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宝塔

宝塔  时间:2021-01-27  阅读:()

原序赵苕狂我少时读太史公之游侠传,末尝不眉飞色舞,呼取大白相赏也.
及长,又读琴南翁所译之髯刺客传,又末尝不眉飞色舞,呼大白而相赏也.
自後,饥来驱我,行役四方,遂废读书之乐.
即偶有所读,强半又为风怀渺之词、儿女绮丽之作,欲求能鼓荡我心、激励我志,如彼游侠传、髯刺客传二书者,迄末可得也.
兹者,佣书海上,世界书局主人沈君忽以不肖生所着之相示:则巨干盘空,奇枝四茁,豪情侠态,跃跃纸上,固可与前之二书,鼎足而叁也.
不禁色然而喜,跃然而兴;而前日读书之乐,不啻复一温之目前矣.
所可慨者.

则前此我方在血气末定之时,跳踉叫嚣,窃欲取书中人以自况:今则中年哀乐,壮气全消,不复有此豪情矣.
斯可哀耳!
至此书措词之妙,运笔之奇,结构之情严,布局之老当,固为不肖生之能事.
凡爱读不肖生文字者,类能言之.
且每章之末.
复有施子济群为之加评;朗若列眉,固不待余之词费矣.
是为序.
民国十二年暮春苕狂书于海上之忆凤楼第一回装乞丐童子寻师起宝塔深山遇侠从长沙小吴门出城,向东走去,一过了苦竹坳,便远远的望见一座高山,直耸云表.
山巅上一棵白果树,十二个人牵手包围,还差二尺来宽不能相接;粗枝密叶,树下可摆二十桌酒席,席上的人,不至有一个被太阳晒.
因为这树的位置,在山巅最高处;所以在五六十里以外的人,都能看见它和伞扒一般,遮蔽了那山顶.
那山横跨长沙、湘阴两县,长只六十馀里,高倒有叁十馀里.
从湘阴那方面上山,虽远几里路,然山势稍缓,走的不大吃力;从长沙这方面上去,就是岩峻削,不是精力极壮的人,决没有能上去的!
长沙、湘阴两县的人,都呼那山为隐居山.
故老相传说:那山在清初,很有几个明朝遗老隐居在里面;遂称为隐居山.
这隐居山底下,有一个姓柳名大成的,原是个读书人.
只因读过了四十多岁.
尚不曾捞得一个秀才;家里又有不少的租遗产业,父母都亡故了,便懒得再去那矮屋里受罪.
他夫人陈氏,容貌既端庄,性情又贤淑,因此伉俪极为相得.
中年才得一子,就取名一个迟字.
那柳迟生长到四岁,无日不在病中,好几次已是死过去了!
柳大成延医配药,陈夫人拜佛求神,好容易才保留了这条小性命!
然性命虽保留了;直病得枯瘦如柴,五岁还不能单独行走!
加以柳迟的相貌,生得十二分丑怪:两眉浓厚如扫帚,眉心相接,望去竟像个一字;两眼深陷,睫毛上下相交,每早起床的时候,被眼中排泄出来的污垢胶了,睁不开来;非经陈夫人亲手蘸水,替他洗涤乾净,无论到甚麽时候,也不能开眼见人;两额比常人特别的高,颧骨从两眼角,插上太阳穴;口大唇薄张开和鳜鱼相似;脸色黄中透青:他又喜欢号哭,哭时张开那鳜鱼般的嘴,谁也见害怕.
柳大成夫妇,有时带他去亲戚朋友家,人家全不相信这般一对漂亮的夫妇,会生出这麽奇丑的儿子!
只是柳大成夫妇,因中年才生这个儿子,自後并不曾生育;夫妇两个痛爱柳迟的心,并不因他生得奇丑,减少毫发!
柳迟到了十岁,柳大成便拿了一本论语,亲教柳迟读书.
柳大成夫妇的意思:多久就虑及儿子不能读书,不过打算略试一试;若真是不能读,便不枉费心血!
谁知只教一遍,即能背诵出来;柳大成逐页的教,柳迟竟能逐页的背;并且教过一遍的,隔了十天半月问他,仍然背的一字不差!
这才把柳大成夫妇,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
但是柳迟虽有过目成诵的天才,却是极不愿意读书.
不愿读书,本是小孩子的通病;只是普通不愿意读书的小孩,必是贪玩耍;那怕玩耍的极无意识,集合无数小孩叁个成群,四个结党,闹得个乌烟障气!
这类顽皮生活,总是寻常小孩,免不了要经过的阶级!
这柳迟很是作怪:他从来不曾和左邻右舍的小孩,在一块儿闹过一次;也不学那些小孩玩要的举动,他不读书的时候,不是坐在位上6抬起头呆呆的望楼板;便是站在丹墀里,发了呆似的,望半空中飞走的乌云、白云.
有时数墙上的砖,有时数屋上的瓦;见人家厅堂上悬了屏条,屏条上写的是大字便罢,若是小字他必得从头至尾,数蚌清楚;柳大成夫妇也禁止他不了!

这麽过了两年,他却练成了一种极奇特的本领:凡是多数在一块儿的物件,一落他的眼,即能说出一个数目来,不多不少!
他的性质,虽不欢喜和小孩做一块;只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他倒欢喜去亲近.
那地方上年老的人,也都喜和他东扯西拉的说笔事.
是这麽和许多老头儿,混丁一年,柳迟的性情改变了:见了寻常混做一块的老头儿,他都不大答理了;却看上了一班叫化子.
凡是来他家讨钱、讨饭的乞丐,他在里面,一听得这声音,便和甚麽最亲爱的人到了一般,来不及的跑出来;给了钱又给饭,又给衣服,还得问那叫化的姓名、住址.
有时高兴,约齐了无数的叫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聚做一块儿;他自己也装成一叫化模样,或在桥洞底下,或在破庙里面,大家说也有笑也有.
若是天色晚了,便不归家,拣一个和自己说得来的叫化,在一条稿荐里面睡觉.
柳大成夫妇虽痛爱儿于,但见儿于这般不长进,也实在有些气忿不过,将柳迟叫到跟前,训饬了好几次:无奈柳迟听了,只当耳边风,一转眼,又是右手拿棍、左手提篮,跟老叫化走了!
湖南的叫化,内部很有些组织,阶级分的极严;不是在内部混过的人,绝看不出这叫化的阶级来!
他们显然的表示,就在背上驮的讨米袋;最高的阶级,可有九个袋;以下低一级,减一个袋.
柳迟和许多叫化混了叁年,背上已有驮七个袋的资格了.
一日,他讨了一袋米,走一个村庄经过.
见晒稻子的场里,有十来只鸡,在青草里寻虫蚁吃;其中有一只老母鸡,大约有四五斤重.
柳迟从袋中掏出一抓米来,把老母鸡引到跟前:顺手抢鸡项脖,左手往鸡肚皮下一托,那只老母鸡,就到了柳迟的手;只翼膀略扑了两扑,连叫都没叫出一声.
他们同伴偷鸡的手法,都是如此.
最难偷的,是大雄鸡;雄鸡会跳跃,不肯伏在地下不动.
老母鸡的性质,见人向他伸手,十九伏在地下;不过去攫的时候,总得叫一两声;所以下手就得抢鸡项脖,使它叫不出声,左手托箸鸡肚皮,鸡自然不会叫了.
柳迟既得了那只老母鸡,即走到河边拾了一片碎磁,把鸡杀死;并不拔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白醋之类的东西,在鸡肚皮里面;拿线扎了起来,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
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中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乾净;用绳将手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
然後走到山中,寻了些枯枝干叶,拣土松的地方,堀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取火点燃了,接连不断的添柴.
是这麽烧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柳迟才把鸡取了出来.
趁那洞里正烧得通红的时候,把黄泥包的米放卜去,只略略加了些柴在上面,那生米便能煨成熟饭.
柳迟才添好了柴火,心里忽然寻思道:"有这麽好的下酒物,没有酒,岂不辜负了这鸡吗好在身边还有几文钱,何不且去买点儿酒来,再剥鸡子呢"主意已定,就拿了一只碗,到近处酒店里买了酒.
回到山上,一看火洞的柴枝上面,竖了一片尖角瓦;心里登时吃了一惊!
暗想:这深山穷谷之中,那有本领很大的人,来寻我的开心呢原来叫化子伴里,有这种极大的规矩:不是阶级很高的叫化,不能是这麽弄饭菜吃.
在这种场合,若是有同道的经过,在火洞上竖起一片尖角瓦,谓之"起宝塔";在火洞旁边竖一根柴枝,谓之"竖旗杆":不是在叫化于伴里最有本领的,阶级最高的,决不敢玩这种花头!
烧饭的叫化,遇了这种表示,必得停了饭不吃,在山前山後寻找这起宝塔或竖旗杆的人:寻了彼此攀谈几句江湖话,果是本领不错,就请来同吃.
柳迟这日既发现了宝塔,便放下手中的酒,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在山底下都寻遍了,也是没有!
回身走上半山,只见一个老道人,身穿一件破布道袍,背上驮一个黄布包袱;坐在一块石头上打盹.
身旁放一口六七寸宽、尺多长的红漆木箱;木箱两旁的铜环上,系了一条篮布带;大约是行走时,将蓝布带绊在肩上的.
柳迟心中忽然一动,觉得:这名道人不是寻常道人:随即双膝跪在地上,磕头说道:"弟子求师叁年,今日才遇见师傅了!
望师傅开恩,收我做个徒弟!
"说罢,又连连磕头.
那老道合双眼,不瞧不睬,好像是睡箸没有醒来.
柳迟磕过了十多个头,膝行移近了两步,又磕头如前说了一遍.
老道醒来,揉了揉眼睛,打量了柳迟几下;口里喝了一声道:"我也和你一样,在外面讨饭糊口的,那里有钱打发你,你不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像是有钱打发叫化子的人麽"柳迟听了,一点儿不犹疑的答道:"师傅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求师求了叁年,今日才见了师傅!
师傅慈悲,收了我罢!
"老道哈哈笑道:"原来你想改业,不做叫化,要做道士.
也好!
我讨饭正愁没人替我驮包袱,提药箱:你要跟我做徒弟,就得替我拿这两件东西!

但怕你年纪太轻提不起,驮不动,那便怎好呢!
"柳迟至诚不二的说道:"弟子提不起也提,驮不动也驮,师傅只交给弟于便了!
"老道立起身来笑道:"你就提这药箱走罢!
"说话时,好像闻了甚麽气味似的,连用鼻嗅了几嗅道:"不知是那一家的午饭香了,我们就寻这饭香!
去讨一顿吃罢!
"柳迟也立起来,伸手提起那药箱,说道:"这饭香气,是弟子预备孝敬师傅的;就在前面,请师傅去吃罢!
"老道又哈哈大笑道:"我倒得拜你为师才好!
你能弄得吃,还有多馀的请我,不比我这专吃人家的强多了吗"柳迟引老道到火洞跟前,把讨米袋折叠起来,给老道做坐垫.
老道自己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竹兜雕成的碗来.
柳迟剥去鸡上黄泥,鸡毛不用手捋,都跟黄泥掉下来了.
老道全不客气,一面喝酒,一面用手撕了鸡肉,住口里塞;不住的点头咂舌说:"鸡子煨得不错,只可惜这乡村之中,买不好酒.
"柳迟道:"好酒弟子家中有,且等弟子去取了来何如呢"老道摇头道:"已用不了!
好酒来了,没有这麽好的下酒菜,也是枉然!
你家的好酒,留等你下次,又煨了这麽好的鸡的时候,再请我来吃不迟!
"柳迟忙应是.
没一会,酒已喝得点滴不剩,鸡也只剩下些骨子了.
老道举起竹兜碗,同柳迟道:"拿饭来,做一阵吃了罢.
"柳迟取出饭包,刨去了面上黄泥,解开扎口的线;估料饭多碗小,承贮不下,打算从自己袋里,拿一个碗来,和老道分了吃.
老道指饭包说道:"快倒下来给我吃,不要冷了,走了香味!
"柳迟不好意思不住竹兜碗里倒,谁知一大包饭倒下去,恰好一碗,一颗饭也没有多馀;更不好意思再从竹碗里分出来,只好双手捧箸,递给老道.
老道接过来,就用手抓,住口里吃;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是百家米,吃了是可以消灾化难的!
不过这里面,有一大半太粗糙,吃下去哽得喉咙生痛:你下次讨了这种粗糙米的时候,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使粗糙的,立刻都变成上等熟米.
你这袋里,不是有竹筒吗把讨来的粗糙米,都放在竹筒里,抓一把竹筷于,慢慢一下一下的舂,舂到一千下开外,簸去筒里的糠屑,不都变成上等熟米了吗"柳迟听了,暗想:师傅也是我们这圈于里的老手;我难道真是讨饭的人,拜了师,还学这玩意!
当下也不敢说甚麽,只是点头应是.
老道大把的抓吃,一会子就吃了蚌一乾二净;柳迟忍饿,立在旁边.
老道仍将竹兜碗,纳入药箱:立起来伸了个懒腰.
双手摸箸大肚皮笑道:"这顿饭扰了你,算吃了个半饱:我就住在清虚观,你下次煨了这麽肥的鸡子,再给我一个信,我不和你们小孩子讲客气.
圣人说过的:有酒食,先生馔.
你一有信给我,我就来叨扰,决不教你白跑!
"柳迟道:"清虚观在甚麽所在弟子实不知道,得求师傅指示"老道打量了柳迟两眼笑道:"你既不知清虚观的所在,便说给你听,你也找寻不.
罢罢,你提了药箱,跟我一道儿去罢"柳迟欢喜得又爬在地下磕头.
先背好了自己的讨米袋,一手挽药箱,跟定老道,走了二十多里路.
天色已渐渐向晚了,柳迟肚中实在饥饿不堪,两腿又走得乏极了;忍不住问道:"师傅的清虚观,在甚麽地方此去还有多远的路呢"老道随便点点头,有声没气的应道:"大概不远了!
你力乏了,走不动麽就坐在这里歇歇也使得!
但是我肚中,又觉得有些犯饥了;那里再有一只那麽好的煨鸡,给我吃一顿才好!
"柳迟道:"这时天色不早了,人家的鸡,都进了埘;如何弄得到手呢并且就有鸡,一时也难煨熟;弟子袋里的米,也没有了.
师傅既是肚中犯饥,请在这里坐坐,弟于就去讨一碗热饭来;此刻正是人家晚饭时候,讨来必是热的.
"老道又点了点头道:"这便生受你了!
我坐在这里等,好孩子就去罢,我肚中饥得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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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迟即将药箱,放在老道身边:背了讨米袋,急急忙忙,往屋上有炊烟的人家走.
亏他年纪轻,人家瞧他可怜,都肯给他饭;连讨了叁五家,聚了一竹筒熟饭;恐怕冷了,师傅不好吃;拿几个袋,将竹筒包裹起来;饶自己的饥火中烧,馋涎欲滴,也不敢先吃一点!
跑回原处一看,那里有个老道呢柳迟心里急,口里连声呼:"师傅在那里"呼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
再低头一看,那红漆药箱,仍放在一块石头旁边.
心想师傅罢确是坐在这块石头上,这箱是我放下的,并不曾移动;师傅若是走了,怎麽不把药箱带去哩我又不知道清虚观,在甚麽地方这夜间教我去那里寻找呢莫不是师傅到僻静地方自大解去了,恐怕我回头,认作他走了,所以特留下药箱,使我好在这里等候不然,就是因我讨饭去久了,他等得不耐烦,自去各村庄找我,仍是怕我回头错过留下这箱子,免得我跑开!
没法,得坐在这里等!
柳迟想罢,便挨药箱坐下来.
天色一阵黑暗似一阵,看看已对面不见人了,还不听得一些儿声息.
又不知道这块叫甚麽地名,因乎日不曾来过,并不知道是那一县境所属.
禁不住心中慌急,倒把肚中饥饿忘了;足等候了两个时辰,没有动静,得把讨来的饭吃了.
提了药箱,走到地势略高的所在,向四面张望,若何处有灯光,即到何处投宿.
四周都看了一遍全没一点儿光亮:心想:今夜怕要在树林中歇宿了:但是得拣一处青草深厚的所在,上面有树枝盖,才不至受凉!
遂带走带寻觅可歇宿的地方.
转过一只山嘴,忽见一盏很明亮的灯光,从树林中透了出来;柳迟登时把一颗心放下了,随向有灯光处走去.
走到临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很庄严的庙宇:庙门大开,神殿土点一盏大琉璃灯.
柳迟立在门外,朝庙里张看,神殿上不见一人;静悄悄的,觉得有一股阴森之气袭来;身上的毛发,都不由得直竖起来:偶抬头见大门牌楼上,悬箸一方金字大匾;借箸星月之光看去,分明是清虚观叁个大字.
不觉失声说道:"好了!
清虚观在这里了!
"胆气立时壮起来,大踏步上了神殿.
一个小道童,正伏在神案上面打盹,听得脚声响,拔地跳起身来,对柳迟大喝道:"那里来的穷叫化怎麽讨吃讨到我庙里来了呢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幸亏我不曾睡,你打算来偷这口铜磬麽"柳迟也大喝一声道:"胡说!
谁教你这东西偷懒,坐在这里打盹,大门也不关上呢"小道童一眼看见了柳迟提的那药箱,即转了笑容,问道:"你是送药箱来给我师暗的麽我多久就坐在这里等你,生的撑支不住了,才伏案上打盹.
"柳迟也忙转笑脸道:"很对不住!
劳师兄久等!
不知师傅可曾吩咐了甚麽话"小道童答道:"师暗只吩咐等你一到就带你去见他.
"柳迟喜不自胜的,卸下背上的讨米袋,双手捧了药箱,随小道童引进一间洁净无尘的房内.
只见老道盘膝坐在一张床上;垂眉合眼,像是睡了.
柳迟偷眼看老道的衣服,灿然夺目,那里是白天看见的邢件破道袍呢床的两边,烧两枝臂儿粗的大蜡烛,床前放一个蒲团.
老道身後的壁上,悬挂一把叁尺来长的宝剑和一个朱漆葫卢.
柳迟不敢慢忽,双膝跪下蒲团,将药箱顶在头上,说道:"弟于送药箱来了!
"老道两眼一睁,即有两道光芒射将出来,和闪电一样.
柳迟不禁吓了一跳!
不知老道是何许人传了柳迟甚麽本领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回述住事双清卖解听壁角柳迟受惊柳迟吃了一惊,忙低头不敢仰视.
老道教小道童将药箱接过去;微笑点头说道:"你今夜必已十分疲乏了!
且去安歇了,明早再来见我.
"说时,随向小道童道:"你将来须他帮扶的时候不少.
他此刻年纪比你轻,又系新拜在我门下,凡事你得提引他.
你要知道:我得收他做徒弟,是我的缘法;你得交他为师兄弟,也是你的缘法.
他的夙根,深过你百倍;道心又诚,其成就不可限量!
你须记取我的言语!
"小道童垂手静听.
老道说毕,仍合上两眼.
小道童引柳迟到外面,低声问柳迟的姓、名、住址.
柳迟一一说了,回问小道童的法号.
小道童道:"师傅替我取的名字,叫双清.
"柳迟道:"师兄跟随师傅几年了"双清掐指头算了算道:"已是五年了.
我本姓陈,乳名叫能官;山东曹川人.
九岁的时候,被贾解的人拐在河南,逼我练把式,苦练了叁年.
从河南经湖北,一路卖解到湖南.
挣的钱,实不少,这回在长沙教场坪,用绳牵了一个大圈子,预备尽量卖叁日,便去湘潭.
第一日,我把所有的技艺,全使了出来;看的人盈千累万,没一个不叫好;丢进圈子的钱很多!
这日我因使力太久了些,玩到将近收场的时候,失脚从软绳索上掉了下来;但我仍是双足地,并不曾跌到;便是看的人,也没一个看出我是失脚来.
""谁知拐我的那周保义,混名五殿阎王;见我第一日就失脚掉下来,竟勃然大怒.
当众人,没说甚麽,只向我瞪了一眼.
我就知道不好!
收场後,落到饭店里,我见饭店门首,有一个卖药的道人,摊放许多纸包在地下;口里高声说道:"不论肺痨气膨、年老隔食,以及一切疑难杂症,只要百文钱,买一包药,无不药到病除,并可当面见效!
"道人是这麽一说,登时围了一大堆的人,看热闹的看热闹,买药的买药.
是我不该也钻进人丛中去看!
道人看见我就问道:"你不是害了相思病麽我这里有药可治!
""那些看热闹和买药的人见道人和我说话,一个个都望我;听说我害相思病,大家哄起来笑我.
我正有些不好意思,不提防从後面一个耳光打来,打得我两眼出火.
我回头一看,只吓得心胆俱裂!
原来打我的,就是周保义!

打过我一下耳光,一把抓住我的顶心发,拖进饭店;当时也没再打我.
""直到深夜饭店里的人,都睡了,周保义关上房门,将我捆起,毒打了一顿!
他照例是半夜打我,不许我叫喊,只要叫喊了一声就得打个半死,叁五日不能起床!
然而尽避我不能起床,次日天气不好,或大风,或大雨便罢,由我睡在床上;不过睡几日,几日没饭给我吃.
若是次日天气晴明,那怕我动弹不得,也得逼我,勉强挣扎,同去卖解;并且在外面,还不许露出挨了打不能动弹的样子!
我挨打挨的多了,便打死了!
也不敢开口叫喊!
""这夜在饭店里,毒打了一顿;亏得周保义,怕我第二日不能卖解,没打伤我的筋骨.
次日仍到教场坪,昨日看的人,四处一传说好看,这日来的更多了.
我一上软索,即瞧见昨日卖药的道人,也在人丛中,睁眼望我;我也不在意.

才走到软索中间,忽见眼前一亮脚底下一软,扑的跌下地来;那索成了两段,和快刀截脱的一般.
这一交跌得我心头冒火,彷佛觉得是那个人有意作弄我似的;不由周保义吩咐,趁看客哄闹的时候跳起来,从兵器架上抢了一把刀,拚命的来追那道人.
眼见那道人在前面走,只是追赶不上,越追越气忿,脚底下跑的越急.
""我在河南练跑,很练了有工夫;一气追出城,跑了二十多里路,到一座山里,道人立住脚,回头笑道:"你的相思病,是得我医治;你的罪也受够了!
还不快把刀放下,跟我来,更待何时"我这时心里,和做梦才醒相似,立时把刀丢了;就跟到了这里.
那道人便是你我此刻的师傅!
"双清说到这里,猛听得檐边一声风响,接红光一闪.
柳迟惊得立起来问:"怎麽"双清笑道:"你跟我去安歇罢.
"旋说旋换了柳迟的手,到西院中一间房里.
柳迟看这房,没甚陈设,仅有一张白木床.
床上铺一条芦席,一没有蚊帐,二没有被褥.
房中连桌椅都没有,一盏半明不减的油灯,钉在壁上.
双清伸手将灯光剔亮了些儿,向柳迟说道:"老弟今夜且和我做一床睡了罢.
看师傅明日怎样吩咐再替老弟安置床铺.
不过我这床,不太好睡,怕老弟睡不惯!
"柳迟道:"我山行野宿了叁年,为的就是准备好睡这般的床!
"双清并不脱卸衣服,也学者道的模样,盘膝坐在东边.
柳迟心里总放不下那檐前风响和那一闪红光,遂问双清道:"刚那神殿前檐的风响和那闪电般的红光,毕竟是甚麽缘故呢"双清已合上了两眼,听了柳迟的话,即时张开眼,露出惊慌的样子;停了一会,才说道:"老弟在这里,凡是可以说给老弟听的事,自然会说,不待老弟问.
我不说的,便是不可问的事:老弟记取:这地方不是当耍的!
老弟初来,也难怪不知道.
还有一层,老弟得千万留意:若是夜深听了甚麽响动,切不可认作是偷儿来了,起来窥探;一有差错,就祸事不小!
"柳迟连忙点头应是,不敢再问.
一宿已过,次日早起,柳迟向老道请安.
老道笑问道:"你讨饭很能过度,为甚麽定要拜我为师你心里想学习些甚麽呢"柳迟叩头说道:"弟子的家赀,粗堪温饱.
只因觉得:人生有如朝露,消灭即在转瞬之间;所以甚爱惜这有用的精神,不肯拿去学那些无关於身心性命的学术!
思量:人间果有仙佛圣贤,必不肯混迹富贵场中,拿膏粱锦绣,来戕贼自己!
壶公、黄石都是化身老人,或者於野老之中能见至道.
弟子因此凡与年老的人相遇,莫不秉诚体察:无奈物色经年,绝无所遇!
又思量:古来仙佛度人,多有不辞污秽,杂身乞丐中的;欲求至道,不是自己置身乞丐里面,必仍是遇不.
所以竟忍心抛弃父母,终年在外行乞,虽饱受风霜苦痛,都只当是份内:还没想到有这麽迅速的,就遇见了师傅!
望师傅慈悲,超拔弟于,脱离苦海!
"老道仰天大笑道:"难得难得!
不过你的志愿太大,夙根太深.
譬如卞和的璞,交给一个不会雕琢的匠人,岂不可惜我的道行,深愧浅薄,不能作你的师资!
只是你我相遇,总算有缘,不可教你空手而返!
我於今且传你静坐吐纳的方法.
这是人道的门径,不论是谁都不能不经由这条道路!
"柳迟欣然接受.
老道将方法传授完了,说道:"看你精进的力量如何有了甚麽功夫,我自然知道按层次教你.
"柳迟心领神会了所传方法,就在清虚观朝夕用功.
流光如驶,不觉已是半年.
这夜,柳迟正独自在房中静坐.
忽听得屋瓦声响,初听还疑是猫儿;仔细听去,觉得猫的脚步,若是在瓦上跑得这麽快,便没这麽轻.
柳迟的视觉和听觉,本来都比寻常人灵捷:这种又轻又快的脚声,在寻常人耳里,必一些儿听不出;柳迟又正在静坐的时候,所以能听出是人的脚步.
再侧耳听去,那声音直奔向自己师傅的院中去了.
心里偶然一动,便想探听这脚声的下落.
悄悄走到老道人房外,见有灯光从窗格里,透将出来;里面好像有许多人呼吸的声音.
柳迟用一只眼睛,从窗缝里,向室中张看.
只见自己师傅,依然盘膝坐在床上.
两边椅上,排列坐十二个人,都是玄色衣服,青巾缠头,背上斜插一把长剑,腰间悬箸一个革囊,一般无二的装束;若不是容貌有美恶,身体有高矮,怕连他们自己,地分不出谁是谁来!
双清也坐在末尾一把椅上,身上已不是小道童的衣服,雄赳赳的坐在那里,全不是乎日温和的神气.
只见坐在第一把椅上,一个二十来岁有书生气概的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贯晓钟在南州,劫节妇王李氏的养老银六十两,送与白衣庵淫尼青莲;在长岭杀死孤单客商,劫得散碎银十七两;逼奸行路妇人,幸得有人经过末得成奸.
弟子曾叁次向他背诵师傅的戒条,并细细的规劝他.
他背了弟子,故态又作!
弟子在通城遇见红姑,得把贯晓钟的种种背叛戒条行为,陈述了一遍.
""红姑娘的意思,还似乎不大相信;弟于不敢再说.
及到了临湘,遇见宋满儿,才知道贯晓钟,早已在红姑跟前诉说了弟子多少坏话;并把他自己干的事,都推在弟子身上:还逼要宋满儿作证.
宋满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所以红姑听了弟子的话,面于上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弟子原打算将贯晓钟找来,同见师傅.
因听得宋满儿说,他已奉了红姑的命,去常德乌鸦山,见朱叁师伯去了.
弟子恐怕耽误了会期,得赶回来,禀明师傅.
请师傅发落!
"少年说完坐下.
老道点了点头,将左手的拂尘,指右边第六把椅上一个瘦削如柴的汉于,说道:"宋满儿,你说说贯晓钟的行为,你所知道的,是不是和你大师兄杨天池刚所说的相同你和贯晓钟是在甚麽所在遇见红姑红姑曾怎生吩咐"只见第六把椅于上的汉子,蓦地立起来,发声如雷的应了一声是.
柳迟没提防像这麽小身体的人,会有这麽宏大的声音:相隔又很近,只震得耳鼓乱鸣,倒吃了老大的一个惊吓.
按听得宋满儿说道:"弟子奉命去北荆桥,探瘤于的举动;半夜,伏在瘤子的卧房上,瓦楞里面,正听得瘤子的声音,和一个河南口音的男子说话,说的正是与师傅争水路码头的事.
忽然有人捉住弟子的腿,将弟子倒提起来;几起几落,就到了一片青草场中.
弟子因没有准备,既已头朝下,脚朝上,手脚都施展不来!
及到了草场中,那人将弟于掼下;弟子一看,原来是贯晓钟!
""弟子便责备他道:『这是甚麽所在怎好是这麽和我开玩笑幸亏我已料是自己人,若鲁莽些儿认你作贼党,动起手来,岂不误了大事』贯晓钟反笑嘻嘻的说道:『幸亏我把你提跑.
你既知道这里,不是开玩笑的所在,却为何敢公然伏在人家卧房上我若来迟一步,怕你此刻,已被贼人的飞剑斩了呢!
』""弟子听了这话,问他:怎麽知道如何也到这里来了他说师傅差他去南州送信.
回头在路上遇见一个河南的珠宝商人,小小的包袱里面足有十万银子的珠宝:这一票买卖做了,足够二、叁年的挥霍!
因此就跟了下来.
本打算夜间和那商人,同落了店,方去动手的.
谁知商人并不落店,迳投这里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就是瘤子的家里!
思量这票买卖,十九难成;没得打草惊蛇,使瘤子有了准备,反妨碍争码头的事!
但是这珠宝客商.
怎的会投宿在瘤子家里这事很有些可疑,倒不可不去探听探听,喜得我不曾冒昧动手!
""谁知这珠宝商人,就是瘤子的师叔,江湖上人人知道的杨赞廷,绰号叫做四海龙王的!
我仗箸红姑给我的那张六丁六甲的符,到急难时,可以借遁;便大胆进了瘤子的内室,伏在天花板里面.
才伏下,就听得有人在瓦上响动;心里疑是贼党,到瘤子家里来的,打屋上经过.
再听下去,见也是伏不动,并且伏的地方,就在我上面;才知道必是自家人,来探听瘤子的举动的.
听得瘤子在下面,对杨赞廷说和师傅争水陆码头的事.
""说不到几句,屋上的瓦,被压得裂了一片.
那声音传下去,二人便突然截断了话头.
接听得瘤子的声音,很低微的笑道:『还是飞剑快,老叔甩不起身!
』我一听这话,知道不好,急忙借遁出来;也来不及向你说话,只好提住你的脚就跑!
你倒怪我不该和你开玩笑!
"宋满儿说到这里,老道点头笑向坐第一把椅的杨天池说道:"贯晓钟的品行,我早知其不端!
我所以这麽优容他,一则,因他父亲贯行健,和我系叁十年至交,他得这一个儿子;二则,我门下叁十六个徒弟,论本领,他还不及你;若论机警精明,你们叁十五人都不及他;便是红姑那麽赏识他,也是因他能做事,所以赏给他丁甲符.
"杨天池忙立起身应是.
老道掉过脸向宋满儿道:"後来怎样呢"宋满儿道:"弟于问他要上那里去他说信已送过了,横竖离会期尚早,想顺路去看看红姑.
他又:『说杨师兄可恶,倚是大师兄,遇事干涉我;他也一般的欺孤虐毖、强奸女人,他的行为,我都知道!
我看有杨赞延在这里,你一个人,也不见得能探出甚麽举动来,并且还怕失脚!
罢若非我见机得早,怕不是白光一亮,喳的一声,你宋满儿的头,就滚下瓦楞去了吗不如同我去看红姑.
或者红姑曾听了瘤于甚麽消息,说给你听,倒比你在这里打听的,还要实在些.
』""当下弟子依了他的话,从北荆桥动身往临湘.
才走到鱼矶遇见解清扬,说红姑不在临湘,现在喻洞欧阳静明师伯的家中.
弟子听了,不愿意跑这麽远:贯晓钟不依,非拉弟子同去不可!
弟子得和他一阵,到了喻洞,在欧阳师伯家住了一夜.
""贯晓钟不服大师兄遇事干涉他,他对红姑说,大师兄如何在通州劫寡妇王李氏的养老银,如何与白衣庵的淫尼青莲通奸,并一一将他自己干的坏事,完全推在大师兄身上;要弟子证实他的话.
弟子因实在不曾听说大师兄有这些违戒的事,也不知道这些事是他自己干的,不好怎麽说:红姑却也没问弟子.
""红姑吩咐弟子道:『北荆桥用不再去了!
我此刻有要紧的事,须往通城.
你替我去临湘,传个信给桂武夫妇;只说:我暂时不得回临湘,教他夫妇在这一个月以内不可走动,我有用他们的时候,得随时听候调遣.
』""贯哓钟想跟弟子同去临湘,说:长远不见桂武夫妇了.
红姑道:『这时那有给你闲行的工夫:我这里有封紧要的信,限你七日来回,送到乌鸦山,朱叁师伯家里.
』贯晓钟接了信,与弟子分手.
弟子到临湘的第二日,大师兄也到桂武家来了.
"柳迟躲在窗外,正偷听得出了神;陡觉得一阵凉风过去,两眼被红光射映,彷佛房中失了火一般:正自惊异不过:即听得房中齐声说:红姑来了:再看自己师傅,已下了床;两旁坐箸的十二个人,都垂手直立起来.
一个遍身穿红的女子站在房中间.
那女子的装束,非常奇怪:自顶至踵火炭一般的统红;也不知是甚麽材料制成的衣服,红的照得人眼睛发花!
头睑都蒙红的,仅露出两眼和鼻子口来;满身红飘带,长长短短,足有二叁百条;衣袖裙边,都拖在地下,看不见她的手足;赛过石榴花的睑上,两点黑漆般的眼珠,就如两颗明星,闪闪摇动;樱桃般的嘴唇闻处,微微露出碎玉般的牙齿来.
柳迟正要听这红姑说些甚麽,谁知一开口,几乎把柳迟的魂都吓掉了!
只听得红姑说道:"你们这些人,那里如此大意.
难道竟不知道窗外有人偷听吗"柳迟一闻这话,就想提脚跑回自己房里.
接听得自己师傅哈哈大笑道:"自家徒弟,有甚麽听不得"红姑也笑说道:"我若不知道是你自家徒弟,就肯饶恕了他麽"师傅放高了声音,同窗外呼道:"柳迟!
到这里来!
"柳迟估料不至受责罚,遂脱口应是,自己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去;先向红姑衍了礼,才向自己师傅叩头,自承偷听的罪.
老道命柳迟坐在双清下首,让红姑床上坐,自己坐在旁边.
大家都就了坐,老道才向柳迟说道:"你列我门下,才得半年;道心虽坚,只是日子太浅,还说不到应用的本领.
我因你将来可望大成,不肯教你小就,所以传你的道家正轨;一切用世的方术,都不给你知道,为的是怕分了你的道心!
不然,此时的会,正不妨教你叁预!
你还没到窗下,我就知道你因听得屋上瓦响,悄悄从西院跟来;我因想趁此教你认识你的这些师兄,所以听凭你在外偷看.
你这些师兄的面貌,此刻你都已识得了:还有二十叁个,今晚都得齐集此处;等他们到齐了,我一一将姓名说给你听;你好生记取不要忘了!
"柳迟刚起身应是,猛听得半空中,笑声大作.
笑声里面,还夹箸一个很苍老的声音说道:"劳老弟与红姑候久了!
勿罪勿罪!
"语声才毕,秋风飘落叶似的,一连飘进二十五个人来;老道、红姑和房中坐的人,都一齐起立.

首先地的,是一个儒衣儒冠、鬓发皓然的老者;老者後面,跟一个头似雪、发加霜的老太婆.
柳迟猜想这老太婆的年纪必已在八十开外;然手中所拿的一条杖,是水磨纯钢的;枝头一只金色灿然的凤,那凤的身体比茶杯远大;凤尾聚起来;恰恰一手把握得下:弯弯曲曲的叁尺多长,便成了一条杖;估计这杖的重量,至少也得五六十斤;那老太婆提在手中,和寻常的老人,拿一条极轻巧的竹杖相似.
老太婆的後面,也是一个白胡须老头;顶上光滑滑的,没一根头发;两条白眉毛,却向两只眼角边垂下,足有二寸长;胡须疏而短,两眼笑眯眯的,活像是画中的寿星!
只手中少了一条杖,却握一串念珠.
跟在这老头儿後面的,便是些俊丑不等,肥瘦不一的汉子;年纪只在二十以上,四十以下,也都与房中诸人,一般的装束.
老道先向老太婆行礼说道:"劳嫂嫂远途跋涉,心实不安:但是这回的事,确非借重嫂嫂不可!
"老太婆不待老道说完,即答礼笑道:"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说罢,掉过脸向红姑道:"你家离这里近,毕竟比我快些.
"红姑一面点头,一面笑对两个老头儿道:"两位一个是南极星,一个是北极星,倒怎的做一道儿来了呢"後面像寿星的老头儿笑道:"南极星和北极星,本来常是在一块儿的;你没见过百寿图吗"老道也笑说道:"话虽如此说,只是两位不前不後的同到,是在途中偶然相遇的吗"老太婆就床上坐下来说道:"那有这麽凑巧,能在途中相遇!
我们会合在一处的缘故,说起来话长呢!
只好慢慢儿说罢!
"老道让两个老头儿坐下.
立在两旁的十二蚌汉子,齐上前请安.
柳迟心想自己的身体小,若混在里面上去,必没人瞧见;便立等候十二人退下来,才上前向叁人叩拜.
叁人齐问:"这小子是那里来的"不知柳迟怎生说法叁人毕竟是谁且待下回再说.
第叁回红东瓜教孝发庄言金罗汉养鹰充卫士柳迟独自上前,向叁人磕头行礼.
叁人都像很注意的样子,指着柳迟问老道:这小子那里来的老道笑嘻嘻的答道:"这是我未尾的小徒.
"随着略述了一遍柳迟的来历.
首先进房的那白胡须老头,端详了柳迟两眼,点头笑道:"这个孩子的骨格气宇,都好到十分,向道的心,又能如坚诚如此!
将来的成就,怕不在你我之上吗"那老头旋说旋掉过脸向拿凤头杖的老太太笑道:"清虚门下,真可谓英才济济,於今恰应了叁十六天罡的数了!
老太太点头答道:"这个小孩的根基极厚,叁十五人之中,没一个能赶得他上!
不过我嫌他学道太早,血气未定;深思太过,将来於他自己的身体,不无妨碍!
"老道忙接着答道:"我本也是如此想.
因恐他年纪太轻,见道不笃.
操守不坚;若再和那些无知乞丐,混上叁年五载;身体上受苦痛过多,又一无所获,渐渐的变了初心;那时方去纠正他,就来不及了!
"那容貌像寿星的老头,坐在旁边,是嘻嘻的笑,一声不作.
红姑笑向那老头叫了一声红东瓜,道:"你是这麽笑,又不说出甚麽来,毕竟捣甚麽鬼呢"那老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打了一个哈哈道:"我本像煞一个红东瓜,我看你倒像煞一只落汤虾子呢!
"说得各人都大笑起来了.
有叁十五个徒弟和柳迟不敢笑出声来,也都低着头,掩箸嘴.
红姑被笑得不好意思,两脸越显绯红了.
老道忙止了笑,指着首先进房的白胡须老头,同柳迟说道:"这位是常德乌鸦山的朱叁师伯,名讳镇岳,是雪门祖师爷大弟子.
剑术在南七省首屈一指,无人及得,你虽在我门下,但凡事能求得他老人家指教,必能得着很多的好处!
"柳迟忙应了声是,重新向朱镇岳叩头.
朱镇岳抬起身来笑道:"我怎能及得你师父的本领不过我是一个最喜欢奖掖後进的人;方才听你师父述你的来历,我心里就高与的了不得,我们当剑客的,最难得就是可传衣钵的弟子,十个得道的剑客当中,不过两叁个有缘的,能有人接受衣钵;其馀七八个,虽一般的收有徒弟,甚至徒弟多到百数人;究其实,一个也不能望他大成!
所以我们这一道,一代衰微似一代!

我瞧你的气宇,十年之内,必能使清虚门下大放光明;怕我的年纪已老,没缘法,看不见你成功得名的盛事!
"柳迟不知应如何回答,惟有拜谢.
老道又指着那个拿凤头拐杖的老太太,同柳迟说道:"这位是朱师伯母,和朱叁师伯,本是同门;因恶相打,变成好相识.
此事在四十年前,江湖上传为美谈,你生的太晚,此时和你说,也不懂得,总之朱师伯母的本领,恰是你朱叁师伯的对手;你也是得殷勤求教的{v柳迟听了这些话,也真莫名其妙,得恭恭敬敬的,向朱老太太叩头.
朱老太太笑对柳迟道:"你师父原是当叫化子出身,他的资格却比你老;在四十年前,已是一个有名气的叫化子了.
"柳迟不敢答应.
红姑笑着摇手说道:"罢了罢了,时间已不早了,还得商量正事,这位是喻洞的欧阳净明师伯,我给你这小子引见了罢.
他方才望箸你,是笑着不做声,你倒得问他:是个甚麽道理"柳迟也一般的叩了头.
欧阳净明也抬了抬身问道:"柳大成是你甚麽人"柳迟见他忽然提出自己父亲的姓名来,心里不由得一惊;口里忙答:"是家父.
"欧阳净明点头又问道:"你有多少兄弟多少姊妹"柳迟应道:"就小侄一人,并无兄弟姊妹!
"又问道:"你离家几年了"答道:"叁年了.
"又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麽"答道:"小侄心恋道术,叁年不曾归家,父母不知小侄在此.
"红姑在旁听了,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欧阳净明道:"你盘问他这些玩意干甚麽学道的人,从来都是抛妾撇子,在外数十年不归;他这叁年不归家,也算不了甚麽稀罕的事{v欧阳净明正色答道:"听说学道的人,有抛妾撇子的,不曾听说有抛父撇母的.
父母都可以抛撇,这道便学成了,又有何用处并且世间决也没有教不孝的道术!
我再问你:你父母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可知道父母在那里麽"柳迟被欧阳净明这几句话,吓得汗流浃背,心中愧悔的不得了!
忽听得问自己知道父母在那里的话,更茫然不知应如何回答,心里又恐慌自己父母,出了甚麽变故.
欧阳净明见柳迟踌躇不答,又接着问道:"你知道心恋道术,不知你的父母想念你的苦麽"柳迟才答道:"小侄的家,祖居在隐居山底下,将近二百年不曾迁徙;舍间的家货,又粗足温饱.
家父母的年龄,尚不算高,精神并未衰老;小侄不孝!
实以为家父母此刻仍是安居旧处,所以能安心在此,追随师父学道.

师伯既是这般见问,必是家案母此刻已离了故里;但不知现在那里,是如何的情状,还要求师伯明白指示小侄,好昼夜赶去,慰家父母的悬望!
"众人听了柳迟的话,都屏声绝息的,望着欧阳净明,老道更是注意.
欧阳净明从从容容的,同老道说道:"我前月在南岳进香,回头在路上,遇见夫熬两个,也是朝山回头.
那妇人旋走旋哭,男子安慰一会,自己也饮泣一会.
我同走了一日,猜不透这两夫妇,为甚麽这麽伤感,夜间同宿在一家火里,见那妇人实在哭得可怜,我忍不住,便向那男子问是甚麽缘故.
"那男子说道:"我是长沙东乡隐居山底下的人,姓柳名大成.
夫妇两个,中年後才得一子,取名柳迟.
因锺爱过甚,懈怠了管束,在叁年前,跟着一群叫化子跑了!
至今杳无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夫熬老年无靠,而柳家的宗嗣,也要从此斩断了,我夫妇没法,得来求南岳圣帝:我儿子死了,怪我夫妇命该乏嗣,若是还不曾死,就得求菩萨显灵,使我儿子转回家来.
"我当时问明了柳迟的身材、容貌,本想帮着他夫妇到处物色.
奈归到家中,接二连叁的事,把我羁绊住了,并没想到柳迟就在你这里{v柳迟听了欧阳净明的话,已掩面痛哭起来.
老道止住他说道:"用不着哭泣,你就此归家去,你学道的年龄,本也太早,我此时便派你大师兄杨天池送你归家.
不过你在家中,不要荒废了吐纳的功夫,你功夫到甚麽时候,我自然到你家来指点你,毋庸你来找我.
"柳迟又是欢喜,又是依依不舍;得拜辞了一干人,同杨天池作揖说道:"劳大师兄的步,心实不安!
不知大师兄认识寒舍麽"杨天池笑道:"我昨日便道过隐居山,还在那白果树底下,寻了两株草乐呢!
老弟府上,虽不曾去过,大概没有寻觅不着的!
"柳迟这夜,就由杨天池送归家中.
柳大成夫妇见了,真是如获至宝!
从此柳迟便在家中,专心一志的学习吐纳的功夫.
毫不间断的用了两年苦功,也不见师父前来指点.
心想再去清虚观,求高深的道术,无奈四处打听,终探不出清虚臂在甚麽地方!
初次去清虚观的时候,所经由的路已记认不清;杨天池送他回家,因在深夜,又被杨天池提着臂膊,御风一般的飞跑,更不知道走了些甚麽地方!
既是探问不出,也就罢了.
一日,柳迟的姑母生日.
柳大成夫妇教柳迟去拜寿.
柳迟的姑母家,在湘阴白鹤洞.
从柳迟家到白鹤洞,有四十来里路;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名叫黑茅峰.
那黑茅峰虽不及隐居山那般宽广;然险峭远在隐居山之上.
隐居山上有庙宇,有种山的人家,山中不断的有人行走;那黑茅峰不然,和笔管儿相似的,一峰直立,半山中略有些树木;离平地二叁公里以上,全是顽石叠成;石上长着两叁寸深的黑苔,光滑无比,不是睛明天气,那山峰总是云遮雾隐,看不出峰头是甚麽模样;莫说人不能上去,便是鸟雀也不容易飞上那峰头!
从柳迟家去白鹤洞,若没有这黑茅峰挡路,直径走过去,有十四五里远近;因为得从黑茅峰底下绕一个大弯子,所以有四十来里.
柳迟这日,奉了他父母的命,在家中吃过了早饭,即提了送寿的礼物,独自向白鹤走.
走到黑茅峰底下,心想若从峰头翻过去,岂不省却了一大半的道路他因做了两年多的吐纳功夫,又是个大有夙根的人,不知不觉的,已是身轻如无.
在旁人看了那黑茅峰,觉得比登天还难;而在柳迟此时的眼中看了,竟和走平坦大路无异,绝不费力的登上了山峰,见一块大石头,尖角朝天;竖起来有叁丈多高、五丈多阔,立在峰头上,和一座屏风相似.
石下立着两只大鹰,都把翅膀亮开来,在那块大石上摩擦;一边翅膀,足有五尺多长.
见柳迟上来,并不畏惧,仍不住的摩擦.
柳迟觉得很希奇,就立住脚看,鹰膀磨擦的地方,那麽粗糙的磨石,都被磨得光可鉴人;两鹰越磨越快,听得喳喳声响!
磨了好一会,两鹰同时并举,猛然冲天飞去;柳迟倒吃了一吓.
忙抬头看飞向甚麽地方去了.
原来并不曾飞开,在半空中,打了两个盘旋;忽将双翅一敛,身体收缩得紧紧的,头朝下,尾朝上,比流星还快,向山头直射下来;才一着地,两翅一展,又到了半空.
柳迟的眼快,已看见两鹰的四只铁钩一般的爪内,抓了四块斗大的石头;抓至半空,用嘴在石上连啄几下,啄声然,如石匠用钢钻打石;那石头禁不起几啄,石肩纷纷向山头落下.
柳迟见了,觉得是旷古未有的奇观,心想:若不是我冒险登这山峰,怎能见得这般奇事心里一面这麽想,两眼仍睁睁的望着两只鹰,一翻一覆的,各张开两片翅膀对搏.
两鹰正搏的得劲,柳迟也正看得出神,猛听得大石屏风背後,划然长啸一声,两鹰顿时翅而下,并立在大石的尖角上.
柳迟听得那长啸的声音,不觉惊疑道:"这黑茅峰,不是终古没有人迹的山峰吗怎麽我才上来,竟有人在我之前上来了呢"正打算跳上石尖去看.
猛抬头,见一蚌白发飘萧的老叟,巍然立在石尖上面,支开两条臂膊;两鹰一边一只,分立在两条臂膊上;争着向老叟显出亲的样子.
柳迟一见老叟那种岸然道貌,不由得心坎中发出极钦敬的意思来;就在石屏风下,放下一篮送寿的礼物,朝着老叟跪下说道:"弟子柳迟,向道心切,千万求老师父,傅弟子的道.
"说罢,捣蒜一般的叩头.
老叟见了,发笑一声,响澈云霄;柳迟的耳鼓,都被笑声震得呜呜的叫、老叟笑毕,问道:"你这小孩,跪在这里干甚麽"柳迟重申前说道:"求老师父,传弟子的道!
"老叟道:"这山中那里有稻,你要求稻,得向田中去!
"柳迟道:"弟子要求的,是道德之道,不是稻粱之稻,老师父千万可怜弟子,几年苦心,得不着道的门径.
"老叟点头笑道:"原来你这小小的孩子,也知学道:是道有千端,你想学的是甚麽道"柳迟道:"弟子未曾入门,但知要学道:不知要学甚麽道,听凭师父指教,弟子都愿学!
"老叟道:"可以,我传你的道.
不过你得拜师!
"柳迟喜道:"自应拜师,弟子就在此叩拜了.
"说时,又叩头下去.
老叟连连扬手止住道:"拜师不是这般拜法!
"柳迟忙停住,问道:"应当怎生拜法,仍得求师父指教.
"老叟道:"你拜着须记着数,应叩二百个头,叩完了,我才收你作徒弟,传你的道!
"柳迟道:"遵师父的命!
"就一个一个的叩下去,心里记着数,叩了大半日,已叩到二百九十八个头了.
心想有两个头,随便叩两下就完了.
柳迟心里才是这们一想,老叟又连连扬手说道:"不行,不行!
像你这麽不诚心的叩头,可去拜那泥塑木雕的菩萨,拜我是不能作数的!
你要学道,得重新拜过!
"柳迟伏在地下,惶恐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恕罪,重新诚心拜过!
"老叟点头道:"你拜罢!
"柳迟这回就打点一片至诚心,一二叁四五的数着叩拜,拜到二百九十八个,老叟忽然生气说道:"罢了罢了!
你那里是在这里拜师,简直是和我开玩笑!
非再重新拜过,你这个徒弟,我不能收.
"柳迟心想:不错,我刚才因一颗石子,垫得膝盖有些儿痛,身体略侧了些儿,所以师父怪我不诚意!
此後便痛得要断气了,我也不顾,一心一意的叩拜,如是又叩了二百个头.
他正待继续叩下去,老叟已将身体一起,跳下地来,弯腰将柳迟拉起说道:"用不着再拜了,我不曾见有向道心坚诚像你的,你回去罢,我收你做徒弟便了.
"柳迟道:"弟子得跟着师父走,不愿回家!
"老叟道:"还不曾到传道的时候,你跟着我也无用处!
"柳迟不依道:"弟子无论如何,得跟着师父走!
"老叟道:"你定要跟我走也使得,是得事事听我的话!
"柳迟欢喜答道:"自然事事听师父的命今!
"老叟笑道:"那麽,你就在前面走罢,我走你後面.
"柳迟心想:那有师父在後面走,弟子反在前面走的道理并且我脑後不曾长着眼睛,师父若丢下我,独自跑了,教我去那里寻找呢便向老叟说道:"还是请师父在前面走,弟子在後面跟着.
"老叟不乐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事事听我的话吗怎麽就不听我的话了呢"柳迟没得话说,得问道:"师父教弟子往那方走咧"老叟用手指着白鹤洞那边道:"向这条路上走去.
"柳迟好仍将送寿的礼物提起来,走过了石屏风,回头一望,师父已不见了.
连忙转身跳上石尖,四处一望,全不见一些踪影,思量:"师父是道德之士,决不至无缘无故的哄骗我这年幼的小孩.
我记得朱师伯母见我的时候,曾道慊我年纪太轻,学道饼早,将来於我自己的身体不无妨碍.
方才师父也是说还不曾到传道的时候,必是和朱师伯母同一般意思.
"我问师父向那方走,师父指着白鹤洞,这分明是教我管去姑母家拜寿.
横竖师父已走,我也追寻不着,不如且去姑母家拜了寿,仍归家做我的吐纳功夫.
师父是得了道的人,没有不知道我在家举动的;到了可传授我道术的时节,料想师父自然会找到我家来.
"柳迟主意打定,即转身下了黑茅峰.
不须一会,使到了白鹤洞;在他姑母家,吃了寿酒;午後辞别姑母回家.
次日早起,还坐在床上做功夫,不曾出房,即听得自己家里雇的长工,在大门口处高声说道:"化缘那得这麽早,等歇再来罢!
我的东家,这时还睡着不曾起来;我是在这里做长工的,比你更穷,那有钱米化给你"柳迟心中偶然一动,暗想:从来少有来我家化缘的,就是化缘,也没有这般早的道理,我何不出去看看或者是师父找我来了,也未可知!
柳迟跳下床,跑到大门口一看,并非昨日拜的师父,却是清虚观的老道:长工正用手将老道向门外推,老道是笑嘻嘻的,立着不动;长工用尽了平生气力,直是蜻蜓撼石柱,那里动得老道分毫呢柳迟一见,连忙将长工喝住;紧走几步,上前叩头说道:"弟子该死!
不知是师案的大驾到了,跪接来迟!
长工敢向师父无状,更增加弟子的罪戾,求师父惩处.
"老道伸手将柳迟拉起,两眼在柳迟脸上看了又看,忽然哎呀一声道:"你在甚麽地方,另拜过师了呢很好,很好,这是你的缘分,我并不怪你!
"柳迟听了这话,如闻青天霹雳,心里着惊,面上便露出惭愧的样子!
偷眼看老道的神气,像是很失意的!
得重复跪下说道:"弟子四处探问清虚观,想去跟师父请安,并求师父传授弟子的道术;无奈找不着,好在家,遵师父的示,做吐纳功夫;二年来并未间断.
昨日因家父母,命弟子去白鹤,与家姑母拜寿:在黑茅峰遇见一个调鹰的老叟,弟子一时差了念头,以为黑茅峰无人迹,那老叟白发飘箫,年龄自是不小;那麽峻削的山峰,岂是寻常年老的人所能上去并且那麽大约两只鹰,不是有道行的人,也不能调养,因此又触动了弟子学道之念,即时跪下来,同老叟求道.
"老叟命弟子拜了八百拜,已承诺收受弟子了.
但是不教弟子同走,一转眼间,老叟就不见了!

弟子此时尚是怀疑,不知老叟是何如人住在甚样所在这是弟子昨日拜师的实情确意,出於一时的向道心急,并非敢背了师父,又去拜他人为师.
"老道又将柳迟拉起,哈哈大笑道:"既是调鹰的老叟,更不是外人.
我不但不怪你,并且替你欢喜;不是你的缘法好,也遇不着他!
"柳迟正要问是甚麽道理老叟毕竟是甚麽人柳大成在里面,听得大门口有人说话,也走出来探看.
见儿子和一个老道人说话,即走了过来.
老道好像认识是柳迟的父亲似的,同柳大成稽首说道:"贫道和公子有缘,今日便道经过宝庄,特地前来望望!
惊扰了施主,甚是不安.
"柳迟连忙对自己父亲说明,老道就是二年前拜的师父.
柳大成见是儿子的师父,又见老道风神潇,不是寻常道人的模样;忙答礼让进客厅,陪坐着说了些申谢的话.
即起身进里面,教人预备斋饭去了.

柳迟向老道问道:"师父说那调鹰老叟,不是外人,师父认识他麽"老道点头笑道:"岂仅认识,且是我的前辈.
他老人家的外号,江湖上都称金罗汉;姓吕讳宣良.
江湖上人人知道金罗汉吕宣良,却没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年龄籍贯,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
你前年在清虚观见着的欧阳净明,今年八十八岁了;十六岁上,就拜金罗汉为师学道.
那时金罗汉,就是於今这般模样!
从学了几十年,不曾见过他老人家有一个确定不移的住处,终年是山行野宿,到那里便是那里.
也不曾见他和旁人同走过,随便甚麽时候,总是独来独往.
并且不但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便是那两只鹰,也不知有多.
大岁数了;他在山中行走遇有虎豹,或旁的凶恶鸟兽,两只鹰没有降服不了的!
那怕二叁百斤的猛虎,那鹰能张爪抓住虎的头皮,提到半空中,拣乱石堆上掼下来,把猛虎跌得筋断骨折,不知在金罗汉手中,调养了多久;金罗汉说话,两鹰能完全懂得.
金罗汉游遍天下名山,野宿的时候,两只鹰轮流守卫,蛇、猛兽不能相近,他可算得我们剑客中的第一个奇人!
你能得着这麽一个师父,我如何不替你欢喜呢"柳迟听出了神,至此才问道:"他老人家既没一定的住处,又不肯和旁人同走;然则欧阳师伯,如何能相从学道,至二十年之久"老道摇头笑道:"那却没有甚麽稀罕!
我等同道中,从师几十年,不知道师父真姓名的尚多;住处是更不待说了,古礼本是闻来学,不闻往教;惟我们剑客收徒弟,多有是往教的.
"柳迟又问道:"师父既说吕祖师,是剑客中的第一个奇人,道术也能算是剑客中的第一个麽"不知老道如何回答柳迟毕竟从何人学道且待下回再说.
施评冰庐主人评曰:此回上半回承接下文,下半回另起波.
吕宣良亦为全书重要人物,武术诸侠之冠.
作者欲写诸侠小传,各有专长,弗使雷同;已须几副笔墨,而於此领袖群英之人遂难着笔,因在二鹰身上加以描写,更在笑道人口中略略渲染.
金罗汉之技艺已觉有声有色,此即画家烘云托月法也.

红冬瓜教孝一段,近世非孝末俗痛下针砭,世间决没有教人不孝的道术云云.
作者慨乎言之,发人深省.
柳迟虚心学道,能随处留意,访见良师,已属难得;且耐心极好,叩二百个头,已至二百九十八个矣!
老叟忽而扬手止住,说不作数,须重新拜过,是犹可忍也.
至再至二百九十八个,忽又曰:"不作数.
"此真所谓有意挑剔矣浮躁者必且勃然而怒,决然舍去,安肯再作第叁次之叩拜哉惟柳迟则不以为忤,依然续拜,语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柳迟有如是强毅之精神,宜其他日学艺冠侪辈也.
第四回董禄堂喻洞比剑金罗汉柳宅传经话说老道听了柳迟的话,正色说道:"道术自有高下,但不能由同道的口中分别.
况分属前辈,岂可任情评鉴并且他老人家的本领,莫说同道的无从测其高深;便是欧肠净明,相从他老人家七十年,也不能知道详细.
据欧阳净明说:从来不曾见他老人家亲自和人动过手.
山西董禄堂,是崆峒派的名宿;横行河南北,将近六十年,没逢过对手.
闻得金罗汉的名,探访了半年,走遍了两湖两粤四省,在喻洞欧阳净明家中,与金罗汉相遇;对谈了一夜,见金罗汉所谈,没一句惊人的话;有些瞧不起金罗汉,定要与金罗汉比试比试.
金罗汉不肯,董禄堂更疑金罗汉胆怯,接二连叁的,催着要放对.

金罗汉是笑着摇头.
董禄堂自以为占了上风,说话带着讥讽.
那时欧阳净明的本领,已不在一般剑客之下;听了董禄堂讥讽的话,忍不住要动手和董禄堂较量一番.
金罗汉连忙止住,望着董禄堂笑道:"老弟跋涉数千里,时又废事的前来找我,为的是要和我见个高低.
我待不和老弟比罢,很辜负了老弟一片盛情.
但是若真蚌和老弟动起手来,天下的英雄必要笑我欺负後辈.

这事实在使我处於两难的地位!
依我的愚见:还是以不动手伤和气的为好!

""董禄堂那时的年纪,已是八十六岁了;如何肯服金罗汉叫他老弟,称他做後辈呢登时怒不可遏,两颗金丸,脱手飞出,即发出两团盘篮大小的金光,一上一下的,如流星一般,直向金罗汉刺去.
这是崆峒派练形的剑术,与我们练气的不同.
"金罗汉被包围在金光里面,神色自若的,从容笑向董禄堂道:"老弟活到这般岁数成功得名,都不容易;便有天大本领也犯不若和我这於人无忤、於物无争的老头子较量!
我曾受过了多年磨折,火性全无,无论老弟对我如何举动,我都不放在心上;是我这两个小徒,野性未除;若是弄发了他的脾气,或者有对老弟不起的时候,老弟又何苦自寻烦恼咧""董禄堂听了这些话,心想金罗汉就这一个小徒弟,立在旁边;乳臭尚不曾除掉,料想没有甚麽了不得的道术!
并且董禄堂,连金罗汉都不放在心眼中,那里还惧怯金罗汉的徒弟呢也不答话,将两手的食指,对两颗金丸几绕;两颗金丸便疾如电、如雷,直起直落的对准金罗汉咽喉、胸脯射将过去.
金罗汉此时不言不动,金丸射近身,如被甚麽软东西格住了一般,又直退了回来;一连好几次,都没射进去.
董禄堂这时,才知道不是对手;正想收回金丸逃走,见金罗汉陡然大喝一声.
两边肩头上的两只大鹰,听了金罗汉这一喝,同时并起,真个比箭还快.
一鹰用两爪,抓住两颗金丸;一鹰直奔董禄堂.
不容有招架的工夫.
已将董禄堂的左眼豚瞎,亏得金罗汉第二声吆喝得快,那鹰才不敢再啄了,衔了董禄堂的那只眼珠,飞回吐在金罗汉手中;那鹰抓住的两颗金丸,也交给金罗汉.
董禄堂血流满面.
仍想逃走.
""金罗汉挽住他说道:"老弟丢了双剑,不妨再练;但丢了这只眼珠,是无法弥补的!
我替老弟治好罢!
"董禄堂惭愧的不得了!
因想金罗汉替他治眼,勉强在欧净明家中住了两日.
""那眼居然被金罗汉治好,一些儿不曾损害光明.
惟有欧阳净明的眉毛、头发,在董禄堂用食指,绕得金丸乱射的时候,被削去了许多,当时并未觉着,次日照镜子才知道.
欧阳净明心想:幸亏金罗汉止住了自己,不曾和董禄堂放对,自己实在不是董禄堂的对手!
不必问金罗汉的道术高下,即此一事,巳可概见其馀了!
"柳迟听得出了神,至此已欢喜得搔耳扒腮的问道:"他老人家,本来有多少徒弟呢"老道摇头道:"那有多少徒弟!
除欧阳净明外,就一个河南人,姓刘名鸿.
听说刘鸿的品行,不大端方,学了金罗汉的道术,不肯向正途上走.
这话我是听得欧阳净明说的;究竟如阿,我不知道.
据欧阳净明说:金罗汉很不容易收人做徒弟;你的缘分,真是了不得!
所以我很替你欢喜.
"说话时,柳大成已备好了斋供出来,请老道饮食.
老道也不谦让,就上面坐了.
柳大成父子,相陪坐着.
才动手饮食,没一会,天井里的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梧恫树,忽然飘下几片叶子来.
老道容说道:"吕老师来了!
"说罢,离开座位,拱手而立.
梧桐叶落下来,柳迟原没留意.
见老道如此,柳迟眼快,已看见金罗汉的那两只大鹰,立在梧桐枝上,却不见金罗汉进来.
才打算问老道是何缘故,即听得外面一声炳哈大笑,接着便见吕宣良大踏步进来.
远远的望着老道笑道:"我已料定你在这里!
"老道紧走了几步上前行礼.
吕宣良一把将老道挽起说道:"对不起你,夺了你的徒弟!
"柳迟也上前叩头.
老道鞠躬答道:"这是小孩子有,得你老人家玉成他!
"柳大成也知道这老头,不是寻常人物;忙走过来作揖.
吕宣良拱手答礼,笑道:"老朽很喜欢令郎,愿意收他做个徒弟.
今日特地前来,和先生说明一声.
"柳大成唯唯应是.
老道让吕宣良上坐.
吕宣良也不客气,就上面坐了,对者道说道:"不是我好意思和你争徒弟.
因我有一桩事,将来非这小孩,没人能替我办到,那时,你自然知道,此时地无须详说.
今日趁你在此,所以赶来向你说说:不然,倒显得我没有道理,"老道连忙立起身,说了几句谦逊的话.
吕宣良手捻着长过肚脐的白胡子,笑嘻嘻的向柳大成道:"老朽知道贤夫妇都忠厚一生,理应食这儿子的好报,不过你这儿子,生成不是富贵中人物;像此刻这麽能潜心学道,将来在方外,倒可成一个不世出的英雄,老朽今日特来和贤夫妇说明的,就是:从今日以後,你儿子成了老朽的徒弟,凡他一切的举动,或出门去甚麽地方,贤夫妇都用不着过问,用不着担心.
老朽的徒弟,从来不会受人欺负;贤夫妻尽可放心!
"柳大成是个极忠厚的人,也不知要怎生回答,但有点头应是的分儿.
吕宜良说完,从袖中抽出一本旧书来,对柳迟说道:"你二年半吐纳功夫.
足抵旁人一生的修;虽说是你的夙根深厚,道念坚诚;然而笑道人的蒙以养正之功,不能磨灭!
你於今虽拜在我门下;笑道人的恩施,你终身是不可忘记的!
"柳迟到此时,才知道老道叫笑道人.
心想:怪道他开口便笑,前年在清虚观的时候,每日总听得他打几次哈哈;原来是这般一个名字,可算得是名副其实了.
听得吕宣良指着那本旧书,继续说道:"这是一部周易,传给你本来太早了些;因你已有了这个样子的内功,道念又坚诚可喜,不妨提早些传给你.

但是这部周易,你不可轻视!
这是我师父的手写本;传给我,精研了几十年.
我师父原有许多批注在上面;我几十年的心得,又如了不少的批注.
欧阳净明相从我二十年他的道念也十分诚切,心术又是正当;我所以不传给他这部周易,就为他资质不高,没有过人的天份;怕他白费心思,得不着多大的益处.
"河南刘鸿,资质颖悟,不在你之下;因他英华太露,不似你诚;我当时尚虑他不是寿相,却没见到他的心术,会有变更!
此时传傍你,在学道的同辈中,也算得是难逢的异数了,你潜心在这里面钻研,自能得着不可思议的好处!
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时,你到岳麓山顶上云麓宫的大门口坐着;我有用你之处.
切记,切记!
不可忘了,"说着,将周易递给柳迟.
柳迟慌忙跪下,双手举到顶上,捧受了周易;拜了拜,说道:"弟子谨遵师令,不敢忘记!
"吕宣良含笑点头,向笑道人说道:"欧阳净明告诉我,说是你和甘瘤子,争水陆码头,你很得了采!
事情毕竟怎样"笑道人立时现出很惭愧,又很恐慌的样子,勉强陪着笑脸说道:"小侄无状.
气量未能深宏,喜和人争这些闲气,说起来真是愧煞!
"吕宜良大笑道:"不妨,不妨!
这又何关於气量这种闲气,我就争得最多!
"笑道人道:"这回的事,很亏了欧阳师兄,替小侄帮场;否则,有甚麽可得!
杨赞廷很是一把辣手,非欧阳师兄与他一场恶斗,将他逼走;胜负之数,正未可知呢!
"吕宣良道:"你们较量的所在,不就是在赵家坪吗那麽好的战场,在北方平阳之地,都不容易找着;何况南几省,全是山岭重叠,除了那赵家坪,再到何处能找一蚌穿心四五十里、一半如镜的地方来也无怪平、浏两邑的人相争不了.
战场是好战场!
地方也真是好地方!
"笑道人说道:"地方虽好,却是於小侄无关.
"吕宜良长叹了一声,立起身来说道:"世人所争的,何尝都是於自己有关的事所以谓之争闲气.
我还有事去,先走了.
"随向柳大成点头作辞.
梧桐树上的两鹰,如通了灵的一般,见吕宣艮作辞,都插翅飞了起来,在天井中打了两个盘旋,像是很高与的样子,望着吕宣良唧唧的叫.
吕宜良抬头笑道:"席上全是斋供,等歇去屠坊要肉给你们吃.
"柳迟忙说道:"要肉弟子家有;但不知要生的,要热的"吕宜良摇手笑道:"不要,不要!
这两只东西的食量太大了,吃饱了又懒惰得很,并且不能惯了他;他若今日在这里,吃了个十分饱;便时常想到这里来.
云麓宫的梅花道人;就被这两只东西,拖累得不浅!
猎户送梅花道人的两条腊鹿腿,被这两只东西偷吃了;一只腊麂子.
几副腊猪肠肚,也陆续被两只东西偷吃了;若不是看出爪印来,还疑心是云麓宫的火工道人偷吃了呢!
"笑道人问道:"他们背着你老人家,私去云麓宫偷吃的吗"吕宜良摇头说道:"那却还没有这麽大的胆量!
如果敢背着我,私去那里偷盗,还了得吗那我早已重办他们了,几次都是我教他去云麓宫送信,梅花道人不着犒赏他们,它们便干出这种没行止的事来!
但是也怪梅花道人,初次不该惯了他们!
因我初次到梅花道人那里,梅花道人拿了些薰腊东西,给他们吃了,就吃甜了嘴!
从那回起,凡是经过薰腊店门首.
这两只东西,便在我肩上唧唧的叫;必得我要些腊味.
给他们吃了,才高兴不叫了.
得了派他们去云麓宫的差使,直欢喜得乱蹦乱舞起来;谁知他们早存心想去云麓宫讨薰腊吃!
"说得柳大成父子和笑道人,都大笑起来.
两鹰好像听得出吕宜良的话,越发叫得厉害.
柳大成连忙跑到厨房里.
端了一大盘切好了的腊肉来.
吕宜良道谢接了,用手抓了十多片向空中撒去;两鹰真是练就了的本领,迎着肉片,嘴衔爪接,迅速异常,一片也不曾掉下地来;那需片刻工夫,即将一大盘腊肉,吃得皮骨无存;飞集在吕宣良肩上.

笑道人也同时作辞,二人飘然去了.
且慢,第一、第二两回书中,没头没脑的,叙了那们一大段争水陆码头的事;这回从吕宣良口中,又提了一提;到底是桩甚麽事不曾写明出来,看官们心里,必是纳闷得很!
此时正好将这事表明一番,方能腾出笔来,写以下许多奇侠的正传.
却说平江、浏阳两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块大平原,十字穿心,都有四十多里,地名叫做赵家坪.
这个赵家坪,在平、浏两县的县志上都载了;平江人说是属平江县境的,浏阳人说是属浏阳县境的,便几百年争不清楚.
这坪在作山种地的人手里,用处极大.
春、夏两季,坪中青草长起来,是一处天然无上的畜牧场;秋、冬两季,晒一切的农产品,堆放柴草;两县邻近这坪的农人,都是少不了这坪的.
因没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两县的人,各不让步;又都存着是一县独有的心,不肯劈半分开来.
於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因晒农产品,得大斗一场!
斗的时候,两方都和行军打仗一般;一边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
就在赵家坪内,少壮的在前,老弱的在後;妇人小孩,便担任後方勤务.
两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担、铁锄为主;木棍、竹竿,临时取办来接济的也不少.
每大斗一次,死伤狼藉,打得一方面没有继续抵抗的馀力了才罢!
也不议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怨死的人命短,不与争斗相干;受了伤的,更是自认晦气,自去医治,没有旁的话说!
打输了的这一方面,这一年中便放弃赵家坪的主权,听凭打赢了的这一方面在坪里畜牧也好,晒农产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来过问.
一到第二年,休养生息得恢复了原状,又开始争起来,斗起来.
历载相傅,在这坪里,也不知争斗过多少次死伤过多少人那时做官的人,都是存着吏不举、官不究的心思,要打输了的不告发,便是杀死整千整万的人,两县的县知事,也不肯破例出头过问,所以平、浏两县的人,年年争赵家坪,年年打赵家坪;惟恐赵家坪不属本县的县境.
两处县知事的心理,却是相反的,几乎将赵家坪,看作不是中国的国土;将一干争赵家坪,在赵家坪相打的农人,也几乎看作化外!
所以年年争打得没有解决的时候!

赵家坪的地位,本来完全是陆地,并不靠水.
然争赵家坪的,都不说是争赵家坪.
却都改口,称为平水陆码头.
这种称呼,也有一个缘故在内:因清朝初年,宝庆人和浏阳人,争长沙小西门外的水陆码头,曾聚众大打了好几次.
那时出头动手的,两边都拣选了会拳棍的好手,在南门外金盘岭,刀枪相对的争杀起来;接连斗了叁日.
两边都原有二百多人;叁日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一边都剩一个人了.
浏阳的一蚌,姓戴,名汉屏,年已七十叁岁了;宝庆的一个,姓常,名保元,年龄也和戴汉屏差不多.
两人的本领,功力悉敌;起初都用单刀相杀,不分胜负;都掉换兵器,又不分胜负;叁日之内,所有的兵器,通掉换尽了,仍是分不出胜负,两人又斗了一会拳脚,见同伴的,都伤亡了一个乾净,两个老头子才议和,结成生死兄弟.
从这次大争斗以後,凡是两个团体,争占甚麽东西,无论是田地,是房屋,或是坟墓,都顺口叫做争水陆码头;这争水陆码头几个字,成了两方相争的代名词.
於今争水陆码头的意义说明了.
是乎、浏两县农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般剑客,有甚麽相干呢这里面的缘故,就应了做小说的一句套话,所谓说来话长了,待在下一一从头叙来.
离赵家坪五里路,有一条小河,春季涨水时候,也不过两丈来宽,七八尺深;若在秋、冬两季,仅有二尺来深的水.
并不要渡船,作山种地的,将裤脚捋起,便可在水中,走过河去.
载粮食的小船,春天连下了几日大雨,发了山水,方能驾进这小河里来;平时这条河里,是没有船走的.
惟有靠河岸居住的一些农人,每家都有一两只小划子;农闲的时候,便将小划推到河里,就在河里网鱼.
这网鱼的生涯算是这条小河附近农人的氨业,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
这些农人中间,有一家姓万的,就夫妇两个,没有儿女.
姓万的人极浑厚,排行第二,地方士都叫他万二呆子.
但他为人虽像个呆子,种地网鱼的成绩,却都在一般自命不呆的农人之上.
他的老婆,也是没一些精明的样子,混混沌沌的,终日帮着万二呆子苦做.
夫妻两口,食用不多,很有了些儿积蓄.
这日是正月十叁,万二呆子向他老婆说道:"快要到元宵节了.
今日得网一天的鱼,明日好卖给人家过节.
"他老婆自然说好.
他平日网鱼,照例是他老婆驾着划子;他立在船头上撒网.
这日也是如此.
因这日在小河里网鱼的太多,万二呆子网了半日,没网着几条拿得上手的鱼.
他老婆怂恿着,去大河里试试;这条小河,通大河也不过几里路.
万二呆子便鼓了鼓呆气,放下手中的网,提了一片桨,帮着老婆就一阵摇到了大河.
这日的北风不小,河里走上水的船,都只扯箸半截缝,便如离弦的劲弩,直往上驶.
万二呆子在小河里的时候,还不觉风大;一到了大河,料想这麽大的风,撒网是不相宜的;和老婆商量,打算退回小河里来.
他老婆还不曾回答,忽然睁开两眼,望着河里,好像发现了甚麽.
万二呆子忙随着老婆望的所在望去不觉失声叫了一个哎呀!
不知万二呆子夫妇发现了甚麽东西且待下回再说.
第五回万二呆打鱼收义子锺广泰贪利卖娇儿话说万二呆子见自己老婆,睁眼望河心,好像发见了甚麽东西似的;也连忙掉过头,向河心一望,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水面上,浮一件红红绿绿的东西,像是富贵家小儿穿的衣服;随流水,朝鱼划跟前,一起一伏的淌来.
看看流拢来,相离不过几尺远近;万二呆子失声叫道:"哎呀!
从那里淌来的这个小儿!
可怜!
可怜!
我们把他捞上来,去山里掩埋了罢.
给大鱼吞吃了,就更可惨了!
"他老婆一面口中答应,两手的桨,便用力朝那小儿摇去.
不须叁四桨,小儿已靠近了船边;万二呆子伏下身子,一伸手即将小儿捞起.
夫妻两个同看那小儿,雪白肥胖,不过一周岁的光景:遍身绫锦,真如粉妆玉琢;只因身上穿的衣服过厚,掉在水中,不容易沉底.
万二呆子夫妻,都是水边生长的人;很识得水性,更知道些急救淹毙人的方法.
当下,见那小儿背上衣服,还不曾湿透;料想是才落水不久的.
两夫妻慌忙施救,一会儿竟救活转来.
两口子高兴到了极处,都向天祝谢神明,说是神明可怜他夫妻两个,年过五十,没有儿女;特地送这麽好的一个儿子给他.
万二呆子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棉袄;去了小儿的湿衣,将棉袄包裹了.
那里还有心思网鱼呢急忙掉转船头,摇回家中.
左右邻近的农人,都知道万二呆子,在小河里拾了个儿子;便也有许多人,来万家道喜的.
万二呆子因这小儿,还在吃乳的时候;自己老婆不曾生育过,发不出乳水来;手中既是积蓄了些儿财物,就专为这小儿,请了一个奶妈.
这小儿有一处和旁的小儿不同的地方,就是:两边的头角高起,角上的头发,都成一个螺旋纹.
寻常人的头发,当中一个旋纹的多.
据一般星相家说看小儿头上旋纹的前後左右位置,可以定出生产的时刻来;头上有两个旋纹的极少,便有也是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一边头角上一个的,整万的小儿中间,怕也不容易选出二叁个来.
这蚌小儿,才只有周岁,自是不能说话,无从知道他姓甚麽,是甚麽所在的人.
不过就他身上的衣服看来,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如何落在水中的缘故,也无从知道.
万二呆子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做义拾儿.
养到了十岁,万二呆子见义拾儿天份很高,全不是一般农人家的小孩气概;只是不愿意跟万二呆子,下田做农人的生活.
普通农家,有了十来岁的小孩,便得担负许多耕作上的事项;牧牛羊、割草扒柴,自然是农家小孩份内的事.
若是这小孩的身体,发育得快,有了十来岁,简直可以帮同父兄,做一个大人的事.
义拾儿的身体,发育并不算迟;然禀赋不厚,到底不是农家种子.
万二呆子见他对於一切农人的事项,都做不来;心里怜爱他,也舍不得逼他做.
敖近有一个教蒙童馆的先生.
略略殷实些的农家,想自家小孩也认识几个字;都在叁五串钱一年,将小孩送进蒙童馆里读书.
万二呆子遂也把义拾儿,送进了那个蒙陛.
煞是作怪!
义拾儿一见书本,便和见了甚麽亲人一般,欢喜得很!
只须蒙馆先生教一遍,他就能读的上口.
蒙馆先生教书,照例不知道讲解,仅依字昔念唱一回;讹了句读,乖了音义的地方,不待说是很多很多.
馆中所有的蒙童,跟先生念唱,正如翻刻的书,错误越发多了!
惟有义拾儿,不但跟念唱,没有错误;并且常用他的小手,指点书句,要先生讲解.
先生每每被逼得讲解不出,便忿忿的对义拾儿说道:"教蒙馆是教蒙馆的价钱,照例都不讲解;要讲解,得加一倍的学钱.
你家里能加送我的钱,我就给作讲解!
"义拾儿认作实话,归家向万二呆子道:"要多送先生的钱.
"万二呆子辛罟积蓄的钱,如何舍待多迭并且万二呆子是个纯粹的农人,只知道读书就读书,那里知道还要甚麽讲解,得另外加钱听凭义拾儿怎生说法,他只是不肯担负这笔额外的款项.
义拾儿见说不准,也就罢了;次日仍照常到蒙馆去了.
平日去蒙馆,总是用竹篮提午饭,在蒙馆里吃:读到下午,日陷西山的时候回家.
这日义拾儿照常去後,直到天色已晚,尚不见回家.
万二呆子夫妇,都觉得诧异:万二呆子自己提了一个灯笼,亲去蒙童馆探问.
蒙馆先生道:"我正在疑心,今日义拾儿怎的不来读书莫是病了麽上午已从家中出来了吗"万二呆子一听这话,真若巨雷轰顶!
错愕了半晌,才回问道:"今日真个不曾到陛里来吗他从来不是欢喜逃学的孩子,又从来不贪玩,更没有旁的地方可走,不到陛里来,却到那里去了呢"蒙馆先生生气答道:"不是真个不曾来,难道我隐瞒了你的义拾儿不成你不相信,去问这些学生,就知道了!
我教了十多个学生,今日统来了;就只义拾儿没到.
"万二呆子料想先生的话不假,心里更急得无法可想.
归根究柢,就恨先生不该要加甚麽讲解钱!
和这先生吵闹了一会,也吵闹不出义拾儿来!
得归到家中,对自己老婆说了.
义拾儿虽不是他夫妻亲生的儿子,然终日带在跟前,养到这麽大;又生得十分可人意,一日丢失了,如何能不心痛呢夫妻两个足哭了一夜.
次日天光一亮,夫妻即分头四处寻找;又拜托了几个邻人,出外打听.
一连寻了数日,杳无踪影!
左近知道这事的人,莫不替万二呆子夫妻叹息.

都说:万二呆子,前生欠了义拾儿的孽债:这是特来讨债的!
所以来不知从那里来,去不知往那里去.
话虽如此,但是义拾儿,难道真是一个讨债鬼吗确是从那里来的确是往那里去了呢於今且将他的来路表明出来,再说他的去路.
便西杨晋谷,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孝廉;只因会试不第,乘那时开了捐例,花了些钱,捐一个道衔;在湖南候补,很干了几次优差,便将家眷,接到了湖南.
他有个儿子叫杨祖植,来湖南的时候,已有十叁四岁了;在广西不曾定得亲事,到湖南过了叁四年,就娶了乎江大绅士叶素吾的小姐做媳妇.

过门之後,伉俪之情极笃,一年就生了一个男孩子.
杨晋谷把这小孩子,钟爱得达於极点.
但是叶素吾夫妻,也极爱这个女儿;虽则出了嫁,生了孩子,仍是要接回家来久住.
杨祖植离不开老婆,也跟同住在岳母家.
两小夫妻从家里动身去岳母家的时候,生下来的小孩,才得叁个月.
在岳家住了半年,杨晋谷就打发人来接.
叶素吾夫妻舍不得女儿走,只是留不放;二月间去的,直住到年底.
杨晋谷派人接了叁五次,叶素吾夫妻定要留过年.
杨晋谷想看孙子的心切,只等过了年,就改派了两个长随,同了个老妈子,教老妈子对叶家说:"如果要留少爷少奶奶住,不要紧;只要把孙少爷带回去,少爷少奶奶便再住十年八载,也不妨事!
"叶素吾夫妻见是这麽说,不好意思再留了,正月十二日,就叫了一艘大红船,送杨祖植夫妻回去.

这时杨晋谷在衡州.
正月里北风多,红船又稳又快,计算十五日可以赶到.
谁知行到第二日,奶妈抱了这周岁的小孩,在船头上玩耍.
这个小孩本来生得肥胖有力,乱跳乱动的,在奶妈手中不肯安静.
奶妈年轻,一个不留神,小孩便脱手掉下河里去了!
奶妈顺手一捞,仅捞了一顶风帽在手;水流风急,顷刻已流得不知去向!
奶妈吓慌了,乱喊救命,杨祖植夫妻跑出去看时,连水花都没看见一个!
杨祖植急得抓住奶妈就打.
奶妈情知不了,也要同河里跳下.
依得杨祖植的性子,觉得这奶妈死有馀辜;巴不得他跳下河去,陪葬自己的周岁小儿!

亏得杨祖植的妻子机警,一把将奶妈拉住道:"小儿已是掉下河去了!
你陪死,也无用处!
且快把船头掉过,赶紧追下去捞救.
"红船本来就是救生船,驾船的都是救生老手,不问有多大的风浪,红船是从来不会翻掉的.
当时听得小鲍子落了水,不待杨祖植吩咐,已连忙下了半截风篷,掉转船来.
船上原备有捞人的长竿挠钓;七手八脚的.
旋捞旋赶.
无奈那船行驶半帆风,比满帆的包快;那怕你落了篷,疾行的馀力,还得跑半里路,方能停住;在河心行驶,又不能撑篙,将船抵住不动.
加以水流甚急,等得掉过头来,相离落水的地力,已不知有多远了.
大家心里都存小孩不会泅水的念头,估料落水就沉了底;既是不能确定落水在甚麽所在,虽是用挠钓捞挽,也都不过奉行故事而已.
杨祖植夫妻望河里,痛哭了一会.
杨祖植道:"我们年纪轻,不愁不会生育;这孩子该当不是你我的儿子,便不掉下何去,要病死也没设法!
只是老太爷这般钟爱他,叁回五次的派人来接,也完全为的是他;我们於今空手回去,却是怎生交代呢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得了这个惨消息,不要急死,也要伤心死这可怎麽得了呢"他妻子说道:"这消息不但不可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连外公、外婆都知道不得!
惟有连夜赶到省城,多叫几个媒婆来,多许他们些银子,教他们去打听,看那家有月份相当的小孩,便在几千银子也说不得,买一个来作替身:好在出来的时候,得叁个月;於今离隔了差不多一年,老太爷、老太太,不见得便认得出!
"杨祖植摇头道:"不好!
到那里去找这头上有双旋,又正正在两边头角上的"他妻子道:"那是不容易找,然只要头上有两个旋的!
即是找不出,也还有一个法子:叫个剃头匠来,把头发剃个乾净回家!
一时不留神,也看不出!
并且两个老人家,无缘无故的,大约也不至十分注意到这旋上去.
"杨祖植听了,也得说好.
随即叮嘱了一干下人,不许到家透露风声.
这些下人身上,都担些干系;巴不得不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免得挨打挨骂.
红船连夜赶到了长沙.
打发下人上岸,找寻了六七个媒婆.
杨祖植对媒婆,将要买周岁男孩的话说了;如能找头上有双旋的,更可多出价钱.
媒婆也不知道有甚麽缘笔,只理会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做成了功,可以一生吃不尽!
他们做媒婆的,干的是这类事业:岂有不极力兜搭的天下事,只要有钱,真是没有办不到的!
几个媒婆,跑满了一个省城,到十五日,就居然找了一个,头上也是两个旋纹;只略大了几个月,有一岁半了,是一个做裁缝的儿子.
裁缝姓钟,名叫广泰;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
因家境不好,食口大多,时常抱怨妻子,不该生这麽多儿女.
久有意送给没儿女的养,一则苦於没有相当的人家,二则他妻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生下来的,不忍心胡乱丢掉!

每次生一个儿女下来,得忍受丈夫无穷的埋怨!
这回媒婆来说:有富贵人家,要买了作儿子;料知买过去,不但没有苦吃,还有得享受,并且又有银子可得.
钟广泰自是高兴,就是他妻子也愿意了.
说妥了一千两银子的身价,四百两银子的媒费;一时交割清楚,这岁半的小孩,使到杨祖植夫妻手里了.

也合该这小孩,是义拾儿的替身!
虽则大了几个月,只因裁缝老婆,生育得过多,缺乏了奶水;小儿身体,不大发达,和义拾儿落水的时候,长短大小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相彷佛.
就只头上双旋,不及义拾儿那般齐整;但是尽可以敷衍过去,仍旧教义拾儿的奶妈带了.
寻常有了岁多的小孩,多是不肯吃旁人的奶:这孩子因平日亏了奶水,肚中饥饿得很,奶妈给奶他吃,一点儿不号哭.
回到衡州,杨晋谷两老夫妻,竟毫不疑虑的,认作自己的嫡孙子;替他取的名字,叫做杨继新.
後来这杨继新大了,也是这部书中的紧要人物.
暂时放下,後文自有交代.
这样说来,义拾儿的来路,算是已经表明了.
却说义拾儿这日,提了饭篮、书包,去蒙童馆读书.
心里因万二呆子,不肯答应他加送学钱,有些闷闷不乐;低头,一步懒似一步的,往前行走.
万家离蒙童馆,不上叁里路;走了好一会,仍没有走到.
停了步抬头一看,原来走错了路,在叁岔路口上应拐弯的;因心中不乐,忘记了拐弯,就走进一座山里来了.
小孩子心性,见走错了这麽远,恐怕到迟了,先生责骂偷懒,不免有些慌急起来.
慌忙回头,匆匆向来路上走.
方要转过山嘴,不提防一条硕大无朋的牯牛,迎面冲了过来;那里避让得及!
那牯牛用角一挑,把义拾儿挑得滚下一个山涧中去了!
农人牧牛,照例是清早和黄昏两个时期.
这时正是早起牵出来,吃饱了水草,要牵回家去了.
黄牛、牯牛都有一种劣性;不惹发它这劣性就好,驯服得很,叁五岁的小孩,都能牵去吃草;若是它的劣性发了,无论甚麽人,也制地不住!
每次发劣性的时候,总是乘牵它的不防备,猛然掉头就跑;牵牛的十九是小孩,手上没有多大的气力,那里牵得住呢有时还将小孩一头撞倒才跑.
跑起来,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随便甚麽东西,都挡它不住,遇人就斗.
必待它跑得四蹄无力了,又见了好青草,才止住不跑了!
这种事,在冬季最多;因为冬季是农人休息的时候;牛也养得肥肥的,全身是力,无可用处,动不动就发了劣性!
义拾儿这回被难,也正在冬季.
那山涧有丈多深;涧中尽是乱石.
牧牛的小孩,跟在牯牛背後追赶;因相离很远,又被山嘴遮了,不曾看见义拾儿,走涧上经过:想不到有人被牛挑下涧里去了.
竟不作理会的,追了过去.
义拾儿跌得昏死了,也不知经了多少时刻,才渐渐的有了知觉.
睁眼一看,见是一间很精雅的房子;自身躺在一张软榻上,只是不见有人.
心里疑惑,一时也忘记了被牛斗的事.
想坐起来,看是甚麽所在;才一抬头,登时觉得头顶上,如刀劈一般的疼痛;身体略移动了一下,肩背腰腿,无一处不更痛得厉害.
有这一痛,就记起被牛斗时候的情形来了,即听得有人在软榻那头说道:"醒了麽快不要乱动!
"义拾儿心里吃了一惊,怕痛不敢再抬头去看.
那人已走过这头来,原来是个花白胡须的道人.
将头伏近,口里呼义拾儿叁字,说道:"我已熬好了些小米粥在这里,给你吃些儿再睡.
你的伤势太重,非再有十天半月,不能全好!
你已在此睡了叁日、叁夜,知道麽"说罢,哈哈大笑.
义拾儿听得叫他喝粥,即时觉得肚中饥饿不堪.
道人端了一碗稀粥进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义拾儿吃了;道人教他仍然安睡.
一连半个月,每日敷药喂粥,以及大小解,全是那道人照拂.
半月以後,伤处方完全治好.
义拾儿聪敏,知道向道人拜谢,并问道:"这是甚麽地方你老人家怎知道小子叫做义拾儿呢小子记得被一条牯牛,挑下了山涧,就昏死过去了.
怎麽会到这里来的"那道人笑道:"这里是万载县境,鸡冠山清虚观.
我就叫清虚道人.
同道中人,见我常是开口笑的日子多,都呼我为笑道人.
我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闲游,顺便替人治病.
你被牯牛挑下的那条山涧里面,长几味不容易得的草药;我那日从那里经过,便下去寻寻草药.
也是你合该有救,又与我有缘.

下涧就见你倒在乱石堆上,脑盖已破;幸喜脑浆不曾流出,只淌了一大滩的紫血.
肩腰背脊和两条大腿,都现了极重的伤痕.
""看那石上的血色,已乾了许多;推想你跌下,必不止一日半日了.
四肢不消说,全是冰冷;亏得心脏不曾损坏,还可以望救:我当下就用涧中泉水调了些万死一生丹,敷满了你的头脑;又灌了些回轮汤,给你吞了.
那乱石堆上,不好用推拿的工夫;并且你的伤,也不是叁五日能治好,只好将你驮到这里来.
""我初见你遍身的重伤,还只道你是被恶人谋害了,掼在那山涧里面;及至驮到这里,仔细一看,才看出是被牛角挑伤了.
牛角挑的地位,在腰胁之间;头脑是倒栽在乱石上;肩背两腿,是从涧石上滚碰伤的.
你姓甚麽,家住在那里,我都不知道.
只因见你身边,有一个竹饭篮,饭菜都倾散在涧里;又见有一个书包,里面几本书上,都写了义拾儿叁个字,料想就是你的名字.
你怎的取这麽一个名字是教你书的先生替你取的吗"义拾兄道:"我本姓甚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名字是我义父给我取的,义父不曾对我说出来历.
只时常听得同馆读书的人,笑我是十年前的正月十叁日,在河里拾的.
我拿这话问义父,义父只叫我莫信那些胡说,然而也不说出我亲生父母的姓名住处来.
怕真是在大河里拾的!
终不成我是没有父母的吗不过我心想同学的话,也实在有些像是胡说!
""我今年才得十一岁,十年前我不是还不曾上一岁吗没上一岁的小儿,终日在母亲手里抱;如何会跑到大河里去呢难道不上一岁的小儿,就会浮水既落到了水里,又怎的不会沉底,能给我义父拾呢并且他们说是正月十叁日拾的,更是不近情理:正月间天气,何等寒冷;便是大人掉在水中,也要冻死!
何况是小儿何况是不上一岁的小儿呢!
"笑道人光开两眼,望义拾儿,滔滔不断的说了一大段,微微的点了一下头.
问道:"你义父住在那里姓甚麽叫甚麽名字呢"义拾兄道:"我义父姓万;甚麽名字,我却不知道.
我只听得人家当我义父的面,都叫万二爷,或是万二爹:背後全是叫什麽万二呆子.
家住在离赵家坪不远,金家河旁边.
义父本是种田的人;得闲就驾鱼划,同义母去金家河打鱼;我也同去过好几次.
不过义父、义母,都不大愿意带我同去,我问是甚麽道理,不教我同去义母说:是算八字的先生说我犯水厄,不到河里去的稳当些!
照这些情形看来,又似乎是在大河里拾的.
"笑道人一面听义拾儿说话一面捻箸花白胡须,偏头如思量甚麽;听到末了,忽然拔地跳起身来,跑到义拾儿跟前,双手将义拾儿的头一捧;吓得义拾儿不知为的甚麽毕竟是为的甚麽且待下回再说.
第六回述前情追话湘江岸访衣父大闹赵家坪话说笑道人忽然跑到义拾儿跟前,双手将义拾儿的头捧了.
此时头上伤处的瘢痕,已经脱落了;只是还不曾长出头发来,然两边头角上的旋纹,仍彷佛能看得清楚.
笑道人仔细端详了几眼,拍义拾儿的肩头笑道:"你不用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我能使你一家团圆;不过一时不能办到!
.
"义拾儿喜问道:"你老人家怎生能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呢我实在是我义父於正月十叁日,在大河里拾的吗"笑道人道:"如何拾的,我虽不能断定,然是十年前的正月十叁日,落到你义父手里,是一些不错的.
至於你问我怎生知道你的亲生父母,这事也真是凑巧!
十年前的元宵,我恰好在长沙.
长沙省城里叁教九流的人物,我认识的极多.
""有人告诉我说,小西门河里,到了一号大红船;船上载的是官眷.
不知为的甚麽,要买一个周岁的男孩子;不怕价钱大,只要是头上有两个螺旋纹的.
於今城里头的媒婆,都想张罗这笔买卖,满城寻找合适的孩子.
有一班无赖子,听了这个消息,也想趁此发一注横财.
到处打听有周岁男孩子的人家,打算买通人家底下人,或老妈子,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男孩弄到手,去卖给那红船上.
那些有男孩的人家,也听了这不好的消息,多是几个人围守自家的孩子,怕被人偷了去.
"我当时知道了这事,很觉得奇异;探访了好几日,不曾探出原因来.
只知道那船上是官眷,是广西人,在湖南候补的杨晋谷的少爷、少奶奶.
少奶奶是平江大绅士叶素吾的小姐;这回是从娘家回婆家.
那船上的人,异口同声的,不肯说出买孩子的缘笔来.
後来也只知道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买了一个裁缝的儿子,带到衡州去了.
我也没再打听.
""过了五年,听说杨晋谷因事挂误了去了前程,又因年纪也老了,就全家回了广西原籍.
但不知他是广西那府那县的人!
罢听你所说,触发了我十年前很觉得奇异的事;心想:买人家小孩,作自己儿子的有;然从来没听说要限定是周岁,而头上又要有两个螺旋纹的!
说是自己原有这麽一个小孩去了,要买一个同样的补缺.
""你说同学的揶揄你,是十年前正月十叁日,在大河里拾的;和我所见的年月日都对.
而那时的你,恰好又只周岁;我心里已有八成,可断定那船上要买的,就是为补你的缺;但须看你头上,果是有两个螺旋纹没有你於今头上,虽然脱落瘢痕,不曾长出头发;然发根的纹路,是看得出来的.
不是很显明的一边头角上一个螺旋纹吗由此一点看来,你是杨晋谷的孙子,是毫无疑义的了.
你的亲生父,叫汤祖植.
但不知你因何才得周岁,就会掉在河里十九是因领你的奶妈不小心!
这事除了你当日同船的人而外,没有旁人知道:所以打听不出.
"义拾儿听了,流泪说道:"我果然还有亲生父母在世,却为何也不到金家河一带,来找寻我呢可怜我父母,当我那落水的时候,不知道哀痛到了甚麽地步我怎的出世才周岁,就有这麽不孝於今既承你老人家指点,我亲生父母现在广西;我岂可再逗留在外,不作速归家,慰我父母的悬望"笑道人连连点头道:"你这十来岁的孩子知道尽孝,很是难得!
我既救活了你的性命,应得成全你这一刀孝心!
不过你的年纪,毕竟太轻,不知道世事;此地离广西叁千多里,山川险阻,盗匪出没无常,若在江湖的人,尚且不容易行走"你一个末成年的小孩,既在我这里,我岂肯教你如此涉险况且你父母是广西那府那县的人,还不知道.
便西一省,那麽大的地方,你一个小孩子,贸然到那里寻找"义拾儿哭道:"我不问寻找得与寻找不,总得去寻找!
莫说还知道我的父母是在便西;便是不知道,只要明白我的亲生父母确实尚在人间;那怕连姓名都不晓得,我也得寻遍天下!
上天可怜我,总有寻若的一日!
"笑道人见义拾儿小小的年纪,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心里不由得愈加喜爱.
拉了义拾儿的手,坐在床沿上;一边抚摸他的头,安慰他说道:"好孩子!
不用急!
你有这一刀孝心,自有你父母重逢之日!
我刚不是说了,能使你一家团圆的话吗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可托人去广西打听.
你的父是很有声望的人,大概打听还不难.
等打听得有了落,我就亲身送你去.
你父母此时的年纪,不过叁十多岁;便再过叁年五载,也不愁没有见面的日子:我因很喜欢你的资质好,想收你做个徒弟,传你的道术;像你这般天份,加以猛进之功,叁五年就可横行天下.
那时你自己,也不难独自去广西,寻找父母!
"义拾儿也是一个大有慧眼的人:合该成为清朝一代的大剑侠!
所以鬼使神差的,从周岁掉在河里,落到万二呆子手中;才有迷路被牛挑下山涧的事.
若在杨祖柏家中,带回到广西去了,又如何能从笑道人学道呢义拾儿当时听了笑道人的话,有夙慧的人,自然闻道心喜;即刻立起身来,爬在地下,朝笑道人猛叩了四个头.
笑道人打照例的哈哈,弯腰将义拾儿扶起说道:"你这义拾儿的名字,是你义父傍你取的乳名;人家听了不雅.
你本姓杨,我给你一个名字,叫杨天池.
你就住在这清虚观,朝夕用功修练;我不带你出外,你独自不许出外!

"杨天他连声应是.
从此杨天池便在清虚观,跟笑道人修炼剑术.
清虚观在万载鸡冠山穷谷之中,终年不见人迹,不闻鸡犬之声,丝毫没有妨碍修练的东西.
只练了五年,杨天他的剑术,已是成功了!
起初笑道人不许杨天池独自出外.
两年过後,才放杨天池出来.
就在鸡冠山上,追逐飞禽走兽,辅助外功.
叁年後,便教他去各省的深山大泽中,寻觅草药.
这采药一门,是修道的舟楫;目的并不是给人治病,原是用以辅佐自己内外功的一种工具.
剑术不过是修道的,在深山穷谷之中,一种自卫的东西;到各处寻觅药草,时常与毒蛇猛兽相遇,剑术也是不可少的.
只是杨天池从笑道人所学的,重在剑术;五年後,剑术成功了.
杨天池向笑道人说道:"弟子从师父五年之久,虽朝夕专心修炼,然每一念及亲生父母,心中总是难过!
於今弟子仗师父传授的剑术,不论甚麽险恶的地方,弟子也耙独来独去.
求师父许弟子去广西,寻觅家父母;等家父母终了天年,再来此待奉师案!
"笑道人欣然答应了.
杨天池遂一人到了广西.
整整的在广西,探访了四年;广西的六道八十州县郡访遍了,不曾访出他父母的住处来.
料知已不住在广西了;得仍田清虚观,想慢慢的探访.
笑道人在这四年之中,又收了许多徒弟.
论年纪,多有比杨天池大几岁的:论次序,只杨天池居长,所以杨天池做了笑道人的大徒弟.
一日,杨天池因事走赵家坪经过,远远的即听得喊救之声,俨然和打仗一般.
汤天他心想:"於今是承平世界,决没有造反打仗的!
我彷佛记得小时候在义父家中,曾屡次听得说:平江、浏阳两县的人,因争甚麽水陆码头,在赵家坪聚众打架;每年不是春季,便是秋季,总得大打一次.
此时正是二月:这喊杀之声,一定又是平、浏两县的人,在这里争水陆码头了.
""我自从离了我义父家,忽忽十年了!
.
前五年因在清虚观一心修道,不能任意出外;後五年远在广西,寻我的亲生父母;所以不曾到义父家去探视过一次.
义父母养育我的恩典,岂可就是这麽忘恩不报!
他们争水陆码头的旧例,只要是行走得动的,不论老少男妇,都得从场去打;不过老弱妇孺在後面,烧饭、挑水、搬石子、运竹巴、木棍;不愿从场的,须出钱一串,津贴从场的老弱.
我那时年轻,义父母钟爱我,不教我从场,每年得贴一串钱.

义父母虽然年老,是每次要去的.
我於今练成了这一身本领,恰好又到了这里,何不助义父母一臂之力,趁此报答二人养育之恩"杨天池计算已定,即绕到平江人这方面.
举眼看去,一边足有千多人,都是一字儿排开;近的拳棍相交;远的用藤条缠鹅卵石子,同对面打得如下雨一般.
老弱妇孺,各离阵地里多路,呐喊助威.
双方正在酣战,还没分出胜负.
杨天池估料义父母,必在老弱队中,遂向老弱队中寻找.
这时万二呆子,已是六十多岁了;他老婆患病在家,不能上阵.
万二呆子不舍得出两串钱,独留老婆在家,自己还是勉强挣扎,跟大家上阵,在後方担任烧饭.
杨天他寻找了好一会,才寻了.
少年人的眼力和记忆力,都比老年人强些;汤天池一落眼,便认出是自己义父来.
万二呆子的老眼昏花,杨天他又完全长变了模样,如何能认得出呢杨天池走过去,双膝跪下,叫了一声义父;倒把万二呆子吓得错愕起来.
旁边有个眼睛快的老头,一见就向万二呆子喊道:"哎呀呀!
你的义拾兄回来了!
"万二呆子这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
立时欢喜得两泪交流,颤巍巍的双手抱住杨天池,哭不出,笑不出,话也说不出;只张开口,一叠连声"啊"个不了.
旁边的人互相告语,都替万二呆子欢喜.
杨天他立起身来问道:"义母现在何处孩儿且去见了他老人家再说!
"万二呆子看杨天池文士装束,生得客仪俊伟,气度雍容:立在众人丛中,正如鹤立鸡群;不由得心里更加喜悦!
见他问义母在何处,忙答道:"你义母麽她病了好多日子了:自从不见了你之後,心里一急,又上了几岁年纪,就时常是病痛纠缠不清,近来更厉害得不能下床了!
等我告了假,带你回家去罢!
"万二呆子正待转身,找为首的去告假;猛然见前面战斗的壮士,都纷纷败退下来,後面的老弱妇孺,也登时大乱;呼号喊叫的,各自私窜逃生.
万二呆子一手扯了杨天池要跑道:"快逃,快逃!
我们这边打输了!
浏阳蛮子就要追下来,落在他们手里,便不能活!
"说话时,神色慌张到了极点.
再看这一排的老弱妇孺,已逃跑了大半.
因是一坦平阳之地,看得分明:浏阳人那边追下来的约有五六百人,异常奋勇!
平江人队里,只望後退,已没有反抗的能力.
杨天池心想:我要帮助义父,此刻已是时候了!
便立住不动,同他义父说道:"一逃跑,就输给浏阳人了!
孩儿可助杀一阵!
你老人家且在此等,孩儿杀上前去!
"万二呆子听了大惊,待喊住不放,杨天池已一跃去了十多丈.
杨天池本想施出练成的飞剑来,忽然心里一动,顾念:这些上阵的浏阳人,全是作山种地的蛮汉;其中虽也有些练过一会拳脚的,然终是血肉之躯,那有甚麽内功如何经得起我的飞剑!
刈草一般的,把他们全体刈了,未免太伤天地好生之德:不如用梅花针,只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戳伤,不能追赶那边的人,也就罢了!
思量已毕,看看追赶的到了跟前:忙揭起长袍,从腰间百宝囊里掏出一大把梅花针来.
这种梅花针,是用钢屑炼就的,厉害无比!
和头发一般粗细,每枝长不过叁分.
使用的时候,全仗内功到家,可以打到百步开外,无微不人!
那怕你穿极厚的衣,一粘身就钻进皮肉里面去了!
在心术狠毒的人,修炼这种梅花针,多用极毒的药水煮过;见血即不能医治!
这也是暗器中的一种.
笆肃、陕四一带的练气士,发明这种暗器,为的是好杀狼群.
在几百年以前,甘肃、陕西的狼,动辄是千百成群;没有这种可以多杀的暗器,不容易制服狼群!
流传下来,便成了练剑的一种附属武器.
当时杨天池掏出梅花针,朝追赶的浏阳人撒去;只听得数百人,同时叫一声哎呀!
有中了要害的,即倒地挣扎爬不起!
不曾中要害的,也疼痛得住了脚,不能追赶!
一时呼痛号哭的声音,惊天震地!
那些逃跑的乎江人,忽见追赶的纷纷倒地,不倒地的也伏身子呼痛:还疑心是浏阳人用诈.
有胆大的,回头杀伤了几个,不见浏阳人反抗;才大家折转身来,复奋勇向浏阳人杀去.
杨天他一看,不好!
使浏阳人是这般骈首就戮,不是和用剑术杀他们的一样吗我师父是个仁德君子;听了我这举动,必然责备我残忍.
我得从速将他们止住才好!
只是上阵的人多,一字儿排开的阵线,长有数里;杨天池又不是平江队里的头目,如何能够止住他们呢他一时急中生智,见一面红旗底下有一个人在那里擂鼓催进;鼓声越急,反攻的人越奋勇;掌红旗的,双手举旗,一起一伏的摇动.
离红旗十来丈远近,有一面绿旗;旗下也是一个人,提一面大锣;举旗的立不动.
杨天池心想,这锣声,必是令退的;我惟有急将锣抢过来,用力敲打一会,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真是小说上面所说的:说时迟,那时快!
天他身手,何等疾捷!
只将两脚一垫,已经到了绿旗之下;随手抢过锣来,也来不及抢锣槌,就握箸拳头,敲得那锣震天价响.
反攻的人,一闻锣声,同时止了脚步:然浏阳队里被杀死的、被打伤的,已有十之五人.
杨天池见大众停了手脚,即大声喊道:"穷寇勿追!
这回且饶恕了他们的性命罢!
"众人得转败为胜,也不知道原故;见浏阳人都瞑目待死,一些儿也不抵抗,正是杀得高兴;忽然听得锣声,虽则齐把手脚停了,但是心里都疑惑,怎麽会金鼓齐鸣呢一个个回转头来看,听了杨天池的喊声,却没一个认识杨天池.
平江队里为首的人,姓罗名传贤,是一个在农人中很有赀资产的人.
当洪秀全、杨秀清经过湖南的时候,罗传贤还只二十多岁,就充当团练军的小头目,略略知道些临阵的方法.
拳棒工夫,也可以打得开十来个蛮汉.
此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只因他家世代业农,薄薄约有些祖业,所以不愿认真投身行伍.
不然,那时由行伍中发迹的,十分容易;有了他这种资格,早已是提镇的地位了!
如何能得他在这里,当这种全无名义的首领呢这时罗传贤,见自己的队伍,败退下来;正无法阻止,得也跟往後退.
陡然见一蚌文人装束的少年,从老弱队中,一跃十多丈,到了阵前:将长袍一揭,随左臂一扬,便见无数火星相似的东西,撒开来向浏阳人身上射去.

浏阳人正奋勇追赶,一遇邪些火星,顿时一个个受了重伤.
罗傅贤心中好生诧异!
才招呼自己人,回身杀去.
又见那少年,抢锣打,心里更是惊讶:杨天他高声喊了几句话.
罗传贤忙跑过来,对杨天他拱手,问道:"足下是那里来的为何不乘胜追杀,反敲锣停止进攻呢"杨天池放下铜锣,也拱手答道:"敌人已死伤得不少.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不欲多伤人!
岂可尽情杀戮小子便是十年前的义拾儿:今日路过此地,特来相助我义案一臂之刀,并非有仇於浏阳人!
死伤过多,仇恨更深;循环报复,更无了时!
老先生此时,即可将大众遣散.
小子就此告别了.
"杨天池复拱了拱手,折身见自己义父,就立在後面.
原来万二呆子,急义拾儿像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和别人打架:自己不曾拉住,很放心不下!
自己的眼睛,又看不见多远:杨天他施放悔花针、浏阳人受伤,以及平江人反攻上去的种种动作,万二呆子眼里,都不曾看得清楚.
只听得旁边的人,忽然加倍的呐喊;又听得大家欢呼之声.
问同伴的,才知道义拾儿在绿旗底下,和罗传贤说话;浏阳人已是大败亏输.
方将一颗老糊涂心放下,急忙走到绿旗跟前来.
他原是一蚌极忠厚的人,见自己的首领在这里,还不敢上去,就立在背後等.
杨天池搀扶箸他的胳膊说道:"扶你老人家回家,看义母病得怎样了"万二呆子点了点头,说道:"好可是好!
但是我还得向罗先生告假,才能带你回去.
这是有辨则的!
不然,就算是临阵脱逃,得罚我五串钱!
"杨天池道:"甚麽罗先生他在那里呢孩儿去替你老人家告假,你老人家只立在这里不动.
"万二呆子摇头道:"这是便不得的!
不论是谁,都不能托人告假;我是要亲去的!
罢和你说话的,便是罗先生.
"罗传贤还没走开,万二呆子的话,听得明白.
即过来说道:"万二爷!
只管回去罢!
我遣散了大众,还要到你家来,和他谈话呢.
"说时,用手指杨天池.
万二呆子听了,欢喜不尽.
在万二呆子的心目中,以为罗传贤是个大有身分的人;能得他来家一趟,真是蓬荜主辉!
慌忙鞠躬致敬的,连称不敢当!
畅天他懒得多说,搀扶了万二呆子就走.
回到万家杨天池与他义母,自有一番安慰,万二呆子自有一番问长问短,这都不必叙他.
且说浏阳人方面,有五六百人都受了杨天池的梅花针;被平江人杀死的也有一百多名;打伤者有二叁百.
只被梅花针刺了,没被打被杀的,倒容易恢复了原状.
原来,杨天他的梅花针上面,没有毒药;受刺的不至有性命之!
往常两方打架,照例是打输了的,就即时各散五方;这年认了输,且待次年再打;然从来死伤到一百人的时候很少!
这回浏阳人木已打胜了,却来了杨大池助阵;反将胜的打得一败涂地,死伤如此之多!
浏阳队中首领姓陆,名凤阳,是浏阳一县中,财力最雄厚的农人.
虽是不曾读书,为人却甚是精明干练;争了赵家坪,於他家农务上的益处极大.

所以浏阳人奉他为争赵家坪的首领.
这回因是打胜了,陆凤阳领大众,争先追杀.
不提防他受了杨天他一梅花针,又被平江人在他肩头上,打了一铁锄头:还亏了一锄就打得昏死过去了,平江人以为是已经死了,才没打第二下.
平江人退後,方惭惭转过气来.
陆家住在一个小市镇上.
陆凤阳的跟人,将陆凤阳抬回家医治;刚抬到那市镇上,一个跛脚叫化,正低头,迎面一偏一点的走来.
抬陆凤阳的人,因走得太快,跛脚叫化避让不及,竹竿尾子正巧在跛脚叫化的额角上撞了一下.
叫化城了一声哎呀!
双手将竹竿扭住,骂道:"你们瞎了眼吗充军到烟瘴地方去吗怎麽是这般乱冲乱撞的"陆凤阳的跟人,在那时有甚好气!
朝邪叫化脸上,啐了一口凝唾沫,也回骂道:"你不是瞎了眼,如何不早些让开你真是个不睁眼的东西!
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我们抬的是谁"那叫化被这一回骂,倒软下来了!
反笑晃了晃脑袋,说道:"我确是个不睁眼的!
不知道是谁!
倒要看看你们抬的,可是一个叁头六臂的人物"陆凤阳肩上虽受了重伤,心里却还明白.
起初听得自己跟人在和人拌嘴,以为无意的撞人一下,算不了甚麽事!
便懒得张眼去看.
及听这叫化说出来的话,既不是本地的口音,又不像寻常叫化的口气;见说要看看可是叁头六臂的人物,即张眼一看,不由得心里大为诧异!
不知陆凤阳为甚麽诧异那跛脚叫化是谁且待下回再说.
第七回陆小青烟馆逞才情常德庆长街施勇力话说陆凤阳张眼见那跛脚叫化,身材矮小,望去像是一个末成年的小孩;一头乱发,披在肩背上,和一窝茅草相似;脸上皮肤漆黑,紧贴在几根骨朵上,通身怕没有四两肉:背上被一片稿荐,胸膛四肢,都显露在外;两个鼻孔朝天,涂了墨一般的嘴肩,上下翻开,俨然一个喇叭;两只圆而小的眼睛,却是一开一阖的,闪烁如电;发声自丹田出来,宏亮如虎吼.
那时正在二月间天气,北风削骨,富贵人重裘还嫌不暖!
这叫化仅披一月稿荐,立在北风头上,全没一些缩瑟的样子!
陆凤阳的心思,也很细密;一见这叫化,就暗自寻思道:"这人必不是寻常的乞丐,多半是一个大强盗装成的"我倒不可把他得罪了,免得再生烦恼!
"心里这般思量,便忍肩上的痛,勉强抬了抬身,陪笑脸说道:"他们是粗野的人,不留神撞伤了老哥甚麽地方,望老哥看我的薄面,饶恕了他们!
我身上带了重伤,不能下来,给老哥陪罪;也要求老哥原恕!
"那叫化见陆凤阳陪不是,即将扭竹扛的手松了松,点了点头,笑道:"这倒像几句人话!
好,我真个看你的面子!
"说完,提起那跛脚,又一偏一点的往前走.
陆凤阳的跟人,心里十分怪自己主人太软弱,无端的向一个乞丐,是那般服低就下,是口里不敢说出甚麽来.
气忿忿的抬到家中,邀了几个帮陆凤肠种田的长年工人,瞒着陆凤阳,各人带了一条檀木扁担,追出来,想毒打那叫化一顿.
这种事,在浏阳地方是常有的.
浏阳的民性,本来极强悍,风俗又野蛮.
过路的人,常有一言不合即就动手打起来的.
本地人打赢了便罢,若是被过路的打输了,一霎时能邀集数十百人,包围了这过路的毒打;打死了,当时拣一块荒地,掘一个窟窿,将首掩埋起来;便是有死者家属寻到了,也找不着实在的凶手!
陆家出来追叫化的,共有八个人.
才追出了那市镇,即见那叫化,缓缓的在前面走.
追的一声喊嚷,各举扁担,从两边包围上去.
那叫化像是聋了耳的一般,全不知觉,仍向前一偏一点的走.
先追着的一扁担没头没脑的砍下,正砍在那叫化的後脑上.
可是作怪,扁担砍在上面,就和砍在一个棉花包上相似!
砍的人还道是叫化头上的乱发堆的太厚,砍在头发上,所以这般柔软!
接着第二个赶到了,扫腿一扁担砍去,砍在那跛脚上;听得拍的一声,将扁担碰了转来,震得这人的虎口出血!
跛脚叫化望着刚才抬陆凤阳的两个跟人问道:"你们为甚麽打我呢"两人不曾回答,接二连叁的扁担,斩肉丸似的斩将下来;下下实打实落,并没一扁担落了空.
倒打得那叫化大笑起来,说道:"原来你们有打单身叫化的本领!
怎麽和平江人打起来,便那般不济咧打够了麽我都记好了数目,回头去找你的东家算帐!
"这一来,反把这八个人惊的目瞪口呆,几个胆小的,掉转身,撒腿就跑;这几个见他们跑,也跟着溜之大吉,大家都存了一个如果叫化找来,咬定牙关不承认打了他的心思.
一行人才奔进大门,就听得那叫化,紧跟在背後喊道:"我送上门来给你们打,你们不打一个十足,我是不肯走的!
"大家回头一看,更惊得恨无地缝可入,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跛脚,会追赶得这麽快!
料想他这麽大的嗓音,必然会嚷得被自己东家听见,跑是跑不了,躲地无处躲,得都回身向叫化求饶道:"我们都是些无知无识的蠢人,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我们在这里陪礼了!
"各人都倚了扁担,一齐向叫化叩了个头.
叫化嗄了一声道:"有这麽便宜的事麽你们浏阳人,被人打死了,都没要紧;打伤了,更是应该的,我不是浏阳人,没这般好说话,快把你东家叫出来,跟我算帐!
"两个跟人以为他是一个叫化的;我们向他叩头,便叩一百个,他也没有用处,所以说没有这麽便宜的事,他必是想要钱要米,多偷些米给他就完了;免得给东家知道了麻烦.
忙拿大碗,承了一满碗米给他道:"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帮人家的人,手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将就点儿收了这碗米罢一这碗米,差不多有一升呢!
"那叫化朝着碗,一声呸,碗里的米,像被甚麽东西打着了似的,都直跳起来.
散了一地,碗中一粒也不剩;连端碗的那只手都被呸得麻了!
吓的这人,倒退了几步.
叫化接着骂道:"好不开眼的东西,老子向你讨米吗你够的上有米开叫化我不是贼头目,怎的收你这偷来的米,还不快把你的东家叫出来吗"这如雷的声音一呼唤,陆凤阳睡在里面,已被惊醒了.
忙教自己的儿子陆小青出外,看是什麽人吵闹.
陆小青这时才得十二岁,却是聪明绝顶,言谈举上,虽成人不能及他.
陆凤阳因锺爱他,又自恨世代业农,不着读得诗书,不能和诗礼之家往来结亲;立意想把陆小青读书.
五岁上就延聘了一个本地秀才,在家里教读.
两年工夫,便读完了五经.
远近的人,都称陆小青为神童.
八岁的时候,陆凤阳带着他到长沙省城,看他姨母的病;他姨母住在南门凤凰台.
那时湖南的鸦片烟盛行,省城里的街头巷尾,都遍设了烟馆;土、中、下二等社会的人,连馆里皆可容留得下.
烟馆当中,最大最好的,推难公坡的寿祥第一.
陆凤阳这日,请一个姓赵的秀才,到寿祥吸鸦片,陆小青也跟着去了.
在烟馆里,赵秀才又遇着一个朋友;於是叁人共一个烟榻吸烟,陆小青就立在旁边看.
赵秀才见陆小青生得红齿白,目秀眉清;很欢喜的摸着陆小有的脑袋问道:"你曾读书麽"陆小青说:"略读过几本.
"赵秀才又问:"曾开笔做文章麽"陆小青说:"不曾,每日做一首诗,对两个对子.
"赵秀才说:"你会对对子吗我出一蚌给你对,你欢喜对麽"陆小青说:"请出给我试试看.
"赵秀才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心里何曾有甚麽可出的对子呢听陆小青这麽一说,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随即躺下来,拈着烟签烧烟.
一盒烟叁个人吸,早已吸光了;赵秀才还不曾过瘾,遂笑向陆小青说道:"有了,我说给你对罢.
盒烟难过叁人瘾.
你有得对麽"陆小青应声说道:"杯酒能消万古愁,使得麽"赵秀才吃了一惊,望着陆凤阳笑道:"想不到令郎这一点点年纪,就有这般捷才,真是难得、将来的造就,实在不可限量!
"陆凤阳听了,自是高兴.
正在谦逊,忽听得烟馆里的雄难叫.
赵秀才拍着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个好的.
你再对一对看,这里地名难公坡;方才恰好难公叫,就是难公坡内鸡公叫.
你对罢!
"陆小青略不思索的答道:"凤凰台上凤凤游.
"赵秀才长叹了一声道:"这种天才,这种吐属,还了得吗你将来一定是凤凰台上的人物!
"从这回起,陆小青的才名,震惊遐迩.
他又肯在学问里面用功,陆凤阳把他看得比宝贝还重,轻易不教他出外.
这日自己被平江人打伤了.
儿子在床跟前伺候;听得外面吵闹,自己不能挣扎起来,才打发他出外查问.
陆小青来到厅堂上,见一个跛脚叫化,坐在大门里面吆喝.
这时八个打叫化的人,都没法摆布;又怕东家出来责备,一个个抽身进里面躲了.
叫化也不再追赶,一屁鄙坐在地下张开喇叭口,朝里面乱骂.
陆小青走近前问道:"你是讨吃的麽却为何坐在这里骂人呢"那叫化举眼一见陆小青,即时换了一副笑容,答道:"许你家的人打我,不许我骂你家的人吗"陆小青问道:"我家有谁打了你怕是你认错了人吧,我的父亲已被人打伤了;还不曾请得医生来洽,如何会有人来打你咧"那叫化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父亲被旁人打伤了,却教长工追赶着打我,这也算是报复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坚牢,没被你家长工打伤:你不相信,把刚才抬你父亲回家的那个人叫来问,他们是不是打了我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给我,想敷衍我的!
"陆小青早已看见撒了一地的米,听这叫化的谈吐,绝不像是一个下等人;估料他说的,必不是假话,心里很觉得有些对不住.
即时将两个跟人叫出来,问甚麽事追赶着人打.
跟人知道隐瞒不住,得把追赶时情形,述了一遍.
陆小青是个头脑很明晰的小孩;一听跟人的话,就暗自寻思道:"这一个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没穿着衣服,抖颤赤脚的,怎生能受得了八个壮健汉子用檀木扁担劈,一些儿不受伤损呢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叫化吗我父亲这回和平江人,因争水陆码头打架;若是有这叫化同去,平江人不见得能打伤我父亲我何不将这事,进去版我父亲知道,看他如何说法"陆小青思量着,教跟人立着不动,自己转身到里面,将叫化的情形以及跟人的话,照样向陆凤阳说了.
陆凤阳不待说完,一蹶股爬了起来,全忘了肩上的伤痛;倒把陆小青吓得後退.
陆凤阳下了床,招陆小青拢来说道:"快扶我出去见他.
"陆凤阳的老婆在旁说道:"你肩上受了这麽重伤,一个叫化子,也去见他做什麽"陆凤阳道:"你们女子知道甚麽说不定替我报仇雪恨,就在这个叫化子身上呢!
"陆凤阳一面说,一面扶着陆小青的肩头,来到外面;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说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家人们无礼,更是罪该万死!
望海量包涵,恕我要带重伤,不能叩头陪礼,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去里面就坐.
"那叫化并不客气,随即立起身,笑道:"不嫌我龌龊吗"跟人还立在那里,见叫化不提说挨打的事,就放下了心;听了叫化说不嫌我龌龊的话,忍不住掉转脸笑.
陆凤阳忙叱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
还了得吗等歇我间了,再和你们说话!
"骂得两个跟人都不敢笑了.
陆凤阳父子引叫化到客堂里,纳之上坐;自己在下面坐着相陪,开口说道:"我本是一个村俗的人,生长在这乡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一些儿见识;然而一见你老兄的面,就能断定是一个非常的人,因我肩上被人打伤了,一时疼痛难忍,不能延接老兄进来.
方才听见小儿说家人们对老兄无礼的情形,心里又有气忿,又是钦佩.
气忿的是;家人们敢背着我,这般无法无天;钦佩的是:老兄的本领.
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觉着了,来不及的挣扎着出来,向老兄陪罪,并要求老兄不弃,在寒舍多盘桓几日.
"那叫化微微的点了点头,含笑说道:"不愧做浏阳人的首领,果是精明干练,名下无虚!
但不知贵体是怎生受伤的"陆凤阳说道:"老兄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被平江人打伤的吗"叫化道:"我曾遇着一个从赵家坪逃回的人,说是这边本已打胜了,正奋勇追赶,忽然追赶的人,一个一个的,往地下倒;却又不是被平江人打了的.
是不是有这麽一回事呢"陆凤阳拍着大腿,唉声说道:"正是这般的情形,我至今还不明白是甚麽道理,这回我浏阳人里面,死伤的怕有一大半,真是可惨可恨,往年的陈例:每年决一次胜昂,但是这回我浏阳人吃的苦,实在太大!
宁肯拚着一死,这仇恨断忍不了到明年再报,我知道老兄是英雄,千万得功我雪恨!
"陆凤阳说至此忽然啊呀一声道:"我顾说话,连老兄的尊姓大名,都忘记请教了!
"那叫化偏着头,像是思索甚麽的样子;陆凤阳的话,似乎不曾听得.
好一会,才抬头问道:"追赶的时候,你这边的人,一个一个的往下倒;是不是呢"陆凤阳口里应是,心里暗自好笑,这话原是他自己听得人说的,我已答应了正是这般情形;怎麽还巴巴的拿这话来问是不是呢见叫化又接着问道:"你跟着上前追赶没有呢"陆凤阳道:"我若不是跟着上前追赶也不至被人打伤了!
"叫化又把头点了两下,问道:"你也跟着往地下倒没有呢"陆凤阳暗笑这人,怎的专问这些废话我若不跟着往地下倒,难道见大家都倒了,我还不急速退回,立在那里,等平江人来打吗是陆凤阳心里,尽避这般暗笑,口里仍是好好的答应:"我也跟着往地下倒了.
"叫化道:"你为甚麽也跟着倒呢真蚌不是被平江人打倒的吗"陆凤阳听了这两句话,却被问住了,迟疑了一会,才说道:"那时平江人敌不住我们了,都没命的转身飞跑;我们已追赶了半里路,并没有一个平江人敢回头;实在是没人打我们.
我其所以往地下倒的原因,是为:我的右腿上,忽然像是有人拿一枝很锋利的锥子,用力锥了一下,立时痛澈心肝,两腿不由得一软,就撑支不住,倒在地下了.
然我回家後,捋出右腿来看,又不见有伤痕.
我正白疑惑,即算我平日两腿本有转筋的毛病,这几百人,怎麽都会一齐倒下的咧"叫化起身走到陆凤阳跟前,教再把右腿捋出来看;即露出很吃惊的神色,仔细端详了几眼.
才用那色如漆黑,瘦如鸡爪的手指,点着膝盖以上一个带红色的汗毛孔道:"平江人打了你的伤痕就有在这里了!
"陆凤阳看了不信道:"这是蚤虱咬了的印子,我身上常有的;如何说是平江人打的伤痕"叫化大笑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就还你一个凭据罢!
"说时,揭开他自己腰间的稿荐,现出一只讨米袋来;仲进手去,摸了一会,摸出一颗棋子大的黑东西,像是有些分两的;估料不是铁,便是石.
叫化将那颗黑东西,放在红色的汗毛孔上;不一刻就拿起来指给陆凤阳看道:"这是蚤虱咬的麽"陆凤阳看黑东西上面,黏着半段绝细的绣花针,针上还有血;不禁惊异问道:"这不是一口断了的绣花针吗怎麽会跑到我大腿里面去了呢"叫化叹了一声气道:"这事只怕得费些周折,老实说给你听罢:这不是断了的绣花针,是修道人用的梅花针;因形式彷佛梅花里面的花须.
我本来不合多管这些不关己的事;但使用这针的人,既存修道,何必帮着人争水陆码头,并下这种毒手於情於理未免大说不过去!
不落到我眼里,我尽可不必过问;於今既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待说不过间,天下英雄也要笑我,不能存天地间正气,"我姓常,名德庆,江西抚川人.
因平生爱打不平,十七岁上,替人报仇,杀了人一家数口:就逃亡在外,不能回转家园.
流落江湖上二十年,本性仍不能.
曾遇人传授我治伤的药方,不问跌伤打伤,那怕断了手足,要在叁日之内,我都有乐医治.
今日也是你我有缘;又合该二叁百农人,不应死在梅花针下,凑巧我行乞到此!
"常德庆说时,又伸手在那讨米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漆葫来;倾出来些乐粉,用水调了,先数了陆凤阳肩上的锄伤.
然後将葫中药粉,尽数倾出,用纸包了,交给陆凤阳道:"凡是从场打伤了的人,须将这药略敷上些儿,包管就好,你拿去给他们敷上罢!
我还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回头再见!

"陆凤阳肩上的伤,原疼痛得厉害;虽勉强延接常德庆,陪着谈话,然仍不免苦楚.
自从这药粉敷上,但觉伤处微痒,顷刻即不似前时那般疼痛了:心里正高与,要和常德庆商量复仇之计;听常德庆说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的话,那里肯放他走呢双手扭住常德庆的手腕不放声哀求道:"我这一肚皮怨恨,非老兄……"常德庆不俟陆凤阳说完,连连的点头答道:"用不着多说,我统知道了!
仇也不能就坐在你家里报呢!
"陆凤阳仍扭着不放.
忽听得外面人声嘈难,彷佛有千军万马般来的声响.
惊得陆凤阳连问:"怎麽"不知外面嘈杂的是谁这仇怨究竟怎生报法且待下回再说施评冰卢主人评曰:古之成大事、立伟业者,往往礼贤下士,处怀若谷.
未闻有徒恃匹夫之勇,而能垂不世之业者.
西楚霸王,勇士也.
然徒恃其拔山盖世之雄,目一呼,辟易万人;卒至楚歌四绕,无面以见江东父老.
法拿破仑,怪杰也.
纵有统一全球之志,蹂躏亚欧,称霸一时;然而滑铁卢一战遭擒,难免被流荒岛.
以此证之,谦德亦为人生要素,良足信也.
陆凤阳闻常德庆之勇,即瞿然忘痛苦,不以乞丐为鄙,低首礼之.
真不愧为浏阳人之首领矣,故吾姑置他日胜负於不论,就目前言,陆凤阳亦非常人也.
第八回陆凤阳决心雪公愤常德庆解饷报私恩话说陆凤阳正扭着常德庆不放,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
陆凤阳是在赵家坪,受了惊吓的人;惊魂才定,又听得有如千军万马杀来的声响,如何能不惊得连问怎麽呢,陆小青早已跑出客堂,朝大门口一望,见一大群的人,争着向门里挤进来.
陆小青眼快,认得在前面的几个人,都是附近的大农户,平日常和自己父亲来往的;料知没甚凶事,才放了心;急转身告知陆凤阳.

常德庆笑道:"你家有客来了,更用不着我在这里.
我这脏样子,或者人家还要讨厌呢!
"说着,脱开了陆凤阳的手,往外便走.
陆凤阳肩上的伤,此时已全不觉痛了;见了常德庆执意要走,得立起身送出来;一面看许多农户,来干甚麽.
见大门以内,挤得满满的人,足有八九十个;一个个面带怒容.
见陆凤阳送一个叫化出来,都现出诧异的样子;立在前面的几个人,迎着陆凤阳,略转了些笑脸问道:"陆大哥不是受了重伤吗怎麽就好了呢原来伤得不重麽"陆凤阳向说话的人,指了指常德魔道:"等我送了客回头,再和诸位详说.
"陆凤阳直送到大门外,拉了常德庆的手,两眼像要下泪的样子,说道:"到舍间来的这许多人,不问可知是找我商量报复的事.
我若不能报这回的仇,死在九泉之下的众兄弟,也不能饶恕我!
你老兄若不能帮我,我这仇就到死也报不了!
"常德庆摔开手,不悦道:"太罗唆了!
教人不耐烦!
我既说了,要报仇也不能坐在你家中报.
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吗"陆凤阳暗笑作揖道:"我委实是气糊涂了,老兄虽不耐烦,但我仍得请问一句:老兄此去,何时再来万一有紧急的事,教我去那里寻找老兄"常德庆一面往前走着,一面答道:"这也用不着问!
你有紧急的事,我自然会来!
我便说给你的地方,你也找寻我不着.
"陆凤阳不敢再说,望着他一偏一点的走得远了,才回身进屋.
此时陆小青已教家下人,搬出许多椅凳放在大厅上,给众农户坐了.
刚才间陆凤阳话的几个人见陆凤阳进来,先起身说道:"我等听得大哥受了重伤,都放心不下!
所以约齐了,来瞧大哥.
"众人也都立起身来.
陆凤阳让坐申谢了几句,说道:"我的伤,已承刚才送出门的那位常大哥,给我治好了;并留下许多灵丹在这里,教分给受伤的众兄弟.
"说时,取出那纸包药粉,交给一个年老的人道:"往年的旧例,打胜了,得治酒大家痛饮一番;打败了,各自遍家休养.
死了的,归家属领埋;伤了的,归自家医治.
惟今年不能依照往年的旧例;因平江人得了外来的人助阵,才能转败为胜,并不是我们斗平江人不过,从来争水陆码头,没有外来人帮场的;况且他们这帮场的,不是寻常人.
我们众兄弟,都死伤在那人的梅花针底下,情形实在太惨!
我这回拚着不要命了,总得设法报这番的仇恨!
"众人都流下泪来,争着说道:"我等到这里来,一则为瞧大哥的伤势;一则为要商量报前番的仇.
我等多是目击当时情形的人;不是逃跑得快,也和众兄弟一样,死的死,伤的伤了,也不知平江人,从那里请来的那个妖人用的甚麽邪法将手往两边一撒,我们这边的人,就纷纷往地下栽倒;他们都回身,打跛脚老虎似的,一下一蚌.
可怜死伤的众兄弟.
那一个能明白,是如何死伤的呢这仇不报,要我等活在这里的何用,陆大哥尚肯拚着性命不要,我等中若有一个畏死贪生的,已死众兄弟的英灵,决不让他活着!
"众人说时,有放声大哭的.
陆凤阳扬手止住道:"大丈夫做事,要做就拚着性命去做;哭是不中用的,徒然减了自己的威风,他们能请得着外来的帮场;我们也请得着,刚才我送出门的常大哥,就是一个英雄豪杰之士十我已拜求了他,承他答应了,替我们报仇雪恨.
诸位且回去,拿这药粉将众兄弟的伤治好了;等常大哥一来,商量了报复的方法,我即传知诸位.
"众人中有问常大哥,是那里人怎生到这里来的陆凤肠将轿撞了常德庆,及自己跟人却纠合长工去打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都转忧为喜,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辞了陆凤阳,带着常德庆给的伤乐,医众人的伤去了.
且慢,在下写到这里,料定看官们心里,必然有些纳闷:不知常德庆,毕竟是个甚麽人,如何来得这般凑巧这其间的原委,也正是说来话长;而且说出来,在现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了,说不定要骂在下所说的,全是向壁虚造,鬼话连篇,以为:於今的湖南,并不曾搬到外国去;何尝听人说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迹,又何尝见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不都是些凭空捏造的鬼话吗其实不然,於今的湖南,实在不是四五十年前的湖南;要是年在六十以上的湖南人,听了在下这些话,大概都得含笑点头,不骂在下捣鬼.
至於平浏人争赵家坪的事,直到民国纪元前叁四年,才革除了这种争水陆码头的恶习惯.
洞庭湖的大侠大盗,素以南荆桥、北荆桥、鱼矶、罗山几处渊薮;逊清光绪年间,还猖獗得了不得!
这回常德庆出头,正是光绪初年的事.
趁这时将常德庆的来历,交代一番;方好腾出笔来,写以下争水陆码头的正传.
常德庆原是江西抚川人.
他父亲常保和,是一个做木排生意的人.
湖南人称做木排生意的,谓之排客.
照例当排客的,不是有绝高的武艺,使得有绝高的法术.
湖南辰川地方,本来产木料;风习又最迷信神权,会符咒治命的极多;所以辰州府,是全柄有名的.
辰川的排客,没有一个不是有极灵验极高强法术的.
因为湖南人迷信,相传说:洞庭湖的龙王,最是气度仄狭;手下的虾兵、蟹将,包是最喜与风作浪的危害行船.
不论来往的船只,预备过湖的前一日,总得斋戒沐浴,鸣锣放炮,跪拜船头,求龙王爷保佑.
在经过湖心的时候,船中老幼男女t都得寂静无哗;不但不敢在湖中有猥亵的行为,便是略近不敬不谨的话,也不敢说出半句.
说是要有一言半语,触犯了龙王爷,或虾兵蟹将,立时风波大起,那船就或翻或沉;那排就或散或停在湖心打盘旋.
和被人牵住了一般,再也行走不动,法术好的排客,到了这种时候,就要有本领和龙王爷抵抗.
排客驾着木排,到湖北销售了,得了现金,须帆船回家;在洞庭湖经过的时候,就得防备大盗.
会武艺的排客,在这种关头,便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财产.
常保和虽是江西人,却很会辰川的法术;武艺更是好到绝顶.
常德庆才得十岁的时候,常保和就将他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
因常保和所会的武艺,是阴劲功夫;常德庆的身材,又天赋的瘦小;练到一十五岁,形像便活是一只猿猴,身子土猿猴还快.
十八岁上,常保和死了.
他不愿意继续做那木排生意,在湖南藩司衙门里,谋了一份口粮.
那时的藩台,独具慧眼,能看出常德庆是个好身手的汉子来;格外提拔他,当了一名贴身的护卫.
每大有重要的差遣,总是教常德庆去;从来不曾失过事!
那时解赴都门的丁漕银两,若没有水陆两路的英雄保护着,出了湖南界,就不得过湖北界;过了湖北界,又不得过河南界;要能过了河南界,便可望平安无事的,解进北京了.
湖南专保解丁漕银两的,姓罗,名有才;独身保了五十年,水陆两道的强人从不耙过问.
这时罗有才的年纪,已有八十多岁了;他儿子罗春霖,不忍八十多岁的父亲,再去饱受风霜.
饱担惊恐;力劝罗有才递辞呈,乞休养.
罗有才每年一次的力辞,辞到第叁年,病了下来,实在不能奉命了;藩台得准了,因此才极力的物色人才.
两叁年提拔常德庆在跟前,随时留心观察,知道是个可靠的人.
罗有才即是病了;藩台便叫常德庆到签押房里,问他能不能保解丁漕银两.
此时常德庆的年纪,二十二岁;少年人练了一身本领,目空一切,那知道江湖上的厉害当下便随口答道:"小的承大人格外栽培,虽教小人赴汤蹈大,小的也得奉命,何况於今是太平盛世,不过要小的在沿途照顾照顾.
那里真有目无王法的贼子,敢冒死来盗窃罗有才保解了五十年,何尝有一天是曾有贼子敢出来侵犯过小的情愿保解,以报大人格外栽培之恩.
"藩台听了,异常欢喜!
即交了叁十万两丁漕银给常德庆;点了叁十名精壮兵士,随船照顾,送出湖南地界.
常德庆结束停当,带了应用兵器,押着一号大官船的银两,从长沙动身,往湖北进发.
下水船行迅速,两日就过了洞庭湖;大日又安然无事的经过了鱼矶.
鱼矶以下二一十里,便是罗山;随船的叁十名兵士,待过了罗山,即回长沙销差.
这夜船泊在罗山底下.
常德庆在童年的时候,就随着他父亲常保和,往来两湖之间;湘江沿岸的强人侠士,虽见识得不多;然甚麽所在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耳里时常听得常保和说,脑筋里是能记忆的.
罗山本是湘江岸强人的第一个巢穴.
里面好本领之人极多.
常德庆也就不敢怠慢,教众兵上,不要解装休息;真是弓上弦、刀出鞘的防护,但是都坐在船舱里面,船棚仍遮盖得严密.
常德庆背上插了一把叁尺长的单刀;这单刀还是常保和给他的,虽有吹毛断玉的那般犀利,然在常保和手里用了几十年,江湖上没有不知道这单刀厉害的,稍微轻弱些儿的兵器,一近这刀,莫不登时两段,乃重有九斤半,寻常无人能使得它动;常德庆自幼使用惯了,舞动起来,刀光如镜,耀得两眼发花.
这时他插了这把刀,吩咐众兵土,不要高声言语;若听得外面有呼般的声音,须同时立起来,一齐动手将船舱揭开,各人守住镑人的地位不可乱动;强人到了跟前,方可动手.
船上不比陆地,人多一走动,船身就摇晃,立脚不住;凡事有他担当,不要害怕,众兵士听了常德庆的话,虽救他们不害怕,其实他们是承平时候的兵,不曾见过阵;这时又在夜间,又在不好施展、不能逃跑的船上,如何真能不害怕呢口里不敢说甚麽,心里却都存了个若果强人来了,就大家跪在船板上求饶约念头.
常德庆吩咐好了,猿猴一般的,爬上桅颠上生了;用眼向四面张望.
此时并无月色,千丈以外,便看不出人影.
坐等二更以後,忽听得远远的有犬吠之声;近处人家的大,也立时接声吠起来.
常德庆定睛向犬吠的地方望去,穷极目力,看不出一些儿人影来.
正待飞身上岸,用耳贴地去听一听有无脚步的声音,并声音的轻重多少.
忽觉叁四丈以内,有一条黑影一晃,向自己船上射箭一般的奔来;船身登时往下一沉,竟似有千斤重量,是一些儿响声没有.
常德庆即知道来者不是等闲的人物,趁着那人上船,立足未定的时候,从桅顶上一个"鹞子翻身",头朝下、脚朝上对准那人头上,直砍下来.
那人闪让不及,举手中铁尺来挡,怎当得常德庆从上杀下来势凶猛铁尺碰在单刀上,截去了半段;顺势收束不住,将那人右膀连肩削去了一半,常德庆才踏着船板,那人也不喊痛,一面用左手的铁尺来招架,一面口中打了一声呼哨.
常德庆恐来多了,地方仄狭,抵敌不过:正把手中的刀,紧了一紧,想先将来的杀倒.
可是作怪:船身猛然向水中直沉下去了舱里的兵士,都慌张大叫进水了.
常德庆来不及拔步,水已淹了大腿;亏得他小时是在河江里长大的,很识得水性.
然身上担着这多银两的干系,心中怎免得了惊慌一个不留神,左肩上被人打了一下;身体才一偏,右腿上又受了一暗器,觉得这两下都很有些斤两,那敢留恋,连忙泅水向上流逃生、耳里还听得众兵士哀号的声音,和强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吓得头都不敢回,直泅了十多里水程.
见鱼矶这边河岸,隐隐有几点火星;料想不是人家,便是停泊的船只,且去借宿了,再作计较.
常德庆便泅过江,近有火星的地方一看,似的小房子;渔人坐在里面,旁边挂着一盏油灯.
这种渔棚,相离十来丈远近一个.
常德庆在水中逃生的时候,肩腿上的伤,都不觉得疼痛;此时一爬上岸,便痛得不能忍受了,走到一个渔棚跟前,见里面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渔人,正合着双眼打盹.
常德庆喂了一声,说道:"借光,借光,我是被难逃生的人,身上受了重伤,要借你这渔棚休息一夜;明日算钱给你!
"口中说着,身体已不由自主的走进渔棚倒了下来.
那渔人张眼望了一望微笑着问道:"你是干甚麽事的在那里被难,却逃生到这里来"常德庆痛得哼声不上,那有精神回答,闭着眼不睬.
渔人连问了几声,常德庆心里烦躁道:"你管我这些做甚我借了你约满棚,说了明早算钱给你,要你多甚麽闲事,寻根究柢的来问"渔人听了,倒不生气;反打了一个哈哈道:"怪道你被难逃生,身上受了重伤!
你年纪轻轻的人,对年老的人说话,竟敢这般不逊;你身上的重伤,就爱的不顾了.

可惜没把性命送了,你是好汉,痛起来,就不要这麽苍蝇似的哼!
"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把个少年气盛的常德庆.
几乎气死过去了!
也顾不了身上的痛苦,翻身跳了起来,指着渔人骂道:"你骂我不是好汉!
你是好汉,敢过来,和我见个高下,我身上便再多伤几处,也不怕,你敢来麽!
"渔人坐着不动,仍笑嘻嘻的望着常德庆点头道:"你好汉是好汉;可惜要充好汉的心太急了,自己断送了一条右腿,你若再要充好汉,但怕连性命都得充掉!
"渔人说时,管望着常德庆右腿上的伤处.
常德庆是个初出来的人,如何知道自己腿上受的暗器会是有毒的听了渔人的话,觉得不是无因,又见渔人的言词举动,不似寻常的粗人.
并且此时腿上的伤处,人也似的烧得痛;筋肉都像是要短缩的样子,一抽一拍的,痛得支持不住.
来不及钻进渔棚,就倒在水里的沙滩上.
见渔人长叹了一声,起身提了油灯,出了渔棚,照着两处伤痕,说道:"你知道你腿上,是受了人家的药箭麽再迟叁个时辰,你这条小命就没有了,亏你还在这里耀武扬威!
"常德庆心里明白,口里却负气不做声.
渔人一手托着常德庆的肩头,教他坐起来.
常德庆肩上的伤,被托得很痛,脱口喊出一声哎呀,渔人用照着肩上,见了那把单刀的皮鞘,吃惊似的问道:"这刀鞘是你的吗,刀在那里呢"常德庆觉渔人问得诧异,随口答道:"这刀是先父传给我的;刚才泅水,掉在河边去了.
"渔人间道:"你姓甚麽"常德庆说了姓名.
渔人叫着啊呀,笑道:"你原来就是常保和的儿子.
这却不是外人!
我於今且治好了你的伤,再问你的话.
"说着,放下手中的灯;从腰间掏出一包药来,敷了两处伤痕.
说道:"你刚才不跳起来,使这一会劲就好了;於今缩短了一寸筋肉,成了一个跛子,这也是你合该如此,要救了牲命,就算是万幸了!
"常德庆思量:这渔人想必是自己父亲的朋友,所以认得这把单刀.
想起自己无礼的情形,心中十分惭愧,伤处敷上了药,不一会就减轻了痛苦.

连忙爬在地下,向渔人叩头说道:"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你老人家认识这刀鞘,必认识先父;小侄方才种种无礼,还得求你老人家恕罪,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也得求指示"渔人点头,笑道:"岂但认识你父亲,本来连你也都是认识的;因我有七八年不见你了,你的相貌长变了;又在夜间,没留意看不出来.
你问我的姓名麽你瞧瞧我这里,看你还记得麽认得出麽"常德庆看渔人用手指着他左边耳朵,见那左耳根背後.
长着一个茶杯大的赘疣;心里忽然记忆起来,还口而出的呼道:"哦!
你老人家是甘叔叔麽小侄真该死!
你老人家还是八年前的样子,一些儿没有改变;怎麽见面竟不认识呢"说时,又要叩头.
渔人拉了常德庆的手,笑道:"不必多礼,伤处才敷了药,尤不可劳动,且在这棚里,睡到天明;明日再到我家下去.
"当下拉了常德庆,到渔棚里睡下.
从容问常德庆,因甚麽事被人打伤了常德庆说明了始未原因.
那渔人大惊失色道:"你真好大的胆量,初出来的人,就敢保这麽重的镖,往北道上去,还悻是在湖南界内失的事;要人不曾去了性命,丢失的银两,是还有法可设的.
若是出了界,你这回的性命,就送定了,便算你能干,逃脱了性命,不死在劫镖的手里,试问你凭甚麽能讨得镖回讨不回镖,这叁十万皇家的纳银,你有甚麽力量遍还这可是当要的事麽你此时在此睡着,不要走动;我得赶紧去,设法讨回镖跟.
迟了恐怕又出岔事!
"常德庆正待问:将怎生去讨渔人已出了渔棚,走几步又回头向常德庆说道:"你安心等着便了,我今夜不回,明早定要回来的!
"常德庆应着是.
想坐起来相送,看棚外,已是不见人影了;一些儿不曾听得脚步声响,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前辈的本领是不可及!
仍旧纳头睡下来.
身体疲乏了的人,伤处又减轻了痛苦,自然容易睡着.
正在酣梦蒙胧中,忽听得沙滩上有多人脚步之声.
常德庆惊醒转来,睁眼看棚口,那渔人正钻了进来.
不知讨得镖银回来了没有且待下回再说第九回失镖银因祸享声名赘盗窟图逃遇罗汉话说常德庆睡在渔棚里,被沙滩上一阵脚步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去讨镖的那渔人,钻进棚来.
常德庆慌忙坐起,心里惟恐不曾将镖讨回,不敢先开口问;只用那失望的眼光,仰面瞧渔人.
渔人笑道:"这回虽则失事,却喜你倒得了些名头!
彭四叫鸡竟被你断了他一条臂膀:他是湘河里有名的大胆先锋;许多老江湖,一个不提防,就坏在他手里!
他素来是欢喜说大话,两眼瞧不起人的;所以江湖上替他取蚌绰号,名为彭四叫鸡.
这回倒很恭维你!
他说,就凭你那一刀,愿将镖银全数送回!
这也是你初出世的好兆头.
"常德庆听了,心中高兴,来不及的立起身来,问道:"叁十万两都全数讨回了吗他虽是这般说,然若不是老叔的面子,那有这麽容易!
但不知叁十名兵士,有几名留性命的"渔人用手指棚外道:"你自去点数,便知端底了.
"常德庆钻出棚来.
此时天光已亮,晓风习习,晓雾蒙蒙;回头看江岸上,一排立几十名兵士,并堆一大摊的银箱.
暗想:怪道刚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了;原来就是这些兵士,和搬运这些银两的人.
随走到一个兵士跟前,问道:"你们统统回来了麽昨夜船沉了以後的情形,是怎麽的呢"兵士答道:"我们叁十个人,一个也不曾损伤!
当船沉下去的时候,我们已将船棚掀开,都待浮水逃命.
即听得岸上有人喊道:『不干你等的事!
你们不逃倒没事,逃就任送了性命!
你们看:四周都有人把守,能逃上那里去一齐上岸来罢,决不难为你们!
』我们听了这些话,那里肯信呢没一个敢近岸,都拚命泅水,向上流逃.
岸上的人,也不再喊了.
不知是何缘故""我们逃不上半里,忽被一根粗索,在水中截住去路;我们的水性,都不大熟习;一遇那根粗索绊住,便再也浮不过去.
转眼之间,那粗索移动起来,我们的身体,被那索栏的只向後退;和打围网相似,将我们当作鱼,围到沉船的所在,一个一个的跋上岸.
原来是四个人牵那根粗索.
我们若是水性好,也不至是这麽被他围住:无奈我们都是陆营,能够勉强在水中浮起,不沉下去,也要算是我们的能耐了.
"常德庆点头,催说道:"将你们赶上岸怎麽呢"兵士道:"就在离河岸不远,有一所茅房;八个水衣靠,手拿钢叉的人押我们到那茅房里.
地下铺了许多稻草;壁上钉了一碗油灯,以外甚麽物件也没有.
八个人将门关上,就监守我们.
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隔门向里传话道:『焦大哥教提一个杀胚上去问话.
』""我当时还不知道,杀胚是甚麽.
只见监守的八个人,齐声应是.
在我们叁十人中,挑精选肥的,刚刚选中了我.
两个人过来,一人执我一条臂膀,说声走,值价些!
我才知道杀胚,就是指我们.
我也不开口,便随二人,出了茅屋,向东北方走了五六里路.
见前面有一堆灯火,走到临近,却是一个山岩;约莫有四五十人,各执灯笼火把,立在岩下.
当中立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正和一个满身是血,没有右膀的人说话.
押我的两人,猛然将我往前一推,喝道:跪下!
我得朝上岩跪了.

""那胡子掉过脸来,用很柔和的声音,向我说道:『你不用害怕!
我这里的刀,不至杀到你们额上来!
我只问你:你们凭甚麽本领,敢押解这一舶的饷银,到北京去说来我听!
』我就答道:『我们是奉上官差遣,身不由己,本领是一些没有!
并且我们只送到湖北界,就回头销差!
』那胡子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们是身不由己!
但是你们只送到湖北界,以下归谁押送呢!
』我说:『有常德庆太爷押送.
』""那胡子露出踌躇的样子,说道:『常德庆麽是那里来的这麽一个名字啐!
我问你:这常德庆有多大年纪了於今在那里』我说:『年纪不知道,像是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多岁.
沉船的时候.
不知他往那里去了.
』胡子大笑道:『怪道我不曾听说饼这麽一个名字,原来只二十多岁的人.
真是人小胆不小了!
』那胡子说笑时,又望那没有右膀的人,说道:『四弟这回,可说是阴沟里翻船了!
』"没右膀的人,听了不服似的,大声说道:『这常德庆虽是没有名头,本领却要算他一等!
我栽在他手里,一些儿不委屈.
我并想结识他,只可惜他赴水跑了!
』一面说,一面望我,也喊了一声杀坯道:『你听,我放你们回去,你见常德庆,得给我传一句话;你只说罗山的彭寿山拜上他;这回很领教了他的本领!
看他这种本领,谁也不能说够不上保镖!
只是江湖上,第一重的是仁义如天;第二还是笔舌两兼;第叁才是武勇向先.
他初出世,没有交游,本领便再高十倍,也不能将这麽重的镖,保到北京!
这是我想结识他的好话.
你能照样去说,不忘记麽』我说:『不会忘记!
』那胡子教押我去的两人,仍押我回茅房.
""我到茅房,不到半个时辰,又听得外面敲门的说道:『有甘瘤子来说情,要将叁十万饷银,全数讨回去.
焦大哥说:看甘瘤子的情面,交还他一半.
彭四哥说:凭他这一刀的本领完全退还他,於今已将银两全数搬到对面河岸去了,甘瘤子还要把这叁十个杀坯,一并带回去.
现在前面等,赶紧将这一群杀胚送去罢.
算是我们倒楣,白累了一个通夜!
』"八个监守的人都忿忿的说道:『我们在水里,浸了这大半夜;落得个空劳心神.
真是没得倒楣了!
』即听得门外的人,催说道:『罢了,罢了!
快点儿送去吧!
倒了楣,不要再讨没趣!
这个瘸子,最是欢喜多管闲事的!
』八人都堵嘴.
板脸,连叱带骂的,将我们引到沉船的地方.
在山岩下问话的那胡子,同那没右膀的人,正立在河岸上,和方领我们到此地来的这位老者,做一块儿说笑.
这老者见我们到了,就向两人作辞,说了句承情,便带我们到此地来了.
这些银箱,也不知是何人搬运到这里来的.
"常德庆听了这些话,心中害怕,不敢再押银两,往前走了;就在鱼矶,另雇了一艘民船,仍将叁十万丁漕银,解回长沙;向那藩台禀明了失事情形,谨辞恪辞的,卸了委任.
独自跑到鱼矶来,拜甘瘤子为师,练了一身惊人的剑术.
这甘瘤子是两湖的大剑侠.
他师傅杨赞化,是崆峒派剑术中的有名人物.
在喻洞和金罗汉吕宣良较量的董碌堂,是杨赞化的大徒弟、甘瘤子的师兄.
甘瘤子因董禄堂败在吕宣良手里,对於吕宣良这一系的人,都存了个仇视的心思:只待一有机会,就图报复.
南荆桥、北荆桥两处,都是甘瘤子的巢穴.
甘瘤子的家,在北荆桥.
他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母.
他这老母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叫做甘二嫒姆.
少时跟他父亲,吃镖行饭,练就一身硬功夫;舞得动八十斤的大刀.
嫁甘瘤子的父亲,就改业做独脚强盗.
怎麽谓之独脚强盗妮凡是绿林中的强盗,没有不成群结党的.
和常人一般,住在家里,每年出外,做一两趟买卖.
也不收徒弟,也不结党羽,便谓之独脚强盗.
这种独脚强盗,最是难做,不是有绝大本领的人不行!
笆瘤子的父亲,住在北荆桥,做了二十年的独脚强盗;左右的邻人,不但无人知道他是个强盗,并且没一人不感激他周济贫人的好处.
笆瘸子十四岁上,他父亲就死了;甘二嫒姆每年仍照常出外,做一两趟买卖:连笆瘤子和家下人,都不知道.
直到後来,拜了杨赞化为师,成了一名大剑侠,自能撑持家政了;甘二嫒姆方坐在家中安享.
但是甘瘤子的行动,仍是继承祖业,也做这项不要本钱的买卖.
在下写到这里,却又要将甘瘸子家庭的组织,并和吕宣良一派人作对的前事,叙述一番了.
笆瘤子有两个老婆,这两个老婆,也都有些儿来历.
大老婆姓蔡,是河南的一个卖解女子;容貌奇丑,武艺倒是绝高,不是寻常卖解女子一般的花拳绣腿,名字叫做蔡花香.
每次卖解,每次当众宣言:如有打得过它的男子,不问贫富,只要年龄相当,家中不曾娶过妻的,便嫁给他.
打遍了北五省,没遇一个打得过他的相当男子.
甘瘤子偶然高兴,和她交手;只几个回合便把蔡花香倒提在手中.
这时甘瘤子,确是不曾娶过妻;就娶了这蔡花香做老婆.
二老婆是甘二嫒姆的侄女,也是个吃镖行饭,有本领的女子.
因甘瘤子的父亲行二,还有一个大伯,在中年死了,没有后人;遂将甘瘸子祧继,所以娶两房妻室.
大老婆生了一女,名叫联珠;二老婆生了一子,名甘胜.
诗书世家的子弟,必习诗书:他们这种武艺世家的子弟,自然也都会些武艺.
就是甘胜娶的妻,也是会武艺的女子;甘联珠的本领,更是不待说了.
蔡花香的容貌,虽先得十分丑陋;但她生下来的女儿,却是端庄流丽,绝不像蔡花香的模样.
蔡花香只生了这一个女儿,看得比甚麽宝贝还重!
有许多镖行里的子弟,托人向她家求婚;蔡花香只是嫌人物不漂亮.
甘联珠的芳龄,看看十七岁了;蔡花香时常抱怨甘瘤子:不肯留砷替女儿择婿.
笆瘸子一日走华容关帝庙门口经过,见庙里围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有甚麽热闹似的.
一时动了好奇的念头,信步走进庙门,挤人人丛中一看.
原来是一个少年壮士,在那里耍一条齐眉铁棍;估料那棍的重量,至少也有四五十斤;少年拿在手中,和使一条极轻的木棍彷佛,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

笆瘸子见了,心里已是惊异!
那少年使完了一路棍,猛然将两手往背後一反,铁摈就靠脊梁,朝地上插下.
只听得喳的一声,那棍插入土中有尺七八十深;少年随即耸身一跃,一只脚尖,只立在铁棍颠上,身体晃都不晃动一下!
笆瘤子不由得脱口而出的,大叫了一声好.
当时许多人叫好,少年全不在意:惟甘瘤子这声好一叫出口,少年就好像知道是蚌内行.
连忙跳下地来,对大众打了一个圆拱手;末了,向甘瘸子道:"献丑,献丑!
小子借此求些盘缠,也是出於无奈!
"笆瘤子看这少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容颜韶秀,举动安详,俨然一个贵家子弟的气概.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的武艺,专就他的身材行止观察,不相信他是能使动这般兵器的人.
见他向自己拱手,说出这几句话,即触动了择婿的心.
便也拱了拱手,笑答道:"佩服,佩服!
像老哥这般武艺,我平生还不曾见过呢!
老兄既是缺少了些盘缠,这是很容易的事!
只看老兄用得多少,我立刻可以如数奉送!
但是此地不好说话;老兄可否去寒舍坐坐"少年欣然说道:"应得去府上请安!
"说时,一手提起放在地下的一个包裹,一手将铁棍抽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见没了把戏看,都一哄而散了.
笆瘸子带少年归到家中,问少年的姓名籍贯,因何在关帝庙卖艺少年说道:"我姓桂名武,原籍是江西南康人.
我先父讳绳祖,曾做过大名知府.
几十年宦囊所积,也有不少的产业.
先父去世,我得十岁.
只因生性欢喜武艺,所以取名一个武字.
先母钟爱我,不忍拂我的意思,听凭我招集些会把式的人,终日在家,使枪弄棒,一些儿不加禁止.
十五岁的时候,因一桩盗案牵连,我被收在监里.
""亏得先父在日,交游宽广,不曾把家抄了:然而费耗产业十之七八,才保全了性命.
审讯明确,与我无干,释放我出来.
先毋就为这事,连急带气,我归家不上半年,便弃养了.
我又不善经营家计,式微之家,不能和富贵人家攀亲;我自己见家业凋零,也不肯害人家闺女;几年因循下来,不曾娶得妻室;因此更支持不下了.
我有一个姑母,据在临湘.
得到湖南来,想寻姑母,谋一个安身之所.
不料到临湘,访求了两个月,没得姑母的住处;手边的盘缠已罄.
没奈何,卖艺糊口,今日初到华容,就遇上了老丈.
"笆瘤子听桂武所述,正合了自己择婿的希望;和蔡花香商量.
蔡花香见了桂武这般人物,岂有不合意的在桂武穷途无所依靠,又见甘家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自也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於是桂武就做了甘瘤子的赘婿;和甘联珠伉俪之情,极为浓笃.
别武在甘家住了两年,渐渐的有些看出甘瘤子父子的行动了;猜想必不是做正经买卖的人:时常在枕边,用言语套间甘联珠.
甘联珠只是含糊答应,随用些不相干的话打岔.
桂武心里有几成明白,因少时为盗案牵连,弄得身陷囹圄、母亲气死,家业倾荡个乾净;每一想念到这上面,就不寒而悚力!
於今反做了这种形迹可疑人家的赘婿,如何能不害怕呢这日桂武因坐在家中烦闷,独自到外面闲逛,拣近处高大些儿的山岭,登临上去.
想使心胸开朗,正立在山顶上.
背操手远眺.
忽有人从背後,在肩上拍了两下;因全没听得脚声,倒吓了一跳!
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神采惊人的白发老者,一边肩上立一只大鹰;笑容满面的,立在後面.
别武也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自能一见就知道这老者是个异人.
慌忙掉转身行礼道:"老丈从何而来拍小子的肩头,有何见教"这个肩双鹰的老者,不待在下说,看官们也都知道,就是金罗汉吕宣良了.
吕宣良望桂武笑道:"你欢喜做强盗麽"别我心里不悦道:"小子虽是贫无立锥,然生诗礼之家,辱没祖宗的事,怎敢去做老丈何以如此见教"吕宣良又笑道:"你既不欢喜做强盗,却怎的人住在强盗窝里"别武不由得心里惊跳起来,双膝向地下一跪,叩了一个头道:"老丈得救小子的性命!
小子丈人的本领,远在小子之上;小子既窥破了他的行止,料定决不肯放小子夫妇走开.
"吕宣良挥手教桂武起来道:"呆子!
你不好去和你妻子商量的吗"别武略低头思索,忽觉眼前一晃,抬头就不见人了.
急向四面探望,那有些儿踪影呢知道功夫高深的剑侠,多有这种借遁的本领;深悔不曾请问得姓名,得下山,心里计算如何说与甘联珠的话.
才走了十来步,见自己丈人,迎面走了上来;心里又是一跳,疑心被自己丈人听见了,吓得立住脚不敢动.
只见甘瘤子和颜悦色的问从那里来.
不是曾认破了的神气.
才放下这颗心,从容回答了,归到家中.
等夜深人都睡了,桂武轻轻将自己曾被盗累,及害怕的心思,对甘联珠说了.
甘联珠初听时,惊得变了颜色.
停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既害怕,打算怎样呢"桂武道:"你能和我同逃麽"笆联珠连忙掩住别式的口道:"快不要作这梦想!
你我的本领,想逃得出这房子麽依我说,你尽可不必害怕,料不至有拖累你的时候!
然而你既有了这个存心,勉强留你在这里,你心里总是不安的;你心里一不安,我家里就更不得安了;自然以走开的为好!
我嫁了你,还有甚麽话说俗语说得好:嫁鸡随鸡,据狗随狗:不用说,你走我也得跟走!
不过逃是万分逃不了的:无论逃到甚麽地方,也安不了身!
""我父亲和哥哥,明日须动身出门,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等他两人走了,你就去对祖母说:『我的年纪.
瞬眼就叁十岁了;不能成家立业,终年依靠丈人家度日;虽蒙祖母及丈人丈母,青眼相看,不曾将我作外人看待;然我终年坐吃,心里终觉难安!
并且追念先父母弃世的时候,遗传给我的产业,何等丰厚;在我手里,不上几年,弄得贫无立锥:若再因循下去,不发奋成家立业,如何能对得住九泉之下的亡父亡母咧!
因此决意来拜辞祖母,和两位丈母,出外另寻事业!
』你是这般向袒母说,若袒母怎生答白,我们再来商议.
"桂武听了,很以为然.
次日一早,甘瘤子果带甘胜出门去了.
桂武趁这时机,进里面拜见了甘二嫒姆.
即将甘联珠昨夜说的话,照样说了.
说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两眼竟流下泪来.
廿叁嫒姆绝不踌躇的,点头答道:"男儿能立志,是很可嘉尚的!
你要去,你妻子自应同去,免得你在外面,牵挂这里,不能一心一意的谋干功名:只看你打算何时动身,我亲来替你饯行便了!
"别武心里高兴,随口答道:"不敢当!
打算就在明天动身.
"甘二嫒姆笑说好.
别武退出来,将说话时情形,一一对甘联珠说了.
甘联珠一听,就大惊失色道:"这事怎麽了"桂武道:"祖母不是已经许可了吗还有甚麽不了呢"笆联珠叹道:"你那里知道我家的家法!
你去向袒母说的时候,袒母若是怒容满面,大骂你滚出去,倒没有事!
於今他老人家说要饯行,并说要亲来饯行;你以为这饯行是好话吗在我们的规矩:要这人的性命,便说替这人饯行!
这是我们同辈的黑话,你如何知道"说,就掩面哭起来.
别武道:"袒母既不放我们走,何妨直说出来,教我们不走便了!
为甚麽就要我们的性命呢"笆联珠止了哭泣道:"我父亲招你来家作女婿原是爱慕你的武艺又喜你年轻,想拉你作一个得力的帮手.
奈两年来,听你说话,皆不投机;知道你是被强盗拖累了,心恨强盗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拉你帮助.
然两年下来,我家的底蕴,你知道的不少;你一日一说要走,谁能看得见你的心地相投的必不走,走的必不相投:我全家的性命,不都操在你这一走的手里吗安得不先下手,替你饯行呢"别武这才吓坏了!
口里也连说:"这事怎麽了"不知廿二嫒姆,毕竟如何替桂武夫妇饯行且待下回再说第十回木枪头亲娘饯别铁杖嫒姆无情话说桂武听了甘联珠的话,口里也连说:"这事怎麽了"甘联珠踌躇了一会,勉强安慰桂武说道:"事已至此,翻悔是翻悔不了,惟有竭力做去!
走得脱,走不脱,只好听之天命;逃是不能逃的:好在父亲和哥哥出门去了;若他二人在家,我等就一辈子也莫想能出这房门!
"别武走了定心神,问道:"父亲的本领,我知道是无人及得;哥哥的本领,大约也是了不得;我自信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他二人既经出门去了,家中留的,全是些女眷;我就凭这一条铁棍,不见得有谁能抵得我住你说得这般郑重,毕竟还有甚麽可怕的人物在此,我不曾知道麽"笆联珠道:"那有你不曾知道的人物!
不过你刚不是说,租母曾说要亲自替你我饯行吗除了父亲哥子,就只袒母最可怕的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别武吃惊道:"祖母这麽大的年纪,我只道她走路还得要人搀扶,谁也没想到她有甚可怕的本领.
"笆联珠笑道:"岂但祖母,连我家的丫头都没有弱的;外人想要凭本领,打出这几重门户;可说是谁也做不到!
你莫自以为你这条铁棍,有多大的能耐!
"桂武红了脸,心中只是有些不服,但是也不敢争辩.
笆联珠接说道:"你既向祖母说了,明日动身;明日把守我这重房门的,必是我嫂嫂.
我嫂嫂的本领,虽也了得;我们不怕她:她曾在我跟前输过半手;便没你相帮,也不难过去!
把守二重的,估料是我的生母;她老人家念母女之情,必不忍认真难为我;冲却过去,也还容易.
却是你万不可动手,你只看我的举动,照样行事!
叁重门是我的庶母;她老人家素来不大愿意我,一条枪又裨出鬼没,哥哥的本领,就是她传出来的;我父亲有时尚且怕她.
喜得她近来在右膀膊上,害了一个酒杯大的疮;疼痛得厉害,拈枪有些不便当;我二人拚命的招架,一两下是招架得了的;久了她手痛,便不妨事了.
""最可怕就是把守头门的祖母;她老人家那条杖,想起来都寒心!
能冲得过去,是我二人的福气;不然,也得认命,没有旁的法设!
你今夜早些安歇,养足精力;默祷九泉下的父母保佑,桂氏一脉的存亡,就在此一举.
"别武听了,惊得目瞪口呆.
暗想:我在此住了这麽久,不仅不知道这一家眷属,都有如此惊人的本领;连自己妻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人,尚一些儿不知道:可见得我自己的本领不济,并且过於粗心!
敝道那个肩有两只鹰的老头,教我和妻子商量:照此看来,我桂氏一脉应该不绝,才有这种异人,前来指点.
这夜甘联珠催桂武早些安歇,桂武那里睡得假寐在床上,看甘联珠的举动.
只见甘联珠将箱箧打开,检出许多珠宝,做一大包袱捆了;又检了许多,捆成一蚌小包袱;才从箱底下,抽出两把雪亮也似的刀来,压在两个包袱上面.
一会儿收拾完了,方解衣就寝,也不惊动桂武.
别武等甘联珠睡了,悄悄的下床,剔亮了灯光,伸手去提那刀来看,一下没提动,不禁暗暗诧异道:"我的力不算小,竟提这一把刀不动,还能使得动两把吗"他运足两膀气力,将那刀双手拿起来,就灯光看了一看,即觉得两臂疼胀:心里实在纳罕:"像联珠这样纤弱的女子,两指拈一根绣花针都似乎有些吃力的模样;居然能使得动这麽粗重的两把刀麽我自负一身本领,在江湖上目中无人,幸得不曾遇这一类的人.
遇了就不知要吃多少的苦头!
"他一时想将手中的刀,照原样搁在包袱上,那里能行呢两膀一酸胀,便惊颤得不能自主,那刀沉重得只往下坠,两手不由得跟那刀落下去;刀尖截在地下,连墙壁都震动了:甘联珠一翻身坐起来,笑问道:"不曾闪了腰肢麽"桂武心里惭愧得很,口里连说没有.
笆联珠拉桂武上床,笑道:"我教你好生安息一夜.
你为甚麽要半夜叁更,爬将起去看刀呢你听,不是已经鸡叫了吗"桂武搭讪上床胡乱睡了一觉,已是天光大亮.
二人起床结束.
甘联珠提了那个小包袱给桂武道:"你把这包袱,驮在背上十胸前的结,须打得牢实;免得动起手来,它碍手碍脚:这里面的东西,够我二人半生的吃了!
"桂武接在手中,觉得也甚沉重;依甘联珠的话,结缚停当;一手提了带来的铁棍.
只见甘联珠驮了那个大包袱,一手拈了一把刀,竟是绝不费事;回头向桂武说道:"你牢记:只照我的样行事,我不动手,你万不可先动手!
"别武此时已十分相信自己的本领不济.
那里还敢存心妄动忙点头答应理会得.
笆联珠将右手的刀,并在左手提了;腾出右手来,一下抽开了房门的闩,随倒退了半步;呀的一声,房门开了.
别武留神看门外,只见甘胜的妻子,青巾裹头,短衣窄袖,两手举一对八棱铜锤,堵门立;满面的杀气,使人瞧害怕.
全不是平日温柔和顺的神气!
倒竖起两道柳叶眉,用左手的铜锤,指甘联珠,骂道:"贱丫头恋汉子,就吃里扒外,好不识羞耻!
有本领的:不须惧怯,来领受你奶奶一锤!
"笆联珠并不生气,双手抱刀,拱手答道:"求嫂嫂恕妹子年轻无状,放一条生路,妹子报德有日!
"笆胜的妻子那里肯听,更厉声喝道:"有了你,便没有我!
毋庸哓舌,快来领死!
"笆联珠仍不生气,说道:"人生何地不相逢望嫂嫂恕妹子出於无奈!
"桂武在旁,只气得紧握那条铁棍,恨不得一下将甘胜的妻子打死.
只因甘联珠有言吩咐在先,不敢妄动!
笆胜的妻子经甘联珠两番退让,气已渐渐的以了些;锤头刚低了一下,也是说时迟,那时快!
笆联珠已一跃上前,双刀如疾雷闪电般劈下;甘胜妻子方悟到甘联珠是有意乘她不备,自己锤头了一刀背,被甘联珠抢了上风.

勉强应敌了几下,料知不能取胜;闪身向後一退,气忿忿的骂道:"贱丫头诡谋取胜,算不了本领!
暂且饶你,走罢!
"笆联珠也不答白,见让出了一条去路,即冲了出来.
桂武紧跟在後面,回头看甘胜的妻子,已香汗淋漓的走了.
二人走到二重门,果是甘联珠的生母,挺枪当门而立;面上也带怒容.
甘联珠离开一丈远近,就双膝跪在地下,叩头哀求道:"母亲就不可怜你女儿的终身吗"她母亲怒道:"你就不念你母亲养育之恩吗"桂武见甘联珠跪下,也跪在後面.
甘联珠却跪不起.
她母亲撒手一枪,朝甘联珠前胸刺来;只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
甘联珠随手将枪头一接,原来是一条银漆的木枪头;枪头上悬一串金银珠宝;被甘联珠一手将枪头折断,那串金银珠宝,跟到了手中.
她母亲闪开一条去路,二人皆从断枪底下,蹿了出来.
笆联珠收了枪头和金钱珠宝,直奔第叁重门.
她庶母倒提一条笔管点钢枪,全副精神,等待杀的样子.
甘联珠不敢走近,远远的跪下,说道:"妈妈素来是最喜成全人家的;女儿今日与女婿出去,将来倘有寸进,决不敢忘妈妈的恩德!
求妈妈成全了女儿这次!
"她庶母将枪尖一起,指定甘联珠,骂道:"家门不幸,养了你这种无耻贱人!
今日我是成全了你;怕明日我甘家就要灭门绝户了:我知道你的翅膀一齐,就要高飞;但是你也得问过老娘手中这个夥伴,它肯了,方能许你高飞远走呢!
"笆联珠又叩了一个头,说道:"女儿便有天大的胆量,又不曾失心疯,怎敢与妈妈动手只求你老人家开恩,高抬贵手,女儿就终身感德!
"甘联珠一面哀告,一面将手中双刀,紧了一紧.
桂武跪在傍边见了,也紧了紧手中棍,准备杀.
只见她庶母一抖手,枪尖起了一个碗大的花;连声喝道:"来,来!
我不是你亲生母,不能听你的花言巧语!
"旋骂旋用枪直刺过来.
笆联珠一跃避开四五尺,双手一抱,说道:"那就恕女儿、女婿无礼了!
"两把刀翻飞上下,风随刀发,满地尘埃激起,如狂风骤雨,如万马奔腾,连房屋都摇动起来!
别武也带发了性子,使动手中铁棍,争先杀上.
一来欺她庶母是个女子;二来听得甘联珠说,她右膀害疮;所以自己的胆壮起来.
一铁棍劈去,却碰了枪尖,就彷佛碰在一块大顽石上一般;铁棍反了转来,险些儿碰到自己的额头上;虎口震出了血,两条臂膊都麻了.
暗地叫了声:哎呀!
好厉害的家伙!
忙闪身到甘联珠背後.
笆联珠一连两刀,架住了笔管枪,向桂武呼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桂武闻言,那敢怠慢!
一伏身,从刀枪底下,蹿出第叁重门外.
只听得他庶母骂道:"好丫头!
你欺你老娘手痛,如此偷逃!
看你父亲哥子回家,可能饶你,许你们活!
"笆联珠没回答,撇了他庶母,也蹿到外面;揩乾了头上香汗.
甘联珠说道:"我们须在此休息片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
她老人家那里,就真不是当耍的!
"别武刚碰了那一枪尖出来.
自看手中铁棍.
已碰了一个寸来长、五分多深的大缺口;棍头也弯转来了,不觉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
暗想:联珠说他袒母的本领包可怕;亏得我在她庶母手里,试了一下;不然,若在她祖母跟前出手,真要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呢!
别武正在思量,甘联珠来了.
听得说要休息月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的话,慌忙问道:"万一她老人家不许,将怎麽办咧"笆联珠知道他已成惊弓之鸟了;心里若再加害怕,必然慌的连路不知道走!
得安慰他道:"我要休息片刻,就是为的怕他老人家不许!
论我的本领:抵敌她老人家,原是差得甚远,不过但求得脱身.
只要你知道见机,有隙就走,不要和刚一般,百到我喊你走,你才提脚!
你出了头门,我一个人是不妨事的!
"别武心神略为安定了些儿,说道:"你若也和刚一样,能将祖母的杖架住;我准能很迅速的逃出去!
已经历过一次,第二遭便知道见机了!
"甘联珠点头,只是面上很带容.
其实甘联珠知道自己的本领,万分不是甘二嫒姆的对手!
两把刀的许多路数,一到甘二嫒姆的杖跟前,从来是一下也施展不来!
但是甘联珠何以主张桂武去向甘二嫒姆作辞,敢跟来冒这种大险呢这其间有一个大缘故:因为甘瘤子的独脚强盗,原是继承祖业;他们这种生涯,比较绿林中成群结党的强盗,还要危险十倍!
绿林强盗,是明目张胆的;尽避官厅和百姓,都知道他们是强盗.
他们仗人多,依山凭险,官兵奈何他不得!
即使有时巢穴被官兵捣毁了,他们另苋一处险阻的地方,啸聚起来;旧业不难立时恢复!

至於甘瘤子这种独脚强盗就不然:他们分明是个极凶狠的强盗;表面上却对人装出绅耆样子,和一般平民住在一块,有田亩,有房屋,也一般的完粮纳税,并和官绅往来;凡是绿林强盗的防御工程,一些儿也没有设备.

他们的防御,就全在秘密,丝毫不能露出形迹,给外人知道:若外面一有了风声,他们便没命了!
所以甘瘤子一家人,全是一个系统的.
笆瘸子招桂武作赘婿,因见桂武年纪轻,父母都死了,没有碍;本领虽不见得十分高强,然年轻人,精研容易.
原打算赘作女婿後,渐渐探问桂式的口气:若肯上自己这一条门路,就告知自己的行为给他听,再传给他些本领,好替甘家作个贴己的帮手.
当时以为:桂武年轻没把握,又为怜爱娇妻,断没有不肯上自己这条门路之理:谁知几次用言语探问,桂武不明就里,总是说到强盗,便表示恨入骨髓的样子;後来别武渐渐看出了些甘家父子的举动,虽不大当人表示恨强盗了;然而表同情的意思,却始终不曾露过一言半句.
甘家父子料知是不能用作自己的帮手,绝口不再来探问了!
笆联珠见丈夫立志不做强盗;她也是一个有志趣的女子,怎麽肯劝丈夫失节呢丈夫既是不做强盗,独脚强盗家里,势不能容非同道的人,人住在家里碍眼!
别武若只知道迷恋女色,贪图温饱;甘联珠知道就在甘家住一辈子,自己父兄也不会有旁的念头!
无奈桂武硬说出心中害怕,决计要离开这里的话来;所以甘联珠不由得踌躇了好一会,才主张等父兄出了门,即去向祖母作辞.
笆联珠踌躇的是,就勉强将桂武留住,他是一个公子哥兄出身,不知道厉害:心里又恨的是强盗,万一父兄有了旁的念头,更是危险待没有方法解免!
此时光明正大的,作辞出去,危险自是危险,然尚可望侥幸脱身.
这也是古人说的"女生外向"!
大凡女子一嫁了丈夫,一颗心就只顾婆家,不顾娘家了!
当下甘联珠同桂武休息了片刻,不敢迟缓;急忙紧了紧包袱的结头,绰手中刀,直奔头门而来.
桂武不敢再作抵抗之想.
只见甘二嫒姆,栏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左手支一条茶杯粗细的杖,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钢是铁,有多少斤重量;右手拈一根旱烟管,在那里掀撅鱼般阔嘴吸烟;那旱烟管,也足有酒杯粗细;迷离两眼,似乎被烟薰得睁不开来的样子.
笆联珠跪下去叩头,就像没有看见.
桂武也得跟跪下.
甘联珠才待开口哀求,甘二嫒姆已将旱烟管一竖,问道:"你们来了吗你们要成家立业,很是一件好事:你们要知道,我这一份家业,也不是容易成立起来的;我活到九十多岁,你们还想我跌一跤去死:这事可是办不到!
"笆联珠哭说道:"孙女和孙女婿,受了祖母父母养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怎敢如此全无心肝,去做那天也不容的事!
"笆二嫒姆用杖一指,喝道:"住嘴!
你祖母父母一生做的,尽是天也不容的事;你们既不存心教我跌一跤去死,我於今已九十多岁了,能再活上几年你们为甚麽不耐住几年,等我好好的死在家里了,才去成家立业呢不见得此时就有一个家业,比我这里还现成的,在外面等你们去成立你们既存心和我过不去,自是欺我老了无用.
也好!
倒要试试你们少年人的手段看看!
"说时,已立起身来.
只吓得桂武浑身发抖,叁十六颗牙齿,打的咯咯的响.
甘联珠仍跪不动的哭道:"祖母要取孙女的性命,易於踏死一个蚂蚁!
"甘二嫒姆那许甘联珠说下去举杖如泰山压顶般的朝甘联珠头上打下来.
甘联珠得用一个"鲤鱼打挺"身法,就地一侧身,咬紧牙关,双手举刀,拚命往杖一架.
笆联珠的心理,以为桂武见已将杖架住,会趁这当儿逃走.
谁知桂武被吓得只在那里发抖,不敢冒死从杖下甘联珠刀背一杖,两臂那禁受得那般沉重!
只压得两眼发花,两耳呜呜的叫!
口里不觉喊了一声:"不好!
"两脚随一软.
身体便往後顿将下来:招架是招架不了;躲闪又躲闪不开.
明知这一杖压将下来,万无生理;只好将刀护住头顶,双睛紧闭,等她打下.
就在这闭了眼睛的一刹那之间,只觉一阵凉风过去,即听得哎呀一声!
笆联珠只道是甘二嫒姆不忍下手打自己的孙女,却将孙女婿打死了.
心中不由得一痛!
连忙睁眼.
低见桂武不但没被祖母打死,并且情神陡振,一手拉了自己,往外便蹿.
一时也没看清自己祖母,为何不动手阻挡加在梦中的,急蹿了两里多路.
甘联珠才把神定了,立住脚问桂武道:"毕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们难道是死了,和你在阴曹奔走麽"不知桂武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再说第十一回吕宣良差鹰救桂武沈栖霞却盗收红姑话说甘联珠如梦如痴的,被桂武拉手,蹿出头门,不停步的跑了二里路.
甘联珠才定了定神,问桂武:"是怎麽一回事何以祖母的杖打来,我正闭目待死,你却能把我救出来"别武笑道:"我那有这般本领,能将你救出来!
这事真也有些奇怪.
你当时架不起祖母的杖,身子往後顿将下来;我眼睁睁的望,真是急得走投无路!
明知自己的本领不济.
铁棍又坏了,那敢动手来帮你呢心里正在又急又痛,猛然见一只大鹰,比闪电还快,从头门外扑进来;一爪就将那要打下来的杖抓住,脱离了祖母的手;再翅膀一拂,大约是拂在祖母的脸上;只听得祖母哎呀一声,连旱烟管都丢了e双手把脸捧住.
我一见这情形,心中好不痛快!
不敢停留,更来不及说甚麽,所以拉了你就走.
"笆联珠吃惊似的问道:"你看明白了,是一只鹰麽"别武道:"青天白日,怎的看不明白呢确是一只极大的黑鹰!
"笆联珠叹道:"不好了!
我家的仇敌金罗汉到了.
除了他有两只神鹰,甚麽人也没有!
"别武问道:"金罗汉是个甚麽样的人如何和你家是仇敌"笆联珠道:"我常听得我父亲说江湖上有个吕宣良,绰号金罗汉;专与崆峒派的人作对.
养了两只神鹰,许多有本领的人,都败在那两只鹰的爪里.

我师伯董禄堂,险些儿连性命都丢了!
所以金罗汉是我家的仇敌,不知他今日怎的到这里来了,却救了你我的性命"别武问道:"他是不是一个白须老头儿呢"甘联珠点头道:"我虽不曾见过,但听说他的年纪很大了.
你问怎的"桂武便将前日在山顶闲眺,遇见金罗汉的话说了.
笆联珠笑道:"幸得你前夜,不曾将这话向我说.
若说给我听了,我心疑是金罗汉,有意离间我家里人,特来刁唆你的!
我有了这疑心,不但不肯和你同走,说不定还要疑你是来我家卧底的;那麽,事情就遭透了!
"别武道:"我所以不将遇见他的话说出来:一则,因不知道他是甚麽人,若将当时那种神出鬼没的情形说出来,怕你疑虑;二则,想离开你家,原是我的本意;久已有了这个念头,并不是遇见他才发生的,甩不把他说出来.

"笆联珠点头应是.
又道:"此地离家太近,我们不可久留!
看你打算往甚麽地方走,就此走罢.
这是乘我父亲哥哥都不在家,我们只要出了头门,在此停留这麽一会,还不要紧.
若是父兄在家的时候,不能立时逃出叁十里以外,怕你我的头,此刻早被飞剑取去了呢!
"别武道:"我到湖南来,原是为寻我姑母,想投托他,替我觅一安身立命之所.
无奈探访了多少日子,探访不;於今只好再去临湘,从容探访.
我想我姑母此时的年纪,尚不过四十来岁;必不曾去世.
只因他出嫁得早,那时我才四岁.
我父亲在世时,他同姑父陈友兰,在我家住饼好些日子.
後来父亲一死,路远了,两家便不大来往.
""父亲死了的第二年,接了姑母专人送来的讣告:我才知道姑父也死了.
姑母守一个两岁的表弟,听说搬到临湘乡下住了.
自後便绝无消息.
这也只怪我那时,太不长进,专和许多狐群狗党一块;家中大小的事,一点也不过问!
我姑父去世既久,姑母又不在县城,我初来人地生疏,因此探访不.
此时也没有旁的道路可走,仍旧往临湘去罢!
"二人遂到临湘.
甘联珠拿出些珠宝,变卖了钱,置备田产房屋;也不向人说明自己的来历.
临湘人见他夫妇,都生得那麽漂亮,举动又很豪华;也没人疑心他们是强盗窝里出来的人.
桂武逢人打听他姑母的消息,又是一年多没得些儿踪影.
桂武揣想他姑母,不是已经去世,就是搬到别州府县去了,不在临湘.
已渐渐把探访的心,懈怠下来了!
一日,桂武正和甘联珠在家闲谈.
忽见一个十来岁的的小孩,生得骨秀神清,英气奕奕;立在门外,同里面大声问道:"这里可有一位姓桂的公子麽"桂武听了,心中一动.
一面迎出来,一面留神看那小孩的眉目竟和自己的眉目一般无二;若在一道儿回走,不问谁人见了,必说是同胞兄弟.
旋想旋走到切近,且不答应自己就是桂鲍子,先问那小孩道:"你是那里来的姓甚麽问桂公子做甚"那小孩见桂武出来,两眼也不住的向桂武脸上打量:不待桂武说出姓氏,小孩已拜倒在地,说道:"家母今日才知表哥在此,特命小弟来请表哥到寒舍去.
"别武听了表哥的称呼,一时方想到是自己姑母,打发表弟来请的;连忙也拜下去,将表弟扶起.
心中欢喜,自不待言.
一手拉了表弟的手,同进里面;与甘联珠也见了礼,桂武子问他表弟的名字.
表弟答道:"我名叫继志.
家母吩咐:在路上不要耽搁,见表哥,就请同去,免得家母盼望.
"别武喜问道:"姑母怎知道我住在此地可笑我专为探访姑母,才来临湘;在这里前後住了叁年,竟没探姑母的住处.
今日倒是他老人家知道了,劳老弟的步来找我.
"陈继志答道:"家母怎知道表哥在此,却不曾向我说:表哥去见了家母,自会知道.
家母并吩咐了:表嫂也请一起同去.
"别武回顾甘联珠笑道:"怪呀!
他老人家连你在这儿都知道了.
"笆联珠也笑道:"既知道你在这里,自然连我也知道.
我本应同去请安,只是他老人家住在那里此去有多少的路程得问问小弟弟.
"别武道:"他这般小小的年纪能来,没多远的路,是不问可知.
"陈继志也点头说道:没多远的路!
"笆联珠走进自己卧房,更换衣服.
桂式教陈继志坐,也跟甘联珠进房.
只见甘联珠正坐在床上裹足,将铁尖鞋套在里面.
桂武惊问道:"又不去和人家动手,你穿上这东西干甚麽呢"笆联珠笑道:"定要和人家动手,才能穿这东西吗"别武道:"我看去见姑毋,用不穿上这东西.
"笆联珠将桂武拉到跟前,低声说道:"你并不认识你这位表弟,今日突如其来,教我二人同去.
我想你前後在此,寻访了叁年;就住在这屋子里,也有一年多了;姑母既是住的离这里没多远的路,怎的你是有心寻访的,倒寻不;他想不到你在这里的,却打听出来了.
这情理不是很说不过去吗并且我们住在这里,从来不曾和人往来饼,也没向人说过自己的姓名来历;他从何知道我们住处的呢你刚问你这表弟,看是怎生知道的;他不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教你去问姑母,自会知道的吗我想这事有些蹊跷:不去也不好,又怕是真的;要去就不能不防备二小心一点儿才好.
"别武听了甘联珠的话,心中也有些疑虑.
只是看陈继志的相貌,酷似自己:又相信是自己姑母的儿子.
因知道自己的面貌,从小我很像姑母;母子面庞相似的,极是寻常!
然也觉得甘联珠顾虑的不错,自己衣底便也暗藏了防身兵器.
笆联珠妆饰已毕,同出来与陈继志动身.
陈继志在前面走,桂武夫妇跟在後面.
走了半里多路,陈继志的脚步却越走越快.
桂武向甘联珠说道:"看不出他这小小的年纪,倒这麽会跑路.
我们的脚步,也放快些吧,不要赶不上他,给他笑话!
"甘联珠微做点头不做声.
二人真个把脚步放快了.
又走了半里,佳武忍不住问道:"老弟不是说没多远的路吗还有多远呢"陈继志回头笑道:"那有多远,一会儿就到了!
"陈继忘口里说,脚底下更加快了.
别武已跟跑出汗来,甘联珠还不太觉累.
不一会,一座很高的石出,挡住去路.
陈继志立住脚,正要和桂武说话;桂武已相差有四五丈远近,甘联珠却相离不过几尺.
桂武面上,有些惭愧;走近陈继志说道:"多久不走路了,走不动,见笑得很!
还有多远呢"陈继志笑道:"本来表哥是公子爷出身,自是不会走路.
就是表嫂,也是千金小姐;怎能比我这乡下看牛羊的小孩,终日翻山越岭的走惯了此时得翻过这一座山,却怎麽办呢哥哥、嫂嫂能爬上去麽"别武看那山,尽是房子大一块的顽石堆成的;石上都是青苔;莫说树木,连草也没长一根;更没有上去的路径,陡峭的和壁一般.
心想凭自己一身本领,上是能上去:但是石上,须不长青苔才好!
脚踏在青苔上面,是滑的;万一蹿到半山之间,一脚不曾踏牢,滑将下来;岂不要跌个骨断筋折又想表弟这麽小的年纪,他末必就能爬得上去;他如果真有这种能耐,能不怕滑跌下来;我们就照他脚踏的地方踏去,便也不怕滑了!
当下对陈继志说道:"去老弟家里,必得从这山爬过去吗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们也只好跟老弟走了!
"陈继志道:"第二条路是有,不过须回头,绕一个大弯子.
我恐怕母亲盼望,所以引表哥表嫂到这里来;我在前慢慢的上去,二位照样上来就是.

这山是我叁四岁的时候,便爬惯了的;不算一回事!
"说,举步如行平地,绝不费事的,转眼就上到半山.
笆联珠也跟飞身而上.
桂武得抖擞精裨,连蹿带跃的往上赶;好容易用尽乎生之力,赶到半山一看,陈继志已神闲气静的,立在山顶;甘联珠虽也上去了,却是脸上变了颜色,立在那里喘息不已.
别武这时约两条腿,疲软的不能动了!
上半截的山势,更来得陡峭;实在没力量能上去了!
也不好意思说甚麽,低头就拣一块平整点儿的石头,坐下来歇息.
心想:"我小时候在家乡,虽说是家中富有,有下人伺候,不要我自己劳动;然我生性欢喜武事,何尝不是终日在外翻山越岭但是像这麽陡峭的山,休说我不曾上过,又几曾见有人能上呢甘联珠是练就了魁尖的上高本领,尚且累得喘气不匀;可见我这表弟的本领,必还在她之上!
不过我小时候,并不曾听得我父母说,我姑母也会武艺;计算我表弟的年龄,此时不过十一岁;又没有父亲,难道是天生成这般便捷身体甘联珠疑心这事,怕有些蹊跷;她疑虑的,怕不错!
"别武正低头踌躇,忽觉头顶上,有甚麽东西颤动!
忙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根极粗的葛藤,从山顶悬下来;陈继志捏一端,在上面说道:"表哥身体疲倦了,只双手紧紧握住这藤,我拉表哥上来!
"别武又想:他这一点儿大的身体,如何能拉得起我这不是笑话不要连他自己都拉下山来了,不是当耍的!
遂仰面朝上说道:"用不拉!
我再歇息一会,就能上来了!
"陈继志在上面说道:"我母亲在家等的苦!
还有几里路,不要耽搁罢!
"别武也实在是疲乏不堪了,姑且握住梆藤试试.
若上面拉不动,也不要紧!
并且有甘联珠在上面,也可帮拉拉.
便两手牢字的将葛藤握住,即时身不由自主,两脚腾空,彷佛登云驾雾一般,只往上升.
桂式的身躯很重,拉得那葛藤喳喳的响!
别武心里慌,惟恐葛藤从中断了;必然跌得骨断筋折!

还好陈继志手快,在吊井里提水似的,只须几把,就将桂武吊上了山顶!
别武立稳了脚,满脸通红的问道:"老弟会上山,可说是从小翻山越岭惯了.
两膀这麽大的气力,难道也是吊人吊惯了吗老弟得向我说个明白,我方敢随老弟到姑母那里去;若不说明,我总不免有些疑虑!
我与其搁在心上怀疑,不如请你说个明白:姑母究竟是怎麽知道我的住处"陈继志笑嘻嘻的答道:"表哥要问我两膀怎生有这麽大的气力麽我母亲还时常骂我生得太脆弱,练不出气力呢!
表哥怀疑些甚麽下山不远,就是我家;见我母亲,我母亲都会说给表哥听的!
这根葛藤,是我叁四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做帮手的;起初没有这葛藤,这山不能上下;於今上下惯了,这葛藤就没有用处,搁在这山顶上,好几年了.
"陈继志才说到这里,忽住了嘴,偏耳往山下听.
随向甘、桂二人说道:"我母亲在下面呼唤了!
请快走下去吧!
"甘、桂二人也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在山下呼唤.
陈继志匆忙将葛藤,塞入石岩里面,引二人下山.
下山的路,却不似上山那般陡峭;叁人走到山下,陈继志指前面一个道装女子,同桂武说道:"表哥请看,我母亲不是在前面等候吗"桂武没回答,心想:我姑母怎麽成了一个女道士渐渐的走近了,仔细一看,还约略认得出容貌来,不是自己的泵母是谁呢别武小时的乳名清官,他姑母已迎呼他的乳名;笑道:"十年不见,见面几乎不认识了!
我知道你找寻得我很苦,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呢!
"桂武此时,疑云尽散;忙紧走几步,爬下地叩头,口称姑母,甘联珠自也跟跪拜.
他姑母笑向甘联珠问道:"你就是北荆桥甘家的小姐麽也真难得,有你这麽明白大义!
我听得说,心里就喜欢的了不得!
"甘、桂二人都猜不透他姑母是怎生知道的:当下在外面,也不便开口去问.
一同到了他姑母家里谈论起来,原来他姑母就是前几回书中所写的红姑.
只因他泵父陈友兰死後,红姑的年纪,还不到叁十岁;守一个两岁的孩儿,取名继志.
陈友兰遗留下不少的财产,当时陈家的族人,都不免有些眼红:想将红姑排挤得改了嫁.
族人欺继志年小,好把遗产朋分.
以为红姑年轻貌美,必容易诱惑.
那知红姑的节操极坚,族人用了多少的方法,都不曾将红姑诱惑得.
红姑的性情异常亢爽,不肯拘泥小节.
平常没了丈夫的妇人,在家守节,都是遍身缟素,到死不肯穿红绿;凡是年轻妇女所享受的一切繁华,皆得槟除净尽.
而红姑生性爱红,又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丈夫在世所穿的衣服,不肯完全废掉;安葬了陈友兰之後,仍照常穿起来.
族人便抓了这一层做凭据,在临湘县告红姑不贞节.
亏得那县官廉明,将族人申斥了一顿.
红姑就搬到临湘乡下住了.
族人告红姑不曾如愿,反被县官申斥了一顿,红姑占尽了上风,心中不服.
见红姑独自搬到乡下去住,便集合许多无赖,去红姑家里行劫.
这时红姑只雇了一个乳母、一个粗作老妈.
住在自家的田庄上.
这日黄昏过後,忽来了一个化缘的道姑,年纪约有六十多岁,要在红姑家借宿.

陈友兰在日,对於这些叁姑六婆,本极厌恶,从来不许上门.
於今陈友兰死了;红姑见这道姑年纪已老,天色又已黑将下来,若不许这道姑歇宿,心里觉得有些过不去上得教他和老妈子同睡.
谁知到了半夜,族人行劫的来了,共有二十多个壮健汉子,一个个都用锅烟涂黑了面孔,把唱戏的假胡须挂了;劈门人室,将红姑和乳母、老妈子都捆起来,堆在一蚌床上;反锁了房门,各自抢东西去了.
红姑见乳母也被捆,却不见自己的儿子.
便问乳母:"继志在那里"乳母回答不知道,说被捆醒来,已不见了公子.
老妈子就说,那借宿的老道姑,也不知去向;他必是强盗一夥的,特来这里作内应.
红姑守节所希望的,就在这个小孩;一旦被强盗劫得不知去向,如何能不心痛:只恨手足被捆了,不能动弹;不然,也一头撞死了:正在那里伤心痛哭,忽然房门开了,有人拿了个火把过来.
红始料是强盗,将两眼闭了不看.
只听得乳母呼道:"奶奶!
看麽公子果是在这道姑手中抱!
"红姑这才打开眼,只见那道姑,笑容满面的,左手抱继志:右手握一条竹缆子火把,照红姑说道:"奶奶不用害怕!
强徒都被贫道拿住了,公子也一些没有损伤.
"说,将继志放在床上;只用手在叁人身上一摸,捆缚手足的麻绳,登时如被刀割断了.
红姑坐了起来,一把抱了继志:才向道姑道谢,问:"怎主将强徒拿住的"道泵笑道:"请奶奶同去外面一看,便知端底""红姑吓虚了心,仍有些胆怯,不敢去看.
道姑拉了红姑的手道:"有贫道在此,怕甚麽呢一个也不曾跑掉!
只看奶奶要怎生发落"红姑彷佛加在梦中的,跟了道姑出来.
见堂屋角上,挤满了一角高高矮矮的人;脸上都涂抹得那可怕的样子;一无绳索捆绑,二无墙壁遮拦,却都呆呆的正,动也不动.
各人的眼睛,又都是睁的;不过不能活动的看人.
红姑向那道姑问道:"师傅用甚麽法子,能使他们这样挤在一块儿不动呢"道姑笑道:"这法子容易得很!
奶奶若是想学,贫道可以传授给你!
在山野之间居住,这类法子,也不可不知道些儿!
贫道数十年出行野宿,就全仗这些方法,保护性命.
这些强徒,若奶奶要怎生处置只须说一句,都交给贫道办理就是!
据贫道看:这些强徒,必非是寻常强贼;奶奶两岁的公子,与强徒有何仇恨他们竟想置之死地:若不是贫道在旁边,将公子救了,怕公子此刻的身体,已是四分五裂了!
贫道因见他们如此狠毒,才存心一个也不教他跑掉!
"红姑一听道姑的话,已知道这些强徒,尽是同族的无赖子;只要自己没受甚麽损害,便不想再结深怨.
当下请道姑教众强徒醒来.
红姑亲自训斥了一番,一个一个的放了,并不追究.
红姑的天份本高,从此就拜那道姑为师.
D那道姑姓沈,道号栖霞;也是有清一代的女剑侠,和金罗汉吕宣良,最是投契.
终年借化缘,游行各地,专一救济贫苦,诛锄强暴.
他也和金罗汉一般,没有一定的庵寺.
因见红姑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很愿意的收做徒弟.
五年之後,红姑已练了一身了不得的本领.
江湖上人因她欢喜穿红,都呼她为红姑.
红姑一面从沈栖霞学道,一面督陈继志练武艺.
陈继志才二岁,刚学会了走路,就教他拣不好走的山岭去爬.
五岁,就教他练气,并道家一切的基础宝夫.
红姑的本领成功;陈继志的本领,便也不在人下了.
这日,红姑在清虚观中遇见金罗汉;金罗汉问红姑,已见桂武没有红姑见问,还摸不头脑.
金罗汉遂将桂武来临湘投红姑不,在华容卖艺,赘入甘瘤子家中,图逃无计;及自己如何指引桂武,如何差鹰去救了甘联珠的话,说了一遍.
又道:"我前日在一家新造的房子门前经过,还见甘瘤子的女儿,在那房子里面.
我料知就是桂武夫妇住在那里,只道你早已见了;尚不知道麽"红姑这才问明了那房子的所在,归家就教陈继志去请.
所以说起来,知道得这般详细.
红姑将前後的事,说给甘、桂二人听了;甘联珠因想跟红姑学习剑术,就认红泵做了义母.
从此两家往来,十分亲密.
却说甘瘤子父子归家,听说自己女儿和桂武走了,倒不甚在意.
听到末尾,来了一只黑鹰,将自己母亲的杖抓去,并翅膀拂伤了母亲的左眼;知道是金罗汉差鹰来救的.
便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抓金罗汉拚命!
只因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是金罗汉的对手;现放师兄董禄堂是榜样,只好勉强按捺住人性.
笆二嫒姆年老的人,受了这次大惊吓,心里加上一气,不到半月,便呜呼哀我死了!
笆瘸子既和寻常人一样住家,不能不发丧守制,就把这仇恨,延搁下来.
有一夭,他师叔四海龙王杨赞廷来了.
甘瘤子将金罗汉吕宣良,屡次如何欺负崆峒派人,添枝带叶的说了;有意激怒杨赞廷.
果然把杨赞廷激得要去找吕宣良,替崆峒派出气.
不知找了没有出了气没有且待下回再说第十二回跛叫化积怨找仇人小童生一怒打知府话说甘瘤子因怕自己敌不过吕宣良,有意激怒他师叔杨赞廷.
杨赞廷果不服气,向甘瘤子说道:"吕宣良现专和我崆峒派人作对;我等要图报复,也不必定要处置吕宣良.
只要是他们练气派的人,不问男女老幼;我等遇了,就得收拾他,就算是报复了.
吕宣良那个老鬼,实在难惹;从来也不曾听说有人讨了那老鬼的便宜:他又没一定的住处;找寻他极不容易!
但是他的徒弟虽少,党羽却是很多;我等能将它的党羽,多做翻几个,使那老鬼听了,气也得气个半死!
"笆瘤子道:"小侄原也是这般打算!
就因为他们的党羽太多,恐怕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弄巧成拙!
老叔也是没一定的住处;临时想求老叔,相助一臂,也是没处找寻.
"杨赞廷道:"你有为难的时候,不待你来相求,我自然会来给你助场!
"笆瘤子知道杨赞廷的本领,在崆峒派中,无人及得;虽远隔数千里,他能朝发夕至;并且精通易数,千里以外的吉凶祸幅,一捏指便知端底.
相信他说了来助场,临时是不会失约的!
杨赞廷去後,甘瘸子便随时随地,存心和练气派人作对;只苦没有适当的机会.
他自从收了常德庆这个徒弟,心中十分得意!
常德庆也肯下苦工研练;不消十年,已尽得了甘瘤子的本领.
终日装作叫化,到各处硒盘子,做眼线,探实了有够得上下手的富户,夜间就去劫取.
不过甘瘸子这种强盗,比较绿林中的强盗,本领自是高得多;就是举动,也比较扁明,虽一般的劫取人家财宝,却有许多禁忌,不似绿林强盗的见钱就要.
正正当当的商人,拿出血本做买卖,便赚了十万八万,他们做独脚强盗的,连望也不去望;读书行善的,和务农安本份的人家,不问如何富足,他们也是不去劫取的.
有时不曾探听明白,冒昧动手劫了来;事後知道劫错了,仍然将原物退回去.
平日所劫来的财物,总有一半,用在周济贫乏上头;所以江湖上称他们这种强盗,也加上一个侠义的名目.
那时两湖的绿林,没一个不知道甘瘤子,也没一个不敬服甘瘤子.
所以罗山的大水盗,大家呼为焦大哥的焦启义,和彭四叫鸡,劫了常德庆的镖银;甘瘤子一去讨镖,立刻便全数退回.
至於彭四叫鸡对护船兵士说的那派话,不过是自己要顾面子,有意把常德庆的本领提高,才显得自己被断掉一条臂膊,不是败在没本领的人手里;後来甘瘤子去说,包知道既有甘瘤子出头,镖银不全数退回,是不行的;只反说看那刀的分上,退还一半;看甘瘤子的情面,退还一半.
这是他们江湖上做顺水人情,结交有本领人的一种手段!
丙然,常德庆就这回的事,对於焦启义、彭四叫鸡一干人,很发生一种好感,成了不同道的至交.
於今且说常德庆这日,治好了陆凤阳之後,作辞出来,心中甚是高兴.
暗想:"这番练气派人的错处,给我拿了!
炳哈!
你们练气派人,常自夸义侠,能救困扶危,不侵害良善;却用梅花针打死伤这麽多农民!
平、浏两县人相争水陆码头,与你们当剑客的,有何关系无知农民,又岂是你们当剑客的对手一霎时,教无辜农民竟死伤几百,问心如何能安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但不知这事,是那一个没天良人干出来的我且把这人查明出来,再由师父出头,邀请江湖上豪杰,评评这个道理.
"常德庆走到金家河,装作叫化的,挨家窥探.
只听得家家户户谈论的,都是说万二呆子,倒有一个这麽英雄的义子,能替我们平江人争气.
我们这回,本来已是输的不可救药了;亏得这义拾儿来找万二呆子,不知他使的甚麽裨通,只见他将衣一掳,两手一扬,那些浏阳蛮子,自会一个一个的纷纷倒地.
听说罗队长已亲到万二呆子家,看这义拾儿去了.
常德庆听一般人的言语,大都如此.
正想去万二呆子家,看这义拾儿究是怎麽一蚌人物忽见迎面来了一大群的人,走前面的,是几个壮健的农民;中间一个体格魁梧,气象英武的汉子,年纪约在五十以外;右手挽一个丰采韶秀,态度雍容的美少年;旋走旋说笑,很露出得意的神气.
後面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是农民模样,相貌慈祥和蔼,一望就知道是个很老实的人;笑容满面的,和最後几个壮健农民说话.
常德庆做个全不在意的,立在旁边;心里已料定那五十多岁的汉子,必定是一般人口里说的甚麽罗队长;美少年必就是使用梅花针的人:这老头不待说,是万二呆子了.
立在旁边,等一群人走过,即回身缓缓的跟;不一会,跟到一所庄院,一群人都进庄院去了.
常德庆看那庄院的形势不小,约莫有七八十间房屋;四周树木丛密,团团围住,和一座木城相似.
进庄门的一条道路.
用小石子铺;两旁并排栽数十棵伞扒一般的桧树,倒很是一个富厚人家的气派.
常德庆心想:"这麽一个书生模样的美少年,倒看不出他有这麽狠毒的心肠!
看他的气度颜色,不必打听就可断定是昆仑练气派的弟子!
不过,我曾听得师傅说:吕宣良乎生只有两个徒弟,年纪都有六七十岁了;吕宣良并不许他的徒弟再收徒弟:这小子决不是他这一派的弟子.
我何不趁此去试试这小子的本领,看是怎样"想罢,即一偏一点的,向庄门走去.
才挨进庄门,便见义拾儿在前,罗队长在後,满面堆欢的迎了出来.
义拾儿朝常德庆拱拱手,开口说道:"小弟虽是肉眼,却能认出老哥是个非常人物!
请不必再以假面目相向二小弟今日借花献佛,敬邀老哥进里面,痛饮叁杯!
"常德庆见义拾儿这般举动,心中老大吃了一惊!
正待再装出不承认的样子,那罗队长也走过来一揖到地的说道:"我本是一个俗子,不识英雄!
承杨公子指示.
才得拜识山斗!
倘蒙不嫌简陋,请进去胡乱饮几杯薄酒.
"常德庆知道再隐瞒不住,不进去,倒显得胆怯!
得也拱了拱手道:"知道两位在赵家坪,替平江人建了大功,将浏阳的小百姓,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浏阳那些该死的小百姓,不知回避,应得受这般惨劫,死的不齿!

我特地前来贺喜,也正想讨一杯喜酒喝喝!
"说完,进了庄门.
杨、罗二人让常德庆踱进厅堂,堂上已一字摆好了两桌筵席.
罗传贤推常德庆首座.
常德庆指杨天池哈哈笑道:"他才是应当首座的!
我有何德何能,敢当这般敬意刚听老兄称呼他杨公子,他尊姓杨,我是知道了;还没请教台南,是怎生个称呼"杨天池听了常德庆这种轻慢的话音,和见了这种疏狂的态度,心里很有些纳闷,不知常德庆是种甚麽来意在路上遇见常德庆的时候,虽曾看出是一个有本领人乔装的样子;却想不到是和昆仑练气派有宿怨,特来寻仇的.

只因杨天池在清虚观,年数虽不算少;但从不曾听自己师父,说过与崆峒派有嫌怨的话.
并且崆峒派的董碌堂,败於吕宣良之手;在崆峒派人,以为是莫大之耻辱;而在昆仑派中人,并不当作一回事.
吕宣良救桂武夫妇出来,鹰翅拂伤了廿二挨驰;甘瘤子更以为是有意来欺侮崆峒派人;在昆仑派人,也没人将这事放在心上.
所以杨天池绝末想到常德庆,是存心来和自己作对的!
既是没想到这一层,便以为常德庆的轻慢疏狂,是其本性;江湖上有本领的人,性情古怪的很多,不足为奇.
当下仍是很客气的,直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这番助阵的原由;并表明自己因没有杀人的心思,才用梅花针.
原只打算使浏阳队里,略略受点儿轻微的伤;不料自己这边的人,得胜就反攻起来,一些儿不肯放松;及至自己去抢锣来打,已是死伤的不少了!
常德庆听了,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这只能怪浏阳人,人不中用!
杨公子一时高兴,和他们开开玩笑;他们就承当不起!
而且死伤的数百人,至今还没一个知道是受了公子爷的恩惠呢!
"杨天池一听常德庆这般言语,估料足想来替浏阳人打不平的;登时脸上气变了颜色,答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追般不识抬举!
你公子爷便杀死几百人,与你何干由得你当面抢白我!
你姓甚麽你有本领,替浏阳人打不乎,尽避使出来;你公子爷惧怯你,也不算好汉!
"常德庆并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把头点了两点说道:"了不得好大的口气!
鲍子爷心里想杀人,莫说几百个,便是几千几万,也只怪那些人命短!
鲍子爷又不曾杀我,自然与我无干!
我是一个当乞丐的人,怎敢说替浏阳人打不乎,在公子爷面前使本领公子莫怪!
乞丐那有姓名更如何识得公子爷的抬举"罗传贤见二人说翻了睑,心里也有些恨这叫化,竟像有意欺侮杨天池,专说些挖苦讥嘲的话.
虽曾听杨天池说这叫化,是有本领人乔装的;但看了这形容枯槁,肢体不完的样子,并不大相信杨天池没看走眼.
以故同杨天池出来迎接的时候,直说出自己不认识,因杨公子是这麽说,才肯出来迎接的意思来.
此时见杨天池发怒,也正色向常德庆道:"彼此都是初会,大家不嫌弃,客客气气的,也算是朋友结交一场.
"常德庆不待罗传贤说下去,已双手抱拳,打了一拱道:"领教,领教!
澳日再见!
"说时一转眼,便不见这叫化的影子了.
罗传贤吃了一惊,忙回头向杨天池问:怎麽只见杨天池横眉怒目的,同堂下大喝一声道:"贼丐休得无礼!
且睁眼看清我杨某是何等人,再来捣鬼!
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甩不认真较量!
你若真要替浏阳人打不乎,须得光明正大的,同上赵家坪去!
"杨天池喝声才毕,就听得那叫化的声音答道:"好的我也明人不做暗事,叁日之内,我邀集江湖豪杰,约期和你说话!
我姓常,名德庆.
"说到这里,音响寂然.
把个罗传贤,惊得呆了半晌,才问杨天他道:"这叫化不是个鬼怪麽怎麽一转眼,就不见他的影子,却又听得他的声音说话呢"杨天池道:"并不是鬼怪.
他想用隐身法,瞒过我的眼睛;出我不意,飞剑杀我.
既被我识破,得把话说明.
此时是确已走了.
我这回本待在我义父家里,多盘桓两日;刚这常德庆,既说明叁日之内,要邀集江湖上豪杰,向我说话;这事来得太希奇,我不能不作准备.
承先生的情,下次再来叨扰,我此刻不能在此耽延了!
"罗、杨二人出外迎接常德庆的时候,万二呆子避在旁边屋里,此时才出来;听了义拾儿说要走,心里舍不得,杨天他低得用言语安慰了一番;别了罗传贤;送万二呆子回家;方急匆匆回到清虚观.
这时候的柳迟,还不曾进清虚观.
清虚道人正收了向乐山做徒弟,才带回观中.
清虚道人收向乐山的一回故事,凡是年纪在七十以上的平江人,千有八九能知道这事的.
在下且趁这当儿,交代一番,再写以下争水陆码头的事,方有落.
向乐山是平江人.
兄弟叁个,他最小.
他大哥向闵贤,是罗慎斋的学生.
学问极其渊博,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土.
罗慎斋极得意他,看待得和自己儿子一般.
二哥向曾贤,年纪比乐山大两岁,就山同闵贤教二人读书.
这时曾贤十岁,乐山八岁,八股文章都成了篇,并做得很好.
向闵贤便带两个兄弟,去考幼童.
县考的时候,曾贤、乐山都取了前十名.
在平江县应过县考,就在岳州府应府考.
那时岳州府的知府是一个贪婪无厌、见钱眼开的捐班官儿;投考的童生们,不送钱给他,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莫想能取前十名!
这知府在岳川任上,照例是富厚之家的子弟,按财产的多少,定这前十名的次第.
巴、平、临、华四县有才无财,受了委屈的童生们,曾起哄闹过一次.
无奈知府的神通广大,一些儿不曾闹出结果来.
向乐山家里贫寒,兄弟们又都仗有一肚皮的学问,一则无钱可迭,二则不屑拿钱去买这前十名.
所以发出榜来,前十名仍旧是一班阔人的子弟占了!
在曾贤、乐山两蚌,年纪轻,名心淡,就没取得前十名,也不觉得怎麽难过!
惟有一般怀才不遇的,一个个牢骚满腹的;和向闵贤有交情的,都跑到向闵贤寓所来,争发出生不乎的议论.
其中有一两个性情激烈的,酒酣耳热,就狂呼像这种知府,应该大家去将他打死,方能替我四县有才的童生出气!
这几句醉後狂言,说出来不打紧!
向乐山在旁听了,小孩子的头脑简单,就以为这种知府,是不妨打死的!
当下也不和他大哥说,只将他二哥向曾贤,拉到外面,悄悄的问道:"刚他们那些人说的话,二哥听了麽"向曾贤道:"他们不是骂知府吗怎麽没听得呢"向乐山道:"他们都说这种知府,应该打死.
我们两个何不就去打死他,又可以替四县人出气,又可以显得我们兄弟比别人家强!
"向会贤的性格,和向乐山差不多,都是胆量极大,一些儿不知道畏惧.
便点头答道:"去打他不要紧!
但是他住在衙门里面,门房不教我们进去,如何能打得他呢"向乐山道:"我们进去打他吗那怎麽使得我们站在衙门外面等他,他出来打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就好动手了!
"向曾贤摇头道:"不行,不行!
他出来,总是坐轿子,四个人抬:前前後後,还有好多人同走.
我们只两个人,又没有兵器;那里打的过他们人多不是白迭给他们拿住吗"向乐山笑道:"二哥怎麽这般老实他生轿子,又没有门关,轿子两边,都是玻璃,一打就破.
他们若知道我们站在那里,是去打知府的;有了防备,我们就打不,得白给他们拿住!
出其不意的去打他;他坐在轿里,不能避让,一石头就打个正!
我最会打石头,又打的远,又打的中,我两人手里,一人拿一块石头;只等知府的轿子一出来,对准轿子里,两块石头,一齐打去;打在他脸上,就不死也得受伤!
"向曾贤连连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我们去和大哥说,要大哥也去,他的力比我两人大些!
"向乐山慌忙止住道:"便不得!
大哥知道了,决不肯教我两人去!
二哥还想他也同去吗这事只我两人去做,甚麽人也不能给他知道!
万一传出了风声,事还没做,知府已有了防备,不是遭透了吗"向曾贤道:"不给外人知道可以!
连大哥都不给知道,怕有些不妥,事後我柏大扮骂我!
算了罢,我们不要去打了!
"向乐山不高兴道:"你胆小害怕,不敢去,就不要同去,我一个人去,也不愁打不知府!
不过你不去,不要对大哥说,只算是你不知道,大哥决不会骂你!
"向曾贤道:"你要去,我为甚麽不去好!
就同去罢!
"向乐山这才欢喜了.
镑人寻了一块称手的砖头,同到知府衙门的对面,站等候;街上来往的人,也没一个注意到他二人身上;因二人都是小孩子,小孩子玩石块,是件极寻常的事,谁来注意呢二人等了半日,不见知府出来,闷闷的回家.
饼了一夜,次日吃了早饭,又同到昨日等候的地方站.
向闵贤以为:两个兄弟,到街上玩耍去了.
小学生乎日受先生拘管的极严,一到了考试的时候,照例都得放松生儿,谓之畅文机.
因恐拘管严了,进场文思不畅.
所以曾贤兄弟出外,闵贤井不过问.
这日也可说是合当有事!
曾贤、乐山没等到一刻工夫,那个倒霉的知府,果然乘蓝呢大轿,鸣锣喝道的出来了.
向乐山用膀膊,挨了挨他二哥,救他准备的意思.
转眼之间轿子到了跟前;向乐山举起那块半截火砖,隔玻璃,对准知府的头打去.
只听得哔喇喇一声响,玻璃破裂.
那半截砖头,从玻璃窟窿里,直钻进去,落在知府的脸上;连鼻梁上架的一副墨晶眼镜,都打碎了;脸上也擦破了一块油皮.
亏得那知府的眼皮虽薄,脸皮却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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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点浮伤,不关重要.
只是这一惊,却非同小可!
口里不由得大呼了一声哎呀!
按用两脚在轿底上几蹬,一叠连声喊:"拿刺客!
"向乐山见只自己的一块砖头打去,曾贤的砖头,还握在手里不敢打;急得望曾贤跺脚道:"快打,快打!
"向曾贤毕竟胆量小些,不敢动手!
向乐山气不过,手一夺那块砖头,正待再补打一下.
那知府前後随从的人,先听得玻璃响,又听得喊拿刺客,那敢怠慢!
立时将街上行路的人,顺手抓了几个,却没一个疑心向乐山兄弟.
还是那知府眼快,见向乐山从向曾贤手里夺砖头,举起来要打;这时轿子已经放下,连忙钻了出来,欺向乐山是个小孩子,就自跑过来拿.
向乐山也不打算逃走,不慌不忙的,对准那知府的头,又是一砖头打去,正打在知府的肩头上.
随从的人,至此方看出刺客就是这两个小孩,都跑过来拿.
向乐山大喊道:"两块砖头,都是我一个人打的;与我二哥无干:你们不要拿他!
"向曾贤双手把向乐山抱住,说道:"我弟弟年纪轻,他没动手,是我打的!
你们把我拿去就是.
"知府一面揉肩头,一面怒说道:"两个都给我拿住!
看还有同党的没有"当时走这条街经过的人,共拿了十多个.
知府不敢再坐轿子了,也不再往别处,随即步行回衙,亲自提讯这两个小刺客.
向乐山不待知府开口,即高声说道:"我是考幼童的向乐山,因恨你贪财,将府前十名都卖给有钱的人;无钱的人,便做得极好的文章,也取不前十名,投考的人人怨恨!
我忍不住,特来打你!
我二哥不教我来,我不听,二哥不放心,就跟我同来;他并没动手,你快把他放了!
"知府见向乐山说出这样的话,疑心有主使的人.
一点儿不动气,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打的,他打的,都不要紧!
你只说:我贪财,把府前十名全卖给有钱的人;这话你是听了甚麽人说的你说出来,连你也一同放出去!
"向乐山道:"投考的童生,人人是这麽说,我两个耳朵,听得不要听了!
也不记得说的人姓甚麽,叫甚麽名字!
"知府是一个捍猾透顶的人;见向乐山说话这般伶俐,料知骗不出主使的人来;得暂时将二人收押.
那时正在太平世界,知府的尊严那还了得!
居然有人敢去行刺,而行刺的又是两蚌小孩!
这事情一出,不到半个时辰,即哄动了满城!
向闵贤在寓所,不见两个兄弟回来吃午饭,心里正是有些慌.
一听了这消息,慌忙托人去府衙探听;两个小刺客,果是自己的两个小兄弟.
只把个向闵贤,急得走投无路!
四县受了委屈的童生们,就无一个不拍掌称快!
反找向闵贤恭喜,说道:"向家有这麽两个有胆气的兄弟,不但替平江人争光不少,连巴陵、临湘、华容叁县的正气,都仗这两块半截砖头,扶持起来了!

"向闵贤听了这些恭维话,吓得摇手不迭!
不知是何缘故且待下回再说第十叁回罗慎斋八行书救小门生向乐山一条辫打山东老话说向闵贤见一般受了委屈的童生们,反来说恭维两个小兄弟的话,来不及的扬手,止住大家的话头,说道:"依诸君的话说来,我等竟成了主使的人,竟是谋反叛逆的人了.
这还了得!
我乎日率弟不严,以致他二人,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事;我已是罪不容於死!
诸君不以大义见责,反来纵恶长傲;我家这番灭门之祸,就是诸君这些话玉成的!
"众童生见向闵贤的脸上,如堆了一层浓霜;又说出这些词严义正的话,在那君主时代中,这些话极有力量,极有分两,那里敢回说半字!
一个一个面上无光的走了.
向闵贤见那些童生走後,忙提笔做了一纸呈词,自认教督无方,以致两个小兄弟,敢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事!
求知府念两个小兄弟的年纪小,将应施行的处份,移到他自己身上,以为天下後世督率子弟不严的鉴戒!
这纸呈词递进去,也没批驳,也没准行.
向闵贤自缚到知府衙门请收押,想抵出两个小兄弟来;知府竟推病不出,也不收押向闵贤.
向家两小兄弟被收在监里,十多日不曾审讯第二次.
向闵贤见请代不许,得去求他老师罗慎斋.
那时罗慎斋,正掌教岳麓书院.
向闵贤去诉了情由,问罗慎斋:能否设法救出两蚌小兄弟罗慎斋生成的古怪脾气,生平第一厌恶的,就是贪官污吏.
岳州府知府的不法行为.
罗慎斋久已知道了个详尽:怕自己没能力叁奏他!
听了向会贤兄弟的举动,口里不便说称赞恭维的话,心里实是痛快到了极处!
莫说向闵贤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义不容辞的,应设法去救二小刺客出狱;便是绝不相关的人,只要是像这麽小小的年纪,能有这大的魄力,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罗慎斋但有一分力量可尽,也决不忍袖手旁观!
当下也不对向闵贤说甚麽,只教向闵贤放心,包管那知府,不仅不敢伤损你两个兄弟的一毫一发,并且连小考的场期,都不致於耽误!
罗慎斋说这话,有甚麽把握,能如此负责任呢原来:这一任的学差,也是罗慎斋的门生.
罗慎斋等学差一到,就写了一封详细的信,教人送去.
学差接了老师的信,心里也恨那知府不过.
辟场中的习惯:科甲出身的官,最是瞧捐班出身的官不起!
那怕捐班出身的名位,在科甲出身的以上,捐班官每每受科甲出身的奚落;若是捐班官名位低微的,更是没有讨好的希望!
那学差读过罗慎斋的信,也懒得和知府说甚麽.
直到入场唱名的时候,唱到向曾贤,没人答应.
学差忽教唱的停住,问:怎麽向曾贤不到知府见问,连忙出席陈说事故.
学差故意沉吟了一会道:"考试是国家大典,且放向曾贤兄弟出来,考试过了,再治他们的罪不迟!
"学差说了,随呼向曾贤兄弟的领保,问两兄弟的年龄.
领保照实说了.
学差哈哈笑道:"黄口小儿.
那里就知道作刺客!
快放他们出来,到这里当面考试;若文理不清,更得重办!
"知府不敢违抗,得将向曾贤、向乐山,都提到学差跟前来.
学差见二人,都生得清隽可爱;然心里有些不相信,这一点儿大的小孩子,就通了文墨.
从来考幼童,都是提堂号考试,为的是怕人抢替.
这回学差更是注意:把向曾贤兄弟,坐在自己公案旁边,另外出题考试.
没想到向曾贤兄弟,都是提笔就写,和誊录旧文一般;向乐山交头卷,向曾贤接交第二卷.
学差已是吃了一惊!
及看二人的卷子,写作俱佳.
向乐山更是才气纵横,字也是秀骨天成.
不禁击节叹赏!
暗想:怪不得没取得前十名,心里不服,气得打起知府来了.
二人交卷了好一会,才有第叁人交卷土来.
照例交了卷,就可出场;学差却将二人留在里面.
等大家出了场,学差打发人,将向闵贤请来;备办了一桌酒席,邀了挨打的知府,教向曾贤、向乐山兄弟,对知府叩头赔礼.

学差笑向知府道:"从此他两兄弟,是贵府的门生了!
本院替他们讲情,既往的事,望贵府大度包容了罢!
他两兄弟,前途远大,将来受贵府栽培的日子,固是很长;而报答贵府的日子,也很有在後面.
"向闵贤也连忙对知府叩头.
知府知道向闵贤是个花衣进士,又是罗慎斋的得意门生,更和这任学差同年;早已料到这回的侮辱,没有雪忿的希望.
学差既肯这般说情,向闵贤又叩头陪了礼,也算是给面子的了;若不见风转舵,恐怕连这样的便宜,都讨不.
当下连忙答了向闵贤的礼,又谢了学差;反高高兴兴的,在酒席上对向曾贤兄弟,问长问短;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就是这麽杯酒合欢,谈笑了事!
向曾贤、向乐山都是这回入了学.
只是向乐山人学之後,心中十分忿恨自己的两手太没有气力;以致两砖头,不曾将知府打死!
因此想练习武艺.
平江人本来尚武,不知道拳棍的人家很少.
越是大家庭,墙壁上悬挂的木棍越多.
向家因是世代读书,不重武艺:所以向闵贤兄弟,皆不曾练习.
於今向乐山既是想练习拳棍,向闵贤便聘请了一个有名的拳教师,来家教两个兄弟.
但向曾贤的体质,比向乐山生得孱弱;性情又不与武艺相近,练了几日,身体上受不了这痛苦,就不肯练了!
向乐山却是朝夕不辍的,越练越觉有趣味!
如此苦练了一年,真是生成的美质,每和教师打起对子来,教师略不留神,就被向乐山掀翻在地.
再练习了半年,教师简直打不过乐山,自愿辞馆不数了.
向闵贤托人四处访求名师,陆续请来好几个,没一个打进场不跌的.
於是向乐山,就没有请得好师傅,得独自在家研练.
这时他的年纪,已有一十叁岁了;辫发也有了尺多长.
他忽然想到这辫发,垂在背後,将来结长了;和有本领的人,动起手来,很不方便:并且有时跑起来,辫尾若是挂在甚麽东西上面,更是讨厌!
拳术里而,有一种名叫顺手牵羊的手法,就是利用人家的辫子,顺手牵住,往怀中一带;被牵的,十九牵得头昏眼花!
他原打算把辫子割了,又因有"爱之父母,不可毁伤"之戒,不敢割下来.
想来想去,就想出一个练辫子的方法来.
他悬一根粗麻绳在屋梁上,辫尾就结在麻绳上;硬脖子,将身体向前後左右,一下一下的倒过去.
初练的时候,麻绳悬的高,便倒的不重;後来麻绳越放越长,身体便越倒越重;是这般不顾性命的,蛮练了两年,那怕合抱的树,只须把辫尾在树上一绾,同乐山一点头.
那树即连根拔了出来.
辫尾结一大绺丝线;有时和人动手,同乐山将丝线握在手中,朝敌人颈上掼去;一绕就将头一偏,敌人身不由己的,一个跟头栽过了这边.
向乐山自从这本领练成後,更没人敢和他较量!
他因为遇不对手,在家闷气不过!
心想平江的地方太小,当然有本领的人不多;我何不去外州府县,游行一番必然有本领高似我的人物!
计算已定,即对向闵贤说明了出外寻师访友的意思.
向闵贤自免不了有一番叮咛嘱咐.
向乐山知道浏阳人的性质,也和平江人一般的欢喜武艺.
从家中出来,即向浏阳进发.
平、浏木是连界的;行不到几十里,已进了浏阳县境.
向乐山因抱寻师访友的目的,不能和赶路一般的快走,装作游学的寒士,到处盘桓.
一日,走到一处极大的庄院,若那庄院的规模,知道是一个很富厚的人家.
只见东西两个八字大墙门,中间隔一块青草坪;两个大门外面,都有上马的石墩,拴马的木桩;大门虽开,却不见有人出人.
向乐山走进东边大门,见右首一间房的门框上,挂一块"门房"两字的木牌子.
暗想:乡村中的庄院,一不是衙门,二不是公馆,如何用得甚麽门房妮这不待说是一个欢喜搭架子的乡绅!
这种肉麻的乡绅人家,料不会有了不得的人物在内,同乐山心里这麽一想.
便不打算进去了.
正折转身,待退出大门;门房里忽跳出一只大黑狗来,对向乐山狂吠.
接一个二十多岁的健汉,也从门房里伸出头来,大声喝问道:"喂!
你来这里找谁的"向乐山见有人问,得停住脚答道:"我不找谁,我是来这里游学的.
"那汉子欺向乐山年纪小,不像个游学的,也和那黑狗一样.
跳了出来;问道:"你游甚麽学游的是文学呢还是武学怎麽进大门就走"向乐山笑道:"我文学也游,武学也游,进了大门,才知道走错了人家;所以不停留的就走.
"那汉子跑过来,一手将向乐山拉住道:"你且慢走,等我搜搜你身上看:我刚在房里打盹,不知你从甚麽时候进来的怕你这东西,已进了里面,见没有人,偷了甚麽,揣在身上!
"说,想动手来搜.
向乐山也不动气,只拦住那汉子说道:"你何以见得我进了里面,偷了甚麽你若搜不出甚麽来,该怎麽办"那汉子道:"搜不出甚麽,就放你走,有甚麽怎麽办!
你既是游学的,到这里来,如何谓之走错了人家我们家的老爷、少爷,从来不轻慢游学的;文有文先生,武有武教习;来这里游学的,多则住一月半月,少也要住叁五日;你到这里就走,不是趁里面没人,偷了甚麽,怎的肯走这麽快看你偷了甚麽,趁早退出来,免我动手!
嗄!
嗄!
倒看你不出,这小小的年纪,居然敢假充游学的!
"向乐山一听那汉子的话,心里倒欢喜起来,反陪笑脸,问道:"这里也有武教习吗我是一个游武学的;你就带我去看看武教习好麽"那汉子摇头道:"你不要瞎扯淡!
你打算乘我不防备,好抽身逃跑麽不行,不行!
你且给我搜了身上再说!
我是在这里替守门的守门,担不起干系!
"向乐山看那汉子,本也不像个门房;心里急於想进去,见这家的武教习,便懒得和人争论,耽搁了时刻.
随将两手分开,挺出胸脯,给那汉子遍身搜索了一会;没搜出甚麽.
那汉子道:"这下子,你走罢!
"向乐山道:"就这麽放我走麽没这般容易!
快说武教习在那里,你叫我去见了面,便没你的事!
不然,我好端端的一个人,你如何硬说我是贼,将我遍身都搜了你不把我这贼名洗清,看我可能饶你!
"那汉子见向乐山说出这些无赖的话,也有些害怕,给东家知道,得说道:"你要见这里的武教习做甚麽,这里的武教习,是由山东聘请来,事教我家少爷拳棍的;外面的徒弟,一个也不收,你找他也没用处!
并且他轻易不肯见人;我就引你进去,他不见得肯出来会你这小孩子.
"向乐山笑道:"我是身体生得矮小,年纪土你大的多;你怎麽倒说我是一个小孩子呢你只叫我进去,见得见不,你不要管!
"那汉子又打量了向乐山几眼,只是摇头.
向乐山道:"你不叫我进去,也不要紧,我自会进去,你只说那教习姓甚麽叫甚麽名字我好去会他.
"那汉子道:"那却使得!
我们这边的教习,姓周,名敦五.
……"向乐山道:"那边还有一个教习吗"那汉子望向乐山出神道:"找听你说话的口音,并不是外路人,怎麽连我们这里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争胜的事,都不知道咧"向乐山觉得很希奇的问道:"大老爷甚麽事,和二老爷争胜你可以说给我听麽"那汉子道:"这话一言难尽!
你既不知道,不问也罢了!
不过我看你是个借游学讨吃的人,也可怜!
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形,进去说错了话,必不讨好:我大概说点儿给你听了,并教你几句话,进里面去说:包你能混几天饮食到口!
若你的运气好,还说不定可得几百文盘缠!
"向乐山暗自好笑,连忙点头应道:"老弟真是个慈心的好人,肯如此帮扶我,请你快说罢!
"那汉子见向乐山呼他老弟,以为果是比自己的年纪大.
当下欣然说道:"我老爷姓陶,名守仪;二老爷名守信.
老太爷做过一任知府,才去世没几年,大老爷和二老爷就分了家.
虽在这一个庄院,却隔离了是两户人家;一家都有两个少爷,都聘请了一个文先生,一个武教习.
兄弟都存心要争强夺胜.
你进去只说二老爷那边,如何鄙吝,如何待人不好,怪不得外人都传说大老爷,是个疏财仗义的豪杰;果是名不虚传!
大老爷听了你这种说法,必然欢喜.
你知道是这麽说麽"向乐山点头道:"说是不难说.
但是我并不留去过那边,怎麽能知道那边的坏处呢"那汉子晃脑袋笑道:"大老爷又不会盘问你,何必定要去过那边呢"向乐山笑道:"那就是了!
"别了那汉子,直往里面走.
向乐山想见周敦五,若从山东聘来的教师是怎样一个人物走到里面大厅上,故意高声咳嗽了一下.
即有一个十六七岁小夥子,走了出来,问向乐山找谁.
向乐山看邢小夥子的装束,像一个当差的模样,遂答道:"来看周教师的.
"小夥子装腔作势的,翻起一对白眼,望了向乐山一望;待理不理的道:"带手本来没有"说时,遂高声朝下面门房骂道:"怎麽呢门房里的人死了吗不问是人是鬼,也不阻挡,也不上来通报一声,听凭他直撞进来.
这还成个甚麽体统"向乐山看了小夥计那般嘴脸,心中已是老大的不快!
见问自己要手本,更要开口骂了;听了这一派话,那里还忍耐得住呢也懒得说甚麽,提辫丝线,对小夥子肩上掼过去;跟把头一偏.
小夥子哎哟都不曾叫喊得出,腾空一个跟斗掼下来,百挺挺的倒在丹墀里;只听得拍达一声,竟跌得昏死过去了!
向乐山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怎这般禁不起跌若就是这麽死了;我岂不是遭了人命官司吗这种东西,也教我替他偿命,未免太不值得!
好在还没人出来,他们又不认识我,不趁此逃走,更待何时那敢怠慢!
拔步往外就跑.
他跑近大门,里面已有四五个汉子,大呼追了出来,一刀声喊:"拿住!
不要放走了凶手!
"向乐山跑到青草坪中,忽然转念一想:打死了人,像这麽逃跑是不对的!
夜间没人看见,他们追不上,不愁逃不了!
此时正在白天,我在前面跑,他们跟在後面追;我逃到那里,他们追到那里,造如何能逃得了,且就这一片好草坪,将追的打发了;方能从容逃走"当即回身立住.
看追来的四个壮健汉子在前,年纪都是叁十上下,一蚌年约五十来岁,身体高大的在後.
看那人眉目间带几分杀气,精神份外充足;行路的脚步,甚是稳重;估量就是教师周敦五.
走前面的四人,赶到切近,彷佛有些疑惑:凶手不是向乐山.
都用眼向各处张望了一转,才对向乐山喝问道:"就是你这东西,打死了人麽"向乐山还没回答,後面的那人已大声说道:"就是这小子,快上去给我拿住!
"向乐山听那人说话,果是北方口音:断定是周敦五了.
四人一齐抢过来,伸手拿向乐山;都以为:这一点儿大的小孩,捉拿有何费事并且各人皆知道些拳脚,那里把向乐山放在眼里不提防向乐山等他们来到切近,将身子往下一蹲,扑地一个扫堂腿,四人同时跌了一丈开外.
一个个爬了几下,才爬起来;望向乐山发怔,不敢再过来.
向乐山指周敦五道:"你就是这里的拳教师麽我正要领教领教!
"向乐山本是朝大门立,说话时,见那跌昏了的小夥子,跟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花白胡子同走了出来.
心里不由得大喜,不曾打死人,就用不图逃了.
只见周敦五两脚一跺,使出一个鹞子钻天的架势,凌空足有文多高,直扑下来;脚还不曾地,就变了一个饿虎擒羊的身法.
向乐山知道这人不弱!

急将身躯一偏,使一个鲤鱼打挺,让开周敦五双手;跟使一个叶底偷桃,去捞周敦五的下阴.
周敦五的身法,也真矫捷!
一个乳燕辞巢,就穿到了向乐山背後;见向乐山的辫丝线,一大绺垂在背上:心中高兴不过!
以为:这一个顺手牵羊,不愁不把向乐山牵倒:谁知才一手撩住辫尾;也和那小夥子一般的,腾空一个跟斗,栽了一丈多远!

原来周敦五也知道向乐山是个劲敌:思量非用全力,就牵住了辫尾,也怕牵向乐山不倒!
那知道向乐山的辫子,越是牵的力大,越掼的远,越跌的重!
周敦五这一交跌去,头朝下,脚朝上,跌了一个倒栽惹:那里挣扎得起来呢向乐山哈哈笑道:"牛角不尖不过界!
几千里跑到这里来当拳师,原来也不过如此!
领教了,领教了!
"说,对大众拱了拱手,提起脚要走.
那个花白胡子,连忙抢行了几步,走到向乐山跟前,作了一个揖,暗笑说道:"师傅的本领,实在是了不得!
佩服,佩服!
求师傅不弃,请进寒舍盘桓盘桓!
"向乐山见陶守仪说话,甚是;便不推辞.
陶守仪侧身体,引向乐山到里面一间陈设十分精致的书斋里.
恭恭敬敬的请问了姓名,带了刚那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过来,双双拜了下去.
向乐山慌忙答礼不迭.
陶守仪纳向乐山坐了,说道:"寒舍聘睛教师,佣金不问多少,谁打的过原有的教师,就请谁在寒舍,教这两个小儿!
今日师傅打胜了,小儿自应拜认师傅!
"向乐山笑问道:"那位周教师怎麽样呢"陶守仪道:"他既没有大本领,被师傅打输了;兄弟惟有多送他几两程仪,请他自回山东去!
"向乐山连连摇头道:"便不得,使不得!
老先生快把他请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陶守仪道:"他既被师傅打得这般狼狈不堪,如何好意思来见师傅咧!
"向乐山道:"这有何要紧二人相打,不胜就败!
平心讲,周教师的本领,实在不错!
我不是能坐在尊方教拳脚的;尊府除了周教师,想再请一个比周教师本领高的,决不容易!
"陶守仪见向乐山这麽说,也来不及回话,一折身就往外跑.
不知陶守仪跑到外面做甚麽且待下回再说第十四回大乡坤挽留周教师小侠客气煞洪矮牯话说周敦五被向乐山,打得一败涂地,挣扎起来,见自己东家已陪向乐山进里面去了.
面子上更觉得羞惭无地!
那四个健汉,原是陶家请了本地方几个略懂得些拳脚的粗人,在家中一面做做零星琐事,一面看管家财的;闲时跟周敦五学习几年,也算是周敦五的徒弟.
毕竟有点儿师徒的感情,都连忙跑过来,问:跌伤了那里没有这一问,益发把周敦五问红了脸:溜回自己的卧室,卷起包袱,并不打算向陶守仪作辞,背包袱就走.
已走出了大门,忽转念想道:我在北道上,整整称了二十年的好汉:今一旦败在这个小孩于手里,此仇安可不图报复!
只是这小孩于姓甚名谁,我不知道:将来我便练成了报仇的本领,不知道仇人的姓名,将怎生报复呢没法!
低得老脸,再进去一趟,当面请教他一声!
料他不至畏惧我,隐瞒不说!
周敦五想罢,正待回身.
陶守仪已忽忽跑了出来,一把将周敦五拉住道:"我料知师傅是要走的,所以追了出来.
快请进去.
刚和师傅动手的,并不是当把势的人;且极称道师傅的本领.
我两个小儿,仍得求师傅在寒舍指教.
"周敦五听了,暗自寻思道:"陶守仪方欢迎那小子到里面去的时候,我正跌在草地上,挣扎不起来;他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勤勤恳恳的,作捐打拱,把那小子迎接进去:我回房卷包袱,他也不来理我;此时却如此的,跑来留我!
多半是耶小子,自己不能在此教徒弟,不曾指摘我的短处;因此陶守仪便不肯放我走了.
也罢!
那小子的本领,实在不错:找若能趁此结识他一场,也是好的.
如果见面瞧不起我,我请教了他的姓名就走!
"周敦五遂跟陶守仪,复进里面来.
向乐山起身迎箸,拱手笑道:"老兄偶然失手,算不了甚麽!
任凭有多大本领的人,像老兄这般失手的时候,总是不能免的!
老兄千万不要介意!

"周敦互见向乐山的身材相貌,虽是一个小孩;说话却很像一个老於江湖的.
一肚皮忿恨想报复的心思,被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登时冰释了!
也拱了拱手笑答道:"兄弟在北道混了二十多年,南七省也游行了一转,和人较量的次数,在二十以上,今日算是第一次遇见先生这般本领:先生可谓周身毛发,都有二十分的力量:但不知令师尊是那位"向乐山笑道:"我的武艺,可以说没有师承!
从前师傅所传授的,至今一手也用不,全是自出心裁,苦练得来的!
"周敦五初听,不大相信.
後来谈论起来,才知道向乐山得力的本领,没一手是普通拳脚中所有的.
陶守信听说哥哥家来了这麽一个人物,地想迎接到自己家里夹住几日,教教自己的儿子.
自己家里请来的一个江西拳教师,姓洪名起鹏的,却不服气;在陶守信跟前,极力说向乐山不过略知道些武艺:只怪周教师太不中用,又欺向乐山是个小孩,才轻敌致败!
偶然赶人家失手,打胜了一次,算不得甚麽了不得的本领!
就拿了向乐山安慰周敦五的话,证明向乐山这回的胜利,确是偶然得的.
这个洪起鹏教师,也是江西有名的好手.
陶守信因陶守仪聘来了周敦五,才托人到处物色.
聘请洪起鹏的时候,陶守信还曾亲去江西,到洪起鹏家里,送了二百安家银两,方接一同到陶家来.
洪起鹏的身体矮胖,生成一双火眼;人家都呼他为红眼鼓.
又因他姓洪,生得矮,身体和牯牛一般壮实;喊变了音,也有喊他为"洪矮牯"的.
到陶家来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在江西的声名,已是很大,也是享了十多年盛名,不曾逢过对手.
初和周敦五见面,倒想较量一番.
後来见周敦五的纵跳功夫,在南方可算得一等;又能打得出六两八钱重的镖,恐怕占不了上风,坏了多年的名誉;并且在陶家也立脚不住.
像陶家这样的东家,凡是当拳教师的人,没一个不羡慕,没一个不想夺这一席位置.
这个饭碗若自行打破了,未免可惜二就是周敦五的心理,也和洪起鹏差不多.
洪起鹏初到想显本领,用十根茶杯粗细、叁尺来长的木桩,钉人极坚实的士内,上面露出五寸来;隔叁尺远钉下一根.
洪起鹏赤箸双脚,一路用脚踬过去,能将十根木桩都拔出来,又能一脚立在木桩上,挑选八个健汉,各拿一条麻绳,听便系住洪鹏起的手脚,或肩或腰,立在远远的,用力拉扯;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再也拉他不下来!
陶守仪办了一桌接风酒,请洪起鹏吃饭.
陶守信叮咛嘱咐洪起鹏:要他故意多显些本领,给周敦五看.
洪起鹏答应了,一到陶守仪这边,只一屁股,就坐破了一把靠椅.
陶守仪还没看出是故意显本领.
以为本是靠椅不牢;连忙教人更换了一把又新又牢实的.
洪起鹏坐下去.
也是咯喳一声,连椅脚都折断了两条.

陶守仪大吃一惊,知道是有意炫技;也不说甚麽.
亲自端了一把紫檀木的古式太师椅,送到洪起鹏跟前:说道:"寒舍的器具,多是陈年腐朽了;所以禁不起师傅一坐!
这把椅子,是紫檀木的;或者比方生的两把结实生儿!
请师傅轻轻的坐一下看!
"洪起鹏笑道:"只怪我的贱体太重,我家里贫寒,坐麻石惯了;木椅子多是赶不上麻石那般坚结的!
抱愧的很!
"说完坐下去,仍是绝不费事的,一粘屁股,就破裂得不能生了.
大家看了,都惊得吐舌!
洪起鹏见大厅左右,一边安一个石鼓;走过去,端椅子似的,端到客位生了.
笑道:"我坐这东西就相宜!
"周敦五在旁见了,自也免不了暗暗纳罕.
次日,陶守信还师,请周敦五.
正在饮酒的时候,一只耗子在梁上跑过,爬下许多灰尘来,撒在酒菜上面;大家都抬头骂这耗于可恶.
周敦五笑道:"这耗子果是讨人厌!
等我抓来,重重冶他的罪!
"从容放下酒杯,一耸身到了梁上;左手叁个指头,把梁挥住;右手伸进壁孔,掏出一只四五寸长的耗子来.
左手一松,已飘然坠地,赛过风吹落叶,一些儿声息没有!
洪起鹏也很是佩服,因此两人都不敢交手.
这回洪起鹏听见周敦五被向乐山打败了;自己东家想把向乐山迎接到家里来,洪起鹏心里老大的不服气,特意找那四个和向乐山交手的汉于,盘问:向乐山如何打跌周敦五的四人都说并不见向乐山动手,只彷佛见周教师,使出一个乳燕辞巢的身法,穿到向乐山身後;向乐山却没掉转身躯,我等正欢喜周教师已抢了上风,向乐山必然跌倒.
那知道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向乐山口喊了一声:"去罢!
"周教师已从向乐山头顶上,一个跟斗栽了一丈多远.
洪起鹏道:"你们见向乐山动脚麽"四人都说不曾见.
洪起鹏道:"那一定是遭了向乐山的臀锋;所以并不掉转身,而周教师又从向乐山头顶上,栽了过来!
本来周教师的下盘欠稳,这也是专练纵跳的缘故,两脚地太轻,用乳燕辞巢的手段,原是避开他来捞下阴;但既穿到了他背後,就应赶急变顺手牵羊,便不愁向乐山不跌!
那有已穿到他背後,还被他用臀锋,打得栽过前面来的道理这不是向乐山的本领斑,只怪周教师太轻敌!
我若不给点儿厉害给向乐山看,他页要目中无人了.
"四人都被向乐山打跌过,巴不得洪起鹏出来,收拾向乐山,好出那口输气,一力的在旁撺掇.
也是洪起鹏合当丢脸!
四人都没看出周敦五就是用顺手牵羊,被向乐山辫尾打跌的架势来.
若当时洪起鹏亲眼看见了,也就会心悦诚服的认输,不敢再出头了.
陶守信听了洪起鹏的话,信以为实:即对洪起鹏道:"师傅何不替周教师出口气,也显显我的眼力不差呢"洪起鹏道:"我正打算去找他!
只因他在大老爷家,即是大老爷家里的客;我似乎不好登门去打!
我打输了,固不待说,面子上下不来;便是打赢了,也有些对不起大老爷!
最好是打发人去约向乐山,也在大门外草坪里,彼此儿个高下.
"陶守信道:"要去约他容易,并用不差别人,由我亲自去约他.
他若胆怯不来,将怎麽办呢"洪起鹏道:"他不来时,我再亲自去!
无论如何,总不由他在这里,打个落花流水,不肯和人打复架!
"陶守信点头应是,真个跑到陶守仪这边.
这时陶守仪、周敦五两人,正陪向乐山喝酒.
陶守信见向乐山的衣服破旧,身材瘦小,十足的穷小子气派;来时原打算见面一揖的,及到见了面,瞧不起的念头一发生,连那准备好了的一个揖,都作不下去了.
陶守仪、周敦五都立起身来,想给向乐山介绍;向乐山也慌忙站起.
陶守信不待叁人开口,即对向乐山努了努嘴.
问陶守仪道:"这人就是姓向的平江人,说也会拳脚的麽"陶守仪听了自己兄弟这种轻侮口吻,心里大不自在!
向乐山已抢答道:"岂敢,岂敢!
"陶守仪忙指周敦五,对陶守信说道:"周师傅都五体投地的佩服,你说是会不会拳脚"陶守信道:"既是会拳脚,我家洪教师,要跟他儿个高下.
看他敢去不敢去"周敦互连连扬手道:"我们都是自家人,向先生又不是个把势,请洪师傅快不要存这个心!
我这番打输了,输的心服口服!
洪师傅若是想替我出气,尽可不必!
我是饼来人!
"陶守仪因自己请的教师打输了,巴不得兄弟请的教师,也照样跌个跟斗;听陶守信说洪教师要见个高下,正如了自己心愿!
不料周敦五说出这些话来!
遂不待周敦五说完,也抢说道:"周教师尚且打输了!
你去对那洪矮牯说:快不要妄想!
"周敦五是个山东人,生性苴爽,以为洪起鹏是想替自己出气,是一番好意;明知道打向乐山不过,所以不愿洪起鹏再跌一交.

陶守信是个公于脾气,一则想显显自己家里教师的能为;二则不服陶守仪教洪矮牯不要妄想的话;立时望向乐山,说道:"你若是个有实在本领的人,就大胆去外面青草坪里等!
我家的洪教师,即来和你较量!
"向乐山笑点头道:"我看老先生的年纪,总在四十岁开外了;怎麽说出来的话,全不像是吃过四十多年饭的难道尊府这麽富厚,老先生竟是吃了一辈子的屎吗不然,怎的和颠狗一般的乱吠呢我又没到你家去,你家有教师,既想跟我见个高下,他就应该到这里来,当面领教!
他自己没实本领,不敢来和我较量,却打发你这吃屎的,来望我乱吠!
我若不看主人翁和周教师的面于,早已给你下不去了!
"说,气忿忿的坐下,也不睬陶守信了.
陶守信生乎不曾受过这麽恶烈的教训,只气得浑身打抖二一面红脸往外走,一面口里骂道:"好小子!
骂得我好!
看我可肯饶了你这条狗命"周敦五仍是不愿洪起鹏丢脸,想追上去将陶守信拉住.
陶守仪已从背後牵住周敦五的衣袖道:"人不到黄河心不死!
洪矮牯自以为本领了得!
师傅劝阻他,反讨不了好!
素性给他跌一交,倒可熄灭他的气焰!
"这时陶守信已冲出大门去了.
周敦五料也挽留不住,得长叹了一声坐下.
向乐山立起身,对陶、周二人拱手道:"我年轻火气末退,一点儿也受不了人家不好的脸嘴;我对你家二先生客气,他倒欺负起我来了;我一时火性上来,开罪了他!
他那个姓洪的教师,必定立刻前来,和我较量!
我坐在这里不安,暂且与二位告别;後会有期.
"陶守仪忙起身挽留道:"那洪矮牯的本领+并不在周师傅之上;先生请安心坐.
他如敢来,先生尽避给他两下厉害的!
先生的本领,难道还惧怯他不成"向乐山摇头道:"我原是为寻师访友出门,姓洪的本领,果比我高强;我拜他为师便了,惧怯怎的不过此地非动手的所在;改日再来和二位多谈.
"旋说,旋离席往外走.
周敦五还疑心向乐山,实有些胆怯.
和陶守仪一同相送出来.
刚走出大门,劈面见洪起鹏来了;陶守信也跟在後面.
洪起鹏望了向乐山一眼,忙退一步,立了一个门户.
陶守信怒容满面的喝问道:"你这小子想溜跑麽看你能跑上那里去洪师傅还不快给我痛打这小子!
"洪起鹏也不说话,也不上前,只等向乐山动手.
因见向乐山的身体瘦小,必然矫捷;自己是个矮胖子,若和向乐山游斗,料是斗不过的!
仗自己的下盘稳实,两膀有叁四百斤实力,准备以逸待劳的将向乐山打败!
向乐山一见洪起鹏立的门户,已瞧出了他的用意.
立得远远的,笑说道:"我只道是甚麽叁头六臂的洪教师,原来是这般一个模样!
这倒像煞一个马桶,又矮又圆!
你们看他两只手,是这麽举,不活像马桶上提手的东西吗"说得陶守仪大笑起来.
周敦五望洪起鹏的架势,想起那马桶的模样来,也不觉好笑.
连立在那边气忿顷胸的陶守信,也禁不住噗哧的笑了.
洪起鹏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益发恨向乐山,不过得改变了一个架势,对向乐山道:"你有本领就过来!
我若被你打输了,自愿将徒弟让给你教!
"向乐山知道洪起鹏的功夫很老辣;就这麽过去,和他硬对,决对不过他"自己年龄轻,身体小,气力毕竟有限;绝技就在一条辫子上!
周敦五已上了这辫子的大当;恐怕洪起鹏已听得说,留心提防辫子,便不容易取胜了!
所以存心要激怒洪起鹏.
凡是较量拳棍的时候,越是忿怒,越是慌乱!
草坪宽广,利於游斗;向乐山不肯坐在里面,就是这个道理!
当下见洪起鹏换了架势,说出让徒弟的话来,更仰面大笑道:"周教师教过的徒弟,我尚且不愿意教;教你这马桶的徒弟吗你得了这麽一个饭碗,算是你这马桶修到了;我看你无端打破了,有些可惜!
我又没找你,你何苦自寻烦恼呢你若败在我手里,驮一个牛心包袱归江西,垂头丧气的到家,必是妻埋子怨,说不定还要气得寻短见;这是何苦咧!
我家里有饭吃,甩不出外教徒弟,也不和你争夺饭碗,实在不忍干这种丧德的事!
我是要少陪你了!
"说时,回头对周敦五、、陶守仪点点头,掉头迳走.
不知洪起鹏放向乐山走了没有且待下回再说第十五回小侠客夜行丢裤老英雄捉盗赠银话说洪起鹏受了向乐山一阵奚落.
只气得要将向乐山吞吃了才甘心!
见向乐山提起脚就走,竟不来和自己交手,这一气更把肝都气炸了!
也顾不得紧守门户,以逸待劳了;拔步赶将上去.
洪起鹏练的是一种硬门功夫,不会纵跳,脚底下追人很慢.
向乐山从小就喜操练溜步,能一溜两丈远近;洪起鹏如何追赶的上但向乐山并不往大路上跑,只在青草坪里,一溜到东边,一溜到西边;见洪起鹏追的吃力,便立住脚,望洪起鹏嘻嘻的笑.
洪起鹏举一条铁也似的臂膊,一上一下的,对向乐山劈去.
向乐山溜了几次,却不溜了;见洪起鹏一上一下的逼拢来,即一步一步的往後退,背後相离不过叁五尺远,就是一睹高墙挡住.
洪起鹏心里高兴,暗想:看你返到那里去没地方给你躲闪,还怕打不过你吗周敦五见向乐山露出惊慌的样子,洪起鹏就精神陡长;很替向乐山急十分!
.
想喊一句:"背後有墙!
"又恐怕开罪了洪起鹏;并且洪起鹏和向乐山动手,是借口给自己出气,不便再帮向乐山的忙!
叁五尺远,不够退两叁步,便抵靠不能退了!
向乐山已露出手慌脚乱的样子来:洪起鹏大喝一声,直抢过去.
向乐山故意大叫一声:"不好!
"将身体往左边一转,辫尾和一条马鞭相似,同洪起鹏脸上拂过来.
洪起鹏提防拂自己的眼睛,顺手将辫尾捞在手里,绾了一绾;正待用力往怀中一带.
想不到那辫竟像有千百斤重,一下没带动;自己的身体,却似上了钓钩,被那辫子牵,两脚离了草地.
向乐山往前直跑,洪起鹏悬在辫尾上.
就如大风吹起一面旗于,凌空飘荡;向乐山越跑的紧,洪起鹏便越飘得起!
向乐山有意往山岩上跑,洪起鹏那敢松手呢低得哀求道:"好汉饶了我这瞎了眼的人罢!
我佩服好汉的本领了!
"向乐山旋跑旋答道:"我仍旧迭你回草坪里去.
在这里放下你,你准得跌死!
你从此还敢目空一切麽"洪起鹏道:"不敢了,不敢了!
"向乐山一口气跑回草坪.
陶守仪兄弟正和周敦五在草坪中议论,赞叹向乐山的本领.
向乐山已拖洪起鹏,飞奔回来.
洪起鹏打算:一地,就拣向乐山的要害处猛一下毒手,出出胸中羞愤之气!
以为向乐山脑後不曾长眼睛,又在跑得筋疲力竭的时候,不提防下此毒手;不愁他能躲闪的了!
主意打定,只等向乐山停脚.
谁知向乐山更是乖觉,脚还没停,便将头往前一点,洪起鹏己身不由己的,掼到了向乐山前面;拍的一声响,仰面朝天的躺在草地上;两手握住辫尾,仍不肯放.
向乐山提起脚尖,对准洪起鹏的头顶道:"再不放手,真要找死吗"说了一遍,不见答应,两手还是不放.
原来洪起鹏气忿得太厉害.
被刚这一掼,掼得昏过去,不省人事了!
向乐山一看他的脸色不对,料知是旨厥过去了!
忙拨开握辫尾的两手,在周身穴道上,按摩了一会;洪起鹏哇的一声,咳出一口凝痰来;口中叫了个:"哎呀!
"已悠悠的活转饼来了.
向乐山知道没有性命之了,即对陶守仪、周敦五二人拱手告别.
二人定要挽留.
向乐山道:"洪矮牯眼有凶光,便被人打死也是不服输的!
我离了这里便罢,在这里一日,他一日要想方设计的来图报复!
并非我怕了他,我单身出门,原为寻师访友:这里既没有本领高似我的人,本已用不逗留;何况在这里得悬心吊胆呢!
"陶守仪再想强留.
向乐山已抱拳说道:"後会有期!
"向乐山离了陶家,在浏阳寻访了半月,连赶得上洪、周二人那般本领的,都不曾遇见.
听说万载有个姓罗名新冀的,年纪已有了六十七八岁;练了一身惊人的本领.
乎生没收一个徒弟;也没人敢和他交手.
家中很是富有,江湖中人去拜望他的,他一百八十的送盘川;若做功夫给他看,求他指点,他倒不客气,说出怎麽怎麽的毛病来.
受他指点的,没一个不是心悦诚服的;说他好眼力,说他是苦口婆心.
不过他有一种古怪脾气:想去见他的人,须将名刺交给他的下人,或把姓名籍贯,同他下人说了;下人进里面通报,经过一时半刻,他说可见,下人就出来引人进去;他若说不见,任凭如何要求,也是不能见的!
问他讨些盘川倒使得.
向乐山既访得是这麽一个人物,如何能不去求见呢只是这罗新冀的家,住在万山层峦之中;行走极不容易.
这时又正是七月间天气,白昼炎热非常,坐在家中不动,都得汗出如雨了在树林中行,那崎岖的山路,纵有二十分的勇气,地敬不过那般炎热.
向乐山求师的心切,得趁夜间凉爽的时候行走,白天就在火铺里睡觉.
行到第二夜,树林中蓄了白天的热气,因夜间没有风,仍是热的难受.

向乐山走出了一身大汗,嫌湿衣黏在身上不舒服,即将衣脱下来,挑在伞把土十赤箸膊走,倒也觉得爽快了许多.
又走了一会,还嫌湿裤穿在腿上,又难过,又不好走.
心想:这深山没有人迹,又在夜间,何妨连裤都脱了,赤条条一丝不挂,岂不更加爽快遂绝不踌躇的褪下裤来,和衣一同挂在伞把上,用肩挑走.
衍了四十多里,不但不曾遇行人,连兽类都不曾见过.
天光渐渐要亮了,晓风吹来,颇有凉意,向乐山拣一月石头坐下休息,打算拿衣裤穿上,不多几里路,就要到罗家了.
从肩上放下伞来,就迷蒙的星光一看:只有一件罩衣,挂在伞把土;那条裤,已是不知去向了!
还想不起是何时掉落的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
暗想:天光快完了;下身不穿裤子,成个甚麽模样呢偏巧把裤子掉落了;没有上衣,倒还不大要紧,这却如何是好了呢!
心里正自急,忽听得山後有鸡叫的声音.
遂立起身壅吾道:"既有了人家,就有法可设了!
暂时做一回偷儿应应急,也说不得了!
"当下将上衣穿了,跟鸡声寻去.
转过山坡,果见一所茅屋.
看那茅屋的形式,料如是一个种地的小小农户.
又有些不忍进去,偷这样穷人的衣服.
想下去敲门,同他家借一条裤子穿穿;等到了罗家,问罗新冀借了裤,再来还给他.
只因自己光两条腿,实在不好意思下去敲门,立在茅屋的後山上,迟疑不决.
夭光亮起来极快,听得茅屋里面,已有人说话的声音了.
冉看那茅檐底下,一根丈来长的竹篙,穿了一条裤、一件衣,靠墙晾.
向乐山即时下了一个决心道:"我这种模样,他们如何借衣服给我於今既有这麽凑巧,恰好凉了一条裤在房檐下;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喜得出坳不高,凭空一跃,已到了房檐下;两脚才一落地,就见一条黑狗,从墙根跳起,箭也似的蹿过来.
向乐山一提脚,便把那狗踢去丈多远,撞在山坳石上,滚下来汪汪的叫.
向乐山那敢怠慢!
慌忙从竹篙上,捋下那条裤来,幸是乾的,往身上一套.
即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问道:"甚麽人打我的狗呢"接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不好了!
竹篙响;我凉了一套衣裤,在後檐下;怕是偷衣的贼来了:你们还不快去看看"向乐山本不会纵跳,从山坳上往下跳容易,往上跳就难了!
那条裤于穿在腿上,又嫌太短了些:不好作势,得靠山坳往前跑.
跑不上几箭路,後面已有叁四个男子,追赶上来.
向乐山心里好笑,怎麽这一点大的茅屋,倒有叁四个男子难道是安排了与我为难的吗一面向前跑,一面回头看追的,又加了叁四个;越追越紧了,口里都大声喊捉贼.
向乐山思量:这条裤子,偷的不妙!
他们一时那来的这麽多人这不是奇了吗此时天光已是大亮,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後面追,我路道又不熟,何能跑的了不如立在这里,等他们来;料想也没有大本领的人在内,随即掉转身来站住,对那些追来的人问道:"你们追赶甚麽"追来的共有七个,都是壮健汉子.
内中有叁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每人手中提一条扁担;围上前来答道:"你还装佯吗就是追这偷小夜的贼!
"旋说旋举扁担打来.
向乐山见来的都像是安分的农夫;看他们拿扁担的手法,就知道没一个是会把势的人.
若动手将他们打伤了,也太觉可怜,并且这偷裤子的事,算是自己无礼;怎好偷了人家的东西,再把人打伤咧见叁人的扁担打来,连忙让开说道:"你们看错了人麽我何时偷了你们甚麽小夜这做贼的事,不好是这麽胡乱赖人的!
你们知道麽"後面四个也围拢来,争说道:"你还要赖"我们亲眼见你偷的;你再想赖到那里去"向乐山袒开两手道:"我仅有一把伞在手里;偷了你们的小衣,搁在甚麽地方呢我就只有一身衣裤在身上;难道我光腿,来偷你家的小衣不成如果你们在我身上,搜得出两条小衣,就算是我偷了你们的!
"一个人指向乐山的裤脚道:"我家失的是女小衣.
你自己低头看看,钉了这麽宽的阑干,你还要赖吗"向乐山低头一看果是反穿了一条女裤,七个人不由分说,一拥上前,将向乐山拿住.
向乐山若肯动手打他们,莫说这七个人,便是七十个,也莫想能将向乐山拿住,七人拿向乐山,并不带回那茅屋.
有一个年老些儿的说道:"这个小贼,不是本地方口音,是一个外路贼.
须送到公所里,请众绅士来办.
"向乐山问道:"你们这里,有些甚麽大绅士"那年老些儿的人道:"你问这做甚麽你又想去偷他们的东西吗"向乐山笑了一笑,也不往下问了.
叁个年轻人,一人牵住向乐山的辫丝线道:"你们看这小贼,倒有一绺这麽讲究的辫线!
"分捉了手膀的二人道:"知道是偷谁的呢做小贼的人,那里买得起这般讲究的辫线"後面的四人催走道:"不要说闲话了!
快送到公所里,交给保正.
我们好回来打禾,为他一个小贼,耽搁我们的正工夫,人不合算!

"七人遂拥向乐山急走.
不一会,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屋门口.
向乐山看那门上挂了一块木牌,士写"五都叁甲公所"六个大字.
进门一个石砌丹墀,阶基百接一个大厅;两旁分排许多椅榜,大概是乡绅们,有事开会时生的.
塘基上两根硗柱,有水桶粗细.
亡人将向乐山的辫子,用麻绳穿了,拴在硗柱土;两手也反缚.
向乐山听凭他们处置,只是笑嘻咭的.
见已捆缚停当了,方向七人说道:"看你们这地方,有些甚麽大绅士要叫来的,就快生去叫来!
我还有事去,不能在这里久等.
"七人听了这些话,个个都鼻孔里冷笑,也没人回答.
留叁个年轻的看守;那四人说是去告知保正,一同出大门去了.
向乐山问叁人道:"这里有罗新冀,你们知道麽"罢牵辫子的那人笑道:"你也想转罗老爷家里的念头麽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呢!
我说给你听罢:我们都是罗老爷家里的佃户;像你这样的小夥于,也想去偷他老人家的东西,算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去找死!
"向乐山故意问道:"这是甚麽道理呢他家的东西就没人敢去偷吗"那人又把鼻孔哼了一声道:"你只叁只手、一颗脑袋,差得远!
要偷他老人家的东西,非有叁颗头、六条臂膊;没有长叁头六臂的,休要去送死.
"向乐山笑道:"罗新冀不是已有六十七八岁了吗快要死的人,还能拿得住贼麽"那人把脸一扬,做出不愿意答白的神气,这一个指向乐山的脸道:"莫说你这一个拳头般大的小贼,不在他老人家眼里;那年他老人家才搬到这里来住家的时候,因台来了几十鞘银两,轰动了鹅绒寨一班大盗,四五十人打齐夥,明火执仗的来劫.
他老人家只拈一根铁旱烟管,全不费事的,将四五十个大盗全都打倒在地,没一个能逃跑的!
苴待天明.
把远近多少大绅士,都请了来;他老人家仍拿旱烟管,在那些大盗腿弯里,一个敲一下,就像是服了解毒药似的,一个个清醒转来.
""他老人家拿出几百两银子来.
当众绅士,对那些大盗说道:『你们见我有这些银两,就想来抢劫;你们可知道我这些银两,是甚麽东西对得来的你们以为我是做官,来得容易吗我是个镖行出身;这些银两,是数十年血汗和性命换得来的!
笆心给你们一夜工夫劫去吗姑念你们几十里跑到我这里来,有一半也是逼於无奈!
每人送给十两银子.
你们若肯悔改,从此不做这没本钱的买卖,有了这十两银子,也被做个小生意!
不愿悔改,也只由得你们自己,我也不管!
不过下次不要再撞在我手里,那时就莫怪我的旱烟管,人不留情了!
』那些大盗都爬在地下,向他老人家叩头;每人领十两银子去了.
自後连扒手也不敢到这方来;何况你这样小小的贼!
"牵辫子的那人忽然指门外道:"保正老爷来了!
啊呀呀!
还来了好几位绅士呢!
"这两人听说,都探头朝门外望.
向乐山也掉过脸,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胡子,长条身体,穿一件白夏布长衫;手中拿一根二尺多长的竹节旱烟管,用作杖撑箸,走了进来.
面上很露出不耐烦的样于.
进门望了向乐山一眼,即叹了一声气,走上了大厅.
後面跟进来了十七八个人,也有穿长衫的.
也有穿短衣的,年龄鄱在叁十以上.
进门都望望向乐山,也有嘻笑的,也有面带怒容的,也有装做看不上眼的,也有现出揶揄的裨色的.

那四个去告知保正的农人,走在最後.
大家都到了厅上,分两边坐下来.
向乐山早转身躯,朝上立.
先进门的那胡子,坐在当中一把椅上,翘腿子;一手摸箸胡须,一手拿旱烟管指向乐山,先叹了一声气,才说道:"我看你这小小的年纪,为甚麽不务正业,是这麽偷东摸西你可知道我是谁,这是甚麽所在拿住贼,照例是甚麽办法吗"向乐山笑道:"我知道的!
你们照例拿住了你老婆、你媳妇的野男人,是将辫子邦掉……"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厅上坐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向乐山随口说这麽一句骂那保正的话,才没有丝毫根据的;谁知倒说了那保正的阴事:那保正的媳妇,就是偷了本地一个秀才;旁人代为不平,替保正的儿子出气,在他媳妇房中,把那秀才捉住.
那地方当时的风俗习惯,拿住了野男人,除痛打一顿之外,胱将野男人的辫子割了.
前清时,这人没了辫子,便不能出外;出外就给人指笑.
向乐山一句无心的话,道了保正的阴事;旁人忍不住笑,保正就忍不住,气得发抖了"站起身骂道:"这还了得!
你这贼骨头,竟敢侮辱绅士!
我若不把你淹死,也不做这保正了.
"向乐山哈哈笑道:"你不做保正,就做忘八也够了!
"两排坐的绅士,见向乐山这种嘻笑怒骂的样子,齐声对向乐山喝道:"你这小贼鼻头,真想死吗你是外来的贼,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团规: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们这里拿住了贼,只要问明了口供,有正经绅士来保便罢,若没有正绅来保,立时绑上一块大石,往河里一掼,第二天才捞尸安理;你这东西,死在临头,还敢这麽胡说乱道!
"向乐山仍是笑问道:"你们这里,曾淹死过几个贼在甚麽河里淹的"坐近的那一个穿长衣的绅士答道:"每年得淹死几个,也没人计数:这对面就有一条河;你的一双贼眼,还不曾看见麽"向乐山道:"既是每年得淹死几个,怎麽你们这些贼骨头,都还活在这里,不曾送到对面河里去淹死妮"这几句话,更把满厅的人,都气得跳起来了:那保正举箸旱烟管,跑过来要打向乐山.
向乐山大吼一声,将脑袋一偏,屋檐上的瓦,哗喇喇的落下来;连墙壁都牵得摇动起来"只吓得厅上的人,慌了手脚;怕房子坍塌下来,争往门外跑.
向乐山炳哈大笑道:"你们原来都是些没胆量的贼骨头!
这地方有了你们这些东西,岂不辱没了罗老英雄!
"不知向乐山如何脱身如何见罗新冀且待下回再说第十六回湘江岸越货劫书箱岳麓山寻仇遇奇侠上回书中说到向乐山一偏脑袋,牵扯得那水桶粗细的屋柱,喳喳的响;房檐上的瓦,也哔喇喇的一阵,掉了许多在丹墀里;连墙壁都震动起来!
那些乡绅保正,和捉拿向乐山的七个农人,都吓得争先往公所大门外飞跑.
向乐山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都只有吓人的本领,却禁不起人家一吓!
这地方有了你们这些脓包货,可不辱没了罗老英雄吗"大众跑到门外,回头见向乐山住了头不扯了,方停了步;听得向乐山说,可不辱没了罗老英雄这句话.
其中有一个刘全泰,是罗新冀家里管庄子的,听了这话,即对那保正说道:"我看这人的气概,不像是个做小偷的!
他既有这种本领,刚地说话,又是这种口气;必定是来拜我们东家的!
且等我进去,好好的问他一声,看是怎样"那保正到了这时,也知道做小偷的,决不会有这般气概,和这般本领!
连忙点头,答道:"不错,不错!
这事是怪我们鲁莽了!
得罪了罗老爷的客,不是当要的!
就请你老翁一面去问,一面替我们谢罪!
"刘仝泰应是.
走到向乐山跟前,先作了一个揖,才暗笑开口道:"你是个好汉,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
我们都是生成肉眼,不认得英雄!
请问好汉:是不是要见敝东罗新冀老爹吗"向乐山的一双手,被反缚了;不能答捐.
只好把头点了两点.
他这头点两点没要紧,房檐上的瓦,又纷纷的掉下来!
吓得刘全泰双手抱住头,又要往门外跑.
向乐夭笑止住道:"因你对我作揖,我的手不能回礼,所以向你点头.
这也只怪你们管地方公事的人,太把公款背上腰包了,才有这惊吓到你们头上来!
"刘全泰见屋瓦不掉了,半晌方敢放下手,说道:"我们这一保内,自从罗老爹搬来後,管地方公事的人,那一个敢把公款背上腰包的工不知好汉的话,从何说起"向乐山笑道:"既是没人敢吞公款,为甚麽公所的房屋,造得这麽不牢实,房柱上连一个小偷,都捆缚不了咧"刘全泰也笑了,凑过来解向乐山手上的绳索.
向乐山连连摇头道:"不要解,不要解!
话末说完,瓦又掉下来好几月.
刘全泰连忙缩手问:怎麽向乐山道:"你们在地方上当绅士的人,连『捉贼容易放贼难』的这句话,都不懂得麽那有这麽糊里糊涂开释的道理"刘全泰得问道:"依好汉要怎生开释呢"向乐山笑道:"是贼应该办贼!
不是贼应办诬告!
怎麽就这麽开释呢"刘全泰心里好笑,暗想:你分明反穿一条女裤在身上,难道还可说不是个贼不过你仗有本领,教人如何能把你做贼办於今马马虎虎的开释你,你倒放起刁来,硬要人说你不是贼!
也罢!
你一来仗自己有本领,我们奈何你不了!
二来仗是来看罗老爹的;我们也不敢得罪!
好,好,算是你厉害!
刘全泰想罢,复暗笑说道:"我早已说了,我们都是肉眼,不识英雄!
於今谁还耙说你是贼咧"这诬告的罪,不待你说,做东知道了,必然重办!
"刘全泰正在这里说,忽听得外面一阵欢呼之声,都喊:"好了,罗老爹来了!
"刘全泰即撇了向乐山,慌忙往门外跑.
向乐山回头一看,只见那些乡绅,簇拥箸一个身材矮小得和十来岁小孩一般的老头儿进来.
鬓发都漆黑,若不是皮肤露出苍老的样子来,谁也得说道人不过四十岁.
穿一身金黄色的葛布衫裤;左手提一根二尺多长黑中透亮的旱烟管,有大拇指粗细;估量那旱烟管,必是纯钢打就,加上了一层退光漆,提在手中,似觉有些儿分两!
右手握一把极大的蒲扇,像他这麽小小的身材,足够当一把雨伞用!
向乐山一见罗新冀进门,即仰天大呼道:"我久闻罗老英雄大名,不惮千里前来拜访!
那知道罗老英雄的庄客们欺负外路人的本领真大,竟将我绳捆索绑在这里!
这难道就是罗老英雄待客之道吗"罗新冀听了,哈哈大笑.
走过来,伸手往屋柱上一抹,辫丝线和绑手的麻索,登时如被快刀割断!
向乐山大吃一惊!
不由得两膝一屈,拜了下去道:"弟子今日才求师傅了!
"捣蒜似的一连叩了四个头.
罗新冀忙双手搀住,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请快起来,同去寒舍,此地真不是待客之所!
"向乐山立起身.
同到罗新冀家里.
罗新冀拿裤给向乐山穿了;将偷来的女裤,还了罗新冀的庄客.
原来众乡绅和保正,见刘全泰对向乐山作揖,同乐山又将屋瓦牵掉了许多,恐怕真个把房屋牵倒了!
急忙派人飞报罗新冀.
罗新冀只道是有意来炫本领的;所以也使出本领来,赤手劈断了绳索!
向乐山所以吃惊的缘故,就因他自己头上结的那绺丝辫线,是野蚕丝结成的;比较寻常丝线,不知要坚牢多少倍!
便是用快刀去割,也不容易割断.
为的是仗这条辫线打人,若不是特别坚牢,有力的一扭即断,又如何能当兵器使呢罗新冀居然能绝不费事的,随手抹断!
有这种本领,如果动起手来,还经当得起吗怎能教向乐山不五体投地的拜服呢向乐山在罗新冀家,住了半年,得了罗新冀不少的本领!
遍到家中,同闵贤有些不愿意向乐山拿绝顶的天份,去了书不读,专练这好勇斗狠的武锤,教他和向曾贤,同去衡阳书院读书.
因那时衡阳书院的老师,是当代经学大家王闱运;向闵贤也是他的私淑弟子.
因此教两个兄弟,赶到衡阳书院去读书.
向乐山得重整书帙,跟随向曾贤同去衡阳.
在衡阳读了两年多书,学问长进到甚麽地步,是摸不看不见的.
但是这两年中,他们兄弟在衡阳,收卖的旧版书,却是不少.
向曾贤自己会刻图章:凡是他的书,每本上面,都盖了一个"乐知山房藏书"的章于;每人有二十六箱,那时衡阳出产的大牛皮衣箱,又坚牢耐用,价值又便宜;向乐山兄弟,遂每人买了二十只装书.
二年之後,王闱运走了;换了一个没多大学问的老师.
他兄弟便不愿意商住衡阳书院了.
因书箱赘,就雇了两条民船,装载书箱,包运到平江悟口上岸.
兄弟二人,每人坐守一条.
当那搬运书箱上船的时候,两名脚夫台一口皮箱,只压得汗流气喘!
脚夫因争论要增加力钱,说:箱里装的不是衣服,衣服没有这麽重;必是金银珠宝.
码头上的习边:搬运金银的力钱,每挑每台,比搬运谷米什物须贵二成.
向乐山懒得和那些脚夫多说,就依照搬运金银的力钱给了;也没说明箱里全是书籍的话.
谁知船户认真当作是二十大箱金银,就陡起了杀人越货的念头:见乐山兄弟,都是文弱的书生,年纪又轻,更没有仆从.
这念头一起,招待他们兄弟,便份外的;每日好酒好肉的,办结二人吃!
他们初次坐这长途的民船,又在洪杨乱平之後,那知道江湖上的利害各睡在各人的船上,吃喝饱了,就拿书看.
停船启碇,以及经过甚麽码头,全不顾问.
船衍了四日,船户只因没有好下手的地方,遂商量这夜并不停泊,在江心动手.
这夜的月色很好.
向乐山生的这条船在前,向曾贤的船在後,相离有半里河面.
向乐山生性本来喜酒.
寻常的民船,照例黄曾时就停泊不走了;有时恐怕赶不上第二蚌埠头,下午叁四点钟的时候就停了;从来不曾坐过在月夜行走的船.
这夜倒觉得很斑兴,独自拿了一壶酒,坐在船头上,旋喝旋观玩夜景.
正在喝得有八成醉意,忽听得身後脚步响;他以为是船户撑腰篙,懒得回头去看.
手里端箸酒杯,刚待往嘴边送,陡觉有人一把将自己的辫发揪住,同乐山醉意阑珊中,也不问揪辫发的是谁,只将头向前一点;就听得拍的一声,把那人一个跟斗,栽到前面船板上;触眼即见那人手中,握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这一来,却将酒意惊退了!
忽地跳起来,一脚点住那人胸膛.
回头看舱里,又蹿出一个拿刀的人来;见向乐山脚点住了一个,他也不识进退,亮刀直劈过来.
向乐山那有心思和他动手一晃脑袋,辫尾流星一般的,一绕就绕了那拿刀的手腕,顺势一带.
洪矮牯、周敦五那麽有本领的人,尚且受不了一辫尾!
船户能有多大的本领被这一带,如何能立脚得牢扑面一跤,也跌倒在船板上!
向乐山拾起一把刀,指二人问道:"快说!
後面那条船,和你们夥通了没有如何相离得这麽远"船户道:"夥通是已夥通了;不过他们已经动手没有,就不得而知!
"向乐山听了,心里登时慌急起来!
想放起这两个船户,教掉转船头迎上去,又怕船户知道事情败露了,没有好结果;一放起来,就赴水逃命!
自己又是一个不会水的!
待将船户捆缚起来罢自己一个人,如何能驾的这麽重载的船眼珠一转,想出了一个计策来:去了手中的刀,就船头上的铁炼捆好了一个,由他躺在船板上.
才将脚点的这个提起来,也用铁炼.
锁住了他的双脚;一端结牢在栀柱上.
提了一片噜给他,拿刀在他脸上,晃了一晃道:"你若敢不尽力的摇噜,只这一刀就要了你的狗命!
你想逃是逃不了的,只要能赶的上那只船,我决饶了你的性命!
"船户到了这时,那里还敢违抗!
自然是尽力的摇噜.
向乐山安置了那个,才将这个躺的铁炼解了;一手拿刀,一手拖船户到後梢,喝教他掌舵,将船掉头.
向乐山知道自己哥子文弱,这回十九是死!
只急得加热锅上蚂蚁,一叠连声的催快摇,自己手扭住掌舵篷的辫于,探身船篙上,向前头江面上望.
百追赶到天明,不见那条船的踪影!
得又拿刀逼船户说,若他们原约了在甚麽时候动手的船户说:并不曾约定时候,谁先得手谁先走!

大概那条船动手得早些,所以先回头跑了!
向乐山料想自己的哥子是死走了!
不见得能追赶.
不如就近且将这两个强盗,送交地方官,讯实了口供,得了那夥强盗的巢穴所在,再去缉捕!
倘我自己一个不小心,连这两个也逃了,就要费手脚了!
当下就问船户:追到了甚麽地方船户说是湘潭.
向乐山教把船泊住;用绳索牵了两个船户,连同那两把刀,亲自送到湘潭县.
那县官听说是盗案,立时坐堂提问.
问出那条船上同夥的,也是两个人.
一个姓林冬桂馥,原籍是广西人.
十几岁的时候,被洪秀全的军队,据在营中喂马.
随营造湖南,在衡川一个山上,照管数十匹马吃草.
忽然有一匹马,失脚从山岩上跌下,跌断了一条脚.
林桂馥怕回营受责罚,就逃到衡阳,在一个船户家当腰篙,後来自己买了一条船.
还有一个,是林桂馥雇的夥计,姓张;因是个癞痢头,同伴都呼他张癞于;不知是湖南那一县的人.
县官又问明了林桂馥在衡阳的住处,行文去衡阳县缉拿.
向乐山自请同去,县官自然许可.
到衡阳访拿了半月,不仅林桂馥不曾回衡阳,连那只船都没人看见在衡阳一带露过眼.
向乐山得痛哭回家,将遇难情形,告知向闵贤.
即日又驮了个包袱出门,誓必寻林桂馥替兄报仇.
因林桂馥是个船户,在江河里的日子多,在陆地上的日子少;遂也投进衡阳的船帮,充当船夥,终日在江河里明查暗访,足足查访了叁年.
凡是湘河里的船只,只要船栀一入向乐山的眼,就能认识这船是谁人的;单单不见有林桂馥那条船.
问一般船户,也都说:近叁年来,林桂馥的船,不知怎的,不在湘江河里行走了.
向乐山见访查没有下落,出门的时候,原发誓:此去不能替遇难的老兄报仇雪恨,决不回转家乡!
於今荏苒叁年.
兄仇末报,那有心情,那有颜面回家见人呢仇人即不在湘江河里,船夥也周不再充当了!
辞别了职务.
既不能归家,复无心谋干甚麽差事,东飘西荡的,竟像是一个流落江湖的人!
有时喝醉了酒,就独自跑到高山顶上,放声大哭;哭疲了,便倒在岩石上睡觉.
无论甚麽人和他谈话,他总是摇头不答!
他这日忽走进岳麓书院,每间斋舍,他都去揭开门帘看看.
住斋舍的人,也没注意.
其中有一间书斋,陈设得十分整洁,床帐都极其华丽;是新宁县一个豪华公子住的.
这位公子,因有事回新宁县去了:书斋空没人住,也没托朋友照管.
向乐山本来与这位公子熟识,便扭断了房门上的锁,在书斋里住.
这夜睡到半夜醒来,见脚头有一人睡,鼾声农地.
向乐山疑心是室主人回来了;连忙坐起来招呼.
只见那人翻转身又睡了!
向乐山看那人,脚上穿一双草鞋;知道不是室主人.
台头看了看门窗,仍是严封末动.
暗想:这人必有些来历.
若是寻常穿草鞋的人,不但不能进来,并不会有这种举动,我倒得推醒他,问他一个明白,看他如何进来的随手在这人腿上摇了几下;只听得这人口里含含糊糊的骂道:"半夜叁更的,不好生睡觉,要这麽大惊小敝的闹些甚麽!
"骂完鼾声又起了.
向乐山越觉得不是寻常人的举动,便也不再摇他了.
打算等到天明了,再和他谈话.
不料自己再睡了一觉醒来,已不见那人的踪迹了!
忙起来检点门窗,仍旧一些儿不曾启动!
不觉连连跺脚道:"可惜,可惜!
有这般异人同睡一夜,竟一无所获的放他走了!
"独自叹惜了一会,地无计可寻,闷闷的过了一日,以为再没有这麽好的机会了!
第二夜才要人睡,即觉得床帐微微的一动.
向乐山惊得睁眼一看.
昨夜同睡的那人又睡在脚头打呼了!
也不知道从何时睡下来的这番那肯怠慢!
翻身跳了起来,顾不得那人生气,连推带摇的说道:"你是那里来的也不问这房里的主人是谁,就敢睡一夜,又睡一夜!
"那人慢腾腾的生了起来,迷离两眼,望了向乐山一望,笑道:"你若是这房里的主人,我也应该对你讲一个礼节!
一般的偷住人家的房间,管甚麽睡一夜两夜"向乐山见那人是一个游力道士的装束;颔下一部花白胡须,年龄约在五十岁以上;说话声音宏爽,满脸带笑容.
遂点了点头说道:"话虽如此,但也应份个先来後到;不过我此时也不问这些了.
道人适从何来怎麽来去全无声息"道人哈哈笑道:"你都不用问我!
今夜月色大佳,我的瞌睡,既被你闹醒,且带你去云麓宫玩玩!
"向乐山道:"月色虽好,但此时已过了半夜,等我们走上云麓宫时,月已衔山了,还有甚麽可以玩赏咧"道人又是一个哈哈道:"没有月就赏日,又有何不可人家说读书人固执不通!
丙然,果然!
"向乐山从来不曾被人骂过固执,得也笑道:"既如此,就走罢!
"说,待伸手开门.
道人一手换了向乐山的手道:"但闭上眼,不要害怕!
"向乐山知道道人非凡二即依吉将双目紧闭,只觉得两脚一软,身体就飘飘的往上升腾;心里还害怕头顶茗夭花板,谁知竟是一无阻挡二正在诧异,两脚忽踏了实地.

道人更高声打哈哈道:"你看,这是甚麽所在"向乐山将两眼一开,只见一座巍峨的云麓宫,被清明的月色笼罩箸,彷佛如水晶爆殿一般.
低头看湘河里的水,光明澄澈,映皎洁月光,曲曲弯弯,宛如一条白银带.
台头远望长沙城,但见万家烟雾,沈寂无声,几点零落断续的渔火和寒星杂乱,辨不分明.
不觉失声叫道:"妙啊!
像这般的夜景,人生能得几回领略!
"他口里一面叫吵,心里一面转念道:"这道人若不是神仙,同能有此道冲我数年在外寻师,於今得遇这样的人物,页算是叁生有幸了!
岂可错过"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朝道人叩头道:"师傅两夜来和弟子同睡,必是怜念弟子兄仇末报,特来指引弟子一条道路的;弟于只要报了先兄的仇恨,此後有生之年,愿终身侍奉师傅!
"说罢,想起自己哥子遇难之惨.
又放声痛哭,连连叩头不止.
道人扶起向乐山说道:"容易,容易!
自有你报仇雪恨的一日!
"向乐山听说容易,才转悲为喜,立起身问道:"弟子的仇人在那里求师傅指示!
"道人摇头道:"等歇再说罢!
"向乐山料想拜了有这般道术的师傅,兄仇是不愁不能报的了!
心里头顿时高兴起来.
见湘河里的水,光平如镜.
他自从行刺岳川知府不之後,恨自己不会投石于,时常练习打石子,它的石子打的最远,又有准头.
这时心里一高兴,就从地下拾起一个石子来,望江心中打去.
在岳麓山顶上望湘河,觉得就在眼底,其实距雏有二十来里.
任凭向乐山如何会打石子,那里能打到二十来里远呢自然石子打去,江心中毫无动静,落在半山中草地上,连一些声息也没有!
道人在旁看了,反操手大笑.
笑得向乐山红了睑,对道人说道:"从此地到江心有二十里,师傅能打得到江心麽"道人笑道:"打到江心算甚麽我还要打破这个月光呢!
你瞧罢!
"随手拾了一个碗大的石头,对准江心抛去.
那石头破空的声音,比响箭还大;按就是那镜面也似的江水,正在月影当中,忽起了一个盘篮大的溅花,一刹时牵动了满江的波纹;好一会,那噗通的声浪,才隐隐的传入耳鼓来;月影在水中,只是摇摇不定.
这时向乐山心里又惊又喜的情状,页是形容不出!
连忙向道人说道:"师傅务必将这本领,传给弟子!
弟子将来与仇人相遇的时候,有了这种本领,那怕相隔二十里,只要看得见,便不愁他跑得了!
岂不痛快吗"道人点头笑道:"容易,容易!
你此时腹中,有些肌饿了麽"向乐山正苦饥饿,便答道:"饥是饥了;但如此夜深,有甚方法弄得箸吃的呢"道人照来时的模样,一手换了向乐山的手,喝声闭目.
这番又觉与刚来时的情形不同:来时是步步往上腾高,耳中并不听得甚麽声息:这番虽一般的两脚一软,身体凌空,但耳中听得呼呼的风响,身体却一步一步的往下降.
两脚末踏实地之先,耳里已听得有更锣之声,随即地,睁眼一看,只喜得向乐山跳起来了不知二人飞到了甚麽所在且待下回再说第十七回指迷路大吃八角亭拜师坟痛哭万载县话说向乐山脚踏实地後,睁眼一看,认得是长沙城里的八角亭.
两边所有的铺户,都关门深入睡乡了;除大家门口悬了几盏檐灯外,没有一些儿灯火.
道人向前走着道:"跟随我来!
"向乐山跟着走了一箭之地,道人停步指着一家小铺户,说道:"你看这家准备了点心,等你我去吃!
"向乐山看里面尚有灯火,门也是虚掩着;是心里不相信会真个准备了点心在那里等,不敢过去推门.
道人笑推向乐山道:"怕甚麽,如何不推门进去呢"向乐山得上前把门一推.
原来是一家小小的点心子,房中悬了一盏满堂红的油灯.
灶上蒸笼,蒸得热气腾腾的;一个腰系围裙的小夥计,靠墙壁坐着打盹;几张破旧的小方桌,也靠墙壁放着.
房中没第二个人.
道人走过去,将那小夥计的肩膊一推道:"快把蒸好了的点心拿过来!
"那小夥计被推惊醒起来,揉了揉眼睛,望了道人一望,也不说甚麽,好像是约会了的;走到灶跟前,从锅里将蒸笼端起来,拿了一个大磁盘,检了一盘热烘烘的鳗头,搁在桌上.
道人先就上首坐下来,指着鳗头对向乐山道:"你尽量吃罢,蒸笼里还有的是呢!
"向乐山不知师傅是甚麽神通,这时候真个有人准备了点心在这里等.
腹中既是饥饿了,也就不客气,拿起来就吃.
向乐山的食量本大,片刻如风卷残云,一顿把大盘鳗头吃了.
道人问:"再能吃得下麽"向乐山吃了这一大盘鳗头,已是很饱;回说:"不能吃了.
"道人叫小夥计过来,说道:"下的馒头,都给你去吃;你领我们上楼去睡罢.
"小夥计应着是,点了一个纸搓,在前扬着引道.
道人挽着向乐山,跟在後面.
一把小扶梯,搭在一个灰尘积满了的楼口;小夥计一面向後扬燃纸搓,一面用左手扶着梯于上去.
道人复推着向乐山道:"你先上去,我出外小解了就来.
"向乐山更是莫名其妙,怎麽忽然跑到这里来睡呢这里分明是一个小小的点心店于,又不是饭店,怎麽能留客人歇宿咧这不是奇怪吗心里旋揣想着,旋举步跟着爬上扶梯.
小夥计吹燃了手中纸搓,就壁间一碗油灯点着,拨了拨灯芯,自反身下楼去了.
向乐山看这楼上,无一处不是灰尘堆积.
两条单凳,搁着几条木板,架成一个仅被睡一人的床;也悬挂着一条乌陶陶的破夏布帐子.
楼上并没有可坐的椅凳,床档上放着一个极大极粗劣的木树.
橱门已破烂了一扇,没了斗笋,不能安上去;就一头搁在楼板上,一头靠着木树,把橱遮掩了,不知橱里有甚麽东西没有他才吃了那一大盘馒头,不想便睡;又见师傅小解去了,不曾上来,也得等等.
闲着无事,就轻轻将这扇破了的橱门搬开来,靠壁放了;看那橱里,竟是塞满了一栏的旧书.
心里更觉诧异:怎的这样点心店里,却有这麽一大橱的书籍随手拿起一本来,就油灯下,拍去了灰尘一看.
这也应着小说上的套话,所谓:不看犹可!
这一看,惊得两手抖个不住!
原来这本书面上,明明盖着一颗乐知山房藏书的图章.
他急忙换一本看,也是一样.
连看了几本,知道用不着再看了.
禁不住两眼的痛泪,纷纷掉了下来!
放下手中的书,打算等师傅上来,定计捉拿凶手.
但是等了好一会,那有师傅上来心里才恍然悟道:"原来是他老人家,指引我到这里拿凶手的!
不待说,凶手必就是这店里的主人!
好在那林桂馥的模样,见了面,大约还可认识!
事不宜迟!
趁他们这时睡着了,拿了困绑起来,等天明送到长沙县去!
"想罢,向乐山转身走到楼口,恐怕扶梯响动,惊了凶手;就楼口往下一跃,赛过秋风飘落叶,着地全无声息.
寻那小夥计,已不在这房里了.
那盏满堂红,原有四个灯头;此时已吹熄了叁个.
向乐山搬了张椅子垫脚,将灯取了下来,端着照进左边一间房里.
向乐山从那回遇难之後,即花童价买了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连柄才得九寸叁分长,拇指粗细的铁钉,要将匕首轻轻一按,登时两段;并且截下去,没有声响.
终日带在身边,不曾片刻离过.
此时从腰间抽了出来,去了皮鞘.

看那房里,也是开了一张单凳架的床,挂着蓝布帐子;帐门放下了.
地下有两双破鞋.
向乐山放下那灯,撩开帐门看了一看,一头睡着一个男子;认得睡在外边的这个,就是那小夥计;里面的像是很有些年纪,不是林桂馥的模样,也不像那条船上的船夥.
但也不管他是谁,且困绑起来再说.
是身边没有绳索,一时却怔住了!
举眼向房中四处一望,见房角上放着一个吊桶;桶口盘了一大卷棕索.
原来这时长沙城里的居民,饮的是河水;每条街上,或是巷子里面,都有吊井;镑家自备吊桶,打水就带去,打完了.
又带回来;所以这房角上,放着这个吊桶.
向乐山立时将桶索解下来,本想就这麽将二人困绑做一块.

因见这两人,是两个笨货,被人困醒了,必然闭着眼乱喊;就拿匕首去吓他们,他们闭着眼,也不看见:不如将他们推醒,再拿刀吓他;他知道怕死,就不敢声张了.
丙然把二人喊醒明白了,拿匕首往他脸上一亮,低声喝道:"敢做声就是一刀!
"二人即吓得筛缕一般的抖,连哼也不敢哼一声!
颠倒着困绑起来.
割了两片帐门市,揉成两个麻核桃;塞了一个在那年老的口里.
向乐山留着这个小夥计,问道:"你这里的老板,姓甚麽名字是那里人快说出来,一些儿不干你事!
"小夥计战战兢兢的答道:"我我我这里的老板姓张,没没没有名字,就是这城里的人.
"向乐山知道就是这条船上的船夥张胡子.
按着问道:"他睡在那间房里:"小夥计道:"他和老板娘同睡.
"向乐山气得在小夥计身上踢了一下,骂道:"我问你是他睡在那间房里管他和谁同睡!
"小夥计痛得弹了弹,说道:"老板娘就睡在这间房的後面房里.
"向乐山忙看这房的木板壁上,有一个单扇的门;随将手中的麻核桃,塞入小夥计口中;走到那房门口,试推了一下,推不开!
拿匕首截断了一门边斗笋,哑的一声开了.
这时的天色已亮,房中看得分明.
张胡子已醒来,先听得隔房说话,以为是小夥计和烧饭的起来了;及听得房门响声又不寻常.
他是个犯罪心虚的人,那有不惊慌的!
一翻身爬了起来,大声问道:"谁呢"向乐山一纵步,已到了床跟前;随口应道:"是我!
"张胡子把帐门一撩,伸出那个癞痢头来.
向乐山是何等的眼明手快一见那癞痢头,就看出是那个船夥.
那船夥却也看出是向乐山了,苦於帐後没有可逃的路,只能挺身出来,打算和向乐山拚命打.
他还不曾知道那夜前条船上劫抢的情形,一向总以为是一般得手後,远走高飞了.
这时见了向乐山,心里虽然疑惑,是还没想到向乐山有多大的本领.
又欺向乐山一个人,手中仅拿着几寸长的兵器,所以并不惧怯!
他也略懂得几手拳脚,握着拳头,向向乐山扑来.
向乐山到了这时,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张胡子这点儿拳脚,那有他施展的分儿一辫尾扫过去,就把他拖翻在地;用脚踏住了胸脯,回头见帐勾上挂着一条丝腰带,顺手取下来,困了张胡子的手脚.
张胡子的老婆,是新讨来的;不知就里,道是强盗来劫抢,躲在被窝里,张开喉咙,大喊救命.
向乐山因他是妇女,又睡在被里,不肯动手去困她,也不阻止她喊叫;自将张胡子提到外面.
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门,并高声问里面甚麽事.
向乐山跑到大门跟前,开了大门,见门外立着几个做生意的人;打量了向乐山两眼,正要开口问话,向乐山已对他们卑了拱手道:"请诸位街邻进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奉告!
"那几个街邻,见向乐山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又听了喊救命的声音,都以为必出了杀人的案子,一个个吓得不敢进来!
立在後面些儿的,一低头就溜跑了;立在前面的几个,回头见同来的溜了地想溜开!
向乐山笑道:"我又不是强盗,又不是凶犯,好好的请诸位进来谈话.
这也怕甚麽呢但请放心,决不是连累诸位的事!
"几个街邻听得这麽说,才放大了胆量,跟箸向乐山进房.
见张胡子被困在地;左边房里,又颠倒困着两个夥计.
一个个望着向乐山发怔.
向乐山收了匕首,从容对街邻述了一遍叁年前兄弟遇难,及自己出门寻仇的情形,接着说道:"今日才捉箸了这个张胡子,所以惊动了诸位街邻.
"那些街邻听了向乐山的话,没一个不佩服向乐山是个豪杰,也没一个不骂张胡子是个没天良的恶贼!
向乐山就托街邻代雇了几名脚夫,抬了楼上那些书籍;向乐山亲手牵了张胡子,和那两个夥计一同到长沙县衙里.
县官见是盗案,自然立刻升堂审问.
张胡子无可抵赖,得招承了和林桂馥同谋.
并说:"当时是二人同动手,把向曾贤从床上拖下来;杀死後,截成无数小块,装入一个大子里,投下江底.
当夜停泊在一个小河汊里.
打开皮箱一看,谁知尽是书籍,口口如是,当下悔也无及.
林桂馥分了十二箱书,说是要回广西,自驾着船走了.
"我得了八箱书,也没用处.
我也没有兄弟,父母是早年亡过了;有个姑母住在易家湾.
和林桂馥拆夥後,就寄住在姑母家里.
因要生活,瞒着姑母作了一次贼,偷了几件衣服,一百五十两银子,就到八角亭开点心店.
劫来的八日皮箱也卖了;剩了这些没用的书,零零碎碎的,也不知已烧掉了好多;留下来的,不过十分之一了.
"这也怪新讨来的这个老婆,她说:这些昼留了有用处,问她甚麽用处,她说可以留给将来生下了儿子长大了的时候好读.
因此,就做一个破木橱装了,搁在楼上.
那楼上是给小夥计睡的;从来没别人上去,不知怎麽会发觉的"县官教招房录了供.
就问那小夥计:怎的会把向乐山引到楼上去小夥计供说:"我这日早起,因烘老面,随手从橱里带了一本栏书下来,撕了好引火.
没烧完的,就丢在门角落里.
我在这里,当了一年多的夥计,常是用烂书引火.
近来讨了老板娘,虽不教我再用,然间常烧几本,老板娘就见了,也不说甚麽.
我贪图烂书容易烧着,每次烘老面,就拿一本.
"这日我正将烧剩下来的,丢向门角落里,忽有一个道人,打门首走过;见我烧书,连忙说:罪过,罪过!
弯腰拾起我丢下的书,看了一看:问道:"你烧书不怕罪过,难道你东家也由你吗""我说:"是东家教我烧的;有甚麽罪过""道人又问:"你东家有多少书教你烧怎麽有书要烧掉""我说:"有好几箱,特为收买了烧的.
""道人笑着点头问:"书都搁在那里""我说:"都搁在我睡的楼上.
"道人还待问,我因有事走开了,道人也走了.
"过了两个月,直到前日,道人复来店里吃点心,吃了两个馒头;鸭走给我一吊大钱.
说我是个好人,穷得可怜!
多给我些钱,好买件衣穿.
我谢了道人收了.
"昨日黄昏时候,道人又来店门首,把我招到外面说道:"我今夜要请一个朋友,到你这店里吃点心.
我此时给你二两银子.
你做好一笼馒头,叁更後蒸着等候.
你能等到那麽迟久麽"我看有二两银子,昨日那道人又给了一吊;有甚麽不能等呢即一口答应道:"无论要等甚麽时候都使得!
我横竖拚着一夜不睡就得了!
""道人见我肯了,又拿出一两银子道:"再给你一两银子.
我请的那朋友没地方睡觉,在这里吃过点心,就借你的床睡一觉.
你若怕你东家骂,便不要对你东家说:睡一觉就走.
你真能拚着一夜就行了!
""我儿道人的银钱,这般松动:心想我是一个光身汉子,那里怕人粘刮了我甚麽去末帐都是老板的,也值不了几文钱!
不怕人偷了去;并且我把床让给人睡,我自己仍可同烧饭的睡,更不必坐一夜.
乐得多得一两银子,便也一口答应了.
谁知道人引来的朋友就是这人!
"说时指着向乐山.
县官问向乐山:那道人是谁,向乐山将前昨两夜,在岳麓书院遇见道人时的情形说了.
县官连连点头叹道:"诚能通神!
至诚所感,仙佛自来相助!
"向乐山等到定了案,将张胡子处决了,才归家报知向闵贤.
向闵贤几年来,因二弟惨死.
叁弟出外寻仇,不知下落;心中终日悲痛.
又加以连年荒歉,书生本来不善营运,家境便一日不如一日,越发忧思成疾!
等到向乐山报了仇回家,同闵贤已是病在垂危了;听说仇已报了,即含笑而逝.
向乐山遭此情形,哀痛自不待说!
料理了丧葬.
幸得向曾贤娶妻得早,已生了一个儿子,这时已有五岁了,向闵贤的子,也有十来岁了.
向乐山因喜武艺,不肯娶妻;频年在外飘流惯了,在家安身不住.
惜在岳麓山上,不曾问明师傅的住处,不好去那里寻访.
忽然想起万载的师傅罗新冀,已有几年不见了;何不去探望探望於是由家里动身,到得罗新冀家里,才知道罗新冀也已死去半年了!
向乐山跑到罗新冀坟上,痛哭了一场!
也不再去罗家了.
独自凄凄惶惶的,并无一定的方向行走.
满心想去广西,寻找林桂馥;因不知道林桂馥是广西那一道的人,又不是有名头的人物;踌躇不好向那条路上去找.
正打算且去广西,仍装作游学的,到处行走;或者机缘凑巧,也有狭路相逢的一日!
却因近来忧伤过度,酒也喝得大多了些;不料在万载一家火里,生起病来!
像向乐山这样年轻练武艺的人,不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不是轻微症候,人里的主人,怕他死了麻烦,逼着要向乐山挨出门外去死.
向乐山又是伤心,又是忿恨,也无法反抗,得勉强挨出火门;行不到两箭路,就昏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向乐山的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再说施评冰卢主人评曰:作者写向乐山传,洋洋数万言,叙述不厌细详,盖向乐山亦昆仑派之重要人物也.
下回人解清扬传,将叙智远仙迹之前,先以笑道人事一引,则下文愈觉奇特.
或病其诞,余谓不如此,即不足当奇侠之称也.
向乐山所遇道人,言语惝恍,行从诡秘,岳麓山头,夷犹杳渺,飘飘乎有遗世独立之意.
作者虽未指明为谁,而读者早知其为笑道人矣!
呜呼!
世果有笑道人其人欤余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第十八回小侠客病试千斤闸老和尚灵通八百鱼话说向乐山勉强挨出火大门,行不到两箭路,就昏倒在地.
这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旷野寒风,已是侵肌削骨.
幸亏向乐山得的是火症;在草地上睡了一夜,次日倒醒了.
觉得肚中饿难挨!
想想回到火里去,买些饭吃,又苦身边一文不剩!
料想这个没有天良的火,不给他钱,决不会有饭给人吃!

遂竭力挣扎起来,打算找一个大户人家,去讨些饮食.
行了半里多路,忽见前面山坡下,有两条极雄壮的牯牛,在那里拚命相斗.
两条牯牛的角,都有两尺多长;两个牧牛的小孩,各自牵着牛,用力往两边拉扯;但是两牛斗红了眼,那里拉扯得动呢二人都急得哭着叫喊起来:向乐山满想上前,将两条牛分开;奈自己大病之後,恐怕敌不过两牛的力量;没得反被牛斗伤了,给人笑话!
是两牛正挡住自己的去路,山坡下的道路又窄;两牛既斗红了眼,打那跟前经过,也得提防被那长角挑箸!
正在旋走旋计算应如何才好过去,见从山坡里,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穿着得十分华丽,相貌也生得十分清俊.
左手把箸一张朱漆雕金双弦小弹弓;右胁下悬着一个绣花弹襄.
笑盈盈的走了下来,开口问两个牧童道:"你们哭叫些甚麽呢牯牛斗架,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即听得两个牧童答道:"解少爷那里知道像这般的斗架,轻则把角折断;重则两牛都得斗死,折断了角,也是成了废牛了!

"那童子笑道:"你们有在手里,也拉扯不动吗"牧童道:"我们实在不能再用力了,若一下扯缺了牛的鼻间,就更没有法子了.
"童子笑着向牛跟前走,牧童连忙止住道:"解少爷快不要上前去!
两条畜牲都红了眼,把你挑伤了,我们更该死了!
"那童子也不答话,一伸右手,握住一条牛尾:回头教牧童让开.
牧童忙往旁边一让,那童子拉住牛尾,向後便退,将那条牯牛,拖退了丈多远!
牯牛被拖得呜呜的叫!
但是拖退了那条,这条却赶上去斗,让路的牧童便连声叫苦道:"解少爷专拉我的牛,我的牛太吃亏了!
"童子听了,即停住脚.
用手在那牛屁股上,向前一推;这条牛抵不住,也往後退、吓得这牧童避让不迭,也连声嚷道:"解少爷帮着他的牛,斗我的牛;我的牛不太吃苦了吗"向乐山立在一旁看了,不由得暗暗纳罕!
心想:这个孩子的力量真不小!
看他的衣服气度,可知是一个富厚人家的少爷,我今日穷途落魄,能在他跟前,显点儿本领,倒不愁得不着一顿饮食,恨我这时,偏在大病之後,又瘦无力,这便如何是好呢心中一急,忽生出一个计较来!
思量:罗新冀老师传授的千斤闸,还不曾有机会使用饼:这时正需用得着!
何不试他一试!
主意已定,便不迟疑;趁那童子把那两牛推走的时候,几步走到两牛当中,一手接住一个牛头,口中笑道:"你们用不着争论,等我来替两牛讲和罴!
"话没说完,两牛被按得都跪下了前蹄,不能再斗了,向乐山随手一带,两牛都睡倒了,口流白沫,两眼翻白!
原来这种千斤闸,又名重拳法;并非实在功夫,乃是一种魔术.
不过极不容易练成,练了和实在功夫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应用,那怕是篮盘大的麻石,运用千斤闸一掌劈去,能立刻劈成粉碎,不问有多麽壮健的牛马,一遇千金闸,就压得伏地,动弹不得!
本人坐在船上,可用千斤闸将船压沉.
会使千斤闸的人,使起法来,任凭多少人,也拖扯不动;就动手和人较量武艺的时候,却用不着!
向乐山这时用千斤闸,将两牛制服!
那童子果然惊异的了不得!
慌忙走过来,请问向乐山约姓名.
向乐山将姓名说了,也回问他.
他说,姓解,名清扬;定要请向乐山到他家里.
向乐山巴不得有此一请,随点头应好.
正要举步跟着解清扬走,两个牧童忽同时放声哭道:"你这人把我们的牛打死了,就想这样走吗"向乐山回头笑道:"我何尝打死你们的牛!
这两条牛,不都好好的活在这里吗"牧童不依道:"既是活着的,如何一动不动呢"向乐山道:"要他动很容易,我一走他就会动了!
"牧童那里相信,四只手将向乐山的衣角拉住不放.
解清扬见两牛躺在地下,是喘气,也道是要死了!
便教牧童松手道:"打死了牛没要紧,算是我打死的便了!
"牧童见解清扬这麽说,才把手松了.
向乐山道:"两牛因斗疲了,又被我一按,所以躺在地下不能动弹;过一会就要起来的!
"向乐山跟着解清扬转过山坡,走到一所树林茂密的庄院.
解清扬道:"这就是寒舍了!
"向乐山看那庄院的规模,比陶守仪家,还要宏大;一望就知道是一个资产雄厚的绅耆家.
解清扬引向乐山进了大门,见几个青衣小帽的人,从门房里出来,垂手侍立的迎着.
解清扬把头略点了点,问道:"老太爷已起床了麽"中有一人抢着答道:"已起床好一会了.
刚才还传话出来,请少爷回来的时候,赶快上去呢!
"解清扬也不答话,侧着身体,让向乐山到里面一间书室就座.
随告罪说道:"且等小弟进去禀明家祖,再出来奉陪.
"向乐山连说请便.
解清扬进去不一会,即携扶着一个白须老者出来.
向乐山忙立起身.
解清场对向乐山介绍道:"这是小弟的家祖.
"向乐山抢前一步行了个礼.
解太公也忙答礼笑道:"方才听得小孙称赞老哥的本领了得!
老朽不由得十分钦佩,老哥贵处那里何时到敝乡来的看老哥的气色,敢莫是病了才好麽"向乐山见解太公说话的声音宏亮,精神充足,全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料想也是一个有本领的人物,便将自己的身世来历略述了一遍.
解太公笑道:"原来是罗老英雄的高足,怪不得有惊人的武艺!
罗老英雄和老朽最要好.
可惜我和他相见得迟,他去世得太快,本来打算将小孙拜给他做徒弟的.
一则因罗老英雄存心客气,说自己的本领,不够做小孙的师傅;一则因玄妙观的智远惮师,欢喜小孙,定要收小孙做个徒弟;老朽知道智远禅师的本领,原不弱似罗老英雄;既是欢喜小孙,便算与小孙有缘!
当下就依了师的.
是禅师的本领好,无如小孙的资性顽梗,何尝能得着他师傅的好处啊若承老哥不弃,得便指教指教,老朽真是感激不浅了.
"向乐山慌忙拱手答道:"敝老师尚且自知本领不够!
小子有何才识,敢当指教的话"解太公回头对解清扬道:"向大哥大病新痊,昨夜又露宿一宵,此时必已很疲了;还不去催厨房里,快生开饭上来!
"解清扬应着是去了.
向乐山正苦不好开口要饭吃,听了这话,恰如心愿.
顷刻开上饭来.
解太公起身笑道:"恕老朽不能奉陪!
寒舍房屋宽大,如不嫌没好款待,望多住些时,小孙必能得不少的益处!
"说完,又叮嘱了解清扬几句好生陪款,挽留多住的话,自支着拐杖进去了.
解清扬陪向乐山吃过了饭,同立在丹墀边谈话.
向乐山见丹墀当中,安放着一口绝大的金鱼缸,缸里饲养着数十尾鼓眼暴睛的金鱼;其中有两尾最大的,都足有一尺长.
向乐山指着笑道:"像这麽大的金鱼,我还不曾见过呢!
大概在这缸里,已养得不少的日子了!
"解清扬摇头笑道:"前日才弄到这缸里来.
这种金鱼缸,那能养成这麽大的金鱼这两尾鱼,怕再养不上几日,仍旧得退还原处去呢!
"向乐山问道:"这话怎麽讲呢难道这麽大的缸,还养不下这两尾鱼吗"解清扬道:"不是养不下.
这鱼是我师傅的,我偷了来,养在这里.
师傅不知道便罢,若知道了,不是仍得退还原处去吗"向乐山看了解清扬那种天真烂漫的样子,不觉好笑,问道:"不就智远惮师吗他养了多少金鱼你怎麽偷了来的"解清扬笑着点头道:"我师傅前日向我们大家说,他老人家要去西安看个道友,约莫有叁四日盘桓,教我们不要到观里去.
他老人家亲手掘了一个鱼池,养了一池子的金鱼,也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这麽大的一尾.
他老人家每日在池边走来走去,鱼都养亲了.
他老人家立在池子东边,鱼也集聚在东边,伸出头来,望着师傅;他老人家一到西边,鱼也立时跟了过去.
"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对我们大家说:池里的鱼全是有数目的,少了一尾都知道,谁也不许动他一动!
他老人家走过之後,我们商量:这一池子鱼,师傅那有数目一定是怕我们偷,故意是这麽说了吓我们的,不见得偷去一两尾,他老人家回来会真个知道,大家都说:偷了没有地方养,要我偷到家里来.
我因此就偷了这两尾.
"向乐山道:"从这里到西安,数千里的途程,怎麽说有叁四日的盘桓呢!
"解清扬道:"我听得他老人家是这麽说,也不知道西安在那里.
今日已是叁日了;明日他老人家就要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我带大哥去观里玩玩.

"向乐山以为是解清扬听错了,决不是陕西的西安!
次日同解清扬走到玄妙观.
一进观门,就看见有十多个小孩,年龄都与解清扬彷佛;分两边在大殿上练拳脚.
一个魁梧奇伟的和尚,反操着两手,笑嘻嘻的立在旁边看.

解清扬对向乐山道:"师傅果然回来了!
立在殿上看的就是!
"向乐山看那和尚的年纪,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一回头看见解清扬,即大笑说道:"好!
偷鱼的贼来了!
"解清扬脸上一红,紧走几步,上前请安.
智远禅师一面扶起解清扬,一面很注意的望着向乐山.
向乐山也上前行礼,说道:"久仰老师傅的清德,今日特来叩谒,望赐指教!
"解清扬对智远说了向乐山的姓名来历.
智远听了,两眼管把向乐山端详;好半晌,才连连点头笑道:"居士已有胜过我十倍的名师,得见交为幸!
指教的话,大客气,太不敢当!
"说着,让向乐山进方丈里坐.
向乐山因贪看众小孩练拳脚,立着不动.
智远笑道:"所谓儿戏即这类把戏,合教他们小孩玩玩,那看得上眼!
"向乐山看了那些小孩练的拳脚,一个个都老练异常,稳重的时候,比泰山还稳重;轻捷的时候,比飞鸟还轻捷!
觉得自己苦练了这麽多年,若专论拳脚工夫,怕不见得能比他们高强多少!
口里不好说甚麽,心想拳脚功夫练到了这样,还说是儿戏;这和尚的本领,就不问可知了!
智远见向乐山看了出神,便望着解清扬道:"既是向居士欢喜看这类把戏;你也使出些儿来给他看看!
你使出来的,或者比他们中看一点!
"解清扬有些踌躇不肯卸衣.
向乐山听得说比他们中看一点的话,遂向解清扬拱手道:"何妨使我开开眼界呢!
"解清扬道:"大哥这麽高的本领,却来打趣我!
也罢,横竖免不了要现丑的!
"随脱了身上长袍,笑问智远道:"师傅教徒弟在那里使呢"智远用眼四周望了一望,指着殿前竖的两根桅柱道:"到那上面去便罢!
当心点儿,不要给向居士看了,笑话你不成材!
"解清扬对向乐山拱手道:"我便遵命现丑了,请大哥把眼光放低些,瞧不上眼,不要见笑!
"向乐山正也拱手答礼;见解清扬一蹲身,但觉影儿一闪,便不见了!
跋紧回头看那桅柱,解清扬已使出金难独立的架势:一只脚立在桅颠上;一只脚倒竖朝天,贴着耳根.
向乐山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
呼声才毕,解清扬直挺着身体,往前一扑;贴耳根的那脚,仍贴着不动.
那一扑,俨然将要扑下地来似的,吓得向乐山心里一跳!
思量那桅颠难地,足有五丈多高;地下的麻石,若是扑跌下来,便是铜打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必跌个粉碎!
谁知解清扬立在桅颠上的那脚.
竟和钉住了的一般;身体扑下来,就倒挂在上面,用双手抱住桅,翻身到了斗内.
那斗有见方一丈大小;解清扬就在斗上面,便出许多架势.
一瞬眼间,已如飞鸟一般的落到殿上.
向乐山口里不住的叫了不得.
解清扬复拱了拱手道:"大哥不要见笑!
"向乐山心想:世间有本领的人真不少,怪我的眼界太小!
我今日既到了这里,遇了这种名师益友,岂可再和在岳麓山一样,当面错过,还不拜这和尚为师,更待何时呢心中计算已定,正待回身向智远下拜.
智远已伸手挽住向乐山的手,笑道:"请进方丈里谈话.
"说时,同众小孩道:"你们道我失了两尾鱼,是不会知道的,我池里共有八百尾鱼;於今有七百九十八尾.
你们不信,且跟我来,数给你们看!
偷鱼的贼,是解清扬.
我也有凭据给你们看!
"一面说,一面挽了向乐山的手往里走.
解清扬已穿好了长袍,和众小孩一同跟在後面.
走进一个小小的花园,智远复对向乐山笑道:"我也玩个把戏给居士看!
"遂指着园中一个鱼他道:"这池是我手凿的,很费了我不少的精力!
"向乐山看那鱼池有两丈多长,一丈六七尺宽;满池的清水,透明见底,不过五六尺深浅;许多的金鱼,在碧绿的水草中,穿来走去,煞是好看!
十几个小孩.
都立在池边.
那些金鱼见惯了人的,一些儿不畏惧!
见智远拿了一谤丈多长的竹篙,在池里赶鱼如赶牛羊似的,口里喂呀喂呀的,喂了几声.
那些鱼真像通了灵气,一尾都不敢乱窜,衔头接尾的,都聚集在一个池角落里.
智远将竹篙浮在水上,旋做着手势,旋一二叁四的数.
智远口里报一个数,便见一尾鱼从竹篙那边,跃过竹篙这边来;数箸跃着,一尾也不错,数到七百九十八尾,再往下数,就不见有鱼跃过来了!
智远望箸解清扬笑道:"你还想赖麽你瞧瞧这些鱼,那一尾不是睁开眼瞧着你的他们是怪你,不应该将他们的同偷去呢!
"向乐山仔细看那些鱼,果然没一尾不是台着头,睁箸眼,望着解清扬的!
心里越是诧异,越觉得智远是个神人,是不解如何能教化这些鱼,都有这般灵性智远弯腰拾起竹篙来,教众小孩散学各归家去;独引向乐山、解清扬二人到方丈里.
解清扬叩头谢了偷鱼的罪.
智远哈哈笑道:"我这鱼不是你能养的!
我尚且能暂时养着!
"向乐山听了,不懂智远这话怎麽讲,也不便问.
等解清扬立起来,即上前跪下说道:"弟子终年在外寻师,今幸遇着师傅,千万求师傅不弃顽劣,弟子愿侍奉师傅一生!
"智远双手拉了向乐山起来,笑道:"我已说过了,居士已有胜过我十倍的名师,那里还用得着我呢"向乐山道:"弟子的恩师罗公新冀,已去世好几月了;实不曾更有师傅!
"智远摇头道:"居士何用隐瞒"随用手指着解清扬道:"居士将来必和他同出一人门下.
"向乐山笑道:"若不蒙师傅收容弟子,弟子怎能和他同出一人门下呢"智远笑道:"解清扬在我这里,犹之居士在罗老英雄那里,一般的是师傅,一般的能学些粗浅的工夫,得道自然还有得道的师傅在那里!
难道居士就把岳麓山拜的那位师傅,忘掉了吗"向乐山一听这话,心里又惊又喜!
连忙答道:"年来实未敢一日忘怀!
不过弟子当时过於疏忽,不曾拜问他老人家姓名居处无从访求!
此时老师傅既提醒弟子,必然知道他老人家的所在!
"智远笑道:"居士且暂在此地多住些时;自有师徒会合的时候.
此时说也无用!
"解清扬在旁听了,忽然朝着智远跪下来道:"听师傅的语气,弟子将来不能长远的跟随师傅.
弟子不愿意再拜别人为师,愿侍奉师傅到老!
总求师傅不要半途把弟子丢了!
"智远扶起解清扬,大笑道:"你却为甚麽要做贼,要偷我的鱼呢"解清扬毕竟是个小孩,吓得连声哀告道:"弟子下次再也不敢了!
"智远道:"这时还早,且到那时再说!
"向乐山和解清扬在玄妙观住了十多日.
智远每日早晨,在大殿上看众小孩练拳脚;众小孩去了,便去池边看鱼.
向乐山虽不曾拜智远为师,却跟箸解清扬,也得了不少的益处.
这日,智远带着向乐山、解清扬二人,在池边看鱼.
忽见池里的水,如蒸热了一般,满水面的热气,往上冒;八百尾金鱼,在水里乱穿乱窜,彷佛被热水烫的难受似的!
二人都觉得很奇怪.
见智远也像很着慌的样子,急忙跑到里面,托了一个钵盂出来.
钵盂内盛着白米:智远抓去米,往池里撒下.
撒一把米,热气便减低几寸;八百尾鱼的穿窜力量,也减少了些.
停一刻不撒米,热气又蒸腾土来了!
智远一面撒米,头额上的汗珠,一面直流下来,不知毕竟是何事故且待下回再说施评冰庐主人评曰:作者写解清扬与智远惮师,又有一副笔墨,与以前诸侠截然不同;一则童憨可受,一则仙机透逸,宜乎向乐山之悠然神往也.
此书事奇、人奇、文奇!
笔吾谓作者亦奇人也.
第十九回坐木龛智远入定打和尚来顺受伤话说向乐山见智远急得汗珠直流,也吓得不知是甚麽缘故.
仔细向那热气蒸腾的池里一看,原来八百尾金鱼,都张开阔嘴朝天嘘气;水面上蒸腾的气,就是那八百尾金鱼口中嘘出来的!
智远手中的米,擞下一把,金鱼的嘴便合拢一下.
起初嘘出来的,每尾口中尚只一线;撒下几把米之後,略停了一停,一会儿没将米撒下,那嘘出来的气,就渐渐的粗了!
智远一把一把的抓米,越撤越急!
钵盂里的米,看看撒完了,智远翻身复往里跑.
解清扬问向乐山道:"大哥知道师傅干甚麽吗"向乐山不及答白,就见池中的蒸气,越热越高:霎时间,彤云密布,白日无光,将一个小小的花园,迷蒙得如在黑夜!
顷刻檐端风起,闪电如走金蛇.
向乐山忙挽住解清扬的手道:"不好了!
快进里面去罢!
就要倾盆的大雨了.
"解清扬道:"再看看没要紧!
你瞧,师傅不是又端了一钵盂米来了吗他老人家还更换了法衣呢"向乐山回头一看,果见智远披大红袈裟,双手捧钵盂,飞也似的向池边跑来.
跑到离池边七八尺远近,猛然电光一闪,一个巨霆跟茗劈下来.
那巨霆的声音,就像靠紧耳门劈下似的!
向乐山、解清扬二人,同时被那巨霆,震得昏扑在池边,没了知觉!
在昏迷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刻,同乐山首先清醒转来.
张眼一看,只见在岳麓书院遇的那个道人,笑容可掬的正立在旁边.
心中不由得一喜!

被雷震胄了的人,不比害过病的,一清醒便和平时一样.
身体上本不感受何等痛苦,加以心中欢喜,一蹶劣就爬了起来.
随即双膝跪下,朝道人叩拜.
口称:"师傅呀!
可把弟子想死了!
"道人连忙挽扶起来,笑道:"你五脏都受了些震损,不用多礼,且坐下来再说话!
"向乐山起来看房中的陈设,认得出是智远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自己躺的,就在禅床上.
解清扬还躺在禅床那头,面色苍白,两眼半开半合,黑眼珠全藏在眼胞里,露出来尽是白眼;上颚的牙齿,紧咬下嘴嚼;嘴层也和睑色一般资白.
形像竟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非常可怕w再看天气晴明,并无风南:只是天色已将近黄昏了.
自己心里明明记,是被一个大霹雳,和解清扬同时震倒在金鱼池旁边;也不知道这位师傅,何时把我二人救进这房里来了乎日智远师傅在这房里的时很多;这时怎的倒不见他了呢向乐山心里这麽疑惑,正想开口问道人.
只见道人一面指禅床,教他自己坐下;一面俯身子,仔绌端详解清扬的睑.
向乐山看了解清扬这种裨气,只道已经死了:不觉惨然问道:"怎麽弟子醒了这麽一会,解贤弟还躺不能动呢"道人点头道:"快要醒了!
"向乐山也跟仔细定睛看解清扬的脸.
没一会,就见两个眼珠儿,在眼炮内微微的转动了;惭转渐快,忽然睁开了;和熟睡刚醒的人一样,两眼似觉有些畏惧阳光.
向乐山忍不住,凑近前喊道:"贤弟醒了麽"解清场这才明白了,一翻身抱住向乐山的颈道:"吓煞我了!
"向乐山忙安慰他道:"不用害怕!
有师傅在这里.
"解清扬放开手,同四面张看道:"师傅呢"说,就坐了起来.
道人笑道:"你想见你师傅麽等歇我就引你去见!
"才说,即听得隔壁房中,一声磬响.
道人对解清场笑道:"此时可引你去见你师傅了!
"解清场道:"我师傅在那里他老人家乎日不是常在这房里的吗"道人也不回答,一手拉向乐山,一手拉解清场,走进一个院落.
这院落旁边一个小殿原是供一尊弥勒佛像,靠弥勒佛,有一个大木龛;龛上安两月格门.
格门从来开,里面并无神像,龛前也没香案.
解清扬乎日常来这小殿上玩耍,小孩儿家,也没注意:怎的这麽大的一个神龛,却没有神像这时被道人拉到这殿上,只见一个少年和尚,低头跪在那大木龛前面,口中念经一般的,只管念诵,听不出念诵的甚麽.
冉看木龛里面,自己师傅盘膝端坐在内:双手拈一串念珠,与乎日一样的慈祥眉目.
木龛的格门上,悬箸一块粉牌;牌上写一蚌大"闲"字.
解清扬见了这模样,以为自己师傅圆寂了!
他天性生来笃厚;智远和尚又本来待他甚好.
那时不由得两泪直流!
也向地下一跪.
正要哭出声来.
智远已开口呼解清扬的乳名清官,说道:"你不须烦恼!
我因自己的工夫.
须及时努力,所以不能兼顾你们的工夫.
你从今後,只当我已圆寂了!
这位清虚道友,才是你和向居士的真师傅.
你们好生侍奉他,他自有安身立命的道,传授给你的!
他的道,高出我十倍!
你要学道:第一当用慧力,斩断情丝;那有学道的人,现出你此时这般嘴脸的""在叁年以内,你随时可到这里来见我;只看我这龛门上的粉牌.
像此时写『闲』字,你心中有话,尽避向我陈说:若见牌上写"观『字.
那便是我入定的时刻,你不得扰我!
我念你年纪太轻,天性甚厚,恐你一时的道念不坚,慧力不足;为念我分心,不能沉潜学道,特为你多此一条相见之路,你知道了麽"解清扬听得自己师傅.
尚能说话,心里就高兴了.
连忙应道:"弟子知道了!
"智远道:"既知道了还不拜师,更待何时"解清扬这才爬起来,同清虚道人拜了四拜.
智远在龛中,也向清虚道人合掌道:"此儿骨秀神清,仗道兄道力,将来成就,必不可量!
老衲今日敢以私情重累道兄了!
"清虚道人稽首答道:"同本度人之旨,师兄只自努力,後会有期!
贫道就此告别了.
"随即引解清场、向乐山二人走出殿外,回头看那少年和尚,还跪在那里,口中又按念诵.
甚是纳闷:不知道少年和尚是谁念诵的是甚麽他回到禅房里,正忍不住要拿这话问清虚道人.
解清场已呼师傅.
问道:"弟子心地糊涂,实在不明白怎麽金鱼池里,无端会冒出气来又怎麽在晴天白日里,忽然会劈下那麽大的雷来师傅更为甚麽,会跑到那龛子里面,坐不动你老人家可以说个明白,给弟子听麽"清虚道人点头笑道:"自有给你明白的时候.
不过此时说给你听,你也不能理会!
总之,智远师傅的功行,快要圆满了;所以八百罗汉,先期白日飞升.
你今後能潜心向道,则此中因果,不难澈悟;不是於今向你口说的事!

"向乐山在旁问道:"那跪在殿上念诵的少年和尚是谁口里念诵的是甚麽师傅可能说明给弟子听麽"清虚道人听了,忽然正色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正说到这里,後面脚步响,同乐山掉头一看,那跪在殿上的少年和尚,走了进去;又朝道人跪下叩头,口里说出来的话,同乐山听了也不懂得.
低见道人将他扶起,说道:"叁教同源,本毋须拘泥行迹!
不过你的大事既了,返俗尽可听你自便!
"道人说时,指向乐山、解清场二人,对那和尚道:"这是你两个师弟.
你们此时都见见,免得日後相见,误作途人!
"随说了二人姓名.
即对二人说道:"这是你们的师兄,姓朱,单名一个复字.
他是生长在广东潮州的人,只说得来潮州话;南几省的语吉虽听得懂,只不能多说.
"叁人互见了礼,都面对面的望,不通言语.
向乐山见朱复的年龄,不过二十五六:生得高颧深目,隆准宽额,满脸英雄之气,带儒雅,使人一望就能知道必是一个善文能式的少年英杰.
心想:有这般雍容华贵的气概,决不是寒素人家的千第;却为何少年就出家当了和尚呢心里十分愿意和他要好,就因言语不通,仅能於裨气之间,表示很愿亲交的好意.
迸语说得好:惟英雄能识英雄!
向乐山既表示愿亲交的好意:朱复也觉得向乐山是个非常的人物,当下也竭力的表示出好意来.
所以後来清虚道人门下叁十五小侠中,只他二人做的事业最多,造诣最深;只因二人情感既好,出处不离.
这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然这是後话,後集书中,自然一一的交代.
於今且趁这个当儿,将朱复的历史,表明一番;方好接叙争赵家坪的正文.
智远和尚的来历,也就因此可使看官们明白几成了.
朱复的父亲名继训,据说是朱元璋的十六世孙.
土十即怀抱大志,到二十岁,文名冠潮州府.
只是不肯应试,专喜结纳江湖豪侠之士.
两广素为多盗的省分;绿林中人物,朱绶训结识的,也很不少.
他存心谋复明室,所以生下儿子来,就取名朱复.
朱复之下生了一个女儿,便取名朱恶紫.
朱继训的祖遗产业,原来很吉田,不愁无赀结纳人物.
朱复年才十岁的时候,朱继训亲自带在跟前教读.
那时候朱复生来的体质最弱,枯瘦如柴;朱复的母亲,恐怕儿子养不大,时常去一个神庙里拜求药签;膏丹九散,都照药签,弄给朱复吃.
那知越吃越坏!
本来不过是体质弱,并没甚麽病的;每日把求来的神药一吃,倒吃出许多的痛来了!
朱继训见儿子病了,才知道是神药吃病的;於是按医生来诊治.
奈潮川地方没有好医生,朱继训自己又不懂医道,糊里糊涂的几服药灌下去,已把个朱复编得奄奄一息了!
朱继训夫妇都以为自己儿子没有医治的希望了,连小弊材和装殓的衣服,都已备办好了;只等朱复断气!
忽然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腰系葫芦,手托一个紫金钵盂,立在朱家大门口,向朱家的下人,要募化财物.
朱家人正都忙准备办小少爷的後事,那有工夫去睬募化的和尚呢那和尚见堂中停一口小弊材,棺盖搁在一边,问朱家的下人道:"你家里新丧了小人吗我最会念倒头经.
你家能够多募化生财物给我,我可替你家新要的小人,念一藏倒头经.
"朱家的下人骂道:"放屁!
人还不曾断气,谑要你这秃驴来,念甚麽倒头经咧!
"那和尚笑道:"既是还没有断气,就把这吃人的东西,停在堂上做甚麽呢你家也不忌讳吗"朱家下人也懒得回答,双手把和尚向外推道:我家最忌讳的是和尚;不忌讳棺材.
你快往别家去罢,不要立在这大门口,碍手碍脚!
"那和尚只是嘻嘻的笑,下人推了几把,也没推动,气起来,指和尚骂道:"你这秃驴!
怎这般不识时务!
多少好施僭布道人家你不去,却来这里纠缠!
"和尚一些儿也不生气的笑道:"行叁不如坐一!
我是为化缘来的,不曾化;如何就往别家去"下人恐怕耽搁自己的事,即从身边摸出几文钱来,向紫金铢盂里一掷道:"好好!
你走罢!
像你这麽讨厌的和尚,来世投生还得做和尚!
"和尚笑道:"只要来世不当(享单)手,也就罢了!
"那时一般人背地里呼当下人的,都呼为当(享单)手的;因下人立在主人跟前,总得把两手(享单)下.
朱家下人见和尚骂他当(享单)手,那气头就更大了!
举起拳头朝和尚的光头便打.
和尚也不避让,只口里说道:"巴不得你打!
你只记清数目,好一总和你家主人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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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的拳头,打在那光头上,就和触在铁桩上一般;才打了叁五下,拳头已痛得打不下去了"缩转来一看,吓了一跳!
拳头渐渐的肿起来了,手指放不开来,越肿越大,一眨眼连手臂都肿得拐不过弯了!
和尚只涎皮涎脸的望笑.
那下人知道不好,连忙改变态度,向和尚陪不是道:"大师傅不要和我当下人的认真!
请发慈悲,治我这手罢!
"和尚摇头道:"我没有工夫,我要往好施僧布道的人家去,不能在这里,讨你的厌了.
多谢你这几文钱!
"说完,掉转身就走.
下人的手,痛澈心脾;一时也忍受不住,两眼也痛得流下泪来.
明知是打和尚打痛的,非和尚不能医治!

见和尚搭架子要走,只得忍住气,上前拉住哀求道:"大师傅不可怜我,我不成了个废人吗我家有老母,有妻子,望我一个人挣衣食!
"下人才说到这里,听得里面连声呼来顺.
下人一面口里答应:来了!
一面拉住和尚不放道:"大师傅不瞧我这手吗弄成了这个模样,如何是好呢"和尚只是笑.
里面又接连喊起来了.
来顺没法,得松了手,左手把右手捧,愁眉苦脸的跑到里面去.
这时朱复已气了.
朱继训的夫人.
只哭得死去活来.
朱继训也是伤心痛哭,得叫来顺帮装殓;叫了两遍,才叫了进来.
朱继训泪眼婆娑的,见来顺右手的拳头,肿得出饭碗远大;向前直伸臂膊,像是握拳头,要打人的样子;左手在下面托.
他不禁吃了一吓,问道:"怎的把手弄成了这个模样"来顺不敢隐瞒,将打和尚的事,说了一遍.
朱继训听了,也自纳罕!
只是自己心爱的儿子才死,无心和人周旋.
若在乎日听得有这麽一个和尚来了;必来不及的出去,与和尚尚有意这麽惩处你的!
你还不快去求他诊治他若走了,你这手就废掉了!
"来顺应了声是,慌忙转身跑到门外.
一看和尚不知去向了:急得问左右邻居的人,问了好几个,才有一个人指前面说道:"那和尚好像是向这条路上走去的.
他行走得不快,还追赶得上,也不一定!
"来顺一抹头就追.
身上受了伤的人,行走都痛得厉害:这麽一跑,伤处受了震动,只痛得加油煎火烫!
来顺咬紧牙关,追过了数十户人家,只见和尚立在一家酒店门首,和酒店里的夥计拌嘴;说酒店里夥计,做生意太不规矩;叁文钱的酒,还没一钵盂,定要店主人化一钵盂酒给他:店主人添了几杓,只是添不满一盂.
正在说这铢盂太大,来顺追到了,朝和尚跪下来,哀求冶手.
和尚哈哈笑道:"我不找你,你到找起我来了!
也好:我去和你家主人算帐!
你主人若不能依我话,募化给我;我是不能白给你医治的!
"说,一手托箸铢盂就走.
来顺跟在後面;一会到了朱家门首,和尚直走人厅堂,回头对来顺说道:"快去把你家主人请出来.
"来顺道:"我家少爷才咽了气,主人正在伤心痛哭,何能出来陪大师傅呢我得罪了你老人家,再向你老人家陪罪!
"说时,又要叩头下去.
和尚连连摇手道:"非得你主人出来不行!
谁稀罕你叩头陪罪!
"来顺的手,实在痛得不能挨忍了二只好哭丧脸,到里面向朱继训说了和尚的要求.
朱继训虽没好气,然自己儿于死了,正在须人做事的时候;把个当差的伤了,不能动作,也很不方便上得揩乾眼泪,走出厅堂来.
一见和尚那种魁悟奇伟的模样,心里已估量这和尚,必有些儿来历,不是寻常的游方和尚可比!
即拱了拱手,说道:"下人们没有知识,开罪了老和尚,我来替他向老和尚陪礼!
求饶恕了他,给他把手冶好.
寨舍今日有事,不能没人帮做.
老和尚发个慈悲罢!
"和尚打量了朱继训两眼,合掌笑道:"治伤容易!
但老僭要向施主化一个大缘,施主应了老朱继训道:"和尚想化我甚麽只要是我有的,皆可化给和尚+.
"和尚道:"施主没有的,老僭也不来募化了!
老僭要把公子化去,做一个小徒弟.
"朱继训听了,指旁边停的小弊材流泪道:"小儿才咽了气!
若是活的,就化给和尚做徒弟,也没甚麽不可!
"和尚点头道:"老憎原是知道公子咽了气,才来向施主募化;不然,也不开口了.
"朱继训觉得很诧异的问道:"和尚把死了的小儿化去,有甚麽用处呢"和尚道:"施主不用问老僧的用处.
肯化给老僧,便不会死了!
"朱继训听了,知道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
连忙施礼说道:"和尚能冶的活小儿,准化给和尚做徒弟,听凭和尚带去那里!
"和尚道:"那话能作数麽没有更改麽"朱继训道:"大丈夫说话,那有不作数的那有更改的不过小儿已气有好一会了,手脚都已僵冷,怕和尚纵有回夭的木领也治不活了!
"和尚笑道:"公子若不曾气,施主就肯化给老僧了吗公于现在那里请即领老僧去.
"朱继训见说能将自己已死的儿子治活,欢喜得把来顺手上的伤都忘了!
急忙引和尚到朱复死的房间里来.
不知那和尚是谁毕竟如何将朱复治活且待下回再说第二十回化公子和尚显神通救夫人尼姑施智计话说朱继训见和尚能医治自己已死的儿子,那里环顾得来顺手上的伤呢当下即把和尚引到朱复死的那房里.
朱复的母亲,正抚朱复的尸痛哭.
心里已不免有些恨外面不识时务的和尚,在这时候来化缘;打伤了人家当差的,还要人家主人,亲自出去陪话!
这时见自己丈夫,更把和尚引了进来.
平日朱继训治家,非常严肃,内外之防,丝毫不苟!
和尚尼姑这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尤不喜接近!
朱继训一生的嗜好:就只不能听说有特别能为的人;不怕千里迢遥,不问娼优皂隶,但他听得说果有能耐,他总得去结识结识!
然而从来不曾把和尚引到内室来过.
朱夫人心中狐疑,不觉把哭声停了.
待立起身躲避,和尚已将钵盂放下,合掌当胸,对朱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朱继训即将和尚要化自己儿子作徒弟的话,同朱夫人说了.
朱夫人这时只要有人能将已死的儿子医活,甚麽事都愿答应.
只见和尚用双手在朱复周身摸遍,也不用药石针砭,口对朱复的口,度了一会气.
教朱继训拿出一个酒杯来,和尚用针刺破他自己的左手中指,滴出小半杯白浆;白浆里的热气,只往上腾;拨开朱复的牙齿,将小半杯白浆全倾入口内;复口对口的,连度了几口气.
没月刻工夫,朱复的肚内,轨咕噜咕噜的响起来;即时双眸转动,口里随长吁了一声,已是活转来了!
把个朱夫人喜得忘了形!
也不管和尚立在旁边,走过去抱朱复,口叫孩儿,连声问道:"你清醒了麽不觉怎麽难过了麽这位大师暗,救了我孩儿的性命,还不快起来谢谢!
"朱继训只喜得哈哈笑道:"那里是起来谢谢,可以了事的吗从此以後,算是大师傅的徒弟,不算是我们的儿子了!
大师傅是救活了他自己的徒弟,不是救活了我们的儿子.
这时刚醒转来,总还得安睡一会,方熊动弹!
"朱夫人听了这话,翻两眼,望了朱继训;刚哭儿子的时候,眼中流不尽的痛泪,又流了出来.
朱绶训知道朱夫人的心理,见儿于已经医活,就舍不得化给和尚了!
朱继训自己的心理,也自有些舍不得将这一个单传的儿子,化给和尚!
但话已说出了口,大丈夫说话,不能出尔反尔"并且自己的儿于,已经咽了气,若不是这和尚,万无复生之理了便是舍不得,也得忍痛割舍了!
此时见自己的夫人,望自己流泪,便安慰她道:"你我的儿子,本已死了二连棺材和装殓的衣服,都已备办齐全!
倘若大师傅迟来一时半刻,此时不已装进了棺材吗死了是永远不能见面!
於今化给大师傅做徒弟,尽有见面的时候,还有甚麽不舍得呢"朱夫人见丈夫是这麽说,和尚又立在旁边看,不能说出不舍的话.
得问道:是那个庙里的离这里有多远的路呢"和尚答道:"老僧云游天下,本没有一定的庙宇:到此地暂时挂单在千寿寺里.
我僧家最戒诳语,公子化给老僧之後,施主想时常见面,是办不到的事!
到了能团圆的时候,老僧自然送他回来.
"朱复自服下和尚的白浆,陡觉精神大振;身上的痛苦竟完全没有了,反土不曾病的时候,强健得多.
一翻身爬了起来,望朱夫人叫肚中饿了.
朱夫人想起这可爱的儿于就要化给和尚,得跟和尚同去;一时只顾得抱朱复痛哭.
和尚端起钵盂笑道:"老僧还有事去,回头再来化公子去.
"朱继训心里正自惨痛,听了和尚的话,急忙问道:"师傅去甚麽地方何时方来呢"和尚旋向外走旋答道:"说去就去,不拘地方!
说来就来,不拘时刻!
"朱绶训送到厅上,忽想起还不曾问和尚的名字;随即问道:"师傅的法讳,是那两字我一时心慌意乱,尚不曾请问得""和尚还没回答,来顺已走至跟前来笑道:"我的手,不治也好了!
"朱绶训一看,果已回复了乎时的模样.
和尚点头笑道:"这番是不治也好了.
下次若再要无礼的动手打和尚,怕治也不好呢!
"和尚说,迳出大门去了.
朱继训因来顺走过来,把话头打断了;和尚已走,仍是不知道和尚叫甚麽名字.
当时急欲回房看儿子,也无心赶上去追问.
回到房里,朱复已在地下行走.
朱夫人也止了啼哭,见丈夫进房,忙问:"和尚如何就这麽去了"朱继训道:"和尚说了有事去,回头再来.
他去那里甚麽时候再来他又不肯说.
大约等一会,就要来的!
"朱夫人道:"等歇和尚来了,我自愿多送金银给他:请他去别处,花钱买一个徒弟,把我的儿子留下来.
他有了银钱,还怕买不徒弟吗可怜我四十七岁了,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要我把他活生生的,施舍给一个游方没有一定庙宇的和尚,终日跟他在外面,受雨打风吹;不是出割掉我的心,还要痛吗"说话时,丫鬟光明端了碗粥进来,给朱复吃.
这丫鬟年才十岁,生得伶俐异常.
五岁时,被他自己的父母卖到朱家来.
朱继训夫妇,甚.
是爱怜他.
替他取蚌名字叫光明.
地含蓄光复明社意思在内.
他年龄比朱恶紫大,朱继训夫妻,就教他陪伴小姐玩耍.
朱恶紫也很欢喜他在一道儿玩,名份上虽有主仆的分别,实际是和亲姊妹一般.
这时他端粥进来,听了朱夫人说的话,他小小的心肠就有了个主意,只不敢对朱夫人说.
悄悄把朱恶紫拉到一旁,说道:"夫人既不肯将公子施给和尚,何不趁这时和尚不曾来,将公子藏起来和尚来时,不见公子,再给他些银钱,他便不能不要了!
"朱恶紫更是小孩心理,以为此计甚妙!
慌忙跑到他母亲跟前,照样说了.
朱夫人心里高兴,即问朱继训,有甚麽地方,好给朱复藏躲朱继训摇头说道:"和尚并没有强夺我们的儿子,我们自己答应了化给他.
刚他若要带去,我们也只好随他带去.
他见你哭得可怜,好意等回头再来.
我们若是把孩儿藏躲起来,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并且我看这和尚的道行,人得不可思量!
他既能知道我的孩儿死了,难道就不能知道藏躲起来了吗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难道就没有把孩儿摄取去的本领吗依我想:孩儿能得他这麽一个师傅,可说是很有缘法!
你不必悲痛罢!
"朱夫人不乐道:"孩儿是我生的,我心痛,我实在不舍得活生生的施给人家!
不是你肚皮里生出来的,你自然不心痛!
是你在外面答应化给他,我是没有说化给他的话!
他有道行是他的,我的孩儿用不他那麽大的道行!
你没地方给孩儿藏躲,我自有地方:你若怕和尚来了,道理说不过去,你也躲莫见和尚的面,我有话回复他!
那怕把家业都施给他,也没要紧!
"朱复这时虽只十岁,资性却是极高:听得和尚要收他去做徒弟,要别离亲生的父母了,也知道伤心,也扭朱夫人哭,说不能跟和尚去.
这一哭,吏哭得朱夫人决心要将朱复收藏了.
朱继训说也无益!
就在这夜,朱夫人亲自迭朱复到外祖母家,整日的关在内室里,不教朱复出外.
不断的打发人到家来探信,若和尚来过了没有打算等和尚来过了,把话说明白了,和尚答应了,不要化朱复做徒弟;方带朱复回家.
可是作怪!
朱夫人带朱复,在外祖母家,足住了叁个月;和尚并不会到朱家来.
打发人到千寿寺探听,也从没有这麽一个和尚来挂单.
朱继训也猜度不出是甚麽缘故.
朱夫人防范的心,也就渐渐的懈松了恐怕朱复耽搁了读书的光阴,逆料和尚已不会来了,遂仍将朱复带回家来.
朱绶训照常带在跟前教读.
朱继训是个存心恢复明朝帝业的人;表面上虽坐在家里,教儿子读书,像一个极闲散不问世事的;骨子里,却是一刻也不曾停止进行.
两广的绿林头目,和一般会武艺的江湖人物,也都拿赤心去结纳;挟其中有能耐、有知识,而又心地光明的,朱绶训便把自己的志向说出来,大家商议发难的计划.

这时洪秀仝、杨秀清还不曾在金日发动.
二百年承平之世,全国的文武官吏,都只知道歌舞升乎.
军队仅存了个模样,当兵是有名的吃孤老粮,各省都只养生老弱的废物,敷衍门面;做武官的,才好借吞吃粮饷.
这时要发难,才极容易!
朱绶训只因发难的地点,踌躇不定.
这日朱复在门口玩耍,忽然不见了:朱绶训夫妇,急得人四处寻找都没有;料知就是耶和尚化去了,寻找无益!
饼了几日,又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尼姑,定要进去见朱夫人.
也是来顺在门口拦住说:"我家夫人,索来不接见叁姑六婆的.
他老人家常说,『叁姑六婆』到这人家,这人家就得倒楣!
你若不是尼姑,倒可进去!
我家的家法如此.
我当下人的,担当不起!
你要化钱,我给你几文钱;你要化米,我给你几合米.
我家才把少爷去了,夫人正时刻不了的哭泣;你识时务些,化点儿钱米走罢!
"尼姑笑道:"丢一个少爷算不了甚麽事!
怕连老爷也去了,才真是倒楣呢:我专来向你家夫人化缘的,谁希罕你的钱米"来顺是一个实心护主的下人,听了连老爷都去了的话,不由得气又撞了土来!
若不因是一个尼姑,又已年纪老了,怕不又要动手打起来:随擒一口凝痰,对准老尼姑的脸,下死劲的悴去.
打算悴了这一口痰,再忿骂他一顿,好骂得老尼姑走离这里.
谁知悴出口的凝痰,还不曾喷到老尼姑脸上;老尼姑已回啐一口,也悴出一团凝痰来.
恰巧碰在啐来的凝痰上,一碰就激了转来;不偏不倚的,正打在来顺的鼻梁上;比受了一石于,还要痛得厉害!
哎呀了一声,倒退了几步,几乎栽倒在地!
若是换一个心里机警些儿的人,上次受了和尚的创+.
这回就不应再轻量方外人:并且自己啐出去的凝痰,在半途中,被尼姑也用凝痰啐转回来,打在鼻梁上,有这麽疼痛:这尼泵不待说,必是个有本领的人!
自己冒昧,受了这一下,也应该悟到是不好惹的了!
但是来顺生成是一个笨拙没有心眼的人:鼻梁上这一下,不但没有把他打明白,反打得他的无名业火,直高叁丈二登时揉了揉鼻子,把两袖一捋,握箸两个拳头,翻车也似的,朝尼姑打去.
他存心欺尼姑年老,料想打得过.

叵耐尼姑只是背朝里面退让,井不回手.
来顺越觉得鼻梁痛,越一步紧一步的追打;老尼姑退了好几步,已退到了厅上,口里就大喊:救命!
朱继训正坐在内室劝慰朱夫人.
忽听得外面大喊救命,吓了一跳!
连忙跑出来,见来顺发了狂一般的追赶一个尼姑打.
即大声喝住.
来顺见朱绶训出来,才吓得不敢追打了:停了手,跑到朱绶训跟前,气喘气促的,指自己的鼻梁,诉道:"这妖尼姑把小的鼻梁打伤了!
小的一下也没打他,他倒喊起救命来!
得老爷作主,把他捆起来,给小的毒打一顿;小的才得出气!
"朱绶训看来顺的鼻梁红肿了;再看老尼姑的鬓发全自,龙锺不堪的模样,不像是能打人的;而且脸色非常慈祥和善.
更不像是会动手打人的!
朱继训知道来顺素来喜和人打架.
遂开口骂道:"休得胡说!
你这东西,动辄向人无礼!
你不动手打人,人家就无缘无故的,打伤你的鼻梁吗"来顺再想申诉,奈鼻梁撞得连睑都和瓜瓢一样;一霎时两眼肿没了缝;开口就满头满脸,牵扯得痛不可当!
老尼姑听得朱继训责骂来顺的话,便走过来,同朱继训一面合掌行礼.
朱绶训一面拱手还礼,一面端详这老尼姑:眇了一只左眼,右眼却份外的光明;易量虽极矮小,立在厅堂之上,彷如奇松古木,另有一种潇洒出尘的风度.
不由得从心坎中,生出敬仰之念"当即叱退来顺,让老尼姑就厅堂坐下,开口问道:"师傅法讳甚麽宝刹在那里"老尼姑道:"贫僧受人之托,特来救施主的性命!
此时大祸已在眉睫,没有闲谈姓名住址的工夫!
请施主快随贫僧逃走!
再迟一步,就有回天的本领,也来不及了!
"说,便立起身来,不住的回头,用那一只有光的眼,同门外张看,好像怕有人追来似的.
朱继训是个最有胆量,临事不苟的人;乎白无故的,怎肯听了一个素昧生乎人的话,就仓皇出走妮当下仍是神闲气静的笑道:"鄙人家居,力贫食苦,无端有何大祸逃避得了,埚必不大!
师傅但请安生!
鄙人为此间土;即果有意外之涡,亦不患不得昭白!
"老尼姑神色很露出惊慌,又一连向门外张看了几眼,对朱继训长叹一声道:"天数果难逃!
不然,贫僧在路上,也不至有那些耽搁了!
既是施主安命,贫僧救夫人小姐去罢!
"说罢便向内室走去.
朱继训见老尼姑这般举动,疑心是个失心疯的尼姑;忍不住立起身来喝道:"内室不能去!
"边喝边待上前去拉.
猛听得背後一阵脚步的声音,回头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潮州府的衙役;蜂拥一般的,进来了十多个;一蚌个手中拿刀叉,横眉怒目的,如临大敌.
朱绶训明知不妙!
然到了这时分,得勉强镇定.
回身,大声问道:"诸位来寒舍,有何贵干"众衙役且不答白,料出铁炼来,七手八脚的,将朱继训锁上.
来顺跑出来看,也锁上了.
有几个衙役,往内室跑;见中门关,就举刀背,在门上就砍;口中乱喊开门.
喊了一会,里面没有动静.
众衙役从门缝里,同里面骂道:"关门就可以了事吗"捉拿朱继训的卫役,同那些打门的衙役喊道:"怎不劈门进去还有甚麽道理可讲呢谋反叛逆的案于,岂同小可!
"朱继训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惊: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将一干衙役打倒:又悔没听得老尼姑的话,趁早逃走,知道自己此时已没有逃走的希望!
觉得自己儿子,被那不知名姓的和尚,化去做徒弟,不至一同遭难,将来或者还能继续自己的志愿.
心里只急关在内室的夫人小姐,不知能否听信老尼姑的话,作速逃生朱继训心里这般想,两眼望那些劈中门的衙役.
只见他们一齐动手,劈拍劈拍的,砍了好一会:奈中门甚是坚厚,衙役手中的刀叉,又轻又小,又不锋利;仅将那门砍得一条一条的缺口,那里砍得开来呢捉拿朱继训的卫役,就向朱绶训道:"你若是一个好汉,就得值价些儿!
你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你自己尚逃不了!
你的老婆儿女,还想能躲掉吗把这门关了,便能没事吗你要知道拒捕的罪,更加一等:快亲去把门叫开,免得我们劳神!
我们也是奉官所差,出於不得已,并不和你的老婆女儿有仇!

快去快去!
"遂押朱继训,到中门跟前,逼朱继训叫门.
朱继训得用手在门上拍箸,口叫光明开门.
又拍叫了好一会,里面仍是没有动静.
众衙役都冷笑道:"看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能在里面藏躲得了後门早已有多人把守了,也不怕他们逃到那里去上我们且台一块大石头来,那怕他铁铸的门,也要撞开他""於是有几个壮健的衙役,跑到丹墀里,在阶基边,挖出一条四尺多长、尺多宽、五六十厚的大石来;四个人用手抬打油榨似的,向中门上抵撞.
果然不到十来下,便把门闩撞断了.
两个气力大的,用力把门一堆,跨足进去.
不提防两扇石磨,从上面打了下来;一扇打在这个的头顶心上,登时脑浆迸裂,倒地死了!
一扇打在那个的肩头上,哎呀一声,也昏倒在地!
吓得立在後面的卫役,连忙倒退,以为是有人从里打出来的!
再一看,里面并不见一人!
才大胆进内,各房都是空洞洞的,没一个人影:箱箧都打开,堆在地方,衣服器皿,散满了各地.
众衙役都惊诧道:"居然逃走了吗把守的人,都到那里去了呢"捉拿朱继训的几个人,见满地都是衣服,便起了不良的念头;教将把守後门的人叫进来,商议先处份这些物事再说.
随将朱继训捆绑在房柱上;大家动手拾衣服.
把守後门的衙役,走进来说道:"後门始终关不曾开,并不见有人从那里出来.
"这些衙役,只要捉拿了朱继训;旁人如何脱逃,因都存心要争夺衣物,也就不再加研究了!
镑人把贵重的衣物,都分配妥当了;抄了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算是朱继训的家业.
查抄已毕,也奉行故事的加了封条.
方押朱绶训主仆,并扛抬一死一伤的衙役去了.
原来:有一个绿林头目,姓周,名数祥,和朱绶训最相得.
朱继训误认他当个豪杰,曾和他商议发难的计划.
不料周致祥犯了旁的案件,在惠川被捉.
他原是一个脓包货:禁不起叁推五问,就把朱继训的计划,和盘托出的供了:在惠川的朱继训同志,因此也十九被捉.
两广的绿林,有一种特性:这案件不是他做的,打死他也不认!
如确是他做的;问官一提起,他就立刻承认,无须乎动刑.
狡赖的便不算汉子!
大家都得骂他不值价!
连于孙都在绿林中说不起话,做不起人!
那些和朱继训要好的绿林,不曾与闻发难计划的便罢,与闻过的,也都和盘托出的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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