庭淼哥哥不送,或者我母亲不调换一包,就是失礼.
迎春姆妈特别客气,还要让庭淼哥哥再跑一趟,把金枣或者母亲给调换的那包再次送来.
这个时候,我母亲可能不在,别人又不做主,这纸包就暂时放在我们家了.
自然不会放在堂前桌上(怕我们孩子眼馋),也不会放灶间(怕老鼠来偷),一般由外婆放进了她的床头橱,或者她床后的米桶里.
这下,我和姐姐便做了老鼠,偷偷寻找这个纸包——哥哥是家里的骄子,他不屑于这些女孩子喜欢的把戏.
找到以后,一阵窃喜,轻轻捏一下.
如果是金枣,好办,只要从角上开个小小的口子,细细的半截,很快就出来.
如果是红枣,就难办了,拆开麻线,我再也包不上.
不过,过不了几天,纸包已经松开,红枣也可以轻松到手了.
如果大人忘记了,就会连续去偷.
眼看着它变瘪变轻,心里不无担忧,还是照偷不误.
奇怪的是,我们每年都如此这般,大人并不会十分计较.
经常的情况是,这个纸包已被我们消灭了一半,母亲才突然发现了似的,用她特有的眼神横我们一眼,然后叹口气说,这下怎么办呢可能因为总是偷吃庭淼哥哥送来的纸包,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总是感到不好意思.
好在庭淼哥哥除了出门读书,他从不出来玩耍,也相安无事的过了很多年.
然而,长大了的庭淼哥哥,就连分岁吃饭,也越来越迟.
一次,等不及了,母亲便派我去请.
印象里进过他家几次,都是堂前间,进入后半间,只有这一次.
他家里静静的,只有迎春姆妈在灶头忙碌.
她说庭淼有事出去了,让我等一下.
她怕我无聊吧,擦干了手,上楼拿来一个广口锡瓶,掏出几把小核桃,塞到我手里.
我这才看到,她家的楼梯门竟然有两道,外面的一道是摇门.
庭淼哥哥一直没回家,我跟着迎春姆妈来到后门口.
原来,楼房后面,还有三间高平屋,天井里还有一口古井.
难怪庭淼哥哥可以不出门,原来洗衣烧饭这些家务,他可以从这里打水——母亲一直说,庭淼哥哥读书好,还家里勤快.
那天什么时候等到庭淼哥哥,又怎么一起到我家吃年夜饭的,倒忘记了.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想到阿红家纺石棉.
阿红说,她家已经有了两辆石棉车,再放不下,可放到二房厅穿堂.
我感到为难,但阿红说,这是众家堂前,谁都可以去.
也是,已经有好几辆了,都放在靠庭淼哥哥家这边的墙壁边——他家外面没放任何东西,还扫得非常干净.
这个穿堂确实宽阔,放了七八辆石棉车,也不妨碍路人经过.
这个时候的庭淼哥哥,已经高中毕业,做了小镇的民办教师.
时常见他腋下夹一叠书进进出出,却从来不抬眼看一下他家门口的这些大姑娘小姑子,更别提招呼一声了.
也见过他背着那个谢老师弹奏过的手风琴回家,却听不到他的琴声,我猜想他是在后院的房子里弹奏的.
后来恢复高考,庭淼哥哥第一批考进了大学.
这时,我正在滨海代课,趁庭淼哥哥读书报到的机会,换到了他的学068069校.
我接过他的备课本,才知道庭淼哥哥教的是化学.
也第一次看到庭淼哥哥的字迹,那样刚劲娟秀.
当然,他备课极为规范,让我也学了很多.
庭淼哥哥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
不久,他在那里结婚生了儿子,少回家来了.
但是,很长时间里,母亲还是惦记着这个干儿子.
她总是说,庭淼的儿子几岁了呀,我应该给个红包呢.
母亲的红包后来有没有送出,我因为外出了几年,也不知道了.
清晰记得的是,我考进大学后,迎春姆妈送了我一块的确良衬衫布料.
精细的白底子上,印满了一串串蓝色迎春花,还点缀着红黄篮三色小星星.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件新衣——第一件是十岁时天花外婆送的.
我穿了很久,后来做了棉袄的里子布.
棉袄还在,只是不知道放哪里了.
脚头运阿红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动不动就往她家跑.
二房厅最后一进,镇志记载,它叫德逸馆,我们却称它后堂前.
也有一道仪门,照例也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石头门槛.
不同的是,这个仪门两旁的墙壁完整,只是都成了黑色.
墙壁下依次放着各家的粪缸,缸沿都光溜溜的——男人大解,会从自己家门后拿根扁担,搁在缸沿,完后再藏到门背后.
这个院子比前院浅,铺设的石板也小.
晴天搭有各家的三脚棚,晒衣服、被头.
下雨时满院积水,雨过,石板马上干了,只留下石板缝里的几颗青草,在阳光下闪着雨珠.
这进院子也是五间楼房,格局与前面一进相似.
只是,它没有穿堂,除了西边第二间关着,其余都住了人家.
院子的西北角有门,通向大街.
我开始跟了爷爷,经过这里去街上,看到成群结队的孩子玩在一起,好不羡慕.
后来我独自上街,就停下来看他们.
再后来,可能是阿红招呼了我,我才逐渐和他们玩到了一起.
由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阿红家是我每天必到之地.
刚开始玩的是廊柱.
这里的沿廊更宽,足有两米.
廊柱也更大,下端垫有椭圆形的石墩.
我好不容易爬上石墩,想往上攀,但是,才抱住廊柱,手就被廊柱开裂处的倒刺戳伤.
看着虎口上的一根褐色木刺,差点哭了.
赶快跑回家,让爷爷给我挑出刺,搽上鳖蛋油,才罢.
看阿红他们玩一字跌,我也想学.
檐廊下的地面,铺的是洋红和蓝灰的花岗石,非常光滑.
尤其是那间空关着的廊下,简直照得出人影.
阿红见我玩这个,马上阻止,还告诉了我道理.
原来,这一字跌必须刚会走路时学,不然,脚骨会伤.
我没有听她的,继续玩着.
她就吓我,要把这事告诉我爷爷,我才不再坚持.
登堂入室到阿红家,是读小学后的事情.
我和阿红都很高,是后排的同桌.
早上我起得迟,吃完爷爷烧的水泡饭,一路跑着,才能不迟到,所以各自上学.
中午放学回家,我家里的饭菜老早等着了.
我吃完中饭,就说读书去了.
其实是去阿红家,等她一起上学.
她父母忙,下面有两个弟弟,家务几乎由她包了.
看着她洗好碗,淘好了晚上的米(早点淘米,能出更多的饭),有时还跟着她去埠头洗衣服——她去的埠头总是石棉厂门口的那个,我常担心被母亲看到.
有时,还要等一只母鸡,它在鸡舍里面蹲着,让我着急.
直到阿红捡了蛋,喂了鸡娘,才一起上学.
为此,阿红总是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你家里有爷爷外婆真好.
我却一直羡慕她家的楼房.
阿红家住了后堂前居中的一间,特别宽阔外,还有两道雕花大门.
第一道,用的花格子木门,第二道也是大门,只是没有雕花.
因此,她家虽然只有一间楼房,但是光楼下就有宽敞的三间,前堂、后灶,居中的一间,她家放了花杆、稻草、农具等杂物.
阿红母亲沉默寡言,终日坐在石棉车上.
也不见她对阿红姐弟吩咐过什么,阿红和弟弟总是踩着钟点忙乎.
阿红父亲原先是生产队会计,后来进了社办厂.
他除了上班,还到自留地劳动.
他还早早在土灶安了风箱,后来又在灶头桌旁打了一眼水井.
看了他们的风箱,我才几次要求父母,也给烧饭的爷爷装一个.
看人家饭碗头,是要被大人责备的.
别的人家开饭,我肯定识相地回家.
独有阿红家,我不见外.
也是,阿红家堂前宽敞,一张小桌吃饭,只占据了一角,我坐在另外一边,也和他们隔得远远的.
当然,结果我还是会经常扫视他们桌上的饭菜.
她家喜欢香胡笋,时常有这么一碗.
咸菜汤饭镬里蒸的,菜切得很细,汤很清白.
她家的带鱼很肥,比我家的太公辫子大多了.
阿红母亲烧带鱼很特别,咸菜放得不多,酱油却放得不少.
吃的时候,她竖起筷子,把一块带鱼戳得细细碎碎的.
有一片金黄的鱼皮粘连了雪白的鱼肉,我看得垂涎欲滴.
初高中路远,更要约了阿红一起同行.
这条路快走十五分钟,我和阿红比赛,总是她快.
后来还互相学走路姿势,八字脚,也是那时学她的结果.
下雨路滑,我还摔过几跤.
阿红却从不这样没出息——当时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阿红做惯了家务,手脚利落了的缘故.
我有时晚上也去阿红家,主要听故事.
故事鬼怪为主,我听得怕了,就有阿红或者讲故事的人——时常是阿杜的大弟,送我回家.
隔壁的连婆也经常在场,她会讲二房厅的旧事.
她说,这前后几进大宅,都是明朝的严嵩送给谢阁老的,后来这里出过很多大官.
一次,她指着阿红070071家的后面说,这后墙上还有两个字,谁也解释不出来呢.
高中毕业,我马上代课,阿红务农纺石棉,不久做了生产队会计.
想不到的是,我考上大学第三年,她就通知我喝喜酒了.
我吓了一大跳,结婚和谁回家才知道,新郎是六坊宅的儿子,住水龙间旁边.
他是退伍军人,能说会道,知道阿红和我要好,对我非常客气.
阿红出嫁那天,我第一次上了她家楼上.
楼梯宽阔结实,也有楼梯门.
楼上分为前后两间,前半间朝南搭了一张大床,靠窗口朝东,是阿红的单人床.
后半间也宽敞,住着阿红的两个弟弟.
我想起了年婆当年说过的两个字,探头朝外张望,果然看到雕刻在方砖上"在相"两个字.
我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但看得出,这两字的字迹古朴苍劲,真不是凡家手笔.
关于阿红家,还有一个趣事.
我小时没有读过幼儿园,却上过托儿所,由我爷爷接送,姐姐送中饭.
姐姐半路偷吃了我的饭,害得我肚子饿,偷人家碗里的糊头吃.
一个叫聋娘的——是当时的保育员——她看到我总是用手指刮她自己的脸,还冲我伸个舌头.
我知道她这是在羞我,但是,我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个让我背了一辈子罪名的托儿所,到底是二房厅的哪间——二房厅虽然是深宅大院,但是,我闭着眼睛也数得出那几户人家.
问过姐姐几次,她只记得送饭、偷饭,甚至记得偷饭吃的地方,是一条四下无人的小弄堂,却忘记了送饭的地点.
直到前年,我才问了比我大八岁的哥哥.
他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托儿所是我小时每天去的阿红家.
听闻此言,我吃了一惊,问了哥哥几遍,口吃的哥哥,却每次回答得干脆.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小时大人常说的脚头运,可能是真的呀——人在不知不觉间,会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去.
绿色小碗东河沿和我同名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阿红家东隔壁的毛姨——毛姨的小名是阿毛,可能和她小时的可爱有关,粉雕玉琢的一个毛头,干脆就叫阿毛.
当然,即使是做了两个孩子母亲,毛姨也是一个十分出众的女人,皮肤白皙,五官漂亮精致,还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
她的丈夫文质彬彬,俊眉大眼,鼻子高挺、细长.
去阿红家,看到他们夫妇,我总是按照礼数喊一声.
毛姨总是笑眯眯地答应,而她丈夫,却没正经回答过我.
他走路时低头吸烟,似乎思考着重大的事情.
也是,他是大队会计,平时不怎么落田,常在大队办公室上班,比起一般农村人,不知要高出多少.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坐便用具,也和别的男人不同.
那时男人方便,就在自己家的粪缸.
不讲究的,坐下就是.
讲究的,用一根旧扁担,搁在粪缸边沿.
毛姨的丈夫,有一块专用的木板,比扁担短一截,却又阔几寸.
这块木板他平时藏在自己家的大门背后,用时拎出去,完了又放回去.
其实,认识阿红之前,我早就认识了毛姨.
还听说过,毛姨和大队会计结婚,是我母亲做的媒——情况可能是,毛姨有文化,人又漂亮,大队会计看上她,后来托了我母亲.
至于毛姨结婚后怎么住到了阿红家隔壁,房子是大队会计家原来有的吗却不知情.
记忆最深的,是一只绿色饭碗.
那时,毛姨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女儿,取名娜雯.
可能太娇惯了,娜雯不肯好好吃饭,总要拿了饭碗"行道情"(游走着做某件事).
毛姨经常抱了女儿来我家,和我一起吃饭.
那时,我大约四五岁,会自己跪在太师椅上吃饭了,因为娜雯的缘故,也由爷爷喂了——我一口,她一口.
我用的是搪瓷碗,翠绿底子,白色波浪花纹.
碗沿和碗脚也是绿色,碗的内壁全白.
娜雯带来的饭,到我家已经冷了.
爷爷起身,去锅里换了热饭,浇上鱼汤,白米饭连同碗底,都变成了红色.
有时鱼汤太多,爷爷再去添饭——那时,杭州湾的小海鲜便宜,家家户户都买得起.
然而,娜雯新鲜了几口,马上又厌倦了.
爷爷就用调羹敲,搪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灶间的老猫听到,以为是叫唤它了,出来喵呜喵呜地叫几声.
爷爷便对娜雯说,你不吃,给猫吃了,娜雯这才再吃几口.
娜雯有时还睡着了,毛姨也不叫醒她,把她横过来抱在怀里,跨出我家石头门槛而去.
不知道她们娘俩来过几次,也不知道我几岁去了二房厅的.
反正,我再次见到毛姨和娜雯,已很生疏.
尤其是娜雯,她一直呆在家里,不参加我们的游戏.
也是,当时的毛姨家,不说家里的缝纫机、收音机,就是她给两个孩子穿的,都是她自己做的洋布衣裳.
这与我们粗布族,确实不同.
毛姨夫妇郎才女貌,生下的儿女自然是金童玉女.
他们的儿子清俊,娜雯的相貌更加不用说了.
她读书到高中,几乎一次也没去过田头.
高考不成也无妨,很快进了社办厂.
而且,早早有老师、医生托了人来求亲,娜雯千挑万拣,最后和一个老师结了婚.
很久没有碰到过毛姨,一次我回小镇,倒在蔡元房附近碰上了娜雯.
此时,她丈夫是我曾经的同事,话便多了起来.
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说家里玩玩.
我迟疑了一阵,才问她玩什么——说实话,我以为她的玩,指的是打麻将之类.
她却笑着说,不会麻将.
看我狐疑,她才说下去,不过是跟了哥哥,买点股票,赚点汇072073差.
我当然很吃惊,但没表现出来.
当时我已经开始怀旧,总想从时光隧道里,追索过去曾有的一点什么.
此时和娜雯一起,我自然想起了当时一起吃饭的情景,更有那只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烁的绿色饭碗.
但我不敢贸然相问,怕她回答我,有这样的事吗或者,来一个默然的表情.
我想,这份失落我承受不起.
然而,那天之后,我终究还是对那只小碗起了疑心.
这只绿色小碗真是我的吗我家那时买得起这样的碗是不是我记错了为此,问过姐姐.
她说,不曾有过绿色的碗呀.
哥哥,虽然比我大得多,但他是男孩,不会关注这些.
于是,我只能往自己的记忆深处去寻找答案.
有一天,我似乎还原出了当时的情景.
薄暮时分,我家还没有上灯,灶间门里,横溢出阵阵烟雾.
八仙桌靠着板壁,两旁是太师椅.
我朝东跪在靠近厨房门口的太师椅上,绿白相间的饭碗来自厨房门口的烟雾,我的右上方——这是毛姨抱了娜雯站的位置,她手里的饭碗自然高过我的头顶.
于是,我得出结论,这只我引以为豪又不断怀念的绿色小碗,该是娜雯的.
香皂后堂前向东,有一条阴暗的弄堂,长十多米,宽一米多,带个人字顶瓦棚.
瓦棚的椽子向下塌陷,几根吊在半空,让我非常害怕.
它也漏雨,让弄堂一年到头滑溜溜的.
晴天时候,上面会洒下几点光亮.
这些光点往下扩大,映在烂泥地上,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很是好玩.
弄堂的北边,是三间平房,顶头有扇朝南的独门.
这独门的上方,钉着一块蓝底白字的公房铁牌.
门已破旧,门槛下原来砌着砖头.
可能时间太长了,砖头松动,时常露出一个破洞,洞口对着一条石板路.
这路经过后来住了秀楠姐母女的新公房,再经过蔡元房后墙门,通向小镇东南的田畈.
这是我和阿红的朋友华君家.
华君高个白脸,性格咋咋呼呼,开始我很怕她.
一起玩过几次以后,我就去了她的家.
有破洞的独门进去,前堂后灶,用老式板壁隔断.
堂前只有小桌,和几把歪歪斜斜的竹椅.
灶间很宽,门边安着一张床.
大灶安在北窗下,窗外的白光照射进来,亮堂.
和华君玩,印象深的是坐在西间后面的一张洋床上,打七只牌的大肚皮.
这张床没有踏床——床前配置的踏脚,安放床头橱和马桶箱——显得很高.
我坐在床沿,晃荡着两脚,打牌不及华君.
华君烧饭了,我也要回家.
她竭力挽留,我就留下来看着她.
此时发现,华君的家,前面看着不怎么样,后院却非常大——隔了这个院子,后面就是四房祠堂——只是,好像专门有人破坏过这个地方,院子里到处是破碎的瓦片石子,荒凉得连青草也没有长出来.
北围墙脚下,放着两个粪缸.
往西,和毛姨家的后院连通着.
忽然,我发现她家靠南的一个房间,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有一个小窗,窗外便是那条弄堂.
房门口立着一只白木脚盆,特别高大.
"大脚桶,小脚桶,小脚娘娘翻狗洞",这是爷爷时常陪着我玩的游戏.
印象里的脚桶,都是和我家一样大小的,华君家的怎么会这样大呢华君说,这是他外地上班的爹爹,回家休息的时候,让她母亲洗澡用的.
华君的母亲我早就认识,白胖,敦厚,沉默寡言,戴一顶男式小草帽.
她是踏石棉车间的老员工,有时碰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才来找我母亲.
印象里,那时的她浑身雪白,衣服、口罩,连眼睫毛也是白的.
她来了只站在门口说话,心急时进了堂前,意识到了马上回身出去.
外婆看到她留下的两串脚印,赶忙让我扫掉.
一个星期天,我和华君玩到一半,她的母亲从后院挑了一担粪进来了.
这样的粪便,我家是父亲或者哥哥挑的.
工人丈夫如果不挑,女人可以让自己的兄弟来帮着,像三房墙门头的林妹妹,就是这样.
女人自己颤颤巍巍地挑着这样的担子,我所看到的,华君母亲是第一个.
那天我发现,她家的门槛真多.
后院进来,转到灶间,从灶间到堂前,再是那扇独门的门槛,足有四道.
至今也清楚记得,她每跨过一道门槛,我都战战兢兢的,怕得要命.
华君的母亲会不会摔倒真摔倒了,我怎么躲避然而,华君的母亲终于下了门前的石阶,一步步远去了.
一天,我去找华君,忽然看到一个瘦弱的男人,脸堂红红的,眼屎白白的,正坐在她家堂前的小桌上喝酒.
饭菜很多,几乎摆满了一桌.
桌边放了一个煤炉,炉子上一个水壶.
他不认识我,只默默看了我一眼.
我却知道,这是华君的父亲.
我没有招呼他,一个转身就跑到了阿红家.
很快,华君从弄堂口跑过来了,说今天没空玩了,爹爹回来了,要上街买东西去.
不见她什么时候回来,却见她第二次又上街去了.
边跑边说,糟糕,被我爹爹骂了,忘记香皂了.
阿红正坐在门槛上,用小刀剥着香胡笋的皮,笑着说,华君也真是的,她爹爹每次回家,都要买香皂,这也会忘记.
阿红继续说,别看华君爹爹脸黑黑的,他可爱干净了.
华君家不是有个大脚盆吗,就是她爹爹托人买了木料,让前面的金相公做的.
每次回家,他不做别的,就喜欢装煤球炉子.
烧了饭菜,再把家里的一大堆热水瓶灌满,单等着大家晚上洗澡.
到了第二天,我从弄堂口远远地看到了,华君的母亲,又戴着那顶男人的小草帽,挑着一担粪便,从那扇小门出来074075了.
她艰难地跨出门槛,将粪担换了个肩,打了一个趔趄.
我以为她这次真要摔倒了,但她迟疑了一阵,就侧着身子,从石阶上探下身,走了.
华君母亲前脚刚下了那台阶,华君父亲后脚就跟着出了那门槛.
他一身米色风衣,一顶宽檐的咖啡色布帽,簇新的时髦打扮,让我非常新奇.
穿过弄堂,到了檐廊下,才看到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个袖珍型收音机.
这样的收音机当时少见,此刻正播放着李铁梅的唱词:要学我爹爹心红胆壮志如坚.
这天上午,华君父亲眯缝着细眼,晒了很久的太阳.
他有点得意,又有点倦怠.
门槛连婆家在后堂前西端,檐廊比人家浅.
廊下向西有个石头门洞,外面就是通向大街的藕荷弄.
我记忆中,第一次穿过二房厅上街,是爷爷拉着我的手去的.
一进又一进高楼,一个又一个台阶,末了还有一个高大的石头门洞.
门洞的顶部和石柱上部,爬有细细碎碎的青苔.
连婆家出入的门在檐廊下,朝东.
两扇高窄的木门,门槛低低的,中间部分变得薄了,外面还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倒刺.
这个门槛的对角,也是一个门槛.
对角门槛朝南,横的厚木板做的,很高.
门内有楼梯,门背后有一扇门,通阿红家隔壁那间.
这间房子不住人,花格窗户紧闭,窗前的水门汀特别光滑漂亮.
连婆高高的,瘦瘦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而窄.
她说话爽直,走路很快,如果不去生产队,总是在两条门槛之间进进出出——楼梯下放着三脚棚、晾竿,高凳、芦席,衣服、被头,生产队分的棉花,自由地里收的菜籽,都由她一手整治.
连婆的儿子叫阿连,阿红就叫她连婆.
她其实还不老,只四十出头.
可能连婆家是谢姓的老住户,阿红家搬进得迟,阿红的父母教孩子如此叫了她——当时的人不比今日,喜欢人家叫自己大一辈.
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叫银珠.
于是,在田头我叫她银珠姆嬷,但到了二房厅后堂前,就跟了阿红叫连婆.
连婆在生产队劳动,也行动带风.
她手快、脚快,因为娘家私塾里开过蒙,讲话比一般妇女有所不同.
然而,当时女人讲究多子多福,生五六个是常事——养的时候辛苦,儿女长大,田地里都是帮手——而连婆只生了一个儿子阿连.
可能因为这样,我总是感觉,连婆在那群妇人里,有点失落孤单.
连哥长大,连婆娶了儿媳.
媳妇叫春梅,我叫她春梅姐.
春梅姐从小镇南面的村庄嫁过来,屁股有点大,说话慢,走路也慢.
田里的妇人说连婆:"你以为屁股大,就一定会给你生孙子了吗"连婆却理直气壮地说:"任凭她生男生女,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然而,当春梅姐有喜,连婆还是紧张得不得.
她曾经拉了过路的孩子,悄悄地问,新娘子会生个儿子吗——这是东河沿婆婆最喜欢玩的把戏,但是,那个孩子已经十多岁,照道理已经不准——孩子自然说的是儿子,但是,春梅姐生的却是女儿.
开了一朵金花,这是连婆当着众人说的,脸上带着笑.
然而,此后就常见连婆坐在门槛上,独自沉思——好像在听着楼上春梅姐的动静,准备随时上楼去照顾母女两个.
但是,阿红却告诉我,这是连婆在做思想斗争,让我悄悄的,不要过去打扰了她.
思想斗争,这是当时的时髦话,已经听烂了,阿红用在连婆身上,让我有点不懂.
不过,此后的连婆,除了去田头,带孙女,特别忙碌起来.
她在后门口,那块和四房祠堂相邻的空地上,搭了一个矮草棚,养了两只猪.
多养了鸡鸭,灶间关着不够,楼梯下也做了鸡舍.
还把楼上箱笼理了个底朝天,凡是值钱的衣物,都拿到后街旧货商店卖了.
最后,还把压箱底的几个银洋钱,也换成了现钱.
是的,她在聚集一笔钱,准备让春梅姐再生一个——那时,已经提倡只生一个好,但是,如果交上足够的款项,也可以再生一个.
大的孙女刚爬得过朝南的高门槛,连婆又从什么地方,得来一个生儿子的方法,悄悄告诉了春梅姐.
春梅姐也没有辜负连婆的期待,果真又有了喜.
听说,田头的妇人,又和连婆开了玩笑,说如果媳妇春梅再生一个女儿,你银珠大妈,还是如此好待她吗连婆当然又说了男女平等的话.
怕人不相信,她还当众宣布,如果再生一个孙女,请大家都吃上落地面——东河沿人的风俗,凡家里添丁养孙,亲戚邻里分一碗喜面.
然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春梅姐又生了一个女儿.
这天,连婆在医院里仍然强颜欢笑,回家她就坐在朝东的门槛上发呆.
太阳光从石头门洞的青苔上消失了,她还不吃晚饭,依旧坐在门槛上.
这天,整个后堂前都静悄悄的——大家早早吃了晚饭,各自关门睡觉了.
第二天,我从阿红那里知道,连婆这天晚上没有上楼睡觉,她在楼下的门槛上坐了一夜.
还说,这是连婆的婆婆留下来的习惯,碰到不高兴的事情,不和人计较,只和自己过不去.
至于连婆的婆婆碰到过什么难事,阿红说不清楚,我也没有细究.
后来,终于从生产队妇人那里知道了,连婆的婆婆,是出身名门的富家小姐,年轻寡居,独自带大儿子,娶了媳妇连婆.
连婆过门不久,就生了连哥.
婆婆欢喜,把当家的权柄都交给了连婆.
然而,奇怪的是,连婆生了年哥以后,身子076077再不见有动静.
对此,连婆的婆婆没有说一句责难的话,她只是半夜三更地坐在门槛上.
连婆是聪明人,她知道婆婆的心思,也不说破.
后来,老人卧病在楼上,连婆悉心照料,最终把她送到了山上.
连婆送走了婆婆,却留下了婆婆的习惯,在碰到烦心事时,也总是坐在门槛上冥思苦想.
春梅姐坐满了月子,连婆按照约定,请生产队的妇人们来吃喜面.
里屋的凳子不够,妇人们端着面碗,坐到了外面的门槛上,嘻嘻哈哈,闹得很欢.
春梅姐听到了动静,也抱着孩子下楼来,一屁股坐到了朝南的门槛上.
连婆忙说,这个门槛不结实,当心摔了小毛头.
不久,连婆买来木料,请来木匠师傅,把朝东朝南两道门槛都换了新的.
从此,只见春梅姐带着两个女儿在门槛上玩,大的跳上跳下,小的爬进爬出.
连婆一边忙碌,一边笑看着她们.
有时又会数落几句,嗔怪春梅姐管教两个女儿太严.
烛溪湖畔的一面旗帜有一种倒下,是站立.
这是一对柏树告诉我的.
柏树素有"百木之长"之称.
"千年古柏"并不稀罕.
在孙家境宗祠燕翼堂院子里的一对柏树,据祠堂管理员介绍,为雌雄柏,已一百多岁.
如此算来,不过是柏树界的小字辈,与孙家境千余年的绵长历史相比,是晚辈.
但对我来说,百年古柏是老前辈了.
两棵柏树生与斯长与斯,我姑且以夫妻柏称之.
一位于烛溪湖畔的孙家境是皇帝御封的一个名号.
公元926年,孙氏始祖孙岳大将军从河北睦州迁徙至此算起,至今已有1092年的历史了.
所以说,孙家境的故事是烛溪湖孙氏族人创造的一个跨越千年的历史连续剧,是一部演绎国恨家仇的长篇诗册.
当我跨进孙家境宗祠门槛的那一刻起,一个家族所有荣耀和灾难的故事扑面而来,让人肃然起敬又令人唏嘘;一个家族辉煌和悲怆的命运,以及绵长和厚重的历史压迫感,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胸.
我的目光停留在东侧的那棵夫柏上.
虽然树冠枝繁叶茂,郁张庆华078079郁葱葱,但它粗糙和苍白的身子显得多么沧桑.
剥落了树皮,像一位脱了衣服的战士,裸露着身上一个个伤疤.
一截截光溜溜的枯萎残枝,像一把把短剑或利箭,生生地插在身子上,而且插得如此突兀和毫无道理,令人诧异.
是否有某种暗示,我不得而知.
尤其是树身上两个如酒盅般大小的黑洞,仿佛是被子弹洞穿的伤口,至今无法愈合,像两张呐喊的嘴巴,是否想告诉世人关于孙氏家族千余年间不为人知的一个个故事真相.
我的目光钻进了那两个黑黝黝的洞口,钻进了夫柏的内心,也钻进了历史的隧道口,穿越至公元933年的那个秋天.
对孙家境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秋天,灾难从天而降.
安顿好家眷后只身北上的孙岳,在那个秋天倒于奸贼的暗算之下.
我不太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历史已经记载和证明了岳公,因他的忠直,为维护国家的统一而殉难.
从此,一代孙大将军倒下了,在烛溪湖畔树立起一面"齐国公"的大旗.
一直矗立在孙氏族人心目中的精神高地上,成了引领族氏后人的信仰旗帜.
二孙氏十七世的孙燧,是接过这面信仰之旗最突出的旗手.
而且演绎得更加悲壮.
这是稍有点中国历史知识都知道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公元1519年的"宁王之乱"——江西南昌宁王朱宸濠谋反叛乱.
孙燧受命于国家危难之时,赴任江西巡抚.
孙燧有许多的理由可以不去,有许多的路可以选择不死,因为前任四位巡抚,两位离奇死亡,两位逃了回来.
但孙燧,因为是孙氏族人的孙燧,深入心髓的信仰,督促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投艰我于,生死以之"的征途,为国尽忠.
同时,身为江西南疆巡抚的王阳明,逃出了宁王的魔爪,带着同乡孙燧的遗嘱,运用他的智慧和谋略,仅用四十三天的时间起兵平叛,活捉宁王,为朝庭建立奇功,为孙燧报了仇——这是另话.
一个孙燧倒下了,又一位"忠烈公"站起来了.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我想起古人对松柏的评赞.
我用手触摸着夫柏坚硬如铁的树身,抬头仰望着它墨绿的树冠以及蔚蓝色的天空,沉默不语.
我只想化作一朵明朝的云,飘回那个腥风血雨的夏天,亲眼见识一代忠臣的英雄气概.
我想像,大义凛然的孙燧面对朱宸濠的淫威,面对死亡的最后一刻,闪过他心头的最后一个念想是什么我也想变成一滴明朝的雨,从柏树的根须开始,渗入到它的内里,渗入到它的枝枝叶叶,去感受一棵柏树内心和骨子里的忠诚和坚硬.
三我的目光移至妻柏.
相比夫柏,亭亭玉立绰约多姿的妻柏,更显其妩媚和生命活力,尤其是密匝匝的绿叶间结满了一个个乳白色的果子,让我浮想联翩.
我不知道柏树还会开花结果,但我知道柏树是代表正直和高尚品格的树,更相信孙家境人总是在创造一个个传奇故事.
树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树也不需要用口说话.
说话无非是想表达意思,说明道理.
但想表达意思和说明道理,有许多表达的方法方式.
比如,当我的目光与眼前的妻柏默默对视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心灵已经沟通.
此时无声胜有声.
它给了我许多暗示和启发,让我想起了"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性"——一位相夫教子的伟大女性:杨文俪.
她是"忠烈公"孙燧之三子孙陞的继室,是一位古代少有的才女.
夫在外做官,她在家主内,扮演了"既是慈母,又是严师"的角色,把四子一女加外孙,全部培养成才,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侍郎等职.
她的女儿也成了姚邑出色才女,嫁于余姚"吕阁老"之子.
其外孙住在外婆家,与表兄同吃同住同学习,最后同登进士榜.
世称"太夫人成四子成进士,而不遗其一女也",创造了孙家境望族"夫唱妇随"的一个的典范.
我翻阅了祠堂管理员给的资料,惊奇地发现自孙燧"忠烈"之后,烛溪湖畔的孙氏家族迎来了一个更大的辉煌期.
从孙燧的三个儿子孙堪、孙墀、孙陞开始,孙鑨、孙鐶、孙鑛、孙如游、孙如法、孙如洵、孙有闻、孙嘉绩等等,一个个耀眼的名字如星星般闪烁在大明皇朝的历史天空中,活跃在大明皇朝的政治舞台上.
那个"一门三孝子,五代九尚书"神话般的事故,主要也出自那个时期.
这是偶然现象,还是必然结果我想起了"忠烈自有天报"的说法.
历史不会欺骗我们.
孙燧的殉难,看起来是对一个家族的致命打击,但也是一个激励因素.
因为孙燧公的人格魅力,从此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并升华成一种信仰,一面旗帜,感召和规范着族人的理念和行为,激励和影响着孙氏一代代后人,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
于是,我明白了,当孙燧面临死亡威胁,宁死不屈是他坚定不移的意志,逃跑、投降、妥协、回避、苟同……,都不是他的选项;我明白了,掠过他心头的最后念想,一定是:我尽忠了!
四东横河作为姚江的支流,发源于四明山,千百年来源源不断地由西向东流淌着,穿过横河镇,流经孙家境,最后汇归东海.
她是横河镇乃至慈溪市的一条母亲080081河,世世代代养育着沿河两岸的人民.
而烛溪湖畔的孙家境一族,作为一个簪缨世家、忠孝世家、文化世家,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历史河流,从后唐开始,至今绵延一千多年,历朝文武杂职多达六百零九人,开创了一条"横河孙家境,官帽八百顶"波澜壮阔的河流.
古老的七星桥,就横卧在这两条河流上.
这座由孙氏族人出资建造的三孔石板桥,是慈溪最古老的桥.
据说宋代大儒朱熹《访孙季和于烛湖咏麦饭》一诗中写到过.
那天,我站在桥上,或许就站在当年朱熹先生站立的位置上,还顺着他的视线角度极目远眺.
可惜的是,当年的烛溪湖已经消失了,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取而代之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一侧冷寂的横河老街.
曾经热闹的老街,真的老了,像上街头外婆那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零零落落,摇摇欲坠,只剩下几间布店、铁匠铺、铜匠店等老店铺还坚守着阵地.
许多老街人,大都迁到其他地方开始了新生活,老街只成了他们梦中的背景了;上街头外婆早就走了,与老街永远作别,留给老街的只是一个渐渐模糊的影子,直至消失;即使偶尔回来看看老街的人,只是捡拾些遗落在老街石板缝中的童年往事或家长里短的琐碎故事.
冷落的老街上虽然有匆匆行走的大人小孩,但大都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让人陡生疏离之伤感.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只有七星桥,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横卧在河面上,似乎坚守着什么.
它把自己的身影投映到水面上,留在河面上是三个梦幻般的圆,依然像原来一样圆;一株株不知名的野草,从桥身的一块块砌石缝中顽强地长出来,在风中摇曳着.
桥的弓顶东西两侧各嵌着一块扇形的石板,上面刻写着"七星桥".
七星,即指北极星.
大家都知道,只要看见了这星座,就不会迷失方向,给人以正确的指引.
那么,孙家境前辈当初给桥取名"七星桥",是要给我们什么指引呢桥,沉默不语.
虽然烛溪湖消失了,但七星桥几百年来稳稳地屹立于历史河流之上,用行为艺术告诉我们,自有支撑它矗立不倒的理由.
从公元933年那个秋天开始,孙家境在烛溪湖畔树立的一面旗帜,是许多孙氏前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面信仰之旗;而七星桥就是一个星座,亦是另一种形式的旗帜,永远给后人指点迷津!
但愿……漫谈"罗江"罗江,位于宁波市郊的西部、余姚市域的东部,倚山傍水,交通便利,历史悠久,文化荟萃,是浙东运河边上闻名世界的文化宝库之一,也是宁绍平原上著名的江南水乡之一.
罗江,古称芦江,以其地势平坦、河湖密布、芦苇丛生而得名.
因唐末罗甫公迁居到处,开发建设之,"笃于行谊泽及居人,没而人徳之,因以其姓名其江曰罗江,以志不忘,且立祠以祀焉…庙曰嘉德…"(明代石碑现存嘉德庙),用现在的话说,罗甫在芦江的举措,使居者得益,让后人乘凉,故把芦江改称罗江而纪念他.
罗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的罗江,其东邻江北区慈城镇,东南面耸立着四明山脉主体向东北延伸的余脉——芦山,南滨姚江,北连慈江,西抵小泾浦,国土面积14.
43平方公里,相当于历史上的里,以及解放后称作的公社、乡,1954年10月从慈溪县划入余姚县,九十年代实施乡镇撤扩并,与原江中乡、车厩乡共同组成了河姆渡镇.
罗明082083狭义的罗江,相当于罗江乡的行政区域中心,位于西罗浦与东罗浦间,以及与此相连接的仓基河两岸,东西相距约一公里,南北最宽处有三四百米,房屋相依,道路相连,面积不足0.
3平方公里,为一个自然村,是罗江的核心部分,长期以来是罗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古代罗、任、刘三大姓聚居之地,也散居着人数相对少的其他姓氏.
史前的罗江,经考古发掘发现,其文化比较丰富多样.
在姚江北岸边河姆渡头自然村发现的河姆渡文化遗址,距今七千年而闻名世界,发现了最早的人工栽培水稻和最早的比同时期其他地区更先进的干栏式建筑,崇拜鸟和太阳,出土的独木舟和石锛等劳动工具,说明了古河姆渡人是个深受海洋文化影响的原始社会氏族部落.
反之受大陆文化影响的,崇拜的常常是猛禽凶兽,从此说明了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一样均为华夏民族的发祥地.
其他已发现的史前文化遗址还有下庄等五处,出土的文物较为丰富,这些遗址基本处于距今五千年至六千五百年前,充分说明了史前罗江原始部落居住点多、相互联系多的状况,其创造的文化遗产光辉灿烂.
不想距今五千年左右,在今宁绍平原等地区发生了大规模的海侵,古河姆渡人被迫或上移山间盆地,或外迁他方,海侵持续了一二千年,海退后又以沼泽沙洲的地貌呈现.
历史上的罗江,文化发达,文明进步.
先秦时期,这里仍生活着少量的土著居民;《国语.
越语》说周元王三年(公元前473年)"越王句践筑城句余,以章伯功,始称句(gou)章,罗江属于句章.
秦代至隋代,前后八百余年,罗江均属句章县未变.
据宁波市本世纪初的考古发掘,确认句章古城位于今慈城镇王家坝村一带,这距今天罗江行政村的最东端边界线,仅仅相距二公里左右.
慈溪自唐建县,至上世纪五十年代,罗江一直属于慈溪县,距县城慈城相距九公里左右.
唐中期(公元758年)建成了芦山禅院,渐成罗江及其附近地区重要的佛教活动场所,后为浙东地区最大的北门寺院,亦曾经是罗族人买下成为家庵,抗日战争期间为慈溪县初级中学(今慈湖中学前身)的临时教学点,这都是后话.
唐末期罗甫公,他生于豫章罗氏(今江西南昌),是传说中黄帝之孙颛顼帝的后裔,21岁中进士,其元配夫人为唐武宗的外孙女儿,岳父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可考的附马状元——郑颢,官至兵部尚书.
后在朝廷受到小人挤压,隐居客住于睦州桐庐(今杭州市富阳区新登镇).
不久悉睦州被黄巢起义军所破,于是率领家族成员,于公元880年乘船沿浙东运河到此避乱建宅,至今已有1138年了.
自从罗甫公迁居罗江以来,历史记载渐渐详细,纵观至今千余年间,罗江人经历了磨难和艰辛、辉煌与发展,慢慢变成渔樵耕读、文化传承、陶淑一方的江南富饶水乡,浙东著名村落之一.
其中罗江罗氏理学治家、济世安民、人才辈出、泽及后人.
在元代,罗江人以做官为耻,与蒙古族的官府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在清代,反清复明的信念,根植于民间内心,如与浙东其他地区一样,把每年的中秋节赏月活动定于农历八月十六,寓意复明,提醒人们牢记使命,故与满清政府合作的也仅占少数,因此"金榜题名"中进士的集中于五代、宋代和明代,近六十人,其中罗氏有五十四名,五代时期,罗甫子罗伏曾任吴越国丞相,罗甫孙罗仁绍任吴越国金吾将军,在当时战功显赫,后人建"上金吾将军庙"予以纪念,今天仍在,当地人俗称上金吾庙.
宋代,罗江罗氏已是"四明望族",如在北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罗逵中进士,后来他的五个儿子是举人,孙辈中有十八个举人,其中六人中进士.
明代时期,19世罗信佳和20世罗缙父子分别在1466年、1502年考中进士,罗信佳和他的儿子分别官至明兵部主事、按察副使,在原慈溪县城-——慈城建有"父子进士坊",予以纪念嘉奖.
罗江其他有功名者,还有刘氏八世祖刘厚南,宋嘉定元年(1208)进士,官至宋刑部尚书;钱文荐,罗江浪墅桥人,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官至工部主事,……罗江人不仅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且在其他方面也有可圈可嘉之处.
文化灿烂,在古代浙东一带有一定声誉的学者不少.
两宋时期慈溪有著名的"五先生",罗江占有二席——无阂先生刘继宽、罗江先生罗仲舒,可见罗江人杰地灵.
其中罗氏九世罗仲舒,1187年进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正二品),号称罗江先生.
他清廉自守,以国家安危、生民利病为己忧,敢于秉公直言,难免得罪权贵,后以病重恳请退休.
著有《罗江集》,代表诗作有《芦苇江八咏》.
他创建了浙东最早的藏书楼——"经训菑畲",大致在西罗浦的东岸与理房之间的吊桥后一带,遗憾的是因为战乱和火灾已毁,他还是我家所在的罗氏理房支系的直系祖先.
明代罗氏二十二世罗廪,是著名的书法家、学者,他的《茶解》一书,是茶史上仅次于茶圣陆羽的茶学巨著《茶经》的另一部不朽的作品,他首次提出"茶园不宜杂以恶木,惟桂、梅、辛夷、玉兰、苍松翠竹之类,与之间植,亦足以蔽覆霜雪、掩映秋阳".
教育发达,尊师重教,蔚然成风.
宋时罗仲舒所作的《义塾书灯》"夜深展书读,伊吾声比屋.
掩映杖头光,穿破西园竹.
"反映了罗江在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最迟在宝庆年间(1225~1227)已有私塾出现,而且还是义塾.
一种免费启蒙教育的机构,一般084085由族内官宦乡绅倡议并出资,通过捐献或者购买田地作为义田,所得田租作为办学经费.
清末三十一世罗诗怀,于1897年出资建义庄一所,并设义塾.
其子罗翔(字祥龙)从日本大学法律专业毕业归国,于1910年在罗江罗氏义学旧址创办了继志初等小学堂,率先使用商务印书馆编印的新学教材,先后受到民国中央政府的五次赐与匾额和嘉奖,其中有大总统题褒罗诗怀仙匾"敬宗睦族"、题褒罗翔匾额"博济为怀".
商业也有成就.
原罗江市在罗家祠堂南门外的大道地和半边街之间,清乾隆年间迁至仓基河南岸、以芦中亭为中心的角尺街,交易兴旺,是广义罗江及其周边地区的商业中心,宋代即有"慈南名乡"之誉,明清时期为"南乡六市"之一.
民国时期的三十一世罗松乔,我的堂曾祖父,他在上海做信客,经营范围为上海市区与罗江乡村间的信件传送、物资递送、金钱护送、劳务派遣介绍等,工作范围为上海市区与以罗江为中心的今河姆渡镇大部地区、三七市镇东部、慈城镇的西南部等,由于他经营有方,安全守信,深受上海与罗江的用户青睐.
有一次乘坐宁波至上海的轮船,当航行到东海时,因日本人轰炸而发生沉船,不仅自己潜水脱险,而且救出三个同胞,一时成为英雄而传颂.
他的递送物品放在上海十六浦码头,写上罗松乔三字,无人敢私自挪用拆封.
工业始于民国时期,最早的为轧米厂.
1967年创办罗江手工业综合性生产合作社,开创制造业.
1969年9月,姚东地区最大加工直径的齿轮车床在罗江投产,1975年7月余姚县第一台全自动吹塑机在罗江投产,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形成了不锈钢熔炼、轧制、拉丝、制管、厨具等产业,成为宁波市域著名的块状经济.
河姆渡镇的工业功能区也在罗江,成为了制造业的投资乐地.
目前,其它产业也快速发展.
小小罗江,能够人才辈出,社会繁荣,从掌握的史料分析来看,除了十分重视教育外,还有四大原因.
一、重视文化传承.
立祖墓、修宗谱、建祠堂,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和精神物质财富.
宋代建在三七市镇剡岙的罗仲舒墓,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每年的清明节,其罗江罗氏的后裔还组织扫墓祭祖,墓在文革期间被毁.
罗江原有罗家祠堂、任家祠堂、刘家祠堂、岳殿、祭祀罗江罗氏祖先罗甫的嘉德庙等,每年都有纪念活动,教化民众.
我在儿童少年时代,罗家祠堂、刘家祠堂分别移作县粮食局在罗江的粮仓、粮油供应站.
任家祠堂作什么用,已记不清了,岳殿,原称罗江永清观,是罗族人1850年建造的,位于西罗桥西畔,五间三进,场地能够容纳三千人左右,原来曾经是当地人集会、看戏、重大活动的场所,上世纪五十年代用作罗江小学校舍,岳殿东侧的建筑群用作罗江中学校舍.
遗憾的是除刘家祠堂外,其他均不存在了,可喜的是嘉德庙和永清观先后易地重建.
同时历史上不断外迁的罗江人,按照血缘关系以及辈份,立祠堂牌位、修宗谱、祭祀祖先等活动来加强联系,通过捐赠田地、实物等来资助故土义学,促进了罗江的持续稳定与繁荣.
二、围垦疏浚.
罗江地势平坦低洼,易涝易受咸潮的影响,因此十分重视凿河疏浚,筑坝防洪抗咸.
罗甫一到罗江就开挖河流,以利灌溉和排蓄,东芦浦、西芦浦等是其的杰作,他逝世后,后人纪念他,改名为东罗浦、西罗浦等.
随着人口的增长,为了解决口粮问题,历代有内围湖造田、外在南北两江滩涂造田的传统,对此,口口传说有之,而历史文献记载不详,但是车厩历史上称为"山海镇"是个辅证.
我少年时代,我们生产队后江堤外滩涂上还有二十亩左右江中围圩田,种单季稻;另外在竹林浦西也有一畈十多亩的湖地,种植单季"晚青"稻,田中生长着三三二二的芦苇,这二处农田,我都去劳动过,也是一个辅证.
三、水运便捷,位置优越.
罗江地处姚江平原,南依四明山,北靠翠屏山,东西向姚江及其支流慈江穿越其中,便利的交通运输,促进了社会的发展.
而且姚江、慈江,还是浙东运河的一部分,它在历史上是条潮汐河,涨潮时,从镇海口进来的潮水沿姚江一路西行,到丈亭三江口,兵分两路,一路沿姚江继续往西到余姚城,一路沿慈江往东到慈城南,直至与姚江相通的小西坝有船闸装置的前洋村,隔江通过高桥大西坝,就不受潮水节制,可直抵宁波城,落潮时反之.
由于姚江慈江潮汐进出的时间差,再配上南北向的东罗浦、西罗浦的连接河,十分有利于水运.
姚江东通东洋、南洋等,西连杭州、徽州等,随之成就了罗江的商业.
同时也促进了外贸发展,在今天罗江一带的方言中,赚大钱的,称为发洋财,河姆渡头往东一公里的姚江南侧的一座山,当地人叫做"珠宝山",这与地处镇海口的招宝山,得名由来同理.
我记得儿童少年时代,见到的罗江居民住的房子基本上是一至二层的砖墙瓦房,很少见到草房.
这也印证了古代和近代罗江的富裕与繁华.
四、海洋文化的熏陶,移民文化的影响.
河姆渡文化遗址发现的古河姆渡人,考古发掘证明了他们的体形外貌特征,除了具有现代中国人的某些特征外,更象现在的尼格罗—澳大利亚人种(又称黑色人种或赤道人种),独木舟和石锛的发现,崇拜鸟和太阳等,这些证据表明他们与属于以海洋为生产生活场所的南岛语系居民有更多的关联,想必在二十万年前到十万年前,古人类离开非洲,有一部乘船借助洋流和信风季风,逐渐散居到印度086087洋、太平洋沿岸和岛屿,其中一支来到太平洋西岸的长江流域下游地区.
而文明史上到罗江的移民,大多数是落难者和避难者,既有求稳的心态,也有求变的心理,因此形成了开放包容、关注弱者、合作共赢的民风.
历史上既有外来移民的不断迁入,也有本地居民为了生存和发展,不断的外迁,寻求新的佳地空间,在今天宁波市域范围内除象山宁海外,以及上虞、嵊州等地的罗姓居民,大多是源自罗江罗氏的.
今天的罗江,山水清秀可爱,物产丰富多样,居民勤劳勇敢.
由于地处姚东,东近宁波市区,水陆交通便利,正扮演着余姚市东大门的角色,接受着宁波大都市的辐射,很多办厂搞实业者,居住在宁波市区,工作在罗江热土,制造业快速发展,居民富有活力.
我是罗江的游子,对于记忆中的罗江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对于当今的罗江也有一种由衷的祝福.
随着环保的进一步加强,江海联运、陆空运输一体化等的进一步发展,海上丝绸之路会越走越宽,我坚信家乡"罗江"的明天一定更美好,这颗浙东运河上的明珠一定会散放出更精彩的光芒,河姆渡镇的发展空间会更宽更长……年是最浓郁的乡愁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年,不仅仅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喜庆节日,同时也是一种乡愁,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为了家中的老人能保持好丰衣足食的今天,为了年幼的孩子最大限度别输在起跑线,为了自己将来能够拥有一个轻轻松松的晚年,外出打工是他们唯一立竿见影的途径,背井离乡成为他们无可奈何的首选.
有句话说得好,在家容易出门难.
超负荷的劳作,难讨的薪水,老板的白眼……一切的一切,他们都忍了,都受了.
一忍就是三百多个日夜,一受就是近一年.
时至岁尾,他们再不能受了,也不想再忍了——年,成为最牵扯我们心神的字眼儿.
父母默默的等待,孩子常驻村头的期盼,屋顶的炊烟……想到这些,哪个不归心似箭,又有谁不乡愁绵绵……人到中年总在感概儿时过年的快乐,年味,是除夕之夜的饭菜香气又或是大年三十辞旧迎新祭祖时候缭绕的烟火气还是大年初一清早炮竹燃起的火药味不,所谓的年味,是一种期待感.
人们越来越抱怨年味变淡,却又说不出为什变淡了.
以往只王晓来088089在过年时候才置办的年货现在已经随时可以吃到.
物质丰富的今天,有人选择网购办年货,有人选择外出旅游,有人选择微信拜年……遵循传统的年俗是否真的变淡了年味究竟去哪儿了年里的乡愁味在哪里我们总是回忆着童年,絮叨着童年的年味,感叹那时的冬天没有暖冬的这个概念,也没有"暖冬"一词.
随着蚕豆、油菜和冬小麦的播种完毕,冬天愈来愈冷,家家户户准备着过冬的食物.
重要的是赶紧把谷卡成米,装入用稻做成的米囤,然后盖严实.
据奶奶说:"这样的米虽然粗糙,但涨性好,出饭率高.
"地里的番薯掘出来收藏好,过冬时五谷杂粮也是少不了,再把大头菜、青菜割下来,腌制好,整个冬天到过年的蔬菜就不用担心了.
条件好的家庭腌上几条鱼,腊上一点猪肉,过年的鱼和肉也准备齐全了.
旧时有一个词叫"年关",用来形容"年",比较贴切.
年,的确是一道关.
想过也得过,不想过也得过.
当然,每次打头阵的,总是那个叫"乡愁"的先锋官.
最操心的人当然是妈妈了,她把一家人过年的被褥、棉衣、棉裤、棉鞋都准备好.
脏了的被褥拆洗,破了的棉衣拆了,然后把棉花拿到太阳底下暴晒,直到把棉絮的芳香晒出来,再缝制新棉袄.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压根儿不知道空调、电暖气为何物,最冷的时候也就泡个"烫捂子",想当于现在的热水袋.
每家都备足了糠,那是手炉和脚炉里不可缺的燃料,哪怕天再寒冷,家里总是暖暖的.
漫长的冬季,田野变得空荡和萧瑟,田间也无农活可做,女人们在屋内打毛衣、纳鞋底,忙于女红;男人们搓稻草、部草囤,为来年的春耕生产做准备.
进入"三九四九",就到了最严寒的时候.
也没有如今的天气预报这样每天播放,看着河被冻住了,地面上也开始结冰,老人们嘴上挂着"三九四九结冰打冻.
"可熊孩子们就在桥面上滑上滑下,摔痛屁股都不亦乐乎.
奶奶们则天天盼望着有太阳,遇到好的天气,大家一起坐在廊屋角里晒太阳.
边晒太阳,边吃着瓜子花生、蚕豆解馋,暖烘烘的太阳照在穷孩子的身上无比温暖,没有手机的时代真好!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
"大年三十则是我们最激动的时刻,有灶便有年.
在偏远的山村,那并不宽敞的灶屋里,总会弥漫着浓浓的年味.
过去,农村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好,只有到了过年,才有好菜吃.
所以,小时候,我特别渴望过年.
每到过年,就与妹妹坐在灶屋里,看着母亲煮鸡炖肉,等着馋嘴的年夜饭.
老家的灶屋,就是家中的厨房.
一个泥土筑成的灶,位于偏檐屋中央.
灶上摆放着三个大铁锅,一个用来煮饭,一个用来炒菜,一个用来煮猪食.
在炒菜和煮饭的两个铁锅之间,砌有一个用来热水的圆锅.
土灶的前方,堆放着柴火、吹火筒和铁夹.
灶的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锅碗瓢盆酱醋茶.
老家的灶屋虽然简陋,确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有烟火气,我不仅能品尝到当时心中的"美味佳肴",还能聆听到母亲的"年夜话".
人穷志不短,是母亲传承给我们的家风.
那些年的大年三十,母亲总要坐在灶屋里,围住柴火给我们说说"年夜话".
母亲当年在灶屋里说的"年夜话",成了我们家人走出困境的"心灵鸡汤".
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拿,还有噼里啪啦的炮仗可放,东家串到西家吃糖果,在跑回来磕瓜子,按照母亲的话说:"真是一个帮"忙"师傅,大人忙小孩尽添忙.
"父亲没有上过几年学,不爱看书报,也不爱看电视剧,那些在田间地头上演的乡村大戏就是他最陶醉最丰富的精神世界.
在这些广为流传的戏剧的浸润下,父亲在教育我们子女时,也是以唱戏说戏的来进行的.
过年的时候父亲总带着我们抢坐,姚滩、越剧、绍剧,我们总没有耐性去听哪些咿咿呀呀,他就带我们去看《岳母刺字》《穆桂英挂帅》让我们明白了什么是忠心报国,《将相和》《孝贤闵子骞》引领我们知晓了宽容的力量,《秦香莲》《玉堂春》让我们懂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父亲最爱看的就是《五女拜寿》,"百善孝为先.
孩子们有吃有玩有淘那个不开心,特别是过年遇上大雪,房檐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凌,总想去掰下来添上几口,仿佛加了蜜糖般爽心.
尽管小手冻得通红,牙齿冷得发酸,但这仿佛是荣耀的化身.
清晨,鲜红的太阳把冰河照得雪亮雪亮,当我们发现有人在钓鱼的时候,总是好奇的跟着他,奇迹总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条一条的河鲫鱼总会变魔术一般被拎出冰面.
冬天的鲫鱼该有多么美味啊!
年,一年又过了一年,只是参与其间的人,在心态上发生了变化.
忙似乎已经成为现代人的一个通病.
因这忙,不知不觉中我们对太多的亲情乡情给以不同程度的疏远.
于是,回家看看成为家中亲人最难得的奢侈,回家转转令昏花的眼儿望眼欲穿,甚至有点虚伪的"打电话骗骗",也成为了一种难上之难.
繁华的都市也好,冷漠的小街也罢,当"年"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酽,无休无止的忙,开始在你我他的潜意识里渐渐变淡.
愈来愈浓的,是那个一天比一天接近的年,乡愁已经成为了奢侈品.
以前的过年方式简单和单调,然而大家却有极强的满足感和释放感,"浓浓的年味"是家的味道,是乡愁的味道.
"过年啦,贴花啦,满窗子,都红啦……"年是一座桥梁,连接着远在他乡工作的子女和伫立在家门口独自眺望的父090091母;年是一弯避风港,为常年奔波谋生的人们提供一个宁静的休憩地;年是一部电影,投射出一幕幕传统风俗的精彩画卷.
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放鞭炮,再到现在的刷微博,发微信,抢红包,随着时代的变迁,过年的方式在一步步改变,但那不变的是浓浓的年味儿,在时光的流逝中,永远无法泯灭.
虽然年味淡薄了很多,但是依然是每个人心中所期盼要过的节日.
堵在高速上,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车龙,都是归家心切的人儿.
不管平日多忙,春运的车票多么难买,家是总得回去的地方,那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觥筹交错间扫去了一整年的疲累和心酸,亲戚朋友的欢声笑语让寒冬变得温暖.
年味是一种感觉,是基于自我的幸福获得感和认知感,年是最浓郁的乡愁.
花一样的友人(外四题)花一样的友人下雨天,窝在家里看汪曾祺老先生的散文《昆明的雨》.
文章的最后一段提到了木香花: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
昆明木香花很多.
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
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
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我不知道汪老先生笔下的木香花是不是和我老家如皋的木香花是同一种植物,但看到这长长的一行字时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莫名地想到了惜君.
惜君是一个女子的微信名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样貌如何家境怎样这些我都没在意,也没有问过她,我只知道她住在我故乡小县城的东南角,知道她是个爱戏、懂戏的女子.
她会唱很多的黄梅戏,而且唱得极好.
我在全名K歌上欣赏过她的《女驸马》《诗仙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等唱段,韵味丰富,如行云流水,能媲美专业黄梅戏演员的唱功.
在全面K歌上,她有另一个名字,叫篱落生花.
"篱落疏疏,枝头生花",这个"花"如果是木香花的话,那也是一帧极美、极有诗意的静物画了.
我和惜君的相识恰恰是因陈慧092093为木香花.
2017年的5月,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发了一篇题为《立夏》的散文,写了江苏老家那块立夏的几个传统习俗,其中,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女孩子在立夏的当日发梢上佩带木香花这件事.
我小的时候觉得木香花树很稀罕,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知道是有木香花树的人家担心被孩子们骚扰而不愿声张,还是因为木香花树在不开花的季节里低调不招摇的缘故,木香花树宛如一位躲在幽暗之处的神秘女郎一样,让少时的我无法觅其芳踪.
立夏的木香花含着苞被人剪下来,三寸有余,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摊在筛子里沿街叫卖,清雅的香气漏了一路.
我倒是每年都要买一回,可直到现在,我都不曾有机会与一棵鲜活的木香花树面对面过.
《立夏》发出去后,惜君马上给我留言了,她说:亲爱的慧慧,我家就有一棵六年的木香花树呢,每到开花时节,整个院子里都是香香的.
我回复她:有机会了去你家里看看惜君说:好的,我先帮你扦一棵,等你回如皋了带回家,也长在院子里.
她一提到"如皋",我马上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富拥六年生大木香花树的女子是我的同乡.
说实在的,我当时并未把她的话当真,在这个可以躲在屏幕后抱着随意心态讲话的年代,有多少人会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承诺当回事儿呢不想,过了几个月后,惜君给我发来信息,说她帮我扦插在花坛里的一小枝木香花幸运地成活了,我什么时候回娘家的话一定要通知她,她立马帮我送过来.
我有点惊讶,好的东西,往往是料想不到,偶然所得的.
我亦很感动,想不到这个喜欢阅读我文章且频繁赞赏的女子居然真的把我的那几丝旧情怀放在了心上!
那一次,我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并加了微信,和她聊过后我对她又有了新的了解:哦!
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子是个爱黄梅戏的人嘛!
这一发现,我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份:喜欢传统艺术的人,懂得传承,懂得欣赏,懂得坚持.
茫茫人海中,能和这样一个有个性的女子成为朋友,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们相约日后一定会面——为了一株业已萌芽的木香花树苗.
得了空,我会点开惜君的微信页面看看,她的封面上是大片蓬勃开放的木香花,一角蓝天,星星点点的白色花儿与翠绿的叶子相映成辉.
不知道,这是不是惜君口中讲过的那一株七岁(去年六岁)的大木香花树我也时不时的在她的微信相册里听一听她唱的黄梅戏,大锣、小锣、面鼓二胡,我是个外行,听的不是门道,我怀揣着对一个真正爱戏的平凡女子的深深景仰,默默地听,欢喜地听!
去年年底,惜君在微信上联系我,她说:慧慧,真的很抱歉,花坛里你的那一株木香花树因为突然的冰冻而枯萎了,你过年回来没办法带它去浙江了.
我说:没关系的,我过年可能不回娘家了.
慢慢来吧!
惜君飞快地回复我:等到天气暖了,我一定重新为你扦一株木香花,好好地侍弄它,以后让它长在你家门外.
我的门外是宽宽的村路,总有那么一天,远道而来的木香花趴在我的窗台上,听着近在咫尺的叮咚叮咚溪流声,稀疏横斜,异香浮动.
我要略带得意地告诉每一个路过的村人,这是我的一个如同木香花一样馥郁、灵秀的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和惜君相识将近一年了,除了那一株联系着我们的情义木香花之外,我和她并没有说多少话,或许我们做得最多的只是她静静地看我的文字,我悄悄地听着她的戏.
"玉不言最可人,情不诉最暖心",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也很简单,一句不经意的话便能成全了气味相投的人,衍生出一份干净实在的友情.
再有个把月就要立夏了,惜君家的木香花树大概已经蓄势待发了吧!
想想花开的瞬间,阳光暖暖,蝴蝶纷飞,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亮起点点如星的光,即使是隔着迢迢数百公里的路途,我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其中有一簇定会柔柔地收留我,温暖我!
我是个对花花草草知之甚少的俗人,仅仅认识月季、鸡冠花、美人蕉、串串红、茶花之类比较常见的花儿,就连路边上的野花我都说不出它们的名堂来.
我刚搬到上面的这个小村庄的那一年的深秋,紧靠村路的一块地里长着一大片嫩绿色的植物,瘦瘦弱弱的,貌似和野草没什么两样.
我虽然每天都从这块地旁边走过,却一点也没在意过那些"野草"的真实身份.
第二年的三四月份,那一片原先很不起眼的植物沐浴着春风猛然间蓬勃成一层浓绿厚实的地毯.
要么是春光给它们念了咒,要么是春雨给它们下了蛊,仿佛只是迟疑了一个夜晚,它们就毫无保留地绽放了.
密密麻麻的紫色花儿如伞状撑开,舞动着火一样的热情,明艳动人.
村里的人把它们叫作"草籽",后来,我从一个养蜂的友人那里得知了它的正式名字:紫云英.
友人虽然三十多岁,养蜂却有些年头了.
他说,早几年开春后他都要带着上百箱的蜜蜂大军奔赴安徽的某个村庄去采紫云英蜜,那个村子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紫色的花儿汇集成海洋般的色彩,它们和所有的春花一样,给人间带来了无限的美好.
我问友人:那些村子为什么会长着如此之多的紫云英友人说:牲口吃一部分,主要还是做肥料.
清明过后不久,紫云英一律被犁倒在厚厚的泥土下,促其腐烂,作为早稻的基肥.
那样俊俏的花儿原来是用来为他人做嫁衣的!
我暗暗地惋惜,问友人:那这几年你还去老地方采紫云英蜜吗友人摇摇头:早不去了!
农村里现在种地都用尿素、复合肥这类的化学肥料,方便快捷,094095谁还有耐心在田里拿紫云英做文章呢顿了顿,友人又说:没有了紫云英,那个村庄于养蜂人而言就毫无意义了.
听起来,养蜂真是个漂泊而浪漫的工作,不停地追着花——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花儿.
花开了相会,花谢了作别,每一次的相会和作别都是为了给蜜蜂们寻找归航的港口.
蜜蜂飞过安徽后去往江苏,此时,金黄的油菜花奔放在苏中平原上的每一个角落.
春日阳光下的油菜地是我童年里见过的最为壮美的景色了!
南方吹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涌起一股又一股的金色波浪,油菜花被日光渲染得如此的动感妩媚,焕发出火一样的光芒,好像无数个小太阳在灿烂的油菜花上空熊熊燃烧.
有一年冬天,我和友人谈及故乡的油菜花,谈及少不经事的自己在油菜花地里嬉戏的时光,谈及我生活了十三年、被油菜花团团围住的那个温馨的家.
只是不着边际地谈一谈罢了!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来残时花已空".
在异乡郁郁而活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就成为过去的俘虏,被那么一点点乡愁搅和得心里空落落的,是何其的可怜可悯!
隔年春天的某一日,我意外地收到了友人发来的两张油菜花的照片,友人什么也不没说,但我知道,那摇曳在屏幕上的一片金黄是我故乡的万种风情.
我印象中的友人,话不多,孤傲.
然而,就是这个看起来有点冷漠的人郑重其事地赠送了我一场小小的欢喜.
记不清在哪本书上读过这段话:人的一辈子,遇到爱、遇到性、遇到权势、遇到比电影中更跌宕起伏的悲观离合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到了尊重、遇到了理解.
油菜花黄了一年又一年!
说到底,谁都终将被扔回时间的海底,默默地呆在那里守着鱼虾和水草聆听无边的寂静,而在这之前,还有那么一个如油菜花一般质朴的友人在我故乡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地里念及到我、体恤过我的乡愁,就如同体内始终点燃着一盏暖炉,发出别样的光,不会孤单的老去.
相聚旅途中遇到一位很和善的老先生,大概七十岁左右的样子,半躺在我对面的中铺上.
长路漫漫,火车从南京出发时车厢里的人还刻意的维护着自己独立的空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铁轨哒哒,好不容易捱完了一个不透气的白天后,原先陌生的人终于脱下冷淡的面具、小幅度的伸出触角向身边的人表示着友好.
封闭的车厢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彼此间点点头、微微一笑,漂浮了几个省份的心便有了暂时的着落点.
中铺的老先生一开始并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只是默默地靠在窗边喝茶、看看风景.
倒也惬意!
列车进入陕西境内后在一个小站台上停留了六分钟,车厢里的人陆陆续续的溜下去了.
老先生赶紧抓住这一机会到车外去抽烟,而我则在这宝贵六分钟内站在异乡的水泥地面上尽情的活动了一下在硬卧上委屈了差不多20个小时的身子骨.
"叮叮……"召唤旅客登车的警铃拖着长音,散落在站台上人群瞬间又聚拢了,争先恐后的把自己往"铁皮笼子"里塞.
在车门处,老先生客气的偏过肩膀让我先行通过,我友好的冲他点点头.
再回到铺位上的时候,老先生的话匣子自然而然的打开了.
老先生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几年前从油田上退休了,家在哈密,就是盛产新疆哈密瓜的那个哈密.
他在我之前于江苏省的江都站上车的,他最小的弟弟在江都的某个油田工作.
他的小弟弟早前和他一起在哈密油田上工作,二十多岁那年因为业务需要被领导安排到江都油田上班.
从新疆东部的哈密到位于长江中下游的江都,遥遥几千公里的路程,本以为领导的安排是暂时的,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小弟弟那一去就是一生:娶了当地的妻,在江都安下了家,按部就班开枝散叶.
人多半是顺应生活的,家安在了哪里,心便放在了哪里,新疆哈密在小弟弟那里成了不能忘却的故土,可那又如何呢如果没有一根细细的电话线维系着,故乡的影像怕是早支离破碎了.
我随口和老先生开玩笑:"你说你最小的弟弟在江都,难不成你还有最大的弟弟"老先生呲牙一乐:"嘿,我还真有个最大的弟弟呢!
"最大的弟弟在嘉峪关,老先生即将在那里下车.
接站的电话提前一天打通了,尽管列车是半夜时分在嘉峪关站停靠,但六十出头的大弟弟还是坚持要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前来迎接颠簸了将近30个小时的大哥.
在嘉峪关逗留七八天后,老先生又将去往何处去玉门!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老先生口中的玉门大抵是那里吧!
老先生的二弟弟把根扎在了玉门的某个油田里.
嗬!
我说你们这一家子人还真和油田扛上了!
"那是!
"老先生得意地晃晃脑袋:"我的哥哥在我小弟弟之后去往青岛,他干过的工作和油田也挨得上点边儿.
"我有点惊讶,更多的是好奇,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先生这一趟旅途的终点站会在哪里老先生孩子气地笑笑:"我呢,在玉门待上十天半天后就去新疆的克拉玛依了,我的老姐姐家在那里.
我年初出的门,在上海的女儿家住了好些天,这东家西家的住下来,大半年没了.
不去老096097姐姐那块儿看看不放心呐!
老姐姐见过了,我打算转道青岛,两个弟弟都会了面,哥哥自然是不好落下的.
"我暗暗地帮他掐了一下时间:"那你今年打算在青岛过春节了""不会的,不会的.
"老先生不迭地摆摆手:"我老伴儿在儿子家等我呢.
"老先生的儿子早前跟随本家的亲戚去西宁做生意,认识了一位美丽的西宁姑娘,进而在当地成了家.
孙子孙女先后呱呱落地后,儿子三番五次地要求自己的父母去西宁和他们同住,老两口恰巧退休在家,再说了,不是还有两个花朵一样可爱的宝贝疙瘩嘛.
西宁一待又是几年!
手脚不停地为儿子的小家庭忙乎,把本来不怎么显老的老先生都忙乎老了!
人一老,念旧,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刻,自己与兄弟们相会的场面或远或近的飘在那里,真假难辨.
年轻时候的老先生要打拼、要养家,千头万绪的琐事缠身,纵然再思念远在他乡的兄弟,也没有说走就走的洒脱.
如今,儿子的生活已步入正轨,孙子孙女顺利的读小学了,趁着自己的腿脚还灵便、趁着自己的心智还敏捷、趁着骨肉相连的兄弟们还健在,即使有千山万水之遥,即使要独自辗转,即使旅途困顿劳累,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照样要穿越半个中国去和自己的亲人们相会!
我和老兄弟们都建了面了,都拉过了手,都说了攒了几十年的贴心窝子的话,我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老先生说,我和他们相聚过了!
这一列十多节车厢的火车上,有几个如老先生这般殷切的旅者那殷切的旅者是否也怀揣着和老先生一模一样的情怀那涌动在铁轨之上的情怀最终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亲情的至高点完美汇合这些都不是浅薄的我能够完全领会的.
但是,但是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喜欢着老先生口中的那两个字:相聚!
相聚是这多悲多忧的尘世中的一杯温馨的美酒啊!
咂一口,曾经思念和牵挂的苦变成了心头上回味无穷的甘醇!
请珍惜我们身边那些离得很近的亲人们吧!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转个身或走几步、赶上几里路就能相聚的福气.
有很多的人等了很多年,流了很多泪,费了很多心,走了很多路,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寻常人心里再简单不过的"相聚"!
我的大姨父五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和十二岁的大姐改嫁了!
没有办法,大姨父的亲生父亲被那个时代烙上了资本家的印记,抄家、批斗、劳动改造,举步维艰.
为了妻儿免受牵连,父亲忍痛和母亲离婚.
母亲改嫁到山东后又陆陆续续地生下来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稀饭都很难吃得上.
恰逢援疆支边,继父响应号召拖家带口地辗转到北疆,被分配在了一个连具体地名也没有,信件压根儿送达不了的荒野上.
喝戈壁滩里的泥汤水,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穷得家徒四壁.
哦!
四壁都没有,地窝子一住多年.
姨父的姐姐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留在原地的,她舍不得离开自己孤苦伶仃的亲生父亲.
姨父在新疆苦熬了三十年多年后第一次返回内地去寻找自己的姐姐.
火车在路上爬了九天九夜才到达山东老家,故乡早已物非、人非.
姨父费了好大的周折打听了好几天找到的却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土坟.
姨父在姐姐的坟前烧着一刀一刀的纸钱,嚎啕大哭.
"我找到姐姐了,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泪水顺着姨父苍老的脸颊缓缓地、缓缓地淌下来,他眼圈红红的问我:"这样的相聚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不知道!
你好啊!
宝贝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时他正坐在我大姨家的厨房里.
厨房很小,一盏朦胧不清的20瓦灯泡悬挂在矮小的饭桌上方.
饭桌边坐着三个人:一个头发不怎么服帖的小男孩、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大男孩.
我之所以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小男孩完全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和我儿子一样肉肉的、可爱的圆脸盘.
他们三个人在吃晚饭!
或许是我的突然造访打扰到了他们,默默吃面条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我.
正站在灶台前炒菜的我大姨指了指他们,告诉我:"这是我们家摘棉花的帮工.
"大姨的家在新疆伊犁乌苏市皇宫乡的加拿斯拜村,这个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种植着大片的棉花,据大姨说,棉花地最多的人家大约有两百多亩.
种得较少的,像我大姨家,也有个四五十亩.
每年的十月份,棉桃成熟了,雪白蓬松的棉花把加拿斯拜村辽阔宽广的田野装扮成一望无际的云海.
这时候,大量的棉花采摘工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在这个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小村中找好一位合适的雇主,踏踏实实的住下来,早出晚归的去地里摘棉花以挣取相应的工钱.
其实,如今采摘棉花不再局限于人工了,机器采棉的效率更高,但手工采摘的棉花干净、完整、纤维不会被扯断,每公斤的价格要高出机采棉好几块.
所以,加拿斯拜村的棉花种植户宁可提供免费的食宿雇佣外来人员,也不愿自己家上等的棉花被采棉机粗暴的折腾过后卖不出好的价钱.
采摘棉花的工钱是村里统一定好的,一公斤2块3.
具体能挣多少钱要看采摘工自己的本事.
手脚麻利的工人,一天忙下来,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动作拖泥098099带水的,干的时间不比别人短,一天功夫也就摘了五六十公斤棉花而已.
在我大姨家摘棉花的这个女人家在甘肃会宁,连续好几年来过加拿斯拜村了,算是熟脸儿.
两个男孩是她的儿子,大的十七岁,小的十四岁,都不上学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小男孩是跟着妈妈和哥哥一道到新疆来玩耍的.
毕竟,我也是个母亲,家中也有个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孩子,放在我的立场上,我怎么也不愿想、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男孩居然会是驻扎在加拿斯拜村庞大的采棉大军中的一员.
我问大姨:"小男孩真的是来摘棉花的"大姨点点头.
我还要进一步核实:"他真的会摘""怎么不会呀!
"大姨笑笑说:"就是比别人少摘些罢了!
"我有点惋惜:"这个年龄的孩子,他妈妈怎么能带他出来摘棉花呀"大姨轻轻地叹息一声:"唉,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吧!
会宁那块儿生活挺难的,女人还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孩子们的爸爸好像又不学好,一家人的日子也指望不上他.
妈妈只能带着他们出来挣钱了.
大的那个男孩子三年前就来我们村子摘棉花了,小的这个倒是今年头一回来.
这么个小孩儿,能到哪儿打工去也没哪家用得上他呀!
就凑合着在棉花地里干干吧!
"十月的新疆时不时的刮着大风,气温比内地要低好多,天亮后打开门,院子里的地面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那加拿斯拜村外广博的棉花地里会有多冷呢那个一脸天真的小男孩是不是正拖着一只偌大的蛇皮袋紧张的采摘着棉花呢密集坚硬的棉花杆子会不会无情地戳痛他那稚嫩的小手呢揣在心里的这几个问号我还是想问问那个小男孩的,或者——不问!
单单的和他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是好的.
然而,我在加拿斯拜村的大姨家住了整整三天,却没有真真正正地和小男孩说上一句话.
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去了十多里外的棉花地,一直要等到天黑才回来.
我在黑黢黢的院子隐隐约约地看着他拎着一只热水瓶慢吞吞的走向他们娘儿三个休息的小屋,很疲乏的样子——到底还是没忍心张口叫他!
第四天早上,嘀嘀嗒嗒的下着雨,我要返回奎屯的舅舅家了.
当我走到大姨家的院门前时那个小男孩从围墙边上闪了出来.
这样糟糕的天气,摘棉花的人是不用出工的.
小男孩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微微地上翘,他指指我手上的大包,问我:"你要走了吗""是啊,宝贝!
"我自然而言地回答他.
他很明显地愣了愣,然后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飞快地跑出围墙外——大概是"宝贝"这两个字让他感觉到别扭了!
"宝贝"是我对我小孩子的爱称!
不仅仅是对我自己的儿子,每次我去儿子的学校接他放学,在儿子班级上的小朋友们热情的和我打招呼而我又叫不出那些孩子的正确名字的情况下,我一律是以"宝贝"作为回应的.
"宝贝"两个字流畅暖心,带着一点点慈爱宠溺的意味,四五年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没有几个是不喜欢这个温和的词语的.
孩子们喜欢听,我没有理由不用.
用得习惯了,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在我眼中都是宝贝!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在偏僻的加拿斯拜村,发自我内心的"宝贝"两个字会使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羞红了脸.
我真的没想到!
10月27号,我从新疆返回浙江.
回家后的第一天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站在儿子就读的小学门口等他.
放学的铃声响起,校园里顿时欢腾起来,孩子们背着书包一窝蜂的走出校门.
我的儿子老远就看到了我,欣喜得像只肥大的蚂蚱,一蹦三跳地抢到我的跟前,眉开眼笑地和我抱了个满怀:"妈妈,你回来啦!
""是啊,宝贝!
"我温柔地抚着他的小脑袋,突然之间,这四个字让我想到了那个十四岁的甘肃小男孩.
此时此刻,他那瘦削单薄的身影是不是还隐没在遥远的加拿斯拜村外铺天盖地的棉花地呢那样的一个女人我是不怎么喜欢她的,尽管她也时不时的来我的小摊子上买些东西.
买东西是不假,表情生硬也不假,说话硬邦邦的更不假.
借用本土方言形容她——她是个很"襁"的女人.
比如,买打火机吧,她会嫌打火机不经用.
买清洁球吧,她会比较清洁球的大小.
买皮筋吧,那又是一番挑剔.
我一般不做应答,由着她嘀嘀咕咕.
左右不过几块钱的生意,犯不着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计较.
她每次拿好了东西走后,我都要对着她的背影暗搓搓地思量一下:这种脾性的人,在家人面前怕也是个难缠的主儿吧!
去年的年底,这个"难缠的主儿"几乎日日与我打照面,天天跑到我们村子来了.
她的老伴在我家村前修溪坑,她拎着两只保温桶来送午饭.
包工头大概不管这几个修溪坑的人午饭,所以,到了饭点上,几个人就各自骑车走了,只有她的老伴不慌不忙地坐在桥头上歇息.
她的老伴是个石匠,七十岁左右的样子,性格挺开朗的.
我中午从菜市场归来经过桥头时,他总要笑嘻嘻地和打招呼.
而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在的,话不见得讲,瞟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桥头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厚纸板,她坐在老伴的对面,101100两个人一人一只小酒杯.
下饭菜变着花样来,荤荤素素好几样,要么是椒盐小黄鱼,要么是排骨炖豆子,要么是葱烤鲫鱼或者白水牛肉什么的.
我半是羡慕半是玩笑:"啊呀!
你们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可真惬意!
"我们家到桥头差不多一百米的距离.
我偶尔会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喝酒吃菜.
饭吃完了,她慢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石匠老先生继续到溪坑里埋头苦干.
有一天下午,石匠老先生到我家里来倒了杯开水,喝水的当儿,他和我聊了一会儿天.
我说:"大伯,大妈对你多好,每天给你准备的午饭多丰富!
"老先生很高兴:"那是,我家的老太婆对我那是没说的.
就说我出来干的这趟活儿吧,她一百个不愿意,说我年纪到了,这么累的活儿吃不消了.
嗨!
我自己的身体我能没底她还是不放心.
你看她吧,送饭是个名头,来陪陪我是倒是真的.
"我问:"你们家就住这附近吗""到这里还有一段路呢.
"老先生喝口水,继续说:"她腿脚不太灵便,我倒是叫她不要这么麻烦的,每天走这么远来送饭,她也不听.
嗨!
老婆子倔强着呢!
"我"噗嗤"一声笑了,想想她在菜市场的另一副模样,我又忍不住地问了老先生一句:"大妈平时是个咋样的人呢"老先生想也没想,冲口而出:"老婆子人是没话讲的,对我一心一意的好着呢.
性子慢吞吞的,做什么事都不温不火的,从来不爱和我计较个什么"我笑笑,倚在门框上听那老先生的呖呖噜噜,听来听去是夸赞——一个让自己的男人从内心里感激的女人,怎么会不是真的好!
她现在还来我的摊子上买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挑剔.
不过,我真的不怎么介意了,比起我在菜市场认识的她,我更喜欢的是那个陪着老伴坐在桥头面对面吃饭的她.
她让我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她(他)对人的好是独一份的,正因为她(他)专一的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所以,到了外人的那里,她(他)便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冷冷淡淡、不可接近的人!
我从你们面前走过方其军中秋述怀,兼寄袁炜我仰头看到的那一轮圆月你是见过的,五十八面镜子照见五十八个故乡五十八面镜子,照见金戈铁马我在三十一岁那年看到的圆月只有姚江的倒映,柳树不动声色像期待一场瓢泼大雨你在三十一岁那年看到的圆月飘荡着桂花的香,在袁马的村口响亮帝国的圣谕隔着四百七十四年的沟渠你和我,不妨赏同一轮圆月我抽着万宝路,你喝着花雕酒处江湖之远,樵夫的愁绪并不如烟居庙堂之高,重臣的孤独融在醉意皇帝离我很远,离你很近我偶尔在京城像老亲戚寻你的门庭终究没有可以扣响的铜环老父离你很远,离我很近102103你估摸着老屋还在,就像年少时光终究辨不清阡陌隔着四百七十四年的栅栏我们以月光为笺,写着死不掉的汉字组成夜籁的,既有呜咽也有酸曲儿我的烟不绝如缕你的酒一泻千里官路沿·康雅有多少人经过,就像沙漏中的光影熙熙举子或落弟书生攘攘盐商或梨园粉黛这人从运河下画舫,那人自陆路赶码头总有人蓦然一瞥,停了脚步在支山禅钟与蓝溪埠头的碎银喧哗之间拨着了某根平衡的琴弦那么,就以清风、鸟鸣、草嫩和书香在旅人的心上,筑一个驿站或故园——万丈红尘或孤灯青影,在隔壁桃李帖:校史是的,候青江映了曙光那鳞鳞的细波犹如清晰的口语喂养黎明的听觉汉字健硕,像鹊儿在黑板的枝桠振翅牵引懵懂的视线,在苍黄的纸页上交响爱与美的乐章百年不过一瞬,一片黑胶的厚度然后,唱针落在新世纪的花圃最良江呼应不朽的船歌蒲公英般缤纷的音符起飞自光芒的原乡听得见清风洗润绿叶,露水渗进泥土看得见梦在发芽,绽放彩虹的民谣读一页书卷,随贤哲行走落一笔翰墨,追日月翱翔笔记本的扉页,次第点亮盏盏心灯一盏立志,探照远方的路标一盏勤学,明亮书山的幽径一盏改过,锐利镜子的目光一盏责善,通达头顶的晴空那个午夜起身抽烟的人二十年前,我代实习单位去外市开会夜宿招待所午夜梦回,发现同室披衣临窗正在抽烟这个中年人将烟头的火星子,抽得明明灭灭在此之后,我的日子云淡风轻只是夜深人静,常被什么硌着而难眠有时想着发小阿明名列纳税榜前茅想着比我后入职的阿栋早已当上了局长……有时想着同事阿峰因违纪而妻离子散想着高中同学阿波患病听说咽气时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那晚辗转反侧得疲累,我索性起身顺手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像要熨平身体里哪处幽暗的折痕恍惚被二十年前的自己在身后端详小舅公有一年,估计我七岁雪片嗽嗽地落在我的棉袄上我冻得发红的小手紧攥着枣包踩着雪地去五里地外拜年满心欢喜在小舅公家刚刚赋闲的他对在灶坁煨着小桔子的孙女说:你们姐弟俩一起吃.
昨天,父亲打来电话,声音低沉说:你小舅公没了,今年九十.
祖母、祖父在二十年前陆续走了二舅公在八年前走了……像树木一茬一茬地倒,一茬一茬地长在父亲的前辈人里小舅公是最后一棵临风的树却也倒了父亲的声音低沉就像在森林外围突然面对了沙漠有点陌生、感伤,甚至胆怯将小桔子煨烫分我食用的小女孩如今在哪里我突然很想她寄放一个网址去外单位短期挂职本职还要兼顾得偶尔登录一个网络后台原想将后台网址存在挂职岗位的电脑但怕离开时忘记删除我在QQ菜单上找适合的好友想以聊天记录的方式寄放不亲密的,不放心亲密的,聊天记录太多需用网址时得噌噌爬楼,还不一定找得到……突然,看到一个名字:XRF他的QQ不动声色他在前年已经去世我在对话框粘贴网址,向他点了发送104105我从你们面前走过夏天,走访北师大我的对面是一群处于毕业季的学生我知道他们会雀跃一会儿又会哭一会儿年老的一对夫妇,从我与学生之间互相搀扶着路经阳光从东首晒过来老人像踩着历年掉落的青春和忧愁毕业生们在树荫下还没开始俯看旧日子他说莎士比亚有些陈旧那年高二,忘记是为啥集合在操场我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假装好学同班的R同学探过头来问:好看吗我说:还行.
他看了看封面,说:嗯,只是几百年前的语言可能有些陈旧了.
我不动声色.
像飞鸟经过的天空和树枝高二那年,R同学半夜翻墙出校去约会一个女人,被儿子发烧要送医院的生辅老师撞见了从此,没再见到R同学在又一次集合的操场上,校长说:谁求情都没用,开除.
我后来听说R同学做了厨师学徒如今不知过得怎么样二十年了,少年嫩芽般的那句话像一条老藤缠在记忆的百草园午后的风把我吹到汉唐宋明从幽暗的房间走到午后的大街风的歌谣温度恰当轻重刚好翻越满文与蒙语的篱笆抄着民国庭院的近路迎面而来迎面进入我的手臂和双眼我轻轻挥手,那车水马龙就远了我定睛一看,那摩天高楼就隐了刘邦励志的唱词奔突洛阳李世民纳谏的御批出走长安在汴梁与南京,迎面而来的风那么舒爽千年浩荡:犹如竹简的宣告与一位年轻的僧人乘车偶遇他说,山下那些做海鲜生意的离菩萨那么近,却杀生不知收敛宗教局、工商、城管都说过但不相干,没有法律规定不准杀鱼店主们说,祖祖辈辈靠海吃海不干这能干啥他说,香客们也是,拜佛嘛别沾荤他们指定歇业,但只看着店面更阔了咱不多说,他们土生土长不好惹咱没想专门要断人财路不过,店主们每年做几场法事估计也知道自己有罪他说,在最初修的寺里没留下七岁吃素十五岁遇着师父,指引升学他问初中没毕业怎么衔接师父说,与社会学校不完全相同中专、大专,一直考到本科面试时候,考官观察有没精神病症他说,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做早课然后干杂事,习惯了,很充实主要从事宣传工作,写文稿贴布告听说下一拨提拔该轮到了没求过,但总归令人愉快这趟趁年休假,想去看看长城作为一场聊天,我肯定也有话说我的话立在他的话对面像镜子的内侧或外部有阴影的相似,有光线的变异比如我说,我吃了三十多年的酒与肉以后也没想停止火车小站沿路有许多火车小站火车都不会停顿但它们仍以站的名义存在其中一些名字还很熟悉大概因它们与某些事物相联比如站牌生锈的驿亭在上虞白马湖附近我知道,在这里下过车的有朱自清、李叔同、丰之恺作为火车站,它们如被谪贬的古代官员更多时候,空有一个称谓,空有一套规矩在我一个过客看来它们的出现或消失,似乎并不重要而有时,又很重要隧道开车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需要穿过许多隧道绵延的群山,为什么此山打洞而彼山一如千年前的沉睡这是谁的选择一条条路,一个个隧道就这么连着一座座城市连着一片片人间烟火在穿行于隧道的幽暗处时我听见从头顶的山坡上一阵一阵传来声响无数的人,丈量乡、县和省域押解的官差、越狱的囚徒、戏班子云游的和尚、告老还乡的忠良106107以及赶考的书生……多少年,脚印就是关牒一元硬币我看见一枚硬币蹲下身子想捡拾,却没有成功原来,它已深嵌于斑马线的白胶估计暂时回不了它应该在的金库,或者谁的裤兜它本可替小孩换一根白糖棒冰或作为团队的一员,参与购买豪宅甚至呼啸一场金融风暴而现在,它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被囚禁、碾压我看见它在车流间晶莹的泪光耍猴三只猴子和一个老人在闹市里圈出了一块空地老猴来摘老人的草帽,扔了路人停下脚步,发出了笑声小猴把草帽捡起,给老人带上另一只猴子蹲在那里像看客老人用鞭子抽老猴老猴不服管教,向老人争夺鞭子停下脚步的路人已经围成剧场哄然大笑老猴没能夺下老人的鞭子又将老人的帽子摘下,扔了小猴又捡起给老人带上有的路人向老人面前的铅盆丢硬币有的路人开始离去又有路人,刚刚停下脚步一个有故事的王国始终在产生鞭影和欢乐直至城管到来刺猬如果下雨,它会躲到干燥的角落如果晴天,就到处走走满脑子想着弄点吃食不幸被猎人抓到了在村庄的操场上,成了小孩们的玩具有时悄悄舒展身子,探探虚实有人一把沙子撒过去它就立即蜷缩,像硕大而苍老的野生栗尽管浑身是刺,但它知道自己干不了什么坏事刺猬之死柏油马路上的一摊鲜血在阳光下特别耀眼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刺没人能判断遇难的是一只刺猬当然,没人在意它是什么就像被遗弃的荒草包括肇事司机,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人可能埋怨,碾得太烂了不然收拾收拾还能作下酒菜布罗茨基西伯利亚的风使他的眼睛更纯澈他给火车添过煤,在金属上刻过图他看守过死人,检查过地球当他静下心研究句法,被一双怪手拎到了法官面前,拎到了遥远的劳改营这个头长反骨的俄罗斯老头啊在冰天雪地,他的歌喉嘶哑当黑色的度假中断,他开始了阳光的假期在北美洲,像一只候鸟遗忘了归途假日真长啊,是二十余年劳役的回馈他残留着祖国赠予的寄生虫金印在1987年的花园,与诺贝尔会晤化学与诗歌有个共同的象征108109生活纪(组诗)读诗一个言辞激愤的人写下的诗,何以那么平静他写道:炊烟静止,细雨无声一个衰老的农人一刨一刨,在挖地里的土豆屋前屋后,野草疯长整个村庄快要搬空,消失祖辈的坟地微微隆起,路口一株高大的苦楝一年一年结着自己的果子一个言辞激愤的人何以如此平静只把稀碎的忧伤搬到纸上晚安洞箫呜然,天音妙曼取出白天所遇之物:茑萝,商陆,带小刺的杠板归最后是百合花粉过敏.
像镜子内外的两个人沉默以对露水在旷野,有晶莹的骨头秋天鸣叫的鸽子,一声又一声风荷道自然,道自然无限幽微,已散步到夜的银帘子前瓶子,抱着水色辽阔.
晚安,花朵灵魂的独处,最美密盒缓缓打开……寻着苔迹,我来到风中的森林密盒,就在第五棵树下炊烟,是一把钥匙沿着绿色植物的路线,进入到八月的锁眼世界很大,要找的心就在密盒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拥着隐秘的爱更衣,露出蝴蝶锁骨读字,语调沉稳.
磨墨,像梦境里的人密盒周围,清泉汩汩涌动,野花轻轻战栗头顶的白月亮,飞溅着银光谢谢命运赠我以密盒,我又想起了你深邃的眼神似大海,有群星闪烁蝴蝶蝴蝶也是小小飞行器感谢她,带来梦幻般的神秘和美"她有轻盈,大于悲伤的爱情是真的,最多的修辞也说不尽故事的斑斓.
"而你,很喜欢穿黑衣衫的那只看起来像庄严的修女她刚到修道院心里,藏着一只害羞的月亮呼唤你在等一声呼唤像一朵云,或者一粒石子丢进湖里你在书页空白处写字让纸张多出隐秘的回应宇宙浩瀚,一个人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唤多么神奇而那呼唤又格外细弱,坚毅像秋风微微涌来的忧伤蝉声渐渐远了在你的耳边,那声呼唤也时断时续总有一天,它会跌落在银河像众多的呼唤,无声无息110111纸上在一张纸上忍住了焦虑时间漫长而短促,每个清晨是新的也是旧的你不期待铃声响起打破惯常的平静每个人走在自己的路上,路盘根节错你想自己就是一盏红灯守着一小块空茫,不与人群擦肩不言孤独和雨水一首模仿的诗歌即将完成生活要靠自己的心智,是不是桂花又要开了,愿它会多赠一些银光于你白露唱片转动一曲梁祝此刻,逝水东去,无声无息.
小提琴上的手指亦停止了行走留下的协奏曲,在河水对岸如泣如诉,一粒一粒破碎的音符圆润滑落下草尖最后一粒余音打颤"我先飞了……"你看见一只蝴蝶收拢翅膀离开秋边,离开十八楼台大地阴沉,人间所有的雨水都在赴死的路上我们在诗里,我们喜欢用蓝色的隐语说话.
累了,也直接露出伤疤看见干净的自己,很难须登上高高的山峰,来到湖边.
须穿过迷雾去探寻爱情,而雾越来越大喜欢彼此的气息,我们是不同的野花.
开在旷野里,我们有精致的美也有绝望夜深了.
往前的路还很长我们没有说好,但把秋风都想象成了……一匹白马夏至花期已过,春天老去河水兀自流,大提琴在自己的怀里喑呜她有震颤之唇,仍想被一个人啜饮她有蝴蝶骨,仍想飞向远方浓荫盛大,风开始燥热她身体里孤独的酒盏,等着升起醉意清凉的云朵,是否还盛放着共同的天气那闪电里曾有柔软的眼神夜深了,她跟一条河流出发在转弯处,把自己搬进闪烁的波光她不知道,她会遇见谁一个长夜无眠的人,眼角含着热泪留守者海藻倒挂在时间的琴弦上穿过它的是自己寂寞的手指.
你是谁你在想什么赤裸的美搁在镜子里,被陌生的钟声打量深深的眼眸里没有秋水未来是一截完美的空白——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而你是一朵被蝴蝶丢失的魂立秋最喜欢秋天,她显得有些兴奋"有时候秋天就像一个孩子有时候又像是母亲,总之秋是我的亲人"流水不紧不慢,阳光让人舒适月亮无疑是秋天的最好金风玉露相逢,爱情当然也是秋天的最动人"更重要的,我身上有秋天的气息包括孤独和忧郁,寂静和清高……所以你才那么的爱我"每一个秋天都如最初的那个她从青枝绿叶间走来,抬头就看见了自己一朵金黄的比喻锦瑟水光粼粼,一袭白衣帷幕轻启开清秋的天籁,从美的瞳仁出发记忆泛起春天有音符列队,发芽,听自己唱歌花朵,柳叶.
叫盈盈的姑娘身子单薄透明你用喃喃絮语,养育一株清晨的水仙再用爱的宽袍暖她.
任钟声细分出新的路径112113尔后骑着月亮(月亮是一匹马)经过竹篱,头顶一树梨花白铺展到天涯多么完美,花瓣簌簌落下两匹马在湖边饮水.
生活没有认出它们就像我只爱你白衣飘飘的部分老式秋天木头桌上,唱机陷入盛大的回忆窗外树叶坠落着飞翔想起熟悉的人,越来越陌生曾经爱过我的人,曾经彻夜交谈的灵魂去了别的地方感觉比星球还遥远今夜,如果谁坐着老式火车回来寻我我一定泪流满面细小的耳语如果不能飞翔那么就沉淀,把自己放回低处秋虫唧唧,仿佛细小的耳语仿佛飞往天空的海水,仿佛卑谦的你那些钟摆里的青春那些路过的风.
会重新爱上你爱上星光下,身子的幽暗简单的,干净的.
一颗草木之心旧历老式楼台,旧时月光碎步,绣花鞋七月兰浆,八月诗禅,九月浮槎你在廊下练剑,衣着体面,也不怕汗水津津鸟鸣,清晨一剑丢开寂寞,一剑里有更深的雪我啃杏核惦记梅兰竹菊几个贵人认一门远方亲戚台风云雀提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前来从大海那边脚步如此沉重,莫非内心很多苦厄带来风声,潮水带来雨滴,雨丝.
仿佛被扯断了的月光,小径又像一个时代披着华丽的外衣身体里混沌一团唯有清亮的鸟叫依然像银针,修补着古典的破碎总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小茉莉一朵一朵枯萎,而香樟已高过了四楼风在风里,雨在雨里昨夜掀起的一场零乱,尖锐和迟钝的声响同时启程穿过风声,她的目光抵达白鹭萤火虫,星光和玫瑰岛屿她写下台风:云雀在喧嚣中止语.
内心是佛乐,屋顶漏下的光斟满整个房间尚有夏天转眼就落在树下果子熟透的消息毋庸置疑连同自己,一枚黄叶在秋风里打转世界跟着清凉下来鸟声悠远,天地逐渐空旷,远去的流水带走植物内部伤感的气息这是十月,苇花红成一片在远方,吐露朝霞一般的火红它们尚有迟到的热烈像你,尚有余生的爱像我,尚有眼角眉黛的春光风吹着远方,也吹着河堤钟声钟面上萦绕一群蝴蝶雨水安稳.
你在自己的眼眸里养两只月亮玻璃屋似乎装不下指针.
在河边来来回回的是时光的肉体.
你的影子在水墨在远方的旷野之上蝴蝶纷飞.
你养育的月亮慢慢长大她们饱胀而美风的舌尖碰一下,就会汩汩地流淌出一个起伏的秋天.
六弦琴,旧字帖身体里传来轻轻的吟仿佛一部老电影又到八月今天要比平常醒得早些但小城还是一样.
并无八月刚开始的新鲜窗外车水马龙,都在生死的路上114115读诗歌,不同的个体有不同频率的呼吸和心跳有些太快,弦在箭上,令她紧张兴奋有些太慢,气若游丝,她捏一把汗起床,洗漱光阴哗哗地像水龙头流出的水大部分浪费,小部分用来洗去脸上的不洁却洗不去心头的嘈杂对着镜子,她告诫自己"放下嫉妒,不舍,争辩,猜疑还有野草,瓦砾,寒烟……"一个人的肉身已够重骨头里,只允许清风进来一首诗"要经过多少修为一首诗,才能长成一朵花的样子让凑近它的鼻子,闻到芳香离开了,还念念不忘,陷入美好的回忆.
"醒来,她对着镜子微笑尔后迎着秋天走去,那些天高云淡,神清气爽鸟声带来古典的清凉秋天让自己长成一首诗的模样"把过夜的戾气,把混浊之心压一压,或者在自己的身体里消化给稻田以金黄,给路途以宽阔给水不紧不慢的流速.
"秋月一样,灵魂高洁,一个仁慈的女王迎着秋天走去,万物明亮每个人周身都是光也有足够多的爱的雨水写下秘境的人在南方他的诗行里有四季,船只,有太阳,北斗不管时光如何更替,嘴里含着一个好听的称呼暖意来自最后一句,蜜蜂脱下羽衣是的.
秘境是一片水域喝醉酒的风怀了孕濒临.
一个人的眼睛画在一张洁白的纸上一些动词分娩出更多的水供鱼和远来的鸟栖息他环视了一周,满意地离开了.
身后的城堡被一只蝴蝶窥见夜幕降临,恍若打开前世之门路过秋天搬运月光,不想被流水带走靠微弱的闪烁拯救,在空荡荡的夜里怀念自己的影子中间隔着凭栏微有爱慕的文字穿梭,月光是一把利剑也是干净的棉线,缝补伤口未来在哪里,循着冥想的脚印看到运河边上有一个望月的人,爱情正在经过他爱情正在经过一个裹紧衣衫的人而未停留,他的身后又一阵寒风,凛冽地来了大海是一面镜子一枚松果,被风吹到海里举着它未醒的梦,梦里飘着松香静静地聆听,海的回声有人在捕鱼,那渔网里忽闪一道一道闪电有人在踏浪,追随月亮和太阳储备一生的勇气有人在望星空,把脚印遥向普陀山和桃花岛柔软的心里有爱和菩提有人抽刀断水,取下额头的风霜扔进大海,头也不回大海是一面镜子,照着人世大海微微低下,桑田微微隆起月光岛屿喜欢倚在窗口这时候,窗外最好有绵密的月光蔷薇花开了风吹来,沿着花瓣,小心地进到花蕊里去羞涩的花朵在月光中,轻颤了几下远处,河水荡开涟漪多美啊,仿佛离尘世很遥远仿佛在昨夜梦里,他在她耳旁说:我想一直呆在你的身体里怎么会忘记呢她的身子,她的心,就叫作月光岛屿泡在一盏茶里鸟衔来梦幻,铺展在河面麋鹿,或天鹅,在水镜子里看见合欢的世界一片海市蜃楼绿蝴蝶般,翩若惊鸿来自人间深闺,也像来自迷人的月亮的宫殿116117惠风新鲜,遥想竹露滴成清响慢慢品味,欣赏水中女子的芭蕾在一盏茶的开阔和浩荡里用智慧交谈云烟之乡,水气迤逦身子慢慢柔软,耳畔送来曼妙的经文春潮奔涌,而心画下安静的滑翔生日贴月圆之后,一声啼哭升起桂花香铺设开路径半生长啊:一路开着花,刮着风下着一场场雪半生短啊:鸟刚飞过屋檐就不见了左邻右舍不断变换姓氏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镜子改变角度总有些风雨不尽如人意唯有花香是新的像母亲轻轻地唤你的小名香气从背后袭来一个日子,便被众多的日子簇拥想起一个人开始是蟋蟀,轻轻唤着夜晚之后是白露,一滴露水不知道有风吹草动的危险这让你想起一个人,他在南方他有平衡术,眼里蓄了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白露曾像他的年少在诗里出现,那时候总有悲伤和喜悦在身上来回走动露水从草尖滑落,破碎而他已轻松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在人世高处获得月亮一样的圆满尔后尔后,必须出现新词比如夜航,赶赴,姽婳,亲爱的故乡必有一个词没被你青睐过更重要的是必须制造一枚新词,来自想象来自白天树林里浮现的脸那里风声清澈很多星光聚集一起,一轮古典的明月加入进来他们谈论陡峭的山峰也谈论时代的美而你要遥远的部首,在手掌心发芽就在今夜,你要你的诗升起一面新鲜的湖倒映梦里的高原和另外的人颈椎病谁放牧一群蜜蜂在你的乡间小路蜜已被月亮添光徒留蜂刺,一阵一阵啃食造梦的光阴这是你的幻想,当你手麻,恶心当你难受得说不出话事实上是这样的低头一族,脖颈上一直压着一头山羊的重量椎间盘被不停地挤压拿医生的比方来说椎间盘突出就是整个的人被挤出了大门膨出是它的头被挤出门缝它们提醒你,在人间万物有序一旦破坏,便要遭罪即便是骨头,也是脆弱的午夜摇摆酒酣,在午夜的虚幻之海你的眼眸升起一场动荡的火焰蔓延整个房间,奔跑的醉马无法安静下来它喊:水,水,水……一条鱼,抱紧快要窒息的海,和它全部的梦呓苦丁一个舌尖有苦味的人名字才不会很快被风吹走你把梦安放在她身上你保存了从她那里获取的袅袅之美一个人身体里有苦味的人才算真的来过人间你见过了很多人,决定去见一个没有见过的人你有千言万语,从头说起爱带着苦味,美也总是稍纵即逝心动的部分,不该让它一直在心里118119来自藏区的诗家家是那个曾经是越州①现在是明州②的地方,家是那个写信时地址上有很多市的地方,家是那个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但都你侬我侬的地方,家是那个一起玩耍你说man③他说xi③我说nawo③的地方,家是那个豌豆④倭豆⑤蚕豆花永远分不清的地方,家是那个黄酒甜酒白酒水喜欢温着喝的地方;家是小桥流水雨打芭蕉,家是青石板路光着脚丫,家是豆浆葱花餈饭团香,家是年糕饺子红膏炝蟹(ha)⑥,家是三月清兰八月金桂,家是夏雷隆隆冬雪洋洋;家是跟着妈妈挖到一棵大荠菜的惊喜,邬斌锋家是随着爸爸撒下几粒油菜籽的期待,家是舅舅妈妈姆姆阿姨哥哥姐姐还有我一个模样,家是嬷嬷⑦爸爸叔叔阿姑弟弟妹妹还有我一桌晚餐,家是越来越大离她越远,家是越来越长想你越深……①余姚古代曾经归属越州,就是绍兴.
②近代归属明州,就是宁波.
③拼音都是"玩"的意思.
④普通话豌豆,我们叫蚕豆.
⑤普通话的蚕豆,我们叫倭豆.
⑥呛蟹的蟹,我们发音:(ha)哈.
⑦嬷嬷是爸爸的姐姐.
许愿栽一棵树苗,在帮普的小河旁,让热热的汗水,在高原上流淌,就一起面对风霜雪暴,就一起迎接大雨疯狂,就让风暴坚强你的枝干,就让大雨成为你的滋养,许一个愿望,让高原变得美好,让热热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就一起风暴吹过脸庞,就一起迎接大雨微笑,就一起在深夜坚守岗哨,就一起绘画堆龙的篇章.
格桑花,向太阳,雅鲁藏布格桑花,你默默的站在河畔,深深的祝福啊,拉萨,拉萨,迎面吹过一阵香,不管风吹,任他雨打,绽放吧,绽放吧哪里都能开鲜花.
康巴汉,骋天涯,天路旁的康巴汉,你默默的站在天路旁,深深的期盼啊,羊达,羊达,远方飘过一片霞,堆龙的地,堆龙的天,飞翔吧,飞翔吧,哪里都是你的家!
收获过完了整个黄色的秋天,快进入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个月,帮普沟的紫土豆是个丰收年,辛勤的付出品尝到了甜,收入增加了一万多钱,120121精准扶贫温暖了每一个家庭的心田.
已经是第八个星期天,我们的村干部扎西还坚持在第一线,依然记得你们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就算是黑眼圈带着笑颜,把好的政策落实到田间,把每一分钱尽快兑现;依然记得你们信心坚决朴实的言:我们的工作只是一点点,但愿能给百姓收入增加一些些,即便藏区的农田进入了冬眠,让生活过得香甜歌声悠远.
援藏,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责任,我们有幸头顶援藏干部崇高的称号,我们有幸能够亲自来到西南边陲参与建设,但是承担的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义务,肩负着援藏干部的应尽职责和神圣使命;援藏,是辛勤的付出,更是满满的收获,付出的是我们的汗水、心血和在岗位上的全心投入,付出的是我们一颗情怀的心和纯纯的高原红,但是我们更能收获到西藏人民的一片真诚以及这方水土的感情,更能收获到我们在雪域天堂的经历,在绵薄之力后取得成绩的自豪和我们自身不断成长、成熟的历练;援藏,不仅是一项工作,还是友谊的桥梁,把西藏和内地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把拉萨和北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祝愿西藏明天更加美好!
祝愿咱们的国家繁荣昌盛!
堆龙德庆之秋片片黄叶飘落在了堆龙德庆,嘎东贡巴山尖尖积起了白雪,帮普曲水沐浴清澈,宇妥神鹰翱翔天边,楚布经声遥远,比西牦牛悠闲,加木忘返流连,金色朝霞笼盖了堆龙德庆,像涅槃的凤凰从东到西边,安居工程经幡飘动,藏家升起袅袅炊烟,端起银碗圆圆,抓团糌粑面面,酥油茶香味甜,柔柔月色披洒在了堆龙德庆,如水般夜空飞过了南飞的雁,绵绵情歌飞越云霄,雪菊花开漫山遍野,雄巴拉曲神水,香雄梅朵花海,邱桑村上温泉,京藏铁路蜿蜒穿了堆龙德庆,东嘎桥的彩旗开始换了新颜,银杏矗立青藏线边,318杨柳倒映河面,堆龙大道宽广,贾热隧道贯穿,团结连着环线,弯弯溪水流淌过了堆龙德庆,宽宽的河面荡起一圈圈水波,易地搬迁家电下乡,设施农业精准扶贫,老人摇动经筒,镌刻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122123蓝丝络邵铖希1"勇非,带上这条蓝丝络,走吧.
"这个高大鬓白的老人最后望了一眼面前的小和尚,不顾他的神色惶恐,树根般绵长而深重地合上了山门.
勇非只觉得被丢进一片海里,四面八方灌来墨黑的潮水.
舌尖苦涩.
"师父……"他喃喃一句.
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走着走着他奔跑起来.
远方抖动雷声,他把手中的铁棍握得很紧很紧.
2他呆呆地转动着手腕,就想不通了师父临别竟托付给他一条蓝乎乎的带子,而不是像他之前总想的那样——一掏手缓缓捻出一串滚圆肥大的念珠,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蓝丝络被他系在腕间,打完结余下的穗头不听话地微微摇动.
是起风了.
抬头,头顶的大树像被魇住一般,抽搐的枝条四空乱扫.
苍白的树叶上演撕裂,坠地而忽升,被阴风卷着扑过他的脸,他咯了咯牙一阵哆嗦.
大麻袋似的黑云飞来,尾随着远处划玻璃般的长疾呼啸.
他站起来,又弯下去找棍子,手抖着摸了两三次才举起横在胸前.
他这时才隐觉奇怪,行了五六日不曾遇见行人或鸟兽,就连此刻暴雨来临也不见有鸟紧张地窜飞.
怕是早就预知到什么躲起来了吧,他想着,不愿将它们和自己下山的使命相联系.
再抬头,黑云轰走了褐红的天空,天地"啪"地陷入黑暗.
由远而近,落叶沙鸣,一时间响应之声铺天盖地,朝他所在中心滚滚奔涌.
一滴雨磕在他的额顶,紧接着雨箭轰散漫卷,躲闪不及.
"七月流火之时,未流放足多莲火于河,以致河妖出世,掠尽光明,肆立妖都.
自此人为世客,世世奴,世世伏.
""师父……""勇非,去取来雪山上重门深锁之处的火种,燃尽魔物,救人,救己.
"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一天爬满了深深的阴影,残阳枯藤不语,他背过身去.
"不必害怕,你亦修禅十年,既无惧于死,更何惧于生.
"那声音颤抖着压低,小和尚感觉这个背对着他的高大身影,像尊佛像.
"勇非谨记.
"支离的记忆与现实的冷雨交叠共泯,自语之声被黑色野风吞没.
他甩了甩袖子,那里都是水.
他还是没能掩住眼中忐忑闪过.
他闭了眼.
"不必害怕.
"打坐入定.
"何惧于生.
"3鲜红的,是骨头,是碎片,在体内穿透、纠结.
血液凉飕飕地在皮下一疙瘩一疙瘩地弓蠕,他一刹跪倒,棍子"哐当"坠入碎石,他无力伸手.
深灰色的鳍从他的背后敦实地生长出来,胶质反光似液体般流淌,锋利的怪诞.
"果然没有放过我.
"勇非望着自己左前臂上略有腐烂的褐黄色伤口——那是前些天河妖划下的印记,但令他惶恐的是自己身上异变的寸肤,坚硬、生灰又冷漠——只有熬到死的办法了吗他觉得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黄沙纷扬,一寸一寸吃了他的身体,走走不出去了.
眼前忽然好黑好黑.
"禅,即探寻生命的意义,天地的意义,轮回的意义.
比如你我为什么在此,为什么这样说着话,你可懂得"他七八岁时,山寺天水月凉,师父轻衣舞棍突至面前,他伸手挡开.
"是缘么""没有答案的,哈哈!
也可能是佛祖搞错了对吧"师父仗着仅有的三根黑头发一阵大笑,"生命与天地,轮回自始至终.
"末了他怪模怪样地说,"巧合与注定,是同一回事哦.
""可是死亡是注定的,何来巧合之说""比如你死于乱石,我自葬深山,124125这难道不是一种巧合吗"师父微微含笑.
微微含笑.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他猛地一阵哆嗦.
手心底下到处都是乱石.
哼,他粗粗喘息一声,狠狠往前瞪着眼,冷冷地凝视着满地碎石狂草.
已是雪山脚下,只消推开那传说中"重门深锁",火种触手可得.
他的衣衫上满是淤泥和血迹,他的心堆满了一路尘土,只剩下从老祖宗那里被赋予的最原始的反应.
青黑色的雾蒙住大半山头,奔流旋转成可怖面容.
无声,像是他压进喉咙里的疼痛,要待一场喷薄.
"喂!
"远处碎石尽头奔来一个人影,手里闪着赤红的光在雾里那么刺眼,在跳动!
勇非使劲站起来,猝不及防又软倒下来,手掌在石头上割出了血,麻麻的.
那点红光颤颤悠悠,他直愣愣地盯着,灼红了他的眼睛.
很久,深凹的眼眶里破出两颗泪晕在深红的石头上.
"这是我一路苦苦寻来的……"他哽咽着自语,说不下去.
尘埃、呼啸,聚合成越来越近的人形和巨翅割裂空气的鹏鸟.
寒冷的气流飕飕地从冲过他的身旁,凛冽、刹那结成白霜覆盖肩头.
他闭上冷风中火辣辣的眼睛,再睁开.
弱冠之岁的少年,被利物划破的衣衫,肆长飞扬的黑发,拿所有的生命力化作脚下生风向这里疯马般奔来.
头顶上怒目的大鹏,一声长啸、一个振翅就滚来城墙高的尘土凶雾,却仍然挡不住少年手中抓住的火把明光,在风中越燃越烈无所畏惧的——雪山重门深锁之处的火种!
"和尚,快滚开!
"少年朝勇非大叫.
那团火点燃了他,让他几乎忘掉了背上剜裂的痛,站起.
浑身骨头咯吱作响,血液断流像被摁进冰窖,一步三趔他扑进一丛较高的荒草.
火种!
火种!
"我引他,你走!
"勇非感到自己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灼烧,他以战姿举棍而立.
少年带着大鹏鸟绕了一大圈,鸟的兽气轰来使勇非一顿恶心,气流之强几乎摧毁他的定身之力.
"来不及了和尚,"少年切齿大喊,回头抽缩着一望,"它认的是我.
火种,接着!
"火把稳稳地抛至他的手中,握紧.
"你……""一定要狠下心来救大家,只有鲜血流遍才会有生的希望!
"少年咬紧牙关,眼泪被风倏忽吹干,"别像我胆小……"越来越轻,断、断进风里.
"一定!
"勇非大吼,擎火疾走而离.
离到远处,像是一桶井水装在心里,寒而深重将要倾覆.
"我都成妖将死,为何还信我……"关于英雄主义的什么又像泡沫一样在他心中吹起来,他只想着要去救世.
走了几步又疑惑起来,想起少年的遗言,他不走了.
——非是鲜血流遍,不得餍足.
呼啸再传来,他用尽全力,渐行渐远.
4刚下山就遭遇的风雨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曙光将起之时,勇非睁开眼就打了个哆嗦,继而站起掂了掂手里的棍子.
"又是行走的一天啊!
"他慢慢拧着衣服,一瀑布一瀑布的水溅在地上,"大概也快到雪山了,找个村庄问路吧.
"他忽然瞥见手腕上的蓝丝络,也将它取下拧了拧.
轻轻拈着举过头顶,瑰红色的阳光精灵般绕其旋转飞升,溪流般浸润它的边角,柔光中是勇非一句微笑:"你也很美啊——"他恍惚间明白人间流转,得珍重每一刹的安然.
所幸河妖掠不走自然之光,晨光微熹,自是信仰.
林间蒸腾起漂浮的水汽,树梢、脚底残留的阴影被踏碎在日光破云的一刹.
黑云之后隐隐渗下天空如雪,树叶也屏着呼吸半露透明,依旧无鸟,只有一双布鞋踏过水与叶,漫开带韵的跫音.
"这里——"再往下是一座村镇,背山面林包裹起一凹的青白小房,本该是泉湖之地反而养育了一方沃土、几邻人家.
树影婆娑有时间之河流过的青翠,大河蜿绵愈喷吐雨后的湿润气息.
眼眸中光点跃动,是他勇非.
记忆中穿透过若干年前母亲的声音,飘摇孱薄如风卷之草:"明天就上山,尘世与我,你要学着忘记……"像一把梳子梳过满是结节的长发,一顿、一疼——"对不起,木……"她吻他的额发,是半梦,年幼.
——一泪珠.
如今他又临尘世,记忆不再被佛经束缚,花木万有,悉似曾相识.
他站在村中顺着道路望去,三个孩子正在打扫地上约人足五倍的泥脚印.
平房白面黑瓦,门窗紧闭上封(土黄色的条子严实得很),至路的尽头一口青灰大鼎,没人管地端坐在那里.
再远处那条大河咕咚咕咚爆裂出脑袋大的气泡,起落张合地像要吃人.
道路边的树,死了.
他的眉梢颤了一下,左脚不由往后一退.
握着棍子的虎口冷汗涔涔.
是河妖,他早该想到河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迹之地.
不如安慰,也许是一人挡万军、快手斩乱妖呢,他想象着自己负棍清色孑立,身后是众人的感激与期望,是一个女孩子吻在他耳边推开"一定平安归来"的波澜,是咫尺的雪山、火种,所谓"明天"倾泻的光芒.
其中一个孩子蓦地向他奔来,在他面前五步远处像要踩到雷区似的又往后跳开,稚嫩的脸在风中揉皱成怒容:"你是126127谁快走!
""行道之僧,无名.
"他心中却坦然平静,"小施主,这里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能救你们.
""谁要你救啊,无名和尚!
我们过得可好了哪要你干涉,出去!
"那孩子嘴巴高高撅着,没拿扫把的手搡着勇非的手臂推他往后,推他不动,干脆把扫把丢了,两只手一起来赶.
"不是,你误会了,我……""走啊!
"孩子大喊起来,他竟听出几分恳求.
另外两个孩子也跑过来了.
这时旁边屋子的门咧开一眯缝,一个老妈妈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又转向孩子们,慈爱的沙哑声,"三喵宝,你们扫地去.
"三个孩子散回到他们的岗位上.
勇非朝门缝里的眼睛走去,那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他走近时温柔地弯起,带起周围深色的皱纹像波光明灭.
"远方来的客人,你别介意.
他们只是好心.
"老妈妈只高到勇非胸口,背脊弯得厉害,着深青衣裤,有着他想象中所有老人都惯有的温和笑容.
他斜扫了一眼屋子,水泥砌就的壁板,桌椅柜床干净摆于一侧,只是没有灯具,从屋后的一个小洞里有一束阳光射过厅堂暗暗.
像母亲落泪,泪痕直直地划开脸上的尘埃.
他一霎恍惚.
"几个月前妖大人就成了我们村子的首领,他说不能有灯火,不能有日光照耀,"老妈妈从侧室里提着一个灰扑扑的茶壶出来,看勇非盯着那束光迷离,"我偷偷开了个小洞,他们来了我就会把它堵上.
被发现了恐怕我就得躺在案上当祭品咯.
""妖大人就是那些河妖吗村民们大概过得很苦吧"悲悯苍生,自己到底还是从师父那里学来了点好东西.
"是,妖大人是得尊称的.
妖大人对我们很好,经常来各家各户做客并带来食物.
只是不允许出门去,除了孩子们,他们得负责扫地的.
"老妈妈忘了拿茶杯,鼻子里喷了朵气,又挪着身子走进侧室.
"可这是囚禁,他们是要统治你们啊!
"他咬着牙让这句话挣扎着从牙缝里穿过.
"流离冥府,不如伏于强者.
"老妈妈站在他面前,微微笑看进他的眼睛.
若悲哀如冬草般扎手,要么抵抗,要么顺从.
因为无处可逃,不如苟活.
是吗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抽搐.
"对了,路上那口大鼎,是做什么用的"勇非望了一眼窗外,只是窗子被横横竖竖的木板一隙不留地钉住,透不进光明,透不过未来.
"清晨有六七个年轻人在屋顶上看日出……大概是六七个,我不清楚……要处以恶水淹顶之刑.
"老妈妈转过头,眼里灰冷如熄煤,"妖大人定下的所有禁令,都绝对不能违反.
"5再也听不到大鹏鸟的呼啸了.
勇非蜷缩着蹲下来.
长长黄草,掩掩无疆.
我不过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半人半妖.
却要背负"天下"之重的盔甲.
黄草在风里一圈一圈荡漾.
火焰欲断又连上,像皮肉作戏码.
只剩下我了.
他站起来继续走,眼睛像被风挖空的鸟巢.
一个山洞,他低低地欢叫了一声"喔".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朵蒲公英,快要凋零濒临陨断,他试探完危险后走进山洞,无风的臂弯护住了他最后的羽叶.
他瘫倒在岩壁上,火种在他捡来的几块木头上安静地杵着.
前臂的伤口流脓了,手掌上挂着血,背上的鳍怎么都觉得多余.
他好累,不想再动弹了,最好永远都不用再动弹了.
他困得很,眼皮一合一合地望着虚空.
"四岁的小男孩.
嗯,以后你的法号就是'勇非'了.
勇往无歧,非凡无惧.
"飘雪山门.
师父牵起他的手.
"母亲!
"他喊.
覆雪长阶回头一女子,黑发飒飒,伶仃孑立.
他喊得太响了,一刹那他和母亲之间紧紧相攥的绳索在大雪中冰封,碎裂成星.
她决然离去,他的手被师父扣紧.
深褐色的植物根须从师父手中生长出来,蜿蜒成恐惧,攫住他魇住他.
下一秒崩裂坠落,脚下的石台断开黑暗深渊.
"勇非,非勇,非是勇敢.
"滔滔大水淹没他的头顶.
烫红的火和烫红的血.
眼皮一翕一合,好像一条深灰色的鱼,老到没有力气.
"平举铁棍,单脚立柱一个时辰.
"师父对他的训练从不手软,脚下吹胀般的酸痛滚滚上升.
"你只是天地一微尘,你的痛不过是一颗尘埃的痛,有谁会怜悯你""九青棍法,练一遍给我看.
快,出棍再快!
"师父突然闪至他面前,一根树枝锁住他的攻击.
"我输了.
"牵扯出不甘的恐惧,黑色.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一卷佛经对展,师父抬头,目光刺破他的神思游离,"小和尚,你心在何方!
"他拼命往上游,一小汪的阳光就在他的掌心他却抓不到,破不开绞紧他的黑暗和水浪.
抖动的铁链和撕裂的血,翻涌而来一瀑布的黑色恶爪吞没了他,密密麻麻的小虫托起他的身躯,一寸一寸啮咬他的皮肤、内脏甚至眼睛,白玻璃和黑玻璃一齐碎去.
"反正总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再128129痛再累有什么关系呢"师父的话,真的,就像一樽信仰……坠落.
他一个激灵醒来,背上似乎有汗刷刷地流下来.
浑身疼丝丝的,胸口也上上下下得厉害.
他两眼空空一扫,猛然惊恐.
——我的脚,我的脚!
被,被火,融化了吗这不是梦.
他脚上的皮肉变得透明,都能望见里头的血管和白骨.
他整个身子浸在一滩粘稠的水里.
伤口.
河妖.
所有的诅咒都连接成狞笑.
"我是妖了"他嗫嚅着嘴唇.
他像一只气球吹胀了气,皮肤像开裂般疼得他眩晕,然后一针下去气球爆炸瘪成一团,他软绵绵的浑身凉意.
"也是,鳍都长出来了.
"那还烧什么妖!
哼,他咬着牙冷笑.
他想起了那个叫夕阳的女孩子,她不跟自己走真是对的.
母亲抛弃他,师父在他背后合上的山门,大鹏鸟和挣扎奔跑的少年,自己模样狰狞站在人间门外.
——用你的火种去救他们啊!
——他们难道还活着吗……再次睡着,他觉得像亲手送自己滑进深渊.
6"何时行刑""还有一刻钟即是.
"老妈妈轻轻地答,一盏清茶捧着给他.
"可以出去看吗"他装作轻松道,点点头接下茶,一饮而尽.
怎么连点个头都有视死如归的感觉他心中多了一股冲劲,他想试试.
"不可以!
"老妈妈脸色微动,眼睛里有了些警惕的异色,略显不安地颤抖着提起茶壶.
他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我可以掀开窗子上的一块木板.
"老妈妈叹了口气.
勇非半跪在桌子上,透过掀开的木板往外瞅,斜着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那口青灰大鼎.
那里围了一圈河妖,模样青黑佝偻,背上长鳍黑翼,前肢同海狮,后尾如蛇,尾尖若鱼,面门上两个深凹似乎是眼睛,无嘴.
一想到要跟他们打交道,他胃里翻上一阵恶心.
河妖堆里站着几个人,他数了数两男一女,老妈妈说有六七个的话,其他几个估计是跑了.
"孩子.
"他闻身回头,老妈妈用手指着他,"你手上的……""是我师父给我的蓝丝络.
"他举起右手朝老妈妈晃了晃.
"没事儿,我的哥哥也有这么一条蓝丝络.
"老妈妈努力让猛然抽搐的脸看起来轻描淡写,"他和一个卖唱女偷偷成亲后就病死了.
我只是,又想起来了而已.
"勇非盯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冒出一句:"好巧.
""啊呜!
"一声壮阔长啸,勇非又探头向外.
一个河妖攀着大鼎往里面呕出深黑的水,两男一女被推至鼎边.
那两个男的稍高,衣裳一红一绿.
女的跟在后头,一袭白裙一瀑黑发,低着头,不过与他差不多年纪.
河妖围拢来,准备要抬举的姿势.
勇非一棍敲开木板窗,翻身而下.
几步飞冲已到河妖外层,再一棍横扫推开,往某河妖额头作撑杆跳起,跃过密密叠叠的敌意目光落至中间.
还是晚了,红衣已被黑水没了顶,绿衣正被两个河妖举着.
"救我……"绿衣的手在勇非面前使劲一扑,五官疯狂地想要逃离这张扭曲的脸,只亏一丝活人的气息牵留.
勇非向那两个河妖甩棍而去,他们振翅躲开同时一抬手,绿衣服落进鼎中,"不不不!
"恐惧的吼叫,魔鬼在收网,他的绝望.
黑水像是长了触手般爬上他扭曲的脸,涌进他的嘴巴,他的呻吟阻断在半空,刺耳地.
勇非看见他被拽了下去,融入黑色的大鼎.
他们会飞,动作太快,棍子打不死他们.
勇非迅速思考.
他回头看见那个白衣女孩颤抖着要被抬起.
他一个跨步拉住那两个河妖的尾巴,往两边一甩.
两个河妖重心不稳左右侧倒,他迎上去接住女孩,抓紧她的手,"跟我跑!
"他单手使棍硬是从层层包围中开出一条路,带着白衣女孩拔腿逃离.
河妖愤怒地长啸连大地都震荡,天上地下两路包抄.
勇非拉着女孩左弯右绕地跑,女孩紧张地喘着气,他清楚一直角逐下去他们必死无疑.
"那边树林看见没你一个人跑过去然后躲起来,快!
"他松开女孩的手,转过身,"我会来找你!
""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他们飞不动.
"女孩叮嘱一句,闪入拐角飞速向树林跑去.
勇非跳上屋顶,阳光毫无遮拦地铺陈开流动的光点.
"啊呜!
"他学着河妖一声大叫,所有河妖面色一变,都振动翅膀向他飞来.
大概是觉得我玷污了他们的叫声吧,他嘴角一扬.
回头望白衣女孩,她披了些干草作遮掩,快跑到村庄边缘了.
再来,"啊呜!
"他在屋顶上奔跑起来,黑色的翅膀,狂乱的气流.
如果他们从各个方向包围我,我不一定招架得住.
他一铁棍捅进前面某河妖的心窝,再一脚踢开.
得想办法脱身进树林.
他一个下滑躲过两个河妖的飞扑,再往后一劈,正中一个倒霉鬼,他又飞奔起来.
河妖越聚越多,黑翅膀遮住了整片天空,从各边屋顶也有跳跃前进的河妖奔130131赴.
左右舞花,背棍劈撩,使一番黑云盖月,弄几回翻身过马,弓步下点如蛟龙浑水,跳步半抡似精猴出林.
然河妖上下飞窜,倒而又生,伤不及害处.
勇非一个滚地从屋顶飞身而下,继续弯路而走.
绕过几个弯路他发现河妖远比自己聪明,往哪边跑飞在上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自己不比瓮中鳖鱼好过.
勇非心中一慌,四个方向扑来有两个他高的河妖,抬头是天网,四面楚歌无声起——"死生由命.
"他嘀咕一声,作猛烈抽搐颤抖,直挺一跪死倒.
嗡嗡的展翅之音近在耳边,他屏住呼吸.
左前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利物穿刺入骨.
"还有点心机.
"他狠狠咬着牙,疼痛在他身体里荡来荡去,他后脑勺像在报警.
利物大胆地往下撕裂他的皮肉,带着阴险的刺探和享受.
不会立马就要把我分尸了吧,他的背脊一凉.
——没事,我死不了呢.
他感觉河妖把他扛了起来,慢慢升空.
接下去怎么办硬打寡不敌众,等飞回村里就是一顿恶水淹顶……水,水可以救我!
如果村里那条河不会吃人的话,我赌一把!
他们应该飞得很低,没有拐弯应该是在空地上……我听见水声了……他突然想起他刚进村子那些张着大口的水泡,不怀好意如同鬼眼……他横了心,侧身一滚真不幸掉落在平地上,又迅速滚几周,"扑通",他蜷紧身子随铁棍直直下沉.
"扑通",该是他们来找我了,"扑通".
派了两个.
他蜷在河底的泥土上,他旁边似乎也蜷着一个什么,大概是睡着的河妖吧,他小心地往那河妖边上靠过去.
拨水之声——丝丝缕缕水流摇晃,凛凛如刀.
憋住啊小子.
破水之声——又是一声.
他们该是走了,"咕噜",他的眼睛从水中探出来.
河妖们早已不在这一块,他们正蜂群似的往村里飞去.
他僵硬地爬上岸,像只刚在泥巴里打完滚的河马.
河马赢了.
他四处眺望一番,目光锁定树林,忍着一身疼痛小跑过去.
起风了不对,他转头.
一个河妖浮在他的身后,空洞的眼睛对着他,弥漫开大雾般的魅气.
他举高棍子,他振翅扑来.
蓝丝络在风中一晃而过,河妖猝然停下.
望了蓝丝络一眼,他飞走了.
他也认识这蓝丝络么勇非竟然觉得那背影有几分温柔.
这一方树林不是他来路经过的那片,树密而林不阔,他很快找到了白衣女孩.
一个风尘仆仆黑色浆水如雨滴答,一个披草乱发风尘不掩笑靥如花.
狼狈彼此,活着已好.
"我叫夕阳.
""我叫勇非.
""谢谢相救.
""套话.
"他与她相对而立,四只眼中一时尽是桀骜.
"我要去雪山取火种.
烧尽河妖,便不再有其肆虐之日.
""夕阳,跟我走.
"他不想让她回去,她回去一定会被"妖大人"抓住.
她眼底一虚,他又补了一句,"好吗"她的眼睛像一座漂浮的孤岛,目光如小猫般孱弱地求助,往外索求的爪却被什么格挡在半空.
"我……不行,我只能回去.
"她心里绞着,滴下来的血逼她说下去,"天下到处是妖,哪里可逃""你回去会死的!
""那我宁愿死在我的土地上!
"一行接着另一行的眼泪滴沥下她圆睁的双眼.
"你不怕吗"他算是妥协了她,心异样收紧,他眼中忽有不忍,"就算逃离有一点点的希望,也不肯离开吗""我……"她身体里奔突着一种奇怪的向往,她对抗着挣扎着.
她真的想逃离她受够了,所以违抗禁令,所以不顾一切地去看日出,所以她早就想过死.
她无法与他对视,她要在他的目光中烧灼.
"今天清晨,太阳就像火焰一般从远山边缘烧起来,"她背对着他,目光穿枝越叶仿佛望到整个村庄,以及越过村庄万里苍茫,而万里苍茫尽是红色,血的红色,"金红色的光像水一样流过天、云和远山上的树,于是所到之处不再黑暗,载满光和温暖.
"她转过身眼里晶莹闪烁,"也照亮了终于知足的我.
""我不走.
"她努力让自己吐气坚定,她只是害怕逃离后的未知命运,不得不甘心囚禁.
他点点头,问她:"雪山在哪里""那里.
"她遥望西北一指,他看见与苍天对接的皑皑白雪.
7在山洞里他似乎睡了很久,火焰推开黄昏般绵长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像在母亲怀里.
那个总是满身风尘的母亲在冬日,会点一盏热油油的灯,抚着他唱很好听的歌.
也许所有人都还活着.
别怕.
水.
他听到流水的声音,一惊醒来.
他挣扎着站起来,水从他身上"吧嗒吧嗒"滴下来.
他忽然记起昨晚可怕的真相,他没有逃避的选择,负棍,擎火,踏上山坡崎路,救人,救己.
是妖又怎样,不伤人就不会被排斥在外了吧.
他微微仰头,天色灰蒙、云却自屹不动,像静止的荒原,从未有人涉足.
132133走进村庄,他悄悄地用火把点燃了所有堆在屋外的干草垛.
不愧是雪山火种,一扫河面也燃起熊熊大火,霎时滚浪浓烟.
水底下河妖仓皇,一时扬烟搅浪.
像鹰般的凄厉号叫,一开始压抑着,随着火势蔓延遽然爆炸.
他快意一笑.
人们从阴影里涌出来,跟出来几头河妖,火烟一冲就三两步软倒成水浆.
"救火啊!
"勇非看着他们抖着双手干号,慌乱地撞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有人把一脸盆水泼进大火,火焰一个俯身继而冲天而起.
他看着他们慢慢审视起河妖化成的水浆,他们眼中闪耀出的满是希望的光芒,他们竟然互相搀扶着向火拥来,像祈祷——也许是受恩那样跪倒.
勇非几乎被感动哭了,英雄主义得到了片刻满足.
火烟一窜,他一弯腰连呛了好几口.
揉揉眼抬头,人们已经站起,有几个人往他的方向望来,好似狼牙铁器的目光,恍若置身遍生荆棘的墓地.
他浑身刹寒.
人们后退,交错,突然爆裂出一声尖叫,无数声尖叫!
空气扭曲,火焰包围了边界,这里是魔鬼的乐园!
他两只手绞在一起——不该是这样的——"只有鲜血流遍……"——他动弹不得,不,快跑!
他觉得自己的脚重得像在和梦魇拔河,一步一步尽是泥淖.
"他,他是妖,凭什么他能跑!
"勇非——也许他已经不是勇非了——听到身后一声粗嗓,指向他的"矛".
他们是对的,又怎样呢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停不下脚步了,他要活,要活!
"抓住他,为我们陪葬!
"众人大吼.
他的胸口、足跟流下粘稠的水来,风似乎突然大了,一直吹进他的心窝里作蛹结冰.
一双手咬住他的脚踝,他脚底一滑狠狠摔下.
他回头看到一张张落魄而疯狂的脸在火焰的背影中呐喊,他们满是仇恨地笑他,把他往熊熊深渊拖拽.
低头他看见自己的血,从埋在乱石中的胸口里倒出来.
——我要活,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
——你给他们活路了吗——这是使命,要用血淹没所有的罪孽,才能生!
才能生!
——你也是罪孽啊他感觉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去死吧.
"他还是伸直了手往外爬,就算来自脚踝的力量无法挣脱.
他的神情一定像极了魔鬼.
太吵了,他想.
血的红,烟的黑,又烫又冷的世界,他听不清了看不清了没有力气了.
"不必害怕.
既无惧于死,更何惧于生.
"——师父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那么害怕呢很多很多的水,他的身体融化流淌.
是腐烂泥泞的水,铺天盖地的水,没有呼吸的水.
他的眼前像下着白净的大雪,幻幻真真.
——我们到底在畏惧什么……他闭上眼睛.
"等……""啊"夕阳回头,斜斜浅浅的褐黄色光芒照亮勇非的手,以及被他抓住的她的手.
一抹深蓝从他的指缝落至她的腕间,他的眼波弥散,动荡着她的世界.
他似乎是屏着呼吸地,轻轻地为她系上那条蓝丝络.
滴答.
一滴水决了一方城堤.
她觉得她这一刻做出决定了,她想要转身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她想要她突突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要说出她的……"慢走.
"他说.
勇非的脸在她的眼中僵僵地笑着,渐渐暮色暗笼,一墙阴影糊了他的模样.
"在希望中生,为你祈愿.
"他念.
她没有听.
勇非望着夕阳离去,身影没去在褪去光色的她的村庄——所有向着生的挣扎到最后都被逼到倾心死亡.
"来年春天,若我能归,为你沐风立坟头.
"他突然想起曾经中秋看师父画沙,平地抹开沙,就是一幅图画.
所有的背影,都不过苍茫.
就好像她,就好像他转身,走向西北的寒凉.
……他的手边,就那条蓝丝络,压在血土石尘之下.
他几乎认定了某一个结局,轻轻地把它拨出来,恍若当初为她轻拈系于腕间,不再当初.
"纵使相逢应不识——"深山里嘹亮起一个女孩的秀音,该是牵着白色裙角走过夕阳.
"尘满面,鬓如霜——"一个老人,该是高大鬓白,手捻佛珠,吐纳应和.
蓝丝络被风卷上天空,破旧的、疼痛的、鲜艳的、苍凉的,好像做梦.
梦底站着无处闪躲的人们.
和我.
134135造落在人间的抒情歌(外三题)鲁析造落在人间的抒情歌芭蕉,闲寂,简素,喜爱纤细的余情,最后达到轻妙'之境地.
新的艺术进取的方向即为轻妙.
好比剑道,气力顿时集中于手腕.
那种感觉啊,苦恼下沉,心地澄明.
"这是太宰治对俳句作家松尾芭蕉的评价.
而当我用近半月的阅读时间把《伊豆的舞女》看完时,我几平党得太宰治口中文字"闲寂,简素""轻妙"且笔力千钧的作家,竟活脱脱像是说川端康成了.
怀着甜蜜而惶恐的心情读完最后一章《抒情歌》,我亦一时惘然若失,几乎要"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每每读到好的文学作品,过程总是艰辛,因为不得不字句揣摩其中奥义;而读完之后总不免临书涕零,心情狂乱,要镇静除非写些什么,一表情深.
在我十一二岁"阅历"尚浅时,喜读华美浮艳的文字,晦涩难懂的其次,平静于淡然质朴的作品.
现在看来,或许应当完全调换下次序.
但自从接触到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类作品后,我开始相信文字的风格是不能逐一列举或再分三六九等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冷峻的文字,香软的文字、虚荒诞幻的文字阴毒凉薄的文字…直到读到川端康成的《雪国》,我发现并开始探素一种新的文字:日本式的纤美与哀愁,清纯,虚无,即使描摹变态的爱和残酷的死亡,都洁净而梦幻.
作为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的《伊豆的舞女》,更加明显地体现了这些特质,整部作品像一首带着无限诗意的抒情歌.
川端自己在《不灭的美》一文中说过:"在日文里,悲哀与美是相通的词.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审美意向、其作品便无一不包含这种美质.
《伊豆的舞女》第六篇《篝火》结尾处有这样的描写:"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忽隐忽现的脸.
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
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
"在浓郁的诗化的意境中,隐含着一缕不可名状的哀愁,恋人生中只有一瞬的美,这美便带着惆怅了.
《静静的雨》一篇中有非常简练而凄美、意蕴深长的对话描写和景致描摹:"我想看看你的眼泪.
'"好,就让你看好啰.
"话音刚落,只见哥哥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一个静静的雨天.
他站在门口望着废墟.
堆积起来的纸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润,静静地死去了.
"川端以平淡的口吻曲折地表现"资本家"家庭中父子、兄弟关系的淡漠,身份地位尊卑有别,伦理情感微妙玄机,最后一段是大师级的以景寓情,"他"就像那废墟上吸足滋润的纸灰,"静静地死去了",有限温存,无限心酸.
川端的审美与艺术,浸润了他的哀愁美学,也渗进了他作品所体现的思想中.
《花未眠》里他写自己是"天涯孤客",在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未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其实他几乎所有作品中体现的感伤和孤独都和他本人的生命体验相关:幼年父母相继病逝,十六岁时与他相依为命的祖父撒手人寰、自此,一生无依的他"凡事都在旅行中做掉",到了生命尽头,选择了极为惨烈的自杀方式走向死亡.
也许正是这种带着苦难底色的命运,造就了川端带着强烈虚无主义色彩的思想,加之川端信仰佛教,他的作品就常常表现为描述光怪陆离的众生相、道出主人公的悲苦孤寂和无力感,继而表现追求人生升华的美的主旨川端在《参加葬礼的名人》一篇中以苦涩无奈甚至略带戏速的语气叙述了自己的不幸:"在表兄举行婚礼的可庆可贺的日子亡父造留下来的礼服装饰过我的身躯,而在举行数不清的葬礼的日日本子里,却把我送到了墓地.
我终于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
"《火》据说是川端以自己的136137初恋经历为素材而作,贯穿了很清晰的撕裂式的虚无感:"我像被镇住似的沉默下来.
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什么是不幸福,谁知道啊!
今天结合,也不知道明天是欢乐还是悲伤.
人们但愿它是欢乐,梦想它可能是欢乐.
……无形的幸福和提摸不定的明天,作为希望确是真实的,但用在保证上,则是虚假愁事的……"以及"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
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
"这些语句大有"自吾辈心坎上流"的震撼力,很是通透深刻,无穷的人世和无尽的爱恨,都变成了川端笔下的虚无远景.
最著名的《伊豆的舞女》一篇,是叙述一个大学预科生在伊豆独自游玩时与舞女之间产生朦胧而纯真的感情,最终两人离别的故事.
文末,川端以其特有的悲悯和纤柔语调描摹了刚与舞女离别的我":"吃罢,钻进了少年学生的斗篷里,生出一股美好而空虚的情绪,无论别人多么亲切地对待我,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明早我将带着老婆子到上野站去买前往水户的车票,这也是完全应该做的事.
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此时,川端文字中的"美好而空虚"升华成了追求个人与世界的消融,在忘我、忘忧的境界中探索无言的天地人生之大美.
以清冷而梦幻的船舱作结,川端写下了"世界上最美的初恋".
1968年,川端康成成为亚洲第三位走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台的作家.
在颁奖典礼上、他做了题为"日本的美与我"的演讲,提到日本僧人良宽的一首情诗·云:"久盼玉人然来.
今朝相会复何求.
"川端评价此诗"质朴真切,感情纯正",他很喜欢.
于我而言,于所有阅读并喜爱川端康成作品的人而言,我们读到川端的文字,体味到日本式、兼具世界性的语言风格,感受到一位新感觉派作家营造出的充满物哀之美和人性光辉的梦境,并于无尽的美与哀愁之中领略到文学和艺术的伟大,这也是"今朝相会复何求"的事.
《伊豆的舞女》,像一首遗落人间的抒情歌,在这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的世间,证明"你我是心心相印的啊!
"丹尼尔之海(一)真理的大海,让未发现的一切事物躺卧在我的眼前,任我去探寻.
——牛顿二一一五年,丹尼尔葬于威尼斯,墓志铭上书: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二)"道格拉斯先生,请你原谅,事实上我一点都不赞同你的观点.
毕竟你的言论过于虚浮而至于夸夸其谈了.
你看,你在这里回避了几个很重要的现实问题:第涡轮机就像一个倒置的打气筒.
"哦,打住,朋友,我和狄伦终将使你看到大海的力量.
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为了做造福后人的事,被现在的人不喜欢是很正常的事.
丹尼尔,我希望你不要孤注一掷.
看看你的坚持吧!
二零二年非洲四个十几岁女孩的发明一一尿液发电!
曼彻斯特大学的沃尔说了,如果这种过家家般的设备能够取得正数的收益,我们会非常惊奇.
""那是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您的波浪能已经被应用很久了.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仍不觉得你的尿液会比得上占地球百分之七十面积的海洋.
""不是我的尿液,先生.
是我们全人类的尿液.
(三)"尿液发电最大的优势理应是成本低廉且原料充足.
全求每长排放的尿液约有6.
4亿万公升,试想如果我们有能力在每一写字"你要楼、每一座商贸大厦、每一处高级住宅区设置一个尿液发电设备民海洋面积如来照明、供暖,干什么都行,按300毫升点亮灯泡两小时来推算、么的丰富而我们可以为这个苍老疲惫的宇宙做多大贡献迷人之处更在于,在沙漠,在荒无人烟的海岛,在潜艇甚空间站里,如果有这样的设备,将会有多大的益处这将会给那些常年戍镇边疆的将士、守着灯塔的老人、远远凝望地球的宇航员带去多大的便捷激动人心.
让我们仔细看看成本的问题.
尿液的成分是百分之九十五的水加百分之五的代谢物,其中尿素占百分之ニ.
一个尿素分子含有四个氢原子,它们不像水中的氢原子一样结合紧密,因此拆开它们不用太过费力.
然而,电解尿液产生氢气又用它来发电,这本身其实是个无聊的循环.
因为电解制氢代价高昂.
如果这个系统无法自动维持运行,投人与产出无法匹配,又有何存在意义可是我们能将尿素直接供给燃料电池.
这种燃料电池将无毒无害,催化系统廉价,原料是水和空气.
在它的内部,阴极产生氢氧离子与尿素反应,电子通过外电路回到阴极.
凭什么认为这种电系统无法产生足以为电气设备供电的电流呢我们还要进一步研发.
我们对于真理的认知尚不完全.
我们当然要加紧步伐去探索!
138139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能预见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太鼓舞人了!
我们每天的排泄物都可以拿去发电,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有的没有!
"(四)你要知道,波浪能的致命献点恰是它看起米最大的优点.
海洋面积如此之广,可波浪能的密度却实在太低了.
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丰富而普遍,可正是因此,它最难利用.
它的大小和高度受地理置、风向风力、潮汐时间、海水深度等的影响,它的利用地点局限在海岸,它的成本高而投资回收期长.
我不是否定道格拉斯先生和狄伦先生所为此付出的全部心血.
我亦不是否定全球的有识之士与有志之士近一个世纪以来对它的研究.
它毕竟算是新能源里的老牌能源了,可它仍是它们中的首选之无可辩驳.
我那小小的尿液发电目前的确无法与它相比,就如同渺小人类站在苍茫大海边,感受从未如此卑微而真切.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尿液电池与它争什么地位.
科学没有高低贵贱.
我想要踏踏实实搞好我的研究.
我暂且不去想日后是波浪发电重要还是尿液电池重要,是亘古不变的大海胜利还是人类的排泄物胜利.
我想说,作为人类,我们首先要自信.
任何、一切时候.
不再过度依赖自然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其次,就如我站在大海边,我能卑微但真切地感到我心里有一片海洋.
我虽卑微,可不是草芥.
谁能料到百年后的事"(五)二零八九年,全球最大的尿液电池研究所和开发总部建立了,总部在美国组约.
中国上海的高中生对于尿素燃料电池显然已经不陌生,他们中有的自豪宣称自己家里就有这样一个设备.
"很方便啊,听说很环保.
非常有趣.
""很流行呢.
听说宇宙飞船上都要用.
"对于丹尼尔,这句话自异洲异乡的孩子嘴里说出,仅仅是"很方便啊",就已经足够动人了吧科学探素之路漫漫迷途且永无止境,但终有一归.
这一归,应当归于人性良知,归于无私的奉献精神,归于全人类共同的诉求与福祉,还有对自身的相信.
(六)丹尼尔,希伯来语,原意为:让上帝仲裁这一切二一二八年,人们为了纪念"尿素燃料电池之父"丹尼尔、,在其出生地威尼斯建立博物馆,将其命名为"丹尼尔之海".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真理的大海永无止境.
让上帝仲裁一切.
拜恰给典古斯塔的诗章一"当四周逐渐阴沉暗淡,理性悄然隐没了光线,希望的火烛摇曳欲熄,我在孤独中徘徊茫然.
"陆双觉得嘴唇干涸欲裂.
她极力克制着不去用舌头舔它,因为她今天特地涂了口红,可可小姐水亮系列,唇膏名字叫"幸福时光".
想起这个,她突然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所谓幸福时光,早已驶离她的人生.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实实在在快乐的日子,实在缥缈无几,也已远不可循.
她一直都是个这样的人,即使在万般温馨镶金流光的时刻,或者说本该如此的时刻,她的心里也总是会有短促的冷笑声闪过:然后一股凉意从胸中升起,因为感觉到自己恒久而过分的清醒与理智.
何况,她正在参加葬礼.
逝者是她的高中同学,宁静.
高中的时候她还是个普通意义上的天之骄女,身材修长,笑容明艳,学习刻苦,惹人喜爱.
也许因为性格竟然完全不像脸蛋那样给人距离感,非常随和,所以朋友很多,但大多数都是泛泛之交.
宁静属于那种人如其名的女孩子,在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沉默、看上去很习惯独来独住,终日以垂下眼睑紧抿嘴唇的形象示人.
陆双已经忘记是因为什么原因,也忘了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宁静成了朋友.
说是朋友,也不过是每天一起搭伙吃个饭,以及,在陆双需要陪伴的时候,宁静一言不发地眼在她旁边而已.
陆双有其他要好的密友,既志趣相投又不彼此拖累的那种.
她还有个隐的小圈子,圈子里的朋友虽然不全是她喜欢的、但至少相互熟络,时常就八卦小道通风报信、互使眼色.
可是宁静没有.
她觉得陆双不需要她的时候,就一个人安静地行走、发呆、看书.
陆双不热衷于支配他人,也讨厌自己心里时常生出的对宁静的怜悯.
她曾多次表示过恰到好处的歉意.
可宁静总是说:"没关系,我反正无所谓的.
"一副淡然的样子,丝毫没有委屈或炉忌之每件细意.
于是陆双慢慢习了身边这个沉默的存在.
只是在单独面对宁静时,她总党得无法真正让眼前的人快乐起来.
因为宁静实在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熟悉之后陆双曾尝试着和她聊天,宁静只有一次向她吐露过心声:"我觉得自己像个隐形人.
"当时陆双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那是因为你缺少合群的能力.
在班级集体活动中抽身离去,在大家欢笑140141时面无表情——在高中,这两点就足以让你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十年之后,陆双想起宁静,依然觉得有些事情终究是无可避免.
她在大学里选修了心理学,她不想否认多多少少眼宁静有点关系.
她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么一个从小家庭和好、生活无忧,没有创伤经历,看似平凡得让人心安的女孩,会拥有如此让人费解的性格她始终没有彻底弄明白,她知道自己总是对一些小事太过较真了.
可是在十年后的一月的一天,她接到电话通知她参加宁静葬礼的那一刻,她明白了:世上痛苦的人那么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二"让退色的爱情断绝吧,只有你的情宜永世难诀:你心虽善感,却从不改变,你灵魂柔顺,却永不妥协.
"苏生站在机场接机口,人潮汹涌:耳边袭来各色旅游闭的呐喊呼唤,好似刮来一阵阵强劲的风.
他偏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挤到了他前面,几乎轧在他胳膊下面,向前巴巴地张望着.
他突然笑了,想起七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陆双经常穿一件黄黑阔条纹的毛绒连身裙,裹住白皙的小腿、搭配一双浅灰尖口鞋.
或者是永远干净得耀眼的白衬衫,但每件细看都不一样,有些有细细的绣花,有一件领口有银色的小坠子.
初秋,陆双在衬衣外套上酒红色的针织衫,浓密的黑发垂下绺搭在脸上,在历史课上课前半小时就雷打不动地坐在讲堂第三排第五座,雷打不动地手里握着一杯热豆浆,雷打不动地微笑着转过头来向苏生说:"早.
"苏生在第六排第四座抬头,回一句:"早.
"两个人自从在第节历史大课上认出彼此是高中校友后,除了探讨文史问题,必要时代买豆浆之外,就只有这种交流.
陆双从没开口间过苏生诸如"高中时你知道我是几班的吗"之类的问题,苏生也从没开口提及自己三年前就认识她.
苏生只是觉得六排四座的位置很好、自然地仰头听课往右看一点,就能让目光掠过陆双好看的侧脸,尤其是鼻梁和下巴.
后来大三,陆双做交换生去了法国,苏生埋首于他的英语考级.
再后来陆双回国,写了第一本小说,苏生买了,那时他已经是一名年轻优秀的职业翻译.
再再后来就是现在了,陆双在公司上班,也写稿子,苏生专心做同传.
闲下来的时候,苏生发短信给陆双请她吃饭,陆双简短地回复一个字:"好.
"这是他俩保持多年的习惯:言简意赅地互发信息,很少通电话.
只有一次,那次苏生出差在美国,在旧金山的午夜打给陆双个跨洋电话,依旧是不知所云了一会儿后,他轻声喊陆双名字:"陆双.
"陆双轻柔地"嗯"了一声,苏生隐约觉得心里某处的城墙正在慢慢塌陷.
苏生迅速地说了一句:"我很想你.
"然后迅速地挂了电话.
苏生没有告诉她,那天他在异国的机场无聊翻书时候看到了一句话:你站在人群中不知所措,而我站在你身后,伸手怕犯错,缩手怕错过.
七年前,他也曾是个毛头小子,站在机场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飞往里昂的飞机划过天空如同刘过他的心脏;七年后,他站在同个机场的接机口,回顾过往却发现岁月像一台残酷的机器,打磨着他的生活,使他不堪回头.
他知道,对于她来说,理解和适合才是一切.
她的生活中有朋友,有下午的咖啡店和夜晚的小吃街,有一些她坚持热爱的不可抗拒的事物.
而对他来说,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腔不知源头的执念和一团毫无头绪的迷恋.
他不知道如何改掉自己与生俱来的沉默、居做,还有遇见她后才产生的自卑.
他可以想象,如果她和他在起生活,必定不如她一个人时快乐.
虽然这很武断,但他一点都不想让她为他改变,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她不快乐,一丁点都不想.
陆双从过道里走出来,不费一点功夫就找到了他.
苏生,你还是老样子.
不变的西装领带,不变的紧绷的脸,眼睛看上去毫无感情起伏.
可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辩真假.
三"吉祥的光阴一去不还,命运之星悄然陨落而你仁慈的心却不愿发现,众人对我那些过错的指责.
"陆双天生就是那种让人羡慕的人.
宁静坐在王川对面,默默咀嚼难吃的意大利面.
听到这句话才缓缓抬起头.
王川好像自己也楞了,继而微微苦笑了一下,把脸侧过去,不再看她.
宁静顿了三秒,脸上也浮现出迟到的善解人意的笑,可惜白费了,王川根本没有看见.
"你知道吗,前两天我们公司和另外一家公司搞合作,我碰到个人.
"王川慢慢地吐着字,仿佛嗓子落满灰尘,"苏生.
就是以前和双双和你同届的那个帅哥.
一次开会结束后他叫住了我,问我要不要眼他一起出去喝一杯.
"我说好.
然后我们一起出去了.
宁静啊、你记得以前高中时候的运动会吗苏生说他每年运动会都报各种跑步项目,明明他本来是不喜欢这些的啊,但是陆双每年都会站在跑道旁边给她们班参赛的男生喊加油.
苏生说,他就当她是为自己喊的.
他每次跑到经过她的那一小段,就闭上眼睛.
知道为什么吗她太晃眼了,他怕他一看到她,就直接晕了过去.
"王川说着说着,竟然又轻轻笑起来.
142143宁静沉默地听着,低头看见自己手心浸满汗渍.
她倏忽想起高一那年,有一次,陆双明晃晃地朝她笑,说她今天给跑接力的男神苏生喊加油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
还说她看到苏生跑步时会微闭上双眼,她拍了照,男神睫毛真的好长.
宁静有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王川最后说:"宁静,我知道高三有段时间,一直有人背地里散布各种关于双双的坏话.
是你吗虽然,到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说起来,我们几个留在这里工作生活的高中老同学,到底聊的还是以前的事.
我们应该多想想以后.
可是宁静,有些事情偶尔还是会想起来的,是不是无论如何,我们几个真的很有缘分.
"十天后王川听闻了宁静的死讯.
人们说她从高楼上像只断翅的蝴蝶一样飘落下来.
王川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连吃饭都失去了力气.
死亡原来是这么轻易就可以发生的事,一个人可以如此迅速地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活着的人呢他不知道,最后打击宁静的,其实不是他说的那几句话,而是在谈话开始之前,他扭过头去的那个动作.
他没有看见宁静脸上浮现的迟到的善解人意的微笑.
这让宁静觉得无比疲惫.
她默默关心王川十年,她不相信王川毫无知觉.
她不相信这种细水长流的爱甚至不能让一个人感动.
我不求结果,可你连句"谢谢,抱歉"都没有.
她在心里发狠般盯牢他.
高三那年宁静和陆双自然而然地琉远了.
宁静不知何时开始在寝室里看似无意地聊起陆双,轻描淡写的描述,仿佛毫无恶意.
舍友们也因为她平时的过分沉默,全然相信她开口叙说编造的故事.
她不记得心里的毒瘤什么时候开始悄然生长的,她只记得,高二时陆双轻轻松松婉拒了王川的"追求",于是高三时,她悄无声息地抽掉了苏生托她带给陆双的诗集里那张夹着的卡片.
从二十七楼跳下去,到底是什么感觉陆双,我是个被过去纠缠住的人.
你是无辜的,你是柔软的,你是善良的.
而我,我被绊在十年前的十七岁.
我不能放免自己,我有罪;可我又不能原谅你,你凭什么那么天真无邪你凭什么拥有一切四"你深深体察我悲痛的情怀,毫不畏避地与我分尝,我所能想象出的挚爱,寻无觅处,除了你心上.
"陆双收到一封来自苏生的信.
信封上写着:陆双亲启.
难得,文科男生的字没有做作的笔锋和夸张的撤捺,干净硬气.
陆双一直喜欢这样的字.
当年书法比赛,苏生的字被贴在展窗里,陆双看得几平着迷,出此记住了苏生这个名字.
大学里,陆双正式和苏生认识"了,家里一个个木盒,里面苏生的字塞满小抽屉.
几次搬家,陆双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木盒子.
撕开封口.
陆双觉得鼻尖一酸.
宁静去世后一个月便是她的生日.
这些年来,陆双总党得,无论走多远,他们几个人之间似乎总被某些神秘的牵念所联系,包裹,拉扯.
她挣不断.
十七岁以后能走进她心里安营扎寨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正因如此,十七岁时遇见的人,才会在她的梦里,愈发鲜艳展开信纸.
陆双一直喜欢拜伦.
苏生在高三过半的小长假结束后,花一个月的积蓄买了精装版的拜伦诗集.
鼓足勇气站在心仪女生的班级教室门口,手中的礼物沉甸甸发颤——这是多俗套的情节苏生在心里轻轻笑.
"不用告诉她什么人送的.
祝她生日快乐.
"他淡淡地对一个印象中经常陪伴陆双走夜路的女孩叮嘱.
那女孩低下了头.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女孩叫宁静.
读信.
陆双不知道苏生在诗集里夹了一张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你好.
我是高三(5)班,苏生.
可以的话,周五放学一起走回家吗她不知道,周五,她生日,苏生站在校门口,从傍晚到晚上九点,看着街对面的书店把灯熄灭.
她只知道,那本诗集里,有她最喜欢的"拜伦给奥古斯塔的诗章"一篇,她至今且永远可以全篇背诵.
苏生说,他要结婚了,下个月.
信纸背面工工整整誉抄了一遍《拜伦给奥古斯塔的诗章》.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陆双把信纸塞回信封,忽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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