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地陷裂口

地陷裂口  时间:2021-03-17  阅读:()
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兰州大学出版社目录小说与通讯风沙/短篇小说(3)紫荆开花的时候/短篇小说(13)临歧/短篇小说(23)中条山的梦/中篇小说(29)在王老婆山上/通讯(117)译作人性的风[苏]皮涅克原著(125)……………………一笑之失[法]巴尔扎克原著(135)…………………福劳利德镇[德]沃尔夫原著(142)…………………孤独[苏]微尔塔原著(251)伊朗的宗教与文化[美]费耐生原著(441)…………[附]伊朗一些主要朝代的年表中译者编(457)七河史[俄]犞犞巴透尔德原著(458)……………出版后记(543)小说与通讯风沙(短篇小说)一在北国,深秋的季节里是永远不缺乏风沙的日子的.
在那些日子里,漫天的黄风挟着沙土,没昼夜地到处吹袭着.
爬在篱笆上的秋扁豆的黄叶跟蔓子都凋残了,却依旧固执在篱笆上等待最后一场的严霜.
老母鸡也开始脱落毛羽,她们不住地拍打着翅膀,使一团团纤白的绒毛从翅子底下掉出来,随了黄风的鼓荡它们飘满了天空.
顽皮的孩子向天上指画着,说那是天老爷顶小顶小的女儿.
到了夜晚,伴着老鼠的咬嚼,灶龛里也添了促织的吱叫.
间或,当风沙来得顶厉害的时候,从猪栏那边又会传过来小猪的哀鸣,夹着老母猪的不安的.
在去年这样的日子里,杜大先生病倒了.
他躺在火炕上一直到现在,听见了风沙再度的来临,他才觉悟到自己的病已经耽延了整整的一个年头.
在这一年里面,他简直没有出过大门,只有很少的几次在充满着阳光的院子里兜过几个圈子;而大部分的日子他总是安静地躺在炕上,或是半欠起身子靠在炕桌上,用瑟缩的手戴上他那宽边的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部唯有的《聊斋》.
就是春秋两季顶忙的时节,家里人也不许他到田野里去看看,杜太太甚至派了顶小的儿子进宝来专门守候着爸爸,替他装烟袋,倒茶水,逼他讲顶好听的故事;一面也就是监视他,不让他走出家门一步.
可是今天大先生一定要出去一趟;他宁愿因此跟太太吵上一架,也是非出去不可的.
半个月前,从一个赶集人的手里,杜大先生收到一封快信,在那里面装着他唯一的弟弟———杜二先生的噩耗.
那一夜他整夜没睡,在小美孚灯黯淡的光线底下,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报丧的信.
那是由一个亲戚写来的,里面详细地记述着二先生近几年来的失意,他临终时候的悲凉跟死后装殓的简陋的情况.
有好几次他简直要昏晕过去,他全身的筋肉痉挛者,心上有着剧烈的刺痛.
外面的风沙咆哮着,灯火一跳一跳地好像就要熄灭.
窗前的天竹在狂风里嗖嗖地响,不断地扑上窗来抓打着窗纸.
……一幕一幕地,他起始回忆着弟弟.
在前半生的二十年里,这两兄弟是始终在一块的.
他们一同上私塾,一同进学堂,一同受着尊长的夸奖跟父母的爱怜;虽然有时因了弟弟格外的聪慧而得到分外的赞誉时,在做哥哥的心里就不免蕴蓄着浅淡的妒意,不过弟弟的优秀到底也还是哥哥的一种光荣,所以除了偶尔的纷争以外,在那二十多年的日月里,兄弟间是始终有着深切的了解的.
可是自从弟弟过厌了破落绅士的日子,坚决地离开这祖传的家园到一个都市中去开始新的生活以后,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就自然而然地把两兄弟分隔得遥远了.
自那以后,又是二十多年的岁月.
在这中间,两兄弟同样地都没有享受到人生最低的一点幸福,可是还都同样倔强地生活着,忍受着所有人生里可能受到的折磨.
他们很少通信.
有一次哥哥到都市中去探望过弟弟,弟弟也曾几次地回到家来,不过这种短期的接触更助长了相互的轻蔑跟各自心中的倔强,于是此后他们中间的关系就无形地断绝了———直到杜二先生死去的消息传到大先生的面前.
读着报丧的信,大先生的心里掀起着深深的内疚.
他不再蔑·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视他的弟弟了,因为从那封信里他明白了弟弟是有着比自己更大的生活勇气的.
在他临死的前几天,他还勉强地爬在枕上写信托人觅事,对顶痛恨的朋友告罪,用乞怜的口吻向人借钱;等到他晓得自己再也不能活下去的时候,他对旁边的亲戚说:"我要死了,我的一生是一个失败.
我决舍了家庭,疏离了兄弟,甚至牺牲了人格,不愿顾脸面……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活下去!
可是现在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只有恨我自己.
我死后,请不要告知我的儿子,让他好好地读书吧;也不要通知我的哥哥,也不要把灵柩送回家乡去,我不愿我们光荣的祖坟里埋下一个失败者的死身!
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去,让我无声无息地埋掉了吧!
"杜大先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的弟弟了.
世上的一切都错待了他,难道在同胞哥哥的心里也寻不到些须的温煦吗为了这,他写一封快信告诉那个亲戚,一定要他把二先生的灵柩运回家来,他要替他修一座像样的坟墓,让他平静地安息在那儿;并且他预备在弟弟的灵柩运到村上的时候,他要对着棺木说出他心底的忏悔.
接到回信,一切都照办了.
按照信上写明的时日,在今天下午灵柩就可以运到村上.
坟墓早已修好,一切葬事的设置也完全照大先生的话办妥了,不过他依旧不放心,他一定要亲自到村外去看一看坟墓修得怎样.
二日色的确是短得厉害,刚刚吃过午饭,太阳光就退下一条棂子去了;不过今午的阳光好像特别充足,它照耀着下余的九格窗棂,使这熏黑的四壁中间也摊到些须的光亮.
几匹微弱的寒蝇频频地扑着油焦的窗纸,发出小鼓般冬冬的声音.
趁着房中稀有的明亮,进宝跟他的哥哥进禄在炕上来回地翻滚,指点着墙上破败的年画,模拟着黄天霸的英武或是杜十娘沉箱的姿势,这都是经过爸爸的·5·风沙指点才学会了的.
可是今天的爸爸却再也无心来鉴赏自己训练出来的成绩了,他在一件一件地扣着衣服的纽扣.
"进宝,好孩子,到那边衣橱里去给爸爸拿风帽来.
快去啊!
"这话给正在外间里洗刷碗碟的太太听见了.
本来,在吃早饭的时候,大先生就提过要出去的意思,太太没有答腔,装作并没有留心的样子.
现在她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她走过去拉住进宝,向丈夫问道:"要风帽干吗""我要出去一趟,去看看二弟的坟修得怎样了,灵柩是今天晚上就要到家的.
""坟不是已经修好啦吗我真不晓得有个什么看头……自己的病还没有好.
""病倒是小事.
亲兄弟一场,不亲自去看看心里总是过不去的.
""亲兄弟现在老二死啦,你也记起是亲兄弟来啦!
他没死的时候,是你记得他呢,还是他记得你呢亏了还说是亲兄弟!
"这一来杜大先生可真火啦.
他巴巴地顿着茶杯的底子,气得两只臂膀连连地抖动着.
每次生了大气他都是这么样的.
他不再跟太太讲什么废话,只用严厉的声音对进宝吩咐着:"拿我的风帽来呀,进宝!
你听见了吗"看见爸爸生了大气,孩子不敢再遵从妈妈的命令了,做妈妈的也不敢再去拦挡孩子,一任他从橱子里拿出风帽来驯顺地递给爸爸.
爸爸气哼哼地穿上鞋子,戴上风帽,顺手拖起一支拄杖对孩子说:"走!
进宝、进禄,我领你们去看二叔叔的坟茔!
"两个孩子带着恐惧的神色,静静地牵着爸爸的袖子走出屋去,只留下妈妈委屈的啜泣声在房中缭绕着.
一年来没曾踏过的街巷,在杜大先生想来定然会有着很大的变异了.
但其实是不然的:街巷依旧是那么的鄙隘,在阴沟的垃圾·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旁边照例是几条肮脏的猪在那儿用嘴巴子钻寻着.
只是街上的孩子都好像大了许多,从前抱在妈妈怀里的,现在居然能蹲在门口拉屎,并且还知道不时地向前挪移,把一堆堆冒着热气的东西留给身后的狗仔了.
各家的场园里聚积着稀少的柴薪,很少的房顶上修葺了新草,而一群群讨厌的麻雀却总是在那上面唧喳着,掏着洞穴,仿佛故意跟穷苦的人们为难似的.
道旁晒太阳的人们用一些嗟叹的话慰问着大先生:"大先生快一年没出门啦,听说是身子不壮实……""咳!
真是没有想到哩,二先生竟这么快就……""……谁不是这么说呢.
咳,人生有命,福寿在天哪,这是没有法子的.
"一路应答着,杜大先生走到村庄的尽头了.
在围墙外面,风猛烈地刮着,杜大先生的病体简直有点抗不住.
他拉下风帽的边缘盖住了整个的脸,只把两颗眼睛露出来,不时地眺望着远方.
他恨不得立即达到目的地,详细地体察一下弟弟的窆穴.
现在,痛惜弟弟的心情,竟有着宗教一般的力量在支配着这可怜的哥哥了.
二先生的坟茔离村庄不远,位置在一片平坦的原野里,有几颗新栽的松树点缀着.
孩子们的眼睛到底是敏锐的,老远处他们已经看见那拱立在两列黄土中间的璀璨的坟门了.
进宝拉拉哥哥的手,指着前面说:"哥,你瞧,一座庙子呢,嘿!
""对啦,多么好看呀,比土地庙还新哪!
""放屁,放屁!
"大先生连连地喝叱着,"那是二叔叔的坟茔,怎么好说是土地庙子呢!
"整个的一个下午,杜大先生在弟弟坟墓的旁边兴奋地逡巡着,有时他仔细地瞅着坟门上的油漆画,告诉匠人多加一点金末上去;有时他又跑进沁凉的坟洞里用拄杖拨弄着砖石,叫小工在缝隙的地方多放一点泥灰;有时他又同监工走出几十步去从远处观望这·7·风沙座坟茔,批评着它的风水、明堂的方向跟树木的位置,并且还计划着将来在什么地方树立碑铭,什么地方安置供桌…….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疲劳,也忘记了年来的疾病.
这时候,孩子们在附近的田野里摘些酸枣,捕捉蚂蚱之类有趣的虫虫,尽量地嬉笑着,奔跑着.
直到玩得厌了同时也感到了疲倦的时候,他们才跑到爸爸跟前来,牵着衣袖子要回家去.
这提醒了爸爸,他抬头望望,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郊野里远近的景物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暮霭了.
自己的村子里,从每家房顶上都飘起着浓黑的炊烟,顺了傍晚时候的劲风,一直向高空中飞卷上去.
"还是早点回去吧,这么大年纪小心别着了凉.
"监工说.
三吃过晚饭,天已经大黑了,风也大了起来,可是灵柩还是没有消息,就是派出去迎接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回来.
大先生在堂屋里来回地踱着,后来终于耐不住,又拄着拄杖出到门口.
没有月光,村子里黑黝黝地,什么也瞧不见.
只更夫们已经起始了他们的工作,村外面梆子跟破锣从两个相对的方向里传过来:"梆!
呛啷!
———梆!
呛啷!
———"这么单调地呼应着.
忽然,从村子西头闪来了一个光亮,那大概是一个灯笼,一晃一晃地向这边来.
打灯笼的人似乎是一位生客,因为他走得很慢,并且在每家门口都停下来端详一会,再高擎起灯笼照一下门牌的号字.
大先生断定他一定是运灵柩的人,就老远里招呼着:"喂!
这边来!
这边来!
是不是找姓杜的"果然跟大先生预料的完全相符.
在小灯笼黯淡的光线底下,大先生看出那是一个苍老的面孔,因为奔跑的疲劳而连连地喘息着.
放下了灯笼,他说:"你就是杜大先生吗———噢.
我是运灵柩的孙先生派来的,·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叫我来通知一下,杜二先生的灵柩已经宿了邱哥庄了,今夜不能到家,因为过白狼河断了一根杠!
挺壮的杠子一天压断了两根,咳,看样子二先生真是不愿意回家呢,我们在那儿祷告了好久……""噢,你们走的是东路呀,为什么不奔大路走———压断了杠子又怎么办呢""杠子倒是已经又赁下一付了.
只剩二十里地的路程,明天晌午以前一定可以到家.
对了,孙先生还叫我通知大先生,那边的孝子并没有跟来,请这边的侄少爷们预备迎柩的事.
""怎么进爵那孩子,他没有随灵回来吗""他有一封信在这儿,"老头子说着从肚袋里摸出一封很厚的信来,交给大先生.
"我还要赶回去,是孙先生吩咐的,一定要赶回去.
好,就这吧!
"小灯笼又向着原来的方向绕去了,慢慢地消逝在村路的拐角处.
杜大先生呆站在那儿,他没有想到留来人喝一杯热水,或是细细地问一下,就让他匆匆地离去了.
这老头子的一切话语都使大先生感到奇特,他简直不能相信事实跟期望中间会有着这么大的差异.
向村路的黝黑里投射了最后的一瞥,他踱回家来,连忙去拆读侄子的信,相信着从那里面他会抓到一点儿分晓.
瑟缩的手展开来的是几张残破的纸,上面零乱地涂着一些字句:"伯伯:两个月来我所处的境地是你老人家做梦也梦不到的.
就是死去的爸爸也不知道,因为通常我是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没事不回家去;也许那在天之灵现在已经晓得了儿子的着落,可是这又有谁晓得呢……其实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早不像刚刚进来时候的痛苦了.
四壁间投袭下来的幽黯仿佛已经咬死了我的心,我已经不再留恋地凝视那片从铁棂中间格·9·风沙划出来的天空了.
每天三次的放茅,许多镣铐锁链的声响就会从楼下的院子里传到我的耳中,到了夜晚就连这点声响都没有了,只有凶猛的狂风吹得我不能入睡,一直到天色黎明风沙平静下来的时候,于是又会有人来把我牵到特务队长的房里,享受我每天例应得到的一份恫吓.
伯伯,读到这儿,我想你老人家一定会知道你的侄子———那在最近死掉了爸爸的孩子,已经不是一个自由的学生而是一个牢狱里的囚徒了.
伯伯,我相信你是顶痛惜我的,正如我的爸爸痛惜我一样;同时也正如敬爱着爸爸一样,我是始终拿顶大的热情敬爱着你老人家.
不过,在这种事情上,我相信你是永不会了解你的侄子的,因为虽然我们中间有着血统的弥近,但不可否认的也有着时代的鸿沟!
你跟爸爸都太老实了,你们一致地承认世界上有着正义,好像自己不做坏事,那谁也不会错待了你.
你们把世界看得太光明,把人性估价得太高贵.
可是事实上,爸爸死了(那是孙家舅舅探狱时告我的),死得那么可怜!
你老人家在风烛残年里受着苦.
而我,一个无辜的青年,只为了正义感的迫切使我做了被良心要求着的最低一点事情(关于这我不能够细说),可是就这一点顶小的事情,也已经很够送掉我宝贵的生命了.
不过,你老人家莫太担心,我还有着一线的希望.
无论自己多么达观,我始终是不甘心让他们那些……把我偷偷摸摸地弄死.
在你老人家的脑子里也许会把我想做一个冷酷的人,竟不知道在爸爸的残年里给与他一点安慰.
这我是不能同意的.
我相信世上的人除了祖母怕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着我的爸爸了.
而我爱他,并不是因了先天血统的规定,而是因了我们生活的接近,十年中我目睹他受到遍体的鳞伤,使我对于可怜的爸爸起了莫大的同情.
我钦佩他,因为他有勇气脱离了半死不活的绅士生活,到都市中来打开一条新的路子;我可·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怜他,因为他直到最后还只是悔恨着自己,而对于一切的黑暗缺乏一种反抗的魄力!
当孙家舅舅来探望我的时候,他告诉我爸爸临终的情形,他的遗言……我的脑子里就立刻浮出一个可怜的老人的阴影,他匍匐在人们的脚底下度过了一生,死后也还是蜷曲着身子.
就这一点,亲爱的伯伯,你应该笑逐颜开了,因为你的侄子是绝不再像他的爸爸了,他就是死在刑场上,尸身也还是挺直的.
现在天色渐渐地发白,孙家舅舅替我买来的洋蜡已经只有很短的一截了,剩下来一层层的烛油堆积在桌面上.
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它愤怒地挟着沙土,在监楼外面的荒野里咆哮着.
我很清楚地听见楼下面那辆载重的汽车在轰隆轰隆地开动着机器:就是它把我载到这楼上来,也就是它常常在黎明的时候,把几个跟我相仿的青年人载到那边的荒野里去.
听到从那面传过来连续的枪声,我已经不再从草铺上爬起来张望了,我知道早晨的云雾一定遮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清那人生里顶残酷的剧幕.
每次我只是麻木地翻个身,侥幸地想着:'反正这次不是我.
'是的,只要最后的命运临不到我,我就还有充分的时间来追念我死去的爸爸,我受苦着的伯伯,跟所有像我爸爸伯伯一样受苦着的人们……亲爱的伯伯,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冰冷的手梏紧紧地扣住手臂,真是疼痛得厉害.
刚才开走的汽车,想已达到了荒野.
你听,'拍!
拍!
'两响懒懒的枪声传过来了,还跟着两声更浅淡的回响.
我再也耐不住了.
我想放下笔到窗前去望一望,但愿今早的原野里不再有厚实的烟雾,障碍住我的视线吧!
给你请安!
侄进爵谨上*月*日"·11·风沙四第二天中午,杜二先生的灵柩被运到村上来了.
人们只看见进宝、进禄穿着丧服在前面引领着,到村东头的祠堂里去.
这一天,大先生没有出门,那并不是因了太太的阻拦,而是他自己再也不想出门了.
昨天兴奋的心情已经完全消灭,他再也不关心弟弟的丧事了,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平常顶喜欢过问的,也特意地避开;并且他开始怕见阳光,讨厌儿女的欢笑,拒绝较为美好的膳食了.
沉默完全征服了他.
只有在风沙顶迅烈的夜晚,妻儿们发了鼾声的时候,他还偶尔从抽屉里拿出侄子的信,戴上宽边的花镜,在摇曳的灯光底下细细地读着.
从那天起,杜大先生感到了生命的衰残.
·2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紫荆开花的时候(短篇小说)一海岛上繁茂的樱花总是跟春天汹涌的潮水一起来的……可是,不管海岛上春天的景色点缀得多么好,斯塔夫斯基先生的院子里却永远是一味的阴沉,寥落.
他住在若鹤山的犄顶上,从滨海的沥青路望上去,在比栉的日本人家的住房跟葱茏的林木后面,只能看到他那红瓦的房顶跟一个三层阁楼上的小小的窗户.
你必须顺了沙石的盘路爬上去,直到两条腿子觉到了酸痛,在拐过第二个弯以后你就可以看见那座矗立在灰色的篱垣后面的剥蚀零落的楼房了.
据说那座楼房当初是非常壮丽的,因为建筑部位的优越,它高高地睥睨着下面宏旷的海港.
在德国占领时代,一位青年的海军将校作了它最初的主人.
就是现在,虽然给一个俄国人的简单的家族住了进去,它却依旧多少地保留着当年气息.
在房前空旷的草坪上立着一架小孩子玩的秋千,一条绳索断去了,另一条带着糟烂的踏板懒懒地垂着;另一边是一个中国式的茅亭,天晓得有多久没经修葺了,圬栏的草深深地凹陷下去,使人想到荒山路上遇见的死狗的肚皮.
就在这茅亭附近,一棵白皮的紫荆树带着满身毛茸的紫色小花,傲岸地挺立着.
———是它把海岛上多余的春色分给了这飘泊流浪的人家的庭院.
每天带了俄文课本跑到这样的一所房前来按着门铃的事,已经是半个月以来的习惯了.
不过这次代替了中国的老仆人出来开门的却是斯塔夫斯基先生自己.
一见面他就说天气一天天暖和了,从此我们的教室不妨从客厅挪到茅亭这边来.
于是我们就一同走上草坪去.
可是我忽然发现在紫荆树下的排椅上已经先坐着一个人了,那是一个日本的青年学生,秃光的脑袋上戴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在那儿低着头看一本什么杂志.
他看得那么起劲,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连招呼都不打.
坐下来,功课就开始了.
那个日本学生也并不初学,因为他并不要求学习字母跟拼音,却从我所学到的地方一同读下去———这一天我们学到的第一个生词是"同志".
"同志也就是同伴,同学,"斯塔夫斯基先生说.
"譬如你们二位吧,就是学习俄文的同志———噢,你们还不认识呢,真是对不起,我竟忘记替你们介绍了.
这位是*先生,这位是中岛先生,你们都年青,又统统是黄种人.
"我们笑了,半欠起身子鞠一个躬,又坐下去听起讲来.
功课完了以后,我们照例有一段闲谈的时间;不,与其说是闲谈,不如说是静静地坐着.
这时候,斯塔夫斯基先生一定命令中国的老仆人去弄一点茶,并且把两只洁白的小卷毛狗从窝栏里放出来,叫它们在主客中间闻嗅着,增加一点儿温存.
于是我们全都默默地去鉴赏那躺在我们脚底下的平静的都市.
海军栈桥像一条蜈蚣躺在湾子里,几个小火轮傍近着它.
灿烂的樱花从每家庭院的空隙里充溢出来,在那上面时而飘起着几条彩色的绸鱼①,张大了·4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这好像是日本的一种习俗,每在春天,尤其是献灯节的时候,他们总喜欢把几条大大小小的绸鱼挂在房前的旗杆上.
这倒底代表些什么意义,没有问过他们,所以不能解释;不过据中国人说法,那是生了小孩子的时候表示庆贺祥瑞的意思,每一绸鱼代表这家庭中的人员,顶大的两个自然是家主夫妇,而那个顶小的小鱼大概就是那个新生的小家伙了.
嘴巴用乳白的肚皮尽量地吸入着三月的海风.
街衢寂静着.
偶尔一个花儿匠会挑了一担鲜花出现在山下的马路上.
"哈———那———"①那么寂寞地唱着,又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
"真奇怪,"斯塔夫斯基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带着感伤的调子说,"这儿连一点中国的气息都嗅不到;真的,在每个西洋人的眼睛里,这简直完全是日本的景色呀!
""怎么,看样子先生倒是很喜欢日本的吗"这是我第一次从那个日本青年的嘴里听到的话,他的英语说得那么笨拙,还掺杂着许多日本的拗音.
"不,我并不喜欢日本.
正如你们各人热爱着你们自己的国土一样,我始终是爱着我的祖国,那遥远处盖着冰雪的露西亚.
不过,我倒是十分喜欢这樱花……""嘿!
"我笑一下插进去说.
"我跟先生是正好反对的.
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比樱花更使我讨厌的了,它带着一股浓重的日本人的气息.
""哈哈哈哈……"中岛君笑了,口里的英语就说得更不妙.
"你这是一种偏见……哈哈哈哈……"他笑得我不好意思.
我正要预备几句委婉的话找补一下,可是那个十分健谈的日本青年马上又开口了:"我也是十分讨厌樱花的,这也许因为我生长在樱花的国度里从小看厌了的缘故,我顶喜欢的倒是这紫荆.
"他指着近旁的那一棵说.
"记得第一次认识它是在哈尔滨的公园里,那时我也不过七八岁,可是从那时起我就爱上它了.
我很早就觉得它仿佛是象征着一个什么新奇的世界———"斯塔夫斯基先生好像被感动了.
他说:·51·紫荆开花的时候①"哈那"是日语"花"的音译,中国花儿匠而专逗日本人的买卖者往往如此呼叫;有时亦呼"希来以哈那",意即"好漂亮的花哪!
""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桩旧事.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病了,我的祖母,可怜的黎第亚·伊凡诺夫娜(愿她地下平安),她看护着我.
当我发烧得顶厉害的时候,她给我讲了一个美丽的紫荆花的故事,那是一个很旧的露西亚的传说,说在一个严冷的春天的早晨,一个空苦的农奴躺在床上要死了,他指着窗外院子里的紫荆树对他的儿子说,等到这棵紫荆再一次开花的时候,他的儿子就不要受苦了,那时将有一个新奇的世界出现.
于是他死了,紫荆从此就不开花.
他的儿子出去当兵;他每年回家一次,看那棵紫荆是否开了花……一次一次失望地离开家乡,但他却永远不抛弃那个信念……""后来呢"我焦灼地问.
"后来吗———我亲爱的祖母,她死了;而后一代的人们却已经获得了幸福.
"他凝滞住了,低下头去不再讲话.
他那两匹驯顺的卷毛小狗,从长眉毛的间隙里射出黄绿色的目光,傻气地凝视着它们的主人.
"我们该走了.
"中岛君站起来说.
"先生好像起了很深的乡思,是的吗"斯塔夫斯基先生默默地送我们到大门口,只说了一句简短的话:"我不久就要回祖国去了.
"二从此斯塔夫斯基先生就当真不再教我们俄文了.
一个月后他果然带着妻子到北方的另一个都市去,预备转道回国.
我失去了一个良好的教师,然而同时也得到了一个知己的朋友,那就是中岛君———自从在斯塔夫斯基先生家里认识以后,我们竟很快地建立了我们中间的友谊.
他叫中岛隆一,是长崎人,然而却出生在久留米.
七八岁就跟·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着父母出外流浪了,直到十五岁那年,他说,才定居到这个滨海的都市里来.
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他的爸爸开设着一家小规模的牛奶店,靠着这个店铺的收入,一家人度着他们俭朴的生活,就是他跟他妹妹上中学的费用也完全从这里面开销.
为了不忍看着年老的爸爸独个儿操劳,勤勉的中岛君就极力利用自己课业的余暇去帮忙他.
每天一清早,你可以看见他披一件松弛的和服,用穿着木屐的脚,缓缓地蹬着一辆送牛奶的自动车,在街上奔忙着,一面还愉快地吹着口哨.
吃过早饭以后,他的装束就会变得完全不同:那是一身规规矩矩的呢制服,配着闪耀发光的铜钮扣,一个大书包垂在肩上,有时那里面还装着一张弓或是两柄木剑……我知道,他这是要到学校去了.
记得第一次认识以后,就在那天辞别了斯塔夫斯基先生的下午,我们谈了许许多多.
他生长在中国已经十几年,我又是自小就住在这日本气氛十分浓重的都市里,然而他的中国话竟一点也不会说,而我除了几句骂人的下流日本话倒是十分熟习之外,正经的日本语也是一句都说不来的.
所以我的谈话还是不得不运用那并不高明的英语.
除此以外,我们还在谈话中极力找机会插进几个俄国词———那远别了的斯塔夫斯基先生留给我们的可怜的单词.
那天的谈话是这样展开来的.
"为什么斯塔夫斯基先生忽然想起回国呢"我问.
"这并不是偶然的,你晓得,我很早就跟他认识了,从前也曾跟他学过俄文,所以对他特别清楚.
他本来是旧俄的贵族,革命后跑到中国来,十几年的流浪生涯使他认识了世界,他积极起来,不久就给中国的官方逮捕了.
住了一年牢房,他再也不愿停留在中国了.
———回国的心思是早就有了的.
""人家收留他吗""那可不晓得,不过据我想也许不会发生问题.
斯塔夫斯基先生还年青,将来的前途是光明的.
可是我们……尤其是日本……"·71·紫荆开花的时候"提到日本,我总觉得一个日本的学生竟而学起俄文来真是一桩希罕的事.
""哈哈哈哈……你的偏见太深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但忽然敛住了笑容,庄重地说:"你不应该再把我理解作一个一般的日本人.
"真的,我真不应该把他看作一个一般的日本人.
然而说句实话,在最初我的确是瞧不起他的;不过当我跟他的谈话逐渐多了起来,并且参观了他的藏书,了解了他的生活以后,我起始钦佩着他了,尤其在一次偶然遇见的小事里,我更能充分地认识了他和一般日本学生中间的差异.
那是发生在暮春的季节,樱花已经残了,树底下到处堆积着白茫茫的花瓣.
我和中岛君,还有他的妹妹静子姑娘,三个人一同缘着日本神社的长长的石阶走上去.
天气已经挺热了,我们的脸上都微微地冒着水汽.
在神庙旁边,有一片像是公园的设置:那儿有许多铁栏,里面装着各种的禽鸟跟兽类,许多日本孩子围挤在旁边.
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无聊地望着那些栏里的禽兽跟站在栏边的游人.
忽然,从石阶底下传来许多铁底鞋子的沉重的急响.
等声响近来,我们才看见那是一队海军的士兵.
新近专为来参谒神庙:有许多军舰停泊在海湾里.
他们陆续地上陆,虔诚地跑到这神庙前面不停地鞠一些躬,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大把地丢到庙廊底下聚钱的屉子里,再到一旁边清净的水池边去喝点儿泉水或是洗洗手,于是就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他们的军舰上去了.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女孩,看样子不过六七岁,从泉水旁边跑到那些海军士兵的跟前去.
一面跑一面喊着:"奥陶桑———奥陶桑———"①·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奥陶桑"是日语"父亲"的音译.
她紧紧地牵住一个水兵的衣服,说了些我听不清楚的日本话.
那个在上唇上留着一丛小胡子的水兵给小孩叫得呆住了.
过了些时候,那个水兵仿佛明白了一点情形;他俯下身去,说了一些好像是安慰的话.
里面有一句我听得很清楚:"我不是你的爸爸……"一面说着,他推开女孩子手跟他的同伴们走了.
女孩子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把小指头咬在嘴里,凝视着那一群螃蟹似的动物悉悉索索地走下石阶去.
于是她就抽咽着哭起来了.
静子姑娘跑去把她拉过来,用手巾替她揩眼泪,一面说着许多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话.
我闷急了.
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呀"中岛君始终静默着,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了极大的痛苦.
半天他才说:"这就是大和民族的精神,这就是大和魂!
"我依旧不懂,索性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勒逼一个回答.
又老半天,他才吐一口气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我认得这个小女孩,她叫芳子,从前我们曾住过邻居的,我跟妹妹都喊她芳姑儿.
她跟我们一样,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她的爸爸当海军陆战队,一二八战争在上海被打死了.
她的妈妈不肯把消息告诉给孩子,每当孩子问起爸爸来的时候,她就总说等到春天开花的时候爸爸一定来拜庙,所以孩子就当真跑来等她的爸爸了,于是就等着了这个很像她爸爸的家伙……唉,这就是大和民族的精神,这就是大和魂!
它剥夺了人家的爸爸,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哥哥,你不要这么说.
"静子姑娘插进来用英文语说.
"你不能否认我们现在有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
为了我们国家民族的远大的发展,就是偶尔发生这么一两出小小的悲剧,也用不到十分悲哀的.
"·91·紫荆开花的时候中岛君生气了.
他气哼哼地接过去说:"是的,用不到悲哀.
嘿嘿,等到人家来剥夺了你的哥哥去,那时候你就会晓得什么是悲哀了!
"此后就谁也不再讲话,大家默默地走下神社的石阶去.
半路上,中岛君拍拍那个叫做芳姑儿的女孩子,说道:"跟我到果子店去,我给你买点儿弹子糖,吃着弹子糖就别再要你的爸爸了,对不对"小孩子点点头,跟他一起跑到正街上去了.
三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潮水又汹涌地拍击着石筑的堤岸,繁茂的樱花更其惨白地盛开在每家庭院的时候,静子姑娘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悲哀,并且说来可怜,她已经懂得太多了.
那时候我刚刚从多半年流浪的生活里回转来,像一只海燕似地跟了温煦的气候,我又栖息到这北方的海岛上来了.
有一天,偶尔在公园里一个树木荫蔽地方的木凳上,我发现久别了的静子姑娘独个儿坐在那里.
她还是当年的装束,两条油光的发辫垂在后肩上.
我走过去,一面招呼着:"静姑儿,快一年没见面啦,你好吗"听见我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可是当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我的时候,她立刻跑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是你吗……我,我是挺好的,可是你的好朋友隆一———我的哥哥,他已经死了!
"我惊呆了,问:"死了———这是你说的吗""死了.
是我说的,一点也不错.
去年你离开这儿不久,他就给居留民团派到满洲去服军役去了.
前些日子爸爸从领事馆接到关东军方面的消息说他在一次剿匪的战事里被打死了.
听到这个·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消息,爸爸便发了疯.
那天晚上他喝了过多的啤酒,就把自己的店铺整个地捣毁了!
他自己受了些微伤,送到医院去,那晓得又转成了脑膜炎……""那么你为什么还呆在这儿呢""医生不准我傍近爸爸,说是害怕传染;妈妈在那儿看守着他.
这些日子我总是跑到这里来,因为过去我常跟哥哥一同坐在这里,我总觉得他还像孩子时候捉迷藏一样,等一会儿就会被我发现躲在草丛的中间了……"她停一会又继续说:"不!
他没有死,他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好好儿地呆在那里.
"于是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中岛君的小像,那像片的角都龌龊了,大概是被那可怜的妹妹装在口袋里,或是握在手里经时太久了的缘故.
她用指头指着像片给我看,并且说:"你瞧这像是一个死人吗"看见那张熟识的面孔,我的眼泪也不觉地涌出来了.
那整个的一个下午,在沉痛的静默里送走了,等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我就站起来说明我愿送她回医院去的意思.
可是半路上我们竟不意地走过斯塔夫斯基先生的故居,这使我停住了脚步.
那所房子依旧衰颓地矗立在那儿,门上挂着招租的条告.
衬托在灯火辉煌的邻舍中间,这座楼房显得异常的空洞而且可怕.
只有大门上孤零的门灯还发焰着一点黯淡的光,剩着这点儿光亮,我又一次瞥见了那棵傲岸的紫荆树,相别以来它的花开得越发繁茂了.
"你瞧那棵紫荆树,"我对静子姑娘说.
"去年这个时候,我跟你的哥哥还有一个俄国人,一同坐在那边的亭子底下谈论着它,你的哥哥说它象征着一个新奇的世界.
我们三个人虽然代表着世界上三个不同的族类,却都一致也憧憬着一个东西……现在呢,那个·12·紫荆开花的时候俄国人已经回他的祖国去了,而你的哥哥却在满洲送掉了性命……""让我来代替了哥哥吧,"静子姑娘说.
"不过我不要憧憬,而是要促成它,使它更早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并且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个新奇的世界已经不远;它就要来了———在另一次紫荆开花的时候.
"一九三七年元旦写成·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临歧(短篇小说)一康熙十四年八月初五的夜晚.
在邻近太白山麓的郭家寨村里,人们有些惶惶不安了.
要说是受了三藩起事的影响吧,三藩起事已经快一年了,壮丁们给抓到周至县城里去的事,虽是屡见不鲜,可也还没有这么普遍地骚动过人心.
因为富人呢,走动走动官府,拉去的子弟自然可以回来;穷人呢,那就是一去如石沉大海,家里人也不能不勉强认为替皇帝陛下去服务是一件义不容辞,或是不义亦不能逃避的损失.
要说是受了王辅臣这员驻扎甘肃的藩将忽然倒戈,连汉中府也丢掉了的震动吧震动确是震动了的,可是说句实在话,大家心底里倒是在欢迎这震动.
因为就不说满洲人强迫剃头和穿什么马蹄袖子的事,河北保定府旗人圈地的消息是早就传开了;还有人说,山东青州府的汉人也都给撵到海岛上.
这是要一把扼死汉人的办法,比较抓抓壮丁征些粮草是更不能容忍的事.
所以自从汉中丢掉以后,不论贫富的人家,倒是统统习惯于在保持静默中,寄托一个幻想.
那么这骤起的惶惶不安,倒是由于二曲夫子的行止引起来的.
好几天以前,从西安府从富平县,都曾派了轿子来.
府里的差人还牵有几匹很神气的高头大马.
那些人,据说有的进城禀见县太尊去了,剩下的住在村东头的庙里,因为二曲夫子是一向不应酬官差,也应酬不起的.
这些人马轿夫,自然是接二曲夫子到省,再不然到富平县,还有人说直到现在皇帝爷那里还是一口咬定,非把这个什么李颙给请到北京城不可呢.
可是岔子还不在这里.
昨天,初四的夜里,也可以说是初五的黎明.
说是南山上有十几个卖木炭的歇到了村西头的庙里,还带有两付滑竿哪———窍眼就在这里,闷葫芦也就在这里了.
"二曲夫子要上山了,"人们用压低了的声音传说着.
"听说那边的游击司令已经派来了滑竿.
""我们也一同去吧.
"每一个害怕圈地的人,都在心头里隐秘地想着.
二可是在二曲夫子居住了整整一年半的那座简陋到无可简陋的住宅里,一切都寂静着.
在往日,这正是二曲夫子在灯下静坐习恭习敬的时间,今天他却极端例外地到后面的窑洞里去了,他在那黑暗中踱来踱去.
李太太的纺车也极端例外地停止了它的哼哼,因为这位老太太正给两个儿子逼迫得不可开交.
"妈妈,还不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天不明我们就要动身了呀.
"慎言说.
"去问你父亲,"妈妈说,"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还提爸爸呢,"长子慎言也咕噜着.
"他仍是教我们去读四书,说读诵了自然可以翻身的;可是妈,咱几时翻过身不说吃穿坏,就光担惊受怕,也受得够了!
妈,您不晓得,皇帝爷就总是怀疑爸爸有恢复明朝的野心,今天征,明天抓,后天叫巡抚、藩司派木板来抬,大后天再叫知府知县用绳来捆……爸爸倒也清闲,两眼一·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闭,水米不入;可是我哪,我这为人子的,东磕头,西递禀帖,妈妈,您替……""不要说官,就是那帮流氓也把人呕死了.
"二儿子插进来说.
"妈.
您呆在家里,哪里知道这些.
张煌言打南京他们也要加强监视;顾亭林来宿一夜,他们也爬到窗子底下来听;这次吴三桂的来头大,听说干脆要爸爸的命……这就是为什么害得我们城西门外头好好的新庄堡房子不敢住,硬是住到这见鬼的郭家寨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妈妈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你们去问父亲去.
"这时他们的父亲正在黝黑的窑洞里踱来踱去.
从窑洞的后端,正有一股浓烈的牛粪气喷发出来.
老先生倒背了手;盘旋在他那脑海里的,也早已不是什么"道问学"和"尊德性"的分别问题,而是村东头或是村西头的选择问题了.
他开始觉悟到,去解决后一问题还较解决前者一类的问题更使他那聪颖的脑子感到困惑.
"爸爸!
"黑暗里忽然有了这样的声音,使他心中不免一悸,但立刻平复了.
并且他从声音上判断,那是两个儿了齐跪倒在地下发出来的哀告.
"好的,好的,"老先生口吃地说,"有事我们回屋里谈,你们先起来,去燃上灯.
"三"我刚才已经决定了,"爸爸走进到灯光中来,对垂手侍立在两侧的孩子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是不是坐滑竿到———"慎行兴奋地插口问.
"不!
"坚决的回答.
"我要到富平郭九芝县长那里去,他到底是当代的正人,他不会错待我的.
至于南山里的孩子们,我也知道他们很崇拜我,昨天那些木炭贩子不是说得很详细吗他们很想·52·临歧捧出我来做一个号召;可是循名责实,他们是什么他们是盗匪呀!
""可是爸爸,那些木炭贩子说得明白,他们到处是高悬太祖高皇帝的像,还朝夕哭着呢!
""那只是骗鬼的事,"爸爸固执地说,"当初斩桂王于昆明市廛的,不正是吴三桂这个贼吗孩子们,你们想想,你们的祖父,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不是在河南襄城灭贼而死的吗你们想,你们忍心让你们祖父在天之灵,看着他的不肖子孙一个个都去附了逆!
""但是爸爸,"慎言说,"即使他们是贼,他们既然很崇拜您,您就未始不可以教化他们呀.
以儿子看,事情未可如此沾滞.
当年的太祖高皇帝,还不是一个流丐!
况且说回头来,假如您到了富平,固然可以逃开周至的流氓,可逃不开皇帝爷的征诏呀!
爸爸,我实在不忍再看见像去年的那位藩台,硬要拿一把明晃晃的尖锥,刺进您的大腿……""那有什么,顶多是一个死.
""可是爸爸,"慎行插进嘴来,"死了又有什么代价呢!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你说的对,假如我死了,我敢说,那是重于泰山的.
因为我的死对于大明的遗民们是一个号召.
""如其拿死来号召,何如拿生来号召!
爸爸平素不是总说关中之学自泾野少墟以来,就是强调实践的吗""自然的喽,"老先生有意地增加了自己腔调的富丽.
"死也是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实践.
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我是要号召庶民并不是要号召盗匪的!
""那也就是说,您只要号召那些缙绅之家.
"慎言说.
"爸爸,在最初,盗匪不也是庶民的吗'皇帝之赤子,盗弄兵器于潢池之中'……"慎行问.
·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你们的思想太激烈了!
简直就不像是我的儿子!
"爸爸简短而愤愤地说,一面走出去,到太太的房里商议如何打点行装,明早启行到富平县的事去了.
四天还没有破晓.
雾像一条暗色的绢带一样,束住了南山的根.
从山口子里流出来的泉水,那么活泼地激着小河床里的碎石,跳过一个个村庄,流到渭河里去.
水流在暗中发出着零金碎玉的溅声.
一封贴了"富平县正堂郭"的纸灯引导着两乘暖轿,缓缓地向渭河的渡口这边走来.
后面,有些马匹跟着.
再向后,仿佛故意要同大队隔开距离似的,有两个骑在毛驴背上的人在边走边谈话.
"哥哥,你回过头来望望,那山顶上一亮一亮的是什么呀""人家说,那是烧木炭窑里冒出来的,要不便是牧羊人放的野火吧.
""不,要叫我说,那也许就是大明义兵驻扎的营地.
弟兄们冷了,也会放野火的呀.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唉唉,我们这里,可正是肃杀的秋天呢.
""爸爸说我们激烈,你却又如此风雅起来了.
叫你这一风雅,我倒记起来一件事.
前些时合阝阳的那位学者康乃心来见爸爸,登门执弟子礼,退下来在我房里做了一首诗,末句说'河汾吾道在,倚剑向天涯,'他希望爸爸来替华夏恢复江山,我看这是一个幻想,他是要失望的.
郭家寨的老百姓也要失望.
"弟弟仿佛没有听见这一段,他仍在黯夜中从驴背上回顾着南山的野火.
"老二,你为什么老在看山""我舍不得她.
到了富平,怕就再也看不到山了.
""富平也有山,李天生大叔家的对门就是明月山.
不过没有这·72·临歧秦岭的高而险峻罢了.
""恐怕也没有这野火.
……"前边的人们,似乎在嘈杂地停住,有人在提高嗓子叫船家醒来.
这一切,告诉这两兄弟知道,渡口子已经近在目前了.
·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中条山的梦(中篇小说)序从一九三八年春到一九三九年秋,我曾经在山西夏县担任过"夏县人民武装自卫队"和后来由它合并了晋南其他六县的人民武装而组成的"第二战区政治保卫队"第三支队的连政治指导员.
这支队伍,也正如"决死队"一样,是在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领导下的一支抗日新军.
在那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亲眼看见了我们的部队从乌合之众的状态,通过了政治工作,变成了一支有相当坚强战斗力的抗日人民武装.
后来我因为支持不住疾病的缠累,不得不退到当时"逆流"力量已经开始生长的陕西,到乾县去教书.
在被监视与几乎每封来信都被检查的迫害下,只好拨脱了一切的活动,抽取出寒暑假的空暇,打了好多通宵的夜工,写成了这样的一本小说.
在小说快写完的时候,"逆流"已经汹涌起来,山西的旧军开始向新军进攻,我们的原部队已突围向晋东南去了.
听说,有不少当初一道工作的同志,牺牲了.
因此,我写完此书时的心情至少是这样:这本小说总算替他们底不朽业绩,做了一番报告与存案吧.
小说写成后,首先寄到重庆当时"军委会"的"文委会",请沈雁冰先生设法出版,但稿寄到时,沈先生已去香港,稿子退回了.
等打听到沈先生香港的地址后再寄去时,又恰恰遇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稿子毁掉了.
等沈先生回到桂林,蒙他又来信要稿子,于是重誊一份寄去,结果格于检查,不能通过,反有被检查机关扣留的危险,据说幸亏熊佛西先生给要回来了.
对日快胜利时,蒙章靳以先生介绍刊入《抗战文艺》,目录在报上已刊布,刊物却始终没有出来.
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又蒙郑振铎先生编入《文艺复兴》,作了两期的连载.
(当时发表时,用的是笔名"冯夷".
)从写完到印成铅字,整整费了六年的功夫.
现在又蒙王任叔先生介绍到海燕书店来出版,等印成书本时,上距脱稿已将近足足的十年了.
在这里,我愿意写下我对此书的自我批评.
我觉得这本小说,基本上还可以勉强说是要得的,因为它的作者曾以自己亲身工作中的体会为出发,企图去尽量忠实地报告一下抗日战争初期中一个较典型战区里一支小小人民武装的成长.
但无可讳言地,它有着许多毛病.
如:(一)在写作的当时,陕北整风运动尚未展开,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尚未发表,为工农兵的文艺方向未明确,而我又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学习了很不算少的西洋文学名著(特别是法国的福楼拜和俄国的陀斯妥夫斯基)而又接触了很不算多的工农兵生活的人,故在小说中显露了唯美气息的西式句法的写景与大众化的对话互不调和的缺陷;(二)我写作的当时才只二十三岁,经历人生太不深刻,写典型的技术太差,故在小说中仅仅把一两个反派人物写得还稍有面目,正派人物则几乎完全写成"差不多"了.
其他的毛病自然还多,然其迥迥大端而为作者本人所理解到的,是如此.
谨写在这里,敬候读者们的不弃指教.
写着这篇短短的序言,我不禁想起了当年我们一同在中条山工作的同志,除了我的妻始终生活在一起外,其余都已天涯海角了.
一九四八年秋,我从中原到华北经过晋东南的晋城时,曾邂逅到当年我们的政委刘裕民同志(那时他是晋城的专员),我把稿子给他看了,他说这稿子引起了他不少的回忆,并发觉当年工作中错·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误太多(如用体罚对待汉奸嫌疑犯,以及不能很好地组织镇压破坏分子等等),同时也感到今天我们的经验已丰富得多,偏差和错误已少得多了.
最近又从报上看到,当年我们政治部的组织科长孙雨亭同志现在已在西南大行政区担任了民政部副部长的职务,可见他是经受了更艰苦的锻炼、有了更好的工作表现的.
刻下此书在出版前,已来不及寄他看过一遍了.
其余当年的战斗员和指挥员同志们,凡未牺牲的听说都在陈赓将军的部下,在云南了.
身在东北,遥念西南,特别是在这战争贩子们又要掀动新的战端的今日,在校完这本小说之后是不能没有感想的.
十年以来,中国人民已站起身,中国人民的武装已壮大坚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当年日本军阀曾吃过我们那支小小队伍的不少苦头,那么像今天假如战争贩子们当真敢于挑起新的战火的话,像现在身在西南的我的那些战友们会给他们吃多少苦头,是不难臆测的.
最后,谨向上述对此书出版曾给过帮助的各位前辈先生们致谢!
谨向在大西南保卫着祖国边疆的当年的战友们致敬!
一九五〇年九月廿七日,长春市·13·中条山的梦一笨钝的雷声拖着阴霾,退过山的那一面去了;这里,给留在山原、林木和村屋上的,却是被那突然袭来的冰雹和风暴在短短十几分钟之内造成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即便是顶茁壮的玉蜀黍的茎,也都斜倒得离地面只有很小的距离了;像孕妇肚皮样隆涨起来的苞穗,深深陷进了泥泞.
在果地里,就是结在最荫蔽的枝叶间的林檎或花红,都给冰粒和大雨点完全冲洗了脸上的浮霜,现在,她们是在为了被横暴者剥夺了的光艳的颜色而哭泣,而战栗着.
瓜畦里,松软的泥土统统给卷起来,也许是给溅了起来的,掩盖了瓜的蔓和叶;硕大的瓜也仅只给剩下半个脸孔,在痴呆地望着一切受灾的邻人们……几分钟前,给这不祥的突变所震慑,躲藏在窟洞角落里的人们,现在终于敢用战抖的手,拉开自己的门窗了;但一等他们发现牛棚不见了顶角,或是谁家的草垛却有半个在自己院子的水坑里漂着的时候,人们又不禁紧紧地牵住了各自孩子的手,在用听不见的话语祷告了.
像给这祷告召致来似地,远近的墙屋倒塌的声音回答着人们的虔诚.
———哎呀,老天爷,这已经够喽哩……唉,唉,光是鬼子的糟害就尽够俺们受的喽哩……然而,山洪却又爆发了!
在白沙河干涸的河床里,洪流仿佛溃兵似地卷着山峦上所有的泥沙,奔腾下来了.
虽然那泥浑的水涛跟从前干涸的河床从遥远处看来很难找到明确的不同,但那轰隆轰隆的声响,却分明使村庄里的人们再也难于镇压自己心头的悸动了.
但……但……一等那七月天火般的太阳,这儿那儿突破了旧棉絮似·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阴云的罅隙,重新把那炙热的光射到大地上来时,人们才像发现了奇迹一般,觉悟到那冰雹的灾难也不过是一时的.
于是,荷着镰刀和筐的汉子,停留在门口,呆望一会退过了山去的阴霾(他知道在那块阴霾的笼罩下,人们正在忍受着怎样的情景),之后,越过倒塌了的墙边走向田野去,在那里,野草跟田禾正在做着生长的竞赛.
田野里,水汽在悠悠地蒸发着.
那面,静静地躺着中条山.
她那起伏的岗峦,带着在暴雨的挥洒下越发苍秀了的林木,凝眺着盐池的湖水.
在人类的脑子可能记忆的任一场变乱里,山总是平安地、镇静地、用蔼然的轮廓抚慰着人们的心.
但有时,她也会给人带来惊悸和恐怖.
……像这次,当人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山便给予了每颗心以新的不安了;因为在她那显明的山道上,正有四匹马驮着灰绿色的身形,用并不缓慢的速度向山下驰来.
自从一九三八这暴乱的春天开始以来,在短短不及半年的日月中,住居在三角地带里的人们,已经给训练得有如兔子,不,简直像鹿一般地警觉了.
只要在四周的景物中,被偶尔看到(甚至只是被嗅到的!
)什么异样的征兆,人们便立刻抛弃了镰和锄头,瓜筐或者果担,有时连旱烟管都随手摔掉去……只一股劲儿打着弯腿子往各自的家屋中飞奔.
越过了注满山洪的白沙河砂砾的河床之后,那四个骑者不约而同地松弛了口缰,马耸起耳朵来表示已经知道了山路的穷尽,一面开始在平原的泥泞道上,小心防避着前失.
从路边沿俯倒的田禾中,散出一股被雨水引起的发霉的味道,闻到了这,马的鼻子便剧烈地张缩着,步子更加放慢了;于是,这又引起了鞭梢抽在毛皮上的清脆的音响.
在泥泞道上试探地跑着,那头前的马突然给勒住了,在同一瞬时,那有着猿猴般身手的骑者已经跳下鞍子,在选择好做隐身的树·33·中条山的梦后瞄准了手枪.
被这动作怔了一下的其余三个,也迅速地跳下了马.
向着高粱地的幽密处,那瞄准手枪的人喊道:"干啥的赶快出来!
———要不我就打死你个狗日的!
"那里,的确有一个蹲伏的身形.
一等他蠕动着走出高粱的丛薮时,人们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颤抖着的庄稼打扮的人.
四个人取包围形势,拢近了去.
"干啥的赶快说!
"在四个人的威逼下,那人张开了嘴:"啊唔……咿啊唔……啊唔啊唔唔……噢噢噢噢……"同时,用手做着割草并且往筐里安放的姿势;他又翘起大姆指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指指别人又指指自己.
于是———"啊唔……噢噢噢噢……""哎———原来是个哑叭.
"有人这么说.
"不见得吧!
"头前的人反对.
于是,拿手枪指着,更加逼近去,他问道:"喂!
你是个哑叭吗"被问的人露出了笑容,同时还把指了指嘴的手不住地摇摆着.
"那么你在哪一村住呢"被问的人翘起脚跟,用手指画着东北方遥远的天际,嘴里又"噢唔噢唔"地叫着.
"那么,你的通行证呢"紧接着问.
被问的人摆起手来.
这次脸上的喜容收敛了,代替了的是恐慌的表情.
"马裕禄!
把他捆起来!
"中年人命令着,并没有收回他的枪.
但却转过去向另一个人说话了.
"老林,这准是奸细,给日本鬼子探听消息的!
"他吐一口唾沫继续说,"他妈啦个*的,嘴不能说,可是耳朵能听,你想,有这种道·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理吗""不光这一点呢,"青年人接口了.
"他既是别处人,怎么不带路条呢刚下过了雹子,可是偏偏到这条路旁边割草来了,你看巧不巧"这时,那叫做马裕禄的勤务兵,已经用那从哑叭腰里解下来的腰布捆住了他的手臂.
"这几天这样的奸细给碰到不止一次了!
他们日本老子也太混球,叫他们统统装扮成哑叭,难道怕我们不容易认出来吗———真是.
"说着,把手枪插回去,向勤务兵挥一下手,说:"把他带上,走吧!
———叫他走在头前!
"一面向着装做哑叭的人,"反正到了支队部,我总得把你这哑叭病给好好地治一治呢!
"给捆着手臂的人,仍不断地一面走一面"噢唔噢唔"地嚷着.
下剩的人统统拉着马跟在他后边,但没有一个人跳上马背去.
走着走着,谈话可又开始了.
"哎,老林,我一下子想起来,没有开战以前我们对于抗战的想法可真够荒唐哩!
"青年人抿着嘴笑着,回问道:"那时候你怎么个想法的""啊哈!
"中年人用一副武人常有的狂欢的表情说,"说起来,那真是一个大笑话.
我那时想,日本鬼子他有一天打进了内地,四面八方全受咱们中国人的包围,咱们抗战就像瓮中捉鳖似的……哈哈哈……那简直再容易也没有啦!
"没有等待别人插嘴,自己又补充下去:"可是事到如今怎么样呢眼前就是:敌人的军队和汉奸几乎把我们包围得像瓮里的鳖了.
"这次,青年人接嘴了:"你那么伤感中什么用呢,老王你须得知道:只要我们主观·53·中条山的梦上不想当瓮里的鳖,只要我们大家一心一意地团结起来,那么这次抗日战争到底还是在中国地面上进行的哩:所以,当瓮中之鳖的,必然还是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我们!
"中年人笑了:"团结吗哈哈,光看咱俩倒是团结了!
如果一个支队长跟他的政治主任再不团结,那还像个啥话说呢可是,老林,你去问问前头走的那个哑叭,他也是中国人哪,他跟你团结不呢"哑叭在一条壑的边沿上走着.
"那当然———"正在滔滔地说下去的话,给突然的意外阻住了———那在壑的边沿上走着的家伙猛地摔了一跤(也不晓得是故意做出的还是怎么),掉进深壑的最底下去.
一瞬间,那装做哑叭的庄稼汉的身形,已经消逝在沟壑的拐弯处.
上边的人们都呆着.
———足足有一分钟的沉寂.
"我们追去,"一个勤务兵这才突破了沉寂,抱奋勇地说.
另一个勤务兵也同声地附和着.
"算啦,算啦,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现在我们都把家伙预备好,圈他一圈;他狗日的总得出沟来吧只要他一露头,咱们就给他一排子,打着打不着,咱们就回支队部去啦.
""对.
"人们哗然地应诺着,一面散开去各自找寻荫蔽.
当支队长惯于作战的目光一发现了那个伛偻的身形在壑的开口处起始晃动时,他那支乌油的头把盒子的口便愤怒地发出了第一粒的子弹.
接着另外的三支枪都一齐应和着.
受到七月天窒息的大气的阻力,子弹地怪叫着,像什么野兽的叫嗥.
惊人的事发生了:从果树的荫蔽处,枪声开始回击了!
更惊人的事:从子弹的声音断定,至少有两支枪在回击.
"真倒霉!
"支队长狠狠地吐着口水说,"今天叫我们放走了一个汉奸,却引来了汉奸的便衣大队啦!
"跟着对方身形的消逝,回击的枪声也停止了.
·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这怨我们太大意了,我们先就该搜他一搜的.
"政治主任的话,谁也没法反驳.
重新骑到马背上的人们,眺望见从前边的村庄里,有不少灰色的点在向这边蠕动.
"看呀,特务中队开上来了哩!
———大概是听到了枪声吧.
"走得较拢来,果然是特务中队的一个分队.
分队长老远的就敬着礼说:"道是谁,原来是支队长和林主任下来啦.
———出了什么岔子""没有啥,没有啥,捉住一个汉奸又给狗日的跑球啦!
"支队长说,"可是,请的人统统来齐啦吗""差不多统统到啦,区长,县长,专员公署的秘书,农民救国会,商会,青年救国会……统统派了代表啦.
嘿,有的天刚亮就来啦,也不晓得信上咋说的,他们老打听请他们来干吗的我说,甭说像我这大兵头子,就连八大处那当官儿的,都不准摸得清楚哩……"支队长哈哈地笑了.
"干什么吗告诉他们,我要请他们到野女人屋里打茶围哩!
"每个脸孔上被引起着木然的笑容,人马一齐向那边的村庄攒动了.
二在另一村庄中一个老财家精致的院落里,布置着林中队长新婚的家;这时候,正给一种剧烈的嘈闹、吵叫、谑骂跟抗战歌曲夹杂着淫秽的小调的声音充塞着.
刚从铁道西打游击回来的万队长是这中间顶热闹的一个,他一进门就先提着林队长的耳朵到阳光充足的地方,端详着说:"好狗日的呀,人家六月大热天地到道西去打仗,你可抽功夫·73·中条山的梦搬下婆娘啦!
好小子,来,来,先让我看看,这几天功夫倒是胖啦还是瘦啦哩……"在左眉梢上斜挂着一片疤痕的铁色的面孔,即便在万队长尽力找寻的目光下,也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然而:"瘦了,瘦多了哩;你这家伙可要小心呀,千万别把脑袋瓜子都一同钻进去.
哈哈哈哈……"长着冬瓜样长面孔的刘队长给逗得喜开了过宽的下巴,接话道:"人家是担负夜间勤务哩……"然而万队长却已经丢开了新郎,又跑到新娘子坐的坑沿边去了.
"新嫂子,你也让我好好地看下子;不过我看女人和看男人是两门两道.
你们都要记住,看娘儿们是先看手像的.
"涂着水粉的脸,因为被粗鲁地拉去了手的缘故而微微红晕着,那一对卫河一带风骚的黄眼睛骨碌骨碌地溜来溜去;于是,打着忸怩而又撩人的豫北的腔调说:"你看这人喽,人家还不认识他哩可就动手动脚地……""不认识吗"万队长嬉皮笑脸地问,一面摘下那在尖顶上套着灰军帽的大草笠,露出了有着四个明显的棱角的可笑的光头,继续说:"我给你介绍吧,嫂子.
我叫万连云,河南汝州府的;我看保不住咱们还是老乡呢,听你那话音,大概不是卫辉,就是怀庆府的吧我在这里干的差事跟你那新姑爷是一模一样,他是第三中队,我却是天字第一中队的中队长哩.
"女人抿着嘴角,打量着这粗鲁的人.
但对方却在开始检查手像了!
"嘿,老林!
你快来看!
"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体似地张嚷着,"这条纹理———这是'妨夫纹'哩!
这主着你有一天要给人家拿·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去切脑袋瓜子的!
"新郎,也许是一个很迷信的家伙吧,听到了这种玩笑的说法,居然就换了一副沉浊的语调说:"穿二尺半的人要想好死是不容易的.
"这时,躲在角落里的坐柜上,正在用手指搔着自己的尖脚鸭子的佟副官开口了:"我说老万你这家伙,就是爱说话,一打开话匣子就哇喇哇喇听不见别人的啦.
你这一辈子,真是'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的亏'啦!
""可不是,可不是,"话匣子越加开足了,"要不是咱这熊嘴,在百灵庙那一仗早就升了营长喽.
"佟副官表现着厌烦了,他岔开话头子说:"我提议,叫林嫂子给唱个小调儿,有赞成的吗"人们哗然地响应着.
女人忸怩地望着丈夫,仿佛在征求着意见;这一来,男的开了腔:"我给起个头吧———"于是伸长了脖颈嗽了一刻,用沙沙的嗓子开始了:害下了什么病,小脸焦巴黄———我看你不久就要见阎王———尖锐而又圆润的女音紧接了下去:提起了奴的病,昏昏又沉沉;茶也懒得吃,·93·中条山的梦饭也懒得吞.
———你看我不久就要见阎君———到这里,唱者暂时地中止了她的歌词,无声地咽下一口唾沫去.
之后,瞥见了听众们一个个出神的可笑的面容,圆润的歌声又响了.
三月又清明,杨柳又发青,遇见了那王三公子他叫王金龙———我看他有意,他看我有情;二人荒郊外,海誓又山盟.
———因此上种下了一场相思病———歌声在极端的沉寂中停下来,每一颗单纯而粗犷的心分明给撩起了一些细碎的跳动.
这时候,女人开始反攻了:"万队长,你也得唱一个!
""对,对,你听我的来!
"那么慷慨地答应着,一面伸长起脖颈,把眼睛瞅定了房顶:从军,之乐乐如何自从入军队,好比上洋学,·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练体力,学功课,无日不求学;明日把官坐,名利一齐落,居家老少、欢天喜地、快乐共如何……"球!
这个调调不能再俗气啦,我知道,这叫个什么'苏武牧羊'的.
"刘队长插口说.
但,像这样的话不但不能使唱者灰心,正相反,却显然更加鼓励了那副破锣似的嗓子.
"老刘,你可懂得个*!
调调是'苏武牧羊',话可是新的呀!
你别言语,再听下去吧,后头还有好的呢,———"入了坏军队,与我不一般,嫖窑子,吸大烟,无日不赌钱;没事把街上,戏院把戏观;内乱不能停,外侮不敢担,将来打仗、投降缴械、死是真可怜……仿佛还要继续下去的歌词,突然给村外边传来的稀疏的枪声打断了.
"怎么啦"谁都想这么问一句.
·14·中条山的梦"李魁元!
"林队长提高了嗓音喊着,但因为没有回应,又连喊了几声.
"有!
"在马房附近的一摊掷骰子的小赌局拆散了,护兵李魁元向房里跑来,手枪匣子在他的左屁股上颠簸出一种磕撞的声音.
"去到村子外头跟步哨上问问,看出了什么'漏子'啦!
快去快来!
""是.
""让咱们静一静,谈一点正经话吧!
"佟副官严肃地说,"老万,你这次过道西去,可打着点油水啦吗""球哩———油水运城敌人一增就增了万把人,每天可是这村拉鸡吗,那村拉姑娘吗,什么油水都给他们打去了!
咱们就凭这百把支步枪""可是说起枪来啦,你这一趟就没卡住几支'快家伙'吗不是听说这些时稷王山一仗就退下了不少的官兵……""退是退下了不少哩,就是咱卡不住!
我日他妈的,那些退下来的都带的清一色的短家伙,听说腰里钱票子都一卷一卷的哩.
不是人家不投咱,说咱们地方队伍牌子不正,统统投了第八路,再不就投中央军去了!
"刘队长听得出了神.
他追恋地说:"唉,把你个松包呀!
他们不投,就不会硬卡一家伙!
你看,要是我的话———"万连云给急得嗓子都发尖了:"好!
你就去卡一家伙看!
只怕卡不了别人,反叫别人给卡了哩!
刚才打枪,说不定就是卡到门上来的!
哼……这年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像咱们这小队伍还谈得上卡人,只要保住不再一分队一分队刳到别处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是说起来也怪啦,"林队长说,"从前咱们这队伍在铁道西刚刚成立起来的时候,真不算小队伍哩,可是咋地一天一天不中·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用,到现在连一半都剩不下了.
"人们听见佟副官在房角落里的坐柜上隐隐地冷笑着.
"你别着急,等再过几天看,怕连四个中队都不准够了呢!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怎么搞的!
"佟副官紧接过去说,"要叫我说,那完全怨老王给把队伍带刳啦.
"中队长们却反对这意见.
"老王对弟兄们从来都是很好的.
""不过,"副官说,"别看你们也都跟他几年了,你们还摸不清他的脾气哩.
那家伙呀,他就吃了一项毛病的亏,老是拿不定主意,今天东呀可是明天西呀的!
从前打临汾退下来,有人告诉他'抢吧!
'他就抢起来了!
现在那什么*政治主任呀,政治员的,告诉他说,'要增加政治工作,军民要合作哩!
'嘿,他又觉得是时髦的买卖了.
'三大纪律'呀,'八项注意'呀,……弄来弄去,把当兵的可就亏啦!
从前在道西,白面都吃不清,现在包谷汤都喝不饱肚皮哩!
……俗话说得好,'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穿二尺半的家伙们是哪里吃的好、穿的暖、饷关的多,就往哪里跑.
……你们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是呀,"林队长赞成地说,"老王那家伙就是那样的.
从前,刚退下来,我把路上收的洋钱啦、元宝啦,交给他,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到底是老林!
'可是后来呢,我只从老百姓那里收了点布给弟兄们缝衣裳,他可就把我叫去了,那功夫他刚刚喝上了酒,抓住他那支头把盒子对我说,'你再糟害老百姓,看我不枪毙你!
'———你们听,这就是跟了四五年的老长官嘴里说出来的话.
……""你猜他不敢吗"副官从坐柜上站下来,一面用脚在地下打捞着鞋子.
"告诉你,人家现在是'一切服从政治'哩……就像前几天你结婚时候办的那出事,若是叫他知道了,你看他枪毙不枪毙你"被触到了隐私的人的面孔,立刻罩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翳.
万·34·中条山的梦队长露着傻子似的神气仿佛要打听什么底细,但给刘队长的目光阻止住.
"报告!
""进来!
"护兵进来了,喘着粗气.
"出了什么岔子啦""报告队长:没有啥.
刚才支队长跟政治主任从山上回来啦;我听支队部的传令说,他们半路上逮了个汉奸可又给跑球啦,打枪就是追汉奸来着.
""唉,这年头,遍地都是汉奸啦……"谁在叹息地喃喃着.
"可是,你刚才说,你碰见支队部的传令啦,他干吗来着""报告队长:我还没有报告完哩.
支队长叫召集各分队的队长队副,去到支队部开会.
———要马上就去的!
""又开会啦———有什么重要的事""报告队长:不知道!
"人们给逗得嘻开了嘴巴,一个个开始打着伸欠,一面吩咐各自的护兵备好马匹.
"还不是'政治'呀,'军民合作'呀,'官兵一律'呀,……唉,唉,叫我*你个归了苞锥的血祖宗!
"副官的话,在每个人的心底里是引起着同情的.
三夜的画笔在天空上一次比一次渲染着更多的黯影,最终,大地上的一切,都卷入到苍茫中去了.
除非身历的人,怕很少有谁能够想像到战地的夜是如何地寂静而神秘吧!
在这里,高梁的秸虽仍是那么强旺地向上挣长着,发着喀喳喀喳的碎响,但在高粱地里却再也没有胆大的庄稼人敢来这里拉屎了.
烂醉的酒鬼,即便在丰饶的赌头之下,都不敢在夜里·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从这一村庄到另一村庄,因为他知道田野的小道上保不住就有着比狼和鬼更可怕的东西.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突起一片枪声和一阵嘈乱,甚至还来不及知道那是些怎样的队伍或人群,但立刻性命完结了,财物、箱笼或是牲口给拉走了,……于是一切便又重新卷进了神秘的寂静.
特别是在驻扎着部队的村庄,人们的心在梦中都会为拉着枪栓高声问着口令的吆喝所震动.
在这样的场合,除掉村子四周放哨的弟兄,怕再也没有什么人在活动了.
在第三中队驻扎村庄的东口上,担负了入夜后第一班勤务的是七班中士冯玉龙和他那班的新队员李德娃.
这时,他们俩都坐在离村口半里光景的一座碑楼子背后,在暗夜中守望着.
"班长,你看我又把今天晚上的口令忘记了……"半天,对方才用着近似厌烦的口调回答说:"告诉你多次了,夜里放哨是死也不准吭气的!
……今晚上的口令是一种牲畜,你想想看……"压得细微的声音带着恍然醒悟的喜欢说:"对了,是骆驼,可是吗""唔唔……你静着吧……"沉寂.
只偶尔有高粱叶子撞着高粱叶子发出来的悉索的音响.
但突然,在遥远处,仿佛有马蹄的声音傍近了.
"德娃!
"班长命令着,"上好顶门子,有人呢!
""对.
"当那马蹄声靠近到约摸有五十米达的时候,中士班长便猛然地拉动他那冲锋枪沉重的枪栓,一面高声问道:"干啥的"马仿佛惊了一下,蹄声稍微一顿,但立刻又跑近了.
骑者也高声答话:·54·中条山的梦"支队部!
""口令!
""骆———"一面回答着,骑马的人已经到哨兵的附近,跳下马来了.
冯玉龙的手电筒在那人的脸上一晃,使来人的眼睛显然有些眼晕.
"甭照啦,"来人气喘嘘嘘地,"我是支队部的佟副官啦.
你们的第一分队长在不在""在,"十分肯定的语气,"有什么事吗""什么事,还不是闲扯淡吗麻烦你们随便哪一位给把他叫出来吧,就说我找他有点闲事;他出来,我就不用进庄子去啦.
""对.
德娃,你去一趟,顺便叫八班预备换班啦.
"背着"马拐子"的兵士,向村庄中去了.
副官一屁股坐到碑楼子的石台上,点起一支烟卷来,如有所沉思地吸着.
马在他左近咬嚼着沾了夜露的植物.
吸烟的人那么频繁地大口大口地吞入又喷出着烟气,使他那沉静的态度中分明显露了焦燥的神色.
一刻间,当村庄中有人声近来时,副官已将那几乎要烧着手指了的烟头狠命地摔掉,一面霍地站起身来了.
"哎,哎,郑队长来了吗""来啦,来啦哩.
佟副官,半夜三更你有啥事来找我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凡找你,自然是有事啦.
""对,对.
"分队长走近了.
"那么,说吧!
""不行,"副官狡猾地笑了,"你瞧,我得拉屎!
咱俩进高粱地去,我一面拉屎,一面跟你说话好吗"这提议颇引起了对方的踌躇,但那副官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了对方的手;于是像一对獾似地,两个人踽踽地钻到田禾里去了,在身后留下一片高粱叶子悉索悉索的声响.
是一片颇大的田禾.
田禾的尽头有一片果园,在那里,分队长那只被紧紧地握住了的手,才好容易被松弛了;同时,两个人静静·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地在果园边的水车近旁坐下.
"老郑,"低哑的声音说,"你知道,林队长已经完了!
""怎么""老林已经死了!
给枪毙了的!
""我就不相信!
你说,谁枪毙他的""谁,还不是支队长王青山""今天上午我还见过他呢.
""就是今天下午的事嘛.
告诉你,老林搬婆娘那回事不晓咋地犯了案啦,老王就召开了一个大会,当着专员公署,县政府,别的军队和老百姓,当场就把他拉出去啦!
""跟老百姓借个万儿八千,老王他从前不是也干过的""可是现在人家要'服从政治'了!
""我*他个妈呀!
"分队长在水车的水扇上狠命地摔着子弹袋的长余部分,愤怒地说.
"俺们林队长这次完全是吃了'政治'的亏啦!
""哼!
"副官嘘一口气,又点起一支烟卷来.
"吃'政治'亏的,怕不只老林呢,你睁大眼珠子等着瞧吧,像这样搞下去呀,不一定再轮到哪个倒霉的身上……""唉———"沉重地叹息着,谈话中止了.
草丛里发着细碎的声音,分队长拿手电筒晃了一下:一匹刺猬正在附近的水溪里小口小口地啜水.
大个子在黑暗中靠过去,用力抓住了副官的肩膀.
"佟副官,你听我说一句良心话吧,我实在不想在这号队伍里干下去了!
""你不干,到哪里去呢""我回老家去.
""回老家去干吗""当老百姓.
"·74·中条山的梦"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在暗夜中振动着.
"我从前真没有认清楚,原来你老郑是个大松包哩.
""可是副官,我不当老百姓,又有什么路子可走呢""只要你有决心,路子是多的.
""可是到底有什么路子呢""路子真是太多了,单看你有没有决心干吧!
"谈话又停顿下来,仿佛故意用沉寂来增加相互间心灵的渗透.
最后,仿佛给一种蕴蓄了甚深意味的暗示所打动,分队长更靠近过去,紧紧握住副官的手,用时而有着间歇的调子说:"佟副官,———我的性子,在这块地方只有你摸得清楚啦,———现在,我郑林山,———上有天,下有地,中有良心热血!
———只要你佟副官肯指我一条明路,我若有不遵———管叫我天打雷劈!
""好啦,不要赌咒吧.
"对方的音调里透出喜悦的因子来,"那么,老郑我问你:老林这一中队,你能带动多少呢""带动多少!
"粗鲁的人显然给这句问话惊动了,"佟副官,你的意思是叫我带起弟兄们走吗那我可办不了!
你想,王支队长那人虽说不好,他待弟兄们总算热气,我跟他一场,临走我连这支三把盒子都想托人交回去;若叫我带人,那我就不是人做的啦!
"对方即刻接话了:"我说你这家伙是三斧头砍不开的死脑筋啦,可不是吗你说你要对得起支队长,可是我问你,支队长对得起他的部下吗老林跟他足足有四五年啦,他凭哪一点就把他一下子给枪毙呢哽想想,人家刚刚结婚还不到半个月……这样的长官,干吗要跟他讲良心呢并且……"副官又点起一支烟卷来,继续下去:"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
你仔细想想,咱们当兵吃粮,把话说到头来,到底是为了啥口安'抗日救国'吗'为国为民'吗'报答长官'吗———狗屁!
告诉你:都是狗屁!
古书上说得好:'人不·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为己,天诛地灭!
'可是,我问你,你家里有啥人口""爹早先在'杆子'上,给人家打啦;娘还在.
———再什么人都没有啦.
""有多少地哩""有地有地还出来当兵""那么,你娘靠谁养活呢""唉,听天由命吧,我有十几年不敢想起她老人家啦.
""噢———.
你看你这人,古语说,'百行孝为先',你扳了娘十几年不管,还算什么人呢""可是,碰上这么个队伍,吃穿还混不出来,叫我拿啥管屋里的老娘""真是越说越死脑筋啦,世界上就只一棵树能上吊吗这队伍吃不开,吃得开的不是还多着吗就譬如说,现在铁道西有一支队伍,人家一个二等兵,一个月拿多少钱呀我算给你听听吧:八块九的正饷,两块钱米金,六毛钱的草鞋费,作战期间还另有赏钱,慰劳品,毛巾呀,牙刷子牙膏呀,洋硷呀什么的.
———听明白,这是一个二等兵的待遇.
若是排连长,那就更多了;一个排长顶少的话,也得拿他个三五十块.
郑林山,你若是带过去一部分弟兄和枪械的话,我再给你写上一封介绍信,保险顶坏也得给你个排长哩.
你看……""哽,哽,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不过怎么""不过照我看,要带走一半子人就不容易……""老郑,你听我说,计划早已打好,安排在我肚子里了.
你这一分队全部带走大概不成问题吧至于第二分队,不是刘麻子的分队长吗那是个混球,个老'营混子',只要叫他有油水沾,*自己的亲生娘都干的哩.
至于第三分队,那你趁早就别打岔,那狗日的红眼圈子是人家'政治'方面的人,不过年轻摸不着门道.
对于他,·94·中条山的梦你只要瞒好,别透露消息就对啦.
———这么一来,你顶少也能带走七八十个人,五六十杆家伙吧到了那边,他们要不给你补充补充给你个连长,我脑袋瓜子都切给你!
不过就是一件,凡事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想干你就得马上干,今天一夜,赶天明就得带到铁道西去;要不然,那可就———"对于一件必须立刻做出来而又并非十二分甘心情愿的事,分队长不觉地又显露了一次,也许是最末一次的踌躇.
"呆什么"副官催促着.
"对.
"分队长毅然地握住副官的手,"就那么办啦.
""对.
"喜悦在副官的嗓音中又一次地复活了,"我在小李王庄王三保子家里等你啦.
记明白:工作要慎重,干这宗事不敢硬来,唯一的好办法就是拿感情的话打动老粗们的心肠,告诉他们老林死得多么冤屈;喜欢钱的,就拿钱套.
再一点:工作要迅速,顶好半夜里就开到小李王庄,我在那里给你写好信,说不定那边还有现成的接引人呢.
不过,将来当了连长,可别忘了咱这穷汉呃……"老郑忸怩着.
"岂敢,岂敢呀.
不过副官,你不也一道过去吗"对方的眼睛在幽冥中射出两道狐狸样狡猾而又狠毒的光.
他特别压低了声音,仿佛讲给自己听似地说:"我的任务还差得远着呢……"忽然惊觉了自己的失言,他霍地站起来把对方推开,一面仍像一匹獾一样,走回到岗哨那边去找寻自己的马.
郑林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水车旁边,一直到副官的马蹄声逐渐消逝在田野的远处;之后,他才跟着电筒的亮光向村庄中走去.
在村外的小道上,他忽然记起了什么似地停了步,向岗哨方面喊道:"哎!
哎!
是哪一班的弟兄在那里放哨啊"回答他的只有微风吹着高粱叶子的悉索.
运城敌人的探射灯·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已经从西南角的天空上开始它那通宵不停的探射了.
一个孤独的身形,踽踽地向村庄中的黑夜走去.
四连绵了六天的阴雨,在第七天早晨才好容易露出了晴的希望.
灰色的天上已经失去了浓密的均势,现在,已是分化做大块大块乌黑的乏云,随着西风在互相追逐着了.
从那乏云的缝隙里,这儿那儿,便不时地显出了罕见的蓝天.
在一所泥泞的农家场院里,一切寂静着;从那里,一股由新伐木材身上发出来的浓烈而潮湿的芳香,不断地弥漫开去.
这时候,中士冯玉龙正跟另一个中士祝甸之在一大堆劈开和未劈开的树桩中间休憩着.
因为两个人都不习惯吸烟,所以他们只好用各自眼神的默默的交换,当做恢复精力的唯一的方法.
原来,自从为革新部队引起来的那场空前的"携械潜逃"事件发生以后,这林中队里残留下来的三五十名弟兄便被调到这荒僻的山村里来了.
照他们自己的话说,便是被"充了军".
因为在像这样的地方,就连筹措三五十个人每天足够充饥的食粮,都仿佛很成问题的,何况又碰上这样十天半月的涝雨呢并且,自从调到这里之后,他们好像从此就给从那部队的整体上断然地割了下来;再也接不到命令,也没有经济的接济,更不用说政治上的联系了.
固然,在发生过一次足以涣散人心的事变之后,暂时地调移确可防止更多的潜逃;但在那些已经相当地认识了部队、甘心不愿离开的弟兄们说,叫他们无端地遭受了不能接触敌人的限制,情绪上会受到不少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
甚至,在连阴的第五天上,柴草的供给也竭尽了.
经过暂代中队长职务的张明洛分队长的交涉,村公所决定在村子四近的路边上指定一些早经砍伐了的大树残桩,来做他们煮饭的燃料.
于是·15·中条山的梦两天以来,这些闷闷的弟兄们便把他们过多的热情施展到雨中松软的泥土上去,人们可以听到当他们挖掘树桩子时齐声唱着的高吭而嘹亮的歌声.
"有一天,老粗们要是做起活来哟,———那跟打仗是一般无二的!
"他们自己说.
尤其是冯玉龙和祝甸之,这两个被弟兄们顶亲近着的中士班长,自告奋勇地留在家里担负更加吃力的劈伐木材的工作.
两天来的经验,已经使他们能够把握每一个不同树桩的纹理了.
他们已经知道应该先在哪里砍开一个裂口,之后,再如何拿一片木板夹进去,于是便铁匠似地抡起大锤猛力打去,这样,一个顽强的桩子便会自然地裂成两半个.
除非他们累了的时候,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下来.
有时他们也交谈几句.
"老天爷总算睁眼啦,"祝甸之懒洋洋地瞅着天空,慢吞吞地说,"要是再下个三天五日呀,可真要把人的心都焦死!
"冯玉龙搔着自己右半边的头皮,更加缓慢地接声说:"叫你焦心的怕还不是什么老天爷吧;倒还是咱们整个队伍的问题……哽""就是吗,谁说不是呢不过一提起咱这支队伍的问题———*他个妈,咱们是'老娘婆子干着急,有劲使不上去'哩.
""'有劲使不上去'吗照你说,群众就一点力量都没有了.
""那么照你说:群众是有力量的!
又当怎样呢人家支队长、政治主任就把你给充了军,不管了,你的力量又在哪里呢我看你的力量就只拿来砍烂树根子吧啊……""球!
不管了凭什么呢晴了天,他们要是还不来,咱们就到支队部找他们,向他们提出意见,提出批评来!
反正这已经不是老军阀派的部队.
""哼!
提出意见来不接受你的还不是一样吗唉!
玉龙,你是·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知道我的,我这满腔热血叫我死也不愿离开咱们这部队,可是一想到它老是不长进呀,———唉,我真是苦闷极了!
""那你就这么苦闷着好了……"冯玉龙仿佛故意要叫谈话在这里有一个短促的间歇;之后,他把身体的姿势重新摆了一下,沉静地说:"老祝,我劝你从头想一想.
不用从远处,就从打临汾退下来到现在,你看倒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呢当然,你不能从人数的多少上去看,那是靠不住的.
三个月以前,在铁道西边,只咱们这一个大队不就顶足足的两团人吗可是现在呢,整个支队四连人都不清够了.
这是退步了吗叫我说,不是退步!
为什么呢因为从另一岸看,咱们队伍的分子比从前好得多,纪律也整顿了不少呢!
可不是吗照从前,多少老营混子、流氓、土匪、破坏分子,连上敌人的奸细,不都公开地混在这队伍里吗现在呢,固然我们不能说没有,可倒是少得多了!
照从前,刁人抢人,你问弟兄们他们哪一个没干过呢从前,———你忘记啦吗———谁的包袱里没有点绸子缎子,小元宝大洋钱呢可是现在,连老林搞这么一手都得掉脑袋瓜子!
哽……""是的,进步谁也不能说没有,不过太慢就是啦.
"祝甸之插口说,"照我看,咱们这队伍毛病还大着呢!
""当然,要说毛病,真还大得很!
就譬如政治吧,'政治,政治',也不过老王他自己口头上'政治'起来了,老粗们哪一个懂得抗日的道理不用说懂,连听都不清听过一套呢.
再说十有九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人家那真正的政治部队、革命部队,是这样的吗……所以我说,毛病还大得很着呢!
不过老祝,你听着,这些毛病要改过来,可并不像咱们劈这堆烂树根子一样地容易啊!
""不这么容易,可也不是多末难呀!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叫我看,只要大家肯干就行!
""你说的对!
老祝.
———'只要大家肯干就行!
'"·35·中条山的梦又开始一次短促的间歇.
最后,祝甸之猛地站起身来,像要重新开始工作似的.
但仿佛理会到这一番谈话缺乏一个应有的结尾,他添加道:"我要说,你该又说我大白天做梦啦,玉龙!
可是我真的常常梦想着,有一天咱们这支部队真会变成一支呱呱叫的队伍,———装备好!
纪律好!
打仗成绩好!
在老百姓眼里也光彩!
""这哪里是白天做梦吗这是应该有的一个伟大的理想啦!
"两对被理想打动了的兴奋的目光突然碰到了一起,谈话便猝然停止了.
村巷里欢腾的歌声近来了,这里的两个一下子发觉了因说话而耽误下来的工作,便立刻抖一下身躯,重新劈起树桩子来.
几分钟后十几个高高矮矮的队员,像簇拥着一个尸体似地,把一个粗大得使人奇怪的柏树根抬回来了.
在院子中间,他们突然齐呐一声喊,把那硕大的桩子向那两个正在劈着的人丢过去.
立刻,泥污便给四面八方地溅了起来.
祝甸之气愤地擦拭着他眼皮上溅着的泥污.
但没有来得及开口,一个叫做王东海的队员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地抢着说:"同志们你们来瞧,咱们出去刨树根,他们二位班长在家里偷懒哩.
"说话的人一面指着那几个未劈开的树桩子,当做证据.
"等晚上开检讨会时节,你们提出来批评他们俩.
"九班中士刘子立笑着说.
"批评我们根本就不接受!
我们根本没有偷懒!
我们刚才是讨论咱们队伍的问题!
你们问玉龙,看我们是不是在这里讨论政治问题来着……""可是提到政治啦,咱们的政治主任刚才来啦,你们谁瞧见他了吗"另一个队员插口说.
"说起咱这政治主任来,亏他还是本地人呢,他只听说咱们住在这金家塬,可并不知道倒底哪一个村叫金·4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家塬,所以他骑匹马打这村里经过,一股劲打着马上坡去了.
嘻,嘻,要不是我叫住了他,至少他已得来回多跑二十里冤枉路.
""他这次来,也许带来新的命令了.
"刘子立沉吟地说.
果然,停不很长一会功夫,中队部的传令兵来了.
他说:"张队长叫三位中士到中队部集合.
"五当冯玉龙、祝甸之和刘子立三个人走进张明洛住的那孔窟洞时,他们看见政治主任林冰同志正在面对着墙,从自己身上解下皮带和手枪来.
因为天气热,他连上衣都一并脱下来,挂到墙上.
"叶进步!
叶进步!
"张明洛在高声喊着护兵;当那被叫唤的人出现时,他吩咐他去叫伙夫烧一壶茶来.
但林冰同志却转过身来.
发现了三个中士的到来,他向他们招呼着,像老朋友似地握着手.
之后,他喊住了护兵.
"大热天烧茶干吗呢要害渴就不如吃瓜.
你们也许不晓得,这村里出瓜是顶有名的.
"说着,他转向护兵,"你就去买两个来.
挑好的!
———这里有钱.
"看到张队长并没有阻止的意思,护兵接了钱出去了.
屋里,人们逐渐地坐了下来.
"林主任,我猜出不了这几天,你就总该来了!
"刘子立先开口说.
"我们刚才还谈到,要是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找你们,向你们提出意见来了,是的,弟兄们的情绪很要紧!
"冯玉龙说.
"怎么弟兄们的情绪很坏吗"林冰急口问着,一面用炯炯的一对小眼睛扫着大家.
人们立刻发现出,在那对小眼睛的周围,有着一对暗黑的晕翳.
"不见得顶坏,"张明洛眯朦着一对害重痧眼的红眼睛说,"不·55·中条山的梦过就是因为调到山上来,捞不着打仗,吃的烧的又困难,天又下连阴雨,所以大家心里都烦燥得很.
""噢,这倒没有什么.
我们已经有了全盘新的决定.
不过,我担心的是:会不会还有剩余下来的破坏分子趁着弟兄们情绪的低落,又开始活动呢""这———倒还没有发现.
我们虽然很难说现在一个也没有,但是从前那几个已经很明显了的破坏分子都完全跟上郑林山走掉了.
""可是,林主任,你们那里此后听到过郑林山他们的消息吗"祝甸之问.
"听倒是听到了一点.
一个便衣探从铁道西回来,据他说,在当夜,过同蒲路过得迟了,天已经大亮.
碰上了护路的鬼子兵,开了一火,他们就给打散了一部分,下剩的一部分到道西就投了皇协军.
""什么皇协军"张明洛插口问.
"就是伪军,日本鬼子收买的汉奸队伍.
""怎么他们投了皇协军去了佟子美给他们介绍的就是皇协军吗"冯玉龙问.
"可不是""那么佟子美,他是干啥的""干啥的那当然可想而知啦.
""那么佟子美哪里去了呢扣住啦吗""哪里去啦还不是在支队部里当他的副官""哽这是怎么———我真不明白.
""不明白这还不是老王———支队长的问题咱们支队长一开口就是'老弟兄,不好意思'.
像枪毙林占元那次,要不是老百姓告到专员公署去,对他脸面上不好看,他肯那么干脆地来一下这次佟子美,我跟他谈起来,他说'我们不要神经过敏,无凭无据就随·6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便拿一个好人当汉奸看待'.
""'无凭无据'你没有告诉他那是我亲自听见的吗""冯同志,这话我们现在先不提,一提,于我们没有好处,反而加强了潜伏分子的警觉,你懂吗———并且老王总算也接受了一部分意见,他决定把佟副官调开支队部,叫他到修械所去管事啦.
""修械所什么地方要活动不是一样的"祝甸之气愤愤地说.
"咳,反正一切怨我们当时拿不定主意.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还不如把这一分队拉出去截一下子呢!
"张明洛说.
"那也不好,那样自相残杀,死伤损失一定不会小的.
""也总比叫他们去当汉奸强啦!
"又是祝甸之恨恨地说话.
"这倒不见得.
听说大部分被欺骗过去的,到那边尝了几天滋味,都想回来了.
———便衣探这么讲.
据说就郑林山本人都懊悔的不得了,对别人说想要回来呢.
""为什么""因为人家只给了他个中士班长的职务.
""中士班长我那晚上清清地听见佟子美答应下他,至少是个连长末""咳,挑拨分子的话有几句靠得住的他们是看什么人讲什么话.
想做官的拿官引,爱钱的用钱套,对有革命意识的他们还满口革命呢.
譬如他要是挑拨你们的话,他就该说,'这成什么队伍简直是土匪、流氓,没一点纪律,没一点组织,老百姓一听见就头疼!
你去看人家第八路军,那简直是———咳,所以我说要革命就要找真正革命的军队!
……'……不是这样吗"叶进步抱着两个硕大的西瓜进来了,在腋下他夹着一把亮光的切瓜弯刀.
人们暂时把谈话间歇下来,开始把米黄色的瓜瓤不停地往嘴里咬着,过多的水汁从人们嘴角边流下来,有的给重新吸了进去,有的就跟瓜子一齐落到衣服上或是地下了.
·75·中条山的梦张明洛把厚厚的一片瓜皮拥到自己的两只痧眼上,像带了一副绿色的眼罩.
据他说,这是痧眼最有效的治疗法.
"我们不要光吃呀,"刘子立咽下一口瓜去说,"林主任,你刚才讲你们已经有了全盘的决定,倒是决定了些什么呢""是的,我马上就从头告诉你们.
"林冰把一片瓜皮丢到门外去,开始说.
"最初我们准备把你们调到这里来,顶多不过三朝两日,谁想到一连就是一个星期我早料到弟兄们情绪上会低落一些,可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老实说,这几天,我的工作实在太忙了!
十天以来,每天我都不会睡过三个钟头以上的觉!
全部功夫几乎完全用来说服支队长!
……""说服支队长""可不是吗你们还不知道呢,自从枪毙了林占元,刳走了人以后,老王又发生了一个大的危机:他又冲动起来了.
你猜他每天跟我怎么讲呢"人们都瞪着眼睛.
"他讲:'人越带越少,枪越搞越跑,办法越来越没有!
政治,政治,政治的结局就是如此吗咳,想起来我还真不如去投了第八路,再不然投了中央军,———都有办法!
'……你们看……"寂静.
人们的面容上表露了他们每人心中的沉思.
偶尔,张明洛将遮眼的瓜皮取去,眯目蒙几下,再检一块清凉的贴上.
"所以这些日子,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握住他!
说服他!
加强他的信心!
这以后,才谈得到新的决定上来.
不过幸好老王头脑中总还有不少进步的因素,他终于被我说服了;并且新的事也总算有了一个新的安排.
……我们决定就拿你们这一中队剩余下来的三五十个弟兄做一个实验,首先给你们派正式的队长和政治指导员,枪械子弹也尽先给你们补充,并且尽先就给你们一个新的任务,叫你们立刻开到铁道附近去随机歼灭敌人,打击敌人!
一方面,你们自身也将很快地求进步,坚定每个弟兄的信念,学习灵活·8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游击战术,有条件地扩充人枪,并且组织老百姓,……总之,你们的任务很多,我们对你们的希望也特别大,因为你们这一中队要是好起来,大家的信心就都坚强了,那么这整个部队不是就有希望了吗""是的,"冯玉龙说,"不过林主任,你们决定了叫谁来当我们的队长呢""想来想去,我们决定了调第一中队的万连云过来!
那个人作起战来是顶英勇不过的,就是头脑简单些,这只要你们跟指导员能够好好地把握他,推动他就行了.
""指导员呢""那是一位新同志,你们都还没有见过面的.
那是一个学识很高的人,认识也很清楚,就是在生活上,换句话说,就是在吃苦耐劳上,———也许差一点.
不过,他会自己锻炼自己,并且向你们学习的.
""叫啥名字呢""他姓杨,叫杨珂.
""什么地方人""不管这些琐碎的事情了.
反正明天我们大家统统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明天吗""是的,明天.
早上我们把一切安排好,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希望召开一次正式的干部会;那么下午或者傍晚,你们就可以出发到山底下去了.
"被一种希望所打动,人们虽然缄默着各人的嘴巴,但那眉头的攒动却分明把每颗心中神秘的兴奋给泄露了出来.
所有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向屋外那疏淡的阳光,希望从那里可以获得一个明天不再阴雨了的确定的担保.
"好了,我还忙得很;请你们将这情形传达给弟兄们知道,预备·95·中条山的梦一切.
我这就走了.
"林冰站起来,开始穿戴着自己身上的一切.
"告诉马夫备马!
"张队长从眼上丢开最后的一片瓜皮,揉一揉眼,吩咐着他的护兵.
在巷子里,马夫把政治主任的马牵了过来.
那是一匹衰老的白色牝马.
林冰突然问道:"老同志,我问你,这匹马为什么总是跑不快的"老马夫故作机灵地笑了一笑,眯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说:"这是匹耕地的马,跟战马当然是两门两道呀.
不过主任,你可不敢看轻了它,它是咱们队伍里独一无二的正派来路!
""什么算是正派来路呢""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主任,别看你的官比我坐得大,对于咱这个队伍的来历,你可没有我摸得底细.
不用讲别的,我是马夫,就单照马说,哪匹马是哪里来的我都能说出来!
譬如支队长那匹青马,那是我去年开仗以后十一月里在霍县的南关镇,从一个马队上的逃兵卡过来的.
———那也许是一个军官,谁知道呢再说支队长太太骑的那匹枣红马,那是从侯马一家老百姓槽上牵来的,主人老早就吓跑球了.
说来说去,咱这队伍里二三十匹马,差不多都是刁的,抢的,捡来的.
只这匹马是支队长在万泉时候碰见一个可怜的受苦人,他全家家当统统给散兵糟塌光了,只剩这匹耕地的马,藏在高粱地里没有给抢走,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光这么一匹马中什么用呢他说他情愿送给支队长,支队长可怜他收下马赏了他八十块钱,叫他自找活路去了.
———这你就该明白啦,耕地耕久了的老马,是打死都跑不快的.
""哦,哦,原来如此.
"林冰一面回答着,一面在心里默默地说,"又是好一套光荣的历史!
"这时候,队员们也都出到街巷上来了,听到了明天立刻就要出击的消息,欢声沸腾着.
林冰在鞍子上回过头来,摆一摆手说:·0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好,明天再见,同志们!
""让我们呼个口号欢送林主任,"冯玉龙说,"欢送林主任要坚持抗战到底!
"嘈嚷的喊声后面紧跟着一片震动的轰笑.
本来已经开始走动了的政治主任的马却又给它的主人勒住了.
林冰二次回过头来,笑着说:"你们喊这口号是什么意思———仿佛害怕我会半路上跟鬼子妥协下来吗""你倒不怕,"张明洛顽皮地睐着他的红眼睛说,"就怕你的马半路上给你妥协下来……"哈哈的笑浪更其高昂地震动开了.
但政治主任的老马,仿佛故意要表现自己的不会妥协,在它主人猛力地夹了它一腿之后,就立刻出人意外地奔驰起来.
不一会功夫,人们就只看见政治主任俯伏的身形,像一个草绿色的小点似的,在远方崎岖的山道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了.
六七月末梢频繁的雨水,一次比一次更多地从原野里夺去田禾的碧绿.
现在,展延在新晴的斜阳光下的田畴,已经几乎完全是光耀的褐色了;在那上面,只间或有着三亩五亩苜蓿田的整齐的方块,好像给这金黄色大地的锦衣上,有意地增添一些紫色的补丁.
沿着田陇间曲折的小径,部队在进行着.
几天来,堆积在每一颗心里的郁闷,仿佛完全给融和到充满着熟透了的稼禾气味的大气中去了.
快乐的歌声不时地荡开去,嘈杂地,但并不是多么地高亢.
歌声间歇时,人们偶尔可以听到草蝈蝈配着一两声青蛙的鼓奏,从左近的草丛或是水洼子里传了出来.
倾斜的阳光给每个荷着武器的人身后,拖上一条过分悠长的·16·中条山的梦阴影.
行列中,谈话在进行着.
现在,弟兄们正选择了他们的新队长和指导员当做他们谈话和辩论的题目.
在靠近部队尾巴上的四五个人中间,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们说,现在的万队长比从前的林队长怎样"立刻,几个人同时接嘴了.
"球!
你别提老林啦!
一打仗就不敢靠前,只晓得找自己婆娘去!
人家老万是多少年的老行伍啦!
百灵庙,上海抗战,人家哪一仗不是亲身参加过""算啦,别替他吹牛啦!
老万他就不找婆娘啦吗老林的婆娘好吧坏吧从前还是个良家女子;老万的呢,听说是个'破鞋'哩!
""'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对不对人家'破鞋'不'破鞋',你可管不着!
""呃,呃,我听第一中队里弟兄们讲,这万队长扣过弟兄们的菜钱.
""咳,小伙!
营盘里混出来的你去问问,哪个排连长不吃空名子克扣公费哇"一个上些年纪的队员老气横秋地说:"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是,刚才你们提起老林的婆娘来啦,你们谁晓得她现在又跟了什么人""怎么老刘,听话头你还想打她的主意吗哈!
哈!
可惜迟了,她已经跟老林的勤务兵打了伙喽哩.
嘻,嘻,嘻,嘻……""谁告诉你的""支队部那个过道西去的便衣探告诉我的.
""咳,咳,"上些年纪的人更加感伤了.
"所以我说:女人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你才叫是胡说呢!
"一个扛一支冲锋枪的年轻小伙子插嘴说.
"你去看看那位指导员的太太……"·2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谈话的题目立刻集中到这一方面去了,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同样的问题:"指导员也有太太吗""不,人家不叫太太,———叫太太有多不好听呀,人家是杨珂同志的爱人.
""'爱人'""哈,连'爱人'都不明白吗那就是心上的人,顶亲顶亲的人,……其实,也就和太太一样.
""不管这些!
他爱人也好,太太也好.
你只给我们讲那女的是怎么个样子你在啥地方看见的""前天我到支队部去,在政治部里看见的.
她叫秋爽同志.
人家像咱们一样穿着军装,走起路来也是腰板挺得直直的.
有人说,她的学问同她男人的一样大,讲起演来可叫入耳呢,可惜我没听过.
我只遇见她在特务队里教歌,人家唱得真好,就像戏匣子里的一模一样……""她教的什么歌""名字我忘记了.
反正头几句还叫我学会了哩,大概是这么个———沿着高山,沿着平原,游击兵团,在前进中!
为了驱逐日本强盗,打到敌人后方昂昂昂———"所以我说,现在的女人已经不比从前,真有比男人还中用的呢!
""多早晚,咱也弄那么一个……"有谁在这么说.
"弄一个什么呀"走在前边的刘子立班长问,一面回头过来;但一等他发现了人们的间隔因谈话弄得太远了时,他立刻暴燥地嚷道:·36·中条山的梦"统统跟上距离!
就像你们这样能作战吗哼!
简直是一堆老百姓赶集!
"人们给骂得鸦鹊无声了.
但,在靠前面些,讲话却并没有停止.
在那里,人们正在热烈地辩论着另一个问题,那问题是这样引起来的:"老孙,为什么咱们队伍里还要派一个指导员来"一个新参加的弟兄问,他身上还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他没有枪,只在腰里捆着五个手榴弹.
"那还不明白吗政治指导员是派来做政治工作的.
""可,政治工作又是啥呢""政治工作吗"回答的人好像有些低微的厌烦似地说,"就是教你识字,———告诉你为什么要当兵打日本———为什么军民要联合起来……同时,他也去对老百姓宣传,把告诉你的话也告诉他们……"那个新队员显然被这番话引起着浓厚的兴趣,他仿佛还要提出一些什么来,但他刚要开口,却被跟在他后面的一个把一支"三八式"像扁担一样挑在肩上的人抢先了:"恨娃,你趁早就别信他那一套.
我吃粮吃了八九年,什么事没经验过政治工作从前军队里根本就没有过这玩艺儿.
只红军里有.
抗战以后,才添了这么一项,还不是卖膏药,灌米汤的把戏!
'宣传军民合作'你再宣传得爬上天,老百姓都不会跟你合作,你要揍他两个耳巴子他才跟你合作呢!
……嗯,嗯,就是这样的……""赵子良,叫我说,你这思想根本就是反动!
""放屁,你才反动!
我这完全是经验……""经验也是反动的经验!
""球!
你胡说!
""吵什么"祝甸之班长从后面赶上来叫嚷着,"行军期间一概不准说话!
"·4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班长,这就不对了.
不准我们弟兄们讲话,为什么他们中队长和指导员可在讲呢你看!
"人们向队伍的前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他们俩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万队长在讲话之外,还分明不时地补充了许多手式进去.
可是,祝甸之用着严厉的口调回答道:"军队里讲不了绝对的平等,赵子良!
我问你:他讲话也得叫你讲话,可是他挂着支头把盒子,你也得挂上一支他后边马夫替他牵着一匹马,你也得牵上一匹"被抢白了的人默默地低下头去,大家也都暂时地沉默了.
其实,在行军纵队的前面,万连云队长的确是在跟杨珂指导员热烈地交谈着.
这时,他刚刚起始向他这年青的新朋友讲述他生活中顶光荣顶紧张的一幕.
"那时候战区长官给俺们军长下的命令,是限三天拿下百灵庙来!
俺们军长就给俺们旅长———他叫孙兰峰,你知道吗———限他一天!
旅长呢,你猜他下了什么命令他只限三———个———钟———头!
"说到这里他急口地吞一口唾沫,一面高高地翅起三个指头来.
"三个钟头狗日的就三个钟头,俺们一营人五部汽车就开上去了,爬他妈*的大青山!
———好我的亲娘!
双皮鼓轮的汽车开着开着冻住了,———再开!
开着开着又冻住了,———再开!
后来到底叫我们望见了百灵庙的灯光!
那时候!
步枪根本就用不上了,完全靠手榴弹!
格隆!
格隆!
哈,老蒙古不晓得给我们炸死了多少!
""日本人呢"杨珂插口问.
"日本人不多.
日本小鬼子有多灵呀,他肯在那里等死他们早就把粮草钱票子什么的完全丢下跑球啦!
所以遭殃的完全是蒙古鞑子!
咳,那一仗,敌人的损失可真不小,光面粉你猜有多少哈,打开百灵庙以后,就是晋绥军的那号大汽车———你见过·56·中条山的梦吧———哎,有十几辆二十辆专门拉面粉,拉到归绥,一拉就拉了半个月,还没拉清!
再说钱票子,哈,打开百灵庙以后那十几天功夫弟兄们可发了财啦!
随便拿吧,装吧,哈,用洋面口袋一口袋一口袋地装着,———你猜去干吗呀———哈,哈,去打麻将!
耍牌九!
哈,哈,哈,哈……"急口讲话和高声的大笑显然使他有些困乏了,他连连吞咽着自己的唾液.
但,他忽然转过头去向跟在他后面的传令兵说:"苏培智!
你传下去:到前边有树的堡子那里,大家休息一会,喝些水再走.
"同时,他又回过头来向着他那青年朋友,"反正我们赶天黑能到达离铁路十里以内的地方驻下就是了.
对不对""哽,哽.
"可是,出人意料地,当弟兄们在堡子四近停止下来时,却找不到水喝.
远远近近,连一个水车的影子也望不见.
后来,有人走进堡子里边去,才发现了在堡子里约摸五六亩荞麦地的中央,有一架辘轳屹立着.
没有人,弟兄们蜂拥上去了.
一个队员把步枪靠在井台边的树上,开始放绳;半朽烂了的辘轳旋子在横桩上发出一连串呆笨的音响.
等预计水筐子孕饱了水,那摇辘轳的人便抡起两条骨硬的臂膀来向上绞动;但在同一瞬时,那完全朽烂了的绳子突然绷断了,摇辘轳的人给闪出了两步,摔在地下.
"娘卖*!
"看见这里的辘轳没有希望,队员们又开始到其他的地方寻水去了.
但,正在这时候,杨珂走近井边来,发现了一切发生过的事.
"这不成,"他指着破坏了的辘轳对万队长说,"我们绝不能无故损害了老百姓的东西不管.
""那怎么办呢""我们应该赔偿人家的损失,或者至少也要向人家道个歉的.
""向谁赔偿损失,跟哪一个道歉呢———连个鬼影子都摸不见·6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个.
""让我来找!
"杨珂仿佛赌气似地说,抛下万队长和他那副茫然不明了的眼神,独自到堡子外面靠近村庄的地方走去.
当他遇见从村庄里走来的第一个人时,他便高声地问道:"喂,老乡,你知道那个堡子里的七八亩荞麦是谁种的吗"被问的人是一个壮年的农家伙子,他因为缺乏跟穿军服的人物接谈的经验,微微显露一些莫措手足的神色.
但他终于严肃地回答了;牙齿紧咬着,从齿缝中送出一个一个清亮的字音.
"官长,你问他干吗呢""你甭管,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对了.
""他,他吗,住得还远着呢!
———离这村怕还有十四五里路哩.
""叫什么村他叫啥名字""官长,你到底打听他干吗呀———他已经疯了!
"意外的答话,引起杨珂深深的吃惊.
"疯了为什么疯了的""咳,咳,官长,说起来话长了.
———我们这块地方的事你摸不清楚.
"但像这样的话,越发引动了听者的兴趣.
杨珂说:"老乡,你听明白,我是队伍上做政治工作的,你晓得吧刚才俺们队伍开过那个堡子跟前找水喝,一不小心把辘轳的绳弄断啦.
俺们队伍是从来不糟害老百姓一针一线的,所以想找这里的主人说一说,看怎么办,你明白吗噢,是的,你刚才说他已经疯啦,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疯了的吗"听了这么一段的说明,青年庄稼汉的脸上即刻显出了轻松的笑容.
他说:"咳,咳,说起来这个人也真是太可怜啦,官长,你既不是外人,想知道咱们这块地面上的事,那咱们就到那棵大柿子树底下,等我·76·中条山的梦慢慢地说给你听.
""好的,好的.
"在大柿子树底下坐定后,那青年庄稼汉拉掉自己头上的草笠,轻轻地扇着风,一面开始说:"这个人姓田,叫田福汉,是小秦村人,离咱们这里十四里半地.
他家里有一个六十几岁的爹,没有妈.
———嘿,不是没妈,是早死啦.
他有个亲兄弟,刚刚十八岁,还没娶亲,———好一条结实小伙子!
他自己已经娶亲多年啦,他老婆一共替他养活了五个:三男两女,现在顶大的已经十岁喽哩.
官长,你看,像这样的家,该够多好的啦吧那晓得他的爹打铁打了一辈子,到三年前忽然害疮把一只右胳臂残废啦!
你看,下苦人吃饭不就单凭一只右胳臂吗又不识字,又没念过书,残废了胳臂怎么办呢———就只好坐到炕头上等别人养活了.
……"老汉残废了也罢,反正土埋了多半截的人啦,对不对呢可是谁晓得他的兄弟又叫日本鬼子给糟害了呢———怎么糟害的吗你听我说呀.
今年春天四月里鬼子占到咱们这方地面上来,就不断到他小秦村去.
你知道小秦村离汽车路才五里,离火车道才八里路呢!
有一次,鬼子又去了,自然老百姓,特别是女人家和壮丁小伙子都逃啦.
他弟弟本来已经逃到村外边果树林里啦,可是他忽然记起自己屋里的一匹骡子,怕鬼子牵了走.
这么一想,他就大着胆子回了家,一路上也并没碰见敌人,谁知他牵了骡子出到村外,可就遇上事了.
……"鬼子老远地就喊:'站住!
站住!
'他哪里敢站住,反倒快跑起来了.
其实他若站住了,也许没多大事呢.
鬼子一见他跑,就开了枪.
后来鬼子过去了,他哥哥寻到河沿上,才看见他和那匹骡子都死了,他子弹从后心穿进去,从胸口里钻出来.
……"他兄弟死后,他家里缺了一个出力人和一匹牲口,眼看就撑不住了.
单只剩了他一个人出力.
可是你听我说呀,官长,后面还·86·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有可怜的呢!
一个月前鬼子又打从小秦村过,硬要拉几个老百姓给他们带路到运城去.
别人都逃了,一下子就找见了他的爹,那个缺了一根胳臂的残废人!
鬼子说他一定是当过兵,不然怎么会残废呢一定要崩他!
后来又说,他要肯带路到运城,就饶他一条老命.
老汉没法,只得去了.
谁知到了以后,人家鬼子看他可怜,就打从老百姓那里抢下的牲口里挑了一匹大牛给他,算是赏钱.
老汉牵回村里来,当时就跟大家讲说,'日本鬼子打死我的亲生娃子,我还贪恋他一匹牛!
咳,咳,要不是想到屋里没有牲口了,再买吧又买不起'……"可是就这么着,祸根已经埋伏下了.
六月初时节,俺们这些村里都成立农民救国会啦,官长,你大概知道的吧田福汉一下子就给选上了他村里的会长啦,因为他家境贫寒,为人心直,办事出力,自从他当了会长以后,他就认真地执行起'合理负担'来,这一来,把村子里狗日的财东村长村副什么的,统统得罪下了.
好,人家马上就指告他有汉奸嫌疑,说他父亲通敌带路,并有敌人的牛一匹算是赃证!
这一来,可就把他爹捆起来送到区上去押下了!
咳,咳,就为这,田福汉就一气气成疯子啦!
"他义气地嗟叹着,还最后插一句说:"你没看见那堡子里七八亩荞麦全荒着吗没人管啦!
咳,没人管啦不就荒啦吗"这时候,从堡子那个方向跑来一个弟兄,他老远地就叫道:"杨指导员,队长说这就要走啦!
叫你赶快归队!
"年青的庄稼汉子也站起来说:"好啦官长,你该走啦,我也得去割苜蓿喂头口啦.
""你不要叫我官长,好不好""那么叫什么呢""就叫我的名字……我姓杨,你就叫我杨珂同志好啦!
""好,杨珂同志.
"庄稼伙子给这生疏的称呼逗得笑了出来.
·96·中条山的梦"可是,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啦———我叫梅颠娃,俺这村叫柳树坪.
""好,回头队伍往回开时,我一定来找你的.
梅颠娃同志!
"说毕话,杨珂就赶快向堡子的方向跑去;从远处,他看见队伍的先头已经开始在田禾间向前蠕动着了.
七大地在黝黑中昏睡着.
夜的风,挟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山峰的顶头上跌下来,悄悄地在原野里作着弧形的卷进.
八月初头第一次出现的月亮,纤细的仿佛哪一个的指甲在天空上搔破的伤痕一样;从那里,沁透出一股青绿色神秘的微光,使那远远近近的景物上统统笼罩了一层雾似的迷氵蒙.
蒙着夜露,有两个人打一个灯笼,在田禾中间的小路上移动着.
那是杨珂.
这时,他刚刚结束了小秦村的村民大会回来,额头上还完全保留着十几分钟以前向农民代表们做着细微分析时候的颦蹙.
显然,今夜他是过度地兴奋了.
他的腿一上一下地在村路上颠踬着,手里依然提着来时从中队部里带来的两颗防身的手榴弹.
那个被派来接他的队员背一支步枪,渴睡地跟在他的脚后走着.
这时,他正在一幕一幕地回味着自从下山以来,他所开展的工作.
虽然在短短十几天之内,他还没有参加过武装的战斗,但在驻扎地附近的村落里,他却已经把军民的关系弄好起来了.
首先,他拿小秦村做开端,就从受苦人心里获得了信赖.
经过他几次的整顿,小秦村农民救国会竟在组织上慢慢健全起来,并且在群众上也增强了不少.
拿这种力量作后盾,杨珂对那一村的村长和富农做了一次苦心的说服,结果竟使他们答应自动地请求区公所释回田·07·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福汉的老爹,并且连那匹耕牛也依然物归原主.
现在,有八九个村庄,已经有手持矛子的自卫队员在昼夜地放哨盘查行人了;儿童团已经学会了三个歌子.
抬伤兵的担架已经绑好放在每一个村的办公所里;抗战军人家属的田亩,也有人效力代替耕种收割了.
听说,有不少人在争先恐后地去替田福汉收拾那七八亩半荒的荞麦.
……"但对于部队本身几乎还没有开头呢"他在心里说,"一两天之内一定得先展开个识字运动才行.
"这么地盘算着,他抬起头来.
前面,那片矗立在黑夜中的硕大的荫翳,就该是队伍驻扎地的潘牛村了.
在朦胧中望去,首先看见村西头药王庙的垣墙,好像给整个村庄的腰围上,加束了一条宽宽的白带子.
"这时候顶少也有下一点钟了,"他又在心里说,"他们山上的,……听说在开办干训班哩,也许一样地没有睡觉吧…….
她……"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又转进了新的兴奋;他真希望她能够随时知道他工作的情形,并且会因为他工作的努力而得到心灵上的快慰.
"愿她能够安睡并且努力工作,像我自己一样……"村庄子近在目前了.
在满栽着好多大扁柏树的药王庙里,杨珂发现中士冯玉龙还没有睡;他正在一盏菜油灯半明不灭的光焰下,悉心地清擦一支乌油的步枪.
三天前,经过了一场埋伏战斗,冯玉龙在大姆指上受了枪弹的擦伤.
现在他那包了纱布的右手,分明不能十分灵活地去拆卸每一个细小的零件.
"喂,玉龙同志,这么晚你还没睡,还在干什么呀"杨珂问.
"在擦枪.
等后半夜查过第二遍哨再睡.
""擦枪谁的枪""谁的枪还不是日本鬼子的你看,这就是我受伤的那一次,从那个打死的狗日的手里检过来的;当时看着像是没啥,现在·17·中条山的梦擦好起来,想不到倒是一支呱呱叫!
""哪里造的""东北造.
'六五',分量又轻,射击又准.
你瞧这不是那个'东'字五花!
"冯玉龙说着,一面兴奋地把枪身移到灯前,指给杨珂看.
"咳,真想不到东北兵工厂造出来的武器,有一天也会落回到咱们中国人的手里来!
"杨珂感喟着,"可是,老万呢""可是杨指导员,我差一点忘记报告你啦!
万队长今天临黑时候,带起二十个人走啦,说是趁天明到水头镇外面打一个埋伏.
临走前他说,剩下的人就交你负责啦,夜里多查几遍哨再睡.
""哽,哽,还有什么""没有别的啦.
———噢,对了,他还说那个汉奸嫌疑犯叫你审一审.
""汉奸嫌疑犯"杨珂吃惊地问.
"是的,一个汉奸嫌疑犯.
———这又该怨我没从头报告你啦.
今天临黑以前,大台村和台村堡的自卫队员放哨时碰见了一个老百姓模样的人,他一开口就打听哪一村驻了队伍.
自卫队队员们觉得希奇,就搜了他一搜,结果搜出了维持会的良民证,两匹白布,外带一个包袱,里面是些眼镜,剃头刀和一些旧银货,手溜子,头面,镯子,耳坠什么的,还有十几块钱的票子,和两块绸子手帕,上面有血迹,还有刀创药的气味.
问他哪里来的这些东西,他言语支吾.
大台村和台村堡的队员当下就把他捆起送来了.
正好万队长马上要走,他留下话说,叫先捆在马房里等指导员回来审问.
看,就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是立刻审呀,还是等明天再说.
"听到组织起来不过才十几天的自卫队竟而当真就发挥了它应有的机能,杨珂那一对困倦了的眼睛,又一次地燃烧起来.
他即刻回答说:·27·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我们马上就审他!
"几分钟后,罪犯就给带到杨珂的房里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人们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矮矮的庄稼汉子,两手给反剪着.
从面孔的表情上,显示出他具有着每一个中国农民都有的一副憨气;但在目前,那憨气却给过多的恐怖所遮掩了.
他白布短衫的左肩上,新裂了一副大的裂口;腮颊上沾了许多泥污;当他开口时,便露出了他那黏着不少瘀血的牙床.
他一连呻吟着踏进门槛站住了.
从他的步态上看出,他的脚还分明有些跛拐.
杨珂正在房子另一个角落的桌边,细心检查那些搜来的物件.
他一件一件地看一遍,嗅一嗅.
最后,他拿起那布质的良民证来端详着;那上面记载着犯人的一切.
他叫任海龙,现年三十四岁,闻喜县三区马家滑人.
在那良民证黑色的字迹上面,还盖着一颗朱红斑烂的印记道:"大日本陆军一〇九师团宣抚部钤记".
于是,审问开始了.
"叫什么名字""任海龙.
""哪里的人""闻喜第三区马家滑的人.
""闻喜人怎么一下子跑到夏县来""你听我说吗,官长.
"犯人说.
"上月初四我在地里岸做活,鬼子兵打路跟头走,人家硬叫我给人家牵牲口,我推说回家告妈一声再走,人家就要拿洋炮崩我,没办法就只好跟人家来了,一直到运城.
这几天人家要打王峪口,又叫我牵牲口,我牵到半道上推说拉屎,就从高粱地里溜跑了.
""那么你的布和包袱是哪里来的呢""那两匹白布还有那个小包袱,全是妈给与我的.
那几天兵慌马乱,妈说,'你把那两疋布和那包银器都带在身上吧,说不定什么·37·中条山的梦时候就得逃难,带在身上可以换饭吃'.
""呃,"杨珂紧口插进去问,"你那个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你说说我听听吧.
要说明白是些什么件头有多少""妈给我,我连看都没细看,只知道是些银器、眼镜子什么的,件头是说不清有多少了.
"听的人冷笑着.
"已经给逮住了,这末东一句西一句有什么用处呢照你说,包袱里都是你妈给与你的.
可是件数却说不清有这种道理吗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家伙,我们不出半个月就逮住四五个了,都是腰里有白布黑布,他们供出来,那是给飞机打信号的.
对不对""人家的事,那咱可说不清.
"话语中颇透着几分倔强.
"说清说不清,你先把你自己的实话说清出来;该原谅你的地方我们总会替你想办法的.
"杨珂严厉地说,"不过,如果你不肯吐露真情,那你可就先要吃亏了!
告诉你:我们对于汉奸是绝对不客气的!
"但那犯人却决然地回答说,所有的实话都已经说过了.
"先吊他一绳子!
叫他尝一尝滋味!
"杨珂命令着.
于是,他便给拉了出去.
几分钟后,一阵阴惨的哀呼便从院子里的柏树底下发出来,接着是马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
那哀呼越来越凄惨,同时也越发微弱了……最后,连那最低的呻吟也戛然停止.
"扣住人中!
"可以听见冯玉龙在高声呼喊着,"快去找凉水来!
"凉水喷到第三口,一种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犯人的喉间送出了.
"说不说实话!
""说!
说!
哎哟!
———我说实话!
哎哟!
我说了就是———""那么赶快说实话!
"·47·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也许鞭打创伤太重了,当那犯人第二次被带进来时,他两条腿战栗着,几乎要扑到地上了.
"老爷!
……老爷!
……这的确是实话,那统统是妈给与我的!
""再吊他一绳子!
"有谁在提议.
"不用再吊了,直接了当,枪毙了完事!
"杨珂愤怒地说,"任海龙,你听我讲,现在战事紧急年头,你身上带着维持会的良民证,还有黑白布,带血的手帕,黑天半夜到处打听有没有驻扎队伍!
就这些,已经足够枪毙的资格了.
现在我限你最后的五分钟,你要能讲出实话来,还可以想办法留你一条活命;要是不然,我今晚马上就送你回老家去!
说到哪里,办到哪里!
"房里鸦鹊无声,都在期待着犯人开口.
"一定要枪毙,我也没有法子.
"任海龙终于打破了寂静,开口说,他的声音在颤动着.
"其实,也足够枪毙的资格了!
可我得说个明白,我不是汉奸!
我至死都不承认我是汉奸!
我恨日本鬼子恨透了,他捉我去牵牲口,一个多月,半个铜子都没有给过我,吃的还不管饱呢,我给他当汉奸!
……只为我屋里实在穷得没办法呀,有一天我才跟鬼子兵打伙抢了一家老财!
他们狗日的把好东西统统揣起走了,元宝啦银元啦什么的,一点也不分给我.
我没办法,只好检了些他们剩下不要的,绸缎被窝啦,银货手饰啦,指望能换点子钱,好带回去.
被窝啥的,第二天就卖给一家老百姓啦,银货是因为给价太少,没有肯卖,一直揣在腰里;一时心粗,也没数清有多少件头.
那两匹布也是抢来的,想拿回去给妈做件裤袄,妈的衣裳早就破得出不去门了.
可是谁料想到,半夜三更翻跟头打跌地好容易跑到这里,怕碰上队伍可就碰上队伍了!
……这也是命该如此!
不过,我还要说,我领头打抢了人,你当土匪崩了我,我死也没半句话说;你要说我是汉奸,老爷,那我就是埋到土里,都是冤枉鬼啊……"·57·中条山的梦他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突然他尖声地唏嘘着,接着便嚎啕地哭起来了.
给哭声打动了的人们,都肃然地呆着;房子里,听不见一点其他的声音.
间歇.
忽然,在村子里的什么地方一只公鸡喔喔地叫出了第一次报晓的啼声,抖动地.
这时节,黎明前鱼白的天色开始扫到窗纸上,使房里菜油灯豆大的光焰显得分外的黯淡.
偶尔,从极其辽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步枪的响声.
还夹杂着机关枪咯咯咯咯的排放.
"你不要哭,任海龙!
"杨珂最后用沉毅的语调说,"你这样地肯说实话,很好!
你既然不是汉奸,我们决不会枪毙你!
你这种至死都不愿承当汉奸名义的精神,才是真正中国人的精神!
但是,你帮同敌人打劫中国人,这是你犯的错!
……不过,……不过,刚才我听你说,你恨日本鬼子恨透了,那么你愿意不愿意留在我们这里,一同去打日本,将功折罪呢"犯人仿佛没有听懂审问者的话,在怔着.
"指导员说不枪毙你了,叫你跟我们一同当兵打日本,你愿意吗"中士替他解释.
"我情愿当兵打日本!
"这简短的答语不再是颤抖的,而是坚决的,从心腑里迸出来的话.
"好!
"杨珂从炕沿上站起来,打着舒展.
弟兄们把犯人带出去了.
"你觉着我处理得怎样,冯同志""很对.
""是呀,这真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他只想到解决自己家庭的穷困,可完全忘掉了民族国家的危难.
"·67·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照我想,他也许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国家,什么民族.
""哽,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过,他既然已经参加了我们的部队,我们从此就得对他负起责任来,教育他,注意他的生活,改变他的想法.
我看,照他这样一个忠实的农民,保不住将来会变成一个英勇的战士呢!
""只要……那完全是可能的.
"冯玉龙说,"不过,天实在不早啦,你的样子仿佛很疲倦,你应该好好地睡一睡了.
工作不是一天做得完的,是不是"说完了话,冯玉龙出去了,一面回过身来替杨珂悄悄地掩上那扇破烂的风门.
杨珂颓然地躺到炕上.
八正午.
太阳光直上直下地焦炙着地面.
缘着中条山蜿蜒的山势,一架飞机在低空里飞翔着,不时地做着欹侧;在每次它打一个欹侧的时候,山跟下便有密集的排炮,瞄准着山边沿上的几个村庄和山凹子发射出来.
炮声震撼着整个的山原和林木.
在一棵顶高的柏树的顶枝上,蹲踞着一个灰色的身形,那是望的哨兵.
这时候,他刚刚把一副破旧不堪了的老式望远镜从眼睛上摘下来,一面用舌头舔着铅笔在一个破本子上匆促而又拙笨地画着.
一会儿,他敏捷地扯下那张纸片,夹上一排子弹便掷下去了.
底下,在树荫里,人们正在讨论着每一份获得的材料;一张地图摆在万队长和杨珂同志的中间.
分队长,几个中士和中队部其余的人们都在他们的周围蹲踞着.
"让我们先看望哨的报告来,"杨珂说着把纸片摊在地图上,·77·中条山的梦大家的眼睛立刻集中上去.
东岸日人大炮集中张家平,李家原,南北师村一代,有几处以经着火,冒黑烟,西边公路上土气充天,好像有汽车几百辆样子,要注意,格的太近,"望哨的意思很对.
你们看———"中队长指着地图说,"东面距离还远,要注意的是西边的公路,离咱们太近了!
这对于咱们不利.
所以照我看,顶好在短时间之内就得移动一下.
""移动当然得移动;不过向哪移动———就是一个问题.
""支队部的命令:'撤上山去!
'现在要赶紧开拔,还不是没有希望.
"文书上士桑明轩赶紧插口说,一面拿眼睛瞟住中队长.
他是一个矮矮的商人模样的家伙,据说从前在安邑县政府里当过多年的书记;但因为有一次他向新队员吹嘘说他当过县长,所以弟兄们便把'县长'送给他做了绰号.
"'县长',你想上山你自己上山去!
"祝甸之愤愤地说.
"你看,你看,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上面的命令!
""县长"显然有些着急了.
"命令!
———'军令有所不受,将!
———在!
———外!
'""是的,"杨珂接过那针锋相对的话碴说,"上边下命令的时候,对于目前的新形势并不知道,所以我们在执行命令上当然就有回旋的余地.
照目前,上山绝对是不可能的!
那简直就是逃难!
武装逃难!
———一场大笑话!
现在我们应该讨论的是留在山底下敌人四面包围之中,该怎样地保卫自己并且进一步,怎样去消灭敌人""说到保卫自己,我看万队长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不应该老呆在村子里,应该在附近常常移动.
"张明洛说.
自从他痧眼复原以来,他那本不算大的眼睛仿佛又缩进了一圈,显得更小了.
"不过盲目的移动也是很危险的.
那非有很好的群众基础不·87·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行!
也就是说,要有老百姓替你侦探敌人,通达消息,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掩护我们.
"'这你不用担心,杨指导员!
"参与这场讨论的本村自卫队队长说,"我敢负责地说一句,就我们附近八九个村子的自卫队,绝对愿意负起这个任务来!
""好啦,这是再好没有的啦.
那么现在我们开始来讨论怎样去消灭敌人"杨珂说,一面从纸片堆里检出一份文件来.
"照我看,刚才'同蒲铁路工人游击队'来的这个信很有价值.
据他们推测,敌人的目的并不是上山,他之所以炮轰山口,目的是压迫咱们的正规军向山上撤退,他好乘机占领县城.
这是很可能的.
所以'铁工队'邀约我们,跟他们一同去到城厢附近,配合正面的正规军,保卫城厢!
他们打敌人左侧,咱们打他的右侧.
连云,不晓得你认为怎样""我是任怎么着都成.
""呃,怎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
杨珂同志,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一辈子就是高兴打仗!
要是谁见姓万的泄过一回气,我连脑袋瓜子都输给他!
可是现在,自从给老王当了队长,不晓得怎么一来,就老害怕把弟兄们往火线上带了.
""那是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官坐得大了,怕自己牺牲吗""要是怕牺牲自己,那我就算是姑子生,姑子养的!
怎么样""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们听,我猜着了.
"冯玉龙说,"万队长是害怕万一损失多了人枪,回去支队长要不高兴他的,对不对"这话仿佛一下子打中了要害;万连云默默地低下头去,不说什么了.
·97·中条山的梦杨珂说:"要真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就完全不应该了,连云.
你想,咱们部队里的每一分子,谁不希望部队人多枪多呢可是,为了避免损失,就游而不击了吗就只在稳定的时候打打埋伏破坏几股铁道,等敌人大举进攻的时候,可就撤队伍上山去吗这样还成什么队伍了呢叫老百姓讨厌,叫弟兄们心烦,这样的队伍是存在不长久的!
老实讲,咱们队伍从前就是吃了这个亏.
所以,要扩充部队,正要迎头赶上前去.
只要能很好地了解敌情,很好地配合友军,以少胜多,也是兵家的常事!
譬如,我们真的能消灭了一股敌人,拿敌人的武器来增加我们自己的装备,你看,那时候,支队长他会不高兴你"始终浸沉在抑郁中的中队长,分明给这几句话一时地鼓动起来了.
他断然地说;"对!
你的话有道理.
咱们今天就照你说的,拼他一家伙看!
"大多数的面孔上都透露出喜色.
这时候,排炮的轰击越来越密了,炮声里还偶尔夹杂着机关枪一声两声的点射.
柏树上又掉下一排子弹,人们匆忙地从那上边拆下纸片来:城北约莫二十里地方,大该以经接火,步枪声很密,"既然决心出击,那就不要再耽延了.
"杨珂说.
"对!
"中队长转过头去向着身后的中士们说,"你们就回去,叫弟兄们统统准备,一点钟之内就集合出发.
凡是昨天晚上跟我出去的,枪都要马上再擦过一遍.
""借了村公所的席子门板统统要还去,地方要打扫干净了.
"杨珂补充说.
"是.
"分队长、班长,和其他的人们都走散开去了.
那个自卫队队长·0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也开始立起身来,拍着自己裤子上的泥污.
他踌躇着,不时用凝滞的眼神扫扫万队长,又扫扫杨指导员;显然,他还有些什么话要说,但却总是哽住在喉边,说不出来.
杨珂看出这种神气来,立刻问道:"潘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被问的人依然踌躇着,但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咳,咳,要叫我,真不愿意启口呀;可是,咱们这一块地方上的受苦人,实在受鬼子的糟害受得太撑不住了!
他们一心一意要报报仇!
……同志,我明白你们自己的枪械还不够用,可是他们一定要叫我……"说话的人嗫嚅着不再说下去.
"噢,我明白了.
潘同志,你们是不是希望我们能丢下几杆家伙""是呀,是呀,他们都这么希望.
哪怕一杆都好.
不过,照我看,你们自己的弟兄不是还有不少没有枪的吗我们怎么好再提要枪的话.
可是听说你们山上有修械所,还能够自造手榴弹,那么你们看能丢下几个手榴弹的话,就给我们丢下几个吧.
""你看"杨珂斜过眼去瞥着万连云.
"十个二十个手榴弹,其实也算不了啥啦.
不过他们用惯用不惯,我看可靠不住.
"队长说.
自卫队长粗犷地笑起来了.
"你是不是担心他们不会用,队长那你请放心好啦.
俺们这村里可真有几个干家哩,甭说手榴弹,机关枪迫击炮都玩得呱呱叫的!
""那么好啦,"中队长吩咐着他的护兵说,"去到各班里匀二十颗手榴弹出来!
"护兵刚刚出去,一个队员急忙地走进来了.
敬一个礼,他说:"报告队长:叫擦枪可没擦枪油啦!
"·18·中条山的梦"那怎么办呢""你看怎么办呀,队长!
""潘同志在你们村里能买得到生发油吗""哎呀,生发油!
抗战以前这宗货就不多,现在更不会有了.
""那只有熬鸡油啦!
———德娃,你这就到村公所去,说请他们想法弄一个鸡来,熬了油好擦枪.
———要快.
""是.
"可是这么一来,有趣的事却给引起来了.
李德娃去后不久,人们便看见老村长跟他十七岁的儿子每人两手里都提着好几只公鸡和母鸡,往药王庙里走来.
给倒提着的家禽们一路上不断地咯哒咯哒地惊啼着.
一瞥见了这,杨珂立刻跑上前去,在门口边拦住了村长,一面说:"村长,你一定是误会了.
刚才我们派弟兄们去,是要跟你弄一只鸡熬油擦枪.
你怎么一下子送这么多鸡来干吗呀"老汉翘着白胡子微笑着.
他固执地不顾别人的阻拦,却一直走进庙里来,一面高声地说:"弟兄们在咱们村上住了半个多月,纪律又好,又不糟害老百姓,今天说要开拔了,去打日本,难道别的没有,几只鸡还不现成"这时候,万队长也迎上来了,他简直就伸手拉住老人的胳臂.
"老汉,你听我说,我们马上就得开拔了,你留着我们打了胜仗回来再吃,不好吗""打了胜仗回来那这么几个鸡可中个啥用呢!
那时候,咱给你们宰猪!
———你看着,说到哪里,办到哪里,没一点含糊.
现在,不出半个钟头,我老汉准给你们煮好一大锅鸡汤叫你们先润润肠胃,省得半道上害渴了还麻烦.
"说着,老人一直向灶房里走去了.
"老头子真没有办法.
"杨珂望着老人的身影,亲昵地说.
·2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只有领受这种好意啦,"万连云说,一面拉住杨珂的手,"现在咱们先去检查一下弟兄们的枪械子弹,顺便叫他们一两个人来熬鸡油.
"两个人并着肩走出去了,门口卫兵高声地叫着敬礼.
院子里寂静下来.
八九只给割断了喉咙的鸡在柏树根边的草丛里,间歇而无力地拍着翅膀.
卷起了两只袖子的老人正在那么熟练地从大锅里倾出着沸水.
护兵走进来,手里提着几个装手榴弹的围袋.
从那里面,他一五一十地数着,把二十颗手榴弹摆到地上.
带着兴奋的面孔,那自卫队长从身上脱下自己的短褂,把所有的手榴弹谨慎地包起,用两只袖筒子紧紧地捆缚住;之后,他把它慢慢地举起来,抗到肩上.
望着那负重的身形稳步地走向门口去,老人微笑着,频频地点着头.
九霎眼间,战斗的日子过去,比较稳定的生活又跟着开始了.
是中秋的夜.
被家家户户切盼着的月轮,仍是那么不慌不忙地离开东边的地平线,向天空的中央运行着.
她不时地从一片一片灰黯的云纱里突出来,仿佛总希望拿她全幅惦挂的面容俯瞰着地面.
但是在那里,景象却不同了.
田禾给到处斩倒下来,露出了整个光裸的大地.
一天比一天更其透凉了的秋风,在原野里毫无阻碍地滚着,偶尔夹带着几声草虫的嘶叫.
冷露无声地滴在屋瓦和树木上,给那澄彻的月光无端地增添了更多的冷意.
村庄的围墙跟三面茂盛的芦苇划出了一湾池塘的边界.
映着月光,池塘的水面亮得像一方镜子.
这时候,正有一个光裸的身躯在试探着踏进水里去.
·38·中条山的梦———哎呀,才几天功夫水可就这么冰凉冰凉的了……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却放开步踏进了水里,一片雪亮的波皱给两条腿子激动了起来.
"玉龙!
"一个厉声的叫喊从芦苇的旁边传出来.
"别那么逞能啦!
秋天都过一半啦,还洗个啥*劲儿呢要冻出一场病来,哼!
"但塘里的人可并不管这些,他开始用两手把水撩到身上去,一面慢声地回答着:"哼!
老祝,谁像你呀,光虱子就生了一身!
"对方分明给激怒了.
"球!
你简直是侮辱人!
你能从我身上找出一根虱子毛来我脑袋瓜子都切给你!
"塘里的人哈哈地笑了;但他并不立时接嘴,却把整个身子俯到水上,用两只脚在水里翻打着,使银白的水花四面地飞溅开去,算是给对方的气愤以一种戏弄的回答.
半天,冯玉龙才又从水里站直起来,一面用鼻子喷着水,一面说:"呃,别生气啦!
你还是去查一遍哨吧.
中队长指导员都不在,张队长也出去啦,要是碰巧出了什么'漏子',就得咱们负着责任哩!
""咋的中队长指导员统不在啦到哪里去啦""上山去啦.
""上山去干啥""听说是领生活费去啦.
同时,听说因为咱们这几次保卫县城,打水头镇,兴南庄夜袭,都打得很不坏,人家上边还要给咱们颁犒赏哩.
""哈,这点子胜仗可算得个啥呀,大的胜利还在后头呢!
""你又要吹牛皮了.
""真不是吹牛皮!
"对方打着极其正经的腔调说,"照我说,咱们·4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这进步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呢.
你信不信就譬如拿任海龙来说,他虽说当兵不到个把月,兴南庄一仗,光手榴弹就抹死了十几个敌人,谁不夸他呀!
可是照我看,就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开头.
他直到现在还惦着他的妈,他的老婆和娃娃,听说背地里还埋怨不发生活费,嫌吃的没菜哩.
你不信,要不是监视得紧,他真有开小差的可能!
""当然么,谁是打个滚身就变了形的又不是孙猴子.
老祝,连你自己不也是正在一个进步的过程里吗""是的,你说的对.
———'过程'!
哽,你,我,咱们大家和整个的队伍,都是在一个'过程',一个进步的'过程'当中.
"话语停下来,只听见水撩在身上时发出的低微的溅声.
"好,"冯玉龙走近芦苇的边沿上去.
"我已经洗干净啦,你等我擦一擦穿上衣服,咱们一同去查哨去.
""对.
"但,几乎是在那光裸的脚踏上岸边的同一瞬时,从邻近的潘牛村那个方向里突然腾起来一声枪响;从声音上立刻可以判断出,那是盒子枪的放射.
紧接着,又是第二发枪声.
"嘘!
"祝甸之抓紧住自己的冲锋枪,一面低声地嘘啸着叫冯玉龙赶快穿起衣服来.
"轰隆!
……隆!
……隆!
……"是一颗手榴弹的炸裂声,从同一个方向爆发出来.
这时,苇丛里的两个人已经抓紧着各自的武器,在小路上俯伏着身形向前面疾速地奔去了.
不久,他们发现一个黑影从对面向这边跑过来.
看到了这,祝甸之又低声嘘啸一下,两个人便迅速地伏倒在路边上了.
人们的手在无声地开着"保险".
黑影拢近时,祝甸之突然高声地喊道:"干啥的"·58·中条山的梦对方似乎给这剧烈的呼喊吓得惊叫了一声;之后,才听见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是……我……""你是谁""我是潘牛村的自卫队队员.
""叫啥名字""牛恨娃.
"两个身形同时直立起来,走上前去;一面紧问着:"前边出了什么'漏子'啦"在月光底下,可以看出那个青年自卫队员的脸上充满了惊悸的神色.
他岔息地喘着粗气,胸口在单衫子底下不断地起伏.
他那提了一颗手榴弹的胳臂也分明在颤抖.
老半天,他才好容易迸出了话:"……你们是不是前些时在俺们村上驻过的队伍呀噢,是吗那么好啦,我正要来报告你们啦……刚才俺们潘队长派我和另一个叫三义的出来放哨,可碰上事啦!
……两个,两个穿军衣的打路上过,叫三义看见啦,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回说是'队伍上的';再问是'什么队伍上的',回说是'你不用管';三义听话头子不对跑上去啦,喊他们站住,谁知人家就开了枪啦!
……我光看见三义头一枪没管事,第二枪就倒在地下啦.
……我一着急,就拔出一颗手榴弹,丢了过去;那俩狗日的只顾三义可没防避我,叫我一手榴弹就都扳倒那里啦!
我过去看了看,一个是完啦,那一个还有些气哩……"……同志们!
你们看可该怎么办呀"他又最后地加添一句,这才起始猛烈地呛嗽起来.
"还该怎么办呢人已经扳倒那里啦,咱们就先去看一看再讲吧.
你说对不对,玉龙""对,就只有这么办啦.
———看样子,像是两个逃兵.
"·6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哼,也保不定是———"当冯玉龙和祝甸之被那个自卫队员引到出事地点的附近时,他们听到依然有连串的呻吟声从草丛里送出来.
趁着月色,人们可以看出那是两个军衣打扮的人,躺在血污和被卷起的泥土中间.
一个已经不动,一个还偶尔抽搐着腿子.
那个青年的自卫队员这时候正在五十米达以外的地方,到处搜寻着他同伴的尸体.
"喂,喂,老乡!
"冯玉龙用脚轻轻地蹴一蹴那个呻吟的家伙,高声地问着.
"告诉我,你们是干啥的呀"呻吟的人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开始手脚一齐动了起来,好像要打一个翻身.
祝甸之也走上前去.
"喂!
老乡!
你说话呀!
""哎呀!
———"抽搐着的家伙把嗓子迸开了,"叫我*你个亲生妈呀!
……哎呀!
说话吗……你八月十五送老子去见阎王爷,你叫谁陪你屋里娘困觉呀!
……哎呀呀呀!
……""妈拉个*!
"祝甸之吐一口唾沫说,"看样子狗日的准不是好东西!
""先别着急,"冯玉龙说,一面慢慢地俯下身去.
"老乡,你听我说.
刚才拿手榴弹扳你们的可并不是我们呀,我们是那边村里住的队伍,听见枪响才来的.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对不对所以我说,你先不要骂东骂西,你先告诉我你们是哪个部队上的,我们好给你送信去.
……""送信……哎呀呀,我不是说过啦吗告诉你屋里老子娘,说我今天晚上……就摸了阎王鼻子啦,不能陪她困觉……""球!
"祝甸之急燥地说,"干干脆脆,送他完结了拉倒!
"但冯玉龙又把他拦住了.
这次,他跪下身去,俯在那抽搐的人的旁边.
他开始检查那人身上的一切,看有没有臂章符号一类的·78·中条山的梦东西.
但结果,他失望了.
"喂,喂,老乡!
"他依然慢慢地说,"你既然不肯说你是哪一个队伍上的,你能够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躺在血泊中的人显然有些衰弱了,他已经不能那么高声地呻吟.
"……啊呀,……啊呀,……问名字吗那就写在你家的神牌上吧,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李,叫李魁元啦!
……那个死了的是郑林山队长!
""郑林山!
"冯玉龙,祝甸之两个不约而同地尖叫出来.
但那躺着的人却分明更其衰弱了,他虽然始终抽搐着,希望能打一个翻身,但总是无效的.
最后,他好像用尽全力去试探一下;可是就在那一次,那抖动得异常厉害的四肢,在努力挣扎了一下之后,便立刻僵垂了下来.
低微到极不清晰了的呻吟声也终于逐渐地完全停止.
"死了.
"祝甸之说.
"嗯.
"冯玉龙轻声地说着,一面迅速地移到另一个尸体旁边,依然跪俯下去.
他在屏住气仔细地端详着死者的脸孔.
月亮正在一片乌云里挣扎着,只把一少半的光辉投射到死者的脸上.
但那也已足够了.
冯玉龙已经辨认出,那是一副熟悉的面容,善良的同时也是愚蠢的面容.
在那面孔底下,从脖子接近到胸前,一片巨大的伤口给过多的淤血凝积着.
一支三把盒子给丢在两步开外的草丛上,正辉耀着乌油的光彩.
"想不到,郑林山有一天当真回来了……"冯玉龙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面从死尸上立起身来,痴呆地.
他的眼睛木然地凝眺着笼罩了月色的夜景,不禁在心里油然地记起了另一个夜晚的情景来.
祝甸之正同样痴呆地站在他的身旁.
·88·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十秋爽同志的住房,在山庄里可算得少有的宽敞并且明朗的了.
这不是山西地面上常见的窑洞,而是拿砖瓦砌造起来的住屋中的一间,有着茁壮的门和一个宽大通风的后窗子,从那里,可以望见村外面遍生着酸枣林的沟间,和沟间那岸陡起来的险峻山坡,以及山坡上层层罗列的梯田.
这时候房子中空寂着.
只偶尔一阵谷风吹过来,揭起了桌子上几本杂志的封页,作着悉索的低微的声响.
突然,门轧地开了.
从那里,露出了一副探索的面容.
从身量上说,那正是一个所谓"五短身材"的人,在他那满生着白色麻瘢的面孔上,一只蒙了青白色云膜的眼睛,分明地衬托出另一只鹞鹰般独眼的眼神.
发现了房里没人,他轻着脚步进来了.
几乎是第一眼,他便发现了他所想发现的东西.
那是压在砚台底下的一张纸片,上面用软铅笔粗重的笔画写着这样的草率的字迹:林冰:孙雪娥的家庭方面又发生了新的问题.
她切盼能够跟你再谈一次,并且做一个最后的决定.
你们就在我房里谈好了,我下了这堂政治课,想到支队部去一趟,听说杨珂昨天晚上已经上山来.
匆匆.
爽.
"噢———噢———"看的人尽量压低着声音,一面不断地点着头.
在第二秒钟,他已经踏着同样轻的脚步出去了,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阖上.
几乎只是隔了一个很短时间的间歇,门又轧地开了.
这次是·98·中条山的梦林冰气喘嘘嘘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条马鞭子.
发现了房里没人,他也四下里搜寻着.
但他那粗心的眼光费了老大功夫才找见了砚台边上那张主人留给他的纸片.
他慌忙地读着它;之后,把那张纸片顺手揉成一团放进口里,一面在秋爽的床上躺下去,用脚蹬住了桌沿.
慢慢地咬嚼着纸团,林冰的头脑深深地陷到追忆,幻想,思考和判断的纠缠里了.
十分明显地,理智和情感的闪光正在他的额头和眉心里做着相互的更替.
十分钟.
一声悠扬的下堂号,从村子里邻近的地方传过来.
像给号声惊醒了一般,林冰又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他把已经在口里给嚼得稀烂了的纸糊,一口一口地吐到地上.
"就只有这一条路!
"他决然地自语着,这时房门又一次地开了,一个女孩子的面孔在门口里出现.
那是一个看样子还不到廿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灰色土布的单衣.
她的脸色苍白着.
这种苍白并不由于一时的触动,而是经久盘踞在人们脸上的.
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甚至口和牙齿上,到处都透露着一种过分纤细小巧的风格,但在那风格里却又隐然蕴藏着每一个初从家庭里解放出来的山地姑娘通有的幸福的辉光.
看到了房里的人,她好像轻微地惊悸了一下,不觉轻轻地低下头去;同时缓缓地阖上了门.
"你来了……"怯生生的声音.
"哽"生硬而坚毅的回声,一面问道:"家里又发生什么问题啦"女孩子抬起眼来望着,仿佛埋怨对方立刻就触到了本题.
"还不又是要卖我……""又是怎样地卖呢""咳,咳,我真没有勇气来说了.
"女孩子连连地摇着头,显出十·09·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分混乱的神情来,"这次是一个军官,听说是四十七军的一个营长,四川人,情愿给我父亲掏六百块钱的彩礼,我父亲就口头上答应下人家了.
昨天打发人叫我回去,我父亲刚喝上酒,他告诉我说:'明天你就得给我把铺盖搬回来!
许了人家就不比在自己屋里了.
每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什么话呢反正当爸的对得起你就是了.
上次专员公署的田秘书,你嫌人家屋还有一个,说是做小,今次可不是做小了吧'……"我父亲他还说:'你这次要是再不回家,你就再也别想踏进我的家门了!
'———他还这么吓我.
""那么,你是不是就害了怕""害了怕害了怕我还来找你!
———我早就把铺盖搬上回去了.
""是呀!
所以什么话都可由他讲,听不听主意可就在你自己了.
不是吗""是的,那当然的.
"女的的话头显然在逐渐地流利起来,不像刚一进来时那样的拘束,那样地生涩了.
"不过,主意虽由我自己拿定,可是我这次来找你谈,是还想听听你的意思……"男的笑了,他紧接下去:"这就是说:你自己根本还没有拿定主意.
是不是"这样的话句分明使对方受到了刺激,孙雪娥的面容开始涌现着羞涩和急燥的混杂气氛.
"林冰!
"她叫着.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地看不起人虽说我只是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孩子,难道人家要把她当猪羊宰杀,她自己还没有拿个主意的能力吗"笑着的人笑意更加浓重了.
他说:"我的目的正是要你一下子把你的主意统统讲了出来.
""那么,我偏偏不讲出来.
""你要偏偏不讲出来,那我就更没有什么要讲的了.
"·19·中条山的梦"真的吗""真的,雪娥.
我真不明白,一个进步的女性还有什么东西碍着口,不敢坦白地说出一切来.
""咳,咳,这人真叫我没办法啦.
"几种不同的情绪迫使她的嗓子不觉地发尖起来;她走近林冰去,迅速地用自己的手抓紧住他的两手.
"我就坦白地给你讲吧!
我计划一方面我写信回家跟家庭永远脱离关系;一方面我们———"跟着话语的中断,她的头也轻轻地俯下去了.
林冰感觉到自己骨硬的双手给扣得更紧起来.
"你是说,一方面我们———结婚.
是不是"女的的头更垂得低了,你甚至可以说,她几乎是不敢抬起来去正视一下对方的面孔,那在半年来已是十分惯熟了的.
她的话语同时也成为只有自己明白的嗫嚅了,在那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轻鼻音和类似唏嘘的和声.
半天,她才又吃吃地说:"……不一定那……只要有一种表示,……一种担保就够了.
""并且,那也绝不会妨碍了工作的.
"她最后补足一句.
"这正是我所考虑的,雪娥,当真不会妨碍了工作吗"林冰突然地插口进来说,同时不停地滔滔继续下去.
"不过,我得向你说明,我绝不是在危急关头企图要逃避责任的!
半年来,由于我的影响和引导,你从家庭妇女的情形中解脱出来,献身给抗战的事业!
无可否认地,我在思想意识上帮忙了你,但你也曾把一个处女的纯洁的爱,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了.
我接受了,并且也把我的给了你.
———这是事实.
但这么一来,我们两人中间的关系可就增加了一层,我们已不只是工作上的同志,而且还是一对爱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碰到了家庭的纠纷时,你要来找我谈,我也乐于来跟你谈的.
你刚才说,你写信回家去脱离关系,这是必然的步骤!
然而你说目前要有一种表示,结婚或者订婚,我却害怕会给工作上带·29·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很不好的影响!
""为什么呢""你想,我们是在一个部队上工作,而这个部队又是正在千灾百难中要克服多少困难,慢慢走上轨道去.
现在我们假若结了婚,在我们,这是十分自然,也是非常正常的.
但那些潜伏在部队中的破坏分子不会借机散放谣言吗村庄里落后的老百姓,又会怎样少见多怪地批评或咒骂呢他们会说,政治工作的目的就是替自己办婆娘;他们不会这样说吗像这样的谣言传出去,再谁家的女孩子敢来参加工作呢再说,眼前有不少男女政工人员,已经在暗地里恋爱了,这种事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我们的结婚不明明是给他们增加了刺激,增加了鼓励吗我是一个领导工作的人;你将来也必然要成为领导的干部的.
我们或者可以说,我们自己不会让私生活影响了工作,可是那些受了我们的影响和刺激的工作同志们,他们要是因为私生活而严重地影响了工作,那又要怎么办呢""照你说,那么每一个抗战的分子都该永远地不结婚才对""不是这么说.
我是说,如果眼前还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非马上就这么办不可呢问题是只要渡过这个时期,再不然另换一个环境的话,我自己都要向你提出要求的,雪娥.
因为说一句坦白话,我目前的年龄和生理状况,也许已经比你更迫切地需要着了.
"绞绕在诸多困惑问题中的她的头脑,仿佛还没有一下子领会了话意.
但,一等她完全领会了时,她的脸羞红了.
林冰分明看见那红色的潮从她的耳根向脖颈上慢慢地推进.
沉寂.
"林冰,"这次再不是那么急燥的叫喊了,正相反,这是仿佛故意地压低了的声调,在问着,"那么,你说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呢"被问的人从偎倚中抬起头来,正视着对方的眼睛,用清朗的语音说:"我准备送你去学习一些时候,你知道你在理论和工作能力·39·中条山的梦上都还很差.
""自然很差.
但是,到哪里去学习呢""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
在西北.
那儿,有成千成万跟你差不多的热情男女,在那里学习.
有多少我们平时只听见说,只读过人家的文章,只是钦佩着的人,亲自给你们讲课,指导你们的理论和生活.
他们每天爬山,行军,开荒,开讨论会,写文章,出壁报,演说,演戏,唱歌……总之,一句话,大家都像亲兄弟姊妹一般地亲爱,又像前线将士一样的紧张!
""不过学习一个多长的时间呢""六个月,顶多一年,便又把你派回来了.
那时,你的工作能力一定不止提高了几倍,而这边的部队也总该渡过了艰苦的时期.
那时,你我一同工作,而且结合成一对终身的……""但是,这期间我们岂不就隔断了吗""你真傻!
就不会写信仍像从前一样,你告诉我你学习中有了些什么的进步,我告诉你我在工作中遭遇了一些什么新的困难.
你想,世界上还有比这再愉快的吗"给热情的憧憬所吸引着,孙雪娥的两只纤细的眼睛,不觉地睁成了一对出奇的亮晶晶的光体,凝注在林冰的同样热情的面孔上,仿佛在找寻着是否有任何一点不可信任的痕迹.
一等诚实的担保满足了她那故意多疑的心时,她早按捺不住地把自己拥到那有时是严肃的导师,有时又是活泼的玩伴的人的身边了.
房子里哪儿响了一下,使那对拥在一起的身形急速地分开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门;但那门却依然紧紧地静静地合着.
于是人们又把视线移到窗外,从那里,却有一些什么把这两对目光给牢牢地滞留住了.
在遍生着酸枣树的沟涧那边,有两个人正沿着小径慢步走下那陡坡来.
那矮一些的,一望而知是秋爽同志的坚实的身躯;并排·49·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走在她的旁边的,是一个魁梧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簇新、但显然太短了的俘获来的敌军黄呢大衣,从那大衣下面,露出两条有点太不匀称的骆驼似的长腿.
他们在走着,一面仿佛在热烈地争辩着一些什么问题.
"你看:那是谁跟秋爽指导员一同来了.
""谁你还不认得吗那就是秋爽同志的丈夫,第一中队的指导员杨珂同志么.
"但孙雪娥却凝视得发起呆来了,仿佛不曾听见林冰的话,但其实,她是不特听见,而且在心上已经沉重地受到了一种刺激.
在第二秒钟,她突然又一次地贴近到男人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吃吃地说:"老林,我不想去……我愿意,永远在你的……身边……永远地……像他们一样……"看见那对稚弱无疵的眼圈中孕满着晶莹的泪水,林冰已没有勇气再说更多的一些什么了.
他只默默地偎倚着,一任那些热辣辣的水珠从另一个腮颊流到他的腮颊上,又从他的腮颊上流落到他的火烫的掌心里.
微响:门开了.
出现在门口里的,是那一只蒙了云膜,另一只射出鹞鹰般眼神的白色麻瘢的面孔.
发现了房里的情景,他机灵地打着冀东一带油腻的腔调说:"对不起,是林主任吗———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是来找秋爽同志的,她到哪儿去啦,您可晓得吗"林冰勉强地应答他,一面指着窗外:"她到支队部去啦,你看,不是刚刚回来吗你到门口准可以迎见她的.
""好啦好啦,林主任.
那我们回头再谈吧!
再会,您.
""五短身材"的人果然在门口的沟涧边迎头遇上了杨珂夫妇.
他老远就提高着嗓子说:·59·中条山的梦"哈罗.
秋爽同志,现在大家都是革命不忘恋爱,恋爱不忘革命啦!
""你羡慕我们吗"秋爽也老远地打着诨说:"羡慕,就赶快去找你的刘兰香去吧!
"被提及了隐私的人反而显得十分欣然了.
他赶紧接下话去:"您瞧,当着客人,您怎么总是那样三岁孩子似地信口开河呀""可是,你不提,我倒忘啦.
"秋爽说,"杨珂,让我替你介绍吧,这是我们干部训练班的工作员杜飞同志啦,是我们这里顶顶大名的头一位理论家呢!
""哈哈,好大的一顶帽子!
可小心把我这脑袋瓜子给压扁啦———您.
"杜飞更其欣然了.
"不过可得注意,看是不是托洛斯基派的理论!
""那可就不得而知啦.
"秋爽一面说一面准备迈步离开了.
"可是,杜同志,你这是正要到哪里去呀!
""我正寻你哩.
今天我有事要到修械所和伤兵医院去,———跟你招呼一声.
"秋爽噗哧一声笑出来了.
"说你去找刘兰香,你就当真去找啦.
哈哈哈哈!
……""请您别开玩笑啦,好吗,秋爽小姐我是去看看我那支六轮子修好了没有,顺便给伤兵教教歌,他们向我要求过不知多少次啦,有什么办法呢.
你晓得,伤兵的情绪近来很颓废.
""哈,杨珂,我又忘记交代你啦,这位杜飞先生不特是顶顶大名的理论家,还是我们这里独一无二的音乐专家呢!
""瞧吧,不出一分钟就两顶帽子啦!
'音乐钻家'吗对啦,只可惜我钻来钻去钻了八九年,连个缝儿都没钻着呢.
好啦,回头来详谈吧.
再会啦,您!
再会啦,杨珂同志!
""再会.
"·69·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十一秋爽同志的话没有错,杜飞同志到铜崖来,其唯一目的正是为了要会见他的"爱人"刘兰香,那在修械所隔壁的伤兵临时医院中的女看护.
而一等他会见了他所想会见的人时,又像往常的每次一样,他们便立刻锁上房间一同出去了.
同时也像往常的每次一样,一听见上锁的声音,便总有一两个轻伤兵的头从对面的病房中探出来;并且,一等那侦伺的眼光把一对背影送出了大门之后,病房里便绝无例外地涌起了一阵谈论的狂潮来.
首先,是谁把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向大门的方向唾去,算是对于他们底看护者的欢送礼;之后,一切便即刻开端了.
"走了吗"一个在脑袋上厚厚地捆缚了显然已是用过一次了的旧纱布的伤兵,从枕头上欠起身来,向门口的人问着.
但不晓得是没有听见呢,还是怎么,门口的人没有即刻答话.
于是问者又问了:"喂,老吴,香香又去'打围'去了吗""是的,是的,一点不错!
"轻伤兵因着两次被问话的人打断了联想,顿时急燥起来了.
"你这家伙,我看还是好好地养你的伤吧,看回头又得花啦花啦地淌血啦.
人家的事你打听个什么劲儿呢反正你又捞不着揩些油水!
""那你凭什么探头探脑的呢"另一个扶着两只新柳木拐在房里走来走去的伤兵插口问.
"我是看那位'独眼龙',走起路来打后面看可叫有意思啦,蹒啦蹒啦的可像个鸭子哩.
哈哈哈哈,再像也就没有的啦!
……""'独眼龙'哪个'独眼龙'"一个躺在靠窗跟前架起来的一扇门板上的伤兵,把正在双手捧着读得津津有味的小唱本抛下来,·79·中条山的梦问.
"还有哪个'独眼龙'呢""是训练班的那个什么工作员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噢,我当是谁呢……""你当是谁""我当是———"话说到这里停止了,讲话的人用手指一指隔壁,从那里正有斧头锤子敲打在老虎钳上和大锯解着木头的复合音传送过来.
"你当是———谁"紧接上的问话.
"你猜""你是说,"声音压低了下去,"修械所的所长吗""你看,你不也是明知故问.
""哈哈哈哈……"笑声把谈话的兴趣扩散开去,连坐在角落里悉心缝补着自己饭包的一个,也把针绾在活计上,跑来插嘴了.
"你们是不是说老佟那家伙这几天,我看是心中有什么事啦,顾不及似的.
今早上我出去拉屎,天才刚刚明哩,他独自个爬上一匹马就跑下山去啦.
""到现在一天也没见回来.
"有谁补足说.
"老佟那家伙总是鬼头鬼脑的,我看谁也摸不清楚他的底细.
"看唱本的人又插口进来,"不过他的朋友也倒是多呀,什么部队上他全有熟识的人.
""朋友多为什么还干这么号小事情呢""那可谁知道.
""'小事情'那是谁说的呀这事情还小吗支队部里的副官,顶少也是个上尉;再当个所长,光替别的队伍上修修枪,一支步枪五块,盒子炮至少就要十块啦;———这还是偷着卖铁轨的钱不包·89·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内.
""是呀,事情也怪啦.
听那边的工人说,自从佟所长接差以后,差不多就光是替人家队伍修枪啦.
那咱们要安这么个修械所干*呢""那等你当了支队长再管吧!
"门口的轻伤兵多时没有插口的机会,现在才好容易接上话碴儿了.
"你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咱们还是谈咱们的香香来,———我早就有一件事奇怪啦,你们说,为什么'独眼龙'每次来都是碰巧老佟不在家呢好像是每次都算了卦的.
""那当然是的喽.
要是老佟在家,凭他那股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劲儿,可真就打了围啦!
""哈哈,保不定连那只独眼都要给箍瞎哩……""哈哈哈哈……"轰笑的波浪越法播散得远了.
这时,谁偶尔向对门望过去,于是新鲜的事又给发现了出来.
"吓,你们瞧,香香的门上几时又写了字""写了字"几个人同时好奇地问着,腿快的几个便立刻跑去看了.
"什么字"看唱本的人从门板上高声地问.
没有人立刻回答出来.
老半天,才有谁在同样高声地给看唱本的人答话了:"诸葛亮,还得请你来;我们都认不全啦!
""妈拉个*!
咱们又不开玩笑,小陈,你凭么翻过来覆过去地叫我诸葛亮呢""怎么你不是姓诸""球,你懂得个狗屁呀,俺们是姓朱洪武的那个朱哩.
"但不管在骂,却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了.
他是在小腿上中一颗炸子的,但只炸去了一些肉,已经快要复原了.
因为没有更多的·99·中条山的梦拐,他是用一根竹棍支持的.
几个人都瞪大着眼睛,等待他的讲解.
"哈,牛*可不小哇;你们听吧:这扇门上写的是'第三支队临时伤兵医院',那扇门上是'医师刘兰香办公室'!
'醫'字还错好几个笔画,连'办公室'的'辦'字都写得四不像哩.
这倒是谁替她写的呀""我亲眼看见,是她自己昨天晚上拿粉碇子写的,写了好半天功夫哩.
""哼,亏她还好意思自称医生,连看护还不知道当过几天呢.
""就是一天也没当过,又有个啥关系呢———只要老佟喜欢她就行啦.
""狗日的,给她擦掉!
"忽然,有谁提议.
但凡事情在伤兵们中间,只要有人一经提议,立刻便付诸实行了.
可是,一大片字迹擦掉之后,人们立刻又感觉到空虚.
于是诸葛亮———这伤兵群中唯一的学者兼美术家,又想出了好法子.
他把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好一会,才掏到了一块粉笔头儿,那是他上政治课时从指导员手底下拾了来的.
不到一分钟,一个庞大的女性裸体的速写便生动地展览在锁着的门扇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旁观者笑得弯着腰,有的简直在打着呃了.
这引动了房里的人们,除掉一两个伤势重到欠不起身的之外,余下的人们有的拖着腿,有的抱着头,统统出到院里来参观这最能打动受伤的单身汉的心的艺术.
一个本是极其冷静的院子到现在已经是欢腾到极高度.
·0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其实,就在这同一时间,刘兰香跟她的"爱人"也正在逐渐欢腾到极高度.
这时,他们正在村外接近山头的坡上,一大丛也不过才种植了四五年的松树林中.
即使在秋末也仍是嫩绿着的针叶,替他们密密地遮去了阳光,同时也便遮去了担心和羞耻.
断续的语句夹杂在一阵一阵急骤的喘息和哼声中,不时地从矮松林里传送了出来.
"……放轻些哟,你这坏骨头……""坏骨头""……可不是坏骨头……放着工作不好好干,大天白日价……""放着工作不好好干"像喝醉了酒似的男音说,"这还不是工作吗你去看老林,杨珂,他们狗日的哪个是不吃荤腥的呢哼,刚才我还亲自碰见林冰和一个女工作员……就在秋爽的床上,连门都不关起来……""……我就不信,人家总不像你……""不像我怎么""不像你这么不要脸———皮……"妖娇的骂声突然融化到一片紧接着的吃吃的笑声里了.
话语中止了下来,代替了的,却是一阵更其急骤的骚动.
小松林飒飒地晃动着,就像有一只什么小兽在那下面翻滚.
半天.
"……慢些哟,你不要命啦吗……"小松林晃动得越发厉害了……从这铜崖村外的高山头上望下去,恰是白沙河干涸的谷;在那深谷的迢遥的开壑处,正展露出一幅漏斗形的原野和村庄的远景.
从那里,分明可以望见有两三股灰黑色的烟从几个树木蓊郁的黑点上高腾起来.
习居战地的人一望便知:那是日本鬼子又在放火烧庄子了.
·101·中条山的梦因为,山底下,是的,山底下那是被占领被蹂躏着的地方啊……日色平西的当儿,杜飞同志已经踏着轻快的脚步,在从铜崖村回到训练班的道路上疾走着了.
随走,他还随口无心地哼着一个什么调情的调调,一遍又一遍地.
他在整个的肢体上感觉到一种曾未有过的松弛和愉快.
但,在山道的一个拐湾处,却突然有谁在呼唤他了.
"杜飞!
杜飞!
"杜飞顺着声音望过去,在山嘴上面的丘顶上有一座小庙,一个人正蹲在那庙前的石阶上.
一等他的独眼努力辨认出那呼叫者是谁的时候,他不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那是佟子美!
"佟老板,"这是杜飞对他的特别称号,"你从哪儿跑到这儿来呀""我在这儿等你的,你上来,我有话说.
"杜飞爬上丘顶的庙前时,佟子美却又默然了.
他只用手把杜飞拉着,走向庙后去,在那里杜飞看见佟子美的那匹白马给拴在一块大石头上.
第一眼,便能看出那马是已经累到了极度的.
独眼的朋友马上便发现出那个在头发、衣裳、和鞋袜上布遍了尘土的人,在今天的确是有些神情失常了.
"怎么啦"仿佛还是自言自语地念道着,一面拿手抄一抄自己那满是灰尘了的长头发,一面扑通一下子坐到地下去.
"你先坐下来,杜飞.
"杜飞选择了一块地面,也坐下了.
佟子美把两手撑住头,拉长了话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真想不到,咱们也有今天.
""怎么啦"几乎是尖叫.
"杜飞!
"话声更其拉长,也就更其沉重了.
"今天就是你我的·2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生死关头啦,你还给蒙在鼓里呢!
"听话的人越发莫名其妙了.
他开始胡思乱想地揣测,他甚至想到他和刘兰香刚才的事情上去.
最后,他简直坐不住,想要立刻爬起来跑掉了.
但对方却又开口了.
"告诉你吧,郑林山又回来了!
""郑林山是那个分队长吗""不是他又是谁呢""他回来啦现在在哪儿呢""谢天谢地!
"佟子美双手向天作个大揖说,"他回来找这岸的部队来啦.
可是谁晓得他白天害怕;黑了天出来.
可碰上盘查的自卫队啦.
听说八月节他也喝了几口,话没说对碴子,他开了枪,人家也就给了他一手榴弹.
———他就这样地给溜死啦.
""溜死啦不就完啦吗""好———说呀,我的哥儿.
他还带过来四五百人三百多杆家伙呢!
""在啥地方呢,知道吗""今天一整天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哇.
我到了保子家里,叫他派了几个便衣出去,才打听详细啦.
妈的郑林山死的当夜,这岸万连云中队里就知道啦!
第二天,他们就派人出去搜索,看郑林山带过了队伍没有现在,两方面关系已经接好,那岸的带队姚子利明天一早就要上山来见王青山哩.
""姚子利我也认得他一面吧""可不是,就是郑林山过道西的那一夜,在保子家里我不是还替你们介绍过吗""你还说哩.
———那么佟老板,看样子咱们在这里恐怕是呆不下去了.
""那当然喽!
"佟子美深陷的眼核急转着,声音更加沉厉了.
·301·中条山的梦"现在我们只有三———十———六———着!
———""对.
"独眼的眼神也低沉了下去,"那我们就准备走好啦.
""你说的倒容易!
"佟子美把两手架起来的脑袋偏到一侧去,故意装作不屑面对着杜飞的样子.
"就那么偷偷摸摸地走掉拉倒吗告诉你:咱们干这宗事,是'一不做,二———不———休!
'你可晓得""不过,到底要怎样地一不做二不休呢,佟老板""当然是有办法的啦!
"对方紧接过去,"仔细的办法停一刻还要给你详细谈的,现在我先大略地告诉你:今天夜里我们就得跟他们拼一拼!
目标是:我们走,叫他们也干不成!
明白吗不过这得要分头来做.
凡是顶麻烦顶危险的活儿,我都替我姓佟的自己认下啦;这你不用管,你也干不了的.
现在只说分配给你的任务———""分配给我的任务是什么呢""在这里,你自己会明白的!
"佟子美说着豁地站起了身来,伸手从腰里掏出一个包袱抛在杜飞脸前的枯草地上;之后,他便大踏步地走到庙墙根去,叉开腿,溲溲地小解起来了.
这边,杜飞起始在打开着那包袱.
他的动作是那么迟疑,他的表情是那么困惑而且不自然了.
包袱是分做两折包好的.
当他解开外面一折时,一大卷崭新的钞票便显露了出来.
用不到第二瞥,他已经清楚地看出印在钞票四角上的是阿拉伯字码的十字.
他连忙再翻开去,从第二折包袱里露出来的,却是一支乌油光亮的手枪.
这一来,他给惊得呆住了.
"呆什么呢"佟子美一面扎着他的裤带,一面走回来问.
没有回答.
佟子美又一次蹲下身去,他默默地从对方手里把那两件东西夺过来;之后,他先把那钞票狠命地摔在地上,一面指着厉声地说:"这是送给你花的!
"对方点点头,呆呆地.
·4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于是他又把那支手枪放到距离钞票一尺有余的地上,同样厉声地说:"这是送给你用的!
"对方更呆了,痴呆里分明还揉杂着不少恐惧的分子.
但他仍然把头点了一点.
"要拿,就两件一齐拿了去!
要不,那……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一种恍然的神色突然袭上白色麻瘢的脸孔,那脸孔因此显出更其死气森森的神气.
他用他那独眼的畏缩的眼神向上瞥了一眼他的佟老板;之后,开始用手先抄起那卷钞票来填进上衣的口袋,又捡起那支手枪,用上衣的襟子拭一拭,小心地揣到裤袋里了.
"好啦!
我两件一齐拿了去.
""当真吗是不是拿定了决心的""是的,"偏是努力要结结实实讲出来的话,却偏是怯生生地颤抖着讲出来了.
"我已经拿定决心了.
"相互地用眸子钉住着眸子,两个人在沉寂中度了三分钟.
"那好啦,让我们来详细地谈一谈吧.
"山道上,从哪儿传来了一阵悠长的驴鸣,那鸣声引动了拴在他们旁边的雄马,使它即刻耸起耳朵,伸长脖颈,地长啸起来.
映着深秋天犀利的山风,那马啸显得十分地嘹亮而且悲凉.
那个满身尘土的人又一次地站起来,大踏步走过去,照准马的脖子上重重地给了一击;挨了打的畜生连连地向后退着,一面凸起了那一对充满着恐惧而又莫名其妙为什么恐惧的大圆眼睛.
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面去了.
谷涧里,雾在涨起着.
·501·中条山的梦十二深夜里,杨珂忽然从训练班回到政治部来了.
幸好,林冰还没有睡,这时他正伏在一盏燃了五个粗捻子的菜油灯前,匆忙地写些什么.
一阵一阵的过云雨敲在窗子上,就像撒豆子一般地急骤.
杨珂轻声地走进来,一面背回手去脱他那件淋了雨水的大衣.
林冰惊异地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
"怎么,天这么迟了你又回来啦""没有什么,"杨珂平静地把大衣放到大柜上,同时自己耸身坐到柜上去.
"秋爽她叫我回来的,有干训班的一些事情,她叫我同你谈谈.
———我明天也该下山啦.
"林冰口里噙着一支毛笔,立刻把一只椅子拖到柜的旁边来.
"不慌,不慌,林同志,你先完成了你的工作再说.
""不,这工作是一刻儿完不了的,"林冰指着灯下的纸片微笑着说,"这是我准备提到咱们十月一日的军政联席扩大干部会议上去的报告提纲.
你知道,你们这次下山去的战斗和工作,的确给老王加强了不少的信心,他已经同意到十月一号开一次扩大干部会,好好地开展一下工作哩.
"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们的战斗和工作,至少在我们自己是还非常不满意的,当真是这样!
"杨珂说到这里把话题有意地弯转.
"特别是这几天我在支队部,政治部和干训班走了走,好多事是更使人灰心泄气了!
""怎么看到了一些什么呢不妨坦白地讲出来,哽———""坦白地讲出来吗———那便是因循、敷衍、消极、怠工;再就是挑拨、离间和破坏啦!
""哽,哽,"林冰轻轻地点着头说,"不过,你再继续地讲下去·6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呀.
"对方笑了.
"我们顶好不要把话顺这么一个次序讲下去,好吗"看见了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继续地说下去,"秋爽叫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是孙雪娥同志和还有几个一同送到西北去受训的男女同志明天一早就要起身啦,你要送行的话明天早些去,不然怕赶不及的……""送行"林冰把嘴歪到一边笑着,说,"又不是这一辈子再也不得见面啦.
""那么好啦.
"杨珂把话接下去,"再有第二件事,她说她从训练班的人们嘴里获得了一些材料,也许这几天有人要对你做什么不利的行动哩,她希望你小心些好.
""不利的行动要暗害吗""是的,她大概就是指这.
""唉,其实暗害的阴谋是总有的,我也知道;不过,她获得的是什么新的材料呢""等一等,"杨珂说着从柜上跳下来,"你这里有开水吗我渴得很.
""这里有.
"当杨珂在大口吞着热水的时候,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移上阶来,同时一声粗声的"报告"在窗外面响着.
那是守门的岗兵.
"什么事""支队长派了个勤务来,找主任有话说.
""叫他进来.
""对.
"不一会勤务兵进来了,鞠着躬.
"报告林主任,支队长说请你就过去.
""半夜三更,有么重要的事"·701·中条山的梦"报告林主任:是山底下一个姚队副和一个中士班长一同上山来啦,支队长跟他们谈了很久.
支队长气呼呼的想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呢.
""对,你回去说,我这里说毕一两句话就来.
"勤务兵鞠个躬出去了.
这时杨珂已经回到了柜上;看到了这,林冰也跳上柜去,跟他并肩地坐到一起,仿佛说:"你继续地讲下去吧!
""林同志,我先问你,训练班那个独眼的白麻子脸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干什么的,不是工作员吗""唉,我不是说这.
我是问他是不是———""你问杜飞是不是破坏分子吗———那是早已发觉出来了的.
""那么为什么还让他工作呢""那因为他是友军方面介绍来的.
他的使命我早已注意到了,不过我们跟友军中间的统一战线还需要保持,不能立刻开除他,只是严格地监视他就是了.
其实,照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个懦弱的家伙,开展不出什么来的.
核心并不在他的身上.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据说,今天他很有些神情失常.
""怎么呢""你听着呀.
———秋爽说,有一个表面上跟杜飞来往得很密切的干部,———据说,那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据他向秋爽报告说,杜飞今天一天的神情跟往常很不同.
他差不多一整天没有在队上,不晓得到哪儿去啦,天快黑啦才跑回来,一把就拉住那个干部,拖到村外边山头上去啦.
到得山上,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朋友,好朋友,在这儿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啦,现在无论如何请你替我解答两个问题:第一什么是'牺牲'是不是为了任何事任何人牺牲了都是光荣的呢第二,什么是'道义'是不是不管对任何朋友·80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都需要讲道义就譬如说吧,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你是一个坏人,我把你出卖了,是不是也得算是罪过呢""哽,哽,是的,是的,"林冰一面听一面在沉思着,"以后再怎么了呢""以后,那个干部便希望他说出事实来,他向他担保不把事情讲给任何人,并且一定帮忙他把问题解决了.
但杜飞死不讲.
临了杜飞十分伤感地向他说,'朋友,我也许要走了.
我想回老家去做庄稼汉,那样什么都会简单多多的,不像这里的五花八门.
'此后,他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干部莫名其妙他的事,趁他大便的时间偷偷地搜了搜他的床,在褥子底下找出一支手枪来!
""那怎么不收了他的呢""我也是那样说;但不晓得怎么,那个干部没有收,却只向秋爽报告了.
""其实收不收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林冰说,"我早就看出,那是一个很懦弱的家伙,根据这些话更足以证明了.
不过,"他忽然使话音低沉下去,"杨同志,你认得佟副官吗""是的,"杨珂会心地望一望林冰的脸,"见过一面,而且早就听见说了的.
"林冰更加低沉了声音说:"你觉得他如何""哽,哽,"声音里忽然爆发出挑衅的口吻,"但是领教一句,林主任,他也是友军介绍来的吗还是什么高级衙门里委派的呢""我奇怪:你为什么用这样的口吻""我是说:姑息养奸,终要贻误大事的!
""你是说我'姑息养奸'吗那只有怪你自己没有把这个部队的性质弄清楚啦.
你到部队上也有几十天了,你总该多少看出来,这是怎样的一支部队它从前的历史怎样它的目前和未来的发展又会是一条直路呢,还是委曲婉转的道路———这就是说,做政·901·中条山的梦治工作,在这里是不能跟在别的部队上一模一样的!
譬如,就拿老王来说,在半年之内他已经由独断独行、胡干乱干的情形中转变到相信政治工作,相信他的部队有变成一支铁的队伍的信心了!
但自然他的旧习惯旧作风还有不少,就例如他总是拿英雄豪杰的那种侠义心肠对待他的部下,尤其是老部下———像佟子美就是,他总不相信佟子美是坏人……""那么好啦,就让他继续下去!
祝他的工作成功!
我们的部队万岁啦!
""为什么老是那样带感情地讲话呢"林冰用责备的眼神瞅住那坐在他身旁的人,"我看,他的工作也快该收场啦!
""怎见得呢""怎见得刚才支队部那个勤务的话你可听见啦姚子利把郑林山的事详细地一讲,老王他还不觉悟吗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咱们的话拉得太长啦,我得走啦,说不定老王就是找我商量解决佟子美的问题哩.
""不过,"大个子跳下柜来,"你得小心.
""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到支队部这才不过半里地.
""带了手枪吗""没有.
我的枪给别人借走啦.
""来,把我的给你.
""不,不,别那么多心,叫人家笑的.
"匆忙地从炕上的被窝旁边抓起了手电筒,林冰急步走出去了,一面回过头来说:"你先睡下.
"外面,雨仍在下着,也仍是那么地急骤;但却是非常稀疏的.
林冰一个人追随着手电筒里射出来的焦黄的光圈,在滑氵达的村巷中急走着.
住家户的门统统关紧.
夜是那么深,就连一声狗叫都听不见.
·01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村屋的穷尽处,立刻就是一条小河的干涸的河床.
在晚秋天,水早经退了;但沙却仍是满着的.
林冰用电筒扫过去,映回来的是一片雪白的光辉.
他咳了两声,在沙面上走过去;但忽然,他感到身后边分明有另外的一双脚踏在细沙上的声音.
赶紧地回过头去:确有一个黑影正跟在他的背后.
"谁""是我,林主任.
我在这儿等您等了好半天啦.
"那是杜飞!
在急促的一瞬间,林冰的确给惊吓了一跳;但就在第二瞬间,那恐惧心已经被兴奋的情绪压倒了.
"是杜飞同志吗""是的,您!
""来找我干什么呢———是辞行来啦吗""是的,正是.
"林冰拿电筒往对方照过去,隐约可以看见那个'五短身材'的人在背上背着一个轻便的行李卷子.
"那么要不要开个护照,拿些盘费呢""谢谢您,那倒是不需要的.
""那么,一定是有人叫你来取些什么的吧,我想""是的;不过您请放心啦,我已经决定不那么办.
""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一件罪恶的事.
""是一件罪恶的事吗"林冰的话里透出一点冷笑来,"既然罪恶的事,为什么从前却要干它呢""那就一言难尽啦……"这时候,从对面的村子里传过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慨叹着仿佛正要说出一些什么话来的人,猛然把一件东西抛到地上.
·111·中条山的梦"林主任,"声音已经离开了十几步的距离,"我把这东西送给你,当一件永久的纪念品啦!
""还有,"声音更远了,"铜崖方面顶好马上派人去,不然要来不及的.
"林冰把电筒向话语的方向照过去,隐约中看见一个蹒跚的黑影在河岸的树林边一幌,便再也看不见了.
于是把电筒光照到眼前的地下,他立刻看见雪白的沙滩上丢着一支乌油的手枪.
他随手捡起来,赶紧向对面的村庄走去.
在村口上,他遇见了第二次派来催请他的两个支队部的勤务.
他们一同走进村去.
但刚一踏进村口,一种极大的震动突然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爆发出来;那有点像敌人的排炮,但又没有那样清脆,却是连绵不断的.
因为是深夜里,那声音就显得格外的震动而且惊人.
这里的地都仿佛有些微微的震动.
人们不约而同地向黝黑中望过去.
在远处的山头和谷涧上面,在那些峰顶和天空相互衔接的地方,正有一片火光把远处的天空映得明亮.
震响并没有即刻停止下来……"哪里炸了地雷啦!
"一个勤务说.
"地雷吗,怕是手榴弹吧!
"另一个应声说.
林冰在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他跑步向支队部的门口走去.
王青山已经站在门前,他身后还簇拥着一大群人.
大家都在看,但还没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意见来.
"已经迟啦!
"林冰故意装做冒失地说,"修械所怕也炸得稀烂啦!
佟子美也早已经跑远喽哩!
""呃!
"王青山几乎是怪叫着,"老林,你啥时候来啦""刚来,支队长!
""没听清,刚才你说啥啦"·21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说啥你们不是看火吗还看什么呢———已经迟啦!
东西也完啦,人是也老早就跑远球啦!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知道.
""刚才知道你咋知道的""一句话说不完,停一刻再告诉你吧!
你先说,你叫我来干吗""干吗还不是为了这宗事刚才黑天前,姚子利他们上来,才把佟子美这狗日的底底细讲啦!
好,我*他个妈,我直到今天上半天还给蒙在鼓里呢.
""不是多年的老弟兄吗""老林!
你简直是岂有此理!
"对方显然是愤怒了.
"事已经烂成这像啦,还讲这种话可中个*用呢!
""不是商议吗刚才请你你不来,我就料着要出事,所以老早就派特务队去啦,不过看样子不轻能得到呢!
"支队长一面回过头去向黑暗中高声问道,"马裕禄!
到铜崖是十几里路""叫十七,其实顶多也不过十五里路吧.
""那么也许已经到啦.
""到也许到啦;"政治主任的声音已经是郑重的了.
"不过我看,出了这宗事,咱们自己总该马上去一趟!
""对!
"一面回过头去吩咐道,"马裕禄,牵四匹马……快!
"两分钟后,四匹马已经在漆黑的山道上奔驰着了.
因为道路的熟悉,马并不因黑暗而把脚步放慢下来.
马背上的人都保持着寂静,眼睛不移地看着远处的火光.
跑了约莫有十里地光景,转过一个山嘴,着火的地方已经可以毫无阻碍地清楚地望见了.
迎着山风,火势正忽大忽小地熊熊着.
这时,雨已经停止,云开了,露出了即近黎明时天色的鱼白.
于是,除了火,人们已经逐渐能辨别出火上的浓烟,正一直向上地挺冒·311·中条山的梦着.
对面有马蹄声近来了.
"是谁"支队长老远地问着.
"是我.
""特务队长吗""是.
"特务队长跑近了,他迅速地跳下马来.
"咋啦""快甭提啦!
"来人气喘嘘嘘地说,"他妈*炸的个一塌胡涂!
———一塌胡涂啦!
隔壁那些伤兵才可怜啦,都死啦!
唉,唉,佟子美也真算是狠到家啦!
""他呢""佟子美吗听丢下看门的一个学徒娃娃说,狗日的早就走啦,人也带完啦!
火线大概是预先埋伏下的.
那个娃光知道人家走,可不知道埋了炸药哩.
幸亏一堵墙把他救啦,只炸跑了四个脚趾头……""好狗日的呀!
"支队长尖叫着,他的嗓音改变了.
突然,他勒住马,好像要从马上跳下来,但他的一只脚在镫上一滑,大块头的身躯却一下子跌下来,滚到路旁的荒地上去了.
"怎么怎么"另外的三个立刻都翻下马来,拢了上去.
"唉!
唉!
"蜷俯着的人说,"老林,不晓得怎么我心里忽然一阵子疼,———一不小心就跌下来啦!
……哎呀,我嘴里又咸又苦,……怎么这末地难过呀!
……""难过什么呢""也难怪支队长心里疼呀,"特务队长插嘴进来说,"这好比从腿上割一块肉哩!
割肉还有不难受的道理吗""是的,不过特务队长的话说的还不正对.
"林冰换了一副慰藉·41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口气说,"这不是割去一块肉,而是挖去一个疮哩.
只要忍住疼,割了去马上就会长出好肉来的!
老王,你总要咬紧牙关忍住一点呀!
你说我的话对吗""是的,老林,你说的对.
""是的,我说的一点都不错.
"林冰添加说,"佟副官他这一走,据我所知,破坏分子是整个地从我们的部队中退却了.
我们此后,不是正可以好好地开始我们新的计划啦吗真的,老王,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计划的大会,十月一日的大会啦!
———至于目前的一切,你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结束了一场噩梦,不是正可以马上开始一个新的梦,展开一个新的伟大的理想啦吗""是的,老林,你说的对.
———我完全明白的.
"蜷俯的身形开始慢慢地蹲起身来,在一口一口地吐着什么.
"看,是血呢!
"支队长自己用电筒照着地下说,"不过吐出来,也就没有啥啦.
""觉得好些啦吗""嗯———"答话的人已经站起身来了.
"好啦,那么让我们再走吧.
"五个人重新爬上鞍子去,默默地.
在前边,熊熊的火势已经小了许多,但天色却已经更接近黎明了.
在黎明前透着紫色的大气里,中条山的顶峰在前边耸立着.
她在蔼然地俯瞰着她的儿女们,仿佛在期待着一些什么似的.
是的,她的确是在期待着,因为她显然已经知道,他们正结束了一场噩梦,并且准备着要在她的怀抱里,她的岗峦和田野上,展开一个新的梦,一个新的伟大的理想了.
是的,山在期待着;并且还预备替他们胜利的事业做永恒的见证者.
·511·中条山的梦一九四〇年二月十四日起写;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脱稿于陕西乾县新开巷;一九四七年元月九日校改于上海槟榔路;一九五〇年九月廿八日再校于长春自由大路东北师大宿舍.
·61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王老婆山上(通讯)一整夜的行军,在黎明时才好容易到达了目的地,那是在王老婆山麓上的一个村庄.
在那里,我们却意外地绝望了,———因为约定在这儿会合的公安局的弟兄们失了约,他们没有等待我们,却独自趁敌人尚未布好防线的当儿,偷偷地突围北去了.
他们有二百多人,枪械子弹都是很齐备的,还有两挺机关枪,而最重要的是在他们的队伍中有着县长———县长的口袋里装着钱!
钱!
这是多么需要着的东西呀!
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脸前是百十个被鬼子赶出家来的褴褛的农夫,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热情,然而又都是那么地缺乏军事知识,以致有些时候就简直显得怯懦了.
武器呢,则是八十来支枪,十来把大刀,几支矛,还有一支唯一的手枪,它骄傲地吊在我们队长的左屁股上.
提起我们的队长,那完全是一个急性鬼,他的暴燥的性格就像他的思想信仰一样地坚定.
他时常拿"枪毙你"这么一句话来训斥他的队员,甚至政治指导员.
不过,他的这种性格终于会因为没有钱而不得不收敛了,谁都记得,每当我们离开一个村庄时,我们的队长向村中的闾邻长们道着深深的歉意时的脸像.
没有钱的确是一桩大事,百十几个人的伙食在乡下人看来是一宗惊人的负担.
尤其在这晋西一带地方,因了山地的枯瘠,出产的不丰饶,风气的闭塞,以及动员工作的不够,人们的性格竟给限制得可怕地吝啬了.
他们当真会因为你吃了三十斤小米或是一筐山药蛋没有给钱而去报告了敌人,使你遭受到一场意外的损失.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只得在村里捡几孔窑洞停下来,在村口的路边上放几个步哨,再派出几个探子,就这样地息下来了.
二东方的炮声已经平静下去,这表示敌人已经占领了县城.
这时节,密集的排炮跟手掷弹的炸裂声从西南西北两个方向传了来,那分明表示敌人已经在向黄河的二大渡口———军渡、碛口———进攻了!
进攻军渡是攻陷离石后敌人必采的步骤,因为离石到柳林、军渡中间是一条平坦的汽车路!
那直通陕北的孔道.
可是,在进攻军渡时,同时也以同样迅速的兵力,去进攻碛口,这却是预先没有揣测到的事.
离石、碛口中间是一条崎岖万分的小道,它在许多高山(例如王老婆山就是其中一座顶高的山)跟河岔子中间缠绕着.
敌人这次却偏偏在这条崎岖山道上的每一个村落里安排几个伪蒙骑兵跟几个随营的汉奸,仿佛故意要切断我们跟北方八路军一二〇师或动委会游击支队中间的联系.
我们是四面被围了,然而顶糟糕的事,还是在于我们始终不能断定敌人的这种包围形势,是专门为了来对付我们,或是另有企图.
在几次的队部会里,我们讨论着目前的形势跟应有的动向.
关于目前形势是没有逆议地肯定为我们的游击队随时有被敌人袭击的危险,而且如果一旦遭受袭击,则溃散就会是必然的结果.
关于动向,却有两种势均力敌的意见———一方面主张"誓死保卫离石",他们坚决反对队伍的突围北去,理由则是我们的游击队在这·81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带山地中已成为唯一的抗日武装了,它有着它急迫的任务,像镇压汉奸活动,掩护地方工作人员使地方工作不至停滞等.
另一方面则主张"保全实力",他们坚持要找敌人防线上较弱的一点在夜里突破,把队伍拉到北方去.
理由是游击队本身主观条件太差,如果在这一带山地中停留下来,不久就会被敌人发现、袭击而完全溃散,那时节不但不能保卫离石,反而给与每个新战斗员以失败主义的影响,使游击战争一蹶不能复振.
所以,他们主张把队伍拉到北方临县、苛岚一带去跟有丰富斗争经验的队伍取联系,配合着他们打几次侧面,使每个战斗员都获得了坚定的胜利信心之后,再回来"誓死保卫离石",亦未为晚.
经过几次热烈的争论,在日暮时终于决定了采纳后者的意见.
于是又派了几个干练的侦探子去探敌人防线上武力配备的虚实,之后,我们大家依然息下来,准备着今夜或是明夜的突围.
三突围的命令下了.
那是第二天暮色四合的时光,厚厚的阴云在天上布满着,又起了漫天的狂风,它挟着沙石向每个人的眼上、脸上无情地投掷来.
然而我们每一个都静静地迈着步子———这样地,我们百十来人就跨上王老婆山的崎岖迤逦的山道了.
"今夜的行军口令'攻击!
'———赶快向后传,声音要放轻些.
"像这样的夜晚,对于我们的行军是很有好处的,因为暴风跟严寒会替我们把敌人防线上的哨兵关进了窑洞里去,而减少互相遭遇的机会.
它还有许多好处,例如它可以把我们队员们的咳嗽声,吐痰声以及每当我们走近一个村庄时不可避免地引起来的狗吠声……都吹到跟敌人驻扎地相反的方向去.
山越爬越高,风也越吹越猛,即便是那魔鬼似的漆黑的夜也仿·911·在王老婆山上佛显得越发广茫了.
等我们到了山的顶头时,疲乏的腿才获得了休息五分钟的命令.
于是我们坐下来,谛听附近村庄里偶尔传来的狗吠,或是凝视着前面埋藏在山谷里的黝黑,从那里面,每隔几分钟你就会看见我们派出去的尖兵的信号———一个电筒的亮光连续地明两次,再划一个圆圈圈,就又消逝去了.
这信号告诉我们的是"通行无阻",于是我们又开始前进了.
虽然在几天不停的行军中大家的腿子都显得疲劳,可是每个人还依然好好地跟定前边一个的足跟,在黑夜里用惊人的速度一足闯高一足闯低地走着.
这可诅咒的王老婆山的起俯的山脉呀,它仿佛永远不会让你走到它的尽头!
在半夜以后,事情好像已到了最严重的阶段,有人在小声地耳语说:离敌人的防线已经只有五里了.
这就是说,如果我们的行军再在平静中继续一点钟,那么我们就离开了敌人的防线五里路而敌人的包围也就是被我们突过了.
然而,突然地,在前面黝黑的山谷里,尖兵的信号改了样:神秘的电光不断地在夜的画板上涂着叉叉,一连有十几个.
命令又传下来了:"缘山顶小道散开,卧下去———赶紧往后传,声音要放轻些.
"等我们在山顶的小道上找好荫庇爬下时,一切都揭露在我们的眼前了.
在我们前面约莫四五百米达的距离上,尖兵的电筒仍在不断地做着叉叉的信号,那信号慢慢地向我们的右手边移动,这分明是想把后面追踪的敌人引到与大队相错的道路上去.
果然,几分钟之后,在约有一千多米达距离的黝黯的山谷里,出现了五个明亮的火把,那熊熊的火迎着山风忽大忽小地燃烧着.
根据他们的速度跟火把的距离推测起来,那一定是二十或二十五个马队,在追踪着我们的尖兵.
"他妈的!
又是蒙古鞑子!
"一个队员这么低声恨恨地骂着.
伪蒙骑兵受了我们尖兵的欺骗,当真向我们右手边的山谷里·02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岔去了,这儿那儿不时地引动起守夜狗的狂吠.
失却了尖兵,我们的大队只得暂时在这山顶上集合,停下来,等候队部会议的决定.
可是,伪蒙骑兵的火把又近来了.
他们竟在我们四近的山谷里作着巡回的搜索了.
这使我们不得不再散开,重新找荫庇卧了下来.
有一次当骑兵距离我们最近时,中间竟只有二百米达,不过他们是在谷底我们是在山顶罢了.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听到马蹄子叩在冰冻了的小河上的声音.
那时候,因为我们所据的地势的优越,所以没一个人害怕,相反地我们却都捏紧我们的手榴弹,等待命令,好给他们一阵致命的轰炸.
根据昨天探子的报告,在距这儿八里路的村庄里,驻扎着三百多敌人,附着四门钢炮,这报告使我们队部会议对山底下近在咫尺的敌骑不敢作攻击的决定,一任他们远去了.
等那五个熊熊的火把消失在峡谷的拐弯处之后,大家这才集合起来,在即近黎明的奇寒中,顺着夜来的原路向回辙去.
四依然是在王老婆山麓上觅定一个偏僻的村庄.
在那儿我们一直停息了两天.
这时节,因了敌人突然地进袭而游离失散了的地方工作干部都陆续地聚拢来了,他们的离奇的化装术会使你笑得窒息,那些灰色的整齐的军装都不晓得哪儿去了,代替了它们的是油腻的笨袄裤、铜烟袋跟一些别的乡下的装饰.
他们给我们带来许多消息:敌人已在距城三里的马茂庄建筑飞机场,看样子像要把离石作为它们重要的根据地了;碛口方面,在被占领的当天就有二十几条生命遭到了屠杀,其中有铁匠,内战时代残废了的兵士,退伍了的老火夫,还有青年妇女.
据说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也遭到了奸污,并在奸污之后,还被敌人用一条红萝卜戳进了阴户,因而一命呜呼·121·在王老婆山上了.
在柳林,则据说是因为商会主席赶紧组织了维持会,所以屠杀较少些.
近黄河一带的居民,有好多被双双地背着面捆做一堆给丢到河里去的.
……听到了在自己出生成长或是一度工作过的地面上遭到了这种难以令人相信的摧残,我们每一个本地的战斗员或是外来的工作员的心里都深深地埋藏下仇恨的种子,队伍里,情绪在猛烈地高跃着.
可是,不晓得从哪儿传来,一种带有甚深的恐怖性的谣言传遍了我们驻扎的村庄跟队伍中的每一个人.
那谣言是:敌人不久就要大举搜山了!
屠杀的故事增强了我们的仇恨心,恐怖性的谣言又增强了我们生活跟工作的警觉性和规律性.
在比往常加倍的紧张努力而且愉快的状态下,我们生活着工作着.
两天过去了.
代替了搜山的谣传,人们又在耳语着一个新的秘密了.
等那秘密变成了遍人皆知的消息时,却是在距我们驻扎村庄五里的村子里,新近驻扎了一连刚从河西开过来的八路军.
这消息在最初是被我们像对待搜山的谣传一样地不相信,可是等到傍晚我们的探子归来做了类似的报告时,我们不但相信,而且简直是全军雀跃了!
经过正式的接洽,八路军弟兄们答应了跟我们取得紧密的联系.
在共同生活,共同学习,共同战斗,共同工作的过程中,我们可以从他们那儿学习到丰富的战斗经验跟良好的生活习惯,而他们也可以在地理、道路以及军民联络的工作上得到我们大家的帮忙.
主观的条件一旦增强,大家简直是跃跃欲动了.
人们随时都在期待着一个袭击敌人的命令.
我相信,这命令不会迟得很久了.
一九三八年二月,军中.
·22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译作人性的风[苏]皮涅克原著一人生里的十年———一个人只要瞥回十年去———一切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人把每桩事回想到顶小的节目,到眼底下顶浅的皱纹,到房里的气味.
可是每当人生五分之一的十年离去时,就有几百万人类离开这儿烂到土里,去喂虫子.
并且,就在这同一个十年当中,又有好几十万人类走进人生里来;他们生下来,长起去,活着,旅行到新的地域,繁殖,跟春天的湍流竞进,享受夏天的丰饶,秋天忧伤的宁静,并且在冬天赤红的落日里消逝.
人生里的每个时代,每个国家,每个城市,每所房,每间屋都有它自己的气味———就好像每个人、每一家、每一代有它自己的气味一样.
几个十年确会常常互相关涉,可是当整个的时代连着城里乡里的事情全被人忘记了,那时候眼底下的皱纹和房里的气味却依然记得好像比整一时代的事情还更实在更有意义似的.
它自己的风吹拂到各处.
这个特殊的人类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记得他的生活是在一个市镇里,那儿有木头的铺道,沿街有木栅栏,有装着活动的小门可以进入的小花园,过道里弥漫着浓重的人生的气味,还有低天花板的小房外望着院里的草地.
在他的一生里吹拂着有人生气息的风.
他房里有一把破旧的皮垫椅,在皮垫椅后面,历年来的烟头子堆积着.
房里的书桌很少变动,桌布从来也只一条:那是一个书桌,烟灰把桌布从绿色变成黄色,它们已经嵌上去了,吹是吹不下来的.
花园里,在矮窗的后面,有茂草、荨麻,菲沃斯草和莠子.
在他的一生里吹拂着有人生气息的风,而这风把他粘固在他的房里.
那儿,在几个十年之后,他还记得那个永远是秋意的恶臭的夜晚,人性的气味浓重得会使喉头颤动起来.
就是那一天他赶走了他的老婆.
那时候正是开花的季节,田野里有着春天的湍流,并且夜里充满了这样的话:"我爱你,我爱你,永远,永远地!
"在那有着丛丛的花簇的昌盛的世界里,有着太阳、宇宙和她的眼睛的湖,在那双湖水里可以沉没了整个的宇宙和太阳;因为只有她充实了宇宙和太阳.
于是在人性的欢洽里生了一个婴儿,一个新伊凡.
黄昏里,母亲的眼睛是可爱的,它们带了世界上可爱的母性———黄昏里他常到她身边去吻她苍白的手:那时婴儿睡去了,那个新伊凡.
所有这些都发生过了.
于是就来了那个恶臭的夜晚,在那一夜一个人觉到了孤独,并且害怕在人世上他竟给过度的人性碾得粉碎了.
那不是真的夜晚,那是半夜.
窗外面下着雨,天是漆黑.
一支蜡烛在桌子上燃着,滴滴的脂油滴在桌布上,那桌布从那一夜至今还没换过一次.
女人的眼睛气愤地突出来,那下面有着皱纹.
他站在桌前,她在门边.
她说:"伊凡,请了解我,那全是一个谎.
饶恕我.
那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刹的冲动.
喂,你我在一起有过真正的幸福,我们是互相爱过·62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
"伊凡·伊凡诺微支俯在烛火上,成百遍地把那张纸片慎重地读着.
在纸片上她写道:"尼枯莱,虽只是一阵迷恋,我也还是少不得你的.
我的丈夫今夜不在家.
门开着.
十一点钟来,那时候人们都睡熟了.
"伊凡·伊凡诺微支连手带纸都放进口袋里去,之后,从烛火上转回身来,带了从前同样的慎重,慢慢地说:"这件事怎么能原谅呢那个字这儿没有提到.
我不管什么冲动不冲动,并且冲动又待怎么样呢事情是简单的.
你跟别人把我的床作践了……滚吧!
""伊凡,记着———我们还有一个小孩,一个儿子呢……"伊凡嘲笑她:"我们有一个小畜生.
我再也不要你的小畜生了……滚吧!
"于是她眼睛底下的皱纹消逝了,只有一双眼睛,充满了嫉妒,轻蔑和不顾脸面的表情.
同样地带了慎重,她对他低声说:"卑鄙的东西!
我爱他,我爱他———他,偏不是你!
"伊凡转过身来,没有回答.
她猛然转回来,阖上了门.
他不去追她.
门后边静悄悄的.
或许,一刻钟就这样地过去了.
他忽然跑向门去.
门后边空空的,婴儿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床边上燃着一支蜡烛.
门开着.
他跑向过道,跑进人类住所里具有的浓重的气味之中.
通外面的门也开着.
他跑进雨里,到了前院.
临街的大门也开着.
于是他无助地、屈辱地并且可怜地喊道:"阿伦奴式加———"没有回应.
街道消逝在黑暗和雨里.
早上,一个老妈子带来了一个纸条.
"伊凡·伊凡诺微支,好心的,"———在纸条里她要求他把她和她儿子的东西送给她.
他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他花了整天的功夫去找,那个女人帮着他.
那女人两次出去喝茶吃饭,可是他没心吃东西;每次当女人出去·721·人性的风时,他就坐下来写一封长信.
晚间那女人把东西装在一辆车上,把信带在胸上.
伊凡帮着她把车一直推到街的尽头,就在街上,他抱着那女人的手臂要求她别忘了带一个回信.
他抱着那女人的手时,她很难为情,拉出手来挺懂事地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若是给我一封信,我就带给你.
我的腿是没有错儿的!
"永不会有回信了,不论今天,或是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
可是在后天他晓得了她已经离开了市镇———坐火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带着她所有的东西;很显然是为了幸福.
并且,实际上,她确是为了幸福而离开.
伊凡·伊凡诺微支永不再看见她了.
一年中他晓得了她住在莫斯科的一个什么地方———三年中他晓得了她又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叫尼枯莱的孩子.
那孩子的姓是他的———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的———尼枯莱·伊凡诺夫.
在破旧的皮垫椅后面烟头子越积越多了.
二她,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伊凡·伊凡诺微支的老婆,领悟了爱情像许多女人领悟了它一样,当她们追随着男人的每一个步趋,当她们悉心去探知他的每一点想头.
实际上,阻碍他去生活,阻碍他去想,去工作,———而同时女人们也丢掉了自己的一切,最先就失去她们的尊严;这种爱情终不免在摧毁里完结,因为就是爱情的束缚也不成其为束缚了,而这种爱情是破坏的.
每一个人生和每一桩爱情都可以在幻想里描绘出来,而这个女人离开她丈夫以后的许多年的生活,相像着一条鲜艳的红手帕,一条吉布赛人的围巾,经过了到处飘泊的折磨已经沾染了种种的烟草和香料的气味,不过在它的折皱里面却依然存留着原来的人性的芬芳.
而今这条围巾,折皱展开着,落进莫斯科近郊的垃圾里,落进最窒闷的人生的·82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垃圾里去了.
她的儿子,伊凡,跟着她的妹妹住在外省里.
她的儿子,尼枯莱,最初跟她住在一起,不过后来她就把他送进一个孤儿院里去了.
生后七年,他第一次晓得了疾病的苦痛.
他病在石筑的孤儿院的回音的廊子里.
他的母亲那时候已经看出他的父亲,那连他的名字都不给孩子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卑鄙的人,因为只有那样卑鄙的人才敢于生下病痛的孩子;更进一步,她长久地想着就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卑鄙的人,竟敢于生育一个孩子.
无论在哪桩事情上,人类的裁判不应当并且不能够像人类自己裁判自己那般的严厉.
于是母亲死了.
她死的很值得,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能用了爱和对她的尊敬来感动她的孩子了.
这两个孩子,住在远方的伊凡是挺平安的,住在石筑的孤儿院里的尼枯莱却感受着疾病的苦痛.
她患伤寒病死了,不过她一生的意义是在于想跳出她被注定了的角色之外.
两个孩子并不认识.
只是几年以后住在孤儿院里的尼枯莱从他住在外省里的哥哥伊凡那儿接到一封信.
伊凡写信来认他的弟弟,建立了兄弟的情分.
尼枯莱给了回信.
哥哥伊凡写着他邻近的河流,场圃上的干草垛,他高等学堂里的同学,还有鸟和草地.
弟弟尼枯莱写着他的廊子,他的实业学校,和他的宿舍.
通了许多信之后,弟弟尼枯莱跟哥哥伊凡提到了他的病痛.
关于他们的母亲两个人都写了不少.
他们互相告诉着每桩事情的顶小的节目,所有靠记忆保留下来的母亲的纪念.
当伊凡在省里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姨母告诉他关于他父亲的事,伊凡就写信给尼枯莱告诉他说他们还有一个父亲活在世上呢.
这个消息给尼枯莱一个奇异的印象(也许就是可以预料到的一种印象吧):尼枯莱起始梦想着他的父亲.
尼枯莱把他的梦想和对于父亲的思念,那承续着的记忆和温柔,都深深地藏在心里;在孤儿院的宿舍里他已经学会了隐瞒他的心事了.
伊凡写信给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回复得很慈柔,并·921·人性的风且详尽.
伊凡把他父亲的信寄给他的弟弟尼枯莱.
尼枯莱写信给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可是没有回复.
(在括弧里必须说一下,伊凡和尼枯莱度过了这些岁月在伟大的俄国革命之中.
)三人生里的十年并不是一个悠长的段落.
而人生里的十天却是一个可怖的段落!
父亲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在破旧的皮垫椅后面积下了更多的烟头子,———并且跟从前一样,市镇依旧坐落在那儿,有着木头的铺道,缘街的木栅栏,通入花园的门,弥漫着浓重的人生气味的过道,和窗子后面的茂草.
这儿实在不须述说伊凡·伊凡诺微支是做什么的人或是他会做过一些什么事,———一个高等学堂的教师或是一个区里的统计员,在他的一生里吹拂着有人生气息的风.
在那个十年当中,伊凡·伊凡诺微支记得那封从他的儿子伊凡那里寄来的信.
那是大清早送来的,第一行说道:"我问候你,亲爱的爸爸,"那一天伊凡·伊凡诺微支就年轻了十岁,他记起了太阳,新草的葱笼,和年年春天的湍流,却只浅浅地回忆到那个可怖的夜晚,他走过一个个开着的门一直到了大门的那一瞬时,那时候他喊彻了街上的黑暗:"阿伦奴式加!
"那一整天他总想再喊出来,只要高吭地,只要一切都原谅的,只要快乐地.
于是他带了快乐很详尽地回复他的儿子.
这之后不久,他收到另一封信,这次是从尼枯莱那里寄来的,起头用了伊凡的信里同样的话:"我问候你,亲爱的爸爸,"这激起他所有的血液,他所有的嫉妒,和那个充溢了人性的芬芳的恶臭的夜里所有的回忆,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喊出来:"滚吧!
滚吧!
滚到你那些小畜生那儿去……我再也不要你的杂种了!
"事情发生在深秋的薄暮,那时候雨天窒息的气味弥漫在房子·03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过道里,并且老早就得点上烛火,(这已经是革命的轰雷退到远方去的时候了).
临街的大门响了一下,在通着过道的台阶上有一个人带着棍子的敲响.
门开进廊子里来,有人低低地问道:"劳驾,伊凡·伊凡诺微支·伊凡诺夫住在这儿吗""是的,这儿.
我就是,"伊凡·伊凡诺微支答道.
一个小个儿的人进了房子,带着一支好像跛子们用的那种橡皮头的棍子.
他的肩耸着.
昏黄中,他那长着稀疏的胡髭的脸像一匹白棉布,显得非常苍白,非常困顿.
这样的一个人将被伊凡·伊凡诺微支记住了.
他,这个人,跨进房里来,迟疑而愉快地停在门槛的旁边.
他说:"那是你———伊凡·伊凡诺微支吗"他啜泣起来,向前伸出了他的手臂(他的棍子掉在地板上).
"爸爸,———是我……你的……你的儿子尼枯莱!
"伊凡·伊凡诺微支站在桌旁(在那蒙了早已失去原色的桌布的桌旁),他并不伸出手臂,却从尼枯莱那儿转过身去,———他觉察到几十年的那个夜晚又怎样突然地进了他的房子.
他镇静地说:"请坐.
你有什么赐教的"尼枯莱没有回答,谦逊而又敏捷地坐在近门的一把椅子上.
"你有什么赐教的"伊凡·伊凡诺微支重说一遍,这一次声音更高了.
尼枯莱不懂这问话,也就迟疑着说不出答话来.
"你有什么赐教的"伊凡·伊凡诺微支尖声喊着.
"原谅我,我不明白……"伊凡·伊凡诺微支把他的圈手椅拉过来,坐在尼枯莱的对面,两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伊凡·伊凡诺微支拾起棍子来递给尼枯莱,尼枯莱接了它.
伊凡·伊凡诺微支用眯着的眼睛注视着他.
"原谅我,我不清楚你的父亲,"伊凡·伊凡诺微支低声说,越发眯起了眼睛.
"我不清楚你的父亲,"他用更高一点的声音重说一·131·人性的风遍……"饶恕我.
我们必须有一个解释来结束了这一场误会.
你用了我的姓是由于一场误会.
我不知道谁是你的……"伊凡·伊凡诺微支停住了,掏出一个纸烟盒.
"对不起,请问你可吸烟吗不好吧!
原谅我,我没有这种光荣去知道谁是你的……父亲……"尼枯莱从他坐的椅子上站起来.
伊凡·伊凡诺微支也站起来.
棍子又掉在地板上.
伊凡·伊凡诺微支赶紧把它递给尼枯莱.
伊凡·伊凡诺微支的眼睛痉挛地闭着.
"是的,是的,……原谅我!
我没有这种光荣.
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没有这种光荣!
我没有这种光荣去知道你的母亲跟谁……跟谁孕育了你!
"尼枯莱不再等着多听伊凡·伊凡诺微支的话了.
他很快地离开了这间房子.
他颠踬着左脚很快地走去.
棍子在他的左手里,左肩高耸起来,只有病痛剧烈的人才那样地耸着的.
"是的,是的,……我没有这种光荣!
我没有这种光荣!
"伊凡·伊凡诺微支在离去的人后面高喊着.
尼枯莱跟伊凡弟兄二人约好在父亲住的市镇里会面.
尼枯莱比伊凡早到几个钟头.
伊凡从车站到旅馆去.
他知道他弟弟已经早在那儿了.
以前他们从未见过.
房里的桌子上一支蜡烛在燃着,他走了进去,一个健康的高个儿穿着陆军少校的军装.
房里的桌子上一支蜡烛在燃着,可是伊凡在房里一个人也找不着.
他问廊上的听差道:"我的弟弟呢"听差回答:"我没有瞧见他出去.
"于是伊凡就往地板上看,看见在桌子背后有一个憔悴的人.
那个人拥抱着椅子的靠背.
伊凡是一个强壮的人,披挂着系刺刀和手枪的皮带,他把他扶起来,抱在臂里.
"尼枯莱,亲爱的,什么事情呀"他心情纷乱地问.
"旧病又发作了吗"·23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尼枯莱镇静地答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身子挺好.
我是……"他的话使他感到劳累了……"我是到伊凡·伊凡诺微支,你的父亲那儿去了.
他告诉我们的母亲曾……所以他不晓得谁是我的父亲,像他说的,他不晓得我的母亲跟谁孕育了我.
""什么……我们的母亲……"一支蜡烛在房里的桌子上燃着.
强者扶持着弱者的手臂.
窗外面,街道消逝在黑暗里.
桌子上,在蜡烛旁边,有许多烟头子.
强者立刻坐到地板上,在弱者近旁.
就是这样地俩兄弟彼此会见了.
两个人类彼此从未见过,不过从初度自觉的童年里他们彼此知道了每一件事.
他们谈着他们的母亲,他们中只有一个还记得她.
至于他们来找的那个住在这市镇上的人类,他们有一个冷淡的字———卑鄙的人———因为他就是诽谤了他们的母亲的一个卑鄙的人.
这省城里木头的铺道不只可以用来使人们在污泥中行走,还可以用来散布一省里种种的消息.
人类伊凡·伊凡诺微支,一个在一生里薰蒸着人性的人类,还需再度过一个跟家门洞开的那一夜同样的夜晚.
那是一个冲动的夜晚,有一次那些冲动,在那儿,许多年以前,曾挈走了他的老婆.
街道消逝在黑暗里,大地哭出了雨水,伊凡·伊凡诺微支站在大门口等待他的儿子,儿子伊凡;而他却在莫斯科旅馆一间房子的角落里绕着弯子.
于是父亲伊凡·伊凡诺微支在黑暗里叫出来:"伊凡奴式加!
"儿子伊凡不来找他的父亲.
在早上父亲伊凡看见了他的儿子……只一次并且也是最后的一次了,在火车站上.
他父亲,站在人群当中.
两个人类走经他.
一个靠着橡皮头的棍子,另一个扶着这个跛子,那是一个高个儿的健康的军官,披挂着皮带,上面系着刺刀和手枪.
他是一个漂亮的、红面颊的、发育适当的、不苟言笑·331·人性的风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看出这年轻人的眼睛像他母亲的一样地惹人注目,像那双他一度要把世界和太阳全都沉没到里面去的湖水.
火车很快地开走了,一面放着汽号,在后边留下一抹烟雾.
父亲走开去,缘着木头的铺道,走过木栅栏.
街上吹着风.
在街上,在木头铺道上,走着一个衰老的,头发苍白的人……房子的过道里弥漫着人性.
四在任何事情上,人类的裁判不应当并且不能够像人类自己裁判自己那般的严厉.
一九三六年刊于《新地》(北平清华文学会主办之季刊)·43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笑之失[法]犎·巴尔扎克原著"当一八一二年出征的时候,"孟特里武将军说,"我曾无意地引起了一场怕人的灾祸.
你,边雄大夫,在你研究生理时,也曾那么谨慎地研究了心理的,想来在这件故事里,或者可以替你那'意志'的诸问题,寻到一番解决吧.
"那是我的第二次出征.
作为一个单纯的炮兵中尉,我喜爱冒险,并且在随便一件什么事情上,不免纵声一笑.
"当我们到达了白莱辛那河的时候,那部队,像你所知道的,是几乎完全瓦解了,并且失去了任何一点军事训练的意味.
事实上,那不过仅是一堆各色种族的人本能地从北往南流动而已.
如果不发食物和燃料,兵士便会把一个褴褛不堪、光裸着脚的将军从他们的营火跟前赶跑.
即便在越过了这条著名的河流之后,混乱的情形也仍是较前有加无已.
"我单身一人寂寞地穿过了榛滨沼地,继续前行,想找寻一间人家可以让我歇宿的房子.
一处也没有找见,或者竟而找见又给赶了出来,傍晚时分我才挺幸运地投到了一家波兰人的可怜的小庄院.
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你对于这样一个地方起一种印象,除非你曾看见过下诺尔曼的板房,或是拉·比斯地方最穷的小屋.
这样的住屋只包括一个单间,在一头拿板壁隔开,把较小的部分当作储藏草料的地方.
虽然暮色愈加迷蒙,但我从远处就已望见了一缕细烟从这家房屋上升起来.
我希望着能够遇见比我已经央告过的那些人更能给予同情的主人,便不觉鼓勇向这田庄走去.
我走进去,发现几个军官围坐在桌旁,正吃着在煤火上烤炙了的马肉、冻了的甜菜根和马铃薯.
跟他们一道的(并看不出一点特殊的神色),有一个女人.
我认出他们中间的两三个人是我曾经服役过的第一团里的炮兵大尉.
他们欢呼着惊叫着来迎接我,这些欢叫若在白莱辛那河的那岸是的确会吓我一跳的;但在目前寒气已不十分凛冽,我的伙伴们正在享受着安憩、温暖和食物;地板上铺着一把一把的干草,而一切合拢了来,仿佛已经可以预想到会有一个安适的夜晚让我们来过.
总之,我们现在已经不甚缺乏什么了.
在一些可以作不费之惠的时机,他们都是泛爱的典型.
我开始在一堆草料上坐下来;并且干脆躺了下去.
"在桌子的一头,在通到积满干草的小屋去的门边,坐着我从前的团长.
在我不可避免地结识了的那一伙芜杂的人物当中,他要算一个顶特殊的人物了.
他是个意大利人.
在南方的国家中,只要有一个好的人性,同时也便是一个凛烈的人性.
我不知道你是否留心过,意大利人面容端好时候所具有的那种奇异的白皙———那真是一桩奇事———尤其是在太阳底下.
当我阅读查礼·诺第哀所描述的奥德上校底幻化的形象时,我在他每一个精炼的句子里,遇见了我自己的若干印象.
一个意大利人,像他那一团里大部分的军官一样,也如被我皇陛下从'由廑部队'中选拔出来的人们一样,我的团长是一个高个儿,有八九个'庞斯'高,身体匀称得叫人艳羡,也许可以说多少有点儿肥,但却力大无穷,并且像一只灰色猎狗似地机警刚毅.
对比着他过多的蜷曲的黑发,他那白皙的脸蛋儿像女人似地发着油光,他的手掌是小的,脚长得好看,还有一张优雅的嘴,他还生有一副精致的鹰鼻,在鼻端很自然地削尖·63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了,在他经常脾气爆发的当儿,那鼻子便会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
"真的,他脾气的激烈真会使人难于相信,也远非字句所能形容;关于这,底下将有充分的例证.
碰上那种脾气,谁都不能不为之动容的.
或者我自己是唯一不害怕他的人;但那也是在他对我萌发了非复寻常的友谊之后.
在他看来,凡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当他脾气发作起来的时候,他眉宇上的肌肉抽缩着,形成一个三角形,或者也可以说是形成一种甲胄上马蹄铃的形状,在他额头的中央.
这种形象有时甚至会比从他那蓝眼睛里冒出来的刺人的火光更多地予人以恐怖.
这当儿,他整个的身体颤抖着,而他的力量,本来就是很大的,现在越发不可遏止.
他用一种强烈的混合语讲话,他的声音至少像查礼·诺第哀所描写的奥德一般地有力,尤其每当那种混合语讲得重时,更在子音或音节的地方夹杂了若干音调的富丽.
假如有些时候,这样一些巴黎的俚腔俗韵对他说也是一种格外的美点的话,那么你事实上一定会听出那里面含蕴着一种怎样强力袭人的感觉,当他逐字宣布命令或者是在感情冲动之下讲话的时候.
在平静下来以后,他底蓝眼睛闪映一种天使般的美妙,他那修齐的眉宇带着一种招人爱怜的神色.
在'意大利部队'的检阅中,没一个人比得上他:就是我们越过俄罗斯边境之前拿破仑举行最后一次阅兵的时候,连多尔塞本人———那美貌的多尔塞———也被我们的团长凌越了.
这位宠运儿是诸般矛盾的集合体,而矛盾又是激情的主素.
因此你不必问我他是否向女人身上施行这种不可拒抗的征服力,在他这种征服力之下,我们的个性都会像从玻璃吹管底下吹出来的玻璃液一样地易屈服.
但是由于只有锐利的观察者或者可能解释的一种奇异的宿命所牵,这位团长并不曾、不愿作甚多的征服.
"关于他的暴横,为了给你一点印象起见,我愿意用很少的几句话告诉你我亲眼看见在他脾气发作做下的一件事.
一天,我们跟我们的炮车正爬上一条仄狭的道路,路的一边是一条深阱,另一·731·一笑之失边是一片树林.
在上坡的中途,我们遇见另一团炮兵,由他们的团长率领着自对面开来.
那个团想叫我们这一团第一连的值星上尉替他让路.
当然地,上尉拒绝了.
于是那个团长就打一个招呼叫他手下的第一连前进.
虽然赶炮车的人尽量小心地从树林跟前过去,但第一辆炮车的轮子到底绞住了上尉的右腿,并且干脆把骨头折成两段,把他从马上摔到对面去.
这一切只是瞬间的事.
我们的团长正距离这里不远,他猜出了这整个纷争的所为,便尽快地驰马跑了前去,一直穿过树林和我们的炮队(据我们想他的马定会一个筋斗翻到地下去的).
于是,他到达了出事地点,站在那另一个团长面前,这时候刚巧是我们的上尉大喊一声'救命哪'便倒下去了.
好啦,我们那意大利籍的团长立刻便失却了人性!
他的嘴里喷出着白沫,就像香槟酒的浮沫一样.
他狮子一般地咆哮着.
气得连一个字都咬不清,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他只向他的对方作一个可怕的示意,指着树林并且抽他的军刀.
两个团长进了树林.
在一两分钟之内,我们便看见我们的挑衅者仆倒在地上,他的头给我们团长的军刀劈成了两半.
这一来,另一团的人退回了:了账!
也真算快啊.
我们的上尉几乎要了命,躺在被车辆摔出的污泥里呻吟着.
他,有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妩媚的意大利人,麦新那籍的.
她对于我们的团长并不是全然冷淡的.
这种情形,对于他的脾气更如火上浇油,她的丈夫便寄在他的保护之下;去保卫男的也正如保卫女的同样是他应尽的义务.
"现在且说我在榛滨近边的小屋里受到那么温暖的款待时,这上尉正巧坐在我的对面,而他的女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跟那位团长对面.
她是一个矮小的女人,这个麦新那人,并且很黑;在她那杏仁般的眼睛里,闪耀着西西利岛上太阳的炽热.
她的名字是洛辛那.
这时候,她正巧瘦得可怜,她的双颊像大路旁陈灰曝土的果子一般,沾满着尘土.
虽然她由于旅途的困乏,几乎衣不蔽体,她的头发纠缠着乱无头绪,蒙着一块破了的头帕,但在她身上仍然有·83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着一种女性的柔媚,她优雅的姿势、她弯弯的朱唇、她的白齿、她的脸蛋儿的轮廓、她胸口的起伏,这些都是寒冷、穷困和悲凄所不能抹杀的柔媚,对于那些仍会想到女人的男人们,他们依然不免要因而涉及恋爱的.
除此之外,洛辛那还具有一种看起来脆弱而实际上却是非常坚毅刚强的性格.
"她丈夫的脸孔像一块斑花石,暗示出(如果一个人能够把这两层意思联想到一起的话)一种不惹人尊重的好性子.
他是一个上等人,勇敢,受过良好的教养,但对于将近三年来存在于他的妻和那个团长中间的诸般关系却表现出一种不识不知的样子.
我惯常把这种淡漠解释作意大利人的人生态度,或者作为他们地域性的隐俗.
可是他的脸上,还有一些什么,常常引起我莫大的疑惑.
他的上唇是薄的,并且相当厉害地弯曲着;在嘴角处不向上翘而向下垂.
我认为这种面貌无异是从一个表面上懦弱迟钝的性格中,泄露出一股潜伏的残虐.
"你不难设想到,当我到达时谈话并不十分精彩热烈.
我的同伴们都乏了,在静寞中吃着.
自然,他们也问我几个问题,于是我们彼此告诉着各自的苦楚,把我们的故事里夹杂上若干有关行军、寒冷、将军们的错误、以及俄罗斯人的琐事.
在我到达之后的一两瞬时,那团长完结了他那并不大的饭量,擦一擦胡子,祝了我们的夜安,用他的黑眼睛瞟住那个意大利女人,叫道:'洛辛娜'.
于是,并不等待一声回答,他便径自到放着草料的小屋里过夜去了.
"在团长的召唤里包含着的意义,是不难猜到的.
于是这青年妇人便只好让一种难于形容的忸怩,使她自己逃避出来;这种姿态不特表示出她对于这样毫无顾及地宣扬出来他们中间的关系因而感到不快,并且还表示她感到了这有伤于她自己的尊严和她丈夫的尊严.
但是,她面容上的抽缩和眉毛的猛蹙,却越加厉害了,这无异是某项行动的泄露;或者她是遭受了命运的一些挑激吧.
她仍然安静地坐在桌旁.
片刻过后,(或者这正是那个团长躺倒在干·931·一笑之失草铺上的时候了,)他重复叫道:'洛辛娜'.
这二番恳求的音调,比第一次更加粗野地带有征询的意味.
在他那种南腔北调里,在他那种意大利式把三个音节里的子音和母音故意拖长的当中,所有人类的急不可待性、专断性和意志的不可克服性,统统表现出来了.
洛辛娜的脸色突转苍白;她立起身来,绕过我们的身后到团长那里去了.
"所有我的伙伴们都保持着一种奥妙的岑寂;只有我说来不幸,在我统统望了他们一遭之后,开始笑了起来.
而一经我开了端,那笑声被每一张嘴巴重复着.
"'你笑了,'丈夫说.
"'一点不错,我的同志!
'我说,重复严肃起来,'我承认我是做错了;但我相信我顶衷心地向你求饶,并且你假如认为我的谢罪还不足使你满意的话,我还另有准备,来使你满足.
'"'那不是你错了,而是我呢.
'他冷冷的说.
"之后,我们就在这房子里睡下,立刻我们全都打起鼾来.
"第二天一早,谁都来不及唤醒他身旁的伙伴,也不等一个旅途上的朋友,便按照各自幻想的指引,重新动身前行.
那就是这种利己主义使得我们的撤退成为天底下曾经演出过的顶可怕的一幕自私自利、惨不忍睹、并且恐怖万分的戏剧.
"但是,约莫离开我们的住处七八百步远近,我们又重新全遇合了,几乎是全部———一同前行.
一种共同的需要驱策着我们,就像被一个盲目暴横的孩子赶成了一群的鹅、鸭.
我们到达了一个岗子,从那里我们昨夜寄宿的庄院依然可以望见,这时候我们听见一种牛吼般的叫喊,或者说像沙漠中狮子的怒哮;然而不,那是一种不能拿任何人类惯知的声音可以比喻的骚声.
同时,掺杂着这种不祥的怕人的咆哮,我们又可以辨别出一个女人底弱而无力的嘶叫.
我们全都转回身来,被一种不可描述的恐怖情绪震慑住了.
房屋已望不见了,它已经被一团火焰封锁起来.
团团的黑烟被风·04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卷走,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一些嘶哑而可怕的声音,并且附加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强烈的气味.
"离我们身后不远,赶来了我们的上尉;他很快地赶上来参加我们的旅队.
我们全都静肃地望着他,没一个人敢向他发问.
但他业已揣知了我们的好奇心;用他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胸脯,用左手指着放火处,并且说:'干掉啦!
'"我们一声不响地继续前进.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绵羊造反更加可怕的事情了,"德·玛尔赛说.
译者附记昂诺累·巴尔扎克是十九世纪法兰西文艺的巨匠,人人皆知,无需赘述.
这个短篇,虽甚精致,但自然也并不足说是他的代表作.
我之所以翻译它的原因,是认为在这么短小的篇章里,竟有三个面孔给凸现地雕塑出来,这对于学习刻画人物的人,也未始不是一个小小的启发.
一九四七年刊于开封《黄河文艺》·141·一笑之失福劳利德镇[德]沃尔夫原著亡命者(一九三四年维也纳工人二月革命后作)我梦见你和那些死难者,维也纳的三百个死难者,有人用大炮轰击维也纳红色无产者的宿舍.
在那唯一无二的住宅区十二个孩子被打死你,孩子,躲在我的外衣下面,到这个世界里来,你是否愿意甚至在病床的旁边,今天还开着军法会议,有刽子手和临死的祈祷,我的孩子,你是否恐惧人家追赶着我们,从东部边境到西部边境,我们跟着从维也纳逃出的义士,挨饿,要饭和受冻.
到处都有人围向我们,为什么有人要四处把我们捉拿……你,藏在我身上的孩子,那时候,你要怎样回答我听见你的心在跳动,像一个小铁锤在敲打,是的,总有一天你要这样说,你一定要降生.
人物表亨兹"马克思"工人警卫团团长卡尔"马克思"工人警卫团营长福朗兹"马克思"工人警卫团连长费尔特"马克思"工人警卫团枪手赛波儿"马克思"工人警卫团枪手路第"马克思"工人警卫团枪手迈克司"马克思"工人警卫团枪手商尼煤气厂工会委员沃尔特煤气厂工会委员魏塞尔福劳利德镇消防队长·341·福劳利德镇格兰姆陵铁路工人,后来是自卫团团员白丕被称为"苦命的白丕"玛利商尼的妻林妮格兰姆陵的女儿葛莱特尔女教师沃图·包尔国会议员,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执行委员雷斯耐尔《工人报》编辑卡兹尔《工人报》编辑皮歇尔《工人报》社的杂务人员审判长维也纳第二军事法庭检察官维也纳第二军事法庭辩护律师维也纳第二军事法庭肯兹尔消防队员贵妇人教廷救济委员会议长夫人教廷救济委员会神父教廷救济委员会地点剧中事件发生在福劳利德镇,维也纳和邻近捷克的边境上.
时间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五日———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六日第一场一个信号维也纳,福劳利德镇,施林格尔坊的一间住宅.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四———十五日的夜晚.
宅内空空的,半明半暗,只有街灯映进来的一点微光.
———从右边,出现了一个身影,偷偷地走向左边的门,发现门是关着的,就轻轻地走向作为舞台背景的窗子跟前;谨慎小心地·44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开了一扇窗户,想要爬出去,但是必须再把窗子推开一些……哗啦一声,用绳子拴在窗子上的一把水壶掉了下来.
那身影还来不及从水壶落地的惊慌中镇静下来并且逃开,就出现了灯光.
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胖胖的老太太,玛利,从右面的房里突然跑出来,一把抓住他———这是她的儿子赛波儿,今年十八岁.
他穿着裤衩和球衣站在那里,把自己的裤子缠在身上,手里提着鞋,头发还在滴水.
工会委员商尼上,五十五岁,头发花白,穿着内衣和短裤.
玛利(气愤地把赛波儿向前拉)我可抓住你啦,小伙子!
活像一只掉在水缸里的老鼠,那还抓不住!
才十八岁,就半夜里偷偷摸摸地去找一个女孩子,像一个小偷,像一个流氓!
(把他拉向前)真不要脸!
商尼(抓住他,十足的教训口吻)你就没有一点脑子吗,赛波儿半夜里像贼似的从窗口往外爬,在这施林格尔坊,(庄重地)这是我们建筑起来的社会主义工人城,是一种标志……玛利(使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真不明白从哪一点上看中了那个女人,你这孩子!
(愤怒)女的都二十五啦,你才十八,她是个教书的先生,你是个车床工人.
你们俩配到一起真像酸梅饼配腌青鱼,毛巾碰上刺猬啦……赛波儿可是,妈,葛莱特尔……商尼(使他转向自己这边)葛莱特尔,葛莱特尔!
像你这样年纪,好孩子,在半夜里脑子里用不着去想葛莱特尔,只需要睡眠!
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玛利(盛怒)他们打算去滑雪哪,他们两个.
他们早已把滑雪的家伙预备好啦,想在下星期去!
———那不成!
给我滚回床上去!
睡觉是用不着裤子的!
(把他的裤子拿走.
)商尼(向那怏怏地站在那里的赛波儿)赛波儿!
女孩子们是不会从一个人身边跑掉的,只管去睡,睡吧,……(朗诵)我们在几小时内从睡眠那里偷来的东西,·541·福劳利德镇这本是他的哥哥(死亡)给他带来的,我们必须把它还给死亡,这对于他们两弟兄是没有关系的.
玛利(从赛波儿的裤袋里掏出一支大型斯蒂尔手枪)啊,原来是去干这种事!
赛波儿(想抢那支枪)给我,妈!
玛利(把手缩回去)你黑夜里出去是为了打枪,不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吗商尼费尔特不回家来,也是为了这个吗赛波儿(不作声.
)玛利(急忙走向水管,把耳朵挨着管子静听)他们又在用铁锹掏墙啦,在下面地窖里……他们要从洋灰墙里挖出步枪和机关枪来!
(冲到赛波儿跟前,带着一种疯狂似的震怒抓紧他)我生儿育女,可不是叫他们出去跟保安队和陶尔斐斯打仗的,我不能叫他们还像二七年那样从正义宫被抬回家,给打得稀烂!
赛波儿,好孩子,该死的东西,别叫你妈难受.
听话吧!
(突然)跟你的葛莱特尔到山里去吧,只管去,带着你们滑雪的家伙去,只要离开这该死的维也纳就行!
(用力敲打左边的墙)葛莱特尔!
你听得见吗,葛莱特尔(想把手枪用纸包起来)明天我就把它弄走!
赛波儿(抓住她的胳臂)还给我吧,妈!
我们"马克思"警卫团的连长说过的……(想从母亲手里夺回那支枪来;枪走火了.
)商尼(高声叫)赛波儿!
!
赛波儿这不是女人们动得的东西.
(扳上保险机.
)葛莱特尔跑进来.
二十五岁的女子,教员,脸上单纯而结实;穿着裙子和衬衫,匆促地披了一块披肩.
葛莱特尔怎么回事玛利(又生气)带走他,你的淘气货,没出息的东西,你的小公鸡·64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儿.
带上他,葛莱特尔,带上你们滑雪的家伙,把他带到山上去,到滑雪场去,到冰山上去,离开这儿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坐下来,拿双手捂住眼睛.
)葛莱特尔(对她)不过,玛利妈妈……玛利别再管我叫"妈妈"!
我根本不是妈妈!
你们听过我的话吗(跳起来,把赛波儿的手枪拿走)这东西在这里摆着哪!
(向葛莱特尔)你,你就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葛莱特尔有什么办法呢我早就跟赛波儿谈过,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我早就向学校请了假.
想趁着这春天,带着滑雪具到山里去,明天已经是三月十五日啦.
可是,小伙子们一句也不肯听我们的;只有他们的首长们说的话倒像在他们耳朵边上打鼓那么响———像亨兹、卡尔、福朗兹和魏塞尔.
赛波儿(性急地)少提人家的名字,葛莱特尔!
葛莱特尔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要是那个魏塞尔告诉你的,在你就把它当作天上的星星那样一点也不会错.
商尼(在他的索引卡片上查找)这个魏塞尔,他尽管别人的闲事,这个消防队长.
赛波儿(站到他的面前)你是说魏塞尔同志吗商尼(拿着索引卡片)你的魏塞尔"同志",他在一九二七年正义宫开枪事件以后就脱离了党,现在可又跟共产党……(按卡片读下去)你的"葛格·魏塞尔;消防队长,三十五岁,已婚,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铁路工人格兰姆陵匆匆上,他四十五岁,穿着"马克思"警卫团的制服,带着马枪;后面跟着他的二十岁的女儿林妮.
格兰姆陵(激动地)有警报吗商尼孩子们胡闹哩.
格兰姆陵响了枪吧玛利(看到格兰姆陵和他的枪就很生气)要是再有什么响枪的事·741·福劳利德镇情,玛利妈妈就去报告警察局,把这件事情弄垮了算完.
难道你们以为我二十年来还没看够打仗和杀人吗难道你们以为我还盼望着打内战吗格兰姆陵内战已经在眼前啦.
玛利什么已经到眼前啦格兰姆陵喂,玛利妈妈,要是陶尔斐斯在明天下午,三月十五日,禁止国会召开合法的会议,那不是内战是什么,我们的党总是说:国会是人的肺脏,没有它人民就不能呼吸,不能生活.
如果他们把人民的这一点权利都想剥夺,那么,那么工人们就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武装起来!
"商尼(严肃地)精神上武装起来,这就是沃图·包尔和德国人常常强调的.
格兰姆陵那么为什么德国人和警卫团给我们发步枪和机关枪呢商尼为什么吗,格兰姆陵同志为什么吗为了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的成果,我们的公共建筑,我们这里的施林格尔坊,我们的儿童之家,工人浴室,还有我们大规模的社会文化设施,这是世界上任何别的城市所没有的!
格兰姆陵如果明天他们解散了议会……商尼一个全体大罢工……格兰姆陵又像一九二七年那样,在正义宫放起火来,警察们枪杀工人像打兔子似的,我们铁路工人全体罢了工,整整两天工夫一个车轮子也没转动,没一个火车头冒烟……可是后来那个罢工却给闷死了,因为我们的党想把行动从马路上搬到"议会的议席上"去.
(激烈地)同志们!
如果明天他们还把我们当傻瓜,我们就到总部去给他们那些老爷们打打气!
玛利(向格兰姆陵)冷静点,奥托.
你一发脾气就像个疯子!
说不定明天人家就不让你当铁路工人,把你从宿舍撵出去·84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林妮难道他为了他的养老金和住房,就该向人家低声下气吗玛利住嘴,你这乍出茅庐的孩子!
林妮(走到格兰姆陵跟前)就为了得一处住房吗,绝不是呀!
你说对不对,爸爸玛利(安静些)"就为了得一处住房吗"没有家,孩子,你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只算是半个人.
我想你大概完全不记得十五年前我们住的那种黑洞了,那时候床上都长满了霉,夜里耗子在我们的鼻梁上跳来跳去;而现在……(打开左右的门)这里还有一间房,这里是厨房和浴室,还有孩子们的房间,今天我们住的真就像天堂一样呢……亨兹同福朗兹上.
亨兹是一个四十岁强壮有力的人,"马克思"警卫团的团长.
福朗兹,二十五岁,连长.
亨兹是这里吗格兰姆陵(向赛波儿)验枪哪.
玛利(对亨兹)你把赛波儿给我留下,不要他参加这些事,你懂吗亨兹(对赛波儿)哪一连赛波儿(肃立)第二连.
福朗兹(报告)他才参加了一个星期.
亨兹(向格兰姆陵,低声)准备好了.
玛利(耸起她的耳朵)什么事亨兹没有什么.
(打算同格兰姆陵和福朗兹一同离去.
)玛利(挡住去路)这样不行,亨兹!
绝对不行!
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这司令员!
你把我的两个儿子迷惑得发了疯;他们夜里还尿床呢,就已经跟小偷似的在夜里四下去活动啦;就要去打枪,流血,替你们那疯狂的思想卖命!
(绝望地)眼看我们这一切又要完了,我们这些好容易得来的一切———我们·941·福劳利德镇的孩子,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家……亨兹静一静,玛利,警卫团正要照顾到不让工人们损失一点东西.
商尼亨兹!
我相信你是个可靠的人.
你有良心.
你不会做一点冒失事的,亨兹.
没有中央委员会的命令,就什么事也不要做!
亨兹我们是一支武装力量,商尼.
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纪律.
商尼对的,亨兹.
纪律要求我们不要在那小丑陶尔斐斯、或者说斯塔亨堡的"尾巴"面前头脑发昏;纪律要求我们只服从我们的党.
(热情地)那是一个党.
(翻动他那一串卡片)一个像岩石那样坚固的党,一个庞大无比的党,在奥地利就有一百多万选民,它能够受人们的拥护,就正是因为它的城市政策……格兰姆陵(讥讽地)正由于那几处公共建筑……商尼(严肃地)是的,几处公共建筑,格兰姆陵同志!
难道那完全等于零吗卡尔·马克思坊、歌德坊、拉萨尔坊、以及我们的施林格尔坊,有着上万间阳光充足的工人住宅,学校、幼儿园、澡堂和会场!
是的,同志们,这些都是不流血不流泪的社会主义的标志,看得见的坚强堡垒!
(举起他的索引卡片,像捧一尊神像似地)自从一月份以来,单只我们这一区,就增加了八十二个新党员.
福朗兹但是,如果它不采取行动,那也不过是一个瘸腿的大肚汉罢了.
亨兹胡说,福朗兹!
你是一个连长,一定要约束你自己!
警卫团曾经宣誓,它不干预党的政策.
福朗兹(兴奋地)那是当然的,魏塞尔曾经告诉过我们!
商尼魏塞尔!
同志们,你们恐怕有些弄错了吧!
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05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赛波儿(走向前)他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爸爸!
玛利(拉他回来)他简直是个魔鬼!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都叫他迷住了.
敲门声.
玛利走到右边去.
从门上的窥伺镜向外望,转向屋内的人们.
是"苦命的白丕",她开开门.
一个瘦长个子的人溜了进来,他穿一件斗篷,戴一顶蒂鲁人的小帽;那就是苦命的白丕.
白丕(对玛利)好心的太太,多谢你的通报.
没有重要的消息,对不起,连一点什么可以令人兴奋的事情都没有.
今天,同志们,只有很少的一点小事:意大利军队已经开到勃伦纳隘口,哈特送给了斯塔亨堡三列火车的军火.
亨兹你从哪儿来,白丕白丕(摆架子)从哪儿来从总部.
现在党部快像个蚂蚁窝啦,只要明天早晨面包房还照常发卖面包的话,那么幼主沃多和他的母后就要准备在宫中登上奥匈帝国的宝座啦.
……格兰姆陵发动了吗!
白丕明天下午准四点钟.
亨兹看吧,一场混战!
白丕奥塔克林和布雷登挠都往外起枪哩.
亨兹有命令了吗白丕(拍拍胸脯)命令在这儿!
福朗兹一点不错!
格兰姆陵如果党委再出来阻挠我们,这次我们就捣毁他的老巢.
我们要绞死那些头儿,让警卫团的首长们来当执行委员……亨兹(把他推到墙边去)你再胡闹,奥托……白丕号外,请看吧.
(把它送到亨兹面前.
)亨兹(接过去,默默地读着,这时候大家聚拢上来.
)商尼(读)"根据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颁布的紧急命令,一九三·151·福劳利德镇三年三月十五日应行召开的议会已无限期延期.
政府已决定不惜采取一切有效的手段来镇压任何反抗这项命令的行为.
"(继续读下去.
)亨兹(对白丕)警卫团的领导方面怎么说呢白丕什么也没有说.
亨兹党呢白丕也没有.
寂静.
亨兹还是那老一套!
难道我们是一群羊吗同志们,我们必须知道,如果明天议会被武装解散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党会发出一些怎样的命令呢同志们,我们要立刻选出一个代表团,明天到党委会和警卫团的领导那里去!
商尼一个代表团,对.
玛利一个代表团,我们妇女从前就干过.
(镇静下来)坐下吧,男人们.
派一个代表团.
那么你们就得写了.
———走,姑娘们,咱们去煮些咖啡来!
(和葛莱特尔、林妮同下.
)亨兹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商尼商尼本区的党员名册必须预备好,以便随时可以检查,那是区主席应该办到的.
(把笔和纸郑重其事地放在那里.
)亨兹一点不错,区主席!
那么,开头要写,第二———十———一———区,维也纳市,福劳利德镇,施林格尔坊代表团决议……商尼(写)"第二十一区,维也纳市,福劳利德镇,施林格尔坊代表团决议……"亨兹(念写)因鉴于陶尔斐斯内阁所造成的严重形势,施林格尔坊工人城的代表们希望……福朗兹福劳利德镇,费雅特工厂……格兰姆陵和铁路工会……·25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亨兹以及铁路工会,希望我们的党立即发出全面的号召:一,全体罢工;二,推翻陶尔斐斯政府;三,把工人阶级武装起来……福朗兹把这三点划上红线,商尼!
格兰姆陵特别是最后这一点!
白丕(靠近水管静听)这是干什么福朗兹(也听)他们在地窖里掏墙,往外起机关枪哩.
白丕好机灵的小伙子.
亨兹(愤怒地加添一句)都是冒失鬼!
格兰姆陵(站到他的面前)我们明天就需要呢,亨兹.
亨兹没有命令,什么都不"需要"!
福朗兹那些小伙子是谁也制止不住的,亨兹!
亨兹我要把他们统统赶出营去!
除商尼外,都随同奔下,商尼本来聚精会神地抄写和用尺子"画线",突然站起,看见房里无人,向门口跑去.
商尼(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走廊上)亨兹,亨兹,怎么回事"决议"不要了吗(回到房子中央,倾听一会儿.
看看钟,时间一点钟,走到桌前,把"决议"推到一边,又在党员名册上粘贴,自言自语地)第二二五、四六七号……这样一个党,这么大的一个党!
他们只管来吧!
(拿起他的矮凳,在空中挥了几下,仿佛他想把桌子和世界上的一切打得粉碎似的,但他又把它好好地放下,坐上去,又拿出党籍卡片来,愤怒而又热情地继续往下写.
)第二场沃图·包尔的"胜利"维也纳《工人报》编辑部,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五日.
编辑雷斯·351·福劳利德镇耐尔和卡兹尔坐在桌边,卡兹尔正在批阅报纸和稿子;他对面坐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人,带着一个公事皮包,神气十足.
雷斯耐尔在听电话.
杂务员皮歇尔,大高个儿,五十多岁,长着一副爱喝酒的人的面孔,站在雷斯耐尔面前等候着.
雷斯耐尔(向电话机)内阁总理办公室,请立刻给我接上……是的,这里是《工人报》编辑部.
……您是内阁顾问路德维希先生吗对不起,我们想打听一下关于新的紧急命令的事情……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公布吗糟糕,真糟糕……至少请你告诉我们一点内容呀,哪怕是一个大概的轮廓呢,顾问先生.
这总算是政府又一次表示对工人的爱护吧,哈哈哈……怎么因为议会延期,要采取行动吗再说两句话,顾问先生……喂,顾问先生!
(挂上耳机)该死!
卡兹尔(低头看着文件)哼,他们今天就要吓一跳!
雷斯耐尔(正在写)要吓他们一大跳!
皮歇尔(好像很亲密地)难道陶尔斐斯就没长耳朵吗,那个诡计多端的小矮子!
矮子们总是坏透了的,雷斯耐尔同志.
……哦,警卫团的事情怎么样了呢他们是预定在今天四点钟发动的呀.
雷斯耐尔(还在写)谣言.
皮歇尔你说这是"谣言"吗雷斯耐尔同志.
我的看法不是这样.
……外面的代表团怎么办呢雷斯耐尔随他们候着呗.
皮歇尔雷斯耐尔同志,我把那个代表团瞧了一遍.
他们说,他们是从福劳利德镇施林格尔坊来的;看起来他们这一伙好像是挺野蛮的哩.
你可不要随便相信那班家伙的话呀,雷斯耐尔同志.
我可是知道,应该怎样去对付那班人……雷斯耐尔(生气)就得让他们候着!
皮歇尔(惹恼了)你说话用不着这样高声,雷斯耐尔同志!
上星·45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期,你跟那个女戏子蒲珀在这办公室里逗着玩的时候,谈话就没有这样高声.
雷斯耐尔跳起来.
皮歇尔急下.
卡兹尔(向金黄色头发的人说话,一面继续阅读文件)多少钱呢金黄色头发的人三百先令.
卡兹尔三百先令你疯啦,小伙子!
你看,在我这办公桌里就有两个你们自卫团的同志昨天拿来的材料,比你这个还更加有趣.
(给他看一卷东西)———总共才花了五十先令.
金黄色头发的人站起来.
卡兹尔至少应该是正式的文件才行呀.
那个金黄色头发的人拿出一个文件远远地向他晃了一下.
卡兹尔我又不是天文学家,看不了那样远,走近点儿怕什么呢,小伙子.
(念)"罗特希尔德医院……外科,白伦宝教授……胆石病;患者:爱德华·伏劳恩斐特.
"……伏劳恩斐特是纳粹的地方领导人吗金黄色头发的人正是他.
卡兹尔住在犹太人开的医院里金黄色头发的人吃的还是犹太式的伙食呢.
卡兹尔(隐瞒住内心的激动)那是当然喽.
金黄色头发的人(站起来)正像你所说的.
我们把这件事叫做可怕的侮辱.
要是你们不想要的话,《自由报》会对这个消息感觉兴趣的.
卡兹尔干吗那样性急呀,小伙子谁说我们对这消息不感觉兴趣从职务上说来,对于每一件有关政局的事我们都感觉兴趣.
不过我们的基金是很有限的……我可以给你一百先令.
金黄色头发的人我可不是专想捞钱,先生!
要是拿到《自由报》去,他们立刻就会给我二百先令.
再说我也不是为的钱,你·551·福劳利德镇懂吗这是一件用不着讨价还价的政治材料.
卡兹尔(想了一会儿)可惜还差一点什么,一点不平常的东西,一件吸引人的小故事,譬如说吧……那个纳粹头子写给一个犹太籍女护士或是女医师的一封情书.
金黄色头发的人说不定那猪猡会有一个犹太籍的外婆呢,这是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卡兹尔好啦,一百五十先令.
(接过材料,写)拿这个条子到会计科去.
金黄色头发的人这就跟白送一样.
(慷慨地)谁都不肯这样卖.
(把条子放进袋里,下.
)卡兹尔(站起来,拿那份材料到雷斯耐尔跟前)你听见了吗,雷斯耐尔(把公文夹送到他的眼前.
)雷斯耐尔(正在写)恭喜恭喜.
卡兹尔这是金子,是纯金!
不过,要是警卫团在四点钟开始行动的话……雷斯耐尔那么大家的兴趣就会都集中在警卫团上面,你的全部揭发工作就只好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卡兹尔你说什么,雷斯耐尔我们的报就好比一件乐器,像一只小提琴似的.
难道小提琴就只有一根弦吗不,它有四根弦!
低的是犌弦,比方说,就算是你的警卫团事件吧;你把它拉起来!
人们就要发抖;就要浑身打颤!
可是以后呢,他们也还需要相反的弦,高的犈弦,这就是一些笑料.
你不相信吗,人们要是对于那个罗特希尔德医院里的纳粹分子伏劳恩斐特笑过一阵以后,他们又会对于一切政策发笑,一直到把他们笑健康起来.
于是,那个纳粹头子很容易地就会吓坏了,然后就成了一只死老鼠!
雷斯耐尔(看表)两点半……要是这件事情成功了的话……陶尔斐斯就会比死还要难受.
·65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皮歇尔入.
皮歇尔雷斯耐尔同志!
那些代表,简直是蛮不讲理.
他们说,要是包尔同志到议会去了,他们就想跟编辑同志谈谈.
听我的话,雷斯耐尔同志,你心里总得要有准主意,你总得好好地来对付这伙人.
雷斯耐尔叫他们进来吧!
皮歇尔下.
亨兹、格兰姆陵、商尼、福朗兹立刻上.
雷斯耐尔(站起来)你们是从福劳利德镇来吗亨兹施林格尔坊和工厂里派来的.
商尼(严肃地)一个代表团.
(递给他一份决议书)我是区主席商尼·赫莱尔.
雷斯耐尔(向决议书看了一眼)好的……不过党的负责人现在到国会去了.
格兰姆陵就是陶尔斐斯解散了的那个议会吗!
雷斯耐尔(眼睛盯住他)你们知道,什么都可以"解散"的.
不过,也够他受的,那个小坏蛋!
卡兹尔他今天会要难受得哭出来呢!
格兰姆陵发动了吗福朗兹我们那一伙恐怕是不容易撤回来的……亨兹本来讲好就在今天下午四点钟……福朗兹现在,他们在等……雷斯耐尔等着吧!
商尼(骄傲地)你们瞧!
亨兹但是,要是他解散了国会呢格兰姆陵要是他逮捕了我们的代表呢亨兹在我们区指挥部里人们就等着出动了!
福朗兹枪支也齐备了.
雷斯耐尔神经过敏,同志们,太神经过敏了!
(看表)现在是三点·751·福劳利德镇还差十分,事情也许已经决定了.
政府一定是已经让步了.
要不然,全体国民都会起来反对它.
你们也许知道吧,在上次五月大选的时候,就有一百多万工人拥护我们呢.
商尼占总登记人数的百分之四十五哪!
雷斯耐尔单只维也纳,社会民主党就得了七十万票!
亨兹(严肃地)有十万个维也纳的工人现在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等待的不是讲演和统计数字,他们只等待命令.
(站到他的正对面去)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陶尔斐斯解散了议会,难道党不可以号召一次总罢工,难道警卫团不可以出动,占领政府机关、兵营和邮局吗雷斯耐尔(沉着地)你干脆就宣布公社成立了多好呢,嗯,你这个新的罗伯斯比尔!
皮歇尔和国会代表沃图·包尔匆匆入.
包尔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头部侧面轮廓分明,穿着一套灰色衣服.
两个人都显得很乐观,皮歇尔还响亮地笑着.
皮歇尔一进一出!
进去又出来了!
我们办了一件多么漂亮的事呀,包尔同志,简直漂亮极啦……这就是我的意见!
(好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那个坏透了的家伙,那个陶尔斐斯!
咱们的代表先生们多么胆大呀:他们一直冲进了议会的中央!
包尔(严肃地)平静下来吧,亲爱的皮歇尔.
皮歇尔(激动地)叫我静下来吗,包尔同志还是叫陶尔斐斯静下来吧!
但是,我们的包尔同志,今天又可以算是一个领袖了;(又拍他的肩膀)今天大家看清了,我们的党能够干些什么事情.
现在我们已经卡住了陶尔斐斯的喉咙!
卡兹尔他自己没有亲自到场吗皮歇尔哪里呀!
我们的代表先生们到场啦,进去了可是又退了出来.
是两点半钟在议会里,可不是三点!
议会开了五分·85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钟,一刻钟以后呢,他们又都退出来啦!
包尔可是没有发生什么粗野的事情,同志们,正是像皮歇尔说的那样;不过是,在议长的提议下开了会,在大多数表决以后又闭会了.
(得意地)议会总算是开过了.
皮歇尔(纵声大笑)等到他们的宪兵队开到的时候,我们的代表早就进去又退出来了.
卡兹尔他该气疯了吧,那个矮子!
雷斯耐尔那个家伙向来是要闹笑话的.
干脆死了倒好.
皮歇尔我们的代表们万岁!
(把包尔举起,像举一个小孩子那样)我们的代表同志们万岁,他们把陶尔斐斯当了傻瓜啦!
万岁!
包尔(被举在空中)行了,皮歇尔!
皮歇尔我再说一遍.
万岁!
这真值得你请大家喝一杯呢,包尔同志!
包尔(恼怒)让我下来吧,你这浑蛋!
皮歇尔(粗鲁地放下他来)你骂我是浑蛋,我告诉你,你是一块烂泥!
算了吧,包尔同志!
(下.
)雷斯耐尔(正在写)我们应该出一张号外:不顾陶尔斐斯的禁止,议会依然召开!
格兰姆陵议会里决定什么事了吗包尔(站在代表团面前)你们是同志吗格兰姆陵从福劳利德镇来的.
卡兹尔他们都是警卫团员,包尔同志,他们是很好,很英勇,很热情的……(这时候包尔已经聚精会神地在读一张报纸)他们想就在今天发动……可是,同志们,你们看,眼前就是一个可以避免流血又要获取胜利的好榜样,也就是我们的党使用精神武器的好榜样!
(看表)现在,正是陶尔斐斯带领着宪兵队来解散议会的时间了.
·951·福劳利德镇雷斯耐尔(边写边笑)这号外一定要立刻印出来.
整个维也纳都要笑,整个世界都要笑!
亨兹(把那张纸从他手里夺去)谁要笑,你们这些骗子,你们这些小丑,你们这些该死的傀儡!
雷斯耐尔(站起来)你疯了吗!
卡兹尔(走到亨兹面前)把那张纸交还给我!
包尔(走过去)这是什么意思亨兹(面对他)这就是说,我们福劳利德镇的工人们已经受够了陶尔斐斯那个矮子的祸害,也早已受够了(转向雷斯耐尔)这些臭虫们的愚弄.
这就是说,警卫团员们已经把武器准备好了,要来一个总清算.
(突然)我们希望从你们这里发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命令,你听清楚了吗,明确的命令,要不要发动总罢工……格兰姆陵警卫团要不要出动……福朗兹要不要在四点钟发动……包尔你们都疯了吗难道我是在一伙神经错乱的人中间吗你们知道你们谈的是些什么事吗你们知道你们的要求会立刻引起政府的反击吗,出动军队,把炮架到街上,断绝一切交通,断绝铁路运输,断绝面包的发售,在所有股票市场上奥地利先令的跌价,大量屠杀,女人和小孩的尸首堆在街上,饥荒和贫困,血和泪的交流……内战,同志们,是的,内———战,一切文化都完了,党也完了,我们奥国也完了!
亨兹好啦……那么我们是不是要把那些机关枪重新埋起来呢包尔谁让你们起出来的今天,党已经向你们指出,应该怎样运用议会的手段去摧毁敌人了.
党是始终在战斗着的,但是,同志们,不是利用武力的观念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而是要运用观念的武力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
党獉是用精神武器獉獉獉獉獉獉来战斗的!
格兰姆陵好吧,用"精神武器"继续战斗吧,你们这些没有骨气的·0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家伙!
(撕掉他的党证,把它扔到桌面上)铁路工人格兰姆陵现在要到实际行动方面去,不要空口说白话的.
商尼(拾起撕毁的党证,劝他)你入党已经二十年啦,格兰姆陵,二十年啦……格兰姆陵我不能跟一个死人结婚.
(下.
)包尔少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亨兹少了一个机关枪的连长.
商尼少了一个老同志.
包尔他要是想破坏党的基础———党的纪律———的话,那么他只是一个害群之马.
沉默.
福朗兹要是党的领导方面有了错误呢……包尔那就不用你管了,小伙子,党的全体大会才有权过问呢!
福朗兹(平静地)你在党里是一个领导人,包尔同志,这是我知道的,我可只是警卫团的一个连长.
但是,包尔同志,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用你那种在议会里耍耍戏法的手段,是打不倒那个陶尔斐斯和斯塔亨堡上万的喽罗的;要是我们的党在这紧要关头里负不起它的使命,(满腔热情)那么"群众的历史的创造性"就会有它自己的决定了.
包尔"群众的历史的创造性"……就算有这样的话又该怎么样呢!
福朗兹卡尔·马克思对于"巴黎公社"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包尔同志.
是的,那是魏塞尔在一本小册子里念给我们听的.
包尔魏塞尔商尼就是那个福劳利德镇的消防队长.
卡兹尔哦,那个家伙,葛格·魏塞尔,是个工程师,就是指导着技术学校的吗亨兹现在他是我们的技术指导员.
·161·福劳利德镇商尼那是一个激进分子.
亨兹胡说.
商尼(激动地)胡说自从魏塞尔当了"技术指导员",我那两个孩子就忽然对于政治着了迷,并且那个大的,费尔特,今天一早居然在身上带回来了这东西……(从袋内掏出一张报纸.
)卡兹尔(接过去)《红旗报》!
雷斯耐尔(走过去)《维也纳红旗报》呢!
包尔(拿着《红旗报》,威胁地把它向代表团的人们挥动着)同志们,现在你们看清楚了吧!
(好像是得胜了似地)你们看看,你们是盲目地陷进危险里去了吧冒险家,空想家,以及煽动分子都在活动,都在火药桶旁边玩火呢!
同志们,难道你们就当真愿意把我们多年来久经考验的伟大的党,交给好战的浪漫派和那些亡命徒吗难道党在最近这几年没有正确地领导着你们,渡过了一切艰险,一切的漩涡和暗礁吗难道党没有给你们建立起那些著名的市立工人宿舍、学校、文化宫和托儿所吗,这些不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础吗党使你们不走亚洲式的轰炸和变成一片冒着硝烟的废墟的道路,难道你们还不满意吗党下了最大的决心领导你们走上欧洲式和平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的红色维也纳就是一个照耀全世界的标志,难道你们还不满意吗同志们,谁要是当真敢来破坏我们辛苦得来的胜利果实的话……(热情地)那么同志们,党就会敲起警钟,那时候我们就会向你们发出号召:武装起来,宁死也不受奴役!
亨兹(从正面瞅着他)包尔同志,我们可以把这些话告诉给警卫团的同志们吗包尔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他们!
卡兹尔(抓住亨兹的手)宁死也不受奴役!
·2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雷斯耐尔(撕毁旧的号外,重写一张新的)宁死也不受奴役!
包尔(看表)警卫团的团员同志们.
回到你们的区指挥部去吧!
向那些同志们说明,由于党的策动,议会已经召开过,通知他们紧急任务已经解除了.
福朗兹那就是说,枪支又要重新埋起来吗包尔是的,年轻的英雄,(眨了眨眼睛)不过,可别埋得太深了!
商尼(用肘触福朗兹)可别埋得太深了!
从福劳利德镇来的三人同下.
卡兹尔这件事你办得真漂亮,包尔同志,真是办得巧妙!
雷斯耐尔(还在写着)这个口号:宁死也不受奴役!
这跟打到议会中去的事实,正好可以互相配合.
包尔(踱来踱去)等一等,同志们!
我们总得再想一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是陶尔斐斯当真在议会门前架起机关枪来呢……我真不敢说,我真不敢说.
议会是的的确确不得人心的.
(很怀疑的神气)工人们是不是因此就会冲到街上去呢卡兹尔不要紧,包尔同志,你瞧那些警卫团员,他们都是好汉;他们会替我们去赴汤蹈火的!
包尔(还是来回走着)再别跟我提起那些家伙啦!
他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些战神似的,一个个端好了机关枪要准备进攻.
我只跟他们讲了五分钟的话,他们就像浑身透湿的哈巴狗那样悄悄地走了.
(站住)现在的工人们再也没有一点斗争的精神,没有一点骨气.
跟这些工人在一起还能搞什么政治呢雷斯耐尔(又撕掉刚才写的那张号外,另写)我们可以把号外的标题再写强硬些:工人阶级的神圣权利……武装起来!
这才带劲……包尔留神街上.
(面对他们)不是闹着玩的,同志们,不要拿战争·361·福劳利德镇来开玩笑!
我们还有更妥善的办法.
(得意洋洋地)陶尔斐斯要是惹翻了我们,那他就是一个浑蛋,一只乡下的野狗,一个渺小的政治家,一个小小的梅特涅.
(骄傲地)雷斯耐尔同志,你马上替我要苏黎世的电话,叫第二国际的总书记说话…….
卡兹尔同志,让勒特里希打听一下,捷克使馆方面有些什么消息.
并且替我要巴黎的电话,接到我楼下的办公室去———找保罗·庞古!
只要庞古对那个小矮子讲一句话,就可以叫他老老实实的了,那个恶毒的小坏蛋……(恶气冲冲地来回走着)只要叫陶尔斐斯看见一个外国人,叫他听到一句法国话;再加上今天他在议会里碰到的传遍世界的丢人的事情……卡兹尔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雷斯耐尔(又在重新写一张新的号外)来这么一个标题吧:陶尔斐斯真丢人!
笑都要把他笑死!
卡兹尔不出一个星期,陶尔斐斯内阁就非垮台不可!
包尔工作吧,同志们!
(这时候雷斯耐尔正在要巴黎和苏黎世的电话,包尔想着心事)还有一件事:我们随时随地都应该留心工人们……像那些福劳利德镇的家伙们,那个消防队长魏塞尔;———要好好地注意着福劳利德镇.
第三场魏塞尔的宣誓"国际"咖啡馆的小单间;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
窗叶闭着.
点着电灯.
正门在左边,侧门在右边.
亨兹、卡尔、商尼围坐桌旁.
商尼面前摆着一份文件.
商尼自从二七年七月,正义宫事件以后,他就脱了党.
卡尔那个时候,连我都想脱党呢.
你想那时候那些光会拍马屁·4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家伙们,一个跟着一个地都退却了.
商尼他当时在哪里呢亨兹同志们,虽然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党员了,可是还跟我们在一起工作.
他是一个诚实的、高尚的人,并且还是一个出色的专门人才.
我个人是可以替魏塞尔担保的.
卡尔(在想)我们可以考验他一下.
一声敲门的暗号,大家静听,又响了两声.
亨兹开门.
魏塞尔进来,他有金黄色头发,细高个子.
他们默默地握手,然后,围着桌子坐下;亨兹站着.
亨兹魏塞尔同志,我们都是工人,用不着绕圈子说话.
你知道我们是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的.
不过,今天晚上我们请你加入警卫团的领导小组,这可是一个同患难共生死的组织呀.
魏塞尔我知道.
亨兹在魏塞尔同志宣誓以前,还有哪位同志要讲话吗卡尔(缓慢地)魏塞尔同志,……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我们想征求你的意见.
你知道,在毕桑堡有几处地下据点,那里还储藏着大量的弹药.
……当然喽,我们很想调查清楚这些地下弹药库的情况;我相信那一定是有兵士和机关枪守卫着的;可是每次我出去蹓跶和"游山玩景"的时候,我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哨兵,一支步枪.
我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
魏塞尔什么都看不出来吗卡尔什么都看不出来.
魏塞尔(沉思)也许是地下工事,地下碉堡,有电力自动装置……说不定在哪里设有自动的开关……据我想周围一定是有围墙围着的吧卡尔周围有三百公尺.
都标着"注意!
高电压!
"魏塞尔这就对了.
(慎重地考虑)最好是趁黑夜把一根电线抛到围墙上,另一根电线插到墙底下;再把这两条线接起来.
那·561·福劳利德镇么,碉堡也许就会显露出来,并且会往外射击.
卡尔妙哇!
亨兹(看着他的眼睛)魏塞尔同志,你愿意担负这个任务吗魏塞尔我愿意.
亨兹魏塞尔同志.
我想就在这里请你宣誓加入警卫团和我们的领导小组……(全体起立)随着我说一遍:我———葛格·魏塞尔———誓以全力保卫战斗的无产阶级的伟大事业,愿竭尽忠忱,贯彻始终,即使冒生命的危险,也在所不辞.
越战越强的无产阶级万岁!
魏塞尔(用坚定的声调)"……即使冒生命的危险,也在所不辞!
———越战越强的无产阶级万岁!
"大家又跟他握手,然后全体就坐.
沉默了片刻……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魏塞尔坐在那里,面色苍白,又有些激动;他努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
魏塞尔同志们……你们这样信任我,我十分感谢.
几年来我就等待着会有今天.
我是不会使你们失望的.
(他说不下去了.
)亨兹(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声音粗哑地)好啦,魏塞尔同志,让我们立刻来谈谈具体的事情吧!
你知道———我们从前也曾经谈过———警卫团指挥部的计划本来只打算保卫我们的几处工人宿舍.
我曾经跟你提过我们的抗敌计划.
不过现在你变成了我们自己人,我们就要说得更清楚一些了.
在我们的计划里,还有几处重要的袭击目标,有重要意义的地点;我们一定要不顾一切抓住毕桑堡,它的无线电台和它的炮兵阵地.
魏塞尔(激动地)要是那里也有弹药库的话,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派一个或两个主力营去攻占这样的地点.
卡尔还要攻占北方车站,切断装甲列车和军队的运输……·6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亨兹还要进攻通到第二十区的福劳利德桥,为的是要和卡尔·马克思坊保持联系,并且作为冲进内城的准备……魏塞尔好极啦!
但是,同志们,从我们的后方联系来看,那个警察分局可正盘据在我们的中心,像一个胖蜘蛛似的,它会卡断或是搅乱我们的线路.
所以我们也必须在最初十五分钟的战斗里就占领这个分局.
……谁有纸吗亨兹(拉开桌子抽屉看)这不是!
卡尔(看那张纸)"国际"咖啡馆的一张菜单;就用背面吧.
魏塞尔(开始画一个略图,大家都弯下腰来看他画)本区的警察分局,是在布吕纳和布拉格街的中间,它对福劳利德镇来说是一个顶重要的据点.
从我的消防派出所,(画)可以看到,每逢有什么骚动的时候,就有整连整连的警察和武装警察部队开进里面去.
你们知道开到哪里去吗开进一个地下隧道里去,一条通到我那消防派出所去的道路.
不管怎样,有这些全副武装的白色部队躲在你们的后面,总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所以,同志们,(画)最好是你们用两营人去迅速攻占毕桑堡那个重要的炮兵阵地,用一营人去攻占北方车站,再用一营人去占领桥头堡,同时我也用一个突击营,就照这个箭头所指示的地位,去进攻警察分局.
我对袭击的意见就是这样……左边门上有敲门的声音.
大家直立不动.
亨兹和卡尔掏出他们的手枪.
又是一声,与暗号不合.
亨兹低声地推其余的人们由右边的侧门下.
亨兹到楼下的敞厅里去;还在做买卖呢.
在那里等我!
卡尔、商尼、魏塞尔从右方下.
亨兹走向左方.
门又敲响.
亨兹慢慢地开开门,用一只脚抵住,使门只开一条缝.
路第,一个二十三岁的警卫团员,探进头来.
路第真不容易找到你呀!
亨兹(笑,放心了)傻瓜!
·761·福劳利德镇路第对不起,还是那桩事儿.
亨兹路第,我今天真是没有功夫.
路第(进到屋里)当然,为了我的事,你是永远不会有功夫的;不过我可有的是功夫来找你.
(坐下)我为找你已经整整跑了一个钟头啦.
你的老婆说你在咖啡馆里,洗盘子的姑娘看见你走进院子;你可是不在院子里……(四处张望)这儿倒是挺好,挺清静的.
亨兹(平静地)好啦,路第,你听着,我还有一点紧急的事情……路第我的事也是"紧急"的呀,亨兹!
我已经流荡了两年啦,到现在我还得跟我的老人们住在一起,我的老婆呢,也得跟她的老人们住在一起.
我今年可是已经二十三岁啦,亨兹.
鸟儿都有它自己的巢,每个人也都有权利睡到他自己的床上去,总不该老是领着自己的老婆到那又冷又黑的体育场去,或者是在一个仓房里睡上几宿!
你在"住宅管理委员会"是干什么的呀亨兹我为你要一处住房已经提过两次了.
路第是呀,要我去住快要倒塌的破房子……亨兹那是因为你催得太紧……路第(激烈地)我要住到施林格尔坊去.
我想要一处干净的新房———两个房间带一个浴室.
喂,亨兹,一定要单住一所房,哪怕带着我的老婆只住一个星期,只住一个月也行.
亨兹,我也是一个人哪.
我参加警卫团已经五年啦.
到底为的是什么呢我要住到施林格尔坊里去!
亨兹你会住进去的,路第;我们总要使你满意.
名单上在你前面的只有三个人了.
路第(气愤地)我的前面还有三个人,三个人.
这不是又得一年吗我告诉你,亨兹,要是我轮不到第一名,要是我在最近三个月里还得不到一处房子的话,我可知道你们在哪里埋·86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着三百支曼利希步枪和两挺机关枪.
我要是捞不着一处房子,我就到警察局去告密,把这些枪支都搜走……亨兹(一步跳上前去,掐住他的脖子)把什么搜走,你这混账东西!
你这狗娘养的!
(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把你刚才讲的再说一遍看,你这卑鄙的家伙,再说一遍呀!
(路第被他提起来颤抖着)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说出去,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杂种,我就让你浑身都是窟窿!
(把他扔到地板上,路第想爬起来,又跌倒了.
)亨兹装死吗你等着吧,我这就去找一桶冷水来,好小子.
(从右边下.
)路第(睁开眼睛,向周围望了一眼,然后,愤怒地向门口晃一晃他的拳头)狗崽子!
(勉强挣扎起来,要向左边走去,又跌倒了,看见地板上有一件什么东西,捡起来,看)菜单……"国际"咖啡馆……菜单……饮料———该死,肚子可难受起来啦,我路第正想吃点什么……(翻过菜单来)呃,施林格尔坊……这儿是毕桑堡,福劳利德桥和警察分局,许多线和箭头,一营突击队,两营警戒;……一张菜单外带着一个攻击计划,有意思,真有意思……(很快地站起来,把略图藏在身上)拿桶冷水往你自己的头上浇吧,"好小子!
"(很快地溜了出去.
)第四场把武器起出来施林格尔坊的地窖:一个非正式的射击场设在长长的甬道里,有两盏小电灯照着.
"马克思"工人警卫团第二连的枪手费尔特、赛波儿、路第卧倒在两张矮木床上,用他们的步枪和一挺机关枪向右方一堵(从台下看不见的)墙射击.
费尔特卧倒在前列的木床上,魏塞尔·961·福劳利德镇在他旁边指导着;路第在后一张木床上,身旁是福朗兹.
左方有台阶,可以由地窖通到上面去.
葛莱特尔和林妮站在那里一个洗衣盆前,旁边摆着一满筐的衣服在那里"洗".
其中的一个站在较高的台阶上,当守望哨.
为了掩盖枪声,她们尽量高声地在唱一支奥国的民歌:阿尔卑斯山的探险者,他俯瞰着云雾缭绕的世界,像他这样敢于冒险的人,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
他不避艰险,不避死亡,他不知道恐惧,简直不知道恐惧,即使面对着死亡,他也要英勇地和它相抗……我们精神百倍地爬上高山,在任何时候,不管有暴风雨或是晴天!
脚上穿着笨重的钉鞋,手里拿着十字镐,我们朝着山头奔去,尽管那里摔死过人.
尽管有许多人向我们叫喊,这是非常危险的,但我们绝不动摇,始终忠于攀登高山的宿愿……我们精神百倍地爬上高山,在任何时候,不管有暴风雨或是晴天!
歌声时常给步枪的射击和机关枪嗒嗒的声音所打断.
福朗兹(喊)射击停止!
射击停止了.
从右方掩蔽物中传出看靶人所唱的射击效果.
姑娘们仍旧用低声继续唱下去.
·07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声音(从右方)右边的枪有两发打得偏左,也太高啦.
费尔特(又卧倒,重复一遍)有两发打得偏左,也太高啦.
魏塞尔(在他身旁)打得太高那是因为离目标太近;这些枪可以打二百公尺;因此,你瞄准的时候要低下两指去,并且枪要拿得紧……你这个小伙子挺结实———你是费尔特吧费尔特商尼·赫尔策的儿子费尔特.
魏塞尔(卧着)你是干什么的费尔特车工,那边是我的弟弟赛波儿,他也跟我一样.
赛波儿(在他身旁)我们俩都在煤气工厂里做工.
声音左边的机关枪打散啦,打得满墙都是啊.
福朗兹(跟路第一同卧在第二张木床上)我不是经常告诉你:要集中火力!
路第机关枪可并不是灌肠器呀.
福朗兹别说了吧,路第!
(又和他一同瞄准.
)葛莱特尔(对林妮)还不立刻发动林妮也许他们要等到陶尔斐斯把我们逮捕得一个也不剩……福朗兹也许会等到大家都投了自卫团……林妮(奔到他的跟前)我的父亲是因为那班人拖拖拉拉,尽耍些花样,使得他几乎要疯狂,这才离开你们的;但尽管这样,我林妮·格兰姆陵可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你爱怎么挖苦就怎么挖苦我吧!
(唱.
)费尔特林妮说的对!
你还要等下去吗,福朗兹,像一年以前那样……路第那时候陶尔斐斯,那个矮鬼,他遣散了我们的议员.
费尔特(激烈地)那是头一次;三个星期以后,在四月里,他接着又解散了我们的警卫团,那是第二次;可是我们还是得"等着".
(掏出他的手枪来.
)路第枪把上砸满了钉子吗·171·福劳利德镇费尔特对啦!
每次陶尔斐斯给了我们多么大的打击,可是我们还得等着的时候,我就在枪把上砸上一个钉子;去年十月我们的《工人报》被迫停刊了,那是第三次,第四次就是十二月里禁止一切集会……路第上星期搜查了我们蒂鲁尔的党部,我想那还算不得一回事吧……赛波儿在施维哈特还逮捕了我们的工作人员……费尔特以后我再也不为了这些事在背后砸钉子啦,伙伴们;我们要从前边把枪子儿打出去!
福朗兹(插嘴)交换枪位!
射击开始!
费尔特和魏塞尔一同退到二排去,福朗兹和路第、赛波儿占了第一张木床上的地位.
赛波儿用卧射的姿势放了几枪,福朗兹指点着他.
路第持枪站在他的身旁.
魏塞尔(在第二张木床上)不要把你的机枪像海岸炮那样架起来;到时候你是会来不及搬动的.
费尔特(在机关枪旁)不过福朗兹说……魏塞尔要是从屋子里向外射击,福朗兹的话是对的;但是,小伙子,谁敢保你不会在大街上用你们的枪,或者是在一个桥上……福朗兹(回过头来向魏塞尔)还是你那套老战术,我知道……魏塞尔很快就会变成新的了,同志们,要是当真开始了战斗的话……费尔特一定是会有战争的!
赛波儿这次我们再也不要把枪埋起来了!
魏塞尔可是事实上,你们不是正在埋它吗费尔特这次没有埋吧,魏塞尔同志!
魏塞尔你们正在埋你们自己和你们的枪支,在你们的宿舍里,在你们的老鼠笼子里!
(带着抑制的热情)小伙子们,想想目·27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前的形势吧!
(拿起一根枪刷,在地窖的后墙上比划着)这里是你们福劳利德镇的施林格尔坊……路第(从地板上捡起一块炭来交给他)你愿意替我们画一幅真的图吗那样我们会懂得更真切一些!
魏塞尔(用炭块画着)好吧,这里算是施林格尔坊……那边是毕桑堡,较比我们这里的地面高出一百二十公尺,空中的直线距离是十公里,是政府炮队的一个重要据点……福朗兹我想,我们也要占领那个地方!
魏塞尔但愿我们能够立刻占领那个地方,只有那样才有办法.
同志们,谁占住了毕桑堡,谁就能占住福劳利德镇,谁就能占有奥地利最大的无线电台.
(继续画下去)其次我们所需要的就是维也纳,是邮局、火车站、兵营……路第那么福劳利德镇的兵营怎么办呢费尔特福劳利德镇的兵营路第就是警察分局嘛.
魏塞尔(瞧他一眼)你真是一个机灵的孩子,你叫什么路第路第.
魏塞尔(热心地)你说的对,路第,那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
瞧这里,路第,要是说毕桑堡是我们福劳利德镇的脑袋和额头的话,那么警察分局就是它的心脏了;在第一个钟头的战斗里,一切都要依靠这一点来决定.
因此,同志们,我们万不能让警察分局有工夫开来大批的警察和突击队;我们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费尔特(激动地)要占领那些桥……魏塞尔攻到内城去……福朗兹还是停止谈话吧,葛格!
大家知道,我们的总部另外有一个总的计划:保卫市立的工人宿舍……接着打吧!
(端起一支枪,卧倒开始射击.
)·371·福劳利德镇青年们都跟着福朗兹和魏塞尔端起枪来,开始射击.
姑娘们仍在边"洗"边唱.
林妮站在上面的台阶上,葛莱特尔在下面"洗"着,她也被路第代替了的赛波儿拉到左方靠台前的地方来.
葛莱特尔要是你们还要去搞什么议论的话,我看还真得要些时候呢.
赛波儿这次已经不只是"议论"了!
葛莱特尔那就是疯狂吧!
赛波儿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呢葛莱特尔因为你加入了嘛.
赛波儿这就太不对了,葛莱特尔!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认识啊,葛莱特尔!
(庄重地)要是你不了解对那些杀人放火的白色匪徒们作战的意义,要是你不了解在自由的旗帜下冒着枪林弹雨,固守街头堡垒的意义的话…….
葛莱特尔好像这不是什么议论似的,赛波儿.
反正一句话,我是属于你的!
(抓住他)这又跟去年的光景一样了,还记得吗,赛波儿那时候你也曾经赌过咒,说一定要"发动"啦,并且枪支也都准备齐了……结果呢,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的滑雪旅行也落了一场空.
可是这次,我们千万别再把我们的好事耽误了,赛波儿.
(低声地)我已经攒下了二百先令;我们下星期就动身吧!
赛波儿要是这里的同志们万一开起火来呢……葛莱特尔我就不相信会开起火来,你真傻;什么事都不会有……(低声地)赛波儿,你知道,我们要随身带上八天的干粮,要到约哈姆山上去呢;在那二千公尺高的地方,有风,有雪,有太阳和松树———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就只我们两个人在那二千公尺高的地方……赛波儿(被打动了)耶稣啊!
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直冲下来,从戈尔姆经过考格尔滑到蒂鲁尔,太美了;我已经在我们的雪鞋·47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上装上了钢刃子了,葛莱特尔,这就像在一块肥皂上似的!
林妮在台阶上层唱起来;葛莱特尔立刻随着唱,这时候小伙子们已经停止射击,只是在拉枪栓和瞄准.
姑娘们唱着"英勇的阿尔卑斯山探险者"的最后一段.
在我死去的时候就躺在我的棺椁阝里,我生来是个诚实的孩子,死了埋了,也还是一样.
身旁放着我的钉鞋,十字镐拿在手里,在我冰冷的腰围缠着血红色的飘带!
我们精神百倍地爬上高山,在任何时候,不管有暴风雨或是晴天……亨兹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来;福朗兹和魏塞尔从木床上跳起来,小伙子们也作了同样的动作.
福朗兹(报告)我们试过了六十支步枪和一挺机关枪;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一支上不了子弹或缺少零件的哩.
亨兹(对魏塞尔)喂,葛格!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葛格.
(对小伙子们)你们继续射击!
(把福朗兹和魏塞尔拉到一边)施瓦托施被捕了.
福朗兹是我们的团长吗魏塞尔这就要轮到你了,亨兹!
亨兹(笑)轮到我被捕呢,还是当团长魏塞尔(也笑)两样都有.
福朗兹事情怎么样啦,亨兹亨兹他们想煽动我们,逼迫我们发动;不过有几件事事前得弄清楚.
(低声地)费雅特和色勒两家都要罢工了.
你们呢·571·福劳利德镇福朗兹在两个钟头以内,枪支就可以齐备.
魏塞尔总部说什么呢亨兹区部的领导方面把命令和计划都锁起来了.
现在只等总部发出口令……福朗兹……"卡尔病了!
"魏塞尔总部会不会发出这个口令来呢亨兹(不高兴地)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的.
(面向路第)是你吗路第(报告,望着他的眼睛)路第·鲁查蒂,第二连的枪手.
亨兹我们要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准备停当,听候团的命令;所有可以携带的武器都要放在手边!
(走到地窖墙上晒图的地方,低声对魏塞尔说)要小心啊,葛格!
(把图擦掉,向台阶方面走去.
)魏塞尔(跟在他的身后)"卡尔病了"……亨兹,那个口令真会发下来吗,亨兹亨兹总会发下来的.
(下.
)小伙子们继续射击;这时候赛波儿持枪卧倒;费尔特站到正在"洗"着的林妮跟前,葛莱特尔在台阶上面.
费尔特林妮,你在洗什么呀林妮一件长褂子.
费尔特是替朋友洗的吧林妮明天你就会看见是穿在谁的身上了.
费尔特干吗这么大的火呀林妮我知道我是个不中用的人!
不过,要不是为了我,我父亲会活到今天吗他现在跑到自卫团方面去了,这也不能怨我呀费尔特在我看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的……暴躁的脾气!
林妮(突然抓住他)我真想再跟你在一起,费尔特,再把你当作我的,费尔特……但是你,你就不能为我抽出一点闲功夫,光·67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是搞你们的动员呀,什么实弹射击呀,什么政治呀.
……费尔特,明天晚上你去不去参加"自然爱好者时装跳舞会"费尔特只要能够走开我就去.
林妮(激烈地)为什么要等能够走开呢,费尔特你难道连我们最后的一点快乐都不管吗你一年到头总是站在费雅特工厂的机器旁边,现在狂欢节又快到啦.
……葛莱特尔在上边高声地唱起来;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小伙子迈克司从台阶上跳下来;后面跟着玛利,她气喘吁吁地进来.
迈克司(压低声音)警察来啦!
福朗兹是迈克司吗费尔特(在他旁边)那个共产党……迈克司把枪都收起来吧!
福朗兹大家都躲到后面去!
(把小伙子们推向右方.
)玛利(从台阶上走下来)费尔特!
赛波儿!
孩子们都跑到哪儿去啦他们早晚得去蹲监狱,这些死鬼,这些流氓,早晚要被绞死的!
福朗兹(低声地)静一静!
(向迈克司)你从哪里来迈克司从布吕纳街和霍克公园来.
(帮忙把枪弄走)要是这些枪给搜走了,多么可惜呀.
(向福朗兹)你给我五支;我会藏到一个保险的地方去.
福朗兹(瞪着他)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吗迈克司(回瞪他)我是一个工人.
魏塞尔躲开,小伙子!
你们找两个人马上从院子里跑出去,扰乱一下子,把警察的目标转移到你们身上……谁去迈克司要是没有人去,我去.
费尔特我去!
玛利我去,我去,……你们这些流氓,难道把你们养大成人,就是叫你们去干这种事的你们得留神:葛莱特尔,还有赛波·771·福劳利德镇儿,我要跟你们大发雷霆,使窗上的玻璃震动,使你们这班小伙子的耳朵都要震聋.
……(把赛波儿和葛莱特尔推上台阶去)走吧,你们这两个流氓,两块废料,两个坏东西,成天泡在这么个地窖子里!
我偏要把你们这些虱子抖出来,见见明亮的太阳光,就是连太阳都臊得不亮了,我也不在乎———你们这些瘟神,你们这些废物!
(与二人同下.
)沉寂.
魏塞尔挨门挨户地搜枪吗福朗兹从来没有过的事.
路第是圈套吧.
福朗兹林妮,你瞧上面台阶缺个人放哨呢.
林妮望着他,迟疑片刻,随后就走到台阶上面她的岗位上去.
费尔特(激烈地)像这样你会把她逼到另一条路上去的!
福朗兹怎么回事费尔特(恼怒)我知道你们存着疑心!
魏塞尔(站到他的身旁)别嚷,费尔特,要清醒一点;那个姑娘也许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她是跟她的父亲住在一起的,她父亲可是自卫团的人哪.
福朗兹拿出枪来!
瞄准射击,喊出自己的记录来!
枪从右方两支两支地传递出来.
小伙子们又随同福朗兹和魏塞尔卧倒在木床上.
费尔特(丢下他的枪)我敢替她担保;这简直是侮辱!
魏塞尔(在他的身旁)算了吧,费尔特!
费尔特,你不想想看,今天是怎么一回事这不只是陶尔斐斯和奥国工人之间的战斗;不只是这样,费尔特,绝对不只是这样,这还是一个信号,一个有力的考验,看看我们工人阶级是不是已经有了力量去打击那个残酷的怪物!
(大家注意听他的话,都在木床上爬拢来)孩子们!
我们这里福劳利德镇的人就可以做出·87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个榜样,我们就可以点起一支照遍维也纳、照遍奥地利的火把.
但是,同志们,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在开始的头一个钟头以内解决福劳利德的敌人,要不然我们自己就会遭殃!
我们必须把战斗推进到多瑙河的那边,推到内城,推到市中心区去.
路第叫他们房间里的枝形挂灯震荡起来……赛波儿叫他们的菜汤里多少也落几颗子弹……福朗兹要是政府用大炮和骑兵把市中心封锁起来呢魏塞尔(热情地)当然,福朗兹,只要我们给人家留出时间来,人家是会那么办的!
因此,福朗兹,我们必须争取主动:去进攻兵营、炮兵阵地和警察分局!
福朗兹,不要只是等待着,一心只希望军队不要开枪.
不,我们一定要敲起战鼓,拿起武器,向政府军队进攻,消灭高级将领,并且要进行最有效的战斗,把士兵们争取过来……福朗兹要那么办首先就得想法子跟军队取得联系.
魏塞尔对喽!
(大家作成一个小圆圈围住他)历史上也有这样的例子.
一九〇五年莫斯科的工人们发明过一种"新的市街战术",也就是游击战术.
瞧这儿,(又画起来)我们的连队编制太不够灵活了,对于敌人的炮兵是一个太大的目标……费尔特我们的连队魏塞尔(认真地)是的!
因此我们在作战时一定要尽量化整为零,我们要分成小组,每组五个人,或是三两个人.
这样就可以使政府军队的冲击不发生效力,倒反会突然受到我们的攻击,被我们打垮.
(热情地)同志们!
你们都是机灵的小伙子,你们必须决定,我们要不要主动进攻,争取胜利,或者是……福朗兹(抓住他的手)葛格,你应该把你的意见,也可以说我们的·971·福劳利德镇意见,向总部提出.
魏塞尔(微笑)要是时间来得及的话.
福朗兹(对其他的人)继续验枪!
再有十五支就验完啦!
(这时小伙子们又照常瞄准,他转向迈克司)你有什么事迈克司我有一个请求.
福朗兹什么请求呢迈克司你们这里的枪很多,枪比人多;你们可以给我一支,让我也来参加.
路第(插嘴)他要是共产党员,那么叫共产党发给他枪好啦!
福朗兹少说话!
你,迈克司,我猜你是想到这里来开展共产党宣传的吧迈克司(平静地)我是想来跟你们并肩作战的,同志.
沉寂———大家期待地站在那里,福朗兹在考虑.
魏塞尔同志们,我认为事到今天,我们不应当丢掉任何一个战斗的工人了.
福朗兹让我们看看他是不是老实的.
(给迈克司一支枪.
)第五场煤气厂罢工了在福劳利德镇的煤气工厂里,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清早五至六点钟光景.
更衣室:有桌子,沿墙排列着长凳,整个后墙是一座平顶橱柜,有标着号码的抽屉.
点着两盏电灯……商尼睡在长凳上,头底下枕着卷起的大衣;亨兹坐在桌旁,趴在一张图表上睡着了;沃尔特拉开了几只抽屉,塞进去一些什么东西,在重新往里推时弄出了一点响动;亨兹惊醒了.
沃尔特赶快坐下……亨兹什么时候啦沃尔特五点半.
亨兹没有电话吗·0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沃尔特没有.
亨兹有"卡尔病了"吗沃尔特没有.
亨兹你……,沃尔特,你在想什么沃尔特我想什么你是知道的,亨兹.
亨兹(神经质地)我当然知道!
的确,那是不难知道的.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你看起来,什么事都是非常简单的:社会民主党的领袖们全是叛徒,撤退的战略家,此外没有别的;不过我要告诉你……(沃尔特瞪了他一眼,他顿了一顿)沃尔特,你个人是个好样儿的.
你知道,在我看来,我们在维也纳的党首脑部的那些政客们是些什么东西;都是没心没肺的家伙,是光会跟人学舌的鹦鹉,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沃尔特你们警卫团的领导怎样呢亨兹警卫团的领导这可是顶呱呱的,它随时都在准备着,这一点你满可以相信!
沃尔特武器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亨兹也打在计划里了;领袖们把计划锁起来了.
沃尔特要是发动了呢……亨兹(兴奋地)我们不会在福劳利德这一个地方单独行动的.
沃尔特(平心静气地)亨兹,你知道我们工会委员们多少天来都在厂里守夜,随时都警戒着.
自从前天,自卫团的部队就发出了警报,警察们也武装起来了,在军队里请假和外出也停止了.
亨兹我知道.
(指着那幅图表)这里,整夜我都在想,我们怎样才可以一下子把埋藏着的武器立刻取出来,我们怎样才能占领那些顶重要的据点……商尼(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注意!
第二左舷炮门第一炮塔,瞄准对岸采林尼加的海岸炮台,———开火!
边炮齐发……·181·福劳利德镇亨兹(在他耳边)加快冲到里头去呀,商尼!
商尼(醒来)轰隆……亨兹你好,烧锅炉的!
商尼真是见鬼!
(伸个懒腰)大概是在二月吧,正是像这样一个二月的早晨,海岸炮台向我们的战舰开了大炮,但是我们"圣葛格"号、"罗多尔夫"号和"盖亚"号上的水兵们,我们卡塔罗港的水兵们死也不落下我们的红旗……我们有四个人贴墙站了起来,贴着斯卡尔亚里坟场的墙,作为暴动的发起人,在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一日那天……沃尔特刚好是十六年以前的事.
商尼对.
那时候商尼也是一个顾前不顾后的家伙,跟你们一样,简直是一包炸药!
亨兹你觉得难过吗商尼是说因为我今天没有当日的景况就难过吗(庄重地)今天,同志们,情形不同了;今天我们已经不是被封锁着的卡塔罗港里的六千个水手;今天我们单只维也纳就有六万个武装的警卫团员啦!
沃尔特"武装的警卫团员"……武器在哪里呢沉寂.
沃尔特我以工会委员的资格来问一问.
亨兹已经有十二支步枪.
沃尔特(看他一眼)十二支步枪.
亨兹马上就会多起来的.
沃尔特马上……同志们,你们知道,我们和发电厂有一个双方都要遵守的协定!
要是发电厂罢了工,我们的煤气厂也就关门.
再说,要是警察、军队或是有技术的替工要来占领我们的工厂的话,必要时我们也得用武器来保卫!
商尼等一等,同事!
要是我们煤气厂罢了工,再加上那个供给各·2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个工厂用电的发电厂,那就可以算是维也纳总罢工了.
那就是我们的"武器".
沃尔特要是对方使用步枪和机关枪来夺取我们的工厂呢商尼(迅速地接口)那么,我的朋友,那对于维也纳的三十多万工人就是一个信号!
亨兹那时候我们就不只十二支枪了,沃尔特,就有五乘一万二千支.
那时候,维也纳过一宿就会变成红色的了!
费尔特、赛波儿和路第上.
费尔特还上工吗商尼为什么不上费尔特费雅特工厂罢工了,因为他们逮捕了格劳骚……路第那个工会委员.
亨兹这个消息靠得住吗赛波儿几百个工人同志们都站在厂房前边,谈论着这件事呢.
亨兹但是电车为什么照旧在跑呢沃尔特电灯也还亮着.
商尼发电厂还照旧上工呢.
小伙子们开始换上他们的蓝布工人服.
他们在抽屉里发现了传单.
路第(把传单拿在手里)呃一封情书吗赛波儿(同样地)我这儿也有呢!
费尔特(同样地)一张传单!
(念)"维也纳的工人们!
同志们和同事的工友们!
里辛和阿济格镇的工厂已经罢工了.
在那里,所有社会民主党的中心人物全都被捕了.
在尹斯卜鲁克,工人俱乐部和印刷所都被法西斯捣毁了.
流血的冲突已经发生.
维也纳和全奥地利的工人们,现在正是你们生死攸关的时候……"赛波儿(念)"……每个工厂都选举出行动委员会来领导斗争吧!
解除法西斯匪徒的武装!
武器掌握在工人们的手里!
"·381·福劳利德镇路第(念)"签署:奥地利共产党.
"亨兹(对沃尔特)我们可不是共产党呀.
沃尔特(平心静气地)谁也没说你是呀,亨兹.
不过,我们希望我们大家———你们和我们———不要让自己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被陶尔斐斯和他的刽子手们绞死了.
亨兹我们是不至于的.
沃尔特我们怎么会不至于呢(带着内心的兴奋)同志们!
你们的工会委员和领导干部们每天都有被捕的;你们的党部被查抄了,还有你们的工人俱乐部、印刷所、合作社.
你们党的领导们干什么去了你们工会的领导们干什么去了亨兹(做出制止的手势)我们知道.
沃尔特那么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商尼难道我们应该单独罢工吗亨兹要单独发动战斗……商尼要破坏纪律……沃尔特还要遵守纪律,直到明天警察开进了我们的厂里;遵守纪律,直到应急替工扼杀你们的罢工……同志们,你们要遵守纪律,只是为了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对于那些背叛我们事业的人,是不能盲从的!
商尼朋友,用不着你来管!
亨兹你破坏了我们的协定,沃尔特!
你是在离间我们哪!
迈克司匆匆入.
迈克司快接总部的电话!
亨兹(跳起来,到电话机前,按电钮)是总部吗……是的,我们在这里;这里是"安娜"……那边是谁……"卡尔"……(大家全都跑过来)"卡尔"怎么啦……"卡尔病了"……你这位说话的是谁那边那位又是谁呢从哪里得来的你不能告诉我吗……再说一遍,"卡尔"怎么啦·4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赶紧把听筒递给商尼.
商尼(聚精会神地听)什么……是的,这里是"安娜"……怎么样———"卡尔病了"……(把听筒拿在手中,不听)"卡尔病了".
费尔特(跳起来)总罢工吗商尼放汽号!
费尔特到街上去……迈克司到各厂去……亨兹停一停!
(想了一遍)他可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
商尼故意挑拨吧!
沃尔特不明明是"卡尔病了"吗商尼(拿他的大衣)我到工会走一趟.
沃尔特胡闹,商尼!
走一趟要两个钟头,谁知道两个钟头里面会发生什么事情:警察也许会来,也许已经在别的工厂里干起来了……(转向别人)同志们!
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立刻去召集一个全厂大会!
苦命的白丕和林妮上,是使劲挤进来的.
林妮我一定要对他说……费尔特林妮!
亨兹格兰姆陵的女儿吗林妮是的,格兰姆陵,那个自卫团员……(异常兴奋地)他昨天夜里受完了军训带着他的枪回到家里,兴奋得什么似的.
他们的队长费少校也亲自来了.
费少校说"这一次我们要根本解决".
费尔特"这一次我们要根本解决!
"林妮后来爸爸就匆匆忙忙地吃了晚饭,挂上他的水壶,带着饭包,抓起枪来就跑了,没提他到哪儿去,也没说要多久才回来!
亨兹到哪里去了呢·581·福劳利德镇林妮他说,要是我今天离开家一步,或是去找他的话,他就要把我当一只疯狗枪毙了呢.
白丕你们说了这许多话,同志们,都是些间接听来的揣测,有什么用呢我就是刚从总部里来的.
商尼从总部来的亨兹有命令吗白丕(装出平静的样子)先不要那么神经过敏,同志们!
我带给你们的是可靠的消息,是一点假都没有的事实.
中央委员会整天整夜都在开会.
那些可怜的家伙们费尽了心机来替你们想办法;刚才林兹地方的同志们来了一封信,他们说:只要他们那里有一个人被捕,或者有人到他们的工人俱乐部去搜查枪支或是搜寻名头大些的什么人的时候,他们就即刻要发动……亨兹"卡尔病了"这件事呢白丕(想了一下)但是,但是,同志们!
我说,那些林兹的家伙,都是了不起的小伙子,只是没有纪律.
对于一个军事组织,纪律是顶重要的,就我们的警卫团来说也是这样;要不,我们不就等于一伙老百姓吗因此我说,同志们:不要乱动!
不要神经错乱!
"卡尔病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同志们那就是说总罢工……亨兹(抓住他的脖子,模拟着包尔的腔调)那就是说内战.
同志们;那就是说大量屠杀,混乱,一切文化的破产;那就是说一堆堆的还在冒烟的瓦砾和野蛮主义……(把他推开.
)沃尔特(抓住他)那就是说饥饿和贫困,那就是说先令的跌价,道德的破产,一切安宁和秩序的破坏,奥地利的灭亡……费尔特(抓住他)那就是说一切蟑螂和臭虫们要完蛋,一切臭东西,骑自行车的和官僚们都要垮台!
(在小伙子们的哄笑声中把他撵了出去.
)·6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亨兹总罢工!
沃尔特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亨兹"卡尔病了!
"迈克司打开保险线!
费尔特关上总气门!
我们走吧!
(要往外走.
)商尼等一等,小伙子们!
这是我们的煤气厂,是我们红色福劳利德镇的煤气厂呀!
我们要做好安全措施,锅炉房还要烧,我们要继续开动那些抽气机……亨兹我还得到福劳利德镇的团部去.
同志们,要是进行顺利的话,明天一清早红旗就要飘扬在我们维也纳市政府的屋顶上啦!
再会吧!
沃尔特(止住他)亨兹,厂里只有十二支枪;再给我们弄些来呀!
亨兹对.
(急下.
)沃尔特那么,小伙子们,你们赶快去关总气门……商尼镇静些,同志们,用一点脑子!
那几个一千五百度的锅炉要是一下子冷下来的话,是会爆炸的.
锅炉间要保持开动,还有那些抽气机,不然煤气就会倒回去,会布满整个福劳利德镇……瞧,电灯还亮着呢.
沃尔特谁出去看看电车是不是照旧跑着的.
(赛波儿下)不管怎样,同志们,"卡尔病了!
"那是毫无问题的!
商尼是的,我只是说,要发动得恰是时候,要一下子就把事情办好,电厂方面应该先发动.
只要电厂一停下来,谁家厂里都不会有动力了……(赛波儿急上.
)赛波儿电车还在开着.
不过已经有两个坏蛋到工厂里来了.
路第那么警察也就要到这里来…….
商尼那么他们就可以立刻把我们抓住.
费尔特枪呢迈克司到工厂里去呀!
·781·福劳利德镇路第走吧!
沃尔特(站在门口)站住!
大家都留在厂里,每个人都到他的车间去.
把我们的主意告诉全体工人,然后再回来把我救出去……商尼你留在这里吗沃尔特总得有个人留在这里,好对付那些坏蛋们……(向其余的人)走吧!
他推大家到左边从通厂房的门下;他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些纸片来,匆匆看了一眼,撕掉几张,检查一下钞票夹子,又撕掉几张,统统塞进电话机口,把剩下的塞到嘴里,看见地板上有一张传单,想拾起来,这时候两个特务进来了.
特务甲(拿着自动手枪)举起手来!
特务乙(同样地)不准动!
沃尔特双手举起,镇静地站着.
特务甲(疑惑地)有谁在这里打过电话吗沃尔特也许吧.
特务甲就你一个吗沃尔特你自己看.
特务甲(对特务乙)搜他!
特务乙搜他,发现了工人证,把它递给特务甲.
特务甲(几乎是恭敬地念着)噢,是,一个……(装模作样地)你正是我们要找的!
你就是那个共产党的工会委员……(用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上衣里面的特务证章)你被捕了!
沃尔特我可以问一声,为什么吗特务甲在适当的地方你自然会明白的.
跟我走吧!
特务乙(从地板上拾起那张传单;递给甲)瞧这个!
特务甲(开始念,面色铁青)"……里辛和阿济格区的工厂已经罢工……自卫团已经武装起来.
流血的冲突已经发生.
每迟疑一天,就是一件历史的罪恶……罢工,发动邻近的工厂!
·88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到街头去……解除法西斯匪徒的武装!
(害怕)武器掌握在工人们的手里!
"特务乙(挨近去,像看到一个妖怪似的说着)"武器掌握在工人们的手里……"特务甲(向沃尔特)这是你带来的吗沃尔特"在适当的地方"你自然会知道.
特务甲(愤怒)你这家伙!
你要小心点!
厉害的还在后头哩!
(把传单拿到他的面前,凶狠地)"奥地利共产党!
"沃尔特正是.
特务甲这里,黑字印在白纸上:"武器掌握在工人们的手里!
"这大概就是你所指望的吧!
呃但是,亲爱的先生,我们奥地利的工人可不是希望流血的亚洲人;他们是诚实可敬的人!
沃尔特(顺着他的声调)那么为什么警察要占领工人俱乐部呢特务甲为什么(想了一会儿)就是为了那些煽动的人,乖乖,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小伙子.
(轻侮地拍着他的肩膀,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要是我们捉住了那些煽动的人,我的小朋友,工人们就很容易对付,一点都不困难了.
(更加低声地)但是这些莫斯科派来的人,他们到工厂里来当"工人",夜里陪女人喝香槟酒,光会用头脑工作……沃尔特(顺着他的声调)但是先生们,你们的特务工作也不是随便一个搬运工人就能够做的,光用胳臂腿是办不成这种事的;你们的工作也是动脑筋的工作呀.
特务甲(凶狠地)你!
!
你要是打算侮辱官长的话,那么,小乖乖……费尔特、迈克司、赛波儿、路第、商尼和其他的工人们在右边门口出现.
特务乙(拿着自动手枪)要开会吗特务甲(喊)不要堵住门口,不然我们要开枪啦!
·981·福劳利德镇沉寂.
特务甲(拿着自动手枪,但神态不稳地)这是执行职务!
我数到三你们就得走开……商尼(急步向前)特务先生,我是这个煤气厂的工会委员,我叫商尼·赫尔蒂,五十五岁,在这个工厂里已经三十多年啦.
管理这个工厂的有市政府、经理部、工会和全体工人……特务甲废话少说,要不然,连你也一起带走!
商尼(站到沃尔特的前面去)特务先生,不能把他带走.
费尔特(同样地)得把他留在这儿!
赛波儿(同样地)要跟我们在一起!
商尼门外边还有四百个人哩,特务先生,都是我们的人.
特务甲(喊)抗拒官府吗全都举起手来!
沃尔特(把手放下来了)你弄错了,特务先生……(向费尔特、迈克司、赛波儿)动手吧,小伙子们!
两个特务很快地被把他们包围起来的工人们解除了武装,被带到后面去.
沃尔特同志们!
关上总气门!
罢工啦!
赛波儿拿着特务的一支手枪又出来,很快地从左边下;这时候从那边传来喊声:"关上总气门!
罢工啦!
"商尼(向左方喊)关上总气门,打开安全放气管!
沃尔特要注意安全设备!
商尼事情要好好地做呀,孩子们!
红色的维也纳明天一早就需要我们的煤气的呀!
费尔特(注视电灯)怎么啦迈克司(这时候电灯熄灭了,随后又着了,不过暗得多)发电厂也停了吗!
人们惊讶地向黯淡的电灯光看着,仿佛他们不敢相信似的.
喊声从左边来,赛波儿跑进来.
赛波儿(非常激动地)同志们,发电厂也罢工了……电车统统停·09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开啦!
第六场不管沃图·包尔怎么样……战斗开始《工人报》编辑部,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正午.
……卡兹尔坐在桌旁,用左肩擎住电话听筒.
用右手在一个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一些什么.
沃图·包尔来回走着.
包尔没人接吗卡兹尔没人接.
包尔叫内政部试试看!
卡兹尔也没人接.
包尔可是总得叫通一个工厂啊———安克尔面包厂、煤气厂或是发电厂!
卡兹尔谁也不来接,各部总是"占线",工厂呢,光是铃响,可没有谁来接.
皮歇尔端着两杯啤酒上,他放一杯在卡兹尔面前,另一杯放在邻桌上;他很高兴地拉住包尔的胳臂引他到邻桌来,强迫他坐到一把椅子上.
皮歇尔喝一杯兴奋剂吧,包尔同志;喝一口!
哼,皮歇尔不照顾你,谁来照顾你!
祝你们健康,同志们!
(拿过卡兹尔面前的杯子;喝干了)瞧瞧你们的脸,同志们,一个个都像水泡过的死尸;依我看来,我们大家早晚都是要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就是了.
不过,只要能活一刻就……包尔(恼怒地)别胡说啦!
皮歇尔好吧!
"别胡说啦!
"(拿过包尔的啤酒杯,一连喝了几口,走向门口去)听说林兹已经有人牺牲了.
包尔你从哪儿听来的皮歇尔大家都在街上嚷着,都说军队向工人俱乐部开了枪.
·191·福劳利德镇包尔还能有别样的情况吗……皮歇尔,你不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一个懂得道理的人吗(掏出一封信来)你可以念一念!
皮歇尔难道我们又讲和了吗,包尔同志包尔(拿着信)你听这是怎样说的:"林兹,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一日",……昨天发的信;你看这里:"今天上午我跟五个忠实的党员同志商量"……他所指的都是不需要党的命令就可以执行职务的忠实同志……"并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后,我们大家做了一个绝对不能推翻的决议"……你自己瞧吧!
皮歇尔(戴上一副很大的老式眼镜)"……如果明天,星期一的早晨,他们开始搜查我们的枪械,我们将要进行强有力的抵抗并且发动攻击……"包尔"……将要发动攻击!
"这就要引起一场惨祸,这就要导致党的毁灭!
皮歇尔(继续念下去)"……我们再不退却了!
"(从包尔的杯中喝了一大口)这些林兹的同志们都是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可也是勇敢的小伙子呢.
(继续念下去,庄重地)"我们再不退却了!
"但是,包尔同志,———照我个人的意见来看———这信里分明说,"假如明天,星期一的早晨,他们开始搜查我们的枪械的话……"包尔这不就说明了,那些盼望着进行巷战的人不是就要发动战争吗!
(从他手里把信掣走.
这时卡兹尔跳到电话机前)什么事卡兹尔联邦政府首相官邸……老是"占线",好哇,是谁老在打电话呀……那么,内政部,好吧,我等着就是……(听筒仍在耳旁;向包尔)是不是我们要亲自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包尔发生了什么事吗(疑虑地)盲动,神经错乱,混乱……·29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皮歇尔我们一块儿去,包尔同志,我跟你在一起!
(抽出一支大型斯蒂尔手枪)让反动分子尽管来吧!
(拉住包尔的胳臂.
)包尔你疯了吗雷斯耐尔上,兴奋地.
雷斯耐尔电车已经停开啦;电厂罢了工;煤气厂被警察占领了,现在又被工人们夺回来啦,街道上到处都是巡逻队和弹压卡车……包尔安静些,雷斯耐尔同志,安静些,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像这种症候顶好是不去理睬它.
雷斯耐尔(兴奋地)屠宰场也罢了工,还有海底电报局,安克尔面包厂,费雅特和谢尔,还有机车制造厂!
包尔(犹豫地)也许我们现在该宣布一个总罢工了……卡兹尔同志,叫总工会的电话!
雷斯耐尔现在,工厂里的人都已经武装起来了,包尔同志,你这才宣布总罢工吗包尔(正在想)不要神经过敏,雷斯耐尔!
为什么不"总罢工"呢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当领袖的是不能落在事实后面的,(很机密的样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雷斯耐尔你真认为铁路工人这次会罢工吗这些维也纳的同志们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跟他们打交道有二十五年啦;这些工人们就只能让我们领导着走上一条缓慢的、平稳的道路……卡兹尔(在电话机旁)无线电报告林兹的消息……包尔开收音机!
皮歇尔扭开收音机.
立刻就听见……播音哈罗,哈罗!
维也纳毕桑堡广播电台!
政府公布,由于步兵二、三两团的英勇进攻,以及两个炮兵连的协同作战,已经把林兹工人俱乐部暴动者的抗拒完全击溃.
现在工人·391·福劳利德镇俱乐部已在政府军队的手里;暴动者死伤严重.
政府已将该处叛乱完全镇压下去了.
包尔卡兹尔,叫首相官邸!
(这时候,卡兹尔正在第一个电话机上叫)雷斯耐尔,哪个工厂被占领啦福劳利德镇的煤气厂他们正在武装他们自己吗那简直是疯狂,神经病!
你是说,厂里已经武装啦,雷斯耐尔马上替我叫福劳利德镇!
(这时候,雷斯耐尔跳到第二个电话机前)人们都疯了吗谁给他们命令啦!
维也纳街上会有大量屠杀的……皮歇尔照我看来,事情已经吃紧啦.
卡兹尔(对电话机嚷叫)总理官邸……是的,小姐,……您是内阁顾问路德维希先生吗,您好哇,顾问先生……议员包尔叫的电话,是的,沃图·包尔……包尔(极力镇定自己,缓步走向电话机,带着一副庄严的神气)是的,顾问先生,我是包尔……是的,包尔本人……你说所有的工厂都罢工啦;好,这是对林兹事件的一个当然的反应;不过我听说,林兹已经平息了……你说什么第二十一区有人开枪,是福劳利德镇吗顾问先生,最近两年来,在这个不安分的区域里多么容易出事呀……你要我们对这件事情负责吗顾问先生,那是多么冤枉呀,一个非常严重的冤枉!
(用一种哀求的口吻)顾问先生,我重述一遍昨天我提出的建议———同时也是代表我们的党———我们准备承认政府在今后两年内不须议会通过就可以有无限的权力……你认为怎样,顾问先生雷斯耐尔(在第二个电话机前)是谁……福劳利德镇的煤气厂吗……警察已经占领了厂房……你们要什么枪械吗一营警卫团(向包尔)福劳利德镇煤气厂给警察占啦;他们已经听到了林兹的消息,他们正在武装他们自己哩·49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包尔稍停一刻儿,顾问先生,只一秒钟,(把听筒递给雷斯耐尔,自己跳到第二个电话机前)是煤气厂吗……我是包尔,沃图·包尔……是的,本人……当然,你们要保卫你们的权利,同志们,特别是针对着目前的白色恐怖;当然,总要争取主动,总要表现出你们随时都有戒备……当然要总罢工,不过,要有信心,同志们,要有钢铁般的信心,不要把打仗当作开玩笑……稍等一会儿……注意第一个电话机上的对话.
雷斯耐尔请您放心,顾问先生,党从没给过动用武器的命令.
您该了解我们,顾问先生……包尔(对第二个电话机)千万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同志们,但是有一点是不能更改的:宁死也不受奴役!
等一秒钟,同志们……(把第二个电话机的听筒递给雷斯耐尔,急急奔向第一个电话机去)顾问先生;要是政府今后仍旧保持以往的和平政策的话,我们的党是绝对要保持好意的中立的……"太迟啦,"这是你说的吗顾问先生,这是最后的一条保险线啦……(像一种哀求的口吻)顾问先生,你没有听见吗(僵僵地站了一会儿,把听筒挂上了.
)雷斯耐尔(在第二个电话机前)你们是不是还能够依靠党同志们!
这是一句奇怪的问话,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问话!
你们问是不是包尔同志本人在接电话吗……(立刻把包尔拉到电话机前.
)包尔(几乎是机械地)喂,当然是我本人……党不是还在做它的工作吗这件事交给我们好了,同志们!
至于你们目前的事,要保持信念,不要受别人的煽动,要用最冷淡的轻蔑态度去对付警察,并且静候总部的指示……想想看,同志们,单是在维也纳一处就有四十二万个党员哪……·591·福劳利德镇苦命的白丕入.
大家叫他不要作声.
包尔正因为我们有这样雄厚的实力,我们的战斗口号就必然是———宁死也不受奴役!
(挂上电话,踌躇着)我真拿不定主意;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工会提出总罢工的劝告白丕我本不想插嘴,同志们,不过在第十九区,他们已经用机关枪开了火……卡兹尔哪里开了火雷斯耐尔谁开了火包尔(正对着他)是警卫团吗白丕不要乱,同志们,安静些吧!
哪儿开了火吗在第十九区的卡尔·马克思坊,还有第十二区.
谁开火吗政府军和警卫团.
枪子儿直飞到多瑙河的桥头上.
宪兵骑着摩托车跑来跑去;警察们坐着装甲车;可以听得见兵营里的汽笛;救护车一辆跟着一辆像比赛一样……皮歇尔(掏出他的手枪)我们走吧,同志们!
白丕两连炮兵已经开上了"高地".
包尔(好像失去了知觉)疯狂……雷斯耐尔激烈派和奸细们的好把戏!
白丕包尔同志,他们都在等着你哪!
包尔(吃了一惊)我白丕在总部,在参谋部,在菲渥利丹.
到那里你的四周就完全是警卫团的人,他们即使流到最后一滴血,也一定会坚持战斗的!
这儿,不出一刻钟警察就会来!
包尔当然,一定会来的,同志们,我们还是走吧!
(取他的礼帽和大衣,站住思索)不过,我去干什么呢,跟那些疯狂、那些恐怖、那些野蛮行动难道我需要那些东西吗皮歇尔走吧,包尔同志.
(拉住他的胳臂.
)雷斯耐尔我留在这里管电话.
·69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卡兹尔我等着给你替班.
这时候机关枪声已可以清晰地听到,也可听到间歇的炮击声.
皮歇尔(提着手枪,大模大样地)走哇,包尔同志.
宁死也不受奴役,走哇!
(皮歇尔右手持枪,左手抱住包尔的胳臂下.
)白丕也随同急下.
卡兹尔稍微踌躇,也下场.
雷斯耐尔僵坐着,电话听筒仍在耳边.
远处传来机关枪声和炮声,并且逐渐加强.
第七场施林格尔坊开火;魏塞尔被俘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商尼的住室:窗户玻璃打坏了,正面墙的窗口上,堆满着沙袋和草垫子,防御着敌人的炮火;在"掩蔽物"中间,有些大约一人来宽的枪眼,从这些枪眼望出去,可以看到正是一个阴沉的冬天.
远远近近的步枪声和机关枪声,以及遥远地方榴弹炮声,间歇地可以听到……又是一阵沉寂.
路第卧倒在第一个枪眼口;他独自一人;他把枪靠在枪眼口上,呆望着这间住室.
路第像这样一间房子,我倒是挺喜欢的,给我住倒是正合适……(小心地打开一个门)这儿是厨房带浴室,……我的老婆和我自己,再合适也没有了……(走向右方)这儿是卧室.
(敲敲墙)这施林格尔坊的墙都建造得挺结实.
(坐到沙发上)可怜哪,已经打死不少了呢;每打中一炮要是死五个人伤十来个人的话,那么宿舍里就一定会有空屋子了.
像这样的炮轰倒是分配宿舍的一种好办法.
(他躺直在沙发上.
)右方有响动;他跳起来;赛波儿拿着一支枪,葛莱特尔提着一只篮子同上.
赛波儿你受伤了吗,路第·791·福劳利德镇路第你怎么知道赛波儿你这个窗子不打了嘛.
路第我的子弹打完了.
赛波儿这里有一满带!
路第我是一支老式曼利希步枪;我的子弹要到地窖里去取.
赛波儿我顶你的窗口;你走吧!
路第下.
赛波儿站到枪眼口上.
葛莱特尔(拖他回来)先吃一点吧,赛波儿.
(倒出一点咖啡,给他一块面包)你妈嘱咐我的.
赛波儿我不饿.
(想回到窗口去.
)葛莱特尔(取出更多的食品)我跟你从来就没有安闲过!
你想吃点儿腊肠吗赛波儿圣餐呀,腊肠呀!
(吃)你快要变成一个有钱的寡妇了,葛莱特尔!
葛莱特尔(用腊肠打他的头)你这傻子!
(仍在唠叨)我真不爱听"寡妇"这个字眼儿.
我当了寡妇,你可到哪儿去了呢吃吧,把那支枪给我!
(拿过枪去.
)赛波儿小心点!
得,保险机上好啦.
葛莱特尔(拧开保险机)这不就拧开了吗;用不着担心.
从前你们在地窖里实习的时候,我在一边看过多少回啦.
(拉出枪栓来)这是枪栓吗赛波儿得了呗,姑娘,你算了吧!
葛莱特尔让我自己再推回去!
(推回去)哦.
……怎么装子弹呢赛波儿(退出子弹,做给她看,怎样装一排子弹进去)很容易:拉开,装进去,推上,扳过去!
葛莱特尔(再取过枪来)你吃吧!
(她边说边在不大注意地练习装退子弹)我真该留在学校里,跟孩子们在一起,教他·891·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们写字.
不过现在,就是孩子们也都呆在家里,等着挨子弹啦.
赛波儿,你还想着我们的滑雪旅行吗赛波儿有趣呀,我也还在想着哪.
葛莱特尔我们应当把滑雪鞋拿到地窖子里去!
赛波儿(大笑)你怕被炮弹炸坏吗(从右边取出他的冰鞋来.
)葛莱特尔(端详着这双鞋)新擦的,啊哈,还是钢刃子哪.
光凭这双滑雪鞋你就可以滑过整个白云岩……一颗子弹穿窗射入,直打进对面墙里.
他们俩本能地蹲下去.
赛波儿(把葛莱特尔拖到紧靠窗口的地方,他们俩都蹲在"掩蔽物"后面)他们正朝着施林格尔坊这面打呢;不过他们是白费劲,一点用处也没有.
亨兹现在担任了我们这一区的司令员;他到哪儿,哪儿就会冒火的.
魏塞尔和卡尔也出动了;马上全体的伙伴们都会武装起来.
那时候,我们就要进攻了!
葛莱特尔千万别失败才好.
赛波儿(推开她)你说话,倒真像个妇女啦!
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呀在一个钟头之内我们的伙伴就可以到齐;那时候,我们的突击营就要跟着魏塞尔去进攻警察局,再攻过桥去,到布雷登瑙,到市中心区;一到明天维也纳就变成红色的了!
葛莱特尔(高兴地)到那时候就好啦!
赛波儿!
瞧,我把我的银行存款全都提出来,去买东西:罐头牛奶、腊肠、梨、核桃、一切滑雪时要用的东西,并且我自己还要做一条像样的滑雪裤,那么你就再也不能赶到我的头里去了……赛波儿(蹲到她的身旁)也许直到戈尔姆顶上去,那里只不过二千四百公尺高……葛莱特尔(挨紧他)"只不过二千四百公尺高",但是,那上面的风景够多么美呀.
到晚上,黑夜像只大毛熊似地偷偷走·991·福劳利德镇进下面的峡谷里来,可是在山顶上呢,却还是明亮的.
夜间的星星在蔚蓝的天空闪耀着,那时候你就唱起我们那支歌,你还记得吗……(开始低声地唱起来,赛波儿用男高音跟着唱)阿尔卑斯山的探险者,他俯瞰着云雾缭绕的世界,像他这样敢于冒险的人,真是会有无穷无尽的喜悦.
他不避艰险,不避死亡,他不知道恐惧,简直不知道恐惧,即使面对着死亡,他也要英勇地和它相抗……我们精神百倍地爬上高山,在任何时候,不管有暴风雨或是晴天.
在我死去的时候,就躺在我的棺椁阝里,我生来是个诚实的孩子,死了埋了,也还是一样,身旁放着我的钉鞋,十字镐拿在手里……这时里边街上响起了枪声;施林格尔坊的防线上给予回击.
赛波儿跳到枪眼口开始射击.
葛莱特尔(跟上来)赛波儿,小心你的头!
赛波儿两部弹压车从警察局沿着布吕纳街开过来了!
……路第到哪儿去啦葛莱特尔我去找他来.
(走向门口,又回到他身边)赛波儿,别开枪,等我回来再说!
(下.
)·0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赛波儿(在枪眼口上,瞄瞄准,又把枪放下)"别开枪"!
真会说风凉话;他们这时候正在从住家户里抓出女人和孩子来,叫他们挡在装甲车前面哩.
到那时候你再放枪吧!
枪火愈加浓密,两发炮弹打中顶上的一层楼.
一些沙袋从窗口落到房间里来.
赛波儿赶紧把它重新堆好.
福朗兹、商尼和费尔特带着一挺重机枪进来;他们的脸上、身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赛波儿打着谁啦费尔特先别问,抓紧时间!
福朗兹架在左边……我们得向右边打,对准警察局!
他们在左边的枪眼口上架起了机关枪.
赛波儿开始攻击吗.
福朗兹福朗兹等到九点钟的命令下来.
费尔特(看表)还有半个钟头!
商尼(跟别人一起在架机关枪)保持冷静,孩子们.
亨兹是对的,先要把枪支全部取出来.
那边墙里头还藏着五百多支枪和大量的弹药哪……费尔特警卫团总部也许是想替博物馆保存起来吧!
迈克司匆匆上.
福朗兹(转身向他)从车库来吗迈克司从亨兹那儿来,他们马上就可以准备好了;电车厂里正在分配枪支.
要凿开那地窖里的墙,真不是人干的事;光是洋灰就有五十厘米厚呢!
福朗兹半个夜晚你都是在那里的吗迈克司总是爆不开嘛;到处都是警察们的装甲卡车.
可是半个钟头以内,我们就都可以武装起来了.
玛利手提大菜篮,同葛莱特尔跟路第从右边上.
玛利(从篮内取出面包和一只大咖啡壶,不停地咒骂着)他还不肯卖给我哪,那个面食铺里的老东西,好像几个面包就抵得了天上的圣餐……来吧!
男人们,今天的午饭也许要·102·福劳利德镇晚一些.
来呀,孩子他爸!
(在桌上铺开白色的油布,摆开盘子、匙子、叉子、刀子、盐瓶,仿佛一切仍在和平状态之中)在我们这里什么事都得有个老规矩!
(几颗枪弹穿窗射入)混账!
这房子是一个月前刚刚粉刷过的呀!
路第你交多少房租呀,玛利妈妈玛利二十先令;太多吗路第这简直是白住呀!
玛利(照旧在安排饭桌)就是这两间带一个厨房,暖气和浴室.
我们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一切才算有点象样子.
赛波儿(在窗口,执枪)一辆警车!
(瞄准.
)玛利(拖他回来)躲开窗口,你这浑小子!
……来呀,孩子他爸,来呀,男人们,吃点喝点;哪个炉子里都得添点煤,今天可是怪冷的,我们还得再去弄些来,走吧,葛莱特尔!
(二人同下.
)一部分人开始吃喝,都是一手提枪,一手端着咖啡,或一片面包,眼睛都瞅着枪眼口.
费尔特(向外喊)卧倒呀,同志们!
福朗兹向布吕纳街扫射……再稍微瞄高些!
在左边窗口上的机关枪响起来了.
福朗兹停止!
迈克司打死了两个警察……费尔特余下的都跑回警察局去啦……赛波儿女人孩子也恢复自由啦,她们都往家里跑呢……商尼应该有人去对警察讲讲,也许他们也闹够了!
福朗兹好像是这样.
可是,在多瑙河边又有两辆车从桥上开来啦!
魏塞尔上,没戴帽子,腰带上挂着一支手枪.
魏塞尔亨兹呢·2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迈克司在车库.
福朗兹在那里分配枪支.
魏塞尔你们这里有多少人福朗兹这里是我的一连,下边还有两连.
魏塞尔(焦急地)福朗兹,这时候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每一分钟都是重要的.
警察局正在增援哩.
又有两部弹压车从外面开进来啦!
……福朗兹外头的这一部,你可以望得见;它再也不敢"推进"了.
魏塞尔好的,福朗兹;可是人家在警察分局里已经安置好了一百人和四挺机关枪啦!
他们知道警察分局有多么重要,是福劳利德镇的心脏!
(热情地,但保持着平静)福朗兹,我们必须要进攻,立刻进攻!
福朗兹对.
要按照预定计划来决定一切,大家要联合进攻,你,我,还有亨兹!
魏塞尔(激奋地)自然要"按照预定的计划",福朗兹;不过计划本身已经有点儿改变了,桥头上又开到了弹压车,炮兵也出现了.
赶快拿起你的机关枪和所有的步枪,福朗兹,带上你的小伙子们开下去,穿过公园到消防站,在那里跟我的人会合,趁他们增援还没有开到,攻破警察局,然后再冲过桥去.
但是要赶快办,你听见吗,福朗兹,赶快,就在这一秒钟!
商尼等一等,葛格!
你真是性急,而且是有点神经过敏.
再等一刻钟或者十分钟,我们就要跟亨兹一起,带上三百人,按照预定的计划一同进攻了.
费尔特要是警车已经开过了桥呢商尼别说话,费尔特!
一个战斗部队最要紧的是纪律;要是没有纪律,那就是一伙土匪了!
·302·福劳利德镇费尔特坐在椅子上一动都不动,那就要变成射击俱乐部了!
(抓起枪)弟兄们,咱们走哇!
福朗兹(拦阻他)在这里是该听谁的命令呀(向魏塞尔)葛格,你再等五分钟!
(向其他的人)谁愿意到车库去跑一趟路第我.
魏塞尔(忽然感到异常疲倦,对其他的人)你们说,再等五分钟,五分钟……今天已经是星期二,本周的第二天啦.
其实头一天,昨天我们就该进攻,有的时候五分钟很长,有的时候可很短哩……有的时候一秒钟轻得像肥皂泡,有的时候却重得像炮弹;有的时候,一秒钟简直不够喘一口气,可是有的时候……(重新抖擞精神,向着路第)好的,你跑去找亨兹;他会明白的;告诉他立刻把枪械送到消防站去;尽量多给我那方面分配人和枪!
……你还有什么事吗路第我吗什么事也没有.
路第放下枪跑了出去.
魏塞尔(拿起步枪,从枪眼口里望出去)你们这里倒是一个挺好的战场,福朗兹,不过,可别让这一点蒙蔽了你们.
打巷战,要能够进退自如,哪里紧急就到哪里去.
(突然)你不是说我"性急"吗,商尼只要把你的脑袋在战场上露出来,商尼,一会儿工夫你下半辈子的二十年寿命就算完蛋啦!
(忽然向着别人)福朗兹,同志们,马上来,向前推进,赶紧到我们的消防站去,要快,我们是孤立无援,静候着你们哪!
(持枪下.
)福朗兹(从枪眼口里望出去)一切准备好,……分成小组穿过公园到消防站去……重机枪加强火力,掩护出发!
迈克司我们弹药不够了.
·4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费尔特那边还有五箱哪.
(要去取.
)商尼(拉住他),孩子们,纪律要紧.
我们绝不能不服从我们自己选举出来的领袖!
路第五分钟之内就会回来!
五分钟算得了什么呢迈克司(在枪眼口上)又有好几辆弹压车开到警察分局啦……街上一阵枪声.
费尔特怎么啦福朗兹大家隐蔽起来!
(了望)他们要封锁我们的出口.
迈克司(在枪眼口上)他们对消防站构成了一片掩护进攻的重火力网了……福朗兹那不是魏塞尔吗……闪开你的头呀,葛格……他正在上一层的窗口,现在他要给他们尝点儿苦头啦!
费尔特难道我们就不会干吗(把机枪又架到枪眼口上)大家干呀,弟兄们!
福朗兹留心!
费尔特怎么啦(向外看)这一伙匪徒!
……他们把女人和孩子们赶在装甲车的前面!
卧倒呀,同志们,卧倒呀,……(扑到机枪旁边,暴怒地叫着)我们不能开枪了!
福朗兹大家注意!
等到下一次火力停止的时候,赶快下去,马上冲到魏塞尔那里去!
我还要去带别的连;你们到院子里去集合!
(下.
)费尔特我们再也不能开枪了……赛波儿(站着,把枪靠在右手边的窗上)只要瞄得准,用步枪好了,还是可以照旧开枪的.
(瞄准,射击.
)迈克司好家伙,他这一枪就把前头的那个警官解决了!
(也拿起一支枪来.
)赛波儿瞄准时你得小心,不要打着女人和孩子们;要瞄得准……(射击.
)·502·福劳利德镇迈克司现在他们要绕后路爬进公园去了.
他们是要抄消防站的后路吧.
在那边他们也是赶着铐住了手的囚犯和女人们替他们开路!
赛波儿(瞄准)只要瞄得准确……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排枪;赛波儿在瞄准中间扔下了枪,跌倒地上.
迈克司(跑来搀他)赛波儿,怎么啦费尔特(同样地)赛波儿!
迈克司(扶起赛波儿的头)正中在脑门上.
费尔特(尖叫)救护员!
迈克司别叫了吧;你先看清楚打在哪儿啦.
商尼(这时他正在一旁整理弹药和子弹袋,准备出发)好啦,小伙子们,刚才急得什么似的,现在可浪费起时间来啦.
(走过去)赛波儿在干什么;他又怎么啦……赛波儿!
孩子!
你没有听见吗!
(抓紧他,明白过来了,趴在他的身上)赛波儿呀……费尔特(扶起商尼的头)爸爸,爸爸,……要是让他们占领了施林格尔坊的话,谁都免不了会这样的!
(又拿起枪来跟迈克司一同跳到窗口去.
)商尼(回想着)刚才他只要在外边就好了,赛波儿,只要是在走廊上或者下边的院子里,赛波儿,……在魏塞尔那里……只是早了一秒钟,只是一秒钟.
(抓起他的枪在别人的身旁卧倒下去,人们正在照常瞄准并且射击.
)玛利妈妈和葛莱特尔带着一只大咖啡壶和新切的面包上.
玛利来呀,男人们!
谁要是出过力的,现在可以上煤了!
来呀,大家伙儿!
葛莱特尔(手中拿着的杯子掉在地上)赛波儿,赛波儿!
(她冲到他跟前,扶起他僵硬的头.
)玛利(凑上去)这孩子出了什么岔子啦,这个小讨厌的(叫起·6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赛波儿!
(把他抱在怀里)你不听妈的话,你这死鬼,你这光知道放枪的大傻瓜!
不!
不!
你不是鬼!
(抚摸他的头)你还是好好儿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就是不听妈的话,赛波儿,我也不再叫你听从我的话了……只要再看我一眼,再看一眼,赛波儿,说一句说,只要一句话,赛波儿.
你听见了吗,你看见我吗(她轻轻地拨开他的眼皮,四面张望一下.
葛莱特尔痴呆呆地跪在她的身旁;男人们在射击着.
)迈克司溜进公园去的警察越来越多啦……商尼好好地瞄准……费尔特他们看出来了;总是让枪火交织着,封锁住施林格尔坊的出口……商尼那么我们就出不去了……玛利(跳起来)谁也不听!
谁都不!
(拿起咖啡壶向着机关枪摔过去)你们都是刽子手,刽子手!
(拉商尼过来)你也是一个,听见了吗,我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这刽子手!
商尼(扶住她)玛利……费尔特(站起来)打呀,爸爸,打呀!
难道等着他们来抓活的吗!
……妈,您去搬子弹来,妈,在卧室里,在衣柜里,快些,妈,子弹!
玛利望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从右边下;商尼手里拿着枪,呆呆地站在那里.
费尔特打呀,爸爸,他们冲上来啦!
商尼(卧倒在枪眼口上)大家坚持下去呀,孩子们,……打呀!
孩子们,打呀……放了一枪又一枪.
迈克司现在让我们把一切力量都拿出来吧!
·702·福劳利德镇葛莱特尔始终瘫痪了似地跪俯在赛波儿身边,抓住他那只依然握着枪的手.
现在她使出全身的气力,掰开死者的手,拿起枪来,拉开栓,装上子弹,卧倒在右边的枪眼口,紧挨着商尼的身边,瞄准了再开一枪.
再瞄准了开一枪.
玛利手提菜蓝上,悄悄地倒出子弹来;又走出去.
费尔特这是他们想不到的!
迈克司他们沿着公园的后墙退却了!
商尼可是我们枪的射程始终够不到那堆木材后面他们的机关枪位.
一些炮弹打过来.
玛利又提着篮子回来,把子弹倒出来.
玛利都在这儿啦.
福朗兹从右边上.
福朗兹他们从桥头上朝这边开炮啦;上面一层楼已经着了火.
(看见了赛波儿,忽然停下来,用胳臂搂住他)赛波儿!
(把他放下;用坚定的语调说)同志们,事情才刚刚开头哩.
费尔特魏塞尔怎么样啦福朗兹(粗暴地)我们身后面的铁路堤已经被自卫团占领了;给我们的命令是要把它夺回来!
我们这儿的几个连要立刻全体出动,方向是铁路堤和煤气厂!
费尔特,你带你这一排用重火力掩护退却,你懂吗费尔特(立正)是.
(正对着他)魏塞尔呢,福朗兹福朗兹警察已经占领了消防站啦.
第八场最艰苦的斗争:煤气厂上空的白旗福劳利德镇煤气厂的工会.
左边是门,背景上有很大的窗户,窗下摆设着桌子和椅子;墙角里堆着步枪……围着桌子或坐·80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或立的,有亨兹、卡尔、商尼、沃尔特和福朗兹,有的皮带上佩着手枪,有的头戴便帽,身穿皮短衣;门边站着费尔特,在那里持枪守卫.
卡尔就让他们这样干一下吧!
商尼他们是不能这么干的.
福朗兹整个福劳利德镇是会毁了的呀!
商尼只要炮弹落在煤气槽上———大槽里还有十八万立方公尺———那还了得,他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沃尔特要是他们偏偏要"负这个责任"呢亨兹要是,要是……不过叫我说,我们还是留在这儿吧,我们在这些机器上卖过力气,罢过工;从这里我们又发动了战斗;这里是我们的煤气厂,我们要保全它.
商尼亨兹,你是我们的司令员,只要你这样决定的话,那么我们的一切劝告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
亨兹(平心静气地)不要说了,商尼!
我为什么把大家召集起来呢因为我自己担当不了这个责任;煤气厂已经是支持福劳利德镇,也许是支持整个维也纳的最后据点了;成百的警卫团员正要退到我们这里来,还有上千件武器堆积在这里,至少有三团敌人的步兵逐渐向我们包围过来;因此现在我们要选择一下……卡尔(跳起来)这有什么好选择的我宁愿亲自点火把全部厂房炸掉完事.
亨兹卡尔,在这里除非奉到命令,谁也不准爆炸!
卡尔要是这个高贵的"会议",得到了另外一个结论:既不爆炸,又不防御呢……还有一件麻烦的事情!
楼下的院子里还有二百人,带着十挺重机关枪和两万发子弹;我那二百人就能抵御步兵营和装甲车,保卫我们的福劳利德镇,并且还能攻占北方车站方面自卫团的机关枪阵地.
难道你想·902·福劳利德镇告诉这二百人说:退却,竖起白旗来亨兹(向他)卡尔!
要沉住气,对.
下面都布置好了吗卡尔所有的墙上都布满了我们的枪支.
亨兹附近一带呢卡尔附近的街道都有我们的岗哨.
福朗兹新的一队一队的警卫团员陆续前来参加.
我们满可以组成一个突击队去进攻毕桑堡和炮兵,像魏塞尔当初向我们提议的……亨兹(生气了)你真该把你的魏塞尔带到这里来,留住他!
福朗兹你应该留住他!
亨兹(对自己,轻声地)我们该劝说他,叫他只要等十分钟,吃亏就在那堵洋灰墙……(他突然记起了旁边的人)同志们,我想大家都同意我们应该保卫煤气厂,那并不仅是一件光荣牺牲和抗战到底的事.
不,同志们,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谁能够告诉我们,在维也纳别的地区不是暂时休战呢在乡下,在布鲁克和斯蒂尔,在林兹和新维也纳,也许他们并没有像我们这样失败,而是在更加成功地战斗着呢(外边有闹声,费尔特下)同志们,我们在这儿的任务不仅是军事性的,也还是政治性的呢.
我们的岗位,对于那些有决心想集合起来,赶来援救我们的人是一个信号.
皮歇尔,穿着一件搬运工人的大皮围裙,把帽子的两扇帽耳在下巴下面系上,跟费尔特从左边上.
费尔特有从参谋部来的人!
卡尔从运酒车夫的参谋部来的吗皮歇尔从总部来的哪!
(摘掉帽子.
)商尼皮歇尔亨兹(面向他)怎么啦·01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皮歇尔统统完啦,皮歇尔跟总部完全断绝关系啦!
卡尔你那个总部在哪儿呀商尼仍旧在法瓦利丹吗亨兹你是逃出来的吗皮歇尔对,"逃出来的",同志们,一直朝着枪子儿还在飞着的方向走;我向一个车夫要了这一身老百姓的衣裳.
看起来,我不是挺像的吗商尼他怎么说呢皮歇尔谁商尼包尔.
皮歇尔包尔怎么说吗他说:"同志们,事情是失败了,正像我们所预料的.
现在,我们必须从头做起,但是这一次却要用理性来解决!
"……我说:"沃图·包尔同志,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二十年,你跟我,一直是依靠着你的理性;可是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他说:"总比罢工的人的胡闹好一点吧.
"又有一个人问他说:"你是指福劳利德镇吗"他不高兴地说:"指一切有疯狂的人的地方.
"我说:"二十年来我跟'有理性'的人们在一起,现在我要到福劳利德镇去找那些'疯狂'的人们去了.
人总得要有点骨气,包尔同志,要亲自看看战斗的结果是怎样的.
"这就是我的意思.
.
亨兹对,皮歇尔,好的!
其余的人们认为怎么样呢皮歇尔其余的……多少人都想到你们这边来,但是警察的警卫线把所有的桥梁切断了,自卫团的人布遍了每一个角落.
多少人又回家去了.
亨兹别的几个区里还在作战吗皮歇尔我没听说.
沃尔特各个工厂呢·112·福劳利德镇皮歇尔不知道;电车可是又开出来了.
商尼电车开了吗沃尔特电厂又上工了吗亨兹(急迫地)这说明什么呢,同志们那就是说,应急替工、兵士、学生和一小撮工贼已经接了工了.
……皮歇尔,你不是说有很多人想到我们这边来跟我们一同往下干吗皮歇尔是的.
亨兹(激动地)事情就靠他们了,同志们,只靠他们了!
不能靠那些胡吹一气的头子们,不能靠那些应急替工,破坏罢工的和走狗们.
不,同志们,只有依靠干部,他们肯把生命贡献给斗争,就像给炉子里添煤一样;他们把我们的煤气厂看作一个信号……(迈克司把枪挂在肩上,上.
)迈克司外面有几个工人,是我们的前哨带来的.
亨兹(热情地)他们一定是从别的区来跟我们会合在一起的.
皮歇尔,出去看看,说不定还是跟你一道来的哩.
把他们带进来!
皮歇尔让我先去看看那些人.
卡尔可以立刻把他们组织起来;我们的武器真比皮袄里的虱子还多呢!
跟迈克司,皮歇尔同下.
福朗兹有了这些突围出来的小伙子们,我们可以组成一支突击队进攻毕桑堡了!
亨兹(得意地)总会有几十个人会突围出来,到我们的煤气厂来找武器,重新组织起来的.
喂,沃尔特,现在我们放弃煤气厂是对的吗沃尔特只要工人们愿意战斗下去的话,放开是不对的.
福朗兹我想不会有谁愿意放下他的枪吧!
迈克司和皮歇尔带着三个工人同上;一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两个·21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背着背包的工人.
大家都向他们跑过去.
亨兹好哇!
同志们!
突破他们的包围线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福朗兹(笑着)你们没有先给他们一点苦头尝尝吗沃尔特你们的背包里装的是枪械吗皮歇尔事情正是这样……亨兹你不要说,皮歇尔.
……你们是怎么样冲过来的呀铁路工人我们没有冲过来,是你们的哨兵把我们捉住的.
亨兹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工人甲从耶德列色;我们是去上工的.
铁路工人我是九点钟上班,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工人乙我也怕要误班了.
你们的哨兵拦住了我们.
他们不相信我们是工人.
亨兹我们的哨兵……不相信你们是工人吗工人乙我明白你们话里的意思.
这里是战场.
还在放枪呢.
这里没有照常上班的工人.
恐怕我们是奸细……(兴奋地)不是的,朋友们,我们是真正的工人.
(打开他的背包)这是我的饭盒和工作服;这是我的工会证,上星期的印花都贴得好好儿的.
一点都不错,是地道的工人.
亨兹(接过工会证,机械地念着)阿罗·菲福尔,屠宰厂工人……(看着他)真是丝毫不差,地道的工人.
(突然抓住工人乙,简直要把他摔倒)你呀!
你就没有看见工人们还在这里打着仗吗你这个狗崽子!
工人乙(退缩地)我的确看见了,对不起;他们还在打呢.
谢谢你,司令员先生!
不过只有你们这一处还在打仗了.
别的地方到处都已经平静下来了.
福朗兹我看你倒像个真正的工人哪……"对不起".
工人乙正是,(骄傲地)我在屠宰厂已经工作了十二年多了,·312·福劳利德镇在奶酪部,自然是半日工.
昨天和前天我们因为战事歇了工;不过我会补上的,绝对错不了.
沃尔特别人的意见怎么样呢工人甲你问我吗我是《维京日报》的排字工人.
就是打仗的那两天,我也一直在做工.
沃尔特"打仗的那两天"……唔,你可知道,你排出来的是什么吗工人甲我懂得,(走近他去)同志,我从前也常常问我自己,感到非常痛苦.
在一九二七年,我们罢了工,一九三一年我们想要罢工;但是过了一天,工会又宣布复工了.
我们这些"带头的"怎样了呢失业!
流落街头!
我挨了两年饿.
我老婆又得了肺病.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干了.
亨兹不过你可知道,这次我们是真要干到底吗铁路工人"真要干到底","宁死也不受奴役",……这些话我们都知道.
亨兹(向着他)那么你想去输送自卫团和军队吗铁路工人(激烈地)你想把我叫做破坏分子吗我们铁路工人一向是领头罢工的.
但是后来就有人说,我们不要做得"过火"了,罢工不过是"带头的人"的工作罢了.
弄来弄去,要是被逮住了,就得蹲上十年.
我们再也不敢相信你们了,我们丝毫也不相信你们的那些空话……亨兹"空话"吗……(从迈克司手里抓过枪来)这是什么铁路工人一支枪.
我知道在福劳利德镇你们是在打仗.
那是对的……(思索)不过,要找我们铁路工人,你们就应该头一天就跟我们来联系,在城里,在总站,在货站,总得在头一天.
亨兹(吃惊)总得在头一天……工人乙今天整个城市都平静下来了.
电车跑开了,火车跑开·41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了,工厂开工了.
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失掉工作呢迈克司(在窗口上)又有两个人从空场那边来了.
皮歇尔(也到窗口上)手里还拿着白旗,像交涉停战的使者似的……商尼(也到窗口上)从政府方面来的……福朗兹他们是警卫团员.
你们瞎了眼吗瞧他们像牲畜那样捆到一起,这个的右腿绑到那个的左腿上,走起来一瘸一拐的;现在有一个人举起白旗来了.
亨兹(指着三个工人)把他们带出去.
让他们走吧!
站住!
(走到他们跟前,平静地)告诉你们厂里的那些工人,要是你们在我们进行战斗的期间,印刷那些毁谤我们的报纸,要是运送了自卫团和军火来破坏我们,要是他们……不,不,不要说这些话,朋友们,替我们问候他们.
你们听见了吗从坚守福劳利德煤气厂的部队这里带给他们兄弟般的问候吧!
工人甲我们会把你们的问候带给他们的.
迈克司带三个工人同下.
……沉寂.
大家坐着仿佛都僵住了.
谁都想说话,但谁也不敢开口.
沃尔特同志们,现在我们该作出决定了.
亨兹(怒气冲冲地)决定已经有了!
谁要想走,那就请吧,大门是开着的!
我不会拉住哪一个,你们是知道的!
不过,谁敢说这三个家伙的话就能代表整个维也纳呢也许他们是胆小怕事,反动怠工的人,破坏罢工的人呢!
福朗兹,叫他们回来.
我要绞死他们!
(福朗兹走到门口去)站住,福朗兹,后面那个,那个瘦家伙,那个排字工人,他是一个无产者,你们觉得怎样不,福朗兹,跑步,快去抓住他们.
(福朗兹下)也许不会吧,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沃尔特这不是会有不会有的问题,同志们,问题是在于这件事·512·福劳利德镇对于我们的决定有没有关系!
亨兹(激烈的)不会有吗大家可以看到,这种事倒是常"有"的!
卡尔回来,带着两个手拿白旗的使者:这是苦命的白丕和另外一个警卫团员;两人浑身是泥;他们靠中间的两条腿和靠外走的两只胳膊都被绑着.
在可以自由的两只手里,拿着休战的白旗.
商尼白丕吗沃尔特苦命的白丕吗卡尔真是患难之交哇,你们这一对维也纳的暹罗双生子;还带来了白旗,这个怪胎!
(从白丕手里扯去白旗.
)亨兹你们从哪儿来白丕并不是我们来.
是白色恐怖来了.
请饶恕我,我本来不想到这里来传播什么恐怖:可是他们在布雷登瑙把我们掳去了.
他们用枪托子把我们赶过桥来,先到福劳利德镇,然后沿着街道到这儿来;那个新司令派我们……亨兹谁白丕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整个福劳利德镇已经被警察和军队占领了;他们的少校给了我这封信,并且说:要是在半个钟头之内还不把白旗挂到煤气厂上的话,……(把信交给亨兹.
)亨兹读过,递给卡尔.
卡尔(念)"福劳利德镇司令办公处为晓谕事:查维也纳业已重新归于合法政府之掌握.
仅余福劳利德煤气厂仍为叛逆所据守.
今特发出最后通牒,着该厂叛军在一小时以内作无条件之投降.
高悬白旗,用表归顺.
如其不然,十点钟时即行开炮.
"(面向白丕)你们竟敢带来这张肮脏的纸片吗,你们这两个无耻的家伙,这一对叛徒!
(撕毁最后通牒)一切都准备好了.
煤气槽里已经备好了两份炸药!
·61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亨兹(站到他的面前,镇静地)谁给的命令,卡尔(向白丕)你是说,他们在布雷登瑙把你抓住的吗白丕今天早上.
我想看一看哪里还在放枪.
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你们还没有停火.
亨兹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白丕电车开了,面包店在卖面包,邮差也在分送邮件,工人们也到工厂去上工呢.
卡尔你撒谎吧,你这肮脏东西!
白丕(对他的同伴问)呃,你说同伴点头.
亨兹同志们,凡是在这里的人大概谁都想说: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同志们,我们要有勇气来正视事实.
卡尔(迷惑地)投降吗费尔特(走到亨兹面前)我们往外冲吧!
亨兹同志们,你们是了解我的.
一直到现在,你们也都知道,我有怎么一个想法.
很好,就这一个工厂来说.
我们也会像只战舰一样,三呼万岁,带着飘扬的旗帜把自己炸沉了.
可是以后怎么办呢一度爆炸之后,整个福劳利德镇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不过是造成灾难,给这里的无产者和他们的家属一个打击罢了.
但是,假如这个爆炸是一个号召,一种鼓励的话,那么即使是再大些的牺牲,我们也是要作的.
不过这样的一个号召,同志们,是适宜于一场大战的开头,也就是说,当我们各方面的队伍都能够作战并且也愿意作战的时候,是可以这样办的!
同志们,眼前的情势是这样吗我们所有的队伍都在他们的岗位上吗各工厂还在罢工吗电车和火车都停开了吗总部宣布过总罢工吗我们希望这样,同志们;要是事情当真是这样,我一定同意你们的主张;不过我们·712·福劳利德镇必须承认,目前的情势不是这样的.
卡尔结论呢亨兹结论吗我们已经到了斗争的末路.
卡尔不爆炸亨兹不爆炸.
卡尔这就是说,挂起白旗来,这就是说要投降!
连同这些年我们储藏下来的,比老婆孩子还多的枪支.
这些不论我们是睡着或是醒着都不撒手的枪支.
昨天我们还拿着它们袭击过路堤,打退过装甲车……(绝望地)我受不了!
(跑到门口.
)亨兹(向他跳过去)现在,当作你的长官,我可以给你下命令了,卡尔.
(又柔和地)不过,卡尔,我要像一个老朋友似地跟你讲话.
卡尔,你下楼去,叫大家准备退却;要分成小组,悄悄地,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开.
凡是能带的枪支都要随身带走.
你听见吗卡尔卡尔你亲自去对弟兄们说吧;我不去.
亨兹卡尔,一字一句都会堵住我的喉咙.
卡尔亨兹,我们一块儿立刻找他们去,单是我一个人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匆匆地,卡尔、亨兹和其余的人们同下.
只剩下两个绑着的停战使者.
白丕咱们怎么办呢(想要跟大家一道走,却忘了自己跟另一个人捆在一起,跌了一跤)真差劲哇!
他们光讨论他们的,单单忘记了咱们俩和这一面白旗.
第二个人时候大概快到了吧!
白丕(用没有绑着的手掏出手表来)老天爷!
这一次真要完事大吉了!
只要他们对准这边的煤气槽开上一炮的话,单只是因为他们把咱们忘记了;……那些人什么事都想到了,·81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就是没有想到最重要的一件!
(急忙从地板上捡起白旗,和他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去.
)福朗兹、商尼、费尔特和皮歇尔上.
福朗兹亨兹绝不会下这种命令的;绝不会!
商尼你问皮歇尔!
皮歇尔我们的司令员有他的理由;他说,要是大家复工了,坚持战斗是没有意义的.
费尔特因为总部不给我们撑腰!
福朗兹(对商尼)并且因为我们那些失败主义的战略家还在我们的耳根底下嘀咕!
但是弟兄们,那再也不能愚弄我们了!
我们不投降.
我们不放弃武器!
我们要突围到捷克的边境去!
皮歇尔(拍他的肩膀)你说的对!
我们要突围到捷克的边境去,我皮歇尔也是这么说.
小伙子们,我们冲出去……费尔特机关枪也带上吗福朗兹自然喽.
迈克司下令整队吗福朗兹赶紧!
迈克司,你带着一队人断后.
费尔特,你带着你的机关枪打前锋.
(走向门口.
)商尼(截住他)不叫他带,什么都不叫带.
你们这些杀人的凶手!
你们难道叫我丢掉最后的一个儿子吗(抓住费尔特)你留在这儿,费尔特,你跟爸爸一块留在这儿!
他想领你到边境去,一直穿过军队和警察,穿过力量比我们大一百倍的军队,难道你这个小伙子敢担当几十条性命的责任吗福朗兹难道这些年,你们这些老头儿领导着我们的时候,也接受过我们的劝告了吗费尔特好啦,福朗兹!
再会吧,爸爸.
请您替我向妈妈和林妮·912·福劳利德镇问好.
商尼孩子们,他们会像打兔子一样把你们打死的.
福朗兹他们绝不会的,商尼,只要我这一连里还有一支步枪的话!
再会吧,商尼大爷.
(与三人同下.
)商尼毫无办法地站在那里.
白丕带着绑在一起的人突然叫了起来.
白丕就要到时候了!
还有十分钟!
喂,商尼,给我们解开,要不然就赶快拿着这面白旗,跑呀,商尼,跑呀.
他们可不是说得玩的.
十分钟内我们就会炸死的.
跑呀!
(想把旗子递给商尼.
)商尼(沉思)他们明明是去送死嘛!
那些小伙子们!
费尔特!
(跑下.
)白丕他们都是疯子.
只咱们俩还清醒着.
不过没有腿,清醒有什么用呢!
(对第二个人)快些,咱们坐下来,解开绳子扣.
用牙咬呀,你这个讨厌的家伙.
把绳子咬开,你越弄越紧了!
咱们就这样跑吧,你这个无用的东西!
要是十分钟内不把白旗挂起来,咱们就该脊背朝天啦……要同他到门口去.
亨兹上,走到桌边,坐下.
白丕(很小心地向着他)这是旗子……司令员同志,十分钟内,就要打到煤气槽上了.
……我们自己会插上去,只要你有命令……亨兹(打一个手势.
两个人出去了.
亨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好的,你们尽量地把武器拿走吧…….
瞧他们那些穿着蓝工装撤退的,什么都藏在里面了:他们的手榴弹,手枪,步枪.
商尼,枪筒从你的裤腿下面露到外边来了;有了像这样的小伙子们,维也纳真该一天就变成红色的……就在头一天.
好啦,再会吧,孩子们,再会吧!
(坐到桌旁)将来,当你们偶尔谈起你们的团长的时候,弟兄们……·0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突然筋疲力尽地把头低到臂弯上去.
)沃尔特匆匆上.
沃尔特你发疯了吗,亨兹他们都撤退了.
厂里都搬空了.
白旗已经挂起来了.
在一刻钟之内,军队就会开到这里来的!
亨兹你没有告诉我什么新鲜的事情.
沃尔特正是像我想到的:败舰之将,与船俱亡.
亨兹(自负地)是的,我还要替自己保留一点荣誉呢.
作为一个团的司令员,我对我的部队是要负责任的;几百个同志在福劳利德镇被打死了,受伤了,残废了;或是被俘了.
事到如今,你还能希望我偷偷地溜掉吗要是那样,人们就该从背后指着我说:"瞧瞧那个福劳利德镇的司令员!
"沃尔特那么让他们把你俘虏了,拿枪托子赶着你走过福劳利德镇,又该怎样呢亨兹我早已预备好这一着了.
(把手枪摆到桌上.
)沃尔特对.
要是他们冲了进来,七颗子弹对准他们冲锋的人,第八颗就送给你自己的脑袋,对不对(亨兹点头)亨兹,打败仗以后,拔刀自刎,那是古代罗马将军的死法;一个军官陷在重围里面时也会用枪弹打穿自己的头颅.
(抓住他)亨兹,你有另外一种荣誉.
你是没有权利自杀的!
亨兹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沃尔特我们还需要你,亨兹.
亨兹还要一个把你们领到灾难里去的同志沃尔特胡说,亨兹!
是谁甘心失败的,是谁断送了每次的罢工,糟蹋了每次的战斗号召的;几年来是谁欺骗了那个排字工人,那个铁路工人;使他们堕落,以至变成了破坏分子的呢难道是你吗难道是你们吗亨兹,你们像猛虎一样地作战.
你们冲锋陷阵.
要是大家都像你们一样地战·122·福劳利德镇斗,那么红旗也许今天已经飘扬在维也纳的上空,和整个奥国了!
亨兹(抬起头看了一下)假如……可是魏塞尔到哪儿去了呢还有别的小伙子们呢他们正在受着拷打、监禁和绞杀吧沃尔特,难道你不明白:多少年来我们收集武器,像松鼠存储过冬的粮食一样,守护这些武器,训练弟兄们运用这些武器,为了争取自由的伟大战斗造就干部……再说,魏塞尔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有好几夜我们俩一同做配合手榴弹药料的实验.
有一次,药料爆炸了,烧掉了他的头发和眉毛,他还是继续工作,现在他却是……死了!
沃尔特死了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亨兹难道这一切都是白费吗沃尔特没有什么是白费的,亨兹.
你简直是瞎说,没有白费的!
在一九〇五年,沙皇下令屠杀请愿的群众,那是白费吗我们现在所受的苦难和巨大牺牲,是徒劳无益的吗亨兹,现在我们需要学习的是毫不失望地撤退出来,到一条重要的新战线上去继续我们的战斗!
亨兹战斗已经结束了.
沃尔特战斗才刚刚开始呢,亨兹,到现在为止,我们不过才武装了我们的手,现在我们还必须武装我们的头脑呢.
亨兹(抬起头来)这是……他常常说的.
沃尔特谁亨兹魏塞尔.
……他还活着吗沃尔特他们把他俘虏去了.
这回也许要轮到我们吧,(指他)也许会轮到你.
亨兹(跳起来)真的吗,沃尔特沃尔特(在窗口)赶快,亨兹;步兵已经顺着街道冲过来了!
(丢给他蓝色的工装)快,穿上这件衣服.
·2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亨兹(重新把手枪藏起)不要紧;他们抓不住我的!
(跟沃尔特一同跑向门口.
)第九场四十七名武装工人向捷克边境挺进接近捷克边境:冬季的田野,二月十四日至十五日的夜间,严寒,只从雪上映出一点黯淡的微光.
……警卫团的一连人挣扎着前进,全副武装,计重机枪三挺,步枪四十七支,他们都非常疲倦,冻僵了,又是吃不饱,并且渴得要命.
在皮歇尔宽阔的脊背上背着一个筋疲力竭的同志,那个人的肩上还背着两支步枪.
有一挺机枪轮流由两个人扛着,另一挺放在一辆怪型的小车上———一半像雪橇,一半像马车,安着很小的轮子.
———突然,皮歇尔背上那个筋疲力竭的人开始高声地唱起来.
市政厅前有许多人牺牲了,市政厅前工人的鲜血流满地,有两个青年的社会主义战士,在这里互相忠诚地宣誓.
他们宣誓要彼此忠实,因为他们彼此友谊深厚:假如哪一个在战斗里死去,另一个就给死者的妈妈报信……福朗兹(沿着行列跑过来)静一点,谁又在那里嚷嚷啦!
皮歇尔(把那个同志放下)不许嚷啦,奥图!
奥图(唱)一颗敌人的子弹飞来,打穿了一个人的心窝.
他的父母将是多么哀痛……·322·福劳利德镇福朗兹(用拳头推他)醒一醒!
奥图(搂住他的脖子,产生一种幻觉)不要哭,妈,不要难受,不要叫你这警卫团的儿子心疼……是的,眼泪也是水味.
可是你什么时候把水放进地窖里去的我想喝一口……水.
天哪,拿水来吧,妈,水,水!
(福朗兹要抓住他,他把福朗兹一把搂紧了.
)福朗兹他已经渴疯啦.
谁能够弄一点喝的吗费尔特谁也弄不来.
迈克司福朗兹!
要是不能马上到达边境的话,我们得找一个村子.
费尔特把机关枪放下,在枪旁边躺下来.
福朗兹(拖起他来)疯了吗!
我们已经走了十四个钟头啦;你想在这接近边境的地方停下来吗费尔特(高声大笑)你说,接近边境啦……我欢迎你呀,可爱的边境……我脚上穿的还是五天前上工时换的短统鞋哪;里面全冻了冰,已经没有脚了……我欢迎你呀,可爱的边境!
奥图(又开始唱)他的父母将是多么心痛,陶尔斐斯,却当作一场逗乐.
如今战事已经结束,我们大家要还乡,在这里,多少事情已经改变,我抓起一支铅笔,把它写在纸上……福朗兹弄点儿雪来,(抓紧奥图,把一团雪塞进他的嘴里.
)迈克司我们还是找个村庄吧,福朗兹!
总得找点喝的呀.
弟兄们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快要渴疯了.
皮歇尔不要水,弟兄们,水会把血冲淡的呀!
·4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奥图水呀!
到村子里去呀!
(想要动身去.
)费尔特(寻见一根稻草)我得找个火来点一支烟卷,要不,一步都走不动了!
找点火!
拿出稻草来.
皮歇尔(笑起来)烟卷他找到一根稻草,一根稻草啦!
(打着了他的打火器)喂,吸你的烟卷吧!
福朗兹(用手枪把打火器从他的手里拨下去)谁要是领头吸烟吵闹,叫敌人发觉了我们的话,我就要打发他回老家!
费尔特(对他)给我点一下!
两条探照灯光从右方探照着这些地面.
公路方面有摩托车的声音;现在两条探照灯光在警卫团的连队上面交叉起来了;机关枪立刻从右方开始发射.
费尔特警察!
迈克司装甲车!
皮歇尔天哪!
福朗兹注意射击位置!
两挺机枪安置在两翼,第三机枪作后备!
集中火力对准探照灯的方向打呀!
命令传下去.
连队占好位置;警卫团的两挺机枪回答着铁甲车方面的枪火.
迈克司砰!
右边的探照灯打瞎了!
费尔特第二个也快瞎啦!
奥图(清醒了)静一静!
摩托车又开动了!
皮歇尔右边的摩托车已经掉头跑了;给他们尝点苦头!
福朗兹集中火力向左边的摩托车打呀!
左方的探照灯也熄灭了;摩托车嘈闹地开动了.
费尔特他们滚蛋了!
皮歇尔他们真没想到会碰这么一个钉子.
迈克司再打!
再给他们一梭子!
福朗兹停止射击!
……打得好,弟兄们,干得漂亮.
怎么样,·522·福劳利德镇奥图,你的渴劲儿呢奥图什么渴劲儿(靠到皮歇尔身上.
)费尔特幸亏我们带着枪.
福朗兹要不是这几根烂枪,他们会像打兔子一样解决了我们呢同志们,你们还记得那时候在地窖里,魏塞尔告诉我们的:只要还有战斗的可能,永远不要离开你们的武器,永远不要!
弟兄们,现在我们离边境只有几公里了!
离边境真是不远了.
费尔特说不定我们绕了个大弯子呢!
迈克司边境上有条玛契河;我们会听得见水响的!
皮歇尔你就听吧,河也许冻住了!
奥图那么我们就砸开冰,足喝一气!
福朗兹(急迫地)整队!
枪上肩!
也许装甲车已经向边境上的哨兵和宪兵队发出了警报啦……费尔特,你扛着机关枪领头.
迈克司,还是由你断后,缩短距离,前进!
一连人从舞台的左前方向右前方行进.
静场.
……之后,一连人又从右到左上场.
……仿佛听见有电话铃的声音.
在朦胧的雪光下什么都辨认不清.
电话的铃声又响了.
人声说,"唉,老天爷!
夜里都不得安静呀!
"左方显出一线光亮.
可以看见一座监视哨棚.
监视人(身穿内衣,面对电话机)是的,我听着哪……是的,公路监视哨,七十五号……是的,官长.
我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住道路,绝对地……不会,官长,到现在什么也没有看见……是的,官长!
(挂上)浑蛋!
在这冻死人的时候还叫我往边境上跑腿!
(往火炉里添些木柴,坐上咖啡壶,切一片面包,拿过一份报纸;正在这个时候……)费尔特(回到福朗兹眼前)停止!
前面有亮光!
福朗兹(向右边打手势)停止!
迈克司(走上前去)是监视哨.
·6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皮歇尔看清楚,也许是一个村庄呢.
奥图(又低声唱起来了)在这里,多少事情已经改变,我抓起一支铅笔,把它写在纸上.
我写着眼中流泪,我写着两手发颤———你的儿子死在市政厅前,你的儿子你再也不能看见……费尔特和皮歇尔抓紧他,堵住他的嘴.
福朗兹和迈克司带着枪溜到棚前,想从窗缝往里窥探.
迈克司我看见一部电话机,提灯,小旗,……是监视哨棚,没有问题.
来,我们先把电线割断!
福朗兹等一等,迈克司!
我们总得先弄明白,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呀!
他把枪和帽子递给迈克司,敲门;监视哨小心地开了门;福朗兹入.
福朗兹你好!
今天真冷,也真黑哪.
我一定是走错了路啦.
监视人(疑惧地)看你是想上哪儿去吧.
福朗兹到捷克收买鸡和鸡蛋去.
监视人你绕了很久了吗福朗兹好久了.
监视人要小心哪,边境不远了.
(低声)维也纳的警卫团大概就在附近,全武装的整整一营人呢!
福朗兹造谣!
监视人(给惹恼了似地)造谣我刚从电话上接到的消息.
他们把堵截他们的两辆装甲警车都打退啦!
你知道吗……(非常兴奋地)工人在逃走时把两辆警车打垮了,那是武装的工人哪!
怎么样,我想,就是鸡蛋贩子听了也是高兴·722·福劳利德镇的吧!
(自言自语地)不过,要是他们给人家抓回去,那就完啦!
人家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捆起来,就像福劳利德镇的消防队长魏塞尔一样.
福朗兹(跳起来)魏塞尔监视人一点不错.
被人家抓住,带到军事法庭上去了.
电话铃响.
监视人(向电话中说)是的,我是监视哨七十五号……请再说一遍,官长,我没有听清楚.
……(赶紧把第二个听筒递给福朗兹)什么事一大队的维也纳工人警卫团员从白兹镇前进,有武装……叛军至少有两挺重机关枪……不可能的,官长,怎么…两辆装甲车带着探照灯都给打垮啦,遭受了损失……只要我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就马上通知沿路所有的岗哨和总部……是的,官长,错不了,官长!
(挂上,向福朗兹)你这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福朗兹边境在哪儿监视人先吃点!
福朗兹边境在哪儿监视人你大概也渴了吧;你的嘴唇都皱裂啦.
(开一瓶啤酒,倒出一杯来递给他.
)福朗兹抽出刀子来,要割断电话线;监视哨抓住了他的手.
福朗兹(瞅着他)你父亲是干什么的监视人在采石场干活的.
福朗兹你的母亲呢监视人当女仆.
福朗兹边境在哪儿监视人(走向门口,迟疑地)要叫他们知道了,我砸了饭碗,还得去蹲监狱.
我的老婆只好去讨饭!
(绝望地)好啦,把电线割断吧,连我也枪毙了吧!
·82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福朗兹(平静地)别说那些傻话了,我们是不会枪毙工人的.
监视哨同志……(倒出第二杯啤酒来,举起)我们绝不会伤害你,监视哨同志,请你永远记住,在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的夜里,有四十七个被追赶着的维也纳工人躺在你门前的雪地里冻僵了,他们将要落到警察们的手里,但他们不愿意投降了被人家去绞杀!
明天清早他也许会看见他们的尸体给大车装着从这里走过,脑袋上带着子弹窟窿.
祝你平安,监视哨同志!
(干杯.
)监视人(抓起他的杯子,摔到地上;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你们可得小心哪,你们这些人,真得特别小心呢!
在这渡口一带,每半点钟他们就要来巡逻一次……你们要放轻脚步过去,这里离边境只有二百公尺了.
边界上是玛契河.
那是一条挺深的河,有五十公尺宽.
(低声)不过有一处地方,现在已经结了冰啦……你记住.
要是我在这里打开门,只要留一个小小的缝,亮光就恰好会照到渡口上.
福朗兹照到冰桥上吗监视人是的.
我只能给你们照很短的几秒钟.
福朗兹当真吗监视人(指着电话机)不放心,你就切断电话线!
福朗兹(瞅着他)好.
……不过,把咖啡壶和那瓶酒给我们!
(拿着这些东西,走到门口)请给我们照五分钟吧!
(出.
)监视人罩上灯光.
……在门外,福朗兹遇见了迈克司,轻声地说,"准备前进!
"迈克司走到队前,重述着命令,"准备前进!
"但大家几乎都疲倦得要死了,已经在雪地上昏睡过去.
奥图昏迷地呓语着,自己在嘟哝着他的歌词.
福朗兹拿着咖啡壶过来,给他喝了一口;于是咖啡壶和酒瓶就在人们中间传递起来.
福朗兹走啦,费尔特,边界只有二百公尺了!
费尔特别骗人了吧……·922·福劳利德镇福朗兹谁来骗你!
费尔特(边写边念)"……亲爱的妈妈,现在刚好我们的连长就在这里.
正是深夜.
只有灰色的雪映出一点亮儿……我们的连长说捷克边境已经不远了,还只有二百公尺……要是我给你带来很多的痛苦的话,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再会吧,最亲爱的妈妈,再会吧,可爱的祖国,还要替我问候……"福朗兹(走回来)前进啦,费尔特!
费尔特(揣起信来)还是我领头,还是我扛机关枪.
(站好.
)福朗兹顶重要的是肃静,不准出声,只准打手势!
(向正在雪地里挖掘着什么的皮歇尔说)睡迷了吗皮歇尔司令员同志.
你说"睡迷了吗!
"我说,我皮歇尔知道我在干什么(给他看)我要把这个带走.
福朗兹是一块石头吗皮歇尔(庄重地)是我的祖国呢,司令员同志……一道光线从左边射过来.
费尔特(支起他的机关枪)探照灯!
福朗兹别说话啦!
同志们!
河流和边界就在那条光线照着的方向上;成单行,沿着这条光线前进!
光线熄去.
迈克司带着一名哨兵走来.
迈克司福朗兹,(面对着他)河就在前边二百公尺的地方了.
福朗兹能过得去吗迈克司冻上了,就好像一座桥.
福朗兹(向别人)同志们!
向我们的福劳利德镇行一个最后的默念礼吧!
好啦,同志们,子弹上膛,关好保险机!
(听见枪栓的拉动声)便步走!
·03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第十场魏塞尔在军事法庭上维也纳第二军事法庭:审判长、检察官、两个助理法官和辩护律师.
……被俘获的警卫团员路第正在受审.
审判长(从公文夹里取出一张纸片;对着路第)这就是证据吗路第是的,审判长.
审判长(念)"菜单……国际咖啡馆……饮料……本日菜目.
"这是什么证据(翻过菜单来)噢!
检察官(继续念)"毕桑堡……福劳利德桥……警察局"是一个军事计划呢……助理法官甲(附和着)还有箭头指示着进攻的路线……助理法官乙攻过桥,到内城去……路第那就是他的理想.
审判长被告!
要仔细想一想你所说的话.
到现在,所有被捕的人都否认这种意图.
他们一口咬定,只有一个计划,就是要保卫工人宿舍.
难道你自己是属于一个特殊的恐怖团体吗路第(吓了一跳)恐怖团体是说我吗……千万不要记录下来呀,审判长,不要记录下呀!
我是没有罪的.
我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把这件证据呈递给法庭,就是为了我想改悔,为了过一个新生活!
我们大家只不过是被他们煽惑了的,审判长.
除了少数人……大家全都是落在网里的鱼.
只有他是撒网的人;他制定了这个计划!
审判长被告!
这件证据(高高地举起那张菜单)是能够叫消防队长魏塞尔掉脑袋的.
你能肯定这是他画的吗·132·福劳利德镇路第是他亲笔画的,审判长,就在那天,在"国际"咖啡馆里,被我发现的,审判长,你把这张菜单摆在他的鼻子底下,他立刻就会吓得没有血色了.
审判长(对法警)带他下去!
……把魏塞尔带上来!
路第再停一会儿,审判长,只一秒钟!
我是无罪的.
我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有一个年轻的爱人,审判长,我希望能跟她结婚!
审判长你的爱人并没有受审.
路第(挣扎着不让法警把他带走)两个青年人的幸福呀,审判长!
我们已经计划好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家庭!
我是没有罪的.
我已经把证据呈递给您了……审判长(拿着菜单)这张菜单上注着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你就在这一天发现了它,这是你刚刚说过的.
从那个时候以来,你私自隐藏着这个可以使整个维也纳变成一片废墟的、危险而且犯罪的计划,一直有两个月之久.
你犯了预知不报的从犯罪……路第(绝望地)审判长……(他被法警拖出去了.
)检察官(从他的公文夹里取出一片纸来,跟菜单上的攻击计划两相对比)您愿意看看吗,这是一份从消防站找来的魏塞尔亲笔写的工作报告,这儿是攻击计划……笔迹是一样的!
审判长让他去抵赖吧!
助理法官甲真想不到!
一个政府的公务员……警官带魏塞尔上;他穿着消防队长的制服,只是职位的标记已经扯去.
审判长(读一份文件)你是葛格·魏塞尔;技师;现年三十五岁;已婚;前福劳利德镇消防队的队长,是不是魏塞尔正是.
·23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审判长从前你是工业学校的学生.
曾经当过共和主义警卫团学校团队的领导人.
对不对魏塞尔对.
审判长警卫团的目的是什么魏塞尔保卫工人的利益,保卫共和国的宪法.
审判长直到二月十二日还是这样吗魏塞尔直到二月十二日还是这样.
审判长被告!
你可知道,在林兹的警卫团跟警察武装冲突了,在斯塔德劳·福劳利德镇警卫团员们袭击警察分局,使无数的警员(提高声音)甚至军官、军佐们都在叛逆们的枪火下牺牲了.
这件事实你知道吗魏塞尔自然您也知道,审判长,自从一九三三年三月以来,政府屡次违背宪法,解散国会,破坏了工人们的组织,逮捕了工会委员,并且自卫团袭击工人住宅的事情也在不断增加.
审判长你认为工人们应该对这些事情采取保卫行动吗魏塞尔正是.
审判长那么这场战斗算是一场自卫行动吗魏塞尔按照警卫团领导方面的指示来说,是这样的.
审判长你还知道有其他的指示吗,例如一些个别的低级的领导人魏塞尔不语.
审判长被告!
你是有勇气来采取某种行动的.
比方说:当消防部长华格纳命令你立刻交出武器的时候,你在电话里的答复是:"我是一个革命分子,我要执行我的革命任务!
"那么,魏塞尔,你现在一定会有勇气来承认一切.
你承认,你有推翻政府的意图吗魏塞尔有的.
·332·福劳利德镇审判长谁给你的命令魏塞尔还是沉默不语.
审判长我并不想要你供出什么人的名字来.
不过你自己提到了党领导部的指示.
魏塞尔(带着内心的激动)党领导部的指示吗……那就是说:等待!
一直等到陶尔斐斯和自卫团把我们最后的一名工作人员和工会委员都抓光,并且把最后的一个党组织都破坏.
助理法官甲这家伙是一个共产党员!
审判长请等一等,先生们!
……魏塞尔,党没有命令你进攻,那么,你是自发地行动起来的吗魏塞尔我也不过是群众自发的发动者中的一个罢了.
辩护律师技师先生,我想提醒你,你是完全有权利可以拒绝供述的.
审判长我相信,被告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拒绝供述是含有怎样的意义……魏塞尔!
在你们中间既然没有制定某种计划的领导人,只是有"群众中自发的发动者",那么,难道那就是暴动的灵魂和推动力吗魏塞尔(正视着他)审判长.
自然,我们里面也有执行某种计划,保持一定立场的领导人,干练而勇敢的领导人.
不过,要是那些计划对于群众是陌生的,那么群众是绝不会发动战斗的……那些受着白色恐怖和穷困压迫的人民,只要他们的情况不是一天比一天恶劣,只要工人们不是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到,在这种绝境里,除了革命斗争绝对没有其他的出路,那是不会发动战斗的.
没有强大的蒸汽压力,哪一个司机都开不动他的火车;没有这种力量,哪一个领袖也发动不了群众!
审判长那么,像那样的领袖们发动过群众吗·43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魏塞尔太少了.
审判长就在他们进攻警察局的时候吗魏塞尔太少了.
检察官在进攻路堤的时候吧!
魏塞尔也谈不到.
审判长你自己呢魏塞尔我自己也谈不到.
审判长(很快地把攻击计划送到他的面前)你可认得这件东西吗沉寂.
……全体紧张地注视着魏塞尔.
他拿起那草图,看一看,翻过来,看看菜单,又重新翻过去再看草图.
审判长魏塞尔!
你可认得这个草图吗魏塞尔认得,审判长.
审判长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魏塞尔(平静地)我.
检察官一个军事上的进攻计划呢!
魏塞尔(笑着检察官的兴奋)倒是一个进攻计划,……可就是不能实现.
检察官(愤愤地)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真可惜"呢.
魏塞尔可不是吗,检察官先生,真可惜呢!
因为,要是我们能够实现这个计划,那么,审判官先生们,你们可就要站到我现在站着的地位上来了.
检察官(跳起来)好一个恫吓!
助理法官甲(同样地)好一个挑衅!
审判长魏塞尔!
你把性命当玩笑了!
魏塞尔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正在做什么,审判长,我确切地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些什么.
假使有一天机会来到了的话,我还要继续做,只会做得更好.
·532·福劳利德镇辩护律师(急急地插嘴)各位法官先生,请允许我插进来说几句话.
作为一个辩护律师,我的职务就是要提醒你们一点;无疑的,你要把它说成是法律,还不如说是属于医学的范围.
先生们,你们自己都不能否认吧,这个被告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偏重理想的人物,他完全是根据理想主义来行动的.
他是一个穷孩子出身……(带着律师的同情心)他的母亲因为子女太多的缘故,连最后的一口饭食都舍不得自己吃.
因此简直可以说,这被告从吃娘奶的时候起,同时就把"社会主义"也吸进去了.
我们知道,社会主义是由饥饿造成的精神病的一种特殊形式……审判长,各位法官,我坚决相信,要是这个人,魏塞尔,不是在那样一种穷困的环境里长大,而是生长在光明的上流社会里,法官先生们,这个有勇气有责任心的魏塞尔一定会变成我们自卫团最好的一个领导人.
他一定会……魏塞尔(激烈地)审判长,难道我一定要遭受我的辩护律师的侮辱吗审判长(恼怒)被告,我禁止你说这样的话.
辩护律师我可是正在这儿替他辩护哪!
魏塞尔(重复平静了)请你不必费心了吧,律师先生.
你怎么能替我辩护呢你属于那个用大炮和机关枪向工人住宅射击的阶级.
我是从另一个阶级出身的,是属于工人阶级的,并且我还是技师和知识分子,我们这个阶级在生死斗争里遭受你们的攻击,这是因为我们的生长就意味着你们的灭亡!
审判长被告!
请不要把大胆错当了勇敢呀!
你的案情已经弄明白了.
(向法警)把消防队员肯兹尔带上来.
(法警下)魏塞尔!
你们消防站上只有你一个人负责吧·63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魏塞尔是的.
审判长十二号那天,站上一共有多少人魏塞尔六十个.
肯兹尔,一个胖胖的年约四十岁的人,穿着消防队员的制服,被法警带了上来.
审判长是消防队员肯兹尔吗肯兹尔(军队式)有.
审判长(念一份文件)已婚;两个孩子;公务员,有一定的收入.
(愉快地)好啦,你老实说,肯兹尔,你看起来也像一个有理智的并且是靠得住的人,你为什么单单跟别人两样,一定要搞什么放枪的玩艺儿呢难道向警察开枪或是去让警察打死,真是一件逗乐的事情吗肯兹尔(没有十分听懂)逗乐吗,法官先生一点也不逗乐.
审判长不过,肯兹尔,你总算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在家里也是当爸爸的人了.
你一定会想到,像你所搞的事情,是会掉脑袋的.
那是一个疯狂的冒险.
那是内战.
那是一件罪恶,肯兹尔.
难道你就没有想想你自己的家庭———你的老婆和孩子吗肯兹尔(鲁钝地)当然我想到过,审判长.
在那天早晨,子弹在我们鼻子跟前叫啸的时候,我想到过;在监狱里,我也想到过.
不过,在那以前,我也曾经想到过,我哥哥的老婆和孩子,你知道吗,审判长,那些孩子们没有一点吃的东西,因为我的哥哥已经有一年找不着工作了……是呀,审判长,就是现在有工作的,不是也一样地过不去吗审判长你这个人,扯到哪儿去啦.
检察官是假装的吧!
审判长肯兹尔,我只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你有过枪吗·732·福劳利德镇肯兹尔有的.
审判长你开过枪吗肯兹尔打过,在他们攻打我们的时候.
审判长你是一个公务员,警察是国家执行政令的武力,我问你,是哪一条服务规则叫你向警察去开枪呢魏塞尔(抢着说)我是肯兹尔的直属上司,是我命令他那么干的.
审判长可是你自己,魏塞尔,你并没有执行你的上级消防部长华格纳叫你立刻交出武器来的命令!
魏塞尔按照你们的说法,审判长,你们认为我是有罪的,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同样地,要是肯兹尔他不遵从我的命令,我也会认为他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检察官肯兹尔!
仔细想一想.
你会服从一个疯子的命令吗肯兹尔一个疯子检察官比方说:你的上级命令你拿消防队的斧子砍死你自己的孩子,或是要你从二十公尺高的救火梯上像倒栽葱那样跳下来……肯兹尔,你会执行这样的命令吗魏塞尔(插嘴)检察官.
情形是完全不同的.
消防站的队员们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谁要是迟疑不决,我就站在谁的面前,凭着我手里的一支枪,就可以强迫他们射击.
审判长你把全部责任都揽到你自己的身上吗魏塞尔是的.
检察官疯子!
审判长魏塞尔!
(轻声地)你家里也有老婆和孩子.
你在这法庭上的行为可以看做是一时的神经错乱,要不然就只好看做对国家的一种新的挑衅.
魏塞尔,仗已经打完了.
你的同志们被捕了,死了,逃跑了.
我再告诉你一遍,你在这法庭上的行为显然是一时的神经错乱.
·83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辩护律师(热心地)法官先生们!
我完全同意审判长的意见.
我提议要检查一下被告的精神能力是不是健全,并且把他移交给精神病院去看管.
魏塞尔(平静地)我已请求过你一次了,律师先生,你不必替我操心,你还是不必发言吧……法官先生们!
我并不是一个孩子.
我的头脑是完全清醒的.
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是处在多么危险的环境里面.
我早已准备好为了工人阶级的事业来牺牲我个人的性命.
我什么都没有保留.
今后我的行为也决不会有所变更……(从容地)这就是说,要是我们在进攻以前已经有过今天这样的经验教训,那我们一定会有更多的枪支,更多的战友,准备得也会更充分———当然我们的进攻是一定会获得胜利的.
检察官我们一定会……魏塞尔(热烈地)是的,检察官先生!
今天你可以尽量讥笑我们,因为我们犯了错误,因为我们太胡涂了,心肠太软,也太缺乏经验;为了这些原因,所以现在我们带着手铐站在你们面前,并且也就是为了这些原因,所以绞刑架还是全国到处都有.
但是,先生们,可不要太过于相信自己!
总有一天,我们在不同条件下,会采取另外一种方式;那时候我们会从今天伟大的教训中学习到克敌致胜的办法,因为在今天,世界上只有工人阶级能够知道怎样获得胜利……审判长(跳起来)不许你说话!
先生们,你们还有什么要向被告提出的问题吗(大家说:"没有.
")那么,暂时退庭,去商讨量刑吧.
退庭.
沉寂.
肯兹尔魏塞尔,我的同事,我的长官……魏塞尔你可以称呼我"同事".
·932·福劳利德镇法警这里不准说话!
魏塞尔(高声地)我嘱咐我的女人几句后事.
(警察走开了)我知道这一切会使她万分难过的.
告诉她换掉她的姓氏.
但要把我的事迹都告诉我的孩子,告诉他消防队长魏塞尔的全部事迹!
肯兹尔(柔声地)魏塞尔同志,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是不能这样想的!
但是,你为什么要对法庭上的人毫不顾忌地讲话呢魏塞尔(微笑)肯兹尔,我根本不是对法庭上的人讲,我是在你的面前讲,是讲给你听的,肯兹尔.
讲给你听,也就是讲给外边的同志们听.
肯兹尔,反正我是要掉脑袋的.
我比你更了解这些官员们的事情.
但是,只要我的脑袋还长在脖子上,那它不会动摇.
(热情地)你的脑袋也不要动摇啊,肯兹尔.
去告诉大家,肯兹尔,即使他们用的是甜言蜜语,即使他们戴着的是天鹅绒的手套,也决不要跟他们妥协.
你去告诉大家,肯兹尔!
你答应我吧,肯兹尔.
肯兹尔跟他握手.
法官们重新登场.
审判长(庄严地)现在宣判:"葛格·魏塞尔,三十五岁,前任福劳利德镇消防队长,经维也纳第二军事法庭判决,该犯因犯叛逆罪根据特别刑法第七十四条的规定,判处绞刑.
判决即时生效,并须于两小时内执行.
"……你听明白了吗,魏塞尔魏塞尔听明白了.
审判长你希望要精神上的帮助吗魏塞尔不.
肯兹尔魏塞尔同志!
(想走到他跟前去.
)魏塞尔要有勇气呀,肯兹尔.
昂起头来.
答应我,你们永远都·0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不灰心;你,你们大家!
(突然)而且不要忘记了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呀!
(柔声地)我们这些维也纳和奥地利的牺牲者,我们这些受了绞刑的,虽然我们死了,我们也都是想生存下去的……审判长(赶紧地)宣告闭庭.
魏塞尔(在警官前来抓他的时候)当你们继续战斗下去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们哪.
可不要忘记了我们……(警官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魏塞尔依然抵抗着)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万岁!
第十一场继续战斗着的妇女们施林格尔坊商尼的住室,与第一场及第七场相同,只是已经被子弹打穿了许多窟窿,又经稍稍修整过.
墙上的弹孔里塞着破衣服.
正是阴沉欲雪,寒气凛冽的冬天.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六日.
……玛利妈妈正在打扫.
她不停地搜寻着子弹壳和炮弹的碎片,找到了就往垃圾箱里扔.
突然一张报纸从门底下的缝隙里给塞了进来.
玛利看见了,走到门口去,开开门,跨出一步,又退回来,再向四面张望了一下,用脚把报纸踢到一个角落里,然后捡起来,在垃圾箱上坐下.
玛利(念给自己听)"一九三四年二月中旬.
《维也纳红旗报》……"(又向四面张望一下,继续念下去)"同志们,工人们,警卫团员们!
奥地利的工人阶级已经作过了一场巨大的战斗.
这是全国工人阶级反对法西斯独裁的首次革命.
共产党员和警卫团员在共同作战中所表现的,无与伦比的革命英雄气概和奋不顾身的精神……"我真想知道,商尼到哪里去了!
(拿出眼镜来,兴奋地念下去)没有商尼的消息,已经四天没听到他的一点消息了!
·142·福劳利德镇有人敲门.
她把报纸塞到裙子底下.
葛莱特尔上.
玛利(又在打扫)没上课吗葛莱特尔已经被辞退了.
玛利是呀,人家也不会再聘请住在施林格尔坊的教员了.
葛莱特尔我替孩子们难受.
他们不愿意叫我走.
……我问你,妈妈,你已经看见了吗……(拿出一张报纸来)……"陶尔斐斯政府通令奥国奉公守法的人民,限期自动交出枪支:到二月十八日下午六时为止,一切未经登记的武器均须在下列各地点自动交出.
凡交出机枪一挺的,赏给五十先令,缴出步枪一支的赏给十先令.
凡在二月十八日以后,依然保存上述武器的,将判处一年以上的徒刑.
"玛利(想着)十先令……(匆忙地走到垃圾箱跟前.
从垃圾里捡出二十个步枪栓来.
)葛莱特尔妈,你弄那个干吗玛利(激烈地)想把这些废铁扔出去!
葛莱特尔(计算着)二十个步枪栓……(望着)二十乘十,整整二百先令呐.
玛利你想教我算术吗,教员小姐一点都不错,二百先令.
这笔钱满可以寄到国外去给费尔特;要不就送给蹲监狱的人也好.
你想想看,那些参加过战斗的人,不是被赶出了国境,就是被关进监狱,剩下的只好在大街流浪,没处挣一分钱去.
……(她把二十个步枪栓装到提篮里,用两件衬衫盖上)……打了一阵子仗,也让他们吃点儿什么,至少让他们在那份吃不饱的囚粮以外,买点什么吃呀!
葛莱特尔男人们对这件事怎么说呀玛利他们什么也没说,完全没说什么!
(从裙子底下扯出红旗报来,撕掉,丢到火炉里)这一切事情我再也不想听了!
林妮匆忙地进来,顺手锁上门.
·2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林妮有警察来了!
家里还有商尼的党员卡片吗玛利(从抽屉里倒出一堆来)这不是!
林妮赶快.
葛莱特尔烧了吧!
有人敲门.
……葛莱特尔丢一捆到火炉里.
林妮把剩下的塞进了她的工作服.
门上有人捶打.
林妮开了锁,打开门.
两个特务上.
他们并不摘下帽子,只稍微露了露他们的证章,就走到了房子中间.
特务甲喂,太太小姐们,我们是来帮助你们交出你们还保存着的枪支的;这就是说,来给你们帮忙的.
你们知道,一挺机关枪的赏金是五十先令,一支步枪或是重要步枪机件的赏金是十先令.
要是迟到二月十八号还不交出来的话……葛莱特尔(瞅着玛利,赶紧说)特务先生,你们来得正好,这是赫尔策太太,商尼·赫尔策太太.
为了她的丈夫,她挂念得不得了.
四天以来,她没有得到他的一点消息.
特务乙你们还想打听"消息"吗唔,你们知道,有些人的事情是非常简单的,只要施行一次根本治疗,就象那个消防队长魏塞尔,他(做绞死的比划)再也不会闹嗓子了.
玛利商尼吗商尼怎么样了特务乙如果他也是红色匪徒的话……玛利(跳到他的面前)商尼可不是匪徒!
特务乙安静点,我说话的时候就不准你说,你这老家伙!
特务甲别说了,亨得尔!
(对玛利)我们可不是为了家务事来的.
高贵的太太.
……武器在哪里呀玛利给我出去吧.
玛利不高兴地回过身去削马铃薯,两位姑娘帮助她.
特务们在墙上敲敲,在箱子下面和火炉后面瞅瞅,在垃圾箱里乱翻一阵,在地板上敲敲.
特务甲(站到玛利面前)在福劳利德镇至少总该有三十挺机关枪吧.
已经搜出六挺来了.
下余的呢·342·福劳利德镇玛利(在削马铃薯的皮)也许那只篮子里会有一门大炮呢特务甲(大怒)你小心点!
(对特务乙)搜她们身上!
(他们动手搜查妇女.
)林妮(抗拒着)走狗!
你们不能搜查妇女!
我不让你们搜.
(她跟特务们抗拒着,一个特务野蛮地抱住了她,另一个从工作服里搜出卡片来.
)特务甲好啦,我的小妞儿,这就大事完毕啦!
(向特务乙打个手势,特务乙扭过林妮的手臂去,倒绑了)好漂亮的卡片,什么还是红色匪帮的会员卡片哪!
林妮给你道喜,特务先生!
这是我父亲,自卫团员格兰姆陵的旧卡片,他一年前已经脱党,并且四天前在铁路堤上给自卫团放哨的时候殉难了.
现在你连他的女儿都逮捕起来了,特务先生,这真该给你道喜呀!
在这一场争论中,两位贵妇人同一位神父上.
贵妇(对两个特务)先生们干什么特务乙好一个傻娘儿们!
贵妇(严厉地)你叫什么特务甲(逗她)你叫什么呀,美丽的姑娘神父迈进一步,拿出一份官府的文件.
特务甲(立正姿势)请求你的原谅,夫人!
第二十区特务皮须勒在执行职务.
(对第二个妇人)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得不强硬一些,议长太太.
(对神父)你大法师还从来没有跟罪犯们打过交道吧贵妇(加重语气)警官,我们这些在救济委员会当委员的,倒是不免要常常去跟危害社会的分子和"罪犯"们打打交道.
根据我的经验,警官,对于那些"罪犯"们,不应当使用武力强迫,当应采取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
神父(向她微笑)对极了!
·4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贵妇(用教训的口吻)因为,警官,在每个罪犯的心里,在他心里的一个秘密的角落,也就是说,在某些掩盖着的心灵深处,还隐藏着一点点儿人性,那点儿人性,就正是我们所要寻求的!
作不到这一点,我们干脆回家好了,(对特务乙)甚至在最刁悍顽固的罪犯里边,甚至在最堕落的流浪江湖的要饭的里边,都会有你的弟兄存在的,你知道吗特务乙(肃立)是,夫人!
贵妇(看见了林妮)这个姑娘为什么绑着呢特务甲一个政治犯,夫人.
贵妇(想了一下)许多"政治犯"都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
基督说过,"谁斗争得多,爱得多,谁就该被多多宽恕.
"……放了这个女人吧!
特务乙给林妮松绑.
贵妇亲爱的妇女们,亲爱的姐妹们,我们到你们这里来,不是跟你们为敌作对,也不是冒充好人,当然也不是彼此不相关的.
我们听到过也读到过,虽然你们误入了歧途,可是你们受着伟大理想主义的光辉照耀,妇女们同你们的丈夫并肩作战.
这一点,我们绝不怪你们.
你们是有很大的热情和善意的.
但是现在,斗争已经过去了,这种精神的力量是不应该埋没或是任它消灭了的……林妮(揉着她的手腕子)现在"斗争已经过去了".
议长夫人你可以相信,在将来我们一定要尽到一切努力,让政治的毒素再也染不到妇女们的身上.
玛利(走到前面来)我的丈夫商尼呢神父稍等一等,亲爱的太太,什么都会告诉你们的!
玛利(绝望地)是不是他们已经把他绞死了,像魏塞尔一样呢贵妇(神父赶快向贵妇人耳语)魏塞尔……亲爱的女人,这应·542·福劳利德镇怨他自己呀.
他是一个煽动别人的人.
他是莫斯科派来的.
他把我们的城市变成了一片血泪的苦海.
基督说过,"靠刀剑生活的,必死于刀剑之下.
"至于你们这些人,只不过是被引入歧途的牺牲者,对于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是既往不究的,我们现在要从一切的煽惑,一切的政治手段,一切的暴力中间,把你们搭救出来.
议长夫人只有一种势力,只有一种独裁,要统治今天的维也纳———那就是爱的独裁!
神父(庄严地宣读一份文件)"为医治维也纳城区许多无辜的牺牲者、妇女、老人及儿童在最近数日内所遭受的创伤起见,已由天主教人士发起组织一个救济委员会,其主要负责人为红衣主教殷尼资法座及议长夫人……"贵妇好极啦,继续念下去!
神父"本救济委员会对于穷苦的清白住户将予以每周二十先令的特别补助金.
"贵妇(对玛利)也有你的份儿哪,亲爱的老太太!
玛利(疑虑地)我们必须到教堂里去领吗贵妇没有什么"必须"的.
只要你从心里想要就行啦!
神父(热情地打开第二本名册)这就是赫尔策太太,商尼·赫尔策太太吗特务甲是的,法师,这就是赫尔策太太.
神父(夸耀地)你还多哪,你该得四十先令,赫尔策太太,每周四十个先令哪.
现在你可没什么说的了吧!
(取出纸币,开始点数,并且把名册送到她的面前,还递给她一支自来水笔)这儿,请你把款子签收了吧.
玛利(拿着自来水笔)是真的吗神父(挺神气地)当然是真的喽.
跟你的丈夫在短期内恐怕不能工作,需要长期住医院的事,是一样的真实.
·6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玛利商尼住医院了吗神父(根据名册宣读)约瑟夫医院……商尼·赫尔策,五十五岁,因失足坠楼,肾部受伤,肋骨折断……玛利(激动,考虑着)肋骨折断……肾部受伤.
他们从家里把他带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儿的.
商尼……肋骨折了吗(丢下自来水笔,跳起来对着救济委员会的人)你们把他怎么弄的呀!
神父失足坠楼.
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玛利你撒谎!
(指着两个特务)一定是你们两个打伤了他的肋骨,踢断了他的骨头.
就是你们,你们打坏了他的腰子……两个特务把她扯住了.
贵妇放开这个女人.
我刚才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赫尔策太太;在战斗很激烈的时候,不用说,双方都犯了许多错误.
我了解你的痛苦.
所以我特地来安慰你.
现在是一个相互谅解和彼此忘却的问题!
我来,并不是跟你记仇恨,而是要跟你相亲爱的.
亲爱的赫尔策太太,现在让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吧!
玛利(站到她面前)忘记……要我忘记你们怎样打伤了商尼的腰子和打折了肋骨吗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人,你们怎样打死我的儿子,炮轰我们的宿舍,怎样派巡警狗子盯着我们,半夜三更里从床上逮走我们的人,你们怎样在监狱里打折他们的骨头,你们怎样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我们这间破房子里来,这些事都要我们忘记……滚你们的吧,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这些赞美耶和华的姐妹们,(疯狂地)你们这些天上的强盗,你们这些吃死尸的秃鹰们,总有一天我们一切都要报复的.
每一小块皮,每一口气,每一滴泪,每一颗临死的汗珠,每一滴血!
·742·福劳利德镇议长夫人这简直是地狱!
神父这个女人疯了!
贵妇(庄重地)我们的任务正是要把她们拉到我们这边来!
(对葛莱特尔)你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当然也不免陷进了那煽惑和仇恨的无底深坑吧也许,连你本人也遭受到损失了吧大概我们这些人谁都尝过了酸辛的滋味吧,不是吗葛莱特尔(平心静气地)反正我们大家谁都领受过自己的一份就是啦.
贵妇对啦.
你懂得了我的意思;一种痛苦和一种需要,在今天把我们大家连结在一起,使我们团结起来成为一个伟大的看不见的团体;但凡有一点点儿爱和善的人们,都应当抛弃一切无益的斗争,在这个团体里团结起来.
不是应该这样吗葛莱特尔的确是这样,夫人.
(用手拖她到临窗的墙边,从子弹打穿的窟窿里扯去破布)这就是我们那个"伟大的看不见的团体"吧,夫人.
(领她到窗口)瞧底下院子里那些穿制服的,胳臂下都夹着马枪……(领她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就在这个窗口旁边,这位太太的儿子给陶尔斐斯的"伟大的爱"打得稀烂……贵妇那是过去的事情呀!
葛莱特尔说得好,夫人.
眼前这位太太的丈夫就躺在医院里,肋骨被打断了.
那么,就让她坐您的汽车一同去看看吧!
玛利(走到她的面前)我想去看看我的丈夫!
贵妇(踌躇)当然可以.
(神父匆忙地跟她耳语了几句)可是不能马上就去.
你必须先提出一张申请书.
玛利到那时候商尼就会死了!
(抓住她的胳臂)我们俩马上就去吧!
·84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贵妇放明白一点,赫尔策太太.
这可不是在平时.
维也纳今天颁布了戒严令了.
葛莱特尔我想,那就是什么"爱的独裁"吧贵妇(很窘)自然,也可以这样说……但是我们顶好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
我们都不要说什么空话.
让我们像姐妹们似地彼此谈谈吧!
葛莱特尔那些关在监狱里的女人呢贵妇(赶紧从身子上拿起六十先令)拿这点钱去,给那些关在监狱里的女人吧……(又从神父的公事皮包里取出更多的钞票,塞到葛莱特尔跟前)替那些穷苦的女人领一点钱吧!
领去吧!
(被推回来)不要空着手送我们回去呀.
(又取出一搭)从你们的姐妹手里,领去这点爱的纪念品吧!
葛莱特尔(把钱推开)我不是你的姐妹!
玛利(把一搭钱丢在贵妇人的脚底下)我们先来拚命吧!
特务甲小心!
(跟特务乙一同站到贵妇人的身前,保护着她.
)议长夫人我刚才就说过:这是地狱!
神父都是共产党!
贵妇这里是毫无办法的了;甚至连爱也失去了作用!
(与各委员同下.
)特务乙(又扭过林妮的胳臂,重新把她倒绑了)瞧,还得照我的办.
特务甲(在她面前摇着党籍卡片)现在也许会乖乖地告诉我们这些卡片的来头吧林妮我宁可咬断我自己的舌头.
特务甲你倒想得不错!
(向特务乙打一个手势,特务乙就抓住她那倒绑着的手腕子向上向后一提;这一来,她简直就跪倒在地上了.
)林妮(呻吟着)放开,放开……·942·福劳利德镇玛利(对特务甲)这就正是商尼失足坠楼的情形吧特务甲(眨了眨眼睛)你自己也许有一天会亲自来作作这种早操呢玛利(瞪着他)很可能的;我要是豁出去了,那么,也许我全身的骨头都会折断,也许……特务甲也许怎么样……玛利也许……我还是好好儿的.
特务甲(想了想)那你就等着吧.
(对特务乙)走吧!
两个特务带着林妮下.
沉寂.
玛利一面削马铃薯的皮,一面在想着.
她走到提篮跟前,把它拿到桌子上,取出一个步枪栓来,看了一会儿,拿一件新衬衫把枪栓擦试干净,这时候葛莱特尔关好了门.
两个女人仔细地擦掉那些枪拴在垃圾箱里沾染上的尘土.
玛利找出一瓶煤油,把那件新衬衫撕成碎块,准备蘸了煤油擦拭枪栓.
葛莱特尔等一等!
玛利妈妈,你还有植物油吗玛利有些炒菜的油,还是炸马铃薯剩下的.
(找出来.
)葛莱特尔你知道煤油会侵蚀金属,植物油不会……(同玛利一道醮了植物油,擦拭枪栓)要是拿蘸饱了植物油的布片把它包裹起来的话……(她们一面说一面用从衬衫上撕下来的布片包裹)是的,玛利妈妈,这办法好……这么一来,这些枪栓和枪就能好好地在地下躺这么一二年.
玛利(继续不停地把衬衫撕成破块,蘸饱了油,包裹着枪栓)葛莱特尔……你想它会要躺多么久呢舞台黑暗1934年作于莫斯科·05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孤独[苏]微尔塔原著译者题记接到新文艺出版社编审部的来函,知道《孤独》中译本已经末校完成,即将出版.
译者刻在病中,无力对译述始末作一较源本的叙述,兹仅摘其梗概,条列如下:一、本书系根据一九三六年莫斯科版英文本《国际文学》杂志的连载译文转译而成.
据上述杂志编者在文前的按语看来,英译较之原文恐怕是稍有节略.
二、本书中译本译成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即芦沟桥事变之时.
后在一九三八年,曾经王任叔先生编入当时在孤岛上创刊的"大时代文艺丛书",但所出之书,据云被日寇销毁大半,流入内地者极为稀少.
三、本书曾蒙戈宝权先生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代为审阅,并指出了几条错误;又曾蒙萧三先生于一九四九年在河北建屏代为审阅,也曾指出过几条错误.
———这些,都一一校改过了.
在这里,谨向上述两先生致谢.
四、本书曾蒙张金人先生于一九五〇年夏在北京允为按照俄文新版(新版较之初版有着极重要的修改,而且荣获了一九四〇年的斯大林文学艺术奖金),大加校改订补,预期本年初可以完成.
顷因张先生患眼病,故校改订补,一时很难实现.
将来校改订补完成,当于本书再版时全部补入之.
五、为了配合我国当前一九五二年即将全部完成的土地改革运动和不久以前大张旗鼓执行、今后对之仍要时时提高警觉的剿匪镇反运动,本书译者和出版者都认为将此一描写俄国十月革命后豪绅和土匪的勾结叛乱及其被剿平经过的小说提早地拿来出书,的确是有其必要的.
六、当一九三八年在上海孤岛出书时,王任叔先生曾写过一篇相当长的介绍,附于书尾.
惟时过境迁,且原文对微尔塔的另一本小说(《合理》)的评述甚长,故不全文照录.
兹仅摘抄其中有关《孤独》的部分移植篇首,以帮助读者了解本书的主要内容及其一般评价.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九日于青岛关于《孤独》及其作者"尼枯莱·微尔塔的登上文坛,还是不久的事;三年前(一九三六)他底第一部小说《孤独》印出来,青年作家给自己负担上了一个勇敢而艰难的任务:小说中描写出了一九二一年春天的唐姆包夫省的乡村,那时全国内战的火焰都已熄灭了,但是在唐姆包夫省还燃烧着以社会革命党匪徒安东诺夫为首、而造成的土劣獉獉运动獉獉的火灾.
忠实的艺术家微尔塔在小说《孤独》中勇敢地表现出了安东诺夫事变的根源,它底暂时成功的原因,和那种不能不·25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把被安东诺夫党徒欺骗的农民阶层从它手中振拔出来的事变底经纬,以及怎样使安东诺夫党徒趋向毁灭.
安东诺夫和煽惑安东诺夫的人———豪绅彼得·斯托罗折夫,土劣的宣传者伊洵,被斯托罗折夫欺骗的青年农民楞迦,穷人安得烈·考屑尔和几十个另外的事变底参加者,都活生生地在《孤独》的纸页上出现了.
"(引自罗云斯基所作微尔塔小说的批评.
)是的,微尔塔所处理的题材,主要便是在苏联苏维埃政权的建设过程中富农的反叛;而这反叛又是和土匪相勾结而展开.
要敉平这一叛变,决不应是红军武力所单独担负的任务,而更需要政治的进攻.
全篇的故事,即沿着这一主题发展.
叛变的开始,彼得·伊凡诺维契·斯托罗折夫利用安东诺夫的武装和农民由于新政策的施行而引起的不安心理,以欺诈的宣传,和凶残的压迫,使农民胁从了.
一等瓦西利从克里姆林宫带来了真实的消息,农民们全都知道布尔塞维克是最善良的人,是真正为了穷苦的农民的,并不像安东诺夫所造出来的宣传———屠杀了一车的人,用死尸向各乡村巡回展览,说是布尔塞维克的功绩,那样的欺骗的宣传———以为布尔塞维克是杀人放火的暴徒,而斯托罗折夫的叛变的基础也就从此瓦解了.
正如罗云斯基所说作者是个新起的天才作家.
在这作品里充满了清新的气氛;主要的人物,如土匪安东诺夫、富农斯托罗折夫、说谎宣传家伊洵、雇农李斯特拉特和楞迦的性格,都很明显.
果戈理对于一个人物性格的表出,是用绘画一般的刻画的手法的.
而他却在故事的进展中,也把性格渐渐显露了.
楞迦的被害和斯托罗折夫的逃亡,那正是他们性格的自然的发展,决不是作者故意想在苏联的社会里留下一点阴暗面.
摘自王任叔作本书初版后记·352·孤独第一部叛变一寒冷,污秽,胆怯的耳语声;唐姆包夫的省会;一九一七年的秋天……风来回地吹逐着湿雪的凝块,从墙上和循环广告的招牌上撕裂着招贴的纸片;那些纸片就鸟儿似地飞到空中去了.
风发狂地呼号着叫啸着,在街筒里穿行,吹得电灯都摇荡起来,将一点忽明忽暗的黄光散射在水湾子上,树木底光裸的枝干上,和潮湿的铁房顶上.
水溜子滴嗒着,电线杆子发着嗡嗡的声音.
雪是一直地下了又下;这些凝聚在一块的玩意儿厚厚地覆盖在街道和边路上面.
市镇显得非常荒凉冷寞,火车站是空寂的.
只有从机器房和铁路修理厂里传出来铁的铿锵声,还有火焰照耀着烟熏的窗子.
弗劳次基街是一条幽暗的深谷.
在这儿,靠着河流的近边,显得更其寒冷了,一股残酷的风从森林那边刮过来.
灯已经全熄了.
一片高篱笆和一个小花园把律师费多罗夫底两层绿色的大房子跟街道隔离了.
百叶窗紧紧地闭着;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什么都是死寂的,仿佛这律师的一家已经睡下好几个钟头了.
但是那一点也不对,因为这一家里的人是并没有早早睡觉的习惯的.
主人不在家.
在客室里的绒榻上,一个人坐在那儿等他.
这个人长得挺瘦小.
他的厚嘴唇是苍白的,他那凹陷的眼睛充满了恶意.
在颞颥的地方有两个凹穴.
他的手短而且白,他的衣服是一半军装:一件外衣,一条马裤和一双挺好的长筒靴.
他·45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静静地坐在那儿,固定地凝视着.
侍女两次走经他的身旁,可是他甚至从没瞥她一眼.
那是他的一种习惯.
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安东诺夫在西伯利亚受了十年的刑役.
因了急躁的脾气和野蛮,他不止一次地被送进苦刑的监房里去.
而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地坐着———他的手放在膝上,他那并不看人的眼睛固定在一点上,而他所想的都是关于一些可怕的事情.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地叹息着———那些个沉没在呻吟里的叹息……他现在想着些什么呢想着像目前这样的生活吗想着他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遇见过的人吗想着过去的日子吗在西伯利亚的监牢里,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彼得·托克玛考夫的人,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曾跟他有过三年的交情.
他们曾在同一天为了同一件案子在唐姆包夫被判定了罪刑.
黄瘦的彼得永不谈他自己的事,不过在一个争辩的进程里他总是注意地倾听着,皱起他那高高的,瘦棱棱的前额,并且睁大了眼睛.
常常整个晚上,彼得詈骂着他的朋友,为了他的野蛮和他对于人们的剧烈的憎恨.
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只能嗤嗤地喷着鼻气.
"革命就要来了,"托克玛考夫说,"你就要回到琪尔桑诺夫去了,可是你带了什么去呢你就带一大堆意见去吗你到底学习了点子什么呢""你和你的革命!
"安东诺夫轻蔑地说,"它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死过三次了.
我讨厌这些空谈,彼特加!
我根本就不相信它.
那么还是不要谈罢!
"彼得凶猛地摇着安东诺夫,叱责道:"那么你为什么跑进这一堆里来呢,如果你根本就不相信它,如果你怀疑它"安东诺夫没有回答.
……他拿什么来回答他亲爱的朋友彼特加呢不止一次地他问他自己怎么一来就会跑进"这一堆"里来·552·孤独了,怎么一来他竟能放弃了一个乡村学校教员的平静的生活,加入到社会革命党员的中间,去过一种经常警戒的生活,去等待这一个或是那一个,并且在黎明时躺在隐藏的地方,因了恐惧和寒冷而战栗着……他从不了解纲领和章则,从没把它们好好地读过,从没想到过它们.
在另一方面,他却曾读过多少的书籍和冒险故事,而当他读完的时候,那些社会革命党员的共同斗争的道路,财产的没收和搜捕时急剧的枪射,是多么地引人入胜啊!
"我从前为什么加入的,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他自己,可是找不到回答.
那一定不过是在年少气盛的时候他的血燃烧起来了.
他很想来一个叛变,那么他就可以得到一个愉快的、自在的生活.
但是一股热劲儿过去了.
他一度被激动起来,及至到了冷而潮湿的监房里,他的血冷却了.
安东诺夫觉得把戏已经玩过,现在他要来偿还了……一个沉闷灰暗的早晨,清算的日子已经来到.
一个秃头的审判官问他:"你为什么抢劫杀人凭了谁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安东诺夫回答不上来,讷讷着,后来嘟嘟噜噜地乱说了一些粗野的话.
"你是属于什么党的呢"审判官粗涩的声音问道.
"什么党吗社会革命党.
"为了这,他们给他十二年的徒刑.
我为什么跑进这一堆里来呢他奇怪着.
二彼得·托克玛考夫被送到另一个监牢里去了.
安东诺夫独个儿留下来.
他的眼睛陷得更深,他变得简直很少说话了.
可是他·65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并没有忘记他朋友的话.
他不再避开讨论的场合;他坐在那儿静听着,从别人思想的断片里他起始织造着自己的梦想.
有一次在冬天,作完了苦工之后,一个睡在他邻床上的人到安东诺夫身边坐下来.
他是圣彼得堡蒲提洛夫工厂里的工人.
一个布尔塞维克.
政治犯和罪囚们都喊他做蒲提洛外兹①.
他长得瘦小,可是他的筋肉却是异乎寻常的.
他的手非常有力;如果他握你的手,你就会疼得叫起来;如果他轻轻地打你一下,就会留下一块伤痕.
"有时候我连自己都弄伤了,"他轻轻地敲打着说.
"瞧,我想逮一个苍蝇,我就在自己额上打了一掌———于是眼底下什么都发了黑.
"安东诺夫尊敬他就像尊敬每一个强壮有力的人一样.
并且蒲提洛外兹是忠实的、直爽的,他的意见被他的同志们所重视.
就是监狱的当局也都对他很小心很谨慎的.
"哎,你在想些什么你从不开口.
""我不想空谈,"安东诺夫干脆地回答.
他很不高兴,他头疼.
"可是你沉默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就像把一个水桶丢在井里一样.
你固执着你的意见,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固执着他的———门希维克,布尔塞维克,社会革命党———可是等到审判的时候就只会胡说八道.
""你听见过一个家伙他说他叫列宁的吗""是呀.
""哎,我听过他讲话,并且还读过他的书.
他跟这一群只会说说戆话的家伙简直不能比较.
你相信吗"安东诺夫作一个轻蔑的手势.
蒲提洛外兹吸着一种气味辛辣·752·孤独①蒲提洛外兹即蒲提洛夫厂里的工人的意思.
———译者的烟,淡紫色的烟雾在床榻上缭绕着.
"还在寻求着真理吗,你"安东诺夫恶意地说.
"好罢,真理的种类就像这儿的人那么多.
你可以辩论到哑了嗓子,并且想着要弄死沙皇,可是他却依旧活着,简直就没有想到死.
他要比我们谁都活得长久哩.
""你当真是这么说吗""像命运一样的真确!
""他真会活那么长久吗""这一点也不可笑.
沙皇有的是权力哪,———我的孩子!
他有这个———你瞧———我们的镣铐,"安东诺夫使铁镣子铿啷铿啷地响着.
"可是你就只会发明一些不同的字眼.
往砖墙上碰脑袋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告诉我们你要怎么办呢,那么,说下去呀,"蒲提洛外兹用斜瞥的目光催促着安东诺夫.
"我计划走另一条路.
我要拿着手枪和炸弹去把沙皇的整族和他底下的群队都从地面上洗刷了去.
""哎,小伙子,列宁不是这么说的.
你必须用另一种方法去作.
""啊,对了,两个党员要组织三个委员会罢,我想你的意思是还要在树林里的小组研究会上读读宣言吗""你听我说,我的孩子.
在一八九八年我们工厂里只有差不多八个人参加小组研究会———在树林里,像你说的那样.
等到一九〇五年就有二百多人.
什么样人呢绝不像你,我可以告诉你.
拿我来当一个例子罢,"蒲提洛外兹摘下他的眼镜来擦着.
"我现在五十岁,三十八岁的时候才学习读书写字.
你瞧我并不像你那样,坐在那儿等待阳光.
我学习.
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得有用了.
你必须注意你四周围正在进行着的事情,小伙子.
现在无论什么地方都已经听到我们的呼声了.
那么跑到树林里去或是·85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组织委员会也到底还是有意义的!
""啊,我已经让你喂饱了,爷爷.
"安东诺夫插进来说.
"我注意地听着你们,听了六年,原来你们只不过是一堆咯咯不休的肠子,它使我伤了心,不想再听你们的了.
哪儿我都看不见一点光明.
我们都会在这儿劳苦死的……"于是安东诺夫就躺到坚硬的、恶臭的草铺上去.
三可是突然地,革命来到了!
回到家乡去的道路上充满了花、歌声、赤红的旗帜和擎着眼泪的狂欢的面孔.
在唐姆包夫的一个慈善跳舞会里,安东诺夫出卖他镣铐的碎片.
肥胖的手指带着好几个戒指,在满盛着钱票的匣子里瞎摸着,扯出十个卢布的票子来给他们的"弟兄"———兵士们.
在那些日子里安东诺夫是一个英雄.
光荣使他的脑袋转了方向.
"这才是那个本质呢,"他想.
"我们受罪,耐心地忍受着辛苦,可是从那里面才获得了幸福!
"他瞧着他的同志们在世界上高升起来,作了部长和次长,把握住报酬最优、地位最显赫的职务.
这些昨天的囚徒现在都变得矫健而且红润了,起始用一种更其幽闲的样子走路.
有些人甚至肚子都鼓了出来;另一些人说话也变了样子.
他们不再说一句简单的话———而是严肃,胜利而且庄重.
那些还没有能够抓到一件大的职务的朋友,自然还可以认得出来,然而却用一种谦逊的语调说话.
他们永无一点空闲的时间,总是在忙着,国家大事紧紧地压在他们的身上.
再有一些人就谁都不认得了.
魔鬼晓得怎么一来———一个一辈子穿着破碎的平民服装的家伙会突然穿起一件外衣,一条马裤、靴子和一支挂在皮带上的手枪.
他也许是一个将军一个团·952·孤独长———或是一个军需官党的机关是在一种永远的狂欢状态之下.
"我们,社会革命党,"———"我们,革命的真正的斗士,"———"自由胜利的俄罗斯的地域"———"自由"———"权利"———"土地"———之后是"万岁,万岁"……没有穷尽的一些"万岁.
"嘈闹跟辉赫使安东诺夫全身颤抖起来.
"啊哈!
"他想.
"我们到底找到生活了!
我一定可以做唐姆包夫全省的委员.
此后,我将迁到彼特罗格勒去.
去发命令,去使每个人都知道,———于是我就有名了!
"突然这些梦想都破灭了.
安东诺夫被任命为唐姆包夫第二区民团的副团长.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他们都在开他的玩笑!
什么地方都有人谈着这桩事,在省里和圣彼得堡的高级机关里.
然而像民团安东诺夫这么一个极其平凡的家伙,这已经够好了.
这件事给他增加了不少权威———他可以捉打贼人.
今天省民团团长布拉托夫和一个社会革命党党委会的委员命令安东诺夫在律师费多罗夫的家里会面———为了这种原因,安东诺夫不太高兴.
他现在等待他的上峰已经等了整整一个钟头了.
律师的家里很静,你可以听见一只老鼠在地板下面抓搔着,窗子外面———就只有风跟雪.
……墙上的钟单调地、无聊地滴嗒着.
一些无聊的思想穿过他的脑袋.
四门铃响了两次,愤怒地.
门轧地开进门廊里来,在那儿人们脱掉外衣,一面喘着气,还低声哼着鼻息.
安东诺夫顺顺头发,又拉拉上衣.
律师是一个有胡髭的人,穿得非常庄重,一点毛病都挑不出·0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他走经客室,一面走一面招呼他的客人.
"一会儿我就来陪你,就只一会儿!
"一个矮胖子,布拉托夫,跟着主人走进房子里来.
相伴着布拉托夫的那个人安东诺夫并不认得;他长得高高的,有着灰色的头发,高起的眉头,和一束长胡髭,作成哥萨克人的样式下垂着.
"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布拉托夫说,替他们俩人介绍,"这是彼得·伊凡诺维契·斯托罗折夫,区委员.
住在德甫里基.
记住他了罢他是跟我们一道的,并且还是一个要人呢.
""常常到我那儿去玩罢!
"斯托罗折夫很镇静并且动听地说.
"我总是非常欢迎您的.
""那么,现在,彼得·伊凡诺维契,"布拉托夫又转向斯托罗折夫去.
"布尔塞维克在圣彼得堡得势了.
这是事实.
我们必须把什么都准备好.
你在你那一区里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你一定得到乡间去增进我们跟人民中间的联系.
我们谈过的那些你统统记住了罢那就好啦.
告诉他们———从党委会里———叫他们统统要准备好了.
""好罢,"斯托罗折夫静静地同意说.
"我现在想去瞧瞧律师.
我是为了一小块土地来的.
我想看看契据.
我买下了湖边的一块地———从当地的地主那儿.
"布拉托夫笑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忙呢,彼得·伊凡诺维契无论如何那总是你的了.
""一点也不错,那总是我的了.
不过这样到底更稳当一点;如果再付了钱,那就完全有了法律的根据.
"斯托罗折夫伸出手来,先跟布拉托夫握一握,再跟安东诺夫握.
"有功夫去瞧我们罢,我们那块儿可好着哪.
"布拉托夫和安东诺夫被留下来了.
那个头目点起一支短短的·162·孤独烟斗,丢掉了火柴,走到那面的绒榻边去坐下.
"你晓得为什么我们跟你约定在这儿会面吗,亚历山大今天早晨党委会里开了一个会议.
你被任命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去作.
你要到琪尔桑诺夫去作乡下民团的指挥官.
你愿意吗"安东诺夫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一种色素染上了他的面颊.
"什么都要破坏了.
"布拉托夫继续说.
"现在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布尔塞维克都占了上风.
照时行的谣言推断起来,明儿个我们就都在人家手掌底下了.
上边的指令让我们准备自己的力量并且搜集军需品.
懂得罢在琪尔桑诺夫,他们全都是你的朋友.
你认得彼得·托克玛考夫吗""我的确认得.
"安东诺夫凶狠地笑着回答说.
"好罢,我们就要把你派给他们.
那里还有露施齐林、祖叶夫、叶哥尔·伊洵、普鲁日尼考夫和达维多夫———你们都是一块儿的,不是吗"安东诺夫点点头.
"派他们到较大的村落里去!
"布拉托夫命令道.
"找几个人叫他们去找寻可靠的群众.
搜集军械,并且要好好地保管着.
准备好:有一点新的进展我们就会让你知道.
你还要注意,亚历山大,只要你尽力去做,我们就会报酬你许许多多.
你懂得吗你到那儿尽可以任意去做———我们给你充分的自由.
只不要有一点闪失.
如果你跟狼在一块你就要像狼一样地嗥,而等到你要抓住它们脖颈的时候,那就去抓住并且一定不要闪失了目标.
""我尽我的力量罢,"安东诺夫咬着牙说.
"你放心.
我不是傻子.
""好啦,那么,第二件事情.
今天夜里,有一件小事要作,可是———要非常、非常巧妙地去作.
在市政府院子里有无数的莱福枪.
今天夜里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弄出来,等到明天就太晚了.
我们就打算把它们送给你———在你那新地方你可以把它们藏起·2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
我已经告诉了李昂诺夫,他是担任守卫的.
他会派人来.
早上两点钟在你那儿你就可以全都遇见了.
"这时候,他们的主人走了进来;一股优美的芳香散布在房子里.
"喂,我好歹闲出来了———来陪伴你们!
玛沙,来点心啊!
""啊,千万不要,今天不要给我们预备点心.
你知道为什么———还是让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那么我们就可以谈公事了.
""不,真的,我们真不要吃,"布拉托夫抗议道.
可是侍女却已经捧来一个盘子,盛着一瓶酒和一些吃的.
"瞧这儿.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积蓄!
专为了招待我们亲爱的客人的,"主人声势隆重地说.
"每位一杯,至少喝一杯.
"布拉托夫谈着,主人和安东诺夫听着.
谈话的主要意思就是从此以后费多罗夫先生跟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必须互相信任,并且所有从费多罗夫家里转去的对安东诺夫的命令一定要确实地执行.
并且,为了使事情更稳当一些,将来安东诺夫就要叫费多罗夫做高尔斯基,而不要再叫他费多罗夫了.
为了在路上暖和一点,他们吞下了第四杯酒去,于是客人们走出去穿起外衣来.
"他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吗"当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费多罗夫拉住布拉托夫低声地问.
"这家伙啊哈!
一个大人物!
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
这种人只配填炮口!
我们紧紧地约束住他,他也许还会有用.
我们现在要派他到琪尔桑诺夫去做民团的指挥官.
他到那儿去顶方便:又光荣又有权势.
军需,人,我们正在准备一切了!
"布拉托夫狡猾地狂笑起来.
在门廊上费多罗夫把安东诺夫拉到一边,问道:"你就要到琪尔桑诺夫去啦不知道你是不是高兴顺便作一点小事,呃,肉啦,奶油啦,或是鸡蛋啦"·362·孤独"我总会给你带回百把个鸡蛋来.
"安东诺夫笑着说.
"嘻嘻———我需要整千的,呃……再见面时再说罢,我要减价出卖或是送人的.
""再会罢,"安东诺夫回答说,自己心里想:"多么混蛋的家伙呀!
"五……第二天早上布尔塞维克们宣称在市政府的院子里有许多莱福枪不知道被谁或是谁们搬走了.
在会议里交互热烈地攻击着.
报纸不惜用冗长的篇幅去批评政治上敌对的形势.
不同的政党组织起一个委员会又一个委员会,来调查这个事件.
照市政府的指令组织起来的委员会里有布拉托夫、安东诺夫和一个布尔塞维克的代表.
他们整整干了三天,无效地询问着守卫的人,铁路员工和民团的团勇.
莱福枪竟丢失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些倒霉的莱福枪是否真正存在过都是很成问题的,"登载着那个委员会的报告的社会革命党机关报的评论说.
"看起来这不像是布尔塞维克假造的事件,并且在这后面不会有什么阴险的图谋吗"六一个星期之后,安东诺夫离开这儿到琪尔桑诺夫去.
那是阴湿的十一月的天气.
市镇还像往常一样的沉寂;风在街筒里奔驰着;武装的巡逻兵走来走去.
布尔塞维克已经得势了.
在唐姆包夫省的南边,在低下的池沼和水流中间,遥远的特列斯琪诺村跟世界隔离开去.
远在第一次革命之前,特列斯琪诺的富农们已经和社会革命党混在一起了.
不止一次地安东诺夫避开追赶他的人们,藏到特列斯琪诺附·4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近的丛林里去;他认得每一条小道,洛帕汀迦河的每一个拐弯,湖沼里的每一个小岛,村子里的每一个农民.
特列斯琪诺的农民也都认得安东诺夫,并且还不止一次地帮忙他避开危险.
就在这儿,在特列斯琪诺草地的安全的地方,他集合起在荒野里闯来闯去的逃亡的人们.
七月的气候朦胧地浸润着这整个的世界.
天气是炎热的.
稞麦的穗子渐渐地变重了,从果园里飘来苹果的香味.
牛虻在洛帕汀迦河上疯狂地飞舞.
空气燥热而且窒息.
在河流的右岸上,人们从早晨就聚集起来了.
那些穿短棉袄和穿长军装外套的人,偷偷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们显然有许久不曾洗脸———从矮林里爬出来,看见别人都跟自己一模一样,就凑到一块去了.
中午时候,在草地上有将近二百个饥饿的、脾气暴躁的人,武装着他们随便可以抄在手里的家伙.
太阳起始西沉的时候,一队骑马的人涉过洛帕汀迦河.
湿淋的马匹驮着它们的骑者———安东诺夫的将近四十个人的"队伍"———到河岸的润泽的草地上来.
整个的一队都一律地穿着皮紧身、红马裤和红帽子.
所有的骑者除掉安东诺夫、托克玛考夫和伊洵,都跳下马来.
逃亡的人们围住安东诺夫的骑兵,指划着他们的皮紧身,抚摩着他们的马革酋,赞美着他们的莱福枪,用舌头作着低微的咯咯的赞叹声,恍惚地念着咒语.
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安东诺夫细细地体察着这一群野蛮的无赖汉,他们像老鼠似地在洞穴里躲避着红军和白军的哨兵,而准备为了饭和"月光"一般的沃特加去作出一切的事情.
"都是些生手罢,他们"伊洵低声跟安东诺夫说.
"他们也许会把你领到魔鬼的舞蹈里去呢.
"他破口大笑起来.
"你好不好跟他们谈谈"安东诺夫转身向着托克玛考夫说,·562·孤独他正在愤怒地睥视着人群.
"顶好还是让叶哥尔加去作,他是个耍嘴巴挂的好手.
去跟那些乌合之众谈一会罢,叶哥尔.
你的话他们懂得顶清楚.
""那么好罢,"伊洵磨着牙齿说,他的脸颤动着,"总有一天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来呀,注意!
"一个穿着一件奥地利破外衣的没有刮胡髭的瘦家伙高喊着.
"你们这些私生子们和军官们,让我们一起呐一声喊罢!
"逃亡的人们高喊着,傻头傻脑地聚拢来.
他们知道为什么安东诺夫把他们聚集在这儿,他们以前也听见过他,并且已经猜出这位新的头目正需要着人手.
伊洵,约束着他那不安静的马,起始说话.
他洒下了一大串的笑话和双关的语句,还毫不吝啬地说了许多脏话:这一群污秽杂乱的人搔抓着,会心地笑着.
离人群不远处,一个厚嘴唇的小伙子和一个长胡髭的农人坐在一棵矮树底下.
小伙子一面忙着捉他衬衣里的虱子,一面倾听着伊洵的演说.
"又是一个!
"当他在蒸发着汗臭的破衣服里摸索时,他这么搜寻着.
"我们的虱子就像罪恶一样多,而一盆卷心菜汤加点儿羊肉对于我们是一点坏处都没有的,我想.
不过———他们不会骗我们吗,上帝你觉得怎样,毕亚特鲁哈只瞧那个家伙的脸蛋罢———红得像血一样.
我打赌他一定有他的一手呢!
你看怎么样呢,毕亚特鲁哈听啊,他答应给我们红裤子和皮紧身了.
可是———愿上帝把你的灵魂吹到地狱里去———我们得替他打仗!
哈哈,我的孩子们!
万岁!
"这个家伙喊起来,摇着他那生满了虱子的衬衣.
于是大家的声音都一同喊叫起来.
伊洵大笑起来,在安东诺夫的耳朵边喊了一句什么;安东诺·6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夫不高兴地蹙着眉头.
一阵兴奋过去之后,安东诺夫命令所有曾是军官的和没有受过训练的军官都到前面去;他们统共有十二个人.
安东诺夫和托克玛考夫骑着马走向他们去,而伊洵却还留在这儿回答逃亡人们的询问.
安东诺夫队伍里的另一些人把逃亡的人们分成组,列出表来.
"安东诺夫和我———我是贫农联盟省委会的主席,"托克玛考夫告诉那些军官说,"接到社会革命党唐姆包夫省委会的命令,要我们对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宣布一个叛变.
两条路你们可以任意选择一条:不然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去反对共产党,不然你们就死在森林里随便一个地方.
怎么样"军官们一声不出.
托克玛考夫和安东诺夫等待着,他们的马不安静地动着,草地上的阴影越来越长了.
寂静终于被一个长着灰白头发,在腮上有着一个疤痕的人打破了.
他穿着挺干净的外衣.
"我可以问一声吗,"他说,"你们想跟谁打仗呢布尔塞维克们有枪械、人和军需品.
而在这一群乌合之众里,一百个象鼻子也摊不到三支枪呀.
""我们已经有了一万支盒子炮、手枪、弹药筒和机关枪,藏在湖边上和森林里,"安东诺夫回答道,"我们很知道你们不能空手开火.
我们还有很多人呢.
善良的、结实的农民已经受到剥夺了.
共产党们害苦了他们,他们马上就要喊叫出来.
善良的、结实的农民们会跟我们一道,这就是我们军需品的来源.
""不过他们真的愿意跟你一道吗这是很成问题的.
"灰白头发的人固执着.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们是他们的一党,"托克玛考夫说.
"啊,好罢,让我来闯闯运气罢.
握一握手,"灰白头发的人说.
"从前我是跟魔鬼在一起打过红军的.
"·762·孤独"你曾痛恨过他们,是不是"托克玛考夫问,他的眼睛发着闪光.
"对啦,我是恨过的.
""这才真是一条狼呢!
"托克玛考夫低声对安东诺夫说.
"我们怎样来称呼你呢"他问那个灰白头发的人.
"雅阔夫·瓦西利哀维契·沙菲罗夫.
我是一个伍长,曾得过圣乔治勋章.
我现在隐藏起来是因为有一次生了气打死过一个军官.
""我派你做我第一团的团长,"安东诺夫说.
"今天晚上我们再见.
彼得,你在这儿跟他们谈一会,我要到村子里去一趟.
"于是他骑着马跑过洛帕汀迦河去了.
七伊凡·斯托罗折夫,一个德甫里基的农民,他有三个儿子;西芒、彼得和赛尔给伊.
大哥西芒,自从分家以后他就非常的贪婪.
他不走运气,虽然他一声不响地苦苦工作,虽然他白天黑夜地在田野和场园里操劳,变得憔悴而且忧郁.
在每件工作上都竭尽了精力———然而他的贪欲却依然折磨他好像疾病一样.
顶小的,赛尔给伊,被征去服军役了,后来就进了海军.
当他们平分家产的时候,前半所房子和两只羊分给了赛尔给伊.
这个水手就把它们交给二哥彼得去照管,临走时他说:"以后我们还可以认得出来的.
"只有彼得弄得很好.
人们说:"彼得·伊凡诺维契真是幸运.
他会把运气叫转到他那儿;他的肩膀上都会长出头来呢,那个家伙.
"他娶了普拉斯考维亚·瓦西亚宁娜.
虽然她的一家都是穷光蛋,但他一点也没有作错.
普拉斯考维亚有无数的兄弟姊妹.
他们有的替彼得·伊凡诺·86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维契打扫牛棚;另外几个半夜里替他喂马;第三组替他看孩子;第四组做一些零碎事,不管轻的还是重的.
这是互有利益的:瓦西亚宁家的孩子们底肚子里总是灌满了斯托罗折夫的菜汤,而他们底劳苦的工作也使得彼得·伊凡诺维契的仓库充塞得爆裂起来.
斯托罗折夫自己也非常卖力地工作着,像能干的女人一样;他按时起床,睡觉睡得很晚.
他很贪婪,有着一种计较的、固执的贪欲.
在星期日和节日,彼得·伊凡诺维契就到格里亚斯诺惹的市集去,做羊毛、葱、胡瓜和亚麻的买卖.
如果他自己没有什么可卖,他也要从邻居那儿买来,去赚一笔小小的利钱.
除此之外,彼得·伊凡诺维契还喜欢把粮食种子,面粉甚至一匹马借给村子里柔顺的家伙.
后来这些柔顺的家伙就都到斯托罗折夫的田园里来工作,当作欠债的偿还.
他们甚至给他磕头,叫他做主子,"如果不是您可怜我们哪,我们早就饿死了.
"斯托罗折夫并不把钱蓄积下来,他宁愿把它们借贷出去.
他放出每一个戈贝克,每一个卢布.
他用机器和特种的牛马来经营他的田庄.
人们艳羡地叹息着.
很早以前斯托罗折夫就看上列毕亚致湖畔的那几亩肥沃的田地了.
多漂亮的地呀!
他计算着他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庄,建起一座大的房舍,设置一个花园,花园的四周种一圈白桦树,盖起栅棚、仓廪和下房,并且把大粒的稞麦、金黄的燕麦和棕色的荞麦都储藏在仓库里面.
那是一块很合适的地.
它吸引他,诱惑他.
"到那时候,洗涤牛马的水在我就好像丢掉一小块石头一样,"他想.
"我再也不怕旱天了;这块地种起花草、卷心菜或是胡萝卜来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常常骑马走经那儿,并且从高土墩上下望着那展现在他眼底下的几亩地.
·962·孤独他知道这儿的每一处边界,他已经决定在哪儿耕种什么,哪儿安置牲畜的栅栏,在哪儿洗涤它们.
土地,他父亲的一生跟他父亲底父亲和祖父的一生都是花费在土地上,他们都是紧紧地抓住每一分寸.
"我们是依靠土地的,"他常常跟他的邻居们说,"靠了土地我们才填饱了肚皮.
谁有土地谁就有权力.
如果我有一千个迭斯亚丁①的地,我就是一个皇帝了.
"他常常在梦里看见它们,———那几千个迭斯亚丁———一望无际的平原沃土,穿通着溪流,点缀着树木,肥沃而且丰饶的土地———而他就是它们的主人.
他,彼得·伊凡诺维契·斯托罗折夫大踏步地走在上面,那沿着阳光的土地,连边际都望不到.
土地———他喜欢用手从地下挖起一些散碎的土壤,用手指捻着它们,闻嗅着,甚至尝它的滋味;苦涩而细密的土壤.
那里面有着一切———荣华、富贵和权力.
"什么都要变,都要丢掉的,"斯托罗折夫议论道.
"人们来了又去了.
可是土地抓在一个好农人的手里却永不会跑掉———它活着———永远地.
……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土地更可宝贵的了.
"他想多耕种一点,多占有一点,把它们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筑起高高的篱笆,提防着别人,豢养着凶猛的狗日夜地守卫着.
如果有谁竟敢来侵犯了他的土地、他的权势的话,那些狗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他但愿有更多的儿子住在更多的土地上,并且占有它,那么所有的人就都要仰起脸来瞧他们,并且因了他们的权势而尊敬他们了.
他总是贪图着土地.
他常常跑到邻家的地上,嫉妒地叹息·07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迭斯亚丁是俄国的一种面积单位,约合一平方俄里的一百零四分之一.
———译者.
着,自己心里想道:"啊,只要我有了这块地.
只要我有了更多的一点.
只要让我坚定地站上去像一个主人!
那我可真就像个人物了.
那么所有的农民就都要仰起脸来瞧我,所有地方上的官吏也要见我害怕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小视他们所有的人———农民的呆笨和官吏的贪婪.
当赛尔给伊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他很喜欢静听他所要说的话.
赛尔给伊给他哥哥带来了许多犯禁的书籍,彼得读着,并且用他自己的意思解释着.
白天在花园里一个寂静的地方,他跟那个水手长谈着关于沙皇的事.
他自己的意见认为那个混头混脑的家伙,沙皇,一定得赶走而把政权交付给一个像他这样坚强而又善于打算盘的人.
战争只不过刺激了一下斯托罗折夫.
在日俄战争的期间,他把他的舅子,酒鬼阿德利安藏匿了两年,为了避免兵役;而听到本国战败的消息时,他也只是恶意地笑着.
一九一四年,他也没有胜利的确信.
他欢迎了革命.
一九一七年的五月,他到唐姆包夫去了一趟,回来时衣服上束着一条红绸带,并且获得了"区党部委员"的等级.
他加入了社会革命党.
他觉得很合适.
"这是农民的党,"他说.
"它要起来为我们作事,为了所有自给自足的农民.
"他骑着马去出席大会和讨论会,练习说话和听话,作种种的允诺并且实践了它们.
当人们还在小声谈着革命的时候,斯托罗折夫就骑马到邻村的地主那儿,把他吓得摸不着头脑,谄媚他、恫吓他、一钱不费地弄到了他在列毕亚致湖畔二十个迭斯亚丁的土地.
对于斯托罗折夫这是一个兴旺的年头.
稞麦和燕麦都收获得·172·孤独那么多,简直连仓廪都快要充破了.
母牛生了牛犊,牛犊都很旺壮,他给母马配了纯种的雄马,他的猪也都很肥.
那年秋天彼得·伊凡诺维契被选为出席国民大会的代表.
他又到唐姆包夫去了一趟,访问了许多社会革命党的党员,看见了好多好多人,记住了好多好多事情.
当他回到德甫里基来的时候,他显得更其年轻了.
列毕亚致湖畔地产的契据装在他的口袋里;费多罗夫替他策划了整个的事情,一切都按照着法律的手续办理了.
他的梦想实现了.
又有了许多谣言,关于布尔塞维克和一次新的革命.
可是斯托罗折夫并不注意这些.
年头太好了.
他趾高气扬地在村子里走着,脸上带着自尊的笑容,他跟农民们握手,一开口就说:"我们是为了俄罗斯的农民呀,你晓得.
"斯托罗折夫命令农夫们不准稍损地主的产业.
他从许多不痛快的事情里救济了地主并且还帮了他的老朋友,例如樵夫菲利普,当农人们为了报复他的贪吝和苛刻要在他的房子上放火的时候.
十二月里斯托罗折夫听到了革命.
正月里他赶去出席国民大会,可是马上就回来了:布尔塞维克已经解散了那个会.
到第二年二月里,他的麻烦来了.
……赛尔给伊回到家里来要他的前半部房子和羊.
羊倒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对于彼得·伊凡诺维契两只羊算得了什么呢———可是那个水手把东西全抓在自己手里,还要去鼓动穷人和士兵们.
彼得·伊凡诺维契住惯了这所房子,就把它看作自己的了.
他忘记了在他弟弟的羊身上烙个记号,那么现在他怎样能够把它们从自己的羊中间分别出来呢况且他决没有意思要把权力交给他的弟弟以及他底同志们.
当他的弟弟提起湖边上那块地来的时候,彼得·伊凡诺维契大怒了.
·27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怎么我连地也要放弃吗给谁呢为了什么原故"但是他们拿去了斯托罗折夫的半群羊,三匹马,仓房里的粮食,夺取了他的枪械,撕毁了他那"区党部委员"的证书.
年青的瓦西亚宁家的小伙子都不替他工作了.
只有一个孩子叫做楞迦的还留在这儿,像往常一样地替他做事.
他从小就被带到斯托罗折夫家里来,他的母亲给这位农人磕头,哀求他可怜她的穷苦,收留她的儿子当一名田庄上的小工.
他对于那些住在混人的末路(这是一条街的名字,在这儿顶穷苦的农民们度着他们可怜的生活)上的下流人,是并不爱惜的.
不过他倒是挺喜欢这个小孩.
他长得很聪明,眼神灵活,并且非常顽皮的.
斯托罗折夫踌躇着,好像要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是后来终于答应了收留他.
除了千恩万谢之外,楞迦的母亲替彼得·伊凡诺维契在礼拜堂里燃了三支蜡烛.
斯托罗折夫为了一点小事就毫不怜恤地捶打楞迦.
甚至当他并没有犯过的时候也要挨打,只要他偶尔在他主人发脾气的时候冒犯了他.
小孩子们常常喊楞迦做"挨鞭子的",直到有一天他揍了一个叫做撒式加·齐里金的比他大五岁的大孩子,打碎了他的牙床.
大家才不敢再喊了.
楞迦在这一家里长大起来好像是第六个儿子似的.
斯托罗折夫对于儿子们从不关心,就是对于顶小的考尔迦他也是一样.
较大的孩子们都在田野里找到了工作,靠了工作他们从父亲那儿挣到面包.
他们跟他们的父亲一样,都是高大、沉静而且能干的孩子,又是很好的工作者.
每人都有两颗机灵而含恶意的眼和一双紧握一切的贪婪的手.
"再多给我几个儿子罢,妈妈,"彼得·伊凡诺维契跟他的老婆说.
"啊,你多么圆肥呀.
……再多给我生几个儿子———好替·372·孤独我作工.
我们老来就不会挨饿了,无论哪一个也会给我们一个角落蹲蹲的.
"普拉斯考维亚总是在一种惊人的速率下生育孩子.
"他们跑出你的肚子来像子弹一样,"彼得·伊凡诺维契大笑着说.
"哎,那里边一定还有好多不熟的罢,妈妈.
"可是考尔迦的出生却是很艰难的.
普拉斯考维亚躺着,脸色发青,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的嘴唇痉挛地一抽一缩,她的身体在极度的痛苦里扭歪着.
不知是因了彼得·伊凡诺维契的心软下来了呢(那时候他的前额上冒着一粒一粒的汗珠),还是在他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替他老婆颤动起来了———不过无论如何,当考尔迦尖锐地哭着从他母亲的子宫钻出到寒冷而晴明的十二月的光线底下时,斯托罗折夫竟而忘记了说他那句通常的话:田庄上又添了一个新手了.
第一次真正的父亲的欢欣充满了他的心.
彼得·伊凡诺维契通常总是冷酷而沉寂地呆在家里.
只有考尔迦的蓝眼睛和清朗的笑声使他父亲沉郁的日子欢跃起来.
有时他会爬上他的膝去,用他那抚爱的拙笨的小手触弄他的面颊,而当他父亲也用他那黑色的厚胡髭触弄他的时候,他就会笑得喘不上气来.
他像一只小猫———柔软、可爱而且闲适.
他常常跑到父亲跟前,站在那儿把头仰到后面去.
任何人将永不厌倦地俯视着他那双蓝眼睛,像一个未经风暴骚扰的森林地带的池沼一样的清朗、明静,在那儿只有太阳照耀着,还有树林的顶枝连连地摇着它们翠绿的鬃发.
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考尔迦顶喜欢那个田庄上年轻的小工.
而楞迦也喜欢考尔迦,跟他在一块玩,教他骑马.
四岁的时候,这个小孩子已经可以抓住马鬃自己骑了.
而马也好像知道是谁用了软弱的小腿夹住了它底脊梁.
·47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也许就是因为斯托罗折夫知道了他们俩互相的情谊,所以当大家晓得了楞迦的哥哥李斯特拉特加入了布尔塞维克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楞迦赶走.
楞迦呆在那儿像没有事的一样;一切照常.
他经常独个儿做三个人的活,像往常一样的快乐,夜晚到街上去闲逛,在草垛后面追逐女孩子们.
斯托罗折夫知道楞迦的勇猛,于是翘起一个警告的手指来说道:"呃,为了女人的事,他们可会揍你哪,你这狗养的.
""谁要揍我"楞迦笑了.
"女孩子们自己愿意跟我玩嘛.
"楞迦会心地笑着,可是彼得·伊凡诺维契却恶意地吐一口唾沫走开了.
一面还咆哮着:"小流氓,一个十足的无赖;早晚要倒霉的!
"遭遇过秋天的不幸之后,彼得·伊凡诺维契把田庄上的事情丢给他的舅子阿德利安和年轻的楞迦去管理.
苍白头发的阿得利安终日跟他自己咕哝着,楞迦在场园上唱歌,而彼得·伊凡诺维契坐在家中近门边的角落里的一条凳子上.
他那硕重的手掌放在桌子上,他从《圣经》里读一节并且背诵一节,从那里面找寻革命的罪谴.
"这儿就是预言者说的,"他说.
"他们只能统治八个月的功夫,之后米海尔亲王就来把他们赶走.
这儿还有米海尔亲王哪.
他也许是罗曼诺夫家的,他也许是一个破落的贵族,不过,活见鬼,他总比我的令弟赛尔给伊强得多啦.
"他除了礼拜堂哪儿都不去,永不跟他的兄弟们说话,对待儿子也是暴戾而且蛮横.
除了考尔迦例外,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八斯托罗折夫跟一个信差在仓房里秘密地谈了很久.
直到夜里·572·孤独他才看着他向来路回去了.
于是叫起楞迦来,吩咐他一清早就要备好马匹.
"我们到哪儿去呢""到月亮上去,"斯托罗折夫训斥着说.
"你的事情是备好马匹,而我的事情才是计划着到哪儿去哩.
""坏脾气的老东西,"楞迦对他自己说.
"去嚼你的破布片罢———你就只会这么干的.
白头的老鬼!
"楞迦惋惜地想着李斯特拉特怎样要带他一同到沙利特辛去.
楞迦并不想去:他跟这个村庄,跟彼得·伊凡诺维契过得惯了,常常在深夜里跟女孩子们一同出去玩,还跳进牧师的果园里去摇晃苹果树,随后就爬在地下的草地里寻找熟透了的水汁丰富的果子.
他拒绝了同他哥哥到城里去,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庄.
但是楞迦还有别的原因不愿意走———他的爱人住在格里亚斯诺惹.
她有一束轻柔的长头发,她叫做纳塔沙.
从前在有市集的日子,楞迦常常到格里亚斯诺惹去,跟斯托罗折夫一同,有时也偶尔自己去.
这孩子爱上了这个女孩,可是他的求婚却没有效果.
她愿意跟他一同出来走走,听听手风琴的歌声.
她甚至让他围抱住腰身,她喜欢接吻,可是她永不同他到草垛后面去坐,她晓得应该怎样保持住自己.
"你怎么能配跟我在一块呢"她对楞迦说.
"你有什么好处你有金钱或是田产吗你只不过是斯托罗折夫田庄上的小工罢了———那么让我做什么呢———做他的厨娘还是什么去再另找一个罢,我的孩子!
"然而她爱他,更其倒霉的是他知道她爱他.
可是她坚决而且勇敢,并且还有一副锋利的口齿.
他不能不想她,他没有力量把她忘掉.
楞迦叹气,对自己发怒,可是仍然忘不了她.
不管天气多么坏道路多么糟,他依然要走到格里亚斯诺惹去看纳塔沙.
·67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九第二天早晨下着一场细雨;天空中遮满了灰黯的云彩.
郊野里是冷的.
风刮了起来,田野里虚寂无人,在庄稼割剩的根蘖上乌鸦在嘈闹着.
斯托罗折夫坐在马车上裹在他的外衣里.
在赶车人的座位上,楞迦低声哼一个没有词儿的歌,想着他的纳塔沙.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纳塔沙了,有五个多月———自从斯托罗折夫不再去赶集以后就没有见过.
他痛苦地舍了他的爱人,而纳塔沙却送信来问:"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了你已经另外找到一个了吗""另一个"———真的吗楞迦白天黑夜里想念的只是纳塔沙一人哪.
但是他再也不能到格里亚斯诺惹去了.
这就是一个田庄上的小工生活里顶大的缺点.
现在到底他可以看见他的爱人了,因为这条路走经格里亚斯诺惹.
他主人的目的地楞迦不知道,但那并不使他发愁.
他们不能不在格里亚斯诺惹停下来喂马.
正在他们到达格里亚斯诺惹之前,早晨的细雨变成一场倾盆的大雨了.
他们到得村里时,皮衣服都湿透了.
像往常一样,他们到牧师家里住下.
跟牧师谈了一会之后,斯托罗折夫吩咐楞迦备好一匹鞍马.
三点钟以后他骑着继续前进,把楞迦留在格里亚斯诺惹.
雨还是下着.
楞迦痛快地仰望着,这时候斯托罗折夫呆笨地爬上鞍去.
那匹母马缓缓地顺路走了下去,溅起着许多雪水.
楞迦对他自己笑着,走进来吃晚饭.
两点钟以后,喂过了那匹灰色的雄马,楞迦踱出大门去.
在村子的尽头上,一个手风琴哀声地低诉着,还可以听见一个哀哭似的歌声.
楞迦抬头望望天空,在那儿许多破碎的烟云追逐着.
一会儿月亮隐在它们后面了,一会儿它又钻出来把一抹鬼气的光线散射在茅草的房顶上,泥泞的道路上,和那些疲劳地探出它们枝叶来的树木上.
楞迦拿·772·孤独出一把梳子,整一下卷曲的头发,把帽子极度地歪戴着,向唱歌的地方走去:纳塔沙一定在那儿.
他走到街的尽头;在一家孤零的茅屋前面的木料上坐着一群男孩和女孩.
在这一群的中央,拉手风琴的人坐在那儿带着一股了不起的神气.
拉着乐器,他奏一个"难受的"调子,纳塔沙用低音和着歌词:"多丢脸,多丢脸!
每人要出三蒲特的粮面.
多丢脸,谁遭难又是当兵的欺侮庄稼汉!
"为了不要打断纳塔沙的歌声,楞迦没有使她瞧见.
他在孩子旁边坐下来,让他们吸烟,接受他们回赠的葵花子,一面听着他周围人们的谈话.
……一个穿着黄褐色皮衣服的人在那儿低声告诉他们关于安东诺夫的事.
"穿着红马裤,戴着红帽子,骑一匹亚拉伯种的马.
""他是一个将军呢,还是什么呢"黑暗里一个声音说.
"他不是将军,他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在大路上打劫给送到西伯利亚去过.
""那么,他怎么样呢""骑一匹亚拉伯种的马.
"讲话的人继续说,"去唤起农民来.
'我就是为了你们呀,'他说.
""啊,活见鬼.
……他们都是为了抢我们的粮食,那才是真的呢!
""哎呀,"年轻人继续说,不理会别人恶意的反驳.
"骑着马来回地告诉农民加入到他这一边.
那么他就给他们好马,让他们骑了去打共产党.
""听呀,你们知道新村子里的那个彼得卢哈吗哎,他也随了安东诺夫.
他走了就什么消息也听不见了.
"一个小伙子说.
·87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怎么,他走啦""对啦.
骑着一匹马就走啦.
"没有一个人说话.
手风琴继续奏下去———一个绝望的调子;唱歌的人们互相竞争着.
"哎呀,"穿黄褐色衣服的小伙子到底嘟噜了出来.
"喂,让我们到村子里溜鞑溜鞑罢,孩子们,我们为什么老是这么地坐在这儿呢""村子里有泥哪.
""咳,泥又怕什么呢!
我们不会淹死的!
嘿,女孩子们!
"他喊道,"我们一同绕着村子走一圈罢!
"女孩子们站起来,拉手风琴的人站到行列的前头去,就这么着,一面唱一面笑,他们都穿过寂静的街道走去了.
楞迦走近纳塔沙去,拉住她紧身的袖子.
女孩子回过头来,低声柔和地笑了一笑.
……现在等待的苦楚消逝了,愁闷的日子也过去了,他就在她的身边,她唯一的亲爱的孩子,她渴望着的爱人.
她已经有五个月不曾看见他了.
她靠紧他,从人群里溜出来,拉他回到草垛的后面去.
"亲爱的,"她低声说,拥抱着他.
"楞迦,乖乖,我是多么地想念着你呀.
我想你把我忘记了,丢了我不想再找我了.
"她把她的头俯在楞迦的胸上.
他们分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
在东天边上可以看见一片绯红.
地上蒸发着水气,潮湿的青草经过了昨天大雨的冲击都倒了下去.
"呃,怎么样"楞迦问,当他临末一次吻着纳塔沙的时候.
"我们将来怎么办呢""我要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楞迦,亲爱的.
……我要哀求父亲收留你做一名门婿,也许他会答应的.
如果不行———那么———·972·孤独就是去给斯托罗折夫做活我也愿意干,只要能跟你在一块.
现在,让我回家去罢,楞迦.
不,你不要来,楞迦.
……让我去……亲爱的.
……"中午时,楞迦去找她的父亲,福罗尔·巴叶夫,跟他谈了谈.
福罗尔估量地瞧着楞迦,好像一个农人在买一条牛犊之前打量着那条牛犊一样.
楞迦红了脸,喘着粗气,擦着自己的鼻头,小心地回避开纳塔沙,不看她一眼.
她走出去以后,福罗尔说:"我的生活很穷苦:一条母牛、一匹马和一个挺好看的女儿———这就是我所有的.
"他笑了起来,露出他那烂坏了的牙齿.
"然而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
如果你糟蹋她,我就会勒死你,你这小流氓.
好罢,你就娶了她罢,如果你想要她的话.
我做庄稼活真是够累,那么现在你可以替我做了.
"于是他们双方都同意了.
结婚要在六个月以后.
十四天以后,在吃午饭的时候,彼得·伊凡诺维契回来了.
在他回来之前,楞迦从没有离开过纳塔沙的身边.
格里亚斯诺惹的孩子们不止一次地恫吓他,说要打断他的肋骨.
"瞧那个狗崽子,"他们在街上跟在他后面喊着.
"也许他们那村子里一个女孩子都没有罢———跑到这里追起我们的来了.
""敲碎他的脑袋,那么他也许就不再勤来了.
""我也替你敲碎你的脑袋,"楞迦回骂着.
"我总要把你揍的连牧师都不用找了———直接了当去吩咐你的棺材罢!
"傍晚时候,主仆二人离开格里亚斯诺惹回家去.
斯托罗折夫把他带来的一捆笨重的东西放在马车上,并且很小心地用稻草遮住.
可是楞迦却已经窥见了它的内容,而他所看到的东西使他猛力地吐一口唾沫;因为那是一些用大黑字印就的书籍和宣言.
当·0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们约莫走了三个微斯特①的时候,楞迦回过头来跟他的主人说:"我就要结婚了,彼得·伊凡诺维契.
""啊!
"彼得·伊凡诺维契说,吃了一惊.
"我倒很奇怪是怎样的一位贵妇人钓上了像你这样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无赖""纳塔沙·巴叶瓦,"楞迦骄傲地回答.
"一个顶好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也许是顶好的,可是她却嫁了一个混蛋!
这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呢!
我们得先去打仗,楞迦,打完了仗那么你高兴结婚就可以结婚了.
懂罢先忘掉那个女孩子.
这是紧急的时候,别地方已经打起仗来了.
我们也得打仗———不然我们就要被毁灭了,我们要为了善良和一切而受到摧毁!
"彼得·伊凡诺维契裹在大衣里不再说话了.
楞迦也不说.
他的兴致突然低落下去.
把潮涌的泪水咽到了喉咙里,他向马匹喊道:"喂喂,你们!
动一动罢,不会吗"从这时候起斯托罗折夫就日夜不得清闲.
他在村苏维埃里宣称他被一个彼特罗格勒的机关委托了负责买马的事.
他拿出一张从主持唐姆包夫支部的高尔斯基那里拿到的证书———(那张纸是安东诺夫签发的)拿了这件事情作为借口,他就在每个星期的末尾到区里的各处去游荡.
楞迦也常常跟他一同去.
有时楞迦被吩咐独个儿去送信给生疏的人们,从他们那里他给斯托罗折夫带回来用俚语写的回条或是奇怪的信件———像"天下起雨来了,铁匠打起铁来了",或是"鸟儿飞了,在河里捉住它".
十一有一次斯托罗折夫几乎给捉了去.
一定是什么地方有勒索的·182·孤独①微斯特是俄国计里单位的音译,一微斯特约合一千零五十米.
———译者.
事情破露,或者什么别的事情露了破绽.
斯托罗折夫左右的朋友都遭遇了"柴加".
①受到危险的警告,他逃了.
有两个星期的功夫他在乡野里乱跑着,靠着随手捉到的野味过活,还要十分痛苦地随时掩没自己的足迹.
当他在森林中的一间泥屋里这样生活着的时候,冬天来了.
当天气很坏而他又必须静静地躺在小屋里的时候,斯托罗折夫常会残酷地向他自己笑着,一面回忆着他曾怎样巧妙地欺骗了共产党们.
他靠着他对于所有人们的憎恨生活下去,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安东诺夫的正在招集的军力上.
不断地下了几天雨,小屋里变得非常潮湿了.
有一天斯托罗折夫醒来浑身都湿透了,原来房子里满地是水.
他想燃一点火,可是无效;潮湿的白杨木咝咝地响着,冒一阵烟就完了.
他不能取暖.
他的牙齿颤抖着.
他的腿疼,头也疼.
斯托罗折夫知道自己病了,所以他再也不能在这间小屋里呆下去;他得另找一个过冬的地方.
他决意去找他的老朋友,樵夫菲利普,他那片山林离斯托罗折夫隐匿的地方并不太远.
他沿着几乎看不清的道路,还有许多池沼和苇塘,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跟山里人一同打猎.
有时他陷进泥塘里去,跌倒在冰冷而滑溜的地上,于是爬起来再走,用第六种感觉找寻他的路径.
……他的头比往常疼得更厉害,他忽冷忽热.
他的头昏了,他害起热病来.
他已经快要到达那个樵夫的房子.
可是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他倒了下去.
一个星期之后,他又清醒过来.
一张女人的面孔俯在他身上.
斯托罗折夫想爬起来,可是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按在床上.
·2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柴加,意为"非常委员会"系俄国革命时期处置反革命叛徒之组织.
———译者.
菲利普·伊凡诺维契是斯托罗折夫的老朋友.
他曾跟阿德利安在一个团里服过军役,不过他的父亲———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人———花了一点钱把他很快地弄出来了.
当菲利普从军队里回来以后,他要他应得的一分家产,卖掉了货物和牛羊,去到邻近的乡间做一个樵采森林的人.
他赌咒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富有起来.
菲利普发明了许多规则和章程,使任何人都不能偷他一根树枝,甚至一块木屑.
于是他捉拿偷窃的农民,并且对于每一个被捉住的人都毫无怜恤地逼取罚金.
眼泪不能使他感动,对于诉苦的话他有一只聋耳朵.
一九一七年他几乎被杀.
农民们恫吓他,说要烧掉他的房子.
后来斯托罗折夫救了他.
斯托罗折夫跑来劝说农民们不要理他,跟他闹是丢脸的事;他还恫吓了农民一顿.
他们喊了一阵,谈了许多,然而农民群众的嫉恨心往往是不会长久的.
他们谈出了心里的东西,从此以后也就仿佛忘记了他们的不平.
菲利普过着平静的日子.
直到一九一八年,他藏起了他的钱,已卖掉了他的牛羊,那么当布尔塞维克来的时候,他们从他这里敲不出一点东西来.
军队过去以后,菲利普露出他那乳白牙齿低声狡猾地嘶叫着.
现在他起始要更加厉害地对待农民了.
"我现在是为苏维埃作事了,你们这些私生子,"他说:"他们要给你们自由,他们一定!
""啊,我想现在我们都很清闲了,菲利普和我.
"斯托罗折夫躺在床上想.
他又进入了一场打着鼾声的健康的小睡,几天以来这种睡眠常常来拜访他.
一天一天他增长了新的体力.
他现在可以在房里走来走去,有时他在窗口坐得很久,注视着稠密而幽黯的树林.
许多寂寞的思想在他的心里飘过,他不愿想起霜雪就要来到,冻住了水湾,那时候他就要离开这间温暖洁净的房子了.
下了一场粘湿的雪.
彼得·伊凡诺维契走到院子里去,长久·382·孤独地站在那儿望着树林穿了白色的衣衫;枞树们都是多么听话地把雪的沉重的丧衣披在肩膀上呀.
菲利普终于从车站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俩围坐在茶桌旁边,斯托罗折夫对他说:"我要走了,我的朋友,等一等,不要打断我的话头.
我不愿意让我自己遭到不幸,更不愿意连累了你.
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来.
你可愿意劝告我做一些什么事,或是劝告我到哪里去吗"菲利普静坐了一会,吸着烟.
于是他说,"我不能让你回去.
现在不是你应该走的时候.
我们幸运的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嗅出你来.
喂,注意;离这儿不远有一间小屋.
我知道夏天时候有两个家伙藏在那儿.
他们也许是逃难的人或是———小鬼晓得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是一间顶好的屋子.
如果他们还活着,你就跟他们一块儿;如果不然,那你就自己住着,等到春天你就可以随便到哪儿去了.
我会去看你的;那里存着粮食,我经常供给你弹药.
不要发愁.
我们只要等着下够了霜,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终于来了一场严霜.
松树震响着,房子的墙壁冻裂开来.
菲利普替斯托罗折夫收拾好一双毡靴,一件皮外衣,麻布,一口袋干面包和他的莱福枪需用的弹药.
黎明时他们准备起程了.
将近中午,风刮了起来,森林里风声越来越大,狂风在新插的树木中间吹得雪花团团地转.
马在未经踏过的雪上走着,有时候深深地陷进一个雪堆里去.
他们走了一整天.
天色傍晚的时候,菲利普拉紧马缰叫斯托罗折夫跟他一同到森林那边去.
"你瞧见那棵高松树了吗朝着它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转向左边一直走过那片洼地,约莫得半个钟头.
当你看见橡树林子的时候,一直越过去.
你就会走到有一排树的地方,再走过去你就可以找见那间小屋了.
它在枞树林子里面.
"·4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重说了一遍路上的标志之后,他增添说:"注意你要一直地走,不要向右———那儿是出狼的地方———那儿埋着打狼的陷阱.
好罢,再见,上帝保佑你.
"斯托罗折夫把莱福枪和口袋吊在肩膀上,热烈地吻一下菲利普,就头也不回地走进森林里去.
樵夫站在那儿望了他好久,才装着放心的样子走进雪橇,掉转过马头,鞭打着它,走了.
十二斯托罗折夫找到了那棵高松树,向左转,走进了洼地,那儿满地长着低矮的树木.
在这空旷的地方,风是更加强烈了.
它吹得粉状的雪花旋转着,扑上他的脸来,刀子似地割着他的面颊和嘴唇.
现在星星已经明亮地闪耀着了.
突然斯托罗折夫听见一声隐蔽的叫嗥.
"狼!
"在他的脑子里闪着.
他加快了脚步.
不过逆着风向前走是很困难的,风吹得他简直要打跌.
雪跑进了他的眼里去.
终于,橡树林的黝黯的墙壁近在他的面前.
这儿,风静了一点.
斯托罗折夫在一块树根上坐下来,擦着他淌汗的脸,抹去胡髭上的冰花.
突然他听见近旁有一声拖长的叫嗥.
他跳起来,跑进橡树林里去.
他跑了很久,喘息着,连腰陷在雪里,在看不见的树桩上和倒下来的树上撞伤了自己,他在有棘刺的矮树中挣扎着.
在森林外面他瞧不见路,连一丝儿光亮都没有.
他蹒跚着走了又走,跌倒了再爬起,嘟噜着咒骂和祷告;那些坚韧的可恶的矮树,打击着他的脸,撕破他的皮,直到温暖的血流下他的面颊,跟他的汗水混在一块.
斯托罗折夫的气力马上竭尽了.
他丢下他的口袋,埋在橡树下面的雪里,现在他看见有一点光亮的东西在前边颠踬着,后面跟来了追逐的叫嗥.
狼越来越近了.
有时它们赶过了他,有时他又好像看见它们的影子从身旁掠过去,只隔几步远.
他本可打它们一枪,可是他害怕枪声会把树林里有人的事·582·孤独泄露出去.
他终于走出到树林的边上了.
这也许就是菲利普说过的那个地方,也许是另一个地方,但是无论如何,橡树林子已经到了尽头,而一片满浴着月光的宽敞的空地躺在他的面前了.
这儿风得了势:锐利而且残酷.
挣扎着用自己的气息温暖着冻僵的双手,斯托罗折夫起始走过空地.
他找寻枞树林子,可是连一点影子都瞧不见.
四面八方他瞧不见别的,除了长着木瘤的老橡树.
在空地的中间,他掉进了一个雪坑,一直陷到他的胸部;那支莱福枪从他的肩头滑下来掉在雪里.
他正要挣扎出雪堆来的时候,突然一个非常紧的铁钳子钳上了他的左手.
狼阱哪!
他竟落进狼阱里来了!
他无效地扭来转去,挣扎着想脱掉这个紧紧的拘束.
他的脚更深地陷进雪里去,他的手被打狼机紧紧地抓住.
他无效地喊救.
唯一的回应就是狼们的叫嗥.
斯托罗折夫终于不动了.
他失去了气力,他的嗓音喊哑了.
他不动地躺在那儿,紧紧地被铁和寒冷包围住.
风把雪吹上他的身来.
寒冷穿透了他的心,他的血冷凝了.
他失掉了知觉.
混杂的景象和脸孔在他的脑袋里回旋着:死了很久的人都跑到他的眼前来了;他买到的列毕亚致湖畔的那块地———他自己站在田里,独个儿站在他的地上.
还有死在森林里,独个儿死在树木、雪和狼们中间的恐怖压上了斯托罗折夫的心头.
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
在他上面星星们冷冷地闪烁着.
十三在一九二〇年的冬天,安东诺夫领着一小队人冒着大风雪跑进了佐拉托惹村去.
他赶走了地方上的共产党,抢劫了合作社,傍晚时候他在学堂里召集起村民来开一个大会.
他们很勉强地去了,有些简直还是用鞭子打去的.
·6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安东诺夫的骑兵锁上大门站在两旁,把枪交叉起来;他们都是形貌魁伟的小伙子,显得非常凶狠,整齐地穿着皮衣或是布衣.
佐拉托惹的农民们互相低声询问着这支新的军队是干什么的.
而在安东诺夫这方面,他也是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农民们.
自从秋天他曾在卡门加和它附近的村落里驻扎过,那儿的人们都曾是他的朋友和亲戚.
这是第一次他要跟陌生的人们讲话了,而魔鬼知道他们要转到哪一条路上去.
叶哥尔·伊洵开始谈话.
他的红衬衣随便地解开着领扣,他那油光的小眼睛狡猾地转动着,他的面颊上发着闪耀而无情的红光.
"贫农联盟省委会的伊洵同志要讲话了,"安东诺夫宣告说.
"你们要听吗"伊洵走到桌子前面去,弄熄他的烟卷,环视着嘈闹的会场,笑了.
"你们好,农民们!
""你好,你好.
"他们回答.
"今天的确是不坏,不过问题是它到底好到一个什么地步不是那样吗哎,你们都是一些脾气多么坏又喜欢发怒的人哪,真的.
我奇怪你们为什么这样政府是你们自己的,不是吗它使你们够吃够喝,还照料你们———替你们派了委员来.
你们为什么还不满意呢""你那条舌头像小鬼的一样滑,不是吗年青的小伙子"一个人从角落里喊着.
"谈正经话,不要瞎扯.
"一个老人从前排的桌子边站了起来,他很苍老.
"你尽在那儿露着牙笑干吗呢"他咆哮着.
"我们不想看你的牙齿.
告诉我们,你们到这儿来干吗你们属于那一支军队,·782·孤独谁是你们的头儿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不要麻烦我们老百姓罢.
"老人不耐烦地用拐杖敲打着地板,哼了会儿,坐了下去.
"好罢,那么,听着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了.
那也许稍稍有一点意思.
"伊洵把灯挪开,坐在桌子角上.
"有一次上帝送给乌鸦一块饼干.
……"农民们笑了,屋子里又嘈闹起来.
于是伊洵继续说下去:"他们说上帝帮助那些自助的人.
这里也是一样.
因为那块饼干,乌鸦差一点被人杀了.
当她在找寻那块饼干的时候,人们拿砖头打她,差一点把她打死,后来这个可怜的鸟儿又几乎被猫捉去吃了.
……对啦,那块饼干花费了乌鸦不少气力.
她坐在一棵树上,想法子怎样去吃这块好吃的东西.
于是一只狐狸突然爬上树来了.
狐狸就跟她攀谈起来:'呀,你是一只多么可爱多么聪明的鸟儿呀,真的,乌鸦小姐,而我又是你底一个多么忠实的朋友呀.
从古时候,我们知道上帝就总是告诉狐狸要侍候乌鸦.
我特别来找你,问你是不是愿意再多要十块饼干.
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就可以把它们取来!
'你们听见过这个寓言吗,朋友们""啊,对啦,我们全都听见过.
""寓言是一个,不过你说的不同了.
""哎,你们晓得它的结尾.
乌鸦高声噪了出来,饼干从她的嘴里掉出去,被狐狸吃了.
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是,是.
""好啦,那么,农民们,从这个乌鸦的故事里你们没有认出你们自己来吗"伊洵回视着教室里,他的脸不再是嬉笑快乐的了.
屋子的角落里黑黝黝的.
一层烟草的蓝色的云翳飘浮着.
安东诺夫的手下人,执着莱福枪静静地站着.
"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就是一只乌鸦.
这不就是你们应该前思后想一下的时候吗这不已经是在那只狐狸剥了你的皮以前·88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你要去抓住它剥了它的皮的时候吗你们丢了多少东西他们昨天从你们这儿抢走了多少""昨天运到车站去十五万蒲特①,"那个白胡髭老头叱骂着,又一次暴躁地用拐杖敲打着地板.
"你们还要再拿十五万蒲特哩,"安东诺夫突然说起话来.
"弟兄们和农人们,"他喊道,"加入到我们这里来罢!
我们正在组织贫农联盟———大家为了个人,个人为了大家———就是我们的标语.
来扛起你们的枪,小伙子们,我们替你们预备了很多.
让我们去打共产党罢.
他们还没有站稳脚步呢———布尔塞维克们———我们很容易地就可以把他们打垮了.
""打垮他们是一件事情,"一个坐在白胡髭老头旁边的人插进来说.
"但问题却是我们又要替谁出力呢.
""我们绝不要替任何人出力,"伊洵回答道.
"我们要自己管理自己.
你从田里收获的都是你自己的:绝不让你分给别人!
如果你想做买卖———也可以,如果你想养三条牛———也可以,那对于国家也都是非常好的.
""鬼晓得你们想干些什么,你们是不是有一句实话!
也许,你们自己就是一种狐狸呢.
""怎么,我是一只狐狸吗"安东诺夫跳起来,捶打着他的胸膛,起始夸张地谈他在西伯利亚受过的罪.
当他谈着人民并且他自己怎样替人民们打算的时候,他的嘴里喷着唾沫星子.
受到他这一阵兴奋的喊叫的感染,农民们离开他们的坐位围挤到桌子边来,谈着,互相打断着话头.
压倒了一切的声音,伊洵在高谈着国民大会,谈着共产党,他果断地说共产党把他们本国人卖到德国去.
他还谈着抢劫.
……"我要正式加入你们了.
"一个穿布紧身的年轻人喊道.
·982·孤独①蒲特,意译当为俄石.
———译者.
"正式加入罢.
""给我们莱福枪呀!
"冲破了这些嘈杂的声音,街上响起乱枪来了,接着是一架机关枪的急响.
……好像被一阵大风吹着似的,人们赶紧跑向门口去.
吓胡涂了,他们打着,撕着,咒骂着.
于是礼拜堂里敲起了警钟.
街道上奔跑着一群马队.
他们是什么军队或是从哪儿来,没有一个人知道.
费了许多麻烦,安东诺夫才好容易集合起他的人,从佐拉托惹逃走了.
红军追了他们将近四十个微斯特,于是,把他们赶到了一个小村里,把整个队伍解决了.
在瓦细列甫加,那一支游击队是被托克玛考夫和沙菲罗夫带领着的,事实上他们已经不能号召起农民来了.
彼得·托克玛考夫绝不是一个公开的讲演者.
倒霉的运气跟定了安东诺夫一直到二月里,那时候他所有的部队几乎一个人也不剩了.
最后他不得不带领着他那二百名忠实的随从从琪尔桑诺夫附近的村庄里退了出去.
春天里,安东诺夫从高尔斯基那里收到唐姆包夫的消息.
那是从社会革命党秘密委员会里下来的命令.
它说现在已经到了扩大组织的时候,农民们叛变的心思已经成熟了.
全国都在打击富农.
皮尔苏茨基向基辅方面推进.
格尔准备要突出克里米亚来.
跟芬兰、拉多维亚和爱沙尼亚中间的和平也还没有一定准.
莫斯科的战争展延着各方面的阵线.
白天黑夜过着军队;人民跑出去打军队的将军,阿达满①,还有土匪的头儿.
当兵的跟做工的等待着面包,他们的儿女啼哭着要东西吃.
富农们有许多粮食,可是要从他们手里拿出来却是越来越难·09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阿达满,哥萨克军队的首领.
———译者.
了.
安东诺夫的名字———那"农民的阿达满"———在唐姆包夫的村落里常常可以听到.
他的党羽散放出流言去说安东诺夫要保卫农民了,他什么都不征收,无论马匹或是面包,他什么都不要,只是需要人.
傍近春天的时候,农民们起始寻访出安东诺夫来,把他请到他们家中,并且加入了他的部队.
最先要离开村庄的那些从共产党治下偷积下大堆粮食的农民.
他们决意要用手里的莱福枪去保卫他们的粮食,并且要跟安东诺夫一同去闯闯运气.
现在———从希特罗窝,从阿法那西哀夫斯克、微尔虎裁尼惹、潘撒里、巴甫拉达劳窝、普斯托法劳窝,还有包利索格列布斯克、琪尔桑诺夫、莫尔商斯克、加斯洛夫和唐姆包夫各地近乡一带富足的村庄里———农民们跑来加入安东诺夫的军队和他的阿达满中间.
安东诺夫在森林里集合起他的队伍,他还把旧日的老朋友也都从村庄里叫到他的身边.
他又记起斯托罗折夫来了.
他曾听见人们说有几个猎户在区里溜跶的时候,听见狼的叫嗥却遇到人的足迹.
他们找到了斯托罗折夫,把他带到村里交到衙门里去了.
自从那时候一直到春天,这中间的一段时光斯托罗折夫花费在监狱的医院里,随后就在牢房里.
他被审问过就释放了;没有控告他的直接的证据.
他曾经很聪明地替安东诺夫策划事情.
他很简单地说明了离家的原因,那是因为他害怕村里的共产党.
斯托罗折夫回到家里,安静而且柔顺.
好像他永不会忘记了在森林里度过的几个夜晚,好像匆忙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成了一个残废人,他已经放弃一切了.
他变得更加跟社会不发生关系,更加消沉.
他很少说话,也没有心思顾到庄园.
四月里,当安东诺夫的传言流行在村里,说他正要带着兵去攻打布尔塞维克的时候,斯托罗折夫只是笑一笑,什么也不说.
约莫在那时候,就常常有生人出现在斯托罗折夫的后院里了.
什·192·孤独么事情都在夜里举行,并且还极端地谨慎,秘密.
坐了坐监狱,斯托罗折夫也到底学会一点什么了.
可是在五月间,有一天夜里阿德利安叫起彼得·伊凡诺维契来.
"有一个人骑着马从卡门加来",他低声说.
"他想见你,说是很紧急.
他们要来糟蹋你了,那些坏蛋,他们一定要来糟蹋你,像命运一样的注定.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又出头了吗""少说话罢,"彼得·伊凡诺维契小声说,溜下床去.
普拉斯考维亚在睡梦里呻吟着,打着鼻鼾.
彼得·伊凡诺维契拿被子替她盖了盖,披上几件衣服就出去了.
"喂,干吗的"他暴躁地问那个骑马的人.
"你骑着马来看我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给捉去了,那只不过丢掉一颗脑袋,可是如果我给捉去了呢———那就是一千颗哪.
你这傻子!
""没有别的法子,这是一封紧急的信.
并且,我还是从他们房子后面绕过来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从这儿来的,这地方我哪儿都熟悉.
"斯托罗折夫抬起头来更仔细地看了看骑马的人.
他认出他是邻近田庄上的撒式加·加拉斯.
"怎么!
你也随了安东诺夫了吗""嗯,那儿的人可多着哪,彼得·伊凡诺维契,就好像一窝蜂似的.
"斯托罗折夫走进廊子里去,点上灯,戴上眼镜,起始读那封信.
那是托克玛考夫写来的,命令他把他所知道的最忠实可靠的人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贫农联盟的秘密委员会.
命令是封着的.
它指示这个委员会可以在下面设置武装势力,他们要把苏维埃势力丢弃了的村庄里可疑的分子扫数清除,只要有同情布尔塞维克的嫌疑的都应该枪毙.
·29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托克玛考夫给了详细的指示,像电报的密码,秘密的记号,怎么传递信件,在什么地方开会.
"看起来好像我们发动了!
回到托克玛考夫那儿去,撒沙,告诉他放心好了,那么走你的罢!
"他看着加拉斯出去,回来合上大门,又回到房里去.
那是一个寂静温和的夜晚.
远处在混人的末路那儿,一条狗吠起来,还可以远远地听见一个小车的辘辘声.
斯托罗折夫回视着那片沉寂的世界,那些睡在月光底下的小板房子———于是他画个十字,上床去.
他躺下去时,普拉斯考维亚醒了,就紧紧地靠到他的身边.
斯托罗折夫不晓得他自己还可以像这样睡多久.
他记起了那些麻烦的日月,会议、人民的试验、怀疑、踌躇和森林里的夜晚.
"如果上帝愿意什么事都还可以作得出来.
"他轻轻地说,用双手围抱住普拉斯考维亚.
安东诺夫要来的传言一天比一天真确了.
在田野里工作的农夫常常遇到在帽子上戴一块绿布的骑马的人跑近来.
这些生人解释着安东诺夫和土地的分配,讲着粮食和土地,要一点水喝就走了.
到处起火.
地方上共产党员的仓廪跟住房都被烧毁了,可是犯罪的人却永远找不到一个.
一个跟一个地,年轻人都离开他们很好的庄园跑掉了.
穿着平常衣服的不知姓名的人把共产党的党员或是村苏维埃的分子领到田野里去,打他们个大半死.
安得勒·考屑尔,贫农中顶穷的一个,有一天跑来找彼得·伊凡诺维契.
"我刚刚从湖上捉鲤鱼回来———我顶喜欢一条好鲤鱼了,你晓得.
我绕着房子后面走,那时候———你说我瞧见什么啦,我瞧·392·孤独见一个家伙往你的仓房里爬.
他先四面看一遭,然后———他偷偷地往里钻———从一个什么窟窿里.
横———一———横———心———等———着———死罢,那不是我们这样人,而是一个什么强盗呢!
"彼得·伊凡诺维契叫安得勒·考屑尔静下来,他甚至送他一只老公鸡当做礼物.
他又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因为你总不会晓得别人是怎么一个想法的.
事后他用木板修补了仓房上的窟窿.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在十一月底的时候,地方上的共产党在学堂里召集了大会,邀请贫农委员和刚从前线上回来的人们去参加.
李斯特拉特出席这个会.
他五天之前刚刚回到村庄里来,并且在这儿停留下来了.
撒沙·齐里金也出席了.
他是楞迦的伴儿———一个勇敢的小伙子,一个拉手琴和打架的好手.
赶车人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跟他的儿子费得迦一同来,他的儿子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一个团员.
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曾加入过布尔塞维克党,可是他并没有在那里面呆得长久.
他喝醉了酒闯了点子祸,于是就被开除了党籍.
然而他依然出席所有的会议,甚至党员的会他也出席,像往常一样,他还是许多会的会员.
共产党召集的大会里有许多别村的人来参加,有时他们从很远,从巴拉色夫段铁路以外的远处来.
安东诺夫的人屡次地破坏这一段的交通.
他们攻击铁路的职工,抢劫开往莫斯科去的火车,在村庄里偷藏粮食.
在桑姆堡,他们很久地唱着安东诺夫队伍的歌子.
"我要替自己打个绿结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红党……"现在顶好是不要提起粮食或是平均土地的话来了.
不然村里·49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人就会大笑起来并且告诉你走开,甚至连你自己都想跑开三里,再也别在这儿露面了.
"你们听见过安东诺夫毫不打扰我们农民吗"从前的村长赛利弗斯特·斐特罗夫跟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说,"他不像你们共产党,搜刮我们一切值钱的东西.
安东诺夫已经开始恢复私人贸易了.
可是你们共产党开始了些什么呢"所有这些谣言和谈话使德甫里基的共产党当天夜晚在学堂里召开了一个会议.
每个人报告了他所知道的和听见的,谁都清楚现在已经是他们得离开这个村庄去接近红军主力的时候了.
有一个安全的地带,那就是唐姆包夫跟沙利特辛中间的铁路和沿路的车站.
那儿安东诺夫的军力还没有达到.
于是他们决意要离开德甫里基.
撒沙·齐里金是唯一的反对者,他说那将是怎样的一个耻辱,可是李斯特拉特马上反对了他的意见.
"现在,别再胡说八道了,你这傻子,说我们没有胆量和一些别的话.
党里说在某一些时候退却并不是耻辱.
总之———我们要扫数到车站去,不然这些强盗们就会杀掉我们像宰母鸡一样.
顶好是准备好了.
如果有谁担心把老婆抛下,那就让他带她一同去.
我们要组织共产党第一联队!
"于是当场选举出来李斯特拉特做支队的队长,撒沙·齐里金做侦缉队的队长.
将近天亮的时候散了会.
红脸膛的小费得迦跟在他父亲后面走回家去,抱怨着:"你这老疯鬼,你要把我抛下,自己跟他们去了!
达达,我说,达达!
让我去加入撒式加的侦缉队罢.
""不要说罢,你这混蛋!
"尼琪塔警告地喝叱着.
"不然我就先把你侦缉了,揍死你!
""可是,你瞧,万迦·福鲁式塔克年纪也并不大,他已经加入到撒式加的队里去了.
""嘘,我不是告诉你吗,象鼻子!
"·592·孤独然而,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尼琪塔告诉他的老婆说他跟费得迦要到车站去了.
第二天斯托罗折夫就一字一句地晓得了共产党会议里的一切:他的一个探子出席了.
傍晚时候,一大队红骑兵开进村子里来.
营养不足的马匹几乎不能从村路的泥泞里拔出蹄子来,疲倦的骑兵在鞍子上摇幌着.
他们并没有替马匹卸下鞍子,却只给它们一点干草(因为村苏维埃里再也没有一粒燕麦)就散进房子里去了.
纵队长召集地方上的共产党.
李斯特拉特去了.
当他从队长那儿出来时,他全副武装:一件皮紧身,皮带上挂着一支手枪和两个手榴弹.
带着踢马刺铿啷铿啷的声音,他到村苏维埃去.
一点钟功夫,共产党都集合起来了.
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赶来一辆配了两匹活跃的马的车子,在赶车人的坐位上他缚了一杆红旗,一支机关枪从后面伸出头来.
天黑之前,李斯特拉特,相伴着两个骑兵,去拜访斯托罗折夫.
并没有跟主人招呼,只不过命令他们不要动,李斯特拉特起始搜检前房、卧房.
后来他又跑下地窖,爬上房顶,甚至敲打着墙壁.
斯托罗折夫坐在那儿露着牙齿,满面笑容.
"我奇怪,你怎么那么高兴"李斯特拉特愤怒地问,一面扑打着紧身上的尘土和蛛丝.
"因为害怕你的脾气坏哪.
"斯托罗折夫说.
"楞迦那儿去啦""有事情出去了,"彼得·伊凡诺维契笑了.
"天刚亮他就到格里亚斯诺惹去了,他在那儿有一个情人.
""我们后会有期呀,彼得·伊凡诺维契.
""啊,对啦,一定,我们不会隔离很久的.
那么,你有什么信儿要我带给你的弟弟吗"李斯特拉特走出去,砰地合上了门.
·69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红骑兵队当天夜里就开走了.
有些人家女人们哭泣着;她们的心告诉她们悲苦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那天夜里楞迦从格里亚斯诺惹回来,第二天早上彼得·伊凡诺维契就离开这儿到卡门加找安东诺夫去了.
下着雪,刮着冷风.
马在冻硬了的路上奔驰着.
斯托罗折夫不说话,楞迦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
斯托罗折夫在卡门加花费了两个星期的功夫.
就是安东诺夫的条子对于司令部里的人们也很少发生效力.
他们搜集着人,武装起他们来,替斯托罗折夫制作计划和地图,这中间宝贵的光阴溜掉了.
斯托罗折夫离开了家和他的儿子考尔迦;他常常感到烦恼,没有因由地骂着楞迦.
而楞迦并不注意他的詈骂,他被人群和声音吸引住了.
楞迦终日在大街上溜,因为坐在家里就只为相思所苦.
在到卡门加的路上,他在格里亚斯诺惹停下来,去看了看纳塔沙的父亲.
"什么时候结婚呀"老头儿问.
"啊,这场倒霉的战争呀!
"楞迦想.
"什么事情都糟乱成这种样子,一个人怎么能够结婚呢.
可是我一定得结婚,我已经等得快要急死了,而她也正是一样.
"十四生人不断地到卡门加来———逃难的人,亡命的水手,还没有能够逃出俄罗斯去的大战时期的俘虏,和能够自给自足的农民的整个家族.
他们都需要着一些什么,期待着一些什么,靠着一些什么过活,住在这儿或是那儿,这整个的一堆无知的破烂的人群,失掉了他们生活的轨道,渐渐地组成了一团一团,一队一队,被派遣到森林、村庄和农堡里去.
他们把红军零散的部队解除了武装,而在一个严重的攻击的最轻微的暗示之前就走散了,·792·孤独为了他们可以回到卡门加去,那儿生活是自由的并且没有顾虑.
楞迦初次看见这么多人在村子里懒懒地游荡着,吹嘘着他们杀过多少人,打过一仗他们就可以获得多少战利品,或者只不过在混乱的掩护之下偷了多少东西.
但是不久,楞迦就闲得不耐烦.
他感到厌倦.
因为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干.
他就去帮着耶骚———他们住的房子底主人———看看牛,打扫院子,到田里去下肥料.
耶骚已经准备春耕了.
刚起初他怀疑楞迦,可是马上他晓得了他的好处.
过后不久,当他跟这个小伙子熟悉了的时候,他就对他低声诉说在这种年头过日子的艰难.
"像这种样子,楞迦孩子,"他说,"我们永远想不到,连做梦也梦不到,卡门加变成一座京城了.
上帝吹它到地狱里去!
你会相信吗,他们把我的马一天换三次———真的,我倒省下计数了.
刚才还是一匹栗色的母马,可是现在你瞧———她已经变成一匹灰色的阉马了.
这简直是一个京城啦.
不,楞迦,我的孩子———战争对于农民就是一场灾难.
下种的时候就要来了,而只有主晓得我们种什么东西,耕什么地.
呸!
让他们都去见鬼吧!
"耶骚·西米扬诺维契恶狠狠地吐一口唾沫,还低声地诅咒着.
于是他紧一紧他那捆在冬衣的腰上的棉布带子,把一袋糠扛在肩上,哼哼着走到场园上去了.
楞迦溜跶到街上去,在那儿他总是看见一样的景象.
马队跑来跑去,一团人过去了;风摇着旗子,那上面写着:"土地和自由,国民大会万岁.
"一个粗卤的拉手风琴的人用全力拉着他的乐器,一面唱道:"走呀走呀,邓尼亚,走呀走呀,邓尼亚,走呀走呀,邓尼亚,到树林里去吧.
让我们摘呀,邓尼亚,·892·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让我们摘呀,邓尼亚,到树林里摘一棵牛蒡吧.
"每天总是这一个调子.
今天有一团人开出去,枪械和军火箱子辘辘地运走了.
被俘获的共产党被从司令部里带出来枪毙,押解的人们纷争着行刑后从囚犯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跟靴子,死囚们胡乱地披着衣服,低声地交谈着,他们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他们的嘴唇肿胀着.
"啊哈,他们要去枪毙他们了.
"紧站在楞迦后面的一个人说.
楞迦回头一看.
一个高个儿穿着一件短的皮上衣,嘴上捆着一条红手帕,在那儿抽打着他的鞭子.
"这是今天拉出去的第三批了.
昨天,他们说,他们抓住了两个飞行的人,从他们背上割出了星子来.
安东诺夫说他们飞得快近星球了,所以就发给他们星子当作证明的符号.
"———那个家伙突然狂笑起来.
"你是谁的人"他问楞迦.
"我们从德甫里基来.
离车站不远.
我跟斯托罗折夫是一起的.
""那么你还不是安东诺夫底下的喽""不是.
我们就要加入的.
""呸!
自从我们开仗以来,这已经是第二年了.
""农民们喊叫着说他们没有马了.
""顶多不过打一辈子罢.
""还要打很久吗"楞迦问.
"你想战争会不会马上就完呢"他立刻又想起纳塔沙来了.
"她在家里一定很孤独罢,"他想,"她也许再也见不着我了,她坐在那儿哭了.
咳,什么样的生活呀.
……"高个儿十分专注地翘着鼻子.
·992·孤独"啊,鬼晓得这场战争会打得多久.
他们说要撑持到我们得到了———一个完全的胜利.
""没有关系.
司令告诉我们说哥萨克人已经迫近莫斯科了.
共产党顶多只能支持一个月或是六个星期.
""你从那儿来的"楞迦问.
"从桑姆堡附近的一个地方.
古斯奈错夫是我们的司令,啊哈,他真是一个神圣的可怕的人物呢.
""他喝酒吗""他不喝吗我想他是喝的.
自然我们全都喝酒.
这一块儿他们都酿月光酒———他们凭什么要把粮食省下来呢只要红军一来就会全都抢走的.
对了,我喝酒,还赌钱.
司令们也是.
安东诺夫他自己和他的玛路西亚也时常一瓶一瓶地喝哪———喝完了就光着屁股跳舞.
"说到这儿那个家伙又大笑起来.
他起始怂恿楞迦跟他一同到住在牧场上的叫做卡特拉的寡妇那儿去.
楞迦耐住烦心同意了,就跟在那个家伙后面.
他们顺小路走经花园和干草垛———从那后面传出来谈话、笑、叹息、叫啸的或是隐秘的声音,走过打谷仓和既没遭了火灾也没被枪弹打毁的房舍.
年轻人小心地走到卡特拉的房前去.
它离开别的房舍孤立着,像平地上打进了一个木桩.
窗子里没有光亮,可是当他们走得顶近时,楞迦可以听见喝醉了酒的歌声、嘈闹和笑声.
他走到窗子边去,找到一个窗帘没有合好的缝隙,他望进去.
约莫有十个人———男的和女的———不成曲调地轮流着唱一个歌,每个人尽他或她可能的唱了出来.
女人们坐在安东诺夫底人的腿上,那些人都酩酊大醉了.
楞迦,自从他在卡门加住了两个星期以来,亲眼看见了安东诺夫自己带领的一团人,并且认得了团里的几个中队长和分队长.
他的同伴敲敲门.
房里的声音停了一会,于是大家又都嘈杂地唱起来了.
·0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是你们自家人,卡特拉,让我们进去罢.
"楞迦快要踏进门限了,可是那个大个儿已经看见了一小队骑马的人急奔到房子这里来,于是他就偷偷地溜到院子里.
骑马的人拉住马缰,围起房子来.
几分钟之后,这些烂醉的懦汉便被护送到卡门加去.
楞迦远远地跟着他们.
当他们到达司令部的时候,押解的人下了马,有一个进房里去了.
几分钟以后他又出来,后面跟着沙菲罗夫.
他是从一个会议里被请出来的.
会议已经开了五个钟头.
沙菲罗夫没有戴帽子,一面走一面扣他短袄上的扣子.
他在台阶的栏杆边停了下来.
"你们抓了些谁"他问.
那个把他从会议里请出来的人报告了被捉的人的名字.
沙菲罗夫愤怒地嚼着他的胡髭.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他向那些几乎站不稳脚的人喊道.
"你们都快要开出去打仗了,怎样还出去喝酒呢""如果我们还有自由,那么我们就可以自由喝酒,"有一个打着呃说.
"静着!
"沙菲罗夫喊道,他大怒了.
"不要说话,你这私生子!
每人挨二十五鞭子.
我现在拢总地告诉你们一次———将来我再抓住谁去喝酒,我就毫不客气地毒打他一顿.
那么,去罢!
"他命令.
一大堆人聚拢来围住醉汉.
有些人替受罪的人表同情,有的向沙菲罗夫喊着:"办得很对!
""你一点也不错!
"农人们站一会就走开了.
刑罚开始了.
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毫不怜恤地鞭打着醉汉.
挨打的人一面想回打他们,一面咆哮着,骂着沙菲罗夫.
"你等着罢,雅式迦!
"一个队长喊着,他比别人醉得轻.
·103·孤独"我们都记住你了.
有一天,你总会尝到我们皮带的滋味的!
"沙菲罗夫守着这种景象又多看了几分钟,之后,当他听够了嘈闹和诟骂的时候,他又回去开会去了.
十五安东诺夫很久就希望唐姆包夫社会革命党秘密委员会派一个代表来.
高尔斯基一个月前已经写信通知他说那个人就要来了.
那个律师常常派人到安东诺夫这儿来.
从中央党部里他们带给他重要的文件,红军司令们发出的攻打叛军的命令.
至于高尔斯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命令,那只有他一人知道.
从高尔斯基那里安东诺夫知道有几个社会革命党的领袖失事被捕了.
现在已经又派了一个人带着重要的通知来,他无时不在等待他.
那天早晨,托克玛考夫来拜访安东诺夫,他显得又黄又瘦了.
他的红胡髭从皮肤里不谐和地茁长出来.
他害过一场病,现在刚刚好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安东诺夫问.
"什么事情使你不满意吗"",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我不晓得怎样跟你讲.
你曾在我跟前赞美过斯托罗折夫.
我跟他谈了谈———他倒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自然喽.
可是只要问他为什么加入到你这里来,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的主要目的是在弄回他自己的土地,其余的就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托克玛考夫忧郁地向窗外望着;总是一群永不正经干的人在那儿闲荡着,狂笑着,嚼着葵花子,或是去做他们通常的马戏.
"事情就是这样的,老家伙,"他叹息着.
"要抓住这一群流氓是很容易的———就像霎一霎眼一样容易.
彼得·伊凡诺维契自然要靠住你喽,你是他最后的希望.
不过彼得·伊凡诺维契是一个大人物吗彼得·伊凡诺维契是一个政治家吗'啊哈,'农民·2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就要这么说了,'斯托罗折夫原来依靠了谁哪———安东诺夫呀,不是吗'那么他就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党一起都葬送了.
""嗯,我想,"安东诺夫阻住话头说,"自给自足的农民对于我们是顶合适的了.
像他那样的一个农民————聪明而又强壮,整个的世界就担在他的肩上.
让布尔塞维克去依靠那些流氓和懒鬼罢.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破落的农民自然去支持布尔塞维克去了,因为他是非常非常贪婪的,可是一旦他替他自己抓到了点子什么,他就再也不需要布尔塞维克了.
我晓得农民们: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卑鄙下贱的小灵魂———这用不到隐瞒.
在他们每个人的身子里坐着一个彼得·伊凡诺维契.
照我的话去看罢.
世界就是做成这种样子的,我的孩子.
""是那样,可也并不完全是那样.
我的脑袋要裂了.
亚历山大,我心里发烧,我浑身发疼———简直受不住!
你有什么新的消息吗""我有报纸……读一读罢,那上面有关系着我们的事.
"托克玛考夫读着报纸,逐条地看着当天的政治事件,知道了他周围正在进行着的事情.
就为了那个原因,他生活得不怎么痛快.
跟波兰中间的和平还没有确定,布尔塞维克们已经占领了柏莱考普,正要把格尔驱出克里米亚去.
托克玛考夫深深地叹息着,可是他依旧丢不掉他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也许他已经看出了斗争的没有意义,然而无情的事实却拉住了他.
只要他起始了一桩事,他就一定得把它作完.
"亚历山大,"他突然跟安东诺夫说.
"你曾想过以后事情会变得怎样,并且我们要开到哪儿去吗,呃"这是第一次托克玛考夫用了那么低沉凄惨的语调跟安东诺夫谈话.
"怎么啦"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站起来.
"你怎么突然那么不高兴起来了呢""啊,没有什么,"托克玛考夫回答说.
"什么也没有,只是·303·孤独一些老想头.
对啦,我会告诉过你———红军也打波兰呢.
好运气在他们那边,撒式迦!
他们以后会解决我们的,你瞧着罢!
"有人敲门.
普鲁日尼考夫进来,领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短小强壮的人,穿着一件好像是铁路职工穿的短上衣,是黄褐色的皮子做的.
"我叫菲尔索夫,"他说,一面招呼安东诺夫.
"我是我们党中央委员会的特派代表.
"他拿出一张公文来.
别的人都围住他跟他握手.
安东诺夫整一整外衣,又拢直床单.
"叫伊洵来,"他喊,轧地推开了门.
"别人都请出去,你们懂得罢"伊洵走进来,急急忙忙地想嚼完一点什么.
他们全都坐下.
菲尔索夫拿出手帕来擦擦额头,对安东诺夫说:"我被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派来通知你下面的事,安东诺夫同志.
我们指示你叛变的举动一定要清算了,我们要迁到省的北部去,在那儿作一点教育工作.
如果你不服从,我们就要丢弃了你.
"安东诺夫的脸色变得像粉笔一样白了,他的颧骨比往常更尖锐地突出来.
"啊,你们这些坏蛋!
"他喊道.
"我晓得你们会丢弃我的.
彼特加、格黎高里、叶哥尔加———你们为什么不做声呢我被人丢弃了!
丢弃了!
"安东诺夫突然叹一口气.
他颤抖着扑到桌子上,发着粗涩的声音.
他的身体抽搐地扭歪着,他起始口吐白沫.
他们都奔向他去.
"又犯了!
"伊洵带着一副厌烦的姿势说.
"他怎么啦"菲尔索夫低声问.
"他有痉挛病.
"一个钟头以后,安东诺夫又苏醒过来了.
"给我拿点儿月光酒来,"他闷闷地说.
"明天召集一个联盟·4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大会.
"那天晚上,在司令部后面黝黯的屋中,在紧闭着的窗子里,安东诺夫、伊洵、玛路西亚和赫尔曼·郁林———那个年轻、漂亮并且富于感情的第一军的副军长———在那儿喝酒作乐.
安东诺夫从一个矮脚杯里大口地吞着酒,一点小菜也不就.
他很沉静,他的笑声却很凶狠.
他老是恫吓地说他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捣碎一个什么人的脑袋.
他呻吟着,磨着牙齿.
有时候他拥抱玛路西亚,然而一会儿又恶狠狠地咒骂着把她推开了.
而她却不离他的身边.
于是他就照直地打在她的脸上.
"打我罢,哽,打我罢,"她尖声叫着,拆散下她的头发.
"打我罢,撒式迦,你还会这样地爱我的,因为你并没有别人.
"她大笑起来,直接从瓶子里喝着沃特加,咒骂着,嚷着.
安东诺夫的没有刮胡髭的脸现在变得铁青了,他不时地把他那双迟钝的眼睛固定在一点上,唱着他顶喜欢的歌.
"瓦尔河旁,瓦尔河旁,①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烧成了一片荒场.
"那天夜里,伊洵已经睡熟了.
安东诺夫,他已经完全神经失常了,跟赫尔曼和玛路西亚走下后面的台阶来.
他们摇摇欲跌地走向仓房去,那儿有几个共产党的囚徒在等待着他们两天以内的命运.
安东诺夫推开岗兵.
赫尔曼喝的酒最多,可是并不太醉,走过去开了仓门,燃起挂在门楣上的灯笼里的蜡烛.
那儿有三个囚徒———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一个教员.
他们蹲伏在一个角落里,互相依靠着,等待着死.
看见了囚徒们,安东诺夫没有瞄准就向角落里开了一枪.
女孩子叫了一声.
"你不能打,"玛路西亚说.
"让我来罢.
"·503·孤独①瓦尔是非洲的一条河名,这是留传在俄国的一首非洲歌曲的起句.
———译者.
摇摇晃晃地,她瞄准了.
手枪没有放响.
她又一次瞄准了.
突然一个小黑矮子从角落里跳出来喊道:"刽子手!
杀人的东西!
这儿,杀死我罢!
"他一面撕开衬衣,露出胸膛来.
赫尔曼用一只颤动的手拉出他的手枪来,向着那发白的一片射了去.
那个人跌倒了,慢慢地爬向角落里他的同伴们那儿去.
安东诺夫又向着那一堆活的,连连颤动、连连呻吟的黑东西开了一枪;于是突然一个人形从那里站起来.
抓着木栅墙支持住自己,那个女孩子慢慢儿升起,站直到完全站直了.
于是她转向她的刽子手去.
灯光摇曳地照在她那浴着血的红光的脸上和沿着墙伸出去的手上.
玛路西亚狂叫了一声,丢下手枪就跑出去了.
赫尔曼也退下来,他的脸弄得像一个狰狞的假面具了.
而像在早晨一样,安东诺夫又粗涩地咯咯地叫着,跌在地上,起始用两只手挝打着地板.
……人们跑进仓房里来.
十六在贫农联盟的委员会议席上,安东诺夫从自己的团里派了一个特务卫队保卫着会场,有将近三十个人出席了,包括所有这次叛变里上层的干部,委员会的委员和各个支队里的指挥官.
安东诺夫的头上绷着绷带去了———他犯痉挛病的时候磕伤了自己的脑袋.
他不敢抬头看托克玛考夫.
他昨天就晓得那些事情了,现在他也还是毫不招呼安东诺夫,只是忧郁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头俯在胳臂上,显然一点也不注意会议的进行.
斯托罗折夫也被请来了,他留心地看着从外区里来的农民代表的领袖们那股聚精会神的样子.
安东诺夫称呼着他们的全名,把顶好的碟子移到他们面前去———桌子上摆着点心、羊肉、果酱肉和啤酒.
衣装整齐的农民们动人地捋着胡髭,倾听着演说,带·6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种不得了的神气哼着鼻息.
"弟兄们,"伊洵起始感情激动地说,"和人民们,这个人坐在这儿,"他指着菲尔索夫,那个家伙坐在那儿好像石头雕的一样,谁也不瞧———"这个人被派来要我们放下武器,不要再叛变了.
"代表们兴奋地互相低声交谈着,还向菲尔索夫蹙起了眉头.
"我们打了这些个仗就是为了这———为了现在停下来.
我们知道我们的中央委员会———哎,他们从前也曾抛弃过许多许多人.
可是他们不能像卖牲口似的出卖我们.
他们会碰钉子的———他不只想出卖我们,而是出卖'农民'呢.
""坏蛋们哪!
"一个穿一件新布紧身的留胡髭的农人喊道.
会场里骚动起来;他们全都站起来围住菲尔索夫,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儿带一股嘲笑的神气注视着这个混乱的场面.
托克玛考夫坐着,想着到哪儿去,去投奔谁,到哪儿去找寻真理.
可是当他想到他要被解散的时候,他觉到他的脊梁打起抖来.
不,他想活着———而活着就得斗争.
"坏蛋们哪!
"这是那个穿布紧身留胡髭的农民咆哮着.
"他们把我们鼓动起来,现在却把我们丢了.
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我们还要跟住你!
土地的分配完结了我们,他们的办法毁了我们.
我们脊梁上没有一条裂缝,我们混身都是虱子和创伤.
你带领起队伍,我跳上我的马,我们去一直打到结尾.
来,让我吻你一下罢.
"农民走上前去吻着安东诺夫.
"喂,你瞧见啦吗"安东诺夫的弟弟,季密特里,一个穿着外衣的满脸麻子的小伙子,对菲尔索夫说.
"你告诉他们你在这儿看见的.
我说,哥哥,"他对安东诺夫喊着,"抓住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摔出去.
"他指着菲尔索夫.
"你·703·孤独喂得他们还不够吗,他们喝我们的血喝得还不够长久吗现在让我们自己走我们自己的罢,那一定更有趣呢.
那怕抢呢,我们也干,喂,就让我们去抢.
……"来了一阵突然的寂静,代表们开心地抽搐着他们的鼻子.
安东诺夫向他的弟弟蹙着眉头.
托克玛考夫在他的耳边叱骂着一些什么.
于是一个农人转向托克玛考夫说:"季密特里想要抢谁呢———我不十分明白"代表们嘟噜着,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耳语着.
季密特里觉到自己已经插进脚去了,就坐了下来.
菲尔索夫笑着.
托克玛考夫又在安东诺夫耳边愤怒地骂着一些什么.
安东诺夫站起来走向他弟弟去,从后边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出房外去了.
"他傻头傻脑的,"他不高兴地看着农人们,说:"他还年轻呢.
我希望你们会原谅他.
现在我们要用一条绳子把我们缚在一块,同生同死.
我们要一同出去拼命.
嘿,你,"说到这里他转向菲尔索夫去,"去告诉你们中央委员会的那些老先生们,说我并不怪他们.
我要叛变到我最后的一滴血.
我打、烧、用鞭子抽,可是我不肯甘休!
我还要捣毁城市哪.
""傻蛋!
"菲尔索夫侮蔑地责斥说.
"你不明白现在的局势,你这个老总,你这死晕头!
还是服从了罢,还来得及———不然他们就会打败了你,把你干掉.
""他们打不败我!
"安东诺夫咆哮着.
"我已经有两军人,并且只要我翘翘指头就可以有第三军.
我要让整个的俄罗斯浴着血水:我要把布尔塞维克一个个淹死在血水里.
对于你们那些老先生们也跟对他们一样,你们这些坏蛋,这些奸贼们!
把你们自己卖给苏维埃,你们不是这样吗一点羞耻也不知道不要紧,农民们,让我们去打,永不甘休!
"可是那些愁苦的代表们并没有回应.
他们起始溜出房去,不·80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说一句告别的话.
菲尔索夫愉快地笑着,擦着脸上的汗水.
伊洵红了脸,愤怒着走向他去,抓住他紧身的领子摇憾他像摇一双小狗.
"已经够啦,别笑吧,你这个狗崽子!
"于是他用了全力把菲尔索夫摔到墙角里就走了.
十七那天晚上斯托罗折夫吩咐备好鞍马.
楞迦早就想念着家和纳塔沙了,他喜孜孜地奔向马厩去.
回家的路穿经格里亚斯诺惹.
他们动身时天已经大黑了;旷野里空气是凛冽的.
起了一阵风,吹成了许多雪的障垒.
那是一个多雪的十二月,一个新的年头———一九二一———的前夜.
第二部溃散一一个正月里的晚上,德甫里基的农民们聚在安得勒·安得勒哀维契·考屑尔的家里预备听刚从红军里回来的伊凡·英高鲁考夫要说的话.
他们在黑暗里坐着.
安得勒躺在炕上,身旁躺着他的儿子雅式迦,和三岁大的玛沙.
安得勒到现在已经做了三年光棍了.
这间小房子已经歪斜,它靠着几个用木板钉瞎了的窗子望着外面的世界.
在冬天的时候,房子的角落里都冻了冰,许多饥饿的大老鼠每天夜里在炕前边打架.
安得勒正在想着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要往车站去时留给他的一匹马.
考屑尔照料它比从前照料他生病的老婆还要留心.
他·903·孤独在村庄里跑来跑去,从邻居们那儿讨一捧或是一磅燕麦;他有一个橇车,车又用绳子编了一副马具,他甚至在工作时也唱起歌来了,那是考屑尔从前从没干过的玩意儿.
穷困在他的一生里已经把他磨碎了,而穷困是不会唱什么歌子的.
农民们坐在那儿吸烟,他们蓝色的烟圈飘在天花板上.
玛沙在睡梦里咳嗽起来.
外边正在猛烈地下着一场大雪;那是一个经常有狂风大雪的寒冷的正月.
"喂,万尼亚,古老的俄罗斯到底怎么样了"神父斯台潘问,他极力耐住焦躁到考屑尔这儿的一群人里来:他很好奇地想听一听世界上正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躲在黑暗里,伊凡从口里拿下烟卷来吐了一口唾沫.
"生活是一天天腐烂了,神父!
就要破坏,毁灭!
俄罗斯已经不能再弱下去了.
我想在我们家里一定很够吃的罢———反正这是唐姆包夫省,出稞麦的地方哩.
""从前的确是出稞麦的地方,可是现在什么都完了.
"一个人叹息着.
"我真不晓得,"伊凡继续说,"我们到底要干些什么!
我们打了这么些年的仗,现在弄成这种样子.
""关于叛变的最后的消息是怎么样的"从角落里出来一个声音.
"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听见说这儿那儿还时常起骚动.
总没有安宁.
""你说的对喽!
这样看起来,斯托罗折夫说我们也并不是唯一的力量,他并没有撒谎———到处都有人起来了.
"他们都叹气.
停了一会.
寂静里,蟑螂们在炕缝里悉索着.
"听着,老家伙!
"一个人说.
"布尔塞维克为什么让军队回家呢如果他们解散了军队,把孩子们都打发回家来,那么看起来安东诺夫并没有多大的动作.
他们也许不费事地就可以把他收·01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拾了.
""军队,当然喽!
"伊凡微笑着.
"得喂一喂肥了,不是吗,你这混头呃,那就是为什么叫他们回家的原因.
他们在队伍里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又静下来.
谁都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只有鬼晓得在他们周围正耍着一些什么把戏!
只有从前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他的儿子密特里曾加入了红军的,曾对农民们讲道:"有一个传言说苏维埃马上就要取消粮税了.
"第二天就有两个骑马的人把他抓到格里亚斯诺惹去,斯托罗折夫住在那里.
那老家伙挨了好一顿鞭子,打得他直到现在还俯躺着,不能动转.
那就是随便说话的结果!
什么地方一根烟头子在黑暗里发起亮来;另一个熄灭了.
突然一阵马蹄的敲击声冲破了寂静.
接着窗子上来了一阵蛮横的敲打.
"所有的农民都要到学堂里去开会!
"一个高声粗暴地喊了出来.
"彼得·伊凡诺维契一定来了.
让我们去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人们离开了房子.
安得勒用一片破布袋盖着孩子.
之后,他又回来看了看那匹马,抚摩着它那温暖的鼻口,这才跟着别人的足迹到学堂里去了.
他很焦急.
他的将来显得蒙胧而且黯淡.
农民们都按时到会.
有将近五十个人在小桌子旁边坐下来,在他们中间进行着一个活跃的谈话,那谈话当伊洵和斯托罗折夫进来时就停止了.
"喂,怎么样啦"伊洵喜孜孜地问着.
他跟别人要一支烟.
"红军来过吗!
""有一天他们来了好几回,"从后面的几行里传出来勉强的回答.
"他们从磨房里拿走面粉,再拿面粉去换马匹.
"·113·孤独"他们都是本地人,"一个黑色的年轻农人增添说.
"李斯特拉特来了,还有费得迦和万奴式迦·福鲁式塔克———他们一块差不多十个人.
""他们马上就要把你们切成肉丝的,"伊洵继续说.
"那一点也不能避免,你们得要组织起来,凭了上帝你们也得这样.
你们不能脱离开我们,"他大笑起来.
"我们会替你们煮鹅吃呢.
""顶好是现在就煮熟了,"还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愉快地回驳说.
"可是鬼晓得我们怎样才能够组织起来!
""啊,你不晓得怎么样吗好罢,那么,我来告诉你.
布尔塞维克们有他们自己的组织,而我们也要有我们的———一个农民的组织.
一个农民的同盟.
在俄罗斯农民占最大多数,所以如果我们全都团结起来,世界上就没有力量可以破坏我们了".
"农民有各式各样的农民,"一个穿破棉袄的人说.
"一种农民就像我这样,你瞧.
另一种就像彼得·伊凡诺维契.
我所有的牲畜就是场园上的那条癞皮狗,可是彼得·伊凡诺维契却有一整群的牛羊哩.
""工作———像我从前那样,那么你也就可以有一群牲畜了,"斯托罗折夫插进来说.
"你只想着在家里躺一辈子可不行.
""啊,我们知道谁替你工作呀!
"别人反驳着.
"谁""呃,就是那些孩子们……""说出来呀,那么!
""够啦够啦,现在,"伊洵说.
"你们吵些什么呢彼得·伊凡诺维契遭了共产党的殃,而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靠着他们发了财罢.
"他对那个穿破棉袄的人说.
"那一点儿也不错!
不过到底———只有鬼晓得你们要干些什么!
每天有人来,而每个人总有他自己的一套故事.
我们可就遭了殃了.
"·21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别的农民们都赞同地喷着鼻气.
教室里人满了.
蓝色烟圈子厚厚地结集在天花板上.
房子里很暖,人们的脸上都闪着汗水的光亮.
楞迦点上煤油灯,把桌椅移到房子的中间去.
"现在,老伙计们,"斯托罗折夫说.
"这儿是叶哥尔·伊凡诺维契·伊洵———他是安东诺夫亲自特别派来的.
他想跟你们谈谈.
""听着这儿,叶哥尔·伊凡诺维契,"一个黑胡髭的农民说.
"你不要再花费时间跟我们讲共产党了.
我们自己都知道.
你顶好是告诉我们你们的意思是什么,你们都是些什么样人,你们从哪儿来,并且你们要实行一些什么样的规则和章程""西芒说得很对.
共产党的事我们都知道.
""告诉我们,"黑胡髭的人继续说,"你们要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政府,并且你们怎样处理土地.
不然,我们也许就不想跟你们谈话了.
"伊洵坐在那儿微笑着,一面静听着农人们讲话.
他还用他的皮鞭子抽打着他那双顶好的长筒靴的靴筒.
他强壮的身驱和整个的外表———那是一个轻浮粗疏的小丑,一个曾跟社会革命党混在一起过的村庄里开小铺的人的一副外表———热切地向这一村自给自足的农民们求助.
安东诺夫选他出来做顶艰难的工作是非常合适的;他很放心地相信着叶哥尔不会替他把事情弄糟.
什么地方他都有许多朋友,而他们中有许多人不知道这个红脸膛的大个儿到底是个做什么的.
他从高尔斯基那儿收到整一火车的军械,送走一车一车的制服到唐姆包夫去———而从没有一次被人捉住.
伊洵整个的生活里都是幸运的,他笑着度过一生,在每一个村子里,他留下一个寡妇,在每一个农庄上他有一个谁也找寻不着的隐身处.
战争以前伊洵在村里开过一个小铺.
他被社会革命党委员会·313·孤独命令着这么作.
这个小铺并不是为了赚钱而设的,事实上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弄到钱.
可是伊洵并不苛待他的债户;他们以后总会交过现钱来的,他想.
并且的的确确他们以后就总交过现钱来.
谁能够去苛待一个向你伸出手来求告的人呢啊,伊洵很晓得怎样去抓住农民的心.
现在,当他坐在人们前面的时候,他觉察出他们从他身上期待着一些什么;农民们心里惦念着的是多么沉重的债务和多么黯淡的前途呀!
他们不需要一个人给他们读一篇报告,却要一个说故事的人来清走了他们那些悲惨的想头,那些惦挂和那些欠债.
"喂,我并不是来跟你们讲演的.
最先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安东诺夫派我向你们大家致他最大的敬意.
"伊洵向大家深深地鞠一个躬,人们保持着一个严肃的静默.
"第二件事情我想跟你们谈谈的,农民们,就是我曾做过的一个梦.
那已经很久了,可是现在我刚巧想了起来.
坐近一点,我不能大声说话,冷气会冲进我的喉咙.
"人们紧围住叶哥尔,每个人在自己心里想着:"这倒还像一个正经家伙.
""呃,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好像一个预言.
我被人从空中带到世界的尽头,远在海洋的外面.
我顺着一条路走去,路的两边都是谷子地,比人还高的谷子———在早晨的时候悉索着波动着.
穗子都有一磅重.
那真是一个丰厚的收成,我自己这么想.
并且我还可以看见人们穿着干净的城里式样的衣服在田里工作.
我走过去跟一位老人说话.
他正像一个绅士似的坐在树底下用一把伞遮着阳光在那儿乘凉.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他.
'这块地是属于哪家绅士的呢""'这里哪儿有什么绅士呢,你这混小子,'他说.
'所有的土地全都属于我们农民.
'·41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我再往前走,到了一个市镇.
我看见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小孩们玩耍着,草都是青青的.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城市呢'我问,'这一定是你们的京城罢'"'咳,你这傻子,'一个女人跟我说(她穿着一身的丝绸———并且还抱着一个挺好的胖孩子).
'你看不出来这是贫穷的村庄里顶穷的一个吗'"'那么你是谁'我问她,'你是哪一位绅士的太太呢'"'怎么,你一定是疯了,'女人说.
'我是女人里顶俭朴顶粗陋的了;我的丈夫出去到田里割谷去了,我正要一个人散散步呢.
'"'这怎么能行呢'我问———'如果你除了散步什么事也不做,谁替你的丈夫煮菜汤,你这傻子,谁替他洗裤子,擦地板,开辟花园呢'"她瞪着眼睛瞧着我,就大笑起来了.
"'啊,你是个多大的傻瓜呀,'她说,'你从什么样的国家里来的在我们这个农民的国家里,女人们的生活简直像乐园一样.
现在———如果你能够明白这种情形———学者们都竭尽了他们的脑力去想一个可以不用女人生小孩的方法;他们想在特别温暖的仓房里生育小孩,像孵小鸡似的.
'"农民们笑着骚动起来.
"你想那有多么好生小孩子对于她真是太苦了!
""那才是生活哩,孩子们.
""听起来更像是天上的王国呢.
""好啦,那么,"伊洵继续说,一点轻微的笑容挂在他的嘴角上.
"我在那个村里看见的牛马———咳,我们的马跟它们放在一块就像羊一样,上帝相信我是说实话.
他们的羊有一码长的毛·513·孤独———拖在地上.
我到了他们的京城里———喂,我简直不能形容给你们听,那是太美了!
我去见他们的统治者.
我走进去,那儿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在摸着他的胡髭.
"'你是这儿的统治者吗'我问他.
"'对了,'他说,'我被派到这儿来做统治者已经五年了.
不过'他说,'我一点也不满意,当一个统治者,那就是说,我在田里收获到并不更多的粮食,而同时我的工作也并不比较轻松哩.
'"听众们都畅快地笑起来了.
只有伊洵和斯托罗折夫不笑.
当大家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伊洵又继续下去.
"'那么,'我就问那个农民,请他告诉我他们怎样想法替自己把生活安排成那种样子.
"他说.
"'那么,'他告诉我说,'我们第一先推倒沙皇.
以后我们中间起了纷争;有些人想这么作,有些人想那么作,再一些人有另外一种作法.
当我们正在互相打骂的时候,不听那些聪明人的话———安那其主义者来了.
他在前额上有一颗红星,还穿着一件皮紧身.
"一阵笑声的波涛流过了教室里人们的行列,然而这一次的笑声并不是那么畅快的了.
"'于是安那其来统治我们,吸我们的血液.
农民们怒吼起来.
后来来了一个特别能干的好家伙告诉我们治服安那其的方法.
于是我们就全部都起来把他赶走了.
当这件事作完了的时候,我们的长辈们召集了一个议会商讨此后我们的作法.
我们决定要把所有的土地归还给农民.
于是我们平均地分配了土地;如果有谁想要比他自己的一分更多的土地的话,他要纳税.
并且如果有谁想要雇工人作工的话,他还要纳税.
这就是我们怎样地获得了一个好的生活.
现在,'他说,'农民中顶穷的人都有肉片可吃,有顶好的面包可嚼,有茶来消遣自己了.
来,'他说,'我要·61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请你吃一点我们农民吃的菜汤.
'"我走到宫殿里面去,那儿的桌子几乎要被各式各样的吃食压坏了.
我觉得那么饿,我就走到桌旁去,倒出一杯酒来,送到嘴边———于是就醒了……"笑声又响动起来,农民们变得活跃了:"那是一个梦呢!
"———一个人在后面高声说.
"永不会真有像那样的生活!
""除却在梦里,别地方你再也不会看见!
""等一会,孩子们,我还没有说完我的话哪.
我醒来以后,把我的梦告诉了安东诺夫.
'那就是我们想要得到的生活呀.
'他说.
于是安东诺夫给我瞧一本书,那里面说农民们的的确确可以得到那种生活,如果他们想要得到的话.
""谁不想要得到呢"几个声音一齐叫出来.
"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不,孩子们,那不是.
如果我们自己起来安排我们自己的生活,那么没有人能够替我们作主.
共产党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来加入我们的叛变里来.
拿起你们的莱福枪罢!
"热得流着汗水,伊洵坐下来,用手擦他的脸.
农民们,在几分钟之前还是那么友谊地畅快地笑着的,现在却怒视着他不跟他谈话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跟他们求告无效,伊洵给他们讲话还是无效.
谁也不问一个问题,可是谁也不回家.
最后,当斯托罗折夫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的时候,那个穿破衣服的人站了起来.
"对于这种事情我们不能立刻就拿定主意,"他说.
"照我想,孩子们,我们得等以后再说.
得想过一遍.
我的意见对罢,孩子们""是的,你的意见很对.
我们就得那么作.
"听众们鼓噪着.
"让安东诺夫自己来罢,"一个人喊道,"我们想跟他谈谈.
"人们都站起来溜走了.
·713·孤独那是一个下霜的多星的夜晚.
斯托罗折夫走回家去,抑郁而且焦心.
农人的倔强吓住了他,使他受到很大的刺激.
"喂,现在我们怎么办呢"他问伊洵.
"要给他们瞧点厉害,彼得·伊凡诺维契!
农民的脊梁是挺结实的.
他们从早就挨鞭子,并且如果你鞭打他,你不会把他打伤的.
"他畅快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斯托罗折夫依然生气,他命令他的人去"抢掠"这一村庄.
马队散到农舍里去,从那儿立刻回响着女人尖声的喊叫,母鸡的咯咯,鹅的呱呱,和羊的咩咩.
当斯托罗折夫离开这儿到格里亚斯诺惹去的时候,他带走了那个穿破棉袄的人和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
第二天那两个人被送回家里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说.
只闭了眼睛躺着,别人替他们解开衣服,才看见他们脊梁的皮上挂起了紫色的条纹,从伤口里往外渗着血水.
那个把这两个半死的人送回家来的农人还从斯托罗折夫那里带了一个口信.
"彼得·伊凡诺维契告诉我说,他要毫不怜恤地鞭打你们,直到你们随了安东诺夫.
"两天以后,斯托罗折夫的马队又来了.
这次他们又带走了两个:学堂里的更夫福鲁式塔克———他的儿子加入了红军———和那个喜欢说话的黑胡髭的农人.
这两个被送回家里来像那两个一样———鞭打得简直不省人事.
农民们屈服了,他们派代表去见斯托罗折夫.
那几个老年人到得那里时,他正在吃午饭.
他打了代表一顿,把他们赶出去,可是那几个老年人重又转回来恳求斯托罗折夫饶了这一村的人.
又一次人们去出席大会,又一次伊洵跟他们讲话.
"喂,现在,你们怎么样了"他起始向这一群粗卤的人说.
"很明显地,你们觉得两条火线没有一条好走的!
你们两条路都·81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觉得不好,不是吗那么你们就等着,看红军来了的时候,他们怎么个办法.
那可就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子了.
他们绝不管你们是不是要住在这儿,你们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们的话是顶简短顶好听了:有十个枪毙一个!
"伊洵跟他们讲红军的残暴.
农民们苍白了脸色,喘息着.
"那一些我们全都明白,"当伊洵说完时,庄严的赛里弗斯特·彼特罗维契声明说.
"那已经完全跟我们讲明白了,谢谢上帝.
只要告诉我们,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从你们那安东诺夫那儿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呢追根究底,我们就只供给他的军队,供给你们人、马和粮食吗""喂,什么好处吗"伊洵笑着说.
"我们可以跟你们开一个谈判.
""那还不错,"那个挨过斯托罗折夫鞭子的黑胡髭的农人说,他现在坐在最前排.
"不然就只有空谈和恫吓———那就是一切.
我们不管有个什么样的政府,只要它别来管我们,让我们像往常一样地生活下去.
""对喽———他说得非常对,"一个人在远处的角落里喊道.
"我们不管有个什么样的政府,只要我们能够活着,满足自己,就得啦.
"伊洵只微微一提安东诺夫的需要,却冗长地谈着现在被共产党占据了的火车站,那儿集蓄着许多货物.
"我们得抓住车站,"他咆哮着,"你们可以想到的东西那儿都有———靴子啦,衣服啦,还有一切别的东西.
可是没有你们我们不能占领车站.
说起来,你们这个村庄是一个关键呢.
"提到货物,听众们都快活起来了.
"我们不需要你们任何的东西,"伊洵委曲宛转地说.
"我们干军队不是干了一年啦.
加入了我们的农民并没有什么负担的.
"赛里弗斯特·彼特罗维契又站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彼得··913·孤独伊凡诺维契.
很明显的我们必须靠这一边或是那一边.
我们不想加入红军.
村子里的决议是:请斯托罗折夫去劝说安东诺夫自己来一趟.
我们想自己跟他谈一谈,因为你们都是他的部下.
那时候就行了:我们就要宣告我们自己是随合你们还是反对你们.
"伊洵作一个失望的手势.
斯托罗折夫狠狠地咒骂着.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
德甫里基扼住了通到东南铁路去的道路.
斯托罗折夫的军队只得停下来,斯托罗折夫自己跑去劝说安东诺夫去了.
二两天以后,安东诺夫自己到村子里来了.
他那匹灰色的斑马在他的坐下跳跃着;鞍子,天鹅绒的马衣,还有所有马身上的装饰都闪耀着镶银的光辉.
他那条顶好的马裤———红的,两边有着金色的条纹———裹在高筒靴里.
他那羔子皮的帽子斜挂在后脑勺上.
对于这个拿倔强激怒了他的村庄,他带来了他最精粹的军力,他的卫队和他全体的随从———给农人们一个下马威.
老老少少全跑到街上来.
老实的农民从窗户里瞅着军队过去.
天气挺暖和,偶尔还有一两片雪花懒懒地飘下来.
安东诺夫跟他的随从在赛里弗斯特·彼特罗维契家里住下来.
下余的人在别的人家里住下.
他们不要他们主人的干草;每个马队都有他的一份萏草.
这件事给农人们一个特别好的印象.
吃过午饭,安东诺夫出去到村子里溜了一圈,不时地叫住人们,跟他们很和蔼地谈话.
傍晚时候,农人们看见了一桩可怕的事.
安东诺夫很久就想抓住考尔迦·巴斯图赫,一支叛变的队伍的首领.
最初考尔迦接受了安东诺夫的权威,服从了他的旗号.
后来他又叛变了,对安东诺夫不恭敬地讲话,不尊重总部的命令,拒绝缴出枪械,并且·0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到处地抢劫.
最后,用了好好坏坏的各种手段,安东诺夫把考尔迦引诱到德甫里基来了.
现在他喝得酩酊大醉,捆绑着躺在赛里弗斯特的仓房里.
将近傍晚的时候,安东诺夫下命令要把他当着农人的面前枪毙.
那是托克玛考夫的主意.
伊洵愤怒地反对,可是安东诺夫却喊着同意,于是考尔迦的命运就确定了.
巴斯图赫不晓得他是到哪儿去;他正在叫嚣着一个下流的调子,一面走一面呕吐.
他们把他靠在礼拜堂的墙上,给枪毙了;安东诺夫自己执行了命令.
巴斯图赫胡涂地被杀死了.
当安东诺夫把手枪插回皮套里去时,他回过身来面对着站在近旁的农民群众.
"你们都看见了我怎样亲手杀死一个坏蛋,一个虐待农人的家伙.
"他说,"无论谁,只要他向红军出卖了我们,我就要这样地把他处死.
"吓坏了的农民们作出一种愿意随合他的表示,可是也并没有忘记了跟他磋商条件.
代言人赛里弗斯特·彼特罗维契要求把邻近的村庄都拉进叛变的队伍里来,不要用斯托罗折夫的队伍去拉,而是用村上的自愿兵队去拉;要允许他们可以在附近的村庄里交换马匹;不要有抢掠或是暴虐的举动;从前属于共产党的地产要交回到村公社里去重行分配.
村公社又要求如果占领了车站,那儿货物的一半一定要分给这一村庄.
安东诺夫带着一股了不起的神气答应了这些条件.
于是农人们五十个人组成了一队,全副武装起来;他们甚至还有几架机关枪.
那天夜里安东诺夫走了.
斯托罗折夫在他自己的家里过夜,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在家里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123·孤独月亮高高地在村庄上面驶过.
大颗的冬天的星星出现在天上.
霜气越来越凛冽了,狗向着稀少的行人狂吠.
在司令部里,值班的人们脑袋俯在桌子上打瞌睡.
围着村庄,武装的哨兵蹓跶着.
在远处的大路上有骑马的在巡逻.
清理枪械的房子里点着灯火,还有鞍子,鞭子和马勒也都预备好在那儿了.
这个加入了叛变的村庄通夜没有睡觉.
三村子里起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现在街道上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
夜晚时候再也没有男孩子跟女孩子散步唱歌了;苏维埃外面的木料上再也看不见村里人在那儿闲谈了.
女人们在井边遇见的时候,她们就凑在一块低声谈几句,叹息着,于是又回家去了.
那是一个忧郁焦急的时候.
贫农联盟村委会日夜地开着会.
主席就是花白胡髭的赛里弗斯特.
他的表弟伊凡·西芒诺维契,那个在浸信会的铁匠,负责军需.
神父的儿子亚历山大计算着每个会议的时间,还有赛里弗斯特的儿子,黄胡髭的伊利亚———一个从前未经受职的官吏———是当地民团的首脑.
只有受过特别选拔的人,才许加入到民团里来.
那里有自主的农民瓦西利·伊凡诺维契·莫尔昌诺夫的两个儿子;另一个农民赛尔给伊·瓦西利哀维契·查阁罗得尼的三个儿子;刚从军队里回来不久的伊凡·屠各鲁考夫———一个拿莱福枪就像铁匠拿锤子一样顺手的人———还有另外的五个.
不管叶哥尔·伊洵怎样滑顺地谈着一个安适的生活,然而实际的生活却变得迥乎不同了.
一个人必须给军队接连不断地供给肉或是干草,或是替民团备办伙食,或是借给他们大车和马.
赛里弗斯特经常地终日忙着———整个的委员会工作放在他身上.
磨房跟油坊又都工作起来了:它们的所有者依照委员会允许的比例·2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数留下粮食当作报酬.
全村里都谈论着这个新的计算法.
邻村的磨主瓦西利·瓦西利哀维契想收百分之十.
"现在我们不是在苏维埃政府的统治下了,"磨主说.
"这是我的磨房,我想收多少就收多少.
""你不害怕上帝会惩罚你吗,瓦西利·瓦西利哀维契"农人们劝告他.
"咳,就是在打仗以前你也从没收那么许多的.
""啊,可是当苏维埃在这儿的时候我却收得很少哩!
现在行啦,我们这玩笑已经开得够长啦.
如果你们不想出那么许多,你们尽可以到三十微斯特以外的磨房去.
"人们向村委会诉苦.
赛里弗斯特把磨房主找来.
"你简直是一个强盗.
你可晓得,关于你我听见了一些什么话呀"主席严厉地问道.
"闭住你的嘴巴,灰胡髭,"瓦西利咆哮着.
"你自己也有一个辗啦,不是吗他们辗黍子的时候你留他们多少呢我打赌,不要骗你自己罢.
"赛里弗斯特作一个张皇的姿势,好像说:"我怎么办呢———磨主不能不当呀.
那么,去尽量地向人民收取罢.
"于是长辈们去找斯托罗折夫.
彼得·伊凡诺维契找来了赛里弗斯特和磨主.
"你们只能收百分之五,"他说,"不然我就把你们报告给安东诺夫.
"瓦西利怒视着斯托罗折夫说他要关掉他的磨房.
斯托罗折夫捏响着指节:这样绝对不行.
如果磨房关了门,他们怎么能够替军队找给养呢他花费了一个钟头跟周围的人们谈着,终于使得他们不好意思,才答应了抽百分之六点五.
委员会想宣布每个人都可以经营私人买卖,可是村里人只是笑着:让我们做什么买卖呢牛奶吗,还是什么学堂散了.
赛·323·孤独里弗斯特召集农民开一个会,告诉他们学堂得要开办.
人们哼着鼻息,什么也不说,吸一会儿烟就回家去了.
赛里弗斯特自己也觉得没有多大意思.
小孩子们应该怎么教导呢他们到哪儿去请教员呢读经的问题又会争执起来,而从安东诺夫那里又没有收到过关于神的命令.
然而委员会到底也还有许多工作可做,"密尔"(或是村会议)退给斯台潘神父三十个迭斯亚丁的礼拜堂的地产,教会执事和司祭的地产也都领回去了.
真的,对于这件事情"密尔"狠狠地咀咒着,可是赛里弗斯特提醒他们,彼得·伊凡诺维契是斯台潘神父的一个亲密的朋友,于是老人们就不再说话了.
很明显地,农人们已经学会了小心留神.
赛里弗斯特十分痛苦地用尽种种方法清理这一村庄.
一天晚上,赛里弗斯特和两个农民去拜访那到远方的车站去加入了共产党的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的老婆.
他们命令丕拉捷亚第二天离开这儿到车站去找她的丈夫;他们恫吓她说,如果她不照办,他们就把房子给推倒.
丕拉捷亚哭泣着乞求他们收回成命,不然这田庄就没有人照管了;牛羊鸡鹅也是一样.
人们毫不答理她的恳求就走了.
丕拉捷亚把家里顶值钱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和麻布———就走了.
当她走过坟场的时候,一个民团成员叫她停住,拿走了她的包裹,退还给她两件衣服,就头也没回地命令她走开.
用了同样的办法,委员会把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和别的曾跟共产党有过友谊关系的人都清出了德甫里基去.
赛里弗斯特把被逐人们的家产送到地方军的队部里.
同时他也没有忘了他自己,不过他只留下他在红军驻留时期丢失了的东西.
一整天你可以看见哨兵的影子,在钟楼上来回地踱着.
到夜里哪儿都安置一个岗卫.
只要瞧见一队红军的影子,磨房里就都停下来.
从离格里亚斯诺惹顶近的村庄的尽头,一个骑马的人鞭·4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打着他的马跑来了,急急忙忙地带来消息说红军就要来了.
民团藏起他们的枪械和鞍子,像和平的公民一样躲到家里去.
军队开到时,什么都是寂静而且和平.
于是农民们就会赌咒说他们很久没有看见匪军了,简直就连像"委员"那么个玩意都没有听见过.
红军军官深深地叹息着:每所房子里都会藏着一个敌人,每个仓房后面都会埋着一支伏兵.
彼得·托克玛考夫骑着马在唐姆包夫省各处的村庄里走,散发着"真理报",还谈着"共产党分裂".
他发明了许多故事———比从前的更其可怕了,预言着布尔塞维克跟欧洲中间的新战争,预言着新的税则.
农人们到卡门加去找安东诺夫;他们乞求他的救济,相信他一定可以消灭共产党.
……有更多的村镇跟小庄子武装起来了,叛变的烈焰弥漫了唐姆包夫省.
四安东诺夫军队的数目一天一天加多了.
如果没有别的话,他倒是有许多的人听候他的指使.
他编成新的连、团和旅.
最初还没有那么些军官,可是马上也就有了.
在十二月里,沙菲罗夫在卡门加附近逮住了将近五十个人,穿着肮脏的旧军服外套.
他们是一群粗鲁的人,可是他们解释说,他们要到卡门加去看安东诺夫.
"你们想到卡门加去干吗呢"沙菲罗夫问.
"我们想去打仗.
"一个长着一嘴乱红胡髭的衣衫褴褛的人回答说.
他嘘着气暖和他冻僵的双手.
这些人很像是解散了的红军队伍.
安东诺夫亲自接见他们.
他跟普鲁日尼考夫和伊洵走出到司令部的石阶上.
"你们要干什么"他对这疲倦的一群喊着.
"你们有什么话·523·孤独要说吗""我们到你们这儿来入伙.
""是的吗"安东诺夫嗫嚅着.
"你们是来投我吗最先,你们跟我作对头,现在又来投我来了.
真奇怪.
""那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穿破靴子的人说.
"我们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作;我们打仗打惯了,家里又都毁得不成样子.
"伊洵会心地大笑着,人们变得更大胆一点.
"别扯那一套旧话啦,你就直接告诉我们你现在的意思得啦!
"一个人在人群里咆哮着.
"你收留我们还是不呢不然我们就不要你帮忙,我们还可以去投另一个阿达满,替他效力.
我们跟谁都是一样,只要有一点肉吃,有几件衣服披在肩上就行.
无论怎样我们都可以.
"安东诺夫低声对普鲁日尼考夫说了一些什么就进去了.
伊洵也跟着进去.
几分钟之后,这些新来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被叫进来问话.
他们被慎重地挑选着:并不是每个人都收留;那些从殷实的农庄上来的都被欣然地留下了,下余的又被托克玛考夫凶狠地审问着.
他用他的黄眼睛洞察着每一个人.
军官们———他们中间倒是有许许多多———他连问都不问就留下了.
他慎重地检察他们的证书,辨认印章上面的字句,印花票和签押.
他没有把文书退还给他们.
"你不需要它们了,可是也许我们需要,"托克玛考夫笑着说.
"你可以走了.
让第二个进来!
"这些被解散了的人分编成团了,军官们被命令着在他们自己的地方上组织军队.
这时候唐姆包夫省里有两军人了.
安东诺夫指派两个他顶信任的人———托克玛考夫和一个热烈的年轻小伙子叫包谷斯拉夫斯基的———做两军的军长.
这两个军长对那些从唐姆包夫省城里派出来攻击安东诺夫的小支红军军队作着小规模的战争.
·6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唐姆包夫的军事领袖常常喜欢在他们的军队占领了一个村庄的时候就马上印刷出一种胜利的消息来.
可是当这一村庄重新宁静下来的时候,几乎就像从墙里爆裂出来的一样———社会革命党和他们的委员、民团就都爬出来了,于是什么事情又会跟从前一样.
有时一个红军支队计划着要在某一个地方诱获住安东诺夫的一团,把它整个解决了.
那就是,这一团人看起来好像是解决了———其实却是散开的马队跑开去,在村庄里换掉了他们的马匹,隐藏了.
追他们是没用的———你永不会捉到他们.
搜索他们也是没用的———谁能够把安东诺夫的人跟农民分辨开他们没有制服,枪械又都藏起来了.
战争就这样地拖延下去.
五有一次一个信差从高尔斯基那里一直到安东诺夫这里来了!
天意把这两个人捆在一块,无论安东诺夫想什么法子,他总是治服不了那位骄傲的"彼特罗格勒买马局"的代表.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的需要他,而他也依然不断地送来偷得的军事命令、报告和信件.
可是他也依旧要回送鸡蛋、奶油、鹅鸭和整车整车的货物.
所有安东诺夫可以从苏维埃农庄上搜得到的肉、奶油、鸡蛋、青铜器和银器———安东诺夫的人一定要交给高尔斯基的代理人.
这一次高尔斯基要马.
安东诺夫早就知道高尔斯基在每件可以抓到的东西上都要作一笔大生意,———从侦探们的报告到博物馆里的古董.
可是这儿的事情怎么办呢有一些传言说在莫斯科和唐姆包夫省都有大规模的军事准备要来攻击叛军了.
安东诺夫现在正万分地急需着高·723·孤独尔斯基.
"亲爱的伙计,"律师写道.
"在伊凡诺夫苏维埃农庄上有二百匹马,你自己留下一百,把一百送给我.
""这些马是被战斗中的弟兄们所需要的,"(安东诺夫对于这一点愤怒地咒骂着.
)"趁着一切都还平静的时候赶快作罢.
有各式各样的流言在传布着呢.
我一定通知你消息,可是请你也照我所要求的作.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的破晓时候,安东诺夫包围了伊凡诺夫苏维埃农庄,那儿只有少量红军的部队和地方上的共产党员占据着.
他们已经在那儿过了一整年,像在堡垒里一样,饿得半死,可是他们依旧坚持下去,不止一次地把安东诺夫的人打走.
这一次安东诺夫决意要亲自指挥作战.
他带着斯托罗折夫的边防团,两门野炮,还有将近十挺机关枪.
中午的时候他下令对苏维埃农庄开火.
那些茅草的房顶立刻都着火了.
于是安东诺夫领着他的人向前攻击.
机关枪嗒嗒地响着,共产党用莱福枪射击.
斯托罗折夫的一团人不惯于在空旷的地方作战,回过头来就逃进树林里去了.
斯托罗折夫指挥着向农庄放了三十炮,可是炮手们都喝醉了,炮弹没有打中目标.
彼得·伊凡诺维契带着他的一团人又一次冲向共产党去,他骑着一匹偏秃的母马跑在前边.
呐喊着,挥着军刀.
在他旁边奔驰着安东诺夫,他曾教给他的部下在游击战里一个军官总一定要跑在他的队伍的前面,而在每次起始作战的时候,他也总是不变地跑在前头.
他不怕死.
除了战利品,他的生活里没一点乐趣.
在司令部和委员会里,人们仍旧照从前一样地争吵着,互相陷害着.
鬼都不晓得从哪儿出现了一些军官———他们是从绅士蜕变出来的.
神父们跟在军队后面,渔利的人搜刮着村庄,作什么事情都是为自己打算;你还没有方法制止他们.
·82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安东诺夫狂吼着越过雪地奔向苏维埃农庄去,从那个方向枪弹射过来;小团的白烟不住地现出来,又慢慢地消逝了.
共产党用一串致命的排枪来欢迎这一团人.
安东诺夫的马受了伤.
跛了脚猛力地跳跃着,那匹灰色的马从大路上逃开了.
遍地都躺着马和人.
这一团人跑了回来.
气白了脸,安东诺夫命令他们退却.
红军并不追击:他们的力量不够.
第二天安东诺夫派斯托罗折夫到撒拉托夫去找寻马匹.
在霍泊儿河畔,斯托罗折夫的一团人遇到了几个红军,又受了他们一顿颇大的打击.
在回程上,斯托罗折夫被他的失败激怒着,劫掠了一个小小的养马的苏维埃农庄.
那是夜里,正下着一场轻软的小雪.
斯托罗折夫的人突进了庄子,切断了哨卫,占据了农庄的管理处.
农庄的首脑来不及穿好衣服,他只穿着内衣.
血流下他的脸;斯托罗折夫手下的一个人在缴他的手枪的时候曾用枪把子打了他.
在斗争里斯托罗折夫的肩膀受了伤.
他那伤了不能作事的胳臂使他变得野蛮起来.
"你是一个共产党吗"他问农庄的首脑说.
那个人点头承认.
"那么我们要审问你们了,"斯托罗折夫说.
"把所有的人都叫进来罢.
"他命令.
马队遍村里跑着,拖起那些正在睡觉的人们;有的到邻村里去拉人,有的传布着警报.
就是磕睡得披散着头发的神父也给从床里拖了出来;他固执地依恋着他的袈裟,和他办公室里所有的物品.
人们都被赶到公共食堂里去.
他们挨冻又害怕,他们战栗着,在敲响着的牙齿中间轻声地咒骂着.
从马棚里带来两个灯笼把这片地方照亮起来.
这儿看起来像一间仓房;遍地都吐满了唾沫,肮脏而且发着辛辣的气味.
斯托罗折夫跟神父低声谈了一·923·孤独会,就任命了神父认为可靠的三个农民作为审判.
斯托罗折夫把他们叫在一边.
这三个,两个老的跟一个胡髭刮得很干净的中年农人,都呆呆地站着注意地倾听他的话.
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且凄惨.
"你们要按照你们的良心来审问,"他向他们声色俱厉地说.
"其余的你们自己都知道.
如果有五个共产党给拉到墙边枪毙了,那对于农人们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几个苏维埃农庄的管理人被他们抓住就马上带进来了———光着脚穿着内衣.
他们的手倒绑着,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武装的卫兵.
斯托罗折夫起始审问他们,从那个为首的开始.
其余的人们都静听着,低声说话和局促不安的情形是没有了.
灯笼里火焰的爆裂声是唯一的声响.
"你相信上帝吗"彼得·伊凡诺维契问.
"不,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也不相信你.
我不预备跟你讲什么话.
"彼得·伊凡诺维契从皮枪套里拉出手枪来.
"等一等———你就会跟我讲的,"斯托罗折夫低声说.
"现在,孩子们,给他来上一顿.
"五个沙声的家伙跑过去,把那个共产党员打倒了.
于是一个坐在他的腿上,另一个坐在他的头上———鞭子就嗖嗖地响了起来.
他们不声不响地打了他很久.
那个人也不出声,只是躺在那儿好像死了一样.
"水呀,"斯托罗折夫叫道.
他们把他浸到冰冷的水里,又把他扶起来坐在一条凳子上.
他睁开眼睛.
"拉他到墙边去!
"斯托罗折夫命令道.
他们把这个人拖起来,靠在墙上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开了枪.
那个人躺在他们面前,血从他的脑袋里涌出来.
·03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开始!
"斯托罗折夫向审判们喊着.
他们不开口.
"你是干吗的"斯托罗折夫问一个又黑又瘦的光头老人.
"我是一个掌柜的.
""一个伊得①吗""我是一个犹太人.
""那么就是你的祖先把耶稣·基督给出卖了的"老人不作声.
"问你话你怎样不回答呢苏维埃农庄上有多少地""四千个迭斯亚丁.
""你们听见啦吗,农民们!
现在你们可以看出共产党是些什么东西来了!
四千个迭斯亚丁给苏维埃农庄,村苏维埃的地产和三百个迭斯亚丁给了你们.
小心你们别给那么些东西塞住喉咙呀.
"农民们不作声.
房子里热而且臭,在场的人们都从脸上流下汗水来.
"你想要怎么个死法呢要我们勒死你吗你们有什么主意吗,审判们"审判们吓得发抖.
突然一个穿羊皮紧身的老年农人从靠前面的几排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可以判罪的理由,"他说.
"伊色克·伊色考维契是一个正直的人,并且还是一个好人.
我们这村里可以从苏维埃农庄上得到雏马的供给.
我们从没有瞧见那儿的人错待过我们.
""没有吗那么到这儿来,你,"斯托罗折夫命令道.
那个农人走上前去.
斯托罗折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于是举起胳臂来用鞭子猛抽着那人的脸.
"这就可以教给你再站起来替共产党争情理.
我们现在就要·133·孤独①俚语呼犹太人为伊得.
———译者.
把他勒死了,你得替他结好绳套.
如果你不高兴那么作,我们就要把你们一起勒死,为了给别人一个教训.
"这么一来,人群里有着一点儿骚动和抗辩的呼喊.
可是斯托罗折夫的人,他们都是站在他的四周的,转过去把莱福枪向着人群,于是又静下来了.
这儿是那么的寂静,以至于农人们不平的呼吸和灯笼里火焰的爆裂都可以听得出来.
"喂,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吗,爷爷说罢!
"老人站了起来.
"你是一个土匪,"他说,几乎是耳语着.
"我跟你没有什么话说———一只野兽能懂得什么呢"斯托罗折夫注视着这个黑瘦的老头子———那么苍白并且软弱,可是那么地傲慢;他的眼睛闪烁着,他那枯焦了的嘴唇也红润起来.
斯托罗折夫突然对这些人感到惧怕.
"这儿只有一点点人,"他想.
"可是没有一个人乞怜,没有一个人哭叫.
他们的力量从哪儿来的呢,我奇怪"他的沮丧更深了.
这个可怕的夜晚仿佛比往常更其黑暗;这一场审问也显得没有意义.
他并没有制服了谁,也没有吓住了谁.
"勒死他!
"斯托罗折夫命令,他的每一个肢节都颤动着.
那个穿羊皮紧身的老农人给带出去了.
农庄上的共产党一个跟一个地站起来,而斯托罗折夫又一个跟一个地给他们定了死罪.
……火焰在灯笼里静静地爆裂着.
人们摇摇欲跌地走到墙边去,于是他们流血了……曙色染上了天空.
斯托罗折夫带走五十匹马,在苏维埃农庄上放一把火就走了.
安东诺夫命令他把这一群新得的马匹送到一个指定的地点交·23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给高尔斯基的代理人.
为了这,斯托罗折夫第一次跟安东诺夫吵起来了.
"这是干吗呢,"往常总是很缄默的斯托罗折夫喊着说.
"照你的意思我丢掉了四百条人命就是为了那个狗养的图利者呵!
我不给他.
如果要我交出马来,我情愿给勒死了.
""对啦,你尽可以不交出来,"安东诺夫磨着牙说,他脸上的筋肉抽搐着.
"你可以自己留下.
如果你不要,别人也会要的.
并且如果你敢说一句话,我就把你靠到墙上枪毙了你.
你最近变得太聪明了,你这狗他妈的儿子!
"斯托罗折夫咬着嘴唇离开这间房子.
他跟安东诺夫中间的友谊就达到了尽头.
六事后,在伊凡诺夫苏维埃农庄上对于胜利者们有着种种的咒骂和嘲弄.
村里的女孩子唱着她们自己编制的歌词,一个比一个更加侮蔑.
用了顶高的嗓音,她们叫着:"现在那个年轻的土匪他有了一支新的马鞭子,他喷着鼻气,还淌着口涎于是他就跑出去兜圈子.
""你们真是一群打仗的好手呢,"赛里弗斯特对彼得·伊凡诺维契说.
"你们在想着攻打莫斯科了罢,我想你那长鼻子队伍呀———连个苏维埃农庄都不会经营.
""你们什么时候打车站呢"农民们在会议里喊着.
"你们倒是挺会说空话呀,你们不是吗""一定打车站!
"一个人嘲笑地回答说.
"他们连车站附近的地方都不敢去.
伟大的军队呵,他们不是吗"咒骂和嘲笑传到安东诺夫的耳朵里,他决意要试一下,把事·333·孤独情展开去.
二月初斯托罗折夫和普鲁日尼考夫从卡门加接到命令.
于是他们就带领着从不同的军团里改编起来的三千人的一支队伍出发去进袭车站,那儿有一个共产党支队保卫着.
将近黎明时,他们走近了车站,就在附近的村落里停下来.
在这里斯托罗折夫最后一次匆匆忙忙地检阅了一下军队.
之后,带着楞迦,他骑着马远遛到田野里去.
在他们面前是隐约地躺在黑暗里的车站.
一点孤零的光亮,在灰黯的夜色中照耀着;那是打谷仓顶上的灯光.
车站寂静着;疲倦的人们都睡了.
那儿的生活是艰苦的.
四周包围着安东诺夫的军队,这一点点人既没有面包,又没有喂马的草料.
安东诺夫恰巧在玛尔多窝以上的地方把铁路切断了;有一个整月光景这个车站上没有得到一点接济.
他们闹着粮荒.
他们都很憔悴,马匹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只有尼琪塔·西米扬诺维契还能撑住劲儿.
他跟李斯特拉特花费整天整天的功夫骑着马在区里搜集他们可以找到的粮食和草料.
可是安东诺夫的"绿军"的圈子越围越紧了;各村里的防御也越来越强固.
偶尔有几个没有心肠的人会谈着要退出去,到玛尔多窝的那边去.
李斯特拉特不说什么.
他知道那些带着家眷的人不能够冲出去,他们永不能骑着他们筋疲力竭的马从安东诺夫的包围里冲出去.
可是他从没想到会有人来袭击车站;在夜间巡逻的人们大概也没有发现过叛军的动作.
撒式加·齐里金在早晨回来了,他被靠近铁路的村落里的沉寂和荒凉的景象弄得莫明其妙起来.
第二天早晨,斯托罗折夫的先锋队走近了车站附近的住房.
红军被机关枪的嗒嗒声和爆裂的手榴弹的炸响惊醒了.
半穿起衣服,人们抓住他们的莱福枪,赶快地跑出房去,并且,一面打着·43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面前进,到火车站去.
安东诺夫的马队在街上奔驰着.
红军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退却.
在他们自己的马队的掩护之下,共产党离开了车站.
安东诺夫的军队立刻停止了追击.
斯托罗折夫、普鲁日尼考夫和另外几个有力的头目———他们大概有十个人———都离不开他们的队伍.
胜利者们在忙着搜劫车站.
傍近中午的时候,邻近村庄里的农民都赶着大车来到了.
门都砸开了,门闩和锁都毁掉了,窗子也都捣烂了———为了寻找那些被期许下的货物.
可是哪儿都找不到.
除掉一百支莱福枪,两挺机关枪和几十匣弹药之外,车站上什么也没有.
"这儿,拿过货物来罢,"女人们恶狠狠地叫喊着.
"你们把那些东西藏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些脏鬼!
所有的东西都教你们自己搂起来了,一准没有错儿!
"斯托罗折夫无效地搜着储藏室、地窖子和住房;他无效地命令着鞭打俘虏和共产党人的老婆.
他们一点也不晓得那些假定的货物和皮子的储藏处,他们坚持着说车站是空空的.
农民们紧蹙着眉头,大声地辱骂着安东诺夫和他的军队;女人跑去找斯托罗折夫,恫吓着说要挖出他的眼睛来.
一次又一次地储藏室的墙壁被拆掘着,一次又一次地地窖子被搜检着.
……那里什么也没有,除掉五桶煤油.
彼得·伊凡诺维契亲自把煤油分给农人们.
他们并不热心地收留了:农民们统统讨厌了他们,除了嘲笑他们简直没有话说.
斯托罗折夫在车站上占据了四天.
在第五天上开来一辆铁甲车,只消十几枪就把这"特别袭击队"驱散了.
李斯特拉特回到车站上来,什么事情还是照旧进行下去.
"你瞧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伊洵·533·孤独说.
"我们得另想一些什么办法了;我们得想点什么法子把人们搞到我们这边来.
"恰巧在这时候,高尔斯基送信来,说一批新的红军已经到达唐姆包夫了;他们是被派来剿除叛军的.
这是莫斯科派来剿服叛变了的唐姆包夫省富农的第一次主要的力量.
总司令部下命令给驻在奥莱尔的部队要它马上消灭安东诺夫以及他的队伍.
奥莱尔的部队热心地担负起这件工作,不过有点轻忽了.
他们重复地说着唐姆包夫的部队所犯的错误,然而却不从它所得到的教训里获取一点利益.
又一次地在追逐胜利者们的中间,他们占领了叛军的中心又让出去了;又一次地他们解散了安东诺夫的队伍,只是瞧着他再召集起来.
新的队伍平空里跳出来,好像从地里面钻出来似的.
真的,奥莱尔的部队想着它可以剿清叛变了的乡野,造出一个广阔的阵线,把安东诺夫的力量驱到一个角落里,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打击,解决了他们并且毁灭了他们………他们在奥莱尔这么想着.
然而不时地受到高尔斯基的警告,安东诺夫也并不闲暇.
一条巧妙的计策已经在准备之中了,安东诺夫决意要把成百的村镇和小庄子以及上千的和平的农人拉进他们里来,使整个的乡野动作起来,然后再从红军的势力之下突围出去.
这就是农民们对待红军的方法,他这么决定了.
他们会跟了他突出去的.
当运送红军的火车快要开到的时候,伊洵、普鲁日尼考夫、贫农联盟特别动员部和安东诺夫的作战指挥部都广泛地散布出谣言,说那是一个叫做"野蛮的师团",那里面有中国人、拉多维亚人和犹太人.
煽动者们叫嚣着红军作过的残暴的举动,念着亲身遭难者的·63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证明",说着许多故事:像活活地烧死一家,严刑拷打和杀人放火之类.
斯托罗折夫在他自己村上召开了一个会.
那是一个睛朗的下霜的星期日.
小学的教室里简直没有空闲的地方,因为他们都喜欢听伊洵说话:农民们都高兴听他那愉快的、不着边际的谈话,他的笑话,有趣的语句和故事.
这会要到礼拜堂的外面去开了.
廊子上有着厚厚的人群,在台阶的顶上老头子们跟老婆子们支着他们的拐杖站着.
他们来听真理,也要被那真理一个一个地说服了.
伊洵讲着红军侵略的故事,讲到热闹时他的眼睛发着闪光.
他淋漓尽致地形容着.
他说安东诺夫在红军到达之前就要退走,把这些村镇和小庄子毫无保护地留在后面,虽然他知道在附近的区里共产党把所有的男人都杀掉了,从十五岁大的男孩杀起.
"他们来了,"叶哥尔说,"就抢劫地方,枪毙男人、女人和小孩.
在轧格里亚秦那那地方有一堆枪毙了的和拷打死了的人底尸首,比房子还要高.
现在你们只有一条路了,农民们:跟我们一块走.
公民们,红军马上就来了!
搜集起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好好地藏掉你们的粮食和燕麦,把你们年轻的闺女媳妇送到远处的农庄上去.
至于男人呢,他们得收拾好马匹跟我们走.
让那些残暴的人瞧瞧,你们不愿意遇到他们,或是看见他们,或是听他们的讲演.
"散会时有人骑着急喘的马跑来了.
在他们后边跟着两辆车子,上面蒙着麻袋.
"瞧这儿罢,弟兄们,"一个黄褐色的瘦子喊着,这个人农民们立刻认出来了,他是沙菲罗夫,安东诺夫的特务团长.
"到这儿来赞美一下共产党的工作罢!
"沙菲罗夫从胡髭上抖掉冰花,从马上跳到雪地里,走到一辆橇车前把蒙罩揭开了.
农人们围上来.
一个女人没命地叫了一声·733·孤独就跌倒在雪里了,身体扭歪着.
于是另一个女人瞧了一眼,也颤栗着哭了起来.
人们围住橇车越挤越紧了.
斯托罗折夫努力往里面挤.
他看见的东西使他脸色苍白了:他的膝觉到软了下来,他的牙床也好像要融化了.
在焦黄的稻草上面堆着人的尸体.
他们都是光裸的,用黝黑的眼窝瞪视着世界.
他们没有眼睛了,因为他们的眼睛都给挖出来挂在腮颊上面了.
他们的头发烧焦了,都直竖起来好像融雪时候路旁里去年的枯草一样.
他们的鼻子都割去了,他们的嘴裂到两耳.
"乡民们,"沙菲罗夫喊,登上橇车去.
"瞧这个罢!
那些坏蛋糟蹋了我们的弟兄.
这儿———你们可以从他们指头底下看出锈坏了的钉子来了,看罢!
"人群更挤近一点.
有几个强壮一点、心肠较硬的人竟敢去捡起烧焦了的残断的胳臂和蓝色僵直的腿肢:钢钉子从指头底下穿了出来.
女人们又尖声地叫喊着,老头子跟老婆子们却静静地哭泣着.
"他们被残害了三天了,"沙菲罗夫叫着.
"为什么———谁也不晓得.
他们都是和平的乡民,女人,老人———并且,"他指着一个小尸首———"这是一个孩子.
乡民们,这就是他们做的事.
我们得逃避开他们,我们得跑掉,去躲藏起来.
来,把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他们离这儿不远了,那些红军!
"这时候另一个骑马的人骑着一匹满身白霜的马奔来了.
他递给伊洵一个口袋就又奔去了.
沙菲罗夫跟他一同去了,带着那些可怕的人的尸骸.
伊洵撕开信,又跟群众讲话了.
"红军在二十个微斯特以外.
安东诺夫已经开始退却了.
他·83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今天夜里就要到这里来.
只要我们一接到警报———就动身走!
"人群就像糠屑似地散开了.
受到恐怖的打击,人们跑回家去.
斯托罗折夫面色发绿,倚在一根杆子上.
他病了.
"叶哥尔·伊凡诺维契,那是真的吗———红军就当真那么办吗"他吃吃地问.
没有回答,叶哥尔猥亵地笑了一笑,走开了……只有他伊洵晓得这些死尸是从哪儿来的只有他晓得赫尔曼·郁林,安东诺夫第一军的副军长,怎样逮住了五个共产党(或者———也许他们不是共产党———谁晓得呢)吩咐笨牛万加———沙菲罗夫团里的刽子手(安东诺夫在每个支队里有一名刽子手)去"装饰"这些死尸.
"好好地装饰他们!
"赫尔曼命令道.
"让人们看了会冒出冷汗来.
""我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了,"刽子手回答说,他在职业上是一个屠夫,一个瘦弱的、起皱的、红眼睛的动物,不知道为什么绰号叫做———笨牛.
六天以来,沙菲罗夫的人拖着载了残肢断体的车子这儿那儿地走;六天以来,村里的女人们哀哭着,农民们吓得颤抖着.
这几个橇车做了安东诺夫的煽动者们所没有做到的;人们都起来逃避红军了.
安东诺夫狡猾地笑着,跟赫尔曼·郁林握手,好像说:"妙啊,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
"……这天晚上安得勒·考屑尔,苍白而且颤栗着,跑去找彼得·伊凡诺维契.
他已经拜访了至少十家人家,可是人们都忙着或是想着自己的事,不理会他,并且把他赶走了.
他并不是因为自己颤栗着,而是为了他的马,为了那匹他曾亲手喂养过的宝贝的灰色马.
·933·孤独"彼得·伊凡诺维契,"他乞求地说,几乎要哭了,"他们也要糟塌我吗大概不会罢.
""那么你想你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鸟儿呢"斯托罗折夫嘲笑地说.
"你也签过了志愿书的罢,不是吗""是的.
""啊,那么,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他们会抢走了你的马,杀掉你的猪———连你自己也算在内.
""你想他们连那种事情都会作得出来吗"安得勒极端痛苦地问.
"就像霎眼一样地容易!
在他们看来———你和我同样的坏———用一根摸油棍子涂出来的.
"斯托罗折夫坚定地说.
七当天晚上安得勒杀了他的猪,切了,装在车上,用稻草盖起来,紧紧地缚在车轼上.
那天夜里气候变得更冷了.
一队一队一团一团的整夜从村庄里开过去.
他们后面跟着从远方的村庄里来的车子,农民们驰驱着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们随身带着一箱一箱的东西,屠宰了的牛羊,他们的小孩和老婆.
马匹被风雪吹瞎了,在路上和雪地里胡乱地走着,互相撞着,阻碍着道路,而后面又有更多的车辆赶上来,跟他们挤到一块了.
惊吓成半疯的样子,人们割断他们的马缰,把橇车留下,骑上马背,他们总算从骚乱里解脱了出来.
天明的时候警号响了;它把恐怖打进了他们的灵魂.
被剩在后面的或是丢失了家里人的人疯狂地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
斯托罗折夫团里的马队敲打着各家的窗子,喊着:"红军来了!
赶快备好马罢.
"人们用吓得抖索的手装配他们的马,像个影子似的从家里飘进了橇车,咒骂着,哭泣着,祷告着.
·0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安得勒把他的孩子揣在破紧身里,用顶快的速度驰去了.
在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一架机关枪嗒嗒嗒地急响着,警钟支持着一阵勉强的敲打.
橇车碎了,马颠踬着跌倒了,人们帮着他们爬起来再跑,一面还疯狂地张望着.
在离村子五个微斯特的地方,安东诺夫的军队跟最后的橇车在黑暗里冲撞了.
马队直冲上去,用马鞭和枪把子照顾着马.
他们的马踏倒了农民: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了,几千辆橇车在田野里奔驰着.
农人们鞭打着马,从死亡里逃出来.
这就是两万多和平的乡民的逃亡:那一天有多少孩子丢失了父亲,多少父亲丢失了孩子.
大风雪一整天没有停止.
路上下满了雪;真的,没有一个人找寻道路,也没有人按着路走.
逃亡的人们分散到新的村落里,从那儿又有成百的橇车加入到他们里面来.
约莫离德甫里基二十个微斯特的时候,枪声从旁边很近的一个什么地方响起来了.
逃亡者们整个地掉转他们的马头,却又跟另外一串从相对的方向来的车子撞在一块.
一时所有的一切都摆脱不开地混在一起;空气中充满了呼喊、呻吟、木头的碎裂和鞭子的抽响.
在这场骚乱之中,安得勒的马断了一条腿.
他的橇车给撞成了碎片.
莫明其妙地安得勒和他的两个小孩子逃掉了,丢下死了的马、箱笼、衣服和马具.
谁还打算着能够跑掉呢安得勒站在那儿久久地守着他的马在疼痛里死了过去,他的猪的尸体已经落到车外去了,渐渐地被阵雪掩没在底下.
于是他裹起他的孩子,把他们抱在臂里,开始回家去.
他一面步履艰难地往前走,一面哭着他那破灭了的幻梦,哭着他那匹那么可怜地直瞪着他底眼睛的马.
他哭他自己,因为现在除了贫穷和家屋里冻结了的角落、还有炕底下饥饿的老鼠的凶猛的打架以外,他再·143·孤独也没有一点指望了.
离村庄十个微斯特的地方,安得勒遇上了红军.
一个愉快的青年人,绝不像是一个中国人或是拉多维亚人的相貌,他把安得勒的小孩带在他的马上.
他详细地问着安得勒关于逃亡的事,忧虑地摇着头不明白人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去并且去干什么在一个邻近的村庄里他们歇下来,红军给安得勒一点吃食,还给他找来一顶帽子.
那个军官派一个巡逻到田野里去,他回来时把猪肉也给找回来了.
傍晚时候安得勒到了家,看见村庄已经给红骑兵的一个支队占据了.
军官和兵士统统莫明其妙了.
他们骑着马走经几十个村镇和小庄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除了几个吓坏了的老头子和老婆子,深深地鞠着躬.
如果问问他们那些男人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就说出许多胡里胡涂的话,啜泣着哭叫着,最后才解释着逃难的事.
军官到各家去安慰那些哭泣的人们,作种种的问询,说一些和蔼的话,那些话是可以达到农人们的心里的.
他们也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他们的恐怖、狼狈和害怕红军的心理.
他叫大家来看安得勒·考屑尔,他是第一个回到村里来的.
红军里的人都在场园上忙着:扫地或是修理猪栏的门.
这是他们习惯了的工作;他们已经懒得去追赶安东诺夫了.
安得勒·考屑尔告诉他们关于他的马和他的猪,还有一切他在那些失望的日子里所看到的.
他拥抱那个年轻的军官,那军官下命令要拿他们平日集蓄的钱替安得勒买一匹马.
一个一个的,徒步或是骑马,农民们愤怒着困恼着,回到村子里来了.
安东诺夫的目的已经达到:在和平的乡民群众的掩护之下,他不被红军觉察地溜掉了,把农人们遗留在旷野里.
当他们走近自己的本村时,他们的心里疚疼着,可是他们却被微笑的红军兵士问候着,女人们也跑出来接他们了.
在场园·2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上,这些依旧是拉多维亚人和中国人的家伙(不过到底他们是拉多维亚人和中国人吗)都在那里拿着锄头和斧子拼命地工作着.
他们都很客气,只是摇着头,带着一种责备的意思瞅着农人们的眼睛.
那天晚上军官召集所有的农人和他们的女眷到学堂里去.
老人也去了.
他们看见门口没有一个卫兵,也没有实弹的莱福枪,都感到惊异.
没有人来恫吓着要鞭打着他们,也没有人来对他们咆哮,糟蹋他们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野蛮的师团'呢"迭姆扬·珂索伊问.
他带着一肚子不痛快来开会:在逃亡中他丢了一箱子东西.
"在我看来他们并不怎样野蛮.
""那都是瞎话———别人告诉我这么说.
"安得勒怯懦地低声说.
"嘘———嘘———静一点,"他被警告说.
"让我们看以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军官和红军政治部的人员一个护兵都不带就到学堂里来了.
他们奇异地看着这些在整个的乡野里骚动起来的人们.
他们被叛变的力量和深度吓住了.
农民们注意地可是也倔强地倾听着委员和军官要说的话.
没有谁说话或者提出疑问;他们坐着静静地吸烟.
只有安得勒·考屑尔插一两句嘴.
"我请求你的原谅,"他开口说,把他那布第昂尼的帽子兴奋地抓在手里.
"我希望你会饶恕我,乡民同志,可是———你听见关于粮税有什么规定吗或者,比方说,关于做买卖的事老百姓真是肩着一脊梁的痛苦哪.
"听完这些话,赛里弗斯特恶意地看了安得勒一眼,这一眼吓得安得勒连一个回答都不等就离开学堂走了.
军官对于目前的困难和已经造成了残破的局面说了好多话,可是,他们跟中央间的联系既然已经被切断了,他实在不能确切·343·孤独地告诉他们关于粮税的事.
农民们嘟噜着一些什么,叹息着,溜出门去.
"尽管说罢.
安东诺夫回来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来的.
"他们对他们自己说.
军官要求那些穷的和曾经上过前线的人在那儿多呆一会,然而无效;看起来好像谁也不愿意.
"喂,亚历克西·彼特罗维契,"委员跟军官说,这时候就只他们两个人了.
"你晓得这在坦白的俄罗斯人叫做什么呢这是工农联合的一个破绽.
"委员吸他的纸烟.
军官坐着沉没在思想里.
说句到家的实话,他从前幻想着安东诺夫的叛变迥乎不像现在这种样子.
"你知道,"他跟委员说,"我们受到鬼骗了.
我一想起人家怎样地告诉我们关于安东诺夫的事,我就觉得非常害羞.
""对———呃啦.
"委员嗫懦着.
他也想起他在唐姆包夫从上面收到的关于安东诺夫和他周围以及整个叛军中的人们的描写.
"一群无知的醉鬼和偷儿","一队流亡的人和富农的儿子,武装着鞭子和斧子".
直到现在,这些军官们才能够衡量出那些有经验的聪明的政治家们制造出来的计划的价值.
直到这儿,这些军官们才明白斗争得重新设计,战争也得用迥乎不同的方法持续下去了.
"好罢,亚历克西·彼特罗维契,我要去给中央写一个报告了.
我要把所有得到的结论写到纸上去.
……"他们分别了.
军队第二天早晨就开走了.
八楞迦在格里亚斯诺惹跟纳塔沙过了几个礼拜.
他睡在炕上.
纳塔沙在她父亲睡得发了鼾声的时候,就悄悄地爬到他那里去.
他们一同在毡子低下低声谈着生活和爱情,吻着;一些不寐的夜晚匆匆地过去了.
·4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她父亲很明白为什么纳塔沙的床上在夜里是空着的.
他叹息而又呻吟.
孩子们没有结婚就住到一块去了.
楞迦是一个靠不住的家伙:也许他会丢了纳塔沙,在她怀孕的时候把她遗弃在忧愁和耻辱里面然而,他并不向楞迦讲一些严肃的话,而年青的人们也就永不想到结婚的事了.
常常在夜里他们清醒地躺着,楞迦给纳塔沙尽量地讲述着他所听到的安东诺夫的教训.
有时他带回家来宣言和书籍.
她读着,并且觉到她可以跟着楞迦直到世界的尽头.
"我也要加入军队了.
"有一次她说.
听见这话他支起胳肘来粗声粗气地说:"我就会给你一些什么事情的!
难道你想当一名叫化子吗""玛路西亚·考骚瓦就是跟他们去了的……""玛路西亚·考骚瓦是一个干吗都不行的人.
她是跟安东诺夫勾搭上了———她的结局一定是很糟的呢.
她的父亲和兄弟都在军队里;她没有别处可去.
可是你到那儿去干什么呢""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如果红军杀了你呢楞迦""他们不会,我的一生都是痛快的.
""如果他们真的杀了你,那么我就去加入军队,"女孩的眼睛闪烁着,一面低声说:"我要去亲手杀掉红军———啊哈,那些可诅咒的东西.
我不会饶了他们的,虽然我不过是一个女人.
……"在像这样的时候,楞迦想到他已经给这个女孩子的安静平稳的生活里带来了烦恼,这使他感到恐怖和良心的谴责.
于是她怀孕了.
她很高兴.
她对于楞迦的爱增进了.
她是不知足的,忘了一切,忘不了楞迦———他那亲爱的手,他那苦涩的嘴唇.
有一次她告诉他这件事.
当她感觉到心口下面小孩子第一次活动的时候,她快乐地低声笑了起来.
楞迦拖住纳塔沙的头,吻·543·孤独着她低声说:"那是一个儿子,纳塔沙,一个儿子———我们的儿子!
"她笑了.
她父亲听见了她的声音;他偷偷地画了个十字,呻吟着.
于是他们打算结婚,要像别人一样地在一块儿正式过活了.
可是还不行.
九在安东诺夫退走五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李斯特拉特暂时地回到他的村里来探望他的母亲.
这是第一次回来探望她,他是独个儿归来的.
在这个含有敌意的村庄底凄惨的河岸上有着他的家,一所小房带着三个窗户.
在那几个罩了白霜的窗子里,李斯特拉特晓得,有一个孤寂的老妇人坐在那儿等待她的儿子们,她的"鹰",在阴郁的等待的寂静中,她倾听着马蹄的笨重的声响.
李斯特拉特知道斯托罗折夫远在撒拉托夫,从那儿他不会马上就很容易地回来,并且村子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
可是他依然小心留神,从花园里偷偷地溜回家去.
一切都是沉寂的,就好像在一个死人的村庄里一样.
李斯特拉特把他那匹笨钝的灰色马拴在破毁了的草棚上.
"一切都要摧毁破灭了,"他心里闪着这么个思想.
"没有男人在家里.
连一举手之劳的事儿都没有人做了.
"他在马糟里放满燕麦.
高兴地擦着鼻头就悄悄地走进房里去了.
他的母亲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河流,在用一种他很熟悉的手势挑她那破围巾上的边缘.
"您好,妈妈,"李斯特拉特说.
老婆子转过身来,在同时间爆发了欢笑和哭泣.
眼泪滚下她土色的面颊.
·6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李斯特拉图式迦,"她低声说.
"这是李斯特拉图式迦回家来了.
"她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围抱住他,她的两双手紧握在一块.
"嗳,现在,你已经喜欢够了,"李斯特拉特说,"你可以给我一点儿什么吃了.
……""李斯特拉图式迦,我的亲爱的,我的鹰!
我给你什么吃呢我有豆芽菜汤,我还可以给你稀饭加牛奶.
阿克须特迦给送来的,谢谢上帝;他没有忘掉我———阿克须特迦.
""人生是什么———那就像被判定的刑役一样,"李斯特拉特想.
"她整个的一辈子就像这样地在操劳中度过了,养大了她的儿子们;她永远看不见一点点愉快.
"他的母亲放了一盆粥和一点面包在桌子上,放一个匙子在盆里,站在一边用湿润而快活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儿子.
它们都哭坏了———那一对眼睛.
她被注定了过一生悲苦的日子.
她的名字叫阿克辛尼亚,可是人们早已经忘记了,却给她起个绰号叫"絮叨神",———这因为她那粗涩破裂的语音;他们又叫她"囚徒",———这因为她有过多的不幸和艰苦的命运.
奇怪的是她简直没有交过一点好的运道!
她的丈夫,一个醉鬼,无赖汉,并且还是一个暴躁的家伙,曾经没命地苦挞过她.
此后一家人就分散了:她的女儿嫁了一个老头子———因为谁家的年轻人会娶一个没有嫁妆的女孩子呢———儿子又都打仗去了.
……于是她就在悲苦中哭坏了她的眼睛,她那瘦伶的肩膀在经常的哭泣中颤抖着,生活越来越苦楚,而她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见了.
……李斯特拉特吃着东西,一面从容地问询着村里的消息.
他感到非常舒适,他不愿想起在一个钟头之内他就要骑着马走经那些沉寂的街道,回到那霜天的雾气里,时时警戒着,提防着敌人.
·743·孤独……突然门开了,楞迦走进来.
他紧紧地束着皮带,全副武装着.
他那挂了一条绿签的羊皮帽子随便地歪戴在脑袋的一边.
当他进来时,他拿手枪对准李斯特拉特.
"放下罢,你和你的鬼把戏,"李斯特拉特说,又喝了一匙粥.
"放下罢,我告诉你.
我也会放枪呢.
你知道.
"他母亲一时呆住了.
过一会她才喘息着跳起来,又忙乱地张罗着,笑着,重新又有眼泪流下她苍白的面颊.
"楞尼亚,列圣迦,列涅赤迦.
主保佑我.
他们俩都回来了,我的两个小鹰一道儿回家来了.
脱掉你的衣服罢,孩子.
他不会碰着你的,李斯特拉特不会.
你不要碰着他,对不对,李斯特拉图式迦你不会罢,你,呃"她总是向李斯特拉特投射恳求的眼神,一面扯住楞迦———那个红脸蛋儿没有胡髭的小伙子———的衣服,用颤抖的手想去解开他的皮带.
之后,他就又跑到李斯特拉特那边去.
李斯特拉特擦着他的胡髭严肃地瞅着他的弟弟.
"喂,你站在那儿干吗坐下来.
我想你也要吃点什么了罢一同吃饭多好.
我们不必在家里就互相开起枪来,是不是像这样的一个地方,也就太不宽敞了.
"楞迦狐疑地瞥他哥哥一眼,迅速地摘掉他的帽子,把手枪插回皮套里去,转过脸去朝着他的母亲说,"这是为了你的一个聚会,不信你就把我打死!
喝点儿什么总不是一件坏事罢""我给你留着一瓶子,"阿克辛尼亚嘟噜着说.
"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瞧见我的马吗"李斯特拉特问.
"没有,我从大街上下来,就把我的母马拴在墙上了.
""你这小狗仔,"李斯特拉特蹙着眉头说.
"那么不管到哪儿你总是把你的母马拴在墙外喽.
这年头我们总会有一些漂亮的庄稼汉的.
我想那牲口一定要吃些什么了,不是吗……一点不错·84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好好地坐在你那儿!
"当楞迦站起来的时候,他喊道.
"我要自己去把她拉进牛棚里.
有燕麦吗""没有,我们绝不搜刮农人的燕麦,那都是你们的把戏.
我们从不搅扰农民.
"楞迦的嘴一歪,作出一种恶意的狞笑.
李斯特拉特也笑了.
"别招我罢.
我想你也许觉得自己是农民的战士哩并且再说,燕麦也是司令部里发下来的啦.
"他走出房去,大笑着.
"唉,倒霉的运气把我弄到这儿来,"楞迦大声说.
"我想,我们不吵一架是不会离开的.
""不要紧,楞尼乌式迦,我会告诉他的———我告诉李斯特拉特,让他不要碰着你.
"他母亲慰藉地说.
楞迦轻巧地拉一拉绣花的衬衣,对着一片破镜子梳他那漂亮的发卷,瞅一眼李斯特拉特毫不留心地放在桌子上的勃朗宁手枪,偷偷地把自己那支锈坏了的枪藏进皮裤的口袋里去.
李斯特拉特回转来时,楞迦正在吃他的豆芽菜汤.
一瓶看来好像牛乳似的自己家里蒸馏的酒放在桌上,他母亲正在切盐渍的黄瓜.
"你弄了一匹挺好的母马,"李斯特拉特说,到火炉旁边去温暖他那冻僵的双手.
"弄到手好久了吗""秋天弄到的.
那时候我在桑姆堡附近的侦缉队里,杀了你们的一个家伙.
于是这匹马就落到我的手里了,带着鞍子和别的一切.
有时候她简直会使自己过分地疲劳.
""那是一匹挺好的母马,"李斯特拉特重复说,迅速地打量一下楞迦的全身,说道:"那么你就虚张声势地,你———当真作了一个农民的战士了吗怎么,到底是农民们请你们替他们打仗呢,还是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原故呢"楞迦红了脸,一面回答道:"我们是为了农民的自由而战斗.
""滚出去罢!
你说的当真吗"李斯特拉特嘲笑着.
"那么你·943·孤独也是为了自由而打仗的瞧罢,这到底是多么可笑的事:你为了农民的自由而战,而我也正是一样.
可是我们现在却成为死敌.
这是怎么弄的呢"楞迦什么也不说.
"不就是这样吗,楞尼亚安东诺夫给了你什么位分呢当作一个土匪,你得到什么样的官职呢,呃!
"楞迦又愤怒地羞红了脸.
"你别说罢.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还是一个问题.
我是在侦缉队里的,"他说,舐着他的匙子.
"我们有很好的军官,不像你们那军官似的.
我的长官是彼得·伊凡诺维契·斯托罗折夫.
我就在他手底下做事.
""真的吗还是服侍你那旧主子吗,你不再替自己另找几个主子吗"楞迦静着.
李斯特拉特感到自己的怒气直往上冲.
"你说你是为了自由而战斗.
是不是也为了彼得·伊凡诺维契的自由呢那么他就可以不雇三个苦工而雇四个了而你也要再回去替他当奴隶,是不是"他们的母亲赶紧插口进来———仿佛惟恐他们会不让她说话似的———诉苦说去年秋天当村里人加入了安东诺夫的时候,彼得·伊凡诺维契曾借给她三蒲特霉烂了的面粉,到现在,他没有一天不来向她讨债,并且还喊着她的名字侮辱她.
楞迦的脸火一般的红了.
李斯特拉特却只是耸立起眉毛,用眼角斜瞅着他的弟弟.
"喂,让我们喝酒罢,怎样"他大声说.
"让我们为了自由而痛饮罢,我的孩子!
"楞迦把自蒸的沃特加倒进杯子里.
李斯特拉特慢慢儿拿起杯子来吸啜着那杯中物.
于是,把脑袋向后一仰,他吞下了那强烈易醉的酒浆,用手擦一擦嘴,拿一片顶小的黄瓜填进嘴里去.
·05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你喝得多么从容啊.
"楞迦赞叹地说.
"我这末惯了,"李斯特拉特直起脑袋来霎个眼,说.
"我在沙利特辛当了六年装酒夫到底没有白当.
沙利特辛的人谁都能喝一口,我告诉你.
你的脖子上有一块灰土,那么一来你就可以把它擦掉了.
那儿的人晓得怎样喝酒,我的孩子,还晓得怎样打仗.
"你没有跟我到沙利特辛去真是一桩憾事,"他继续说下去.
"的的确确是一桩憾事.
如果两年前的秋天你在沙利特辛的话,一定你会看到一些好家伙.
斯大林就在那里,孩子: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领袖,一个铁铸的人,并且还聪明透顶.
你们那些安东诺夫比起他来可什么都不像了;你们只是一堆垃圾.
等到他去收拾你那些主子的时候———他连一块石头都不肯轻轻放过呢.
他曾打散过整个的军队,他立刻就要把你们富农们敲成粉碎了.
呸,你们.
……"楞迦想说几句侮辱的话,几句可以当真惹怒李斯特拉特的话.
他转动着眼珠子,讥讽地扭歪着嘴,然而却找不到足以侮辱的话可说.
"你怎么跑回来的"李斯特拉特问.
"我们把你们赶走很远很远了.
""我们有人民做我们的后盾,"楞迦回答说.
"我们是为了人民的.
我们是为了土地而战斗.
你瞧!
"李斯特拉特大笑起来.
"你不要那么说罢!
"他咆哮着.
"你是为了给彼得·伊凡诺维契多搜刮一点土地而战斗呢!
""我们是为了替贫苦的农民们争取土地而战斗,"楞迦增添说,脸上现出很大痛快的神色来.
"你们从贫民那儿抢走了土地,把它们交给苏维埃农庄!
""这些日子你变得多么有学问啦,呃!
你一定也会受到害处·153·孤独呢,不是吗他们是不是也从你那儿同样地抢走土地呢你有那么许多地呢,对不对瞧他罢,妈妈,瞧这个农民的战士罢.
你养了一个糊涂孩子,现在你自己就遭到他的殃了.
在别的省份里,农人们都在好好地做着一点儿耕种的事了,可是我们这附近,你们那些混蛋们却依旧闹兵乱.
臭东西!
"这一番话使得楞迦越发受不住了.
"不劳多管我们,"他喊着,眼睛红涨了.
"我并没有提起你们的人,你也别说我们的.
喝干你的沃特加,闭紧你的嘴.
在别的省份里你们的政府马上就要倒台了.
只要给我们时间———我们也会把你们一个个串起来的.
""!
"李斯特拉特笑着,又满上一杯.
"那就是我的下场吗替我挑一个合适的绞刑架吧,好不好———到底我总是你的一个亲属呀,楞尼亚.
妈妈也会求你多照顾我一点.
给你儿子鞠一个躬罢,妈妈———他在打算着要绞死他的哥哥呢!
"李斯特拉特那么痛快地大笑着,连楞迦也都欢乐起来了.
他们的母亲坐在那儿静听着,可是她简直不懂得他们的话.
当人们每天跑来排贬另一个人,并且夸扬他自己的一边的时候,一个人怎么能够懂得一点事呢.
可是当李斯特拉特嘲骂彼得·伊凡诺维契的时候,她却喜欢起来,虽然同时她也颤栗起来了.
那位肥壮的彼得·伊凡诺维契好像命里注定了永远做她的主子.
永远永远地,阿克辛尼亚的孩子们仿佛被判定了替他劳役.
李斯特拉特在他压制下过了五年,她的女儿阿克须特迦替他打扫地板.
"所有的农民都欠他债,"她用一种恐怖的低语向李斯特拉特说.
"只要他高兴,他就可以把全村人扼死在他的手里———像这样的,"阿克辛尼亚紧握着她那有着硬膜和蓝脉的手指的瘦羸的拳头.
李斯特拉特半讽半嘲地看着这个曲缩可怜的身形,想起许多·25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年前怎样在一个阳光充裕的早晨,她带着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到彼得·伊凡诺维契那儿去.
彼得·伊凡诺维契,块头很大并且形容严厉,站在房前的台阶上,并且,几乎没有听见阿克辛尼亚的哀告,请他收留下她的儿子,把他养大成人;他只用低音哼哼道:"这一点也不合算.
想一想只他的口粮就花费我多少哇.
好罢,让他留在我这儿罢;你太穷了.
上帝说我们不应该忘掉了叫化子.
不过这孩子已经能够照料他自己了———我很郑重地这么说———如果他依然淘气,我就要狠揍他,揍得他不能够坐下去.
"回想到这一幕景象,李斯特拉特厌恶地蹙着眉头,他的脸孔抽搐着.
"如果你把他抓在拳头里,从彼得·伊凡诺维契身上就会流出脏东西来,"他说,"从他身上会渗出臭东西来,而你闻见它却高兴了.
你去为你自己找了一个主子,而他们却随便让你干吗就干吗.
"楞迦半醉了,还不断地从齿缝里啜饮着沃特加.
李斯特拉特很技巧地替自己卷了一支烟卷.
"在斯托罗折夫的部队里你们还有好多人吗"李斯特拉特问他的弟弟.
楞迦惊了一下,作一个狡猾而浅淡的笑容.
"瞧见罢,妈妈他真聪明,不是吗想趁我喝醉了的时候把我作成一个奸细呢.
不过他可是大哥呀.
"李斯特拉特愤怒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干吗杀害人民呢"楞迦喊道.
"并不是我们生事,你这小狗仔,"李斯特拉特说.
"那并不是我们发起的,那都是所有你们那些彼得·伊凡诺维契们干的.
他们吓掉了脑袋,起始用他们的肚子思想了.
他们嗅出来了,那些狗们,他们知道那是他们不正当的获得的下场头.
他们想打·353·孤独仗,好罢———现在我们已经打起来了———那就不要诉苦.
我们本来只想从他们身上敲下一些脂肪来,可是现在非等我们抽尽他们的臭血他们是不会甘休的了.
"李斯特拉特用拳头打着桌子,把自己弄伤了,可是他却越发气愤.
"呸,鬼头,"楞迦大叫着,被他哥哥一场激烈的话触动了.
"他自己觉得是一个演说家呢.
等着罢,看你说到没有可说的时候你怎样说下去.
你们惯会抢掠人民,反而说你们是为了穷人的.
"头也没回,李斯特拉特就问:"那么你们是为了谁呢你说你们也是为了穷人的.
""对啦,一点不错.
我们都是为了穷人的.
""那么彼得·伊凡诺维契也是为了穷人吗""啊,你总是弹这一根弦子———彼得·伊凡诺维契,彼得·伊凡诺维契!
彼得·伊凡诺维契并不是首领哇.
首领是安东诺夫!
他曾受过苦刑:他从前在西伯利亚呆过.
""安东诺夫也有一个主子,他的主子就是彼得·伊凡诺维契,"李斯特拉特又向楞迦霎一个眼.
"那些彼得·伊凡诺维契们锁住你们的安东诺夫像锁一条狗,一直到用着他的时候.
现在他们让他松懈下去,让他去打苏维埃政府,就是这样.
安东诺夫,真的!
如果没有富农和你这样的混蛋,你们的安东诺夫好干什么呢.
"李斯特拉特喷着鼻气,喝完他的沃特加,把剩下的盐渍黄瓜搜在手里,往嘴里送.
之后,带着笑容,他用一种淡漠的口吻说:"你还记得他怎样地毒打你吗———彼得·伊凡诺维契当他在李子树上抓住你的时候,呃.
后来母亲也为了你的偷盗打过你.
那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挨打的时候把脊背给人家打吗呃,你是怎样地给人家拿鞭子抽啊!
"李斯特拉特笑了.
"他们依然喊你·45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作'挨鞭子的'罢,我想""不劳你多管!
"楞迦说,面色绯红了.
"挨鞭子的!
哈哈哈,"李斯特拉特咆哮着.
"多么笑话!
彼得·伊凡诺维契可以踏在他身上揍他,可是现在,楞迦却替那个家伙争取更多的自由了,呵哈哈哈哈!
""不要再惹我!
"楞迦喊,抓住他的莱福枪.
"不要再糟蹋得我体无完肤,不然我就要打得你气也喘不上来了.
"李斯特拉特突然感到替他弟弟难过.
"好啦,这已经够啦.
你多么容易动火呀,总之,你还不过是一条小狗,你应该结婚了,你这小狗子.
而不应该去打仗.
""那正是我想要作的———得结婚了.
"楞迦凄惨地说.
"你真的那么说吗妈妈,我们的楞迦想要结婚了呢!
"李斯特拉特的语调变得温存一点,和蔼一点了.
"跟谁呢,楞迦那个女孩子是谁呢""福维尔·巴叶夫的纳塔沙,住在格里亚斯诺惹的.
""噢,我晓得,我晓得,"李斯特拉特骄傲地说.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
并且福罗尔也是一个稳重的庄稼汉.
""我想回家来跟妈妈谈一谈这桩事,"楞迦增添说,又羞红了脸.
"我想把她弄到这儿来,她也懂得家庭的道理.
"阿克辛尼亚笑了,敲着自己的鼻头,又哭了一阵.
李斯特拉特抚弄着她的头发,用胳臂围抱住楞迦,把他抱得离自己更紧一点.
"娶了她,娶了她,"他温柔地说.
"也许我们马上就打完了仗,而一切事情都会安定下来了.
现在让我们去看看马匹罢,孩子.
已经是我得走的时候了.
"一条牛犊正在残坏了的牛棚里嚼草.
那两匹上着鞍子的马安详地并排着站在那儿.
李斯特拉特拍拍楞迦那匹灰色的斑马,说:·553·孤独"瞧有功夫的时候你也不替她洗洗.
像你这样地糟蹋一匹马,就应该让你自己也发了霉,或者更坏一点.
她在一个农家真是一件宝贝呢.
如果你想让她耕地,譬如说,你瞧她真是一棵摇钱树.
她足足可以做两匹牲口的活儿.
"当李斯特拉特谈到耕种的时候,他的语调变得有点儿温软而且亲切了,就仿佛真个要起始耕种似的.
楞迦觉到李斯特拉特在恋念着田庄的生活,而他自己也渴望着在露水浓重的早晨跟在犁头后面,缘着沁凉的翻起来的田沟走去.
"干吗人们一定要打仗呢"他低声说.
"去问你们自己的人———问他们自己感觉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并且问他们在打谁而你也正像他们一样的是一个大傻瓜,总是说你们那句话'我们是为了穷人的'.
""我的确是为了穷人的.
"楞迦坚持着.
他想让李斯特拉特说一些没有说过的,或是没曾说得清楚的然而却是非常要紧的话.
"傻子,你也许是为了穷人,可是你却没有走上一条对的道路,"李斯特拉特笑着说,亲昵地拍一下弟弟的肩膀.
"如果你当真为了穷人,你就应该来跟我们一道.
在你们队伍里有多少穷人呀,算一算.
"楞迦并不回答.
他望着李斯特拉特敏捷地调好马鞍,松一松马肚带,并且用一双熟练的手摸一摸马的肚子、胸膛和腿.
"一片头等的马肉,"他说.
"一匹顶好的马.
我自己真不在乎跟你交换了呢.
"现在楞迦想替他哥哥做点什么事,于是他就冲动地说:"让我们换了罢,李斯特拉特迦!
你把你的给我.
我只不过白白糟蹋了这匹母马,可是你也许会把她保持到和平的时候"李斯特拉特轻蔑地望着他.
"我的天,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兵士.
哎,一个人怎好换掉他的战马呢我已经骑熟了我的牲口,我们再也不能分离开了.
他·65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懂得我透澈而又透澈,不要告诉他就晓得我要干吗———可是你偏要交换他们怎样教出了你这种晕头汉来"这一来楞迦忍耐不住了,吼道:"啊,你怎么总是排贬我们呢!
你为什么老是想把我看成一个傻子"我排贬你们!
"李斯特拉特严肃地说,"因为你们是一堆混蛋.
你们觉得你们是打谁呢,我来问你哎,你们的队伍克服了这一省,也许你们再克服两三省,可是我们还有五十省呢.
我们不想流血,我们等待着农民们看出来你们要做些什么,看出来你们原是一群狼.
等待我们来把你们摧毁了,那时候你们就会放声哀嗥.
"楞迦又愤怒地大吼一声,吼声惊得正在嚼草的牛犊停了一刻,李斯特拉特的感觉灵敏的马也竖起了它的耳朵.
"对了!
你们摧残人民是挺好的!
""啊,滚罢,"李斯特拉特厌烦地驳斥着.
"如果人民都像你们那样一点也受不到摧残的话,他们早就替我们造作一个万般苦楚的地狱了.
""你不是打算笑笑就完事啦"楞迦喊着说,面色绯红了.
"现在不准开玩笑!
你老是拿我开玩笑,可是你不曾告诉我,你们为了什么打仗.
你们是为了什么目标呢"李斯特拉特从槽里抽出一棵草来咬嚼了一会,这才郑重地说:"这倒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为了什么打仗.
我想我们俩是从一个窠里出去的,所以知道的事情也差不多.
不过就是在从一个窠里出来的雏子中间也仿佛还有一点不同.
我们的欲望很多,阿历克西·格里高里哀维契.
我是一个无知的家伙———我既不能读书又不能写字———让我全都讲出来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不过你看见你的母亲淌了一辈子眼泪吗,你我们得把那些·753·孤独眼泪搜集在一个桶里,把彼得·伊凡诺维契淹死在里面.
那么他的种子就再也留不下一点了.
懂得罢""那么我们呢"楞迦问.
"我们也去找一个桶吗""你干吗要那样呢你就像瞎眼的猫仔一样———嗅来嗅去,总是给打回到角落里.
事情就是那样.
"于是他增添说:"好罢,现在,楞尼亚,我们已经谈了一会,这已经是我们得走的时候了.
告诉我,这一带有你们的人吗""彼得·伊凡诺维契到折尔芹迦去了,"楞迦回答说.
"绕着莫尔昌诺夫农庄走;那儿的路很好走.
"兄弟们回到家里,一面走一面扣着皮带.
楞迦,羞红着脸,从裤袋里拉出他的手枪来.
"哎呀,你这流氓,"李斯特拉特瞧见了.
"看见吗,母亲这个丑笨蛋可把我吓坏了,他总是把他的手枪顺手放在口袋里,时时刻刻的.
"楞迦勉强地笑一笑,说,"哎,谁晓得你会干些什么呢你说了许许多多,你答应了不碰着顺从的人,可是只要一、二、三———你逮住一个家伙,你就把他拉到墙边去了.
""以后你自己去瞧罢,"李斯特拉特说,转动着他的眼珠子.
"也许他们向你造谣说我们逮住人民就靠在墙上枪毙罢.
"楞迦笑了.
"你别打算欺骗我.
我晓得我自己应该走的路.
""呃,小狗,"李斯特拉特亲昵地说,"世界上有多多少少的道路呢,楞尼亚.
有的直,有的弯曲.
……好罢,我要走啦.
再见,妈妈,再见,楞尼亚———如果我们碰巧在打仗时遇见了,可不要发疯呀;一个人在战争里是很容易头脑昏热,不晓得谁是他的亲骨肉的.
"李斯特拉特笑了,可是他心里闪起一个想头:"他是那么年轻,这小狗子.
他就要毫无代价地给糟蹋了.
"·85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们的母亲站在门限旁边望着他们,直到急飞的雪片把她的儿子遮得看不见了.
俩兄弟一同骑着马,直到河旁.
于是他们互相望着笑一笑就分别了.
一团灼热的什么涌起在楞迦的喉头,他的心紧缩起来.
他骑着马慢慢地向前走去,深沉地感叹着他跟他哥哥的这一场聚会.
他觉得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了.
现在,他想,他简直不能对农民们讲解安东诺夫的教训了.
就拿彼得·伊凡诺维契作例罢.
楞迦跟他在一块混得太久了,以至他已经习惯了他的粗暴,觉得那是做主子的人所应有的了.
不过当他母亲告诉了他关于面粉的事,一种新的感觉就起始在他心中搅动.
当他愤怒地想起那个粽黑的高个儿大声喊着他母亲的名字故意要给邻居们听见的时候,他的脸都气红了.
于是楞迦记起他怎样加入了安东诺夫.
在以前他从没想到过这件事;他毫无目的地就那么作了.
那在他看来好像是一件正当的事.
追根究底.
他从幼童时候就进到彼得·伊凡诺维契的家里,并且自从七岁起他就替他作一名农庄上的小工了.
所以当彼得·伊凡诺维契加入了安东诺夫时,他就把他的侄子和朋友都带了去,楞迦也跟着他们,糊里糊涂就去了.
他现在不想再想到这件事,可是他不由地总是想到它;他不能把李斯特拉特的话清出他的头脑以外去;那些话非常简单,然而却刺痛了他.
"糟心,"他说,"只要我把他打死就好了!
"他四望着.
遥远处可以看见李斯特拉特骑着马走向莫尔昌诺夫农庄去.
楞迦站在镫上,瞧见他哥哥跳下马来在鞍子上弄着什么.
李斯特拉特站了一会———想着,很明显地———于是做一个姿式好像表示他不管了,拉住马勒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断了什么东西吗"楞迦奇怪着.
他就要去追他的哥哥了,那时候他突然看到在远处有一群骑马的人.
他认出他们是他·953·孤独自己的队伍,斯托罗折夫骑着他那匹偏秃的母马走在前头.
"他们来追赶李斯特拉特迦来了,"他想.
"如果他们逮住了李斯特拉特迦的话,他们就会把他杀死的.
"他的心又紧缩起来.
他用踢马刺刺着马冲向前去迎那一支队伍.
斯托罗折夫拉住马,瞧着楞迦,犹豫地动着嘴唇问道,"你干吗在这里闲荡"楞迦觉到自己的怒气增涨了.
"你亲自打发我出来的,"他咆哮着.
"你嚷嚷些什么呢"斯托罗折夫猛烈而不均匀地呼吸着,马都流着汗;他们显然是跑了很久.
人们一定是急于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他们都喜欢停一停,点起纸烟来,奇异地望着楞迦.
"李斯特拉特在村里吗"斯托罗折夫问.
"正是这么一回事,"楞迦心里想,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似的———他回道,"是的,他刚才在我母亲家里.
""你也到那儿去了吗""是的,我也在那儿.
""嗤嘻嘻,阿历克西·格里高里哀维契.
那么你跟你的哥哥会面了,不是吗你们分别时也互相吻着罢,我想""我们不必在家里就互相开起枪来,是不是像那样的一个地方也就太不宽敞了,"楞迦重复着李斯特拉特的话.
"我们争吵得够多么凶呀!
""他到哪儿去了"彼得·伊凡诺维契漠然地问.
"谁李斯特拉特迦吗他到格里亚斯诺惹去了.
""他没有撒谎,"斯托罗折夫决定了.
于是他赶紧命令道:"现在,孩子们,到格里亚斯诺惹去,也许你们会捉到你们想捉的鸟儿.
我要从村子里过一下.
你跟我来,楞迦,让你去追赶你·0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自己的亲哥哥是不行的.
"他们在寂静里走着.
用想像的眼睛楞迦看见李斯特拉特牵了马顺着路慢慢地走去.
没有转回头来,彼得·伊凡诺维契问道:"你的母亲还活着吗还那么终日嘟噜吗!
她预备什么时候还我债呢顶好是快一点.
"楞迦什么也没有说.
"你听见我跟你讲的话了吗你们尽晓得借,等到要还的时候你们就只会搪塞.
""喂,如果你有了那三蒲特的面粉你就会暴富起来吗"楞迦非常粗鲁地问.
"你说什么"斯托罗折夫问,收住了马缰.
楞迦赶到斯托罗折夫面前,直冲着他的脸.
在遥远处他可以看见那支军队奔驰着,卷在一重雪的帐幕里.
"我说什么就说什么,"楞迦气愤起来.
"你太贪心了!
你不应该那样地去糟蹋一个老太婆.
你应当对人有一点儿怜悯.
""对啦我应当怜悯你们这些狗,"斯托罗折夫说,他那刮得很干净的两颊抽搐着.
"我怜悯了你们,那么一有机会你们就可以绞我的脖子了.
在一九一七年我们怜恤过你们,而现在我们就制服不下你们来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口袋里瞎摸着,掏出他的烟袋来,当他卷起一支烟卷来燃着了火时,他声音拖得深长地说:"你们穷人们不需要怜悯,只是需要教训.
""谁让你当他们的教师的"楞迦高声粗鲁地问.
"教师,简直是!
……红军把像你这样的教师成打地靠在墙上,让你别再教训了.
"这一来斯托罗折夫气得喘起来了,他的烟卷掉到嘴外去,嘴唇突然痉挛地扭歪着.
·163·孤独"啊哈,你这混账!
"他詈骂着.
"听了你哥哥的话了!
你还没有挨够鞭挞呢.
来,挨一下!
"他举起鞭子在楞迦的脸上从眉头到下颏抽了一下.
于是他捞起马缰,踢一下马就跑向前去了,一面向身后詈骂着:"你现在也许更聪明一点了,你这混蛋.
挨鞭子的!
""挨鞭子的!
"在楞迦心里一闪……他记起小孩们曾经怎样地跟在他后面喊着:"嘿,挨鞭子的,嘿!
"依旧蒸腾着兴奋的感情,他从后面狞视着斯托罗折夫想道:"有一天我会面对面地碰见你,把你揍死.
那就是你的下场头!
"于是他的兴奋突然冷下来了.
他觉得更舒适了一点,更自由了一点,那个曾经搅扰过他的问题已经给他很简单并且很快地解决了.
"肮脏的猪猡!
"他喃喃着,擦着他脸上的血.
"他给我打开了一个多么厉害的伤口.
好毒辣的手哇.
……"那天深夜里,楞迦在莫尔昌诺夫农庄上追上了李斯特拉特.
"呃"李斯特拉特严厉地问,看见了他弟弟脸上的红色的条纹.
"让我们走罢,"楞迦用一种低哑的声音回答说.
"我自己已经没有主意了.
"当楞迦跟李斯特拉特望见打谷仓的时候,一片暗淡的曙色已经浅浅地染红了那灰黯的云雾.
它霎着一颗红眼睛望着他们,引他们到切望着的休息的地方,而今已经近在目前了.
楞迦骑着马悄悄地走在李斯特拉特的前面.
李斯特拉特自己笑着,捋着他那银灰色的胡髭.
"你是不是受了惊吓了"他问他的弟弟.
"没有,"楞迦回答说.
"反正结果总是一样.
""你为什么不把他杀了"李斯特拉特问.
"让我就不会白白地放他过去.
你还可怜他吗"·2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楞迦跟李斯特拉特的马并在一齐,解释道:"我不想杀死他,李斯特拉特迦,我不想从后面暗杀他.
我想捉住他.
等真的把他捉住了,我就眼瞅着把他枪毙.
我想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直瞅着他的眼睛.
"李斯特拉特温和地笑了.
"你还不过是一个小羔子,"他想.
"你还得别人好好地照顾呢.
"……现在打谷仓已经隔得很近了.
楞迦勒住他的母马,摘掉他的帽子,他把莱福枪、手枪和炸弹,交给李斯特拉特.
"你拿着这些东西,"他用一种低哑的声音说,又增添道:"李斯特拉特———捆起我的手来,为了基督的原故,我恳求你———捆起我的手来———不然我就要受惊———我就要回去了.
……"李斯特拉特瞧见他那双恳求的严肃的眼睛.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皮带来,把他弟弟的两只手紧紧地捆在背后.
"预备好,"他说.
"这就要走了.
""走罢.
"楞迦嬉笑着,用马刺踢一下他的母马.
十安东诺夫的冬期军务很成功地结束了.
他切断了撒拉托夫、巴拉舍夫和加米辛———最好的产粮食区域———跟莫斯科和唐姆包夫中间的交通,搅扰东南铁路上经常的贸易,不止一次地把火车弄出了轨,在战争里占领了这省里最大最富的一个庄子,拉斯加撒窝,搜掠了它,把盐、煤油和衣料分散给农人们.
又一次地,他简直要进逼唐姆包夫了.
这一个春天很适宜于安东诺夫的目的:到处都是大量的水,道路都在一种极可怕的情形之下.
这一春的河水都泛滥了:雪在温煦的阳光里很快地消融去;·363·孤独遍谷里急响着细小的水流,而当冰冻起始解动的时候,河水就升到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高度,泛滥到田野、村落和孤独的农庄里去了.
恰像一条充溢的河流,叛变也泛滥着,远远地展延出去,仿佛那古老、和平并且静漠的生活已经决口.
普鲁日尼考夫和伊洵有时候整一星期不得睡觉.
他们骑着马到村庄里去,成立委员会,组织军事、情报机关,截取红军的给养.
"布尔塞维克们喊着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布尔乔亚已经一败涂地,而现在剩余下来的就是攻打我们了.
但是如果战争真的完结了,为什么农民们感不到较前舒适一点他们的粮食税律为什么不实行开去对了,让我们承认过去的粮食都跑到军队里去了,可是现在哪儿去了呢现在,弟兄们,粮食到城市里去了,因为工人们罢了工,工人们罢了工,工人们在一种非常糟糕的情形之下,工人们会比我们更快地暴动起来!
那么他们就得闭住嘴巴.
他们压榨了农民,于是又会打起仗来———永没有完结.
"农民们骚扰不安,正在这时候,传来了克隆斯达德兵变的消息.
在三月十五那一天,一个信差疾驰进卡门加来.
他的马累得摇摇欲跌的,刚到司令部的台阶就跌倒了.
骑马的人面孔苍白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地;他的衣服上罩着污泥,几鬈缠结的黄褐色的头发从帽子底下伸出来.
他递给安东诺夫一封高尔斯基写来的信,安东诺夫就对着一群赶忙召集起来的头目朗诵它.
"三月二日,在克隆斯达德,一些宣布了自己不受统治的水手,红军军人和工人们成立了一个暂时的革命委员会.
珂斯洛夫斯基将军(一个甚至管辖到这一带地方的将军,———安东诺夫心里一想)握住了防卫堡垒的司令权.
变兵们要求召集国民大会,成立非共产党的苏维埃,以及私人经商的自由.
他们已经派遣伏·4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罗希洛夫领着军队来扑灭这场兵变了.
""我曾在克隆斯达德呆过,"安东诺夫喊着.
"他们永不会攻下那地方.
那些私生子们永打不过水手.
骑着马到四乡里,孩子们,把消息广播出去罢!
"村庄里警钟敲响着,把人民号召到一起;乡野里遍传着这样的话:"彼特罗格勒是我们的了!
共产党完蛋了!
"在唐姆包夫附近的村庄里有着如许的闲暇的节日.
人们穿起他们顶好的夜服来在街上蹓跶着.
手风琴和彩衣都出现了,一股浓重的自蒸沃特加的气味弥漫着:在那些日子里,人们成加仓地喝着酒.
"不要再储藏粮食了,现在整个的俄罗斯就要变成我们的了!
"村里的女孩子们摇着肩膀,放纵地顿着脚唱道:"啊亲爱的女郎,听我说今天的悲伤,我那漂亮的情人儿跑去了远方,跟水手们去到海上.
"接着就有另一个人回答道:"啊亲爱的女郎,听我说今天的消息,它会使你把眼泪挥弃,我们的水手替我们打平了整个的俄罗斯!
"当庆祝的热狂达到了极点的时候,一个叫做布拉日尼的水手跟他的几个朋友到卡门加来了.
他们都穿着海员的装束———带着长飘带的帽子,肥裤子;喝得烂醉,眦着牙骑在雄纠纠的马上!
他们慢慢儿在村里走着,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子,跟女孩子们调笑着,叫嚣着下流的曲子.
在赛里弗斯特·彼特罗维契的院门口,他们给伊利亚喊住了.
"我父亲请你们进来吃饭!
"布拉日尼大惊小怪地,最初还客气了一阵,不过事实上却赞·563·孤独成了,于是一群人走进房子去.
赛里弗斯特穿上他那蓝色的短袄,在胸上挂起他的奖牌来,表示他并不是一个无名下士,却是一个曾跟着村里的长辈去见过沙皇并且受过皇家奖誉的人.
他的靴子吱吱地响着,发着一股胶皮的气味;他吩咐他所有红面颊的温柔的女儿和儿媳妇在桌边坐下来.
水手们坐在她们中间,挤得紧紧的,抚摸着她们的大腿,一面淌着汗.
赛里弗斯特举起第一杯酒来.
"让我们喝一杯庆祝自由罢,水手们和弟兄们,"他用一种油腻的腔调说.
"永远永远的自由.
""万岁!
"布拉日尼嚷着,捏一把伊利亚的老婆.
她叫起来,可是伊利亚只蹙一蹙眉头———一个人对于一位光荣的宾客能说什么呢"克隆斯达德是一个什么玩意呢"布拉日尼吹嘘着,这里必须表明,他从没到过克隆斯达德,并且从来就没有当过水手.
"那是一个堡垒!
一个堡垒"他继续说下去.
"那里的孩子们统统是我们自己的血肉啊.
""我们不能让它那样!
一,二———我们就把整个的俄罗斯送给魔鬼去.
三!
———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是你的克隆斯达德.
"他结束说.
他现在喝得酩酊大醉了,这已经是他喝过酒的第五或是第七个村庄,布拉日尼用两臂抱住伊利亚的老婆哭了起来.
赛里弗斯特吃了一惊,同时也觉得受了侮辱,可是水手们却依旧推他拉他;他们都要他跟他们碰杯,还要他吻他们.
赛里弗斯特本来已经喝得太多,现在喝得越发脸红心乐了,他起始跳舞.
好奇的邻居们从窗子里瞅进来,男女孩子叽叽咯咯地傻笑着,在窗格上把鼻子都挤扁了,都在望着里面的情景.
·6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这样的一个机会,"赛里弗斯特喊着说,"我们应该做一做祷告.
""把你的神父抓过来,"布拉日尼叫着,醒过来了.
"我要把他做成肉酱,那个鬼胡髭.
让他念葬经罢,上帝帮助他.
"他们打发一个骑马的人去找神父.
斯台潘神父马上就到了;他是被那个赛里弗斯特派去找他和教会执事的骑马的人用鞭子赶着来的.
斯托罗折夫也来做祷告,像往常一样地庄重高傲.
他跟斯台潘神父还有教会执事在一起低声商量了一会,不晓得他们应该提及哪个政府,并且怎样祈祷.
斯托罗折夫对于宗教上的事是很在行的,马上就制造出祷告辞来:"那些人们都是英雄,安东诺夫和他武装的弟兄们"和"我们无畏的农民军".
在祈祷中间,布拉日尼粗声嚷着,简直像在唱一个什么曲子了.
神父挺不高兴,不赞成地摇着他的脑袋.
祈祷完了以后,水兵们过去吻那十字架.
布拉日尼几乎要吐在斯台潘神父的法衣和袈裟上,然而他却当真拥抱住他,喂他酒,一直到神父在桌子底下睡熟了完事.
夜里,水手们在村里游荡着,砸破了几扇窗子,鞭挞了几个人,殴打了几个女孩子.
傍天明时,人们发现水手们给打得几乎要死了,布拉日尼躺在那里脑壳破裂了;这就是一场狂欢的结尾.
……那些日子在卡门加生活是愉快的.
有一次斯托罗折夫偶尔向司令部里面瞅了一眼.
他所瞧见的使他很不痛快.
安东诺夫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上衣解开了,脚也赤着;他的头发散乱着,他那红肿的眼睛带一股疯气.
他面前站着一个在卡门加附近被沙菲罗夫打了一顿的团里的军官.
·763·孤独"你想干吗呢,呃"安东诺夫问,打着呃.
"来,吻一下我的脚,我就让你回家去,真的,没有错儿.
""我想死,"那个人用一种困倦的低声说.
"如果你高兴你就把我杀了,可不要拿我开玩笑.
"那个人高个儿,瘦瘦的,没有刮胡髭,面带血污.
他的大鼻子挤缩了好像一个死尸的.
"让他永辞人世罢.
"伊洵说,大笑着.
赫尔曼正在唱一个粗野的歌.
只有普鲁日尼考夫在那里狡诈地看着这副景象,因为他喝沃特加喝得太多了,眼睛都闪着油光.
司令部里的将近二十个人全在喝酒,互相接吻,吵闹着.
连房子都闹得当真要动摇起来.
托克玛考夫不在这儿:他跟着军队到东方去了.
"不能这个样子,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斯托罗折夫说.
"人们简直太胡闹了,他们一点不能检点自己不正当的行为.
他们就为了这么些龌龊事糟蹋了一个水手,你怎么办呢""住口,你这猪猡!
"安东诺夫喊着,想站起来.
"让他们俩一同长辞人世罢,"伊洵嚷着.
"他太聪明了,那花白头发的老鬼.
"于是斯托罗折夫走到那个瘦长子前面,拉出他的手枪来在安东诺夫面前晃一晃.
"半响我就可以打出你的肠子来!
那么,放下你的枪罢.
"伊洵高声大笑着.
"走.
"斯托罗折夫跟那个军官说,面孔气白了.
他领他出去,在花园的棚子后边把他枪毙了.
克隆斯达德的兵变使安东诺夫的脑袋转了方向.
他发明了许多出人意料的计划,毫不注意已在开始的抢掠的事,却只跟托克玛尼考夫、普鲁日尼考夫以及别的朋友们争吵,每当他们警告他大祸将近的时候.
·86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变得很专制了.
现在他打算把自己变成一个全国叛变的领袖.
他接近一些可疑的角色,关于那些人有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谣传着,安东诺夫叫他们做团里的军官.
他收留下所有高尔斯基送给他的人,那都是从苏维埃政府治下逃亡出来的.
这些非正式的官儿们包围住他,强迫他任命高尔斯基的亲戚,一个就要到卡门加来的好流口涎的将军做军部的首脑.
作为反抗,安东诺夫回答道:"已经蛮好了!
我现在已经在这里指挥一切了!
"有一次在跟普鲁日考夫的谈话中间,安东诺夫轻蔑地说出来:"你们!
如果没有我,你们哪一个能行是谁指挥一切的写写字讲讲话———那算得了什么!
我是人民军的指挥者,我想请你们少说话.
"一个星期之后,村庄里听到勃罗底海舰队的事件了.
斯托罗折夫越发胆壮起来.
他到德甫里基来,召集了一个村民大会,宣称如果有谁敢耕种列毕亚致湖畔他那几亩地的话,他就亲手把他枪毙.
农人们静静地听完他这短短的演说就散了.
土地又属于彼得·伊凡诺维契了.
他又预备种子,端详着,挑剔着,把它们吹干净,整理好犁铧,修理了大车.
他忙碌地工作着,一面喊着他的儿子们,当他们在他看来在准备春耕上有点儿迟缓了的时候.
他还不能十分相信土地又是他的了.
他赶紧下了种子,向世界上一再地说:"这可是我的地呀!
我买的呀!
我在管理它.
可不要碰着我的地.
"他一想起也许会有一个生人跑来站到那块地界上,从斯托罗折夫跟他的家人手里抢走那块地,并且把自己当成地的主人的时候,他就简直要发疯了.
他越替他的地担心害怕,他对于那些想·963·孤独来打捞这块地的人的憎恨就更加猛烈,并且难以抑制了.
那些日子里,他想象着一条饿狗,当人家把一块好吃的肉骨头从他嘴边抢走的情形一样.
只要可能,宁愿永不离开他的土地,将来死在这儿,一直保持着他的田园.
他那下了种子的沃土,他那种种的权利,像在蔑视贫弱的人们,向他们发命令,使自己有势力、变富、在河岸上埋下卢布和戈贝克,收买新的产业、新的牧场.
那里就是他替他自己弄下的土地.
他现在已经替自己争取了势力和尊敬.
人们都害怕他.
当他走近他们的房子时谈话声就会停下来.
人们都嫉妒他.
……然而他的权势却不是永恒的.
"他们会从北方来,"他自己想道,"人们从北方,从莫斯科来抢我的土地,我的权势,正如他们抢走了我的小工楞迦一样.
他们要来摧毁我的势力,使别人来压制我,压制我们这些斯托罗折夫们.
他们要抬举起一些破衣褴褛的乌合之众和所有住在混人的末路上的家伙———米特迦·别斯丕斯托夫或是我的哥哥西芒.
那么我就得向他们磕头,成了他们脚底下的人了.
我的地也要交出去.
"这想头刺疼他,他的仇恨更大了,他的痛恨永不会有一刻儿冷下来.
它使他更加勇毅地去搜寻敌人.
他独个儿出去巡逻,或是带着他的几个人,突进了曾经有小队红军在那儿休息过的村庄,盘问人民,枪毙他们,烧掉房子,鞭打那些有跟共产党来往的嫌疑的农夫,在没有参加叛变的村庄里成立起社会革命党的秘密委员会来.
他紧抓住自己的土地,为了保全他的权力而斗争.
十一现在大地上融去了污黑多孔的残雪.
水流潺潺地流过幽谷.
·07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河流旁露出了崖岸,洪水已经过去了.
村庄外面躺着蒸发水汽的黝黑黏湿的田野,农人们望着它想起了过去.
去年秋季没有人耕种,现在要耕种却没有马也没有种子了.
长了疥疮的困倦的马在场园里游荡着好像瞎马一样;就连这种可怜的牲口都没有多少了.
安东诺夫的军队在扩充着,军营里需要马匹.
安东诺夫在撒拉托夫寻马的结果并不顺利,他不得不转回到"他自己的"区域里来.
农民们的情形更糟了,当煽动者们讲解给他们说那是为了农民本身的利益而征收马匹的时候,他们只能歪起了嘴巴.
再也没有军事上的狂欢了.
泛滥的洪水退去了,决斗的日子就在目前.
三月十七号,伏罗希洛夫率领着红军攻打克隆斯达德最后的棱堡.
正逢第十次党代会开会的时候,代表们都跑到战士的面前.
在一个沁凉重雾的黎明时候,堡子被夺取了.
这消息传到卡门加时,安东诺夫把他的愁苦淹没在酒里.
他从他武装的同志们那儿远远地离开去,常常在树林里坐好几个钟头,想着一些重重地压着他的模糊的事情.
一个星期之后,彼得·托克玛考夫在柴姆黎克附近的一场小战里受了伤;他被带回卡门加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他的黄眼睛,他的仄小发蓝的嘴唇永远地合上了.
现在他永不会思虑一些什么事情了.
安东诺夫整夜坐在他朋友的棺材旁边.
他整日地哭,他的头总是俯在玛路西亚·考骚瓦的膝上.
她到底又把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赢回来爱着她了,然而他的爱是恶意的.
他轻蔑地恫吓她,好像他要把自己遭受到的痛苦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不过愁苦总须搁起来.
他还得想到事业,替第一军找一个新的军长.
联盟跟作战指挥部里又都剩下一堆混蛋了.
·173·孤独安东诺夫被第二军军长包古斯拉夫斯基和那些非正式的官儿怂恿着想要任命高尔斯基的亲戚,那个好流口涎的将军,做第一军的军长.
为了实现他的主意,他断言红军已经在准备一个决战的举动了,所以在一个军队的首脑地位上应该安置一个完全熟悉军事的人.
联盟提出反对.
在会议里伊洵高声猛烈地反对这种变动.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呢"他喊着,流着唾沫.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点点事儿酝酿着的时候,你就一定可以找到几个将军.
在扎罗斯拉夫,撒文珂夫起始干这种事;随后又有璞尔虎洛夫团长.
在西伯利亚他们拉进了库尔察克海军司令;在克隆斯达德,珂斯洛夫斯基将军又突然起来.
把他们全下到地狱里去罢!
……"普鲁日尼考夫支持伊洵.
"将军们一进来,我们就都给扔出去了.
我们管煮,他们管吃.
可是你想我们会容他们一刻儿吗"感情激怒了整整一个星期.
安东诺夫常常召开会议,却不请一个委员会的人出席.
伊洵恫吓说他要发起一个反对安东诺夫的反叛变.
"瞧罢,"伊洵野蛮地叫着,"事情不是可以那么容易了结的.
"然而讨论却出乎意料地截短了.
……沙菲罗夫枪毙了那个将军,因为那个将军跟一个男孩做一件不正当的事被他捉住了.
第一军长的职务被库斯涅错夫接受了下来.
他很快地把大权揽在手里,然而事情却要采取一种恫吓的方式了.
假如你不预先下手去抓到势力,那么一切都会走到一个反对的方向去的.
·27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十二二月里,列宁电召唐姆包夫省党委的书记涅姆采夫到莫斯科去.
甚至在这以前,佛拉齐密·伊里奇已经在政治局和劳工国防会议的会席上提出剿伐叛军的问题来了.
他详细地观察唐姆包夫省事件的历程,读唐姆包夫的报纸.
从唐姆包夫军部里他接到胜利的报告,告诉他许多战争和胜利;可是叛乱的运动却好像越来越扩大,越来越强烈了,不断地从一些莫明其妙的地方滋生出来.
涅姆采夫到了.
列宁跟他不止一次地作长时间的谈话,那个省委的书记对列宁报告了现有的一切情况.
一个命令赶紧取消粮食税则的电报打到唐姆包夫去了.
这就是巨大、重要的紧急转变底第一声消息,也是党在富农叛变之下爆起的第一声地雷.
那时候,有八百多个唐姆包夫的农民囚在莫斯科和唐姆包夫的监牢里.
他们为了不同的原因被捕了,有的因为帮忙了安东诺夫,有的因为当侦探,有的因为对苏维埃武装的反抗.
他们中间有各式各样的人:富农,有些人参加了安东诺夫的军队然而不是完全由于自己的自由意志,有些人像瓦西利·包察洛夫老爹———从巴哈列窝来的.
老爹之所以被捕的原因是这样的:他是贫农中最穷的一个.
他和他的老婆除却一年到头啃白薯而外毫无所有.
当安东诺夫到巴哈列窝的时候,他恰巧住到瓦西利的可怜的小屋里去了.
这老头子给吓坏了,吻着安东诺夫的手,向他哀告.
安东诺夫命令把从共产党们那里抢来的母牛送给瓦西利一条.
母牛牵来了.
一个星期后,她的主人回来了,就又把她牵了回去.
老爹不能忘却这件事.
有一次这条母牛的主人———苏维埃的一个分子———正慢慢地逃出村去,那时候安东诺夫的人正往村里开进.
他躲在麻地里.
老爹瞧见了他,就偷偷地到·373·孤独司令部去把他的仇人告了.
那个人就在当时当地被枪毙了.
母牛呢,自然回不到老爹手里.
安东诺夫的人当时并且当场就把她杀着吃了.
老爹为了这件事被捕.
他已经坐了三个月的牢房;他诅咒着自己的贪婪,热诚地祈祷着,诟骂"那个骗子"安东诺夫,因为到头来他也不过是一个骗子.
"轻轻地拖我的腿罢,你这狗崽子,"他喃喃着.
"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他喃喃着.
"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啊,我是多么的不幸啊!
"有一天瓦西利被叫到公事房里,有人告诉他说列宁想见他.
"哎呀,我要完蛋了,列宁要杀我了.
"老头子浑身颤抖着说.
不过管牢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一阵.
那一天列宁在克里姆林宫里招待了一大群唐姆包夫的农民,跟他们作了一场朴实而诚心的谈话.
还有些别人出席了:留黑胡髭的健壮的斯大林,戴眼镜的微笑着的加里宁,几个军人,还有唐姆包夫的书记涅姆采夫.
瓦西利老爹在头发上擦了油,梳得亮光光的,看起来还像个样子,只是仿佛太羞涩一点了.
他低声问他旁边的人哪一个是列宁.
是不是那边那个家伙呢他指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军官.
"不,"他身旁的人回答,"那一个.
""唏,你撒谎罢.
"瓦西利老爹怀疑地说.
他身旁的人画个十字,发誓说那是事实.
瓦西利摇摇头:事情原来是如此呀.
好罢,现在你尽管想一会罢!
列宁把注意力从桌面堆积的文件上移开去,靠身在椅背上,把姆指插在袖孔里,愉快地笑着.
"那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瓦西利老爹想.
加里宁说我们要让过去的事过去完事,他说着笑了,瓦西利老爹也笑了,觉得更放心了一点.
可是他从没把眼睛从列宁他们几个人身上移开去.
一个老爹并不认识的农人正在谈着苏维埃农庄和从李斯汀堡·47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公爵那里拿来的土地.
列宁记录着.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米海尔·伊凡诺维契,"那个农人正在跟加里宁平稳简捷地谈着.
"你现在问我,什么事情使我们不满意,为什么安东诺夫还能支持下去好,让我来告诉你.
这位李斯汀堡公爵在我们村庄附近有三千个迭斯亚丁的土地.
两千个人到苏维埃农庄去了.
喂,一点不错,政府需要我们的粮食;我们明白这个.
可是公家的农庄却把地糟蹋了,弄得再也不能耕种.
结果是别说人吃的捞不出来,就是狗吃的也没有了!
白薯又都给我们抢走.
他们从我们那里拿走东西,放着,让它烂掉.
连盐都没有了.
乡下的情形太坏.
"有一次他们发盐了———绝无仅有的一次.
不让有一点穿的衣服.
不让有靴子.
这么一来,人民就不满意了.
而安东诺夫却是一个精明的家伙;他猜出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列宁歪过身去向涅姆采夫问些什么.
涅姆采夫掏出一个纸簿,打开来,回答了几句.
黑胡髭的斯大林倾听着谈话,在一张纸上写着一些什么.
加里宁瞅着农民们,他的眼镜闪烁着.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
农民们一个跟一个地发言,诉说粮食税则的不好,解释着他们的烦恼和愁苦,并且说种地这桩事在他们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列宁倾听着,转动着眼睛,显然是在心里辗转地想着一些什么.
偶尔他跟身旁的人低语几句.
将近结束时,他说话了.
老爹把手罩在耳朵上倾听着.
"同志们,"列宁开头说.
老爹惊异地听出来列宁说话竟是那样的平庸;他",犛"的发音并不十分正确.
列宁说得那样简单,瓦西利老爹竟完全听明白了:他讲俄罗斯历来起过的几种战争,将军们怎样挑起一场战事结果还是断送了自己脑瓜,粮食税则为什么不能废除,还有关于那个骗子安东诺夫的一切,以及莫斯科的人们怎样地绞尽脑汁来考虑农民们的·573·孤独事.
"好罢,同志们,"列宁说,"我们现在必须设法满足那些依旧不满意的农民们的需求……对啦,像这种样子是再也不成了.
"列宁起始告诉他们党为了想要帮忙受到战灾的村庄所做的事.
瓦西利老爹愉快地滚动着眼珠子:列宁所说的一切跟他曾经想过的完全一样,不过瓦西利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思想汇集成那样的一堆.
"我们要拿来代替粮食税则的新税律一定尽可能地定得最低.
"农民激动了:一种赞成的嗡嗡声从他们的行列里发出来,他们笑了,列宁身边的人们也笑了.
于是加里宁插进来说道:"你们都可以预先知道你们要拿出多少来交给国家,为了举办学校、军队和医院.
"他愉快地笑着.
农民们拍起掌来.
老瓦西利也拍,并且从没那么笑过地笑了许久.
"至于剩下来的粮食———那你们就可以随便怎么用了!
整理家庭,置办靴子跟衣服.
那就完全任你们自己处理了.
"当做结束,加里宁宣布所有的农民都要从牢里释放了送回家去.
他请他们回去把他们在莫斯科听见看见的一切告给所有村里的人们.
农民们———欢喜、愉快、立刻变得年轻了,又拍起掌来.
随后列宁跟他们一同照一张像片.
照像的人装好镜头,一个什么机器卡哒一响,就爆发了一阵火焰,吓得老爹猛地颤抖起来.
农民们跟加里宁一同吃晚饭,他跟他们闲谈一些家常.
他嘱咐瓦西利老爹说:"回到家里别忘记把实情告给农民呀.
"老爹发誓说他一定那么做,之后他突然一下子哭起来了.
他想吻一下米海尔·伊凡诺维契的手,然而这却使得加里宁生气起·67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来.
老爹并不即刻回家.
趁他的文件和车票都在准备的时候,他就到城里去各处游逛,看看他要买一点什么东西.
最后,他回家去了.
他带着各种粮税的通告,那上面解释着旧的粮食税则已经废止了,这种新设施的议案在党大会里通过了,此后就照这样子施行下去.
当瓦西利老爹从车站上跋涉着回巴哈列窝去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田野里的雪已经融尽,而今晒上早晨的阳光它在冒着水汽,光耀而且新鲜地出现在世界上了.
老人直接从春天的水潭中走过;他的新靴子透不进水来.
他一面走一面跟他自己嘟噜着.
他摘下帽子来四处望望.
广阔的———几乎是没有边际的———家乡的原野在他面前展延开去.
从一个小山到另一个小山,山脉连绵不断地向西方远远地延续下去.
这儿那儿可以看见树丛子的鲜明的轮廓,在瓦西利立脚的山底下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流出来.
鸭子们在沼塘里呱呱地叫着.
瓦西利从他立脚的地方可以望见灰色低矮的村礼拜堂,有着金黄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中闪耀着.
他跪下来,画个十字,吻着他家乡的土地,于是赶忙向家里走去.
村里人刚刚醒来.
炊烟起始从烟突里缭绕着,良好的管家妇已经起来忙着活儿了.
突然,在早晨的寂静中,警钟响起来了.
渴睡的农人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扣着衣服的扣子,赶到街上去.
空气是清爽的,照耀着温煦的阳光.
村里的长辈们带着焦虑的心情跑到礼拜堂去.
又出了什么新的岔子吗这一次敌人又开到哪儿了呢可是在钟楼上,他们却看见了瓦西利·包察洛夫的秃光的脑袋.
他喜孜孜的,显得年轻了好多.
他手里挥动着一张纸片,不停地喊着一些什么,喜欢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想吻他们所有的人,拥抱整个的世界.
这些惊呆了的人们听着瓦西利讲话,简·773·孤独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们当真又可以自由地耕地、下种、收获、纳税,并且把剩余下来的粮食自由处置了吗这就是倒霉时期的结尾吗商店跟市场又要开张吗这就是说争吵跟打仗已经可以结束了吗"列宁他自己就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紧身,他是一个红头发的家伙———他们都是那么朴实.
他不是那种骗人的人.
他永不会欺骗你们,永不会,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你们一样的平常.
"他给大家看他的新靴子、裤子和短棉袄.
村学堂的教师跑到廊子上去宣读瓦西利随身带来的纸片.
那里面说到租税,也说到安东诺夫.
一天到晚他们谈着租税、私人经商和新的生活,第二天还是谈着.
安东诺夫委员会里的人,苍白而战栗着,不敢再出头露面.
民团也不见影子了.
瓦西利被每一家待如上宾.
带着他的老伴儿———加里宁送给她一条围巾和一双鞋当作礼物———他在村子里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描写着他跟列宁的会见,列宁底和蔼的演说.
在别的省份里事情都是安静的,他说,好像没有起什么叛变或是战争.
可是在星期日的一早,斯托罗折夫出现了,他狼似地在场园上嗅着,搜寻老瓦西利带回来的纸片,然而一张也寻不到.
于是他轮流地拷打人们,最后他走了,照着安东诺夫的命令,他把瓦西利带到卡门加去.
十三安东诺夫早就知道老瓦西利干的勾当了,他怎样地敲了警钟,鼓动起农民来,发给他们关于租税和自由经商的纸片.
瓦西利在晚间被带到卡门加来.
这个伛偻的老头子撅着长胡须毫不惧怕地去见安东诺夫,摘下帽子来鞠一个躬.
·87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就是你去见列宁的吗"安东诺夫问,玩弄着他的鞭子.
"告诉我他们给你什么吃喝,并且花了多少钱收买了你""用好心和真理把我收买了,"老头子愉快地回答.
"我得告诉你,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他们全是非常和善的人———列宁、加里宁跟下余的人们.
他们指出了所有我们糊涂的地方.
""你已经扯得够了,"安东诺夫喊道.
"他们骗了你,你这傻子,你就听信他们了.
""唉,他们怎么能够欺骗我们呢"瓦西利又说下去,他有点发火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一路上看不见一点叛乱.
只看见百姓们都整好犁铧准备春耕了.
一提起你的名字,他们就大笑着说,他们从没听见过那么一个土匪.
……"安东诺夫不说什么,只是直瞪着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子也静静地站在那里,直瞅着安东诺夫的眼睛;他眼都不眨一下.
"是你带来了一张纸吗""对啦.
那里面告诉你粮食税则就要结束,而那些中产农民———既不穷也不富的———得要留心提防了.
""拿过来!
"瓦西利从胸上小心地抽出一片纸来.
印刷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几百人读过了它,几千双手拿过它———那片灰色的纸.
安东诺夫读着列宁关于粮食税则的讲演的节录.
"你这狗崽子,"他喊着说.
"他们把你骗了.
他们已经骗了你十六七次了,他们还要骗你.
真的,你不会相信他们罢,老爹""主保祐你,你在想一些什么事呢"瓦西利叫着,画着十字.
"你简直把我吓糊涂了,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
你听我说:我相信谁———你呢还是列宁呢当然是列宁喽———啊哈!
他就要据有整个的俄罗斯了,而你———有什么呢身子底下还有一堆稻草罢,马上你连那点子东西都没有了.
"安东诺夫的嘴唇紧缩起来.
他把那张纸撕成碎片,猥亵地骂·973·孤独着,随即赶到老头子身边,用鞭子在他那发光的秃头上抽了三遍.
血喷出来,老头子闭住眼睛,跪俯下去,哭起来.
可是安东诺夫还是打他,践踏在他身上,踢他的脸,叫喊着说要把他杀死.
"把他弄回家去罢,"当斯托罗折夫进来时安东诺夫喘着粗气命令道.
老头子给扔在一辆车上拉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苏醒过来.
"他为什么那样地对付我呢"他问斯托罗折夫.
斯托罗折夫保持着一个阴沉的寂静.
瓦西利继续说下去:"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我是一个老头子,马上就要进坟墓里去了———像我这样子还能撒什么谎呢况且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哪;我们一共放出了八百人来;难道他要把我们全都打一顿吗"斯托罗折夫感不到一点愉快;他正在回想他在卡门加看到的无耻的秽事.
他记起了玛利亚·考骚瓦的被抓伤的脸,又记起了楞迦.
他没有想到楞迦会逃走,也不懂得他干吗要逃走.
到头来,那孩子跟了他十五年,已经变成他们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个儿子了!
现在关于税则有着许多的传说!
如果农人们知道了真实的情形,他们就会变了心的.
怎样才可以蒙蔽住他们呢怎样才可以把实情隐秘起来呢真理一旦装进了他们的心里,打是打不出来的,就是杀了也不行.
"完了!
"斯托罗折夫想.
这条路穿经格里亚斯诺惹,于是他就顺便去瞧瞧纳塔沙.
他觉得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告诉她;高兴她会了解,并且说些什么的.
纳塔沙很喜欢看见斯托罗折夫.
他很急于要知道楞迦怎样了.
她曾听见传言说他坐了监牢,可是他在什么地方,活着呢还是死了———她可不晓得.
红军从未突进格里亚斯诺惹来过.
安东·0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诺夫的队伍依旧牢牢地驻扎在村子四围,楞迦没有法子给纳塔沙透进信来.
他愁得消瘦憔悴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拿脑袋往砖墙上碰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纳塔沙长得更胖了,她的脸上有了土色苍灰的阴影.
她的眼睛带一副温柔抚爱的表情,像一个小牛犊儿的眼睛似的.
她很留心自己的身段,那身段现在越来越粗了,再也管不了别人的讪笑和责斥.
她鼓起勇气来,虽然在夜里她睡不着觉,却依然靠了对于生活和楞迦的思念独个儿活了下去.
她很喜欢看见斯托罗折夫,并且还大惊小怪地照应他.
她尽力使他舒适,不晓得拿什么让他吃才好.
他们在寂静中坐着.
她在等待着他的话;他却在等待着她会先说出一些什么来.
"楞迦"———纳塔沙开始说,啜泣起来.
"他自己投降了呢,还是给人家捉去坐了牢呢,———还是给人家杀害了呢"她问.
斯托罗折夫的怒气涌向楞迦身上去.
"自然是他自己投降了.
"他自己心里这么决定.
"我们只能假定他自己投降了,"他安静地说.
"别的村里的人说他曾到那里夸张过他自己怎样怎样结了婚.
……""跟谁呢"纳塔沙喘息着.
"大概是跟一个什么共产党的女孩子罢.
"斯托罗折夫低声说,转过脸去,———他不能再正面地看着纳塔沙了.
孩子们玩耍着走上街来.
路在太阳底下已经晒干了.
黝黑的田野展延到天边,使斯托罗折夫想起家来.
他记挂着列毕亚致,他的产业,他那些迭斯亚丁的肥沃的土地.
"娶了一个共产党的女孩子吗那么他已经忘记了我吗"纳塔沙倒在斯托罗折夫的臂里,像哭丧似地大哭小叫起来.
"我们只能那么设想.
他吹嘘着,同时也提起了你:'在格里亚斯诺惹还有那个傻东西.
'他说,'只要我吹个口哨.
她就会跟我来了!
'"·183·孤独斯托罗折夫淡然一笑,替自己卷一支烟卷吸了起来.
"红军把他领上了错路,也糟蹋了你的一生,"他叹一口气说.
"我替你难过,我的娃子,十分的难过.
你是一种温顺老实的人,不能替自己打算.
别的女孩子就绝不会让这样的侮辱白白地过去.
"纳塔沙转过脸来望着他,她的眼睛现在已经干了.
"楞迦还要赔偿我的眼泪呢,就是他不赔,他的伙伴也要赔偿我的,"她喘息着说.
"我就温柔软弱到不能替自己打算吗你不晓得我,彼得·伊凡诺维契.
""好罢,再见啦,纳塔沙.
我得走啦.
"他笨钝地攀上鞍去,骑着马走了.
"还有一件要作的事,"他跟他自己说.
"刚才我为什么要那么作呢"两年以来他第一次踏到住在格里亚斯诺惹尽头上的寡妇家里,接连喝了两天酒没有停杯.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吸着他的烟卷,笑着———一种空洞的、发狂的笑声.
十四现在纳塔沙打发着充满了苦痛的日子.
从前她还在等待着楞迦,会被一阵马蹄的响声惊醒来,在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都以为是他回来了.
从前她曾梦想过战云消去之后的安静的生活.
楞迦会带着她离开格里亚斯诺惹,在这里每一个长鼻子小狗都会讪笑她的身形.
她会生一个褐黄色头发的儿子,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而蟋蟀们也会在他们的炕边安闲地吱叫着.
有时她又想到,那个小伙子一定是没有空闲来到村里探望他的亲人;他正跟着军队在遥远的地方呢.
可是现在———还等待什么呢什么事情都很明白了:很显然地他已经背叛了他从前的誓言,他把她丢弃了.
他昧了自己的良·2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心.
那个坏蛋!
她现在想他些什么呢他正在吻着抚摸着另外一个,叫她做他的太阳光,谄媚她,跟她一块过夜,把他卷发的脑袋枕在她的胸上.
而她,纳塔沙,丢了脸面;怀着孕,被人们讥笑着,却是孤单的,万分孤单的,在这充满了阳光和歌唱的春天的世界里.
"上帝帮助我———我怎么办呢我怎么样生活下去养活我的儿子呢"她父亲从不开口,从不瞧他的女儿,只是在夜里深沉地叹着气,对他自己嘟噜着———天晓得他嘟噜些什么.
孩子们从窗前经过,唱着关于纳塔沙的猥亵的歌曲.
她的父亲震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把羹匙扔到地板上就窜出房去.
他直到深夜才爬着回家来,喝得烂醉了.
不过就是他喝醉了,他也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试探着要打纳塔沙,对准了她的肚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有时日子过得她的心都要粉碎了.
她只能想着,让黑夜赶快来罢!
从前他们曾互相追逐着,那是在什么地方呢啊,只要时间能够站住别走得那么飞快呀,她想.
只要他们能够给我一点点空间喘气,一点点时间寻思,决定我要作些什么并且怎样打算有时纳塔沙气得发疯了,就是在清醒的时候也是一样,想把自己受到的惩罚分配到蜘蛛们身上,于是她就扑打着墙壁,凭空里乱抓着,放声苦燥地大笑起来.
随后她就笔直地站着过好几点钟,直到她的父亲回到家来,或是坐在凳子上来回地摇着,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或者,有时候,她突然跳起来叫道:"啊哈,我可逮住你了!
我的楞迦呢你跟他干了些什么事把他关起来,糟蹋他,吸他的血,你这该诅咒的!
"·383·孤独十五这一春是温煦可喜的.
蒸发着水汽的肥沃的土地已经喝饱了春季的洪水.
沉重的雾气,在晨间的草地上消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畏缩的小草也已经长起在山边.
一块块黝黑肥沃的土地都在等待着农人和他的木犁或是铁犁、耙和耧.
而他———农人———像一个猎户一样,一到春天也感到一种兴奋的热狂,走到他的园子里,在潮湿的地上徘徊着.
把沉重的土块捡拾在手里,闻嗅着它们那在春天的温煦中渐渐融去了的潮湿的热气.
他走到田野里去,失望地耷拉下双手又走开了.
它们自从去年秋天就没有耕过,现在就要长满了芦苇.
这是耕地的时候了,正是好时候.
可是如果这些湿润的田地将要受到军队的践踏的话,人们怎能耕它呢在这里野炮曾震响过,机关枪曾嗒嗒地响过,而今只能听见耕地人的歌声了.
在这些晴和的三月的日子里,一个人穿经田野,涉过泛滥的河流和涨满了春水的山谷到卡门加去.
在每一个村庄里这个人掉换一匹新马.
他奔驰在耕过的田野上,从不留心路径;他骑在马上打盹,终于把一封高尔斯基的信从安东诺夫司令部的后院里送了进去.
安东诺夫读着信,脸色越发阴沉了.
"亲爱的朋友,"律师写道.
"要小心:看样子这一次他们好像要跟你正经干一下子了.
列宁自己也干预了唐姆包夫的事件.
一个赋予了充分权力的特别委员会已经成立了,并且限制了两个月跟你作有效的斗争.
我希望你已经听见说了.
准备好罢!
""好罢!
"安东诺夫蹙着眉头说,"两个熊放在一个洞里是不行的.
不然他们就打倒我,不然我就把他们打倒了.
我们瞧罢!
"贫农联盟的煽动者、军部职员和军官们又一次地跑到村落和·4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农庄里去,努力想发动起农民来.
他们向农民们求助.
在委员会里也有着许多的辩论.
"一定要领导一个总的骚动了,"安东诺夫对他的朋友们坚持着说,他现在因为失眠和思虑过度已经瘦削了,还哑了嗓子.
"如果这是一场农民的战争,那么就让所有的农民都出来打罢.
只要能肩一支莱福枪的就得出来打仗.
谁要规避———就枪毙他.
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开玩笑了.
看看就要来到的对方的军力罢!
"然而农民们却倔强地拒绝了.
他们毫不听煽动者的话,不加入军队,嗤笑着骚动的主意.
在开会时,更进一步,他们似理不睬地问安东诺夫的人说:"听说共产党已经取消了粮食税则,那是真的吗"十六红军新派来的将领骑着马穿经唐姆包夫的街道,溅着春天的积水.
泛进城里来的水湾子上,洒着阳光的斑点.
他正在想着新的战争,新的阵线;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抗.
他曾经在西部和东部打过仗,还剿过克隆斯达德的叛军,那都像是真的作战一样.
在那种场合,人们晓得敌人是谁,在哪里,并且怎样去打.
这儿却不能准确地知道谁是敌人了.
并不是所有的农民都跟着安东诺夫;你不能把他们完全混为一谈.
用普通的作战方式去打安东诺夫过去在唐姆包夫省内已经试验过了;那结果是一个完全的失败.
他记得离开莫斯科之前在克里姆林宫里的那些谈话.
他受到警告说情形是非常复杂的,那是一件琐细而繁难的事,唐姆包夫社会革命党跟富农纠缠起来的结子不能简捷地割断完事,而是要解开来,对于叛变的真正的性质一定要明了,还不要伤了中级的农民,要把他们影响并争取到红军一方面来.
·583·孤独"我们怀疑,"在克里姆林宫里他们告诉他说,"省里的农民们也许还一点不晓得第十次党大会的议决案和关于税则的命令呢.
安东诺夫不让他们知道事实.
去想法子证实了这件事实,并且实行起来.
主要的事情是一定要让农民们知道新的政策.
"在到唐姆包夫的路上,他读着所有唐姆包夫地方当局的报告,俘虏们和投降过来的目睹过敌情的人们底证据.
克里姆林宫的人们是对的:唐姆包夫的农民们一点也不知道新的命令.
别的乡间都知道.
别的乡间就按着新的命令活下去,不谈别的.
可是它们却没有能够传达到唐姆包夫的农民.
苏维埃政府的呼声没有透到遥远处的村庄里去,而在透到的地方,安东诺夫的人就会出现,把那些知道了事实又想把它传达给农民的人们的嘴巴永远封闭了……那么敌人在哪儿呢一个人怎样去打呢这仗怎么个打法呢"让我们把这个弄清楚,"他告诉他的同僚说,"我们首先得告诉农民们新的政策,可是我们怎样去告诉他们呢"叛变的区域一定要用一个铁圈子围起来,那些敌对的村庄要占领过来,红军军人就要在那儿建筑起防御的工事.
森林、田野和矮树丛子里都要除尽安东诺夫的人.
贫农联盟的委员会也要消灭了.
苏维埃政府要马上成立起来,一点钟一分钟都不要忘记那顶重要的事———向农民们说明党的新的决议,把新的命令和新的作法解释给他们.
一到夜间,在军委会驻扎的房子的窗里燃起了灯亮.
辩论变得热烈了,而从这些热情的争辩里,跟安东诺夫作战的计划就产生了出来.
"我们有八万支枪和八千把军刀,还有同样多的机关枪、野炮、飞机、铁甲车和无线电报机.
我们有七千个红军干部.
敌人是很强的,所以我们也得拿这么大的力量去打击他.
可是这种力·6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量一定要用得正确.
我们不能被对于敌军主力的胜利引入了歧途.
我们不要只是消灭安东诺夫的军队,我们同时还要捉住他的每一个小卒.
"不久,新的接济军开到唐姆包夫来了.
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了几个顶能干的人———鼓动家和宣传家.
在这个屡次地受到安东诺夫军队的惊扰的古老的省会里,生活变得活跃起来了.
人们记起了往日里工厂汽笛的间歇声,通报着"绿军"的到来.
这时候人们从外区里、车站上、村庄里、市镇上和工人住所里来到这个地方,预备开全省的党大会.
几百个期待着和平跟工作的人来参加大会.
他们来自斗争曾一度高涨过的地方;他们在等待着新的言语和新的行动.
唐姆包夫省的共产党们严厉地批判着过去军事首脑的错误,他们只是消耗军力、追求偶尔的胜利和战利品,不断地在乡野里巡行着搜捕安东诺夫,却没有联合贫农.
……五月里,红军开始了对安东诺夫和他的军队的有计划的攻击了.
村庄上面飞机出现了;居民们赶紧躲到房里去,可是飞行的人并不抛掷炸弹.
代替了炸弹,他们扔下来彩色的纸片告诉他们关于税则的新的命令,旧粮食税则的取消……以及自由贸易.
纸片一霎时就抢光了.
从飞机没有达到的村庄里,人们跑了来,偷偷地要了几张回去.
安东诺夫的煽动者们用鞭子赶着人们去开会,叫喊着一套新的瞎话.
"列宁颁布了一个新的命令,"叶哥尔·伊洵叫着.
"他想把俄罗斯的工厂交给外国的资本家去.
我们灭绝了本国的资本家,现在他们却找来外国的资本家了.
他们出卖了俄罗斯,欺骗了人民.
不要相信他们,他们告诉你们的全是一套瞎话.
他们不过是·783·孤独通过了新的税则剥削你们罢了.
跟我们来,农民们,如果我们命里注定要见鬼,那么让我们大家一同去!
"然而红军却毅然向前推进,在战争里占领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
敌人日夜地给他们骚扰,从背后或是两胁,用大军或是小的队伍,劫掠军需,不给他们一霎儿宁静.
到处是阵线:每一个农庄就是一个阵地,每一个村落就是一个堡垒.
军队前进着,在村庄里安置下一个武装的守卫,成立起革命委员会来,就又开动了,向中心方向包围安东诺夫的主力.
这时候革命委员会捉住了贫农联盟的几个间谍,充公了几个离开家庭去参加了安东诺夫队伍的富农的产业,把它们分配给曾被安东诺夫和他的军队劫掠过的党人的家族.
在每一个农民的家庭里都出现了报纸,那上面登载着新的命令,新的办法和新的生活.
乡民们瞧着这一次安东诺夫再也逃不掉了.
乡民们犹豫着.
叛变的命运已经确定了.
十七在五月初间,李斯特拉特和他的小队已经占领了德甫里基.
他一天天迟延着不到格里亚斯诺惹去.
村庄和市镇中间没有交通的方法,他是非常慎重的.
他不愿意冒险.
虽然楞迦记挂着纳塔沙,不让他哥哥安静.
最后,有一天早上格里亚斯诺惹的消息来了,说有一队从桑姆堡来的红军已经开进去了,正在把安东诺夫的人从区里清了出去.
李斯特拉特到革命委员会去,跟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谈了一谈,就下命令要在当天早晨准备好.
他告诉楞迦说有一队人要到格里亚斯诺惹去建立苏维埃,并且还要在那儿呆一个很长的时间.
他弟弟快乐地喊了一声,搂住李斯特拉特的脖子摇着,直到他哥哥愤怒地抗议起来.
·88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突然听见一阵马蹄的声音;骑马的人在革命委员会的房前勒住了马,叫里面出去一个人会他.
楞迦出去了.
"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在哪里"骑马的人咕噜着.
他喘着粗气.
"在吃饭.
""这是他的一封信———急信.
我从格里亚斯诺惹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怎么呢""一个女孩子叫纳塔沙·巴叶瓦闷死了一个红军的兵士,"骑马的人嚷着.
"她现在坐在草垛上,拿着一支手枪,叫着说:'谁走近我,我就打死他!
'她好像一只野兽似的.
"于是骑马的人鞭一下他的马,跑了.
楞迦脸色苍白了,浑身颤抖着.
他尖声地叫喊.
"你喊什么,你这傻子"撒式加·齐里金问,一面走过去代替了楞迦的职务.
楞迦窜回家去,撒沙做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手势,在台阶上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卷.
楞迦突进家里,抄起鞍子,用颤抖的手拢直了皮带,把他的母马从棚里牵了出来.
替她配好鞍子以后,他又窜进房里去拿他的手枪,随后跳上鞍子就像一阵风似地刮走了.
"嘿,你到哪儿去呀住下!
"李斯特拉特喊着,他刚刚跑回家来.
楞迦既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拼命地打着他的马.
"她干吗啦,她干吗啦!
"这些话不断地钻进他的脑袋.
"她干吗啦,她干吗啦!
"他呻吟着.
"我现在又要怎么办呢!
"母马挨多了皮条也发起疯来,好像她主人的疯狂分给了她一些,好像她已懂得了她应该加快,加快,加快.
……伸长了脖子,她驮着他跑去,直到风声在她的两耳边叫啸着.
傍黑天时,楞迦到达了格里亚斯诺惹.
把他那匹急喘着的母·983·孤独马留在墙外,他突进到房里去.
房里空空的.
他听见院子里有一声吃惊的低语,有几个脸色苍白并且颤抖着的农民聚集在那里.
福罗尔是其中之一.
"喂,喂,"楞迦野蛮地走向他们去,扯出手枪来.
"你们是干吗的""你这狗崽子!
"福罗尔喊着.
"糟蹋了我的女儿,你这流氓!
挨鞭子的!
""离开这儿!
"楞迦用一种冷酷的语调说.
"我们在这儿防守着她.
"一个矮小的农民抗议说.
他手里抄着一把斧子.
"我不是告诉你离开这儿吗,"楞迦的眼睛闪烁着.
"我自己来防守她.
懂得吗!
"农民们互相望望就溜开了,福罗尔也给他们拉走.
楞迦在菜园里找见纳塔沙,她坐在草垛旁边玩弄着零碎的稻草.
"楞迦———啊———啊!
"她狂叫一声,跌倒在稻草上没有知觉了.
她苏醒过来躺在楞迦的肩上.
她那苍白憔悴的脸看来有些怕人.
除掉她那一双疯狂的大黑眼睛以外,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你想起过去的纳塔沙来了.
"楞迦,楞尼乌式迦,列沙!
"她乱喊着,浑身颤抖着,使得楞迦也颤抖起来.
"他们马上就来了,他们要把我带走,一刻儿功夫.
他们派人去找你,列沙.
列涅式迦,救了我,藏起我来罢,亲爱的!
"他拥抱她,吻她,玩弄她的头发,像在过去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一样.
她宁静一点了,也停止了颤抖.
"他们告诉我,斯托罗折夫告诉我说你又找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共产党.
"她说,突然哭泣着又倒在稻草上面了.
·09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嘘,嘘,"楞迦低声叫唤着.
她把她的大肚子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告诉他说她是怎样地被忧愁、愤恨和嫉妒焚毁了,白天跟夜晚是怎样慢慢地拖下去,她怎样地竟而恨起那个在肚子里动着的小东西来,怎样地,当红军里的一个人———一个像楞迦一样年青的孩子———昨天来了.
她把房子里放满了烧木炭的烟,那个孩子睡得太熟了,所以就给烟闷死了,再也醒不转来.
"我当时想到你,楞迦,想到他们怎样地把你领坏了,使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诅咒.
如果来的人再多,就是来了五个人的话,我也要把五个完全闷死的.
……""嘘,嘘,嘘.
"楞迦低声说,磨着他的牙齿.
"你现在要跟我在一块了,不是吗!
"她乞求地说.
"你从他们那儿跑出来了,不是吗你要把我从这儿带走,不然他们就要来捉我了!
楞迦,你瞧!
他们在那边,他们来捉我来了.
"她满眼疯气,扭歪着,呻吟着,磨着牙齿.
随后她静下来,除掉楞迦什么都忘记了.
她的亲吻,她的拥抱和喘息的热情;她拿住他的手让他去摸她的肚子,他觉察到肚皮里面有一个新的生命的跳动.
……于是疯气又上来了.
她叫嚣着一些诟骂的话,白沫涌上她的嘴边.
过一会又平静下来,她又安静地躺在楞迦的身边了.
最后她睡着了,在睡梦里抽咽着,胸口突然跳动着,磨着牙齿,还喃喃地嘟噜着.
楞迦,瞧瞧她,哭了起来.
灼热的眼泪奔放地流下来,滴在她的面颊上.
他哭他摧毁了的爱人,他知道自己将永不能忘记她所作的事,永不能原谅她.
他晓得随时人们都可以来把她带走.
谁都会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新娘子.
人们将要用指头指点他,他的同志们也要对他怒目而视了.
楞迦从口袋里拉出手枪来,摸索着去找寻纳塔沙的心口.
她的心规律而沉重的跳动着.
他把枪口对准了它.
·193·孤独……却不能使自己去扳动枪机.
第二天早上,纳塔沙在一场痉挛里扭曲着.
痉挛过去之后,她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脸色苍白而且皱缩了.
她谁也不认得,只是给自己唱着一个催眠歌.
她永不能恢复她的理智了.
她被送到医院里去,当天生产了一个黄褐色的头发的儿子,福罗尔把他带回来养育着.
十八红军调动红色的子弟到南方去,到琪尔桑诺夫区去;到安东诺夫从前起事的森林里去.
顶好的队伍调遣到尹札文、卡鲁噶、拉姆辛和珂斯洛夫等区里去.
他们在特列斯金草原上扎起帐棚来,两年以前安东诺夫的光荣就是从这同一带草原上起始的.
他现在被迫着不得不离开卡门加了.
最后一次他骑着马率领着他的特务团走经他底京都的阴郁的街道.
最后一次农人们听见手风琴和着歌曲的犷放的声浪.
"啦嗒嗒嗒!
机关枪在怒吼,"瞄准他们,我的孩子!
"安东诺夫喊着.
'喉!
就是血水蒙了膝盖我也站定,我要把整个的俄罗斯抓在我的手中!
'"他还是抓紧他的权力,依旧写许多求援的文告,吹嘘着自己的军事力量.
可是连最忠实的农村都带一副敌对的眼光瞧着他了.
队伍里私逃的人越来越多.
富农们自然不打算甘休,不过他们中什么用呢如果你这方面就只有富农,那么你就绝不会支持长久的,这个安东诺夫很明白.
五月底,他召集了一个委员会的会议.
他脸孔污秽,胡髭都没有刮,穿一身破烂的衣服前去开会.
从远处村庄里来的委员们带来消息说,有人去请求他们帮忙·29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剿灭叛军.
安东诺夫向他们粗野地呵叱着,叫代表们做"狗崽子,"并且恫吓说要把他们枪毙.
代表们一生气都退席了.
剩下安东诺夫独个儿.
他的朋友们也都显得阴沉了.
连伊洵都变得暴躁起来.
艰难的日子要来了.
村庄都要摆脱开安东诺夫.
马上军队里没得吃没得骑了.
安东诺夫下命令只要哪里有马匹粮食可以取得就应该征发,顾不到一切别的事情.
他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有很久的时间,红军不让安东诺夫进到撒拉托夫省,而把瓦伦纽日和奥尔洛夫倒出来给他.
红军的支队推动着一堵用野炮和铁甲车造成的铁墙去围击叛军,把安东诺夫赶到湖边上去.
他退到那里就好像一只狼退到窝里一样,去休息一会,等创伤复了原,那么在重新振作起精力来之后,他又可以出去猎食了.
在一个叛军的首脑会议里决定了只要他们的力量还可以支持,他们就依旧打下去,并且继续地向农民们解释说最近的那些命令不过是共产党的新的狡猾的计策罢了.
伊洵提议要清理外围的几区.
在五月底,安东诺夫命令考骚伟代替斯托罗折夫当前敌的指挥,斯托罗折夫调回来管理邻近共产党治下省份的地带里所有的武装军力、给养、草料和军械.
在一个暖和的夜晚,斯托罗折夫回到司令部来了,司令部现在设在伊尔门湖岸上的稠密的森林里.
安东诺夫沮丧地欢迎了他.
他的额上带着一片阴沉的不愉之色;在那些日子里他过度地喝着酒.
他告诉斯托罗折夫要他自己准备动身,到边界的地区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去接触每一个人,重新招募新的人手,如果可能的话;并且只要有一口气还要干下去,那么人民就会知道安东诺夫还依然活着,依然在打仗,依然很有力量了……在离开这儿回本区去之前,斯托罗折夫停下来瞧了瞧伊洵.
·393·孤独"没有关系,"后者说,拍着斯托罗折夫的肩膀.
"我们还有把戏玩哩,我们要表现出来我们是什么材料做的.
我们的军队依然完整,并且我们还都活着.
我们还要打仗呢.
干下去,彼得.
等过一阵,我们就会派人去找你的!
"第三部狼一到现在将近三个星期了,斯托罗折夫在树丛和森林的边境上游荡着.
他渡过了他的白昼,又挣扎着渡过了那些短的夏天的夜晚,在山涧和幽谷里面.
夏天的闪电在黄昏的天空上晃动着,宇宙不停地向前推动,而他却坐在篝火旁边,他的心是一片孤单的虚寂.
他的马迟钝地走动着,按着一种宁静的规律在那儿啃着青草.
遥远处一条狗吠了起来.
月亮将一抹沁凉的光线散布在地面上.
一切都是寂静的,仿佛从来就没有起过战争;仿佛从没有听见过枪响和告急的警号,也从没有看见过焚烧着村庄的火焰,而和平和善意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紧紧地拥抱着大地了.
有许多夜晚,斯托罗折夫偷偷地溜进那些红军势力已经坚固地建立起来的村庄里去,在黑暗中久久地注视着,想看出在这些地方人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深沉的岑寂和黝暗后面躲着一些什么东西.
有时候,下了残暴恶毒的决心,他就慢慢地走近去,立刻一片烈火就会在村上爆灼起来,警钟敲响着,人们放着枪.
可是第二天,黑暗又落到他的身上了,微风吹弄得低语的白杨树的叶子悉悉索索地响着.
·49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有一天,当他洗马的时候,他看见在死水里映着的自己那瘦削而未经修刮的脸.
苍白的头发在两边鬓骨上闪耀着,显得越发长了.
"我现在简直像———一只狼了,"他对他自己说.
"显得苍老.
"一点不错:自从最近三个星期以来斯托罗折夫老了许多了;他的两颊陷下去,他的眼睛深深凹进去,在眉毛底下倒霉地发着光.
他靠着干面包皮过日子,因为他的儿子们很少把吃食的东西带到指定的地方来.
他想喝奶.
有一次他遇见一群牛:那个又聋又哑的牧人挥着手叫他走开,糊里糊涂地嘟噜着,看样子非常生气.
斯托罗折夫用鞭子打他的脸,挑出一条牛来,满饮着鲜美的奶汁.
……现在每天夜间村庄里都要起火了.
像一个黑影子,斯托罗折夫偷偷地走过岗哨,到住房、仓房、共产党的苏维埃和合作社跟前去,在暗地里枪杀人,并且藏在一个什么小山后面,他望着这一阵慌乱慢慢儿平静下去.
在靠近桑姆堡铁路线的一个地方,斯托罗折夫捆起了一个警务段上的卫兵,拿走了他的器械.
用那器械他掘开了铁轨,眼看着车厢互相撞击,带着疯狂一般的欢乐他瞅着撞起火来的火星向空中飞去.
可是他却越来越沉郁了,他黑眼睛里的光亮也消逝了去.
他四周还是同往常一样的寂静,一样的荒冷.
在丛林和山沟里边他找不见一个隐藏着的同志.
他们都被杀了吗,或是武装着给人捉去———或者他们已经投降了红军吗"不,这都是没要紧的事,"他想,"那与我没有关系.
"明儿个又有新的火车开过去了,又有许多新的房屋在那些烧掉了的旧房屋旁边建了起来.
斯托罗折夫变得焦躁而且多疑,夜夜他都爬起来倾听着每一·593·孤独种声响,不能够睡觉.
二当他从追逐者那儿逃开时,一颗子弹射穿了他那匹母马的心.
她躺倒地上,长啸着,吐出她那最后的呼吸就死了.
斯托罗折夫瞧着她,他的脸抽搐着好像遭到了突然的痛楚.
一行热泪流下他的面颊.
于是,作一个绝望的姿势,他走开了.
他失掉了一个忠实的朋友.
在那些无望的期待着的时光里,他已经熟习了她那有节律的步趋了;彼得·伊凡诺维契依然在期望着———期待着黑夜过去晨光到来,那时候世界上又会起一阵大的骚乱,许多旧日的阿达满又从他们秘密的隐身处出来,把整千整千的人民拉到选举大会的旗帜底下,旗上大书道:"土地与自由.
"土地!
列毕亚致湖畔的可爱的土地躺在他的面前:从前他常常骑着马来看它.
丰饶的田地,只要有一天又变成他的了,又只替他一个人结果实,只要再度可以私自占有它,那么他就可以坚定地立足在它的界内,筑起一道结实的篱笆把它围住.
只要有私有的自由呀!
"我不是只替我自己挣取自由呀,"彼得·伊凡诺维契想道.
"无论谁只要他能自己照料他的地就让他自己照料,让他一直靠住一片新鲜湿润的土壤过活下去,直到他自己愿意把它交给别人.
不过,如果你没有一把铁钳子和一副狼的牙齿的话,那么就去找一个强有权势的人,给他充当一名农工,用你的汗水去灌溉他的禾苗,学习着做一个能干的庄稼汉———就是这样你也还是逃不掉像一个傻子或是讨饭的一样地死去的命运.
"一天傍晚,有一个人来看列毕亚致湖畔的地了.
他穿的一件白色的长外衣,从老远处就可以看到.
他侧着肩膀走经稞麦地,·69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那儿现在是一片绿色的墙壁,有胸口般高矮了.
他抬起秃光的脑袋来瞧瞧日色,笑了.
风吹弄着他.
天气用它夏季的温暖爱抚着他的身体.
这个收获丰足的世界是和平而且欢忭的.
斯托罗折夫瞧见了他,就在发着辛辣的气息的艾树丛和繁茂地长到路边上来的牛蒡里躲藏起来.
当那个人走近时,斯托罗折夫认出来他是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他曾经两度鞭挞过的.
这是他们第三次的遇会.
玛特伟走向地界去,他的脸上挂着笑容,满生着灰色的刚毛,在夕阳光中发着赤红的光辉.
他光着脚,内衣在脖子间解开了.
这老头子在高声地自言自语.
"看起来多么够劲呀.
穗子统统是致密而且饱满的,它们都是!
这是好粮食.
政府给我的都是好地.
"玛特伟不晓得自己正站在斯托罗折夫的旁边.
他搔搔胁下就轻轻地走过去了.
"好地,真的吗"斯托罗折夫咬着牙咆哮着.
"那么就是你,你这狗,占有了我的地吗站住!
"他在玛特伟身后吼着,一面从草丛里跃身出来.
老头子像弹簧似的赶紧转过身来,一认出是彼得·伊凡诺维契来就开始喃喃着,划着十字.
"对了,划你的十字罢,划你的十字罢,你这坏蛋!
这是你的地了吗!
""嗯,"玛特伟低声回答.
"这是一块好地,感激天老爷.
""好地是不错的,"彼得·伊凡诺维契说.
"不过可不是你的呀!
""我们都是人民,不是吗"玛特伟反驳说,他现在镇定了.
"土地是为了每个人民的,不是吗,彼得·伊凡诺维契""土地是为了人的,一点不错,可不是为了狗的.
你是一个叫化子.
即使你占有了我的地,你也依然是赤着脚走路,你没有地的时候也还是赤着脚走路.
一个赤脚的叫化子,那就是你!
"玛特伟低下头去看看他那双粗硬的黑脚.
·793·孤独"我那块地离这儿很远,彼得·伊凡诺维契———对啦,那是一块很坏的地,村公社分给穷人的.
我又没有马.
不管你花多少时间去耕种它,它总不会使你的生活变好起来.
现在我们可好得多啦,不是吗现在我们有政府替我们想办法了!
"玛特伟镇静地说着.
他站在斯托罗折夫前面,咬嚼着一叶青草.
一切都是寂静的.
在远处的村庄里晚钟敲响了,钟声随了微风轻轻地传到这边来.
"这片土地永不会是你的,"斯托罗折夫喊着,大怒了.
"这是我的地,听见吗,我的!
你为什么拿了去呢""顶好是好好地走开罢,彼得·伊凡诺维契.
他们正捉你呢.
如果你给他们捉住,你就再也跑不了啦.
""好罢,捉住我好啦,那么,捉住我好啦!
"斯托罗折夫狂叫着,苍白的嘴唇里迸出唾沫来,他的眼睛凶狠地闪烁着.
他赶紧把莱福枪瞄在肩上.
一声枪响在田野里回响着.
玛特伟跌倒在冰冷多露的地界上死了.
三五月廿四日,红军———内中包括着曾把安东诺夫驱出巢穴的军官学校的学生,第一次接触了安东诺夫的部队,把他们击退到南方去了.
安东诺夫的人逃过森林和沼泽,零散了,随后又慢慢地聚集起来.
五月廿九日,红军把珂托夫斯基的支队跟季密特廉珂的骑兵队集合成无敌军,派乌保列维契去解决那部分聚集在莫扎洛夫加村里的安东诺夫军的主力.
经过了一次长时间的追逐,安东诺夫最后知道已经不能摆脱开红军了.
他躲在瓦楞那河畔的树林里休息了一会,于是下了决心要拼一拼.
·893·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战后的夜里,安东诺夫虽然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军队却依然是自信的,他调集起第二特别团巴列夫部,第三团尼索夫部,还有纳鲁塔姆包夫部,微霍进斯基部,塞门诺夫部以及其他部队窜到撒拉托夫省的夜郎去.
他命令包古斯拉夫斯基带领两千人开到桑姆堡去袭击红军的后方.
然而,即便在夜郎,安东诺夫也没有得势.
六月二日,乌保列维契追上了他,又把他驱回唐姆包夫省来,并且把他最精锐的军力消灭了.
这是一个莫大的打击;安东诺夫的人完全溃不成军了:这就是说,把戏已将煞尾.
红军的将领第一次能够打一个电报到莫斯科去报告匪军业已剿清;安东诺夫的人已经窜到森林、小村和沼泽一带地方去了.
两千五百个人———所有叛军的残余———困倦而毫不关心未来的命运,在湖边的树林里跟安东诺夫留在一块.
他总是在一个地方扭歪着转侧着,好像给捆在了那儿一样,而红军也不让他出到树丛外面.
安东诺夫把他的军官召集到身旁.
树林里充满了威吓的声音,天上飞机在哼哼,野炮不停地震响着.
安东诺夫并不向他的同伙们问询关于农民的情形;他知道在村庄和农舍里有着一些什么事情;他曾看见过人们是怎样热切地从事耕作,他们在太阳未出之前就老早爬起来了,仿佛生怕又被剥夺了这种平安劳作的机会,生怕再被迫着带了痛苦的渴望去凝视那无人料理的可哀的田野,生怕还要躲避军队和军人,并且从窗孔里窥探着看他们是友军还是仇敌.
红军军士保卫着农民们从事劳作.
他们经常也脱去外衣,在手心里吐口唾沫,用了把机关枪同样的坚定和牢稳,把起了耕犁.
安东诺夫晓得,农民们得到允许,也在组织自愿兵队去帮助红军了,他们这种军队的勇猛剽悍是没有力量可以打击的.
·993·孤独"喂,我们怎么办呢诸位将领弟兄们"他问.
"我们到哪儿去呢"安东诺夫决意要打,可是突然又变了卦,下令要退到折尔涅夫森林里去.
六月廿六日,红军学生队包围了森林,开始了终日的炮轰;于是步兵向前推进,从事森林中的搜索.
共产党的支队和志愿兵队沿着瓦楞那河岸前进,军校学生迫到伊尔门湖去.
那一天二百七十个安东诺夫的人被杀了.
红军俘获了桑塔洛夫,一个曾进谒过邓尼金的司令官,还有几个别的军官像包包夫、蒙苏洛夫、医士唐纳叶夫和安东诺夫的副官珂斯洛夫.
安东诺夫跟他的弟弟季密特里逃走了,在夜间他们潜过了哨兵线.
人们追踪他到拉姆辛诺沼地去.
八天中间,学生队不睡觉也不吃饭,埋伏在水塘里,水达到他们的腰部.
他们把安东诺夫当作一只熊似地包围起来;好像他再也逃不掉了.
瓦楞那河上潜行着载了机关枪的船只,森林地带的路径上都有老练大胆的侦探把守着,飞机在沼地的上空里盘旋着;然而那里却仿佛是毫无人迹的.
看不见一个魂灵,没一根芦苇晃动,湖沼跟水塘中的平静的水连皱纹都不起,森林中是一味的岑寂.
于是红军支队向中心包围进来.
在沼地的矮丛里,他们发现了大批军需和枪械的储藏,在芦苇中俘获了参谋长特鲁伯珂和安东诺夫的传令兵阿列式迦.
可是安东诺夫却又逃走了,跟季密特里一块.
这次他们连他的踪迹都找不见了.
直到七月二十日,特委会才寄给唐姆包夫省党委的书记瓦西列夫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立刻各处都知道了.
"安东诺夫的匪军已经溃散,他们都准备投降并且交出他们的首领来.
农民们终于厌弃了伪社会革命党的统治,加入到剿灭匪徒的决死的斗争里来了.
社会革命党匪徒最后的崩溃,和在这次战争中农民的充分的合作,使得特委会可以把戒严令撤销.
"·0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特委会再次提醒安东诺夫的人,如有自动投诚者可以保全性命,并将从轻惩治.
这封信公布之后,有两万六千人到红军军部和苏维埃政府的代表机关去投诚.
他们同时也缴了三千支莱福枪,五十挺机关枪,一百七十支机关枪筒,还有军刀和手枪.
当时有九千人被俘,将近一千人在战场上被打死了.
每天都有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人出现在司令部和苏维埃里,在那儿他们放下他们的莱福枪,拭着淌汗的脸.
他们疲倦地坐下来,要支烟卷去贪切地吸着.
这就是叛变的终结,火焰熄灭了,灰烬也慢慢儿冷却了.
四有一天,在森林里遥远处的一条小道上,斯托罗折夫遇见安东诺夫的弟弟季密特里,他告诉他安东诺夫就在附近.
经过一些几乎不可辨认的小道,季密特里把斯托罗折夫领到森林深处的一个小湖边来.
在这儿,倒垂的柳树把它们的绿叶浸在清澈的水里,在芦苇中间野鸭呱呱地叫着,老松树仿佛在庄严的寂静中倾听着森林里动物的声响.
在湖畔的一块宽大的树桩上,安东诺夫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
他很瘦,胡髭也没有刮,穿得很破烂.
他读的书是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
一个跟一个地,那些军官和头目———他的军队的最后的残余,叛变的最后的残余,都到湖边上来了.
他们围着他站着,依着他们的莱福枪.
他们的衣服绽成了破片,那些他们用去绑缚他们伤口的肮脏的布片从破靴子里露出来.
他们中有好几个把胳臂吊起来.
他们静静地作成一个半圆形围住安东诺夫.
瞧着他们,他想道:"普鲁日尼考夫哪里去了我们那愉快·104·孤独的伊洵跟可怜的托克玛考夫怎么样了从开头就跟我在一块的列昂诺夫跟布拉托夫哪里去了那个吵吵闹闹的赫尔曼又怎样了还有费多罗夫·高尔斯基还有好生气的沙莫夫我那蛮横的传令兵阿列式迦和我那最后的邪恶的爱人都哪儿去了"于是他自己回答自己:格里高里·普鲁日尼考夫在伐罗克尼式采森林中的一个泥屋里被枪毙了;叶哥尔·伊洵,那个愉快的酒鬼跟高尔斯基一同遭了"柴加";托克玛考夫中了一颗子弹;喜欢吵闹的赫尔曼因为抢劫暴横被农民打死了;沙莫夫淹死在一个水塘里;他的传令兵阿列式迦投降了;列昂诺夫跟布拉托夫被红军枪毙了;一个叫做潘克罗托夫的矿工在卡姆巴尔区把玛利亚·考骚瓦逮走了.
现在剩下几个还活着的都聚到这儿了.
他瞅着他们;他们静静地站着,瞅着地下.
"喂"他粗鲁地问.
"你们就这么地来了吗""你瞧你把我们弄成什么样子了,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斯托罗折夫问.
"我们一直地相信你;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叫人家把我陷害了,"安东诺夫回答道.
"上边的人就陷害我.
折尔诺夫叫我做刽子手,你们都听见过罢他们明明晓得我干吗要出来打仗,那些坏蛋.
他们亲手把我送掉了.
你们也陷害我,你们这些胖钱袋的家伙!
"说到这里他晃动着指头指住斯托罗折夫.
"哼,等着罢,等到他们把你磨成细粉的时候你也许还记起我来,可是那已经太迟了.
""没有关系,"斯托罗折夫说.
"我有一个强旺的家族;一旦我们的牙齿咬住了点子什么,我们就不放松;此外,我们还有孩子留在村里呢.
""我要进到森林里去,"安东诺夫说,用手指着森林的深处.
"我风闻着列宁在莫斯科说格尔又要准备军队打仗了.
等着我恢复过来,我也还要干一手的,找许多新的同志.
……你们爱怎·2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么干就怎么干,如果想打仗就打仗———如果想把自己卖掉,也随你们便.
我要一个人走掉,我谁也不要.
我只带着季密特里跟我一块.
你们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罢,再会,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斯托罗折夫说.
"不要把我想做顶坏的罢.
"他走向安东诺夫去,吻着他.
他们都说着最后的别辞,走过去吻着他.
"再会,"沙菲罗夫说.
"我曾经忠实地服侍过你.
""再会,"安东诺夫回答说.
沙菲罗夫已经快要隐身在树丛里了,亚历山大·斯台潘诺维契又在后面喊他:"雅珂夫!
你干吗不吻我呢"等到沙菲罗夫重新回来拥抱他的时候,安东诺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把我卖了多少块银钿呢,犹大""你是什么意思你一定是疯了,"沙菲罗夫高叫着,退缩了,"我并不是一个可以收买的人,这你自己是明白的!
"安东诺夫作一个绝望的手势:他的心告诉他死就站在他的面前;末日已经挨近了.
他的朋友们拖拉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只安东诺夫独个儿留下来,在幽黯的森林的深处.
五他把自己裹在破烂的外衣里,在草地上躺下来.
这就是收场.
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那几千条性命牺牲了,那些血泪的狂涛流过了,那些村庄焚烧了呢他那血迹斑斓的整个的一生又有什么用处呢在他的一生里人们总是在他的身边转圈子,然而他却始终是孤独的.
安东诺夫忽然又忆起他从前做过的梦,自己站在司令部的台·304·孤独阶上看着军队从面前走过.
"带了像这样的军队,我就起事了,"他从前这么想.
"在去莫斯科的途中会有几百倍的人参加进来,于是我就率领着几十万农民直迫克里姆林宫城之下.
布尔塞维克们现在正在村庄里一塌糊涂地弄着什么阶级斗争了,可是那时候是什么阶级斗争呢每个穿着自己缝的破烂衣服的人都梦想着替自己弄一件新衣裳,在什么地方抓到一块土地,用篱笆围起来,养一只看守的狗,积蓄起他们的卢布,并且安歇在猪牛中间渡过他的一生.
你瞧,这才是整个的阶级斗争,这才是整个农民的灵魂哩.
从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只是为了自己的皮肉而斗争,同时还想办法揭他邻居的皮肉.
""那么,现在这样,以后呢"安东诺夫常常问他自己.
"我把农民们带到克里姆林宫墙外边再怎么办呢"关于他以后要作的事,安东诺夫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想法.
他幻想着所有莫斯科的人民都要在他面前鞠躬,他将被选为元首———不是军队的,而是人民的.
"以后呢好罢,就假设他们真的选出我来,替我佩一个什么条子,以后呢土地怎么办呢,工人们又怎么料理呢"不,安东诺夫再也懂不得更多了,如果有人问他以后的办法,他就回答不来.
他曾幻想过他的同伙们怎样地互相争权夺利;伊洵跟普鲁日尼考夫怎样相对着野蛮地眦出牙齿;还有那匹灰狼———斯托罗折夫的眼睛会怎样地闪动着红光.
"是的,他们会吃了我的,"安东诺夫曾震惊地想过.
"彼特加(托克玛考夫)说的是实话:他们先把我吞了,然后再互相残杀.
"他曾撇开过这些未来的可怕的想头不管,而把所有的责任放在选举大会身上;让它在这纠缠的网里召集、讨论并且筹算,从工人跟厂主,农工跟地主,羊跟狼那里———弄出一个一致的意·4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见来.
让大会去担负起这件事!
……到现在他再也不需要考虑这些了.
他又一次地孤独起来了;军队没有了;他的武装同伙都走了;就是那匹马———他计划骑着它踏进莫斯科去的———也在一场战争里被打死了.
……"走罢,"安东诺夫的弟弟推推他的肩膀说,"天要黑了,湿气在长呢.
"六几天以来,斯托罗折夫无效地想寻一匹新马,终于溜回到他本乡来了.
可是有一天夜里大家都知道了有一个人徘徊在他们篝火的四周,又潜藏到黑暗里去了,于是他们都严防着他们的马匹.
从此斯托罗折夫就不再寻马了,他跑到树丛里藏起来.
现在他无时不提心吊胆,睡不熟觉,如果听到一点点风声草动或是一只游鸟叫唤时,他就立刻惊醒了.
七有一天他遇上了阿德利安,他的舅子.
那个老农夫正蹲到地边上捆他腿上的麻布绑腿呢,斯托罗折夫就从干草垛后面一下子跳出来了.
阿德利安吓得直往后退.
他的恐惧一会儿就过去了,之后,他从灰白的眉毛底下愤怒地狞视着斯托罗折夫.
阿德利安有一度曾是一个沉湎的酒鬼,可是因为在战争期间在玛苏尔水塘里发生的一件小事就把这个积习永远地戒绝了.
现在别说酒,就是闻到一点酒味他都难受.
不晓得为什么,他又戒绝了肉食,变得严正而且安静了.
五年以来,他替斯托罗折夫看管着田庄.
"我还寻找你呢.
你那么蓬头散发的,哎呀,你这个鬼土匪!
"阿德利安虽然背地里害怕彼得·斯托罗折夫,然而讲起话来他总是那么粗鲁梗直.
·504·孤独斯托罗折夫在他身边坐下来.
落日渐渐沉没了.
夜色从东方卷来,遮上了在望的田野.
"你应该自动投降,"阿德利安继续说,替自己卷一支烟卷.
"他们也许可以饶恕你.
把你的房屋跟田庄都抛弃不顾了,你这老鬼.
仗不是替你打的,对不对"斯托罗折夫作一个嘲笑的姿势.
"别瞎扯啦!
如果仗不是替我打的,那是替谁打的呢就只靠了你吗,呃好啦,家里的情形怎样我想你们也许遭了抢劫,房子也给烧倒了罢""不,他们只拿去了你的产业.
你儿子们的他们不动.
他们本想把普拉斯考维亚下狱的,但后来却放回来了.
他们像传说的一样好:红军不糟蹋妇女.
人们都打仗打得累了.
他们都像鬼一样地工作起来了,彼得·伊凡诺维契.
现在的生活比从前好过得多.
一个减轻的粮食税则已经施行;自由经商也开始了.
投降了罢,我告诉你,那样你也许可以保全性命.
还有麻烦呢,唉,家里还有老大的麻烦呢,彼蒂亚,"阿德利安的语音颤动了.
"麻烦什么麻烦"彼得·伊凡诺维契的心惊慌地急跳着.
"那是考尔迦.
""考尔迦出了什么岔子啦"斯托罗折夫变了嗓子叫着.
"他们把他杀了还是怎么"他跳起来,抓住阿德利安,用他那双硬手疯狂地摇着他.
"你疯啦吗"阿德利安骂着他,把自己挣脱开.
"你这鬼土匪!
你想谁能糟蹋一个小孩子呢你把他们当作什么了,野兽吗""好啦,别扯下去啦,告诉我罢,老东西,"斯托罗折夫用手蒙住脸,"说他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啦""他给马踢了.
鬼晓得怎么一来就踢在额上了.
"阿德利安燃着打火机,燃上他的烟卷.
"他给踢死啦吗"彼得·伊凡诺维契气急败坏地问.
·6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没有,医生说他还可以活下去.
"阿德利安还想多说几句,可是这当儿远处有一辆车子的辘辘声传来了.
"逃掉,不然他们就会杀了你.
人们提起你来都是狠狠的.
呜呜———你简直像只狼一样!
你应该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我到哪儿去呢"彼得·伊凡诺维契痛楚地呻吟着.
马上他又是孤独的了,黑夜就要展现在他的面前.
"你应该到外国去;反正你在这儿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车子轰闹地近来了.
斯托罗折夫摆摆手溜掉.
阿德利安四周瞥一遭,抬起腿来赶忙地走开.
一会儿他也隐没在深谷里瞧不见了.
八那天夜里斯托罗折夫躺着,把脸深深地埋在草里.
他想哭,可是眼泪却拒绝了涌到他那火烫的眼睛里来.
只有一股窒闷的感觉,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似的.
他不能相信考尔迦是被马踢死了;不,不,它不会踢死他的.
他记起当他儿子刚会走步的时候,他怎样地把他放在一匹母马的脊梁上,那孩子就用两只小手抓住马鬃,他的脸喜得笑红了,他一直骑下去,呀呀地急于学着说话.
"他们把考尔迦杀了!
杀了我的儿子.
我想让他进学堂,让他在这个世界里上站起来,那么他就可以变富,增殖他父亲的财富,把他父亲的田地再增加几百个迭亚斯丁;那么几哩周围的人就都要对斯托罗折夫的家族脱帽致敬.
……他们杀了考尔迦———我的儿子,我的后生子———可是也许他还依然活着呢"奇形怪状的云片静静地滑过去,山涧里虚寂地发着一点声响.
·704·孤独九一连两天彼得·伊凡诺维契绞在痛苦里,在矮林中游荡着,又总是回到他本村的附近处来.
最后他决计要打回家去,在一两个钟头之内把红军们驱出村庄.
"谁晓得呢"他跟他自己说.
"也许他们的人并不多罢"他掘出那支埋藏了的机关枪,还有弹药筒,从同一个隐藏的地方他又拿出手榴弹来.
那一夜他向村里走去.
一切都是寂静的,人们白天在田里工作得疲乏了———因为这是顶忙的季节———都鼾睡在床上.
狗也静着,连更夫底使人心安的梆子声都听不见了.
压住气息,斯托罗折夫偷偷地溜到打谷场上.
两个被夏天太阳晒得干裂了的打谷仓一先一后地起火了.
一分钟后,几个铜钟不停地摇了起来,全村里都被谷仓失火的事惊醒了.
间或钟声歇了下去,但一会儿它又轰闹在耳边了.
突然———一颗炸弹落在火旁边顶稠密的人堆里了.
它震烈地炸开;于是一切又归寂静.
有人扯长了声音哀哭着.
……又有两颗炸弹扔过来了.
人们喘着气挤到一块.
随后,好像遭到了一下致命的打击似的,又向各个方向四散开去.
彼得·伊凡诺维契的嘴唇闭紧着,毫无感情地,他把致命的机关枪火向街心里射去.
从司令部附近,传出一道紧急的命令.
惊慌的奔跑停止了.
有一霎功夫那儿是寂静的;随后莱福枪急烈的枪火开始了,红军的机关枪嗒嗒地回答着斯托罗折夫.
一颗枪弹的顶针刺穿了斯托罗折夫的右腿.
立刻他的靴子里觉得发湿,他的心也清醒了.
他停下来,丢下他的机关枪和莱福枪,并且因为他受伤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他只好爬到黑夜里去.
·80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掉到一个场园上的地窖里.
这样地,他得救了;因为他一面躺在那里一面可以恢复自己,而红军却到远处的山间水塘里去搜索他去了.
十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是马还是军械———只有一支手枪两筒弹药,还有那把军刀,他现在把来当作一支手杖扶着走路了.
希望吗一点也没有.
什么地方他都听不见机关枪的嗒嗒,或是野炮的轰响.
叛变消灭了,好像潮湿的木材嘶嘶地冒一阵难闻的烟就熄灭了一样.
重新镇定下来,乡野里的人们又在打谷场上劳作了,因为这一年是一个伟大的丰年.
日子慢慢地过去了.
斯托罗折夫游荡着的无形的圈子一天天向他围近了.
将近一个星期以来他觉得发烧.
脚上的创伤非常疼,使得他既不能动转又不能睡觉.
他简直不能够挪动身体.
他的肌肉消瘦下去.
他愤怒地叨念着战争和胜利.
然而这些玩艺儿却依然带了企图报复的无餍足的欲望把他激动起来.
他害饿了.
他到处巡行着找寻吃食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找不到.
在目前,能找到几个白薯或是一点点粮食,在他已是很稀罕并且很幸运的事了.
十一有一次在地边上他遇到一个讨饭的老婆子.
她给恫吓得要死,就把所有她的碎屑和硬面包皮都给了他.
从那以后他足足吃了三天.
以后又来了猎食的日子;艰难无望地寻找吃食的日子.
最后,饥饿搭来了恐怖.
斯托罗折夫决意要到他堂兄弟的农庄上去试探一下了.
那是一个殷实的田庄,坐落在一个小山上,跟村庄和大路都·904·孤独隔离得很远.
很明显地人家已经看见他了,因为当他走近时人影子都赶忙地躲开了,而那条平常总是锁着的大黑狗却在打场边迎上他来.
彼得·伊凡诺维契从鞘子里抽出刀来,狗儿猛地咬住他的刀,把嘴割破了;这使他越发蛮悍起来.
最后,彼得·伊凡诺维契也大怒了,决意要骗一骗这条狗.
他把刀迫近狗的胸膛,而当狗猛扑到他身上来时,就从侧边砍着了他.
那条狗微弱地尖叫一声滴着血跑开了.
斯托罗折夫偷偷地溜到房前去推推门.
门从里边闩住了.
他敲门.
敲门声漠落而空洞地回响着.
在那些垂着帏幕的窗子里一切都是寂静的.
斯托罗折夫跑到贮谷仓和打谷仓去试探一下.
每个门上都挂着沉重牢固的链锁.
他回到房前,用拳头和刀柄猛力地打门.
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呼喊,祈求并且哀告,万分疲惫地哭泣着.
还是无效:田庄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于是他动起蛮来,用军刀劈窗子.
窗玻璃打碎下来.
门开了,一个魁梧的长胡髭的农人手里捞着一杆土枪,出现在门口.
"你干吗"他问.
"为了基督的爱,"斯托罗折夫叫着说,"给我一点面包罢,潘台勒·路琪支,我快要饿死了.
""我正要用子弹替你充饥呢,像你们这种土匪就应该那么办的,"那个人愤怒地咆哮着.
"阿莉沙,拿点儿面包皮来,"他向后面的走廊里喊着.
一只手从走廊的一个什么地方伸出来,拿着一片面包.
彼得的堂兄弟分明是连看他一眼都不高兴.
那个人把面包放在门前台阶的栏杆上.
"拿着走罢!
再也别来啦.
如果有谁瞧见儿,连我也是性命交关哪.
""不过我们从前还是朋友哩.
现在你已经把自己出卖了!
""悯人先怜家哟,彼得.
你们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可是我却还想再活一阵子呢.
"·01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你觉得你会在红军治下变富起来吗你想他们会给你一些什么吗"潘台勒·路琪支凑到彼得·伊凡诺维契的耳边低声说:"你的话讲到我们心里来了,彼得,可是我们已经屈服.
泅水要顺流.
我们得停些时候,磨快了牙齿;那么等我们的时候一到,我们就比过去聪明得多了———我们现在已经学会了怎样打仗.
别咒骂我们,悄悄地走掉罢:暂时过几天坏日子;以后还有出头之日呢!
懂得我的意思罢那么拿起面包来,愿上帝赐福给你.
"彼得·伊凡诺维契瞧瞧面包,嘴里津湿了.
可是他从面包皮上扯回手来,用脚跟转过去,走掉了.
"嘿!
"潘台勒在他身后喊着.
"嘿,彼得,听见吗———为了你们这些家伙宣布了一次大赦呢.
投降了罢,你还不至于处死.
今天是星期一,大赦期截止到星期六,赶快罢!
"斯托罗折夫回头望着,朝着田庄的方向吐一口唾沫,对潘台勒晃晃拳头,又跛着脚走了.
在十字路口一根柱子上他看见一张告示钉在那里.
那就是赦免一切自动投降的人的命令.
彼得·伊凡诺维契撕掉了告示,走进山谷里去了.
而今末日就要来了:四天以来他没偿过吃食的滋味.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离他本村不远的一个地方.
一次又一次地他读着大赦的告示.
明天就是星期六,过了明天指定的期限就要截止了.
突然他又记起潘台勒的话来.
"你的话讲到我们心里来了,彼得,可是我们已经屈服.
"斯托罗折夫笑了.
"他是一条狡猾的老狗!
现在变成狐狸精了,你瞧!
"他后悔没有拿潘台勒的面包,而称他是一个叛贼.
"看起来潘台勒也许走了一条对路,"他想,"并且也许是一个顶聪明的作法,也许他预料得很对.
高兴我也要变节了呢.
"·114·孤独"一点不错,"他最后决定了,"让我们瞧到那时候哪条路是顶好的,野兔的办法呢还是狐狸的办法.
""也许人们会觉到在不远的一些地方有新的军力在聚集了,几个别的领袖还依然活着,并且已经准备好要给他们的敌人一个最后致命的打击了.
村庄里街道上的和平景象也许完全是一个骗局.
也许就有人在等待着像我这样勇敢的人去号召他们了.
"那么我就这样武装着去投降吗我就去向他们告饶说:我饿回来了,你们瞧着办罢,只要给我一点点面包和一点点性命呀!
""那么,现在,"他犹豫着,"我自己认了呢,还是再等些时候呢我再等些什么呢在我的目前就只有黑夜,黑夜之后又是一天的饥饿,在耀眼的阳光里———一打一打的日夜,于是秋天、雨、雪……和死,呃,死.
这么死或是那么死.
反正总有要命的一天.
肚子里吃得饱饱的,在家中把孩子老婆和考尔迦搂在怀里,然后再死不更好一点吗"最后斯托罗折夫决意要投降了,可是比指定期限迟一天到达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处.
"我星期六不去,星期日去.
无论如何,靠我这坏腿一天功夫是走不到村里去的.
对了,那样也可以使他们知道我并不害怕他们的军事法庭.
""他们也许会枪毙我,"他对他自己说,"不过至少我可以吃得饱饱的让他们枪毙.
我还可以看见我的家里人,并且还有许多熟人守在旁边.
""不过也许他们会饶了我,"这个思想在他脑袋里晃着.
"啊好罢,那在我反正是一个样子的.
""那么,列毕亚致湖畔的地呀,我们再会了.
再会.
"星期日的傍晚时候,斯托罗折夫在水塘里洗一个澡,把自己装束得整洁了,开始跛着脚向村里走去.
·21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十二现在列望达夫斯基接受了剿灭叛军的军队的司令职.
现在他们的事务并不比从前轻松:那最后的一些对于苏维埃政府之诚实的踌躇的怀疑需要消灭,而对于它的爱护需要扶育和培植.
农民们的马匹———打仗打得精瘦、疲惫而且残废———简直不能把沉重的稞麦从田野拖到打谷场上了.
而恰巧又是大丰收;村舍里沸腾着欢乐,新稞麦面包的香味从每家房子里飘出来.
从打谷场到田野中间走着红军的兵士,健强而且敏捷,都急切地工作着.
他们割了又捆,打了又簸.
他们把他们自己的战马套到犁上,刈禾机上,打禾机和簸谷机上去;那些红军的马匹从战争和对敌人的追逐里休养过来,把麦捆拉到打谷场,把粮粒拉到仓房.
每天列望达夫斯基从军官们那里接到报告说有多少马匹和人去帮忙农民了,每天他接到新的通知说几百个迭亚斯丁的地已经收割并且重新耕好了.
他满意地微笑着:这种工作增进了农民跟红军中间的友谊关系以及农民对于党和政府的同情.
在斯托罗折夫的本村德甫里基驻屯着一连步兵,它一共有二百个红军兵士.
分住在各个住户的家里,渐渐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跟村里的生活打成一片,跟人们成了朋友,并且简直是被同化了.
他们有的真想在这片丰饶的黑土上好好地安居下来了.
赛尔给伊,彼得·伊凡诺维契的当水兵的弟弟,在六月里回来了.
他离开村子在外边过了四年,然而看起来并没有一点变化.
他有着从前一样的黑胡髭,一样的蓝眼睛,带着它们那冷冷的注视的眼神,仿佛要戮穿别人的灵魂似的.
他那黑色卷曲的头发,从帽子底下露了出来.
只是这水兵的衣服跟从前不同了,他戴一顶棕黄色宽边的圆·314·孤独帽,一直束到膝头的皮靴,和一件外国式样的灰色紧身.
不过在紧身里面还可以看见那件蓝白条纹的旧水兵背心.
他还有一支小手枪,像个玩具一样,戴在腰带上面.
十三在晚间,农人和他们的老婆,以及年轻的小伙子们都聚集在革命委员会的房子里.
主席赛尔给伊带来最新的报纸,跟他们谈着税则和自由贸易,还读列宁的演说———列宁那时候常常演说———并且替农民们计算着每人应付的粮税的数目.
他们互相开着玩笑,挤眉弄眼,还讲些笑话.
等他们统统回家去以后,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就把自己关在房中,在那间房子里他工作、睡觉,从草铺底下抽出数学、化学和物理的书籍,演习一整页一整页的公式和数字,一直坐到深夜,他读着,写着,并且删改着.
在他上床睡觉以前,他要到村里去巡行一周,检查岗兵,或是坐在房子的台阶上望着银河慢慢地淡下去,曙色从远方偷偷地上来了.
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就伸伸四肢直到关节都发响了,他还要在台阶上多呆几分钟.
时常有一个迷人的女孩子的幻影涌现在他的面前.
于是赛尔给伊就蔼然地笑了———笑他自己在想着他本乡的暴风雨已经过去,那些劳苦的人们都安静地睡了,而那个女孩子却还在远方的市镇上焦急地等待着他.
十四那是一个晴明宁静的夜晚,斯托罗折夫回到村庄里来了.
在他面前躺着熟识的街道,较远处的巷子笼罩在迷蒙的暮色里.
缘着绯红的天边,厚实的云彩渐渐地堆积着.
一股沁凉的气息从菜园里吹过来,尘头起处一群羊回家来了.
·41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还是从前一样的一堆堆的小房子向洼地里延续下去,再爬上小小的山丘,又低降到河边去了.
它们的窗子闪映着欲燃的斜晖,礼拜堂上的十字架在青天里闪耀着.
然而村子里现在却过着一种不同的生活了.
它不再像春天时候那样胆怯地岑寂着了.
那时候生活好像院墙里面的一个蒙罩着的声音,家家户户都没有生气;永远听不见愉快的歌声、吵闹和嬉笑,人们从后门的路到井上去,低声谈着那些黑暗可怕的日月.
可是现在,当斯托罗折夫走近村庄时,他听见一个手风琴的乐声,在一个什么地方,他们在唱歌,时而有亲昵的笑声传出来:街上充满了生气.
斯托罗折夫艰苦地缘路走着,他到哪里,那里的歌声和谈话就停止了,孩子们逃进屋里,向外瞅着,指着他.
他低倒头一直跛行下去,扶着他的军刀.
人们从老远处望着这个从另一世界里来的事物.
没有一个人邀住斯托罗折夫,没有一个人喊他的名字,没有一个人问他好.
可是他回来了的消息却立刻传布出去,一直到远处田野中的孤另的房子里.
革命委员会会舍的门开了,斯托罗折夫的弟弟赛尔给伊走出来接见他.
蓝色的烟从赛尔给伊的短烟斗里卷起来;他把黑色的劳动衣扎在裤子里,一支手枪挂在皮带上.
彼得·伊凡诺维契到得台阶上就疲倦地坐倒了,看样子挺可怜的.
他受伤的脚痛楚着,他疲乏了,想望睡眠比想望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来得渴切.
跟他弟弟不期的遇合并不使他惊异.
在他看来,事情就得那样,那是命里早已注定了的.
赛尔给伊从嘴里扯出烟斗来,在靴后跟上磕去了烟灰,把它放回口袋里去,开口向他哥哥说话了.
"那么你终于回来了吗"·514·孤独彼得·伊凡诺维契点头表示同意.
他觉得仿佛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一张刮得整洁的脸,带着一个好像用石头雕出来的下巴.
这个人跟他有血统的关系,然而却像路人一样.
"你是来自动投案的吗"彼得·伊凡诺维契不说什么.
他的头低着,他好像什么也不想的样子.
"你累了,还是怎么"彼得·伊凡诺维契嚅嗫着:"对啦.
我想睡觉.
""好罢,我们明天跟你谈罢.
"赛尔给伊叫过一个红军兵士来,说道:"领他到仓房去.
"彼得·伊凡诺维契强挣着站起来,不禁呻吟了一声.
"你受伤了吗""对啦,"彼得叹口气说.
于是他摘下他的手枪来递给赛尔给伊.
赛尔给伊一面望着他跟在红军兵士后面跛开去,一面对自己说道:"狼到底回来了.
"十五第二天早晨,斯托罗折夫醒得很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撞他那只受伤的脚似的.
他睁开眼睛.
一线阳光射在地板上,四周有一圈微尘飞舞着.
他还没有恢复过来,依然有点儿渴睡.
他听见墙那边有低低的语声.
"他正睡觉吗"一个小孩的声音问.
"嗯,乖乖,他正睡觉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
"爸爸呢———在仓房里吗""嗯,乖乖,他在仓房里.
"·61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正睡觉吗""嗯,考吕式迦,他睡得正熟呢.
他马上就醒来,你又可以看见爸爸了.
他头发都灰白了,乖乖,他老了许多呢,"女人啜泣着.
孩子不做声了.
"他回来投降得太迟了,你那爸爸,"一个斯托罗折夫很熟习的语音在门口咆哮着.
"他不照一定的时候来,那个土匪.
至于说他的头发灰白了呀,哈———狼都是灰白的.
"彼得·伊凡诺维契摆脱他的睡意.
"谁在那儿"他高声问.
"彼———伊———蒂亚!
"女人尖声哭喊着.
斯托罗折夫一咕噜从他睡觉的凳子上爬起来,痛苦地跛着走向门口去,用他那只好的左脚踢着门.
门闩倒下去,门开了,放进了晴和的阳光来.
斯托罗折夫的心急跳着:站在仓房对面的草地上的就是考尔迦,他的儿子.
原来这孩子还活着哪!
普拉斯考维亚坐在一块树根上,哭着,手蒙住脸;考尔迦赤着脚,只穿了一条裤子,正在惊异地望着那个站在过道中阴暗的一片长方地上的守卫的人.
彼得·伊凡诺维契把身子靠在门边的柱子上以免跌倒,因为他的头发晕,腿也好像毫不管用了.
定醒了一会之后,他恢复了气力,于是拖起疼痛的脚走向考尔迦去.
可是那孩子却不承认这个头发苍白有着纷乱的胡髭和遮在长眉毛底下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的人是他的父亲了.
他尖声叫喊着逃到他母亲身边去.
那个红军兵士奇异地瞧着这场聚会,一面坐在那儿用一把芬兰小刀在一条柳枝上刻着精细的花纹.
彼得·伊凡诺维契把哭泣着战栗着的考尔迦搂在怀里.
孩子的额上有一片鲜红的镰刀形的疤痕.
他把儿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吻着他那褪色的稞麦颜色的头发和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在他们身旁,普拉斯考维亚哀哀地哭泣着.
·714·孤独等每个人都哭完了心里的悲哀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普拉斯考维亚告诉他考尔迦和死神的长久而苦楚的挣扎;在孩子还没有恢复之前的那些不能睡觉的可怕的夜晚.
她又告诉他今年的收成多么好,稞麦已经打完了,一个新的粮食税则已经施行,阿德利安说现今的生活比从前舒服得多了.
后来一提起这个无可挽救的难题时,她又哭了.
她相信现在他已经误了大赦的期限.
他要被枪毙了;她责备他忘掉了家庭和田庄,一定要去管些不干自己的闲事.
斯托罗折夫不注意地听着老婆的责备,一种困恼和烦扰的、奇异的感觉占据了他.
他没有想到她也会这样.
她既不劝他求饶,也不说田庄上没有他就要破坏摧毁了.
她只是责备他.
",够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打断他老婆的哭诉说.
"那种事情你一点也不懂!
做了的不能不做.
看起来你好像不再需要我这么蹩脚的人了呢,"他讥讽地增添说.
"你根本就没有替我打算.
你应该替我带几件麻布衬衣和衣服来,你瞧我穿得这么破烂.
现在想到死还太早一点,我们还不知道是否我要被枪毙呢.
反正无论怎样都没有多大关系:要死也只死一次.
"普拉斯考维亚赶忙解开她带来的包袱.
可是那个一直安静地坐着的留着胡髭、腮上捆着绷带的红军兵士却走过来抢走了那个包袱.
"这是不能允许的,"他安闲地说.
"有什么必需的东西可以交我们转给他.
现在你们谈的也尽够了.
你可以回家去了.
如果赛尔给伊允许的话,你晚晌再来罢.
赛尔给伊说,要我们现在带他去洗澡呢.
"普拉斯考维亚走了;考尔迦牵着她的衣角,一再地回过头来望他的父亲.
红军兵士解开包袱,拿出几件麻布衬衣、一条裤子、一个紧身和一顶帽子,递给彼得·伊凡诺维契.
一张大肉饼和一些肉依·81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然放在包袱里.
"给我点什么吃罢,"斯托罗折夫要求.
"你可不能吃得太多了,"年轻人说,撕下几块饼和一点肉.
"要不你就会撑死了,可是你还得在死前受一次审问呢.
""啊哈,你错了.
我想现在剩下的事就只有审问了,不是吗"彼得·伊凡诺维契贪切地吞着饼,"以后怎么样呢———我就要被处死了.
""是否你要被处死还要等着瞧呢,"红军的兵士说,当彼得·伊凡诺维契动手抓肉的时候他一下把他的手推开了.
"不行,如果告诉了你不能吃,那就是不能吃!
你听见了吗你知道跟你说话的是谁吗,彼得·伊凡诺维契"斯托罗折夫掉转头来惊异地端详着这个留着胡髭的家伙,穿一件卡琪布的上衣,肩头上随便地披着一件外套.
在那双眼睛里,在那两片恶意嘲弄的嘴唇和撅起的鼻子上,有一些奇异的熟习的什么.
"你瞧你变得多么迟钝并且高傲了呀,"年轻小伙子惨笑着说.
"你连你自己的人都不认得了吗呃我们不是并排地骑着马一同过了一年,并且在那以前的十二年中每天都是见面的吗"斯托罗折夫终于认出他来了:那是楞迦!
"楞迦,原来是你!
"他低声说,惊呆了.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彼得·伊凡诺维契我只当是你早已给人家杀死了呢———我还替你难过了一阵.
我们还有账没有算清呢.
你还欠着我一些什么.
""我欠你一些什么吗"斯托罗折夫问.
"我欠你的是什么呢""你已经不记得了,呃可是我还没有忘记呢,彼得·伊凡诺维契.
我记得挺牢靠的.
"小伙子甩开一绺头发,露出一个粗糙的红的疤痕.
"这是你·914·孤独那马鞭子留下的记号.
你记得吗有一天在野外———冬天时候"彼得·伊凡诺维契突然记起来了:那是一个下霜的晴明的日子,那天楞迦舍弃了他.
现在楞迦站在他的面前,嘴唇严厉地紧缩着,额上有着深深的皱纹.
这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喝叱、可以用鞭子威吓的孩子了.
楞迦已经变得老了一些,也严厉了一些.
四个月以来———自从纳塔沙给送到医院去以后———楞迦就只想着怎样去找到彼得·伊凡诺维契,把他那一腔的愤恨告诉他.
照楞迦的意思,彼得·伊凡诺维契对什么都有罪过.
他甚至会通敌卖国.
现在他们会面了.
斯托罗折夫从这小伙子的瞪视中觉出一种超人性的愤怒,一种好像是野兽的愤怒.
这使他颤抖了起来.
"原来如此吗,楞迦!
"他哑声地说,"那么,你想杀了我吗我在你手里.
杀了我罢!
""不行,我们不能那么个干法.
我们的人都是严守纪律的.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恨透你了,恨得我咬牙切齿———我想跟你把旧账算清了———我自己的和纳塔沙的———一切都算清了.
啊,好罢,我想总是一样———他们也不会饶了你的.
"彼得·伊凡诺维契从睡梦里被叫醒来.
他弟弟站在他的面前.
斯托罗折夫伸展一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瓦瓶来,吞了几口冷而滑的酸乳的凝块.
"睡好了吗""很好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回答.
"好罢,今天晚上吃过了晚饭,我们谈一谈,"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宣布道.
"我们要谈正经事了.
"赛尔给伊对他哥哥显得很严厉.
他哥哥坐着一个凳子,两只手凭在上面.
他那高高的前额紧蹙着.
死的想头又一次地爬进他·0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心里来.
"好罢,"他说,话音有点哽咽,"我们得谈一谈,以后呢———我就要被枪毙了,不是吗"赛尔给伊一直没有回答,他掏出烟斗来装满了烟,这才说话.
"今天晚上再谈罢,"他说,耸动着那罩在钢铁般的黑眼睛上的眉毛.
"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
楞迦!
"他叫着,"把他带回家去.
""你得让我歇班了,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楞迦抑郁地说.
"我保不住自己,我太恨你的哥哥了:我真想杀了他.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赛尔给伊·伊凡诺维契———我恐怕我压不住自己呢.
我心里像有一把火似的.
""我一时忘记你了,下次我再不这么作.
懂得罢"赛尔给伊抬起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望着楞迦的脸.
"我们不是土匪.
要把握住你自己!
好啦!
明儿个你就可以清闲啦,"他说着走出仓房去.
"明天早晨你就可以去做活了.
可是现在你得带他回家去.
"楞迦把手举到那顶带着一颗莓红的破星帽徽的褪色到几乎发白了的帽边.
"你拖延了多少时候呀,你真应当连鬼魂也给消灭!
"他愤怒地咕噜着,这时候革命委员会的主席已经走远了.
"你那弟弟替你耽搁得太久了.
还等一个什么命令.
要依我,马上送了你的命完事……噢,也是一样,明天早晨我也会送你的命的.
""明天早晨,"赛尔给伊临走时跟楞迦说的话总是回到斯托罗折夫的心里来.
"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清闲了.
"那么分明就是明天了明天!
那就是说有几个短短的钟头,不多不少,确切得有点儿残酷了,你不能摆脱它,可又不能提早,也不能延缓.
心每跳一下,就离那时间更近一点,到时候它就永不再跳了,被那飞速烫热的子弹戮断了.
·124·孤独明天……就只有一夜了,他留在这温暖幸福的世界上.
在这儿够多么好哇!
一条狗停在仓房前面摇着尾巴,仿佛欢迎他似的.
明天它就要舐他的尸首了.
一队红军兵士走下大路去,灰尘从他们肩头上飞起来.
明天他们就要拿枪打中他的心窝了.
……"走啊,"楞迦从沉思里回转来说.
"一会儿就要黑天了,黑了天你在家里干吗呢你想我还让你跟你的老婆睡觉哪.
"彼得·伊凡诺维契站起身来.
在原地方局促不安地站着,转来覆去,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他不能够相信他马上就可以回到家里,看见考尔迦和他的家族.
……十六他那幢在门廊上装着风信鸡的石筑的房子,矗立在礼拜堂的附近.
从赛尔给伊的那半幢房子的台阶上,一张脸孔伸出来窥探了一会又进去了.
那是他的母亲.
她不出来跟他见面:她也生她儿子的气,并且还叫他是一只狼或是一只癞皮狗.
他的狗跟在斯托罗折夫腿后边吠着,扑咬着.
楞迦威吓了它,它就嗥叫着跳开了.
斯托罗折夫踏进门限时,他的心狂跳着.
整个的一家人正围坐在桌子边吃晚饭.
那扇无声地敞开来引入了斯托罗折夫的门又无声地在他身后合上了.
房子里已经挂黑影了.
斯托罗折夫划个十字.
"上帝祝福你们的饭食.
"他用一种简直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破碎而且颤动.
匙子的磕碰和杂乱的声响都停止了.
"爸爸!
"大儿子伊凡喊着.
他们都停住吃饭,却没一个人动一动,没一个人跳起来欢迎他.
他站在屋子当中;这儿没有位置·2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可以让他坐下.
最后,阿德利安捋着胡髭,用一种在彼得·伊凡诺维契听来仿佛含有一些惊慌的语音问道:"是他们放你出来的吗"彼得·伊凡诺维契没有回答.
普拉斯考维亚本来呆呆地坐在那儿仿佛没有听懂的样子,现在却哭起来了.
考尔迦也突然哭了起来.
"哎哎,你们嚎哭干吗呀"阿德利安粗声喊着.
"你们又不是替他下葬,不是吗坐下罢,彼得.
"阿德利安的声调很像是一家之主.
彼得·伊凡诺维契吃惊了.
他走向桌边去,想在长凳上坐下来,可是他的儿子们却把地方占满了.
阿德利安、普拉斯考维亚,还有她的妹子卡泰琳娜都坐在杌子上.
房子里再也没有更多的椅子、凳子或是杌子了.
"挤一挤!
"阿德利安向他的外甥们咆哮着.
他们互相推着胳肘,给他们父亲匀出了一点空隙.
现在他们都挤在一块不太舒服了.
"给他一点粥,"阿德利安命令道.
"回家来一个人就谁也不懂人事了.
"普拉斯考维亚抓起一个汤盆跑到火炉那边去,她的脚让她坐的杌子腿绊住了.
盆摔碎在地板上.
彼得·伊凡诺维契吓了一跳.
阿德利安咆哮地骂着女人们的拙笨.
普拉斯考维亚把一碗冒热气的粥放在丈夫面前,又跑到橱边去找匙子.
做一个气愤的姿势,她跑出房去,一分钟后带回一把从邻居家借来的匙子.
孩子们静静地吃着他们的晚饭,不停地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父亲.
"呃,有什么新鲜事儿吗"彼得·伊凡诺维契问,冲破了枯寂.
"粮食的收成怎样"好像他的儿子们跟阿德利安早就在等待着这种问询了,他们立刻开始讲,讨论着粮税、买卖、稞麦、燕麦;商量着一个什么·324·孤独牛犊子说是要卖给伊凡·费多蒂赤去.
很明显地,他们已经把他们的父亲忘掉了.
阿德利安跟中间的儿子阿历克西大声地分辩着牛犊是否应该卖掉.
"什么样的一条牛犊呀"彼得·伊凡诺维契问.
"你们干吗想卖掉她呢"于是他们又记起坐在他们身边的父亲来,大家都不出声了.
过了一会,阿历克西说:"牛犊一定得卖掉.
她没有一点好处.
她不会生一点利的.
""她是一种糟牛犊,那倒是事实.
"伊凡增添说.
"住嘴,"彼得·伊凡诺维契咆哮着.
"你们懂得什么呢你们就晓得把东西卖掉了,用到时再千方百计地去买回来.
""我们就是那样,"阿德利安插进嘴来说.
"我们从杜伯赫夫斯基那里用一担干草换了她来,现在她就只好杀肉吃.
不然就得卖掉.
听着,万迦,吃完晚饭你到伊凡·费多蒂赤那里绕一趟.
告诉他来牵去那条牛犊.
"关于牛犊的谈话又变得热烈起来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静静地坐着,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疑虑,他感到非常的困扰.
他真想大喊一声,使一切他们的设施都见了鬼;究竟他才是这一家之主呀———然而不晓得为了什么原故,他并没有跳起来,也并没有喊.
辩论继续着.
只有考尔迦不懂得他的哥哥们在分辩着一些什么.
他坐在那儿睥睨着他的父亲,像一只小野兽.
彼得·伊凡诺维契想把他搂在臂里,然而孩子却像一条蛇似的从桌子底下滑走了.
他父亲探出身去追他,考尔迦就没命地叫着,跑到他舅舅跟前去找寻庇护.
阿德利安把他放在膝头上哄着他,那孩子却高声吵闹着,指着他的父亲.
"这是个生人.
"他啜泣着说.
·4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他不是个生人,考尔迦,他是你的爸爸.
"母亲说;她想把考尔迦从阿德利安身上抱走,可是他连踢带叫,闹得更厉害了.
"生人,生人!
"孩子嚷着.
彼得·伊凡诺维契觉得不大好受,就站起来向着门口,说道:"我要到场园上去看一周.
""呃,去罢,去看看罢,"阿德利安在他身后说.
"仔细看看每一件事物.
陪你爸爸一同去,瓦西亚,告诉他我们怎样地操作.
"斯托罗折夫、瓦西利跟楞迦一同到场园上去了.
在洁净宽敞的畜栏里,羊在悉索着,一只母牛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哞哞地叫着,又转回去了.
"马呢""我们把它们赶出去吃草去了.
现在有一个兵跟我们同去,"瓦西利吹嘘着说,"因为听别人说这儿有一伙土匪,我们害怕……""你这狗仔子!
"斯托罗折夫怒吼着,"你想挨一顿好揍了,你这小混蛋!
"瓦西利站在那里恐惧地霎着眼睛,咬住一束干草.
"他说什么土匪!
……"彼得·伊凡诺维契想打他儿子几个耳光,然而楞迦却上来排解了:"好啦,好啦,已经够啦!
你又觉得自己是家主了呢,不是吗让我们往前走罢.
"跛着脚扶着手杖,斯托罗折夫悻悻地绕着他的场园走着.
他故意地找错儿,可是仿佛没有一点错儿,绝对地没有一点错儿可以给他找寻出来.
可是在回来的路上,因为走得太快他碰在一堆干草垛上,差点儿给碰倒了.
"你们做活儿就是这么个做法呀,小鬼逮了你们去!
"他喊着,欣喜着竟给他抓住一个发泄怒气的口实了.
"把东西扔在人·524·孤独们脚底下,你这肮脏的猪猡!
"砰地合上了门,他正要高声吵遍了全家,可是阿德利安却愤怒地抓住了他.
"你叫喊些什么呢你会惊醒了考尔迦的!
又要打仗吗!
顶好还是不要玩那一手罢.
你叫喊的时代已经过去,老兄,你就要受你应得的惩罚了.
"阿德利安的粗鲁提醒了彼得·伊凡诺维契,他恐怖地巡视着.
普拉斯考维亚坐在床边拍着考尔迦,他在睡梦中还依然啜泣;别的儿子们都不在家了.
阿德利安坐在房子前廊上吸烟.
楞迦的脸仿佛要从火炉旁边黑暗的角落里向外望着.
一个手风琴在外面街上奏着一个欢腾的调子.
一伙年轻人唱着歌从窗外经过.
"事情就是那样.
大家都替你担心不会有好的结果.
"阿德利安喷着烟雾.
彼得·伊凡诺维契做个歪脸,在窗前坐下来.
一个苍蝇困在一个蜘蛛网上,连连地撞着窗玻璃.
他抓住它,扯掉了它的腿,把它扔掉了.
那个苍蝇依然惹人讨厌地营营着.
彼得·伊凡诺维契拿脚踩上去.
房子里非常静.
只有考尔迦平静的呼吸可以听到.
"他睡着了,"普拉斯考维亚轻声说,走到丈夫的身旁去.
"将来会怎么样呢,彼汀迦他们会杀了你吗,他们她用围裙的角擦去了眼泪.
斯托罗折夫不说什么,只是捏着自己的指头,直到关节都捏响了.
"唉,"阿德利安柔和地说.
"我们往好处想,也得往坏处想.
"彼得·伊凡诺维契想起考尔迦的尖叫来:"生人!
"原来他已是一个生人了,一个生人……"他们毫不替我难过,毫不.
"他想.
伊凡走进来,低声问了阿德利安几句话;之后,连望他父亲·6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一眼都不望,就走出去了.
普拉斯考维亚静静地哭着.
"好啦,"彼得·伊凡诺维契说,"现在我要走了.
再会罢.
""再会,"阿德利安伸出一只生着角膜的硬手跟他的妹丈握一握.
"也许就没有事了呢.
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枪毙的,高兴他们就不碰着你了.
反正你是投了降的.
"楞迦从角落里愤怒地咆哮着一些什么,那一群唱歌的吵闹的人又从窗子外边走过.
"好好地照料孩子,"斯托罗折夫说,面色沮丧着.
"照料田庄———看着考尔迦,如果……""你嘱咐了一团糟.
彼得·伊凡诺维契,呃,真是一团糟,"阿德利安说,突然间叹息起来.
"你完全打算错了.
"",一点不错,"斯托罗折夫的语音里有一串奇异的颤动.
"我知道我现在是到什么地方去.
""啊,也许你当真知道,可是你知道目前要干吗么"阿德利安吸了最后一口的烟,从窗口里扔掉烟头子又吐了一口唾沫.
"你现在得去招供出你所作过的一切,他们要审问你每一件事.
……好罢,我现在得去看看羊群去了.
明天我还要去看你的.
""明天……明天.
"在斯托罗折夫的心里闪着.
他离开这所房子,砰地合上了门.
普拉斯考维亚塞一些什么东西在楞迦的手里,低低地带着哭声说:"给他这几个苹果.
"十七斯托罗折夫疲倦地坐着,向后捋着头发打个哈欠.
他觉得仿佛有点寂寞或是平静了:关于那个可怕的明天的想头消逝了,它已经不再扯他的心.
他整个的一生在他静坐沉思的时候仿佛完全分离开了,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一生摆在他的面前.
每当一个人窥进他知觉和欲望·724·孤独的最神圣的角落里时,这种分化的人格的感觉就往往会出现.
当一个人把自己深邃的灵魂中顶光明或是顶鄙污的秘密作一番顶深沉的思考时———就像斯托罗折夫这样———一个人就往往会劈成两个了.
他的心已经从感情的泡沫和浮渣里解放出来,遵从了一个严厉、定命而且不偏隘的审判者的定案,看清了怀疑、爱、憎和恐惧的纠缠———所有那些充满在人生中的事物.
当过去他在丛林和无声的夜雾里游荡着混过的那些冗长的时光,那时候悲苦的失望给过去的幻景代替了,那时候憎恨操了所有其他感情的上风.
斯托罗折夫的心里还存有一星的光明,向着这点光明他决定了他那最后的日渐消泯的希望的方向.
人们剥夺了他那愿意跟贫弱的人们一同自由过活的权利.
他的权势跟他的土地一同被剥夺了———而他却是一个熟知而且尝味过甘苦和调节人生跟人类命运的道理的人.
不,让他放弃了权势他是受不住的.
他的同伙们都变成了叛贼.
带着他们的武器投降了,背叛了他们发过的要忠实并且死拼到底的誓言,而在准备将来起事的托辞之下隐藏起来了.
他自己也曾欺骗过自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似的到处游荡着,徘徊在他放了火的村庄的凄惨的火光里,残杀着人们.
他也给神欺骗了:那些虔诚的祈祷,香和蜡烛又有什么灵验呢在这个苦难、荒冷和黑色的憎恨的世界里,他自己的田庄仿佛是一片沙漠中的沃地.
在那里,像斯托罗折夫所想像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他,在那里是非他不可的,在那里,如果没有他,穷困和毁灭就一定要来挝打窗户了.
当他决意要投降并且自找死亡的时候,斯托罗折夫始终相信着在他被枪毙之前在家里的二十四个钟头以内,他,这么一个被一切人欺骗了、溃败逃亡了的人,一定会遇见他所爱着的人们,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沉重的悲哀,于是休息一会,忘掉了所有他·82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所遭受过或是想过的事情.
随后,洗涤在自己家人的无际的哀愁里,他就会平静地渡到他的生命以外去.
然而这一切都毫无所有地完结了.
不懂人事的小考尔迦,他所顶爱的孩子,用一个字眼儿把彼得·伊凡诺维契的真相泄露了,一个简单的字眼儿显示了秘密而又是大家一律具有的想法.
他是一个生人……对于所有的人他是一个生人,对于自己家里的人他也是一个生人.
直到现在斯托罗折夫才清楚地看出来他对于他的家族实际上并不是必需的了.
总之,他离开他的田庄已经很久,阿德利安跟他的儿子们早已在这儿像他一样地主持一切了.
就拿牛犊的事作例罢.
斯托罗折夫记得在春天的时候,阿德利安跟他的大儿子曾在邻村里看下了一条便宜的牛犊,就想买了它.
彼得·伊凡诺维契在离家之前曾吵了他们一顿,把他们全骂了,叫他们做"外行",不准他们买那条牛犊.
终于他们还是买来了,并且作得很聪明,这是无可讳言的.
他们破费得很少———只三蒲特的稻草.
整个的一夏天她给放在牧场上跟别的牲口一同畜养着,到现在,恰巧在秋天来到以前,就可以重价卖给一个屠夫了.
斯托罗折夫觉悟到在这几年叛变的中间,战斗着,流浪着,他已经失却了种庄稼的道理.
那转动着他整部生活的轴,像一个轮子的轴一样,已经分明是折断了.
在最初,轮子自由着,勇敢地滚向前去,被它自身的动力牵动着赶到前面.
后来,丢失了动力,它滑跌起来了,左左右右地摇晃着,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跳着.
最后,终于跌在路外边的一个什么地方,不能动转了.
就像这样地,彼得·伊凡诺维契的生活脱离了枢纽,脱离了·924·孤独田庄,脱离了经常严行遵守的惯例,在过去那种枢纽支持之下,一切的事情都转动着,为了获得新的财富,银行里新增的几百几百的数目,新的多少个迭亚斯丁的地,新的马、牛、羊、工人和儿子.
……于是生活起始动摇,跳跃,一直到完结在有着潮湿的粮食和老鼠粪的气味的陌生人的仓房里.
十八他的思想被一只拍在他肩上的手打断了,一个声音叫道:"起来!
"他醒过来.
一些悠长的阴影掠过仓房的墙壁.
彼得·伊凡诺维契看见他的弟弟站在凳子旁边;他身旁站着一个生人,一个个儿挺高长得挺漂亮的人,穿着高筒靴和一件皮紧身.
"他们来审问我了,"他心里闪动着,但突然又平息下来.
那命中注定的,难以避免的收场已经近来了.
赛尔给伊坐下来;那个长着漂亮头发的人依旧站在桌边.
"那么现在,"他起始说,"我们就要畅谈一切了.
隐瞒或者说瞎话都是没有用处的.
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况且我们要作的事还很多.
你什么都不必隐瞒了.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彼得·伊凡诺维契回答说.
"我尽可能的告诉你,可别希望我告诉你我所不知道的事.
关于我的同伙们我什么都不想说.
""真的吗好罢,就让我们只谈你罢.
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比大赦的期限迟一天来投降呢""我并不投降.
"斯托罗折夫严厉地插口说.
"你不投降吗"他的弟弟问.
"不,赛尔给伊,人们投降是在战场里,如果他们乞求怜悯的话.
不过即便你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永远想不到跟你乞求怜·03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悯.
""那也是毫无用处的.
"赛尔给伊冷冷地回答.
"我晓得.
""那么你干吗回来呢""我回来找死来了,"斯托罗折夫沉郁地说.
"我回来死在我下生的地方.
我不甘心像一条狗似的死掉.
"赛尔给伊瞧一眼他面前的纸片.
"告诉我们,桑姆堡附近翻车的事情,内中有你吗那件事情是差不多六个星期以前发生的.
""嗯,是我干的.
""独个儿干的""独个儿,"斯托罗折夫的语音空洞地响着.
"我那时候是孤独的,就像现在是孤独的一样.
""你可知道,"那个长着漂亮头发的人抢在赛尔给伊前边说,"那火车是运粮食到莫斯科去救济饥饿的工人和他们的儿童的吗""不,我不晓得,"斯托罗折夫回答,又恶意地增添道:"如果我晓得的话,我还要多翻它十辆呢.
"问话的人被这出其不意的勇敢的承认惊住了.
"你能说实话,非常之好.
另一个问题:七月里到村里来骚扰,有几个打谷仓起了火,三个女人受伤,两个孩子死掉,那是你干的吗"彼得·伊凡诺维契面色苍白了,好像在对自己暗暗地叫苦.
"你撒谎!
"他喊着说,"你胡说八道.
你想在我死前污黑我的良心.
我不相信你!
"赛尔给伊从他面前的纸堆里抽出一张布满着草率的雇用誊写的字迹的纸来,递给斯托罗折夫.
在冒烟的灯光的晕翳底下,他读着玛特梁娜·莎温娜的证明文件.
在那个记得清清楚楚的夜里,·134·孤独她的儿子、女儿和下辈的小孩们———他们的岁数总合起来是十五岁———被手榴弹炸伤,死了.
"呃"赛尔给伊坐在那儿吸他的烟斗,分明没有瞧斯托罗折夫.
"我———我从来不想那么作,"彼得·伊凡诺维契支吾说.
"我是来看考尔迦的———我那孩子———那时候他病得要死.
""是你杀了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的吗"赛尔给伊冷冷地问.
"是的.
""为了什么原故呢""我不想告诉你.
""不告诉我们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你懂得吗,彼得,你的把戏已经完了,就是曾经帮忙过你的也把你抛却了!
在整个的乡野里没有一个魂灵儿是站在你这一方面的.
""那没有关系.
""那对于你既然没有关系,那么你为什么不说呢你隐瞒些什么呢"彼得·伊凡诺维契突然记起潘特勒·路琪支以及他底低语和隐秘的希望来.
他干笑着.
"你要根绝我们的党徒可是并不容易呀,赛尔给伊,那是非常艰难的.
虽然我是要死了,我身后却还有好多好多呢.
他们现在不过是藏得严密保守着沉静罢了.
""你还依然希望着,依然等待着一些什么吗那是不中用的,彼得.
你没有看出来村子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吗"赛尔给伊谈着人民,说他们都赶紧抓住了恢复工作的机会,他们只渴望着一件事———在和平里生活下去.
他提到彼得·伊凡诺维契跟他的朋友们应该负责的那些泪水的海洋,和那些贫苦的工农的孤儿寡妇们所给与他们的咒骂,而现在那些贫苦的工农们却终于看到生活底光明的一面了.
·23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赛尔给伊热烈地讲着,仿佛他想让那些依旧游荡在沟壑和丛林里的人们听见似的;他分明是忘记了,这儿只有三个人在听他讲话———一个彼得从前雇用的年轻的庄稼小工和那个从莫斯科来的长着漂亮头发的人.
彼得低倒头静听着这些炽烈的言语.
那是他的弟弟在说话;他们是一个母亲生养的,在他们的脉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
"记得有一次我曾告诉过你,彼得———不是你自己断送了自己,就是我们来断送你.
现在我们又遇到一块,你已经完了.
"赛尔给伊越说越兴奋了,突然一下子跳起身来.
"简单一句话,"那个漂亮头发的人对斯托罗折夫说.
"在俄罗斯只存有一个剥削者的阶级了,而你就是属于那一阶级的.
你明天早晨就要死了,而你们的阶级也不会比你活得太长久.
"斯托罗折夫站起来.
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呼吸急喘着.
他向他的弟弟弯下腰来,赛尔给伊觉到他的气息的灼热的鼓荡.
"但愿你下到地狱里去!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杀死了玛特伟·别斯丕斯托夫的;就因为他踏到我的地边上.
那是我的地!
为什么你们要抢走我的地呢让他烂在那里!
去罢,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扼住了胸口,咳嗽了好一会,一种可以把身体糟蹋了的厉害的咳嗽.
于是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凳子上了.
赛尔给伊慢慢地合拢起他的纸片,把它们塞在一个硬纸夹里,再把纸夹放进一个破旧的信匣.
他的烟已经熄了,烟斗无用地含在嘴里.
他戴正了他那滑到后脑勺上去的帽子,忽然记起冷却的烟斗来了,就把它装进口袋里去.
后来他又把它掏出来了,想再吸几口,他把信匣放在桌子的另一头,站定了.
"你还不如自杀了好,"他低声说,"我宁愿自杀也不带着像你那样的思想回到我的敌人这里来.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呢"彼得·伊凡诺维契抬起笨钝的眼睛看着他弟弟的脸,他仿佛·334·孤独非常惊异地发现了赛尔给伊依然在这儿,依然跟他谈话.
"你问什么"他用一种困倦而且漠然的语调问.
于是他狂吼一声道:"所有我要的就是死!
"灯冒起烟来了.
它在地板上投射着一方块黄色的光亮.
仓房外面,村子熟睡着.
革命委员会主席跟那个长着漂亮头发的人第一遭遇到这样的囚犯.
他们曾看见过一些囚犯,他们吓得抖索着,爬到他们面前,身体扭曲着,吻他们的手,乞求怜悯;另一些囚犯就什么都不表示,只是在临刑时显出困倦、淡漠和沮丧的神情;另一些人他们坦白而且简捷地承认他们的错误:那证明他们不是受了欺骗,就是像被一阵旋风卷走一样地卷进了叛变的漩涡.
然而这一个囚犯却完全不像他们.
"他是一只野兽,"那个漂亮头发的人想.
"明显地———是一只野兽,并且是一个仇敌———无疑地.
也许,他不过是神经失常了罢""喂,先让我们假设你被赦免了;因为我们不想望你的血,我们不贪图报复.
如果你被给与了生活下去的权利的话,你要干些什么呢"他问.
"嗯,提到这件事情吗,"斯托罗折夫想,"如果明儿个我自由了,人家要我去工作了,那怎么办呢我要怎样地活下去呢"这对于斯托罗折夫是一个完全新颖的问题,他替它找不出解答来.
在一个有一半人恨他有一半人怕他回避他的村子里,他怎能重新生活下去呢在他历来想变成唯一无二的人的希望被消灭之后,那时候他只能拥有他可以安身立命的一点产业,而要把一些字眼像"我的土地","我的田庄","我的权力"统统忘掉了———那他怎么能够活下去呢他要走出一千里去离开他的本乡吗不过即使在那里也还是有一些刺人的冷冷的眼睛瞪着他,那些眼睛就像站在他面前的他弟弟的眼睛一样;那些人会指着他叫·43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道:"提防他!
他杀过我们的人,烧过我们的村庄!
"斯托罗折夫不说什么.
赛尔给伊和那个漂亮头发的人久久地站着等待一个回答.
礼拜堂的钟声敲了十下.
赛尔给伊深沉地叹一口气:他替他哥哥感到一阵怜悯的剧痛.
他记起许多年前一个露重的早晨,为什么记起的他自己也说不出.
他跟他哥哥一同到列毕亚致去.
太阳升起着.
赛尔给伊累了,哭泣着向前颠踬.
彼得抱起他来带在臂弯里,像一个母亲似的,一直到得湖上.
到现在他就要死了———彼特迦,他的亲哥哥,就要死了.
他是一个敌人.
压下了自己的怜悯心,赛尔给伊从他的匣子里拿出纸和铅笔来,剪一剪灯花,冷冷地说道:"现在我们要走了.
这儿留给你一点纸.
也许你想给我们或是你的家族留下一点话罢.
再会!
""我们是否要加岗守卫呢"当他们离开仓房里,赛尔给伊低声给那个漂亮头发的人讲.
"不,不需要,"那个人回答.
"楞迦不会让他跑掉的.
再没有比楞迦更好的守卫了.
"门轧地响着,砰地合上了.
跟彼得·伊凡诺维契的生活最后发生联系的人离去了.
……他从凳子上豁地站起来———又做一个绝望的姿势.
他干吗要噜哩噜苏把他们叫回来呢他有什么可说的在凳子附近的地板上有一张赛尔给伊丢下的报纸.
斯托罗折夫机械地捡起那张破碎的纸来,毫无兴趣地起始去阅读那些新闻、论说、杂记和电报的不能十分明了的断片.
只有看到最后,在一堆日常生活(这种生活他再也不能过了)的琐记里,他看见提到了涅斯托·玛赫诺,那个土匪,还有彼特鲁拉"将军".
这两个名字,特别是玛赫诺,斯托罗折夫是熟知的.
·534·孤独"还活着吗"他困乏地奇怪着.
于是他又把他们忘掉了.
报纸从他的手里落下来.
他久久地坐着,心里是一片空白.
十九他忽然听见墙后面有一阵咬嚼的响声.
彼得·伊凡诺维契悄悄地溜到门边去.
咬嚼声听得更清楚了.
那是楞迦在吃苹果.
彼得·伊凡诺维契记得他的老婆曾送给他几个苹果,楞迦在从家里回来的路上还曾提到过,可是没有给他.
斯托罗折夫想要一个.
"给我一个苹果.
"他隔着门说.
"我哪儿来的苹果"楞迦暴躁地说.
"你亲自告诉我说我的老婆送了我几个的.
""啊哈,你就恰好记住啦喂,孩子们吃去了一大半.
我只剩下五个了,还要挨一个整夜呢.
你多么清闲;你可以睡觉.
然而我却得看守着你.
我渴睡得要死,可是嚼嚼这个呢,也许就会清醒一点.
""给我两个罢,无论如何.
"彼得·伊凡诺维契哀求道.
"啊,好罢,我就赏你两个,"楞迦说着开了门.
"这儿,这是你吃的最后的苹果了.
你马上就要向苹果告别了呢.
"斯托罗折夫猛力合上了门,愤怒地诅咒着.
楞迦又上了闩.
这场发作减轻了他心头的重压,斯托罗折夫从冷淡中激动起来了.
"给我苹果!
"他大声喊着.
"那是我的哪,猪猡!
""喂,喂,不要吵什么架了罢.
你的,一点不错!
东西都是你的,也只有七个钟头了,你如其叫嚣还不如祈祷呢!
"楞迦报复他.
他走回去用他那芬兰小刀削着苹果,于是一片一片的多汁水的果子又在他牙齿中间嚼出响声来了.
·63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七个钟头.
……那么等到天明他就要被枪毙.
七个钟头之内,枪弹就要射出来,而生命也就停止了.
破题儿第一遭彼得·伊凡诺维契懂得了———而这种明了穿透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七个钟头之内他就要一命休矣.
"你要死了!
"他的血、他的心、他的理智喊着.
斯托罗折夫闭上眼睛;他觉到脊梁上起着鸡皮疙瘩,他的膝盖变成木头的了.
他以前从没受过这样鬼气的恐怖.
他在打仗的时候感到过恐怖,但那是另外一种.
当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战斗时,他就会忘却了别人的旧账.
于是,死就不期而遇地来了.
可是这儿呢在这儿,他有七个钟头来想死,有七个钟头来倾听时间的爬行.
以后他就要离开仓房,步行到村外边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后面跟着武装的人,他的仇敌们,站在他们前面等一段痛苦而悠长的时间,直到他们站齐了,听到命令就———死.
不行!
斯托罗折夫,在半点钟之前还怀疑着即使自己被赦得了生命他怎样才可能活得下去,现在才明白自己是错误了———他想活.
对了,他自然想活!
想活!
想活下去并且还想挣扎———这是他真正想望着的,而不是死!
他过去弄错了;他竟劳累得不能够觉悟到这一点;然而现在他想活,只想活!
彼得·伊凡诺维契在仓房里乱闯着,一会儿站定了,不连接地嘟噜着,一会儿又坐下了.
不过马上又跳起来,从一个角落冲到另一个角落,随后冲到门边去,门外面坐着楞迦,在那儿静静地嚼着苹果.
他的苹果!
·734·孤独于是,跟着那突然回到他心里来的对于生命的不满足的渴望,涌起来一阵约束不住的嫉恨的波涛.
"在这四堵墙的外面,"他对他自己说,"人们依然活着,那些从我手下脱离了的人们.
他们抓住了我的土地,耕起了我要起建新屋的地方,在他们的仓房里储藏下我的田里的收获.
""在这四堵墙的外面有着我的家族,那与我毫无关联,"他想.
",愿我的家族早晚遭了鬼罢.
""我们的首脑虽然成了叛贼,然而我们还可以找到别人.
他们依然活着.
依然活着!
"半个钟头以前死了下去的思想现在又重新激发起来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捡起那张赛尔给伊丢下的报纸,发狂地抓在手里,重新读着关于涅斯托·玛赫诺和彼特鲁拉的那一段.
"……他们依然活着.
……或许安东诺夫也在那里.
还有一些剩余下来的别的人.
对了,这里也许有几个在目前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变节的人.
那没有关系.
那是聪明的———显然是应该那么办.
就像潘台勒·路琪支肩上有一个脑袋一样.
啊,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样我们还依然可以活下去,我们还可以保留一点力量.
所有我们要作的就是等待机会.
……'深深地藏起来'———他记起了潘台勒的话,———'要安静.
你还有出头之日呢.
'一点不错,等待机会,深深地藏起来———可是藏到哪儿去呢还要我回到山沟里去挨着饿巡行———好像一只狼吗""你只要到外国去,"他又突然记起有一天在野外阿德利安所给与他的劝告.
"对了,我真应该那么作,到外国去.
白天黑夜地走,"这个思想在他的脑袋里打起鼓来.
"我到外国去,绝不会死在那儿的;一定会有人收留我,并且管我吃饭.
有一天我就要回来了.
要等到回来可以平安无事的时候再回来.
那时候我们就要清算旧账了.
"那种他要怎样对付敌人的疯狂的幻景又耸立在他的目前了,·83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嫉恨又压服了彼得·伊凡诺维契,嫉恨和对于生活贪恋.
礼拜堂的钟声敲了十一下,那种空洞的节律使斯托罗折夫清醒了.
到天明还有六个钟头.
就是用他这受伤的脚,他也可以在这段时间内走出二十里的距离,或者,如果他感到不能前进的话,也可以藏到远处的树丛和他所熟知的洼地里去.
于是他记起了在隔德甫里基十五个微斯特的叫做巴哈特尼·乌果尔的地方,住着教师尼琪塔·喀加尔代的儿子列夫.
"我要带给他他父亲临终的遗嘱,"斯托罗折夫想.
"他一定不会不藏匿我,他父亲的朋友.
"他又想到追赶的事.
好罢,就假定他们不跟踪我罢"那没有多大关系,"他下了决心.
"如果他们追赶我把我抓住了,那么就像常言所说,死得热烈,也是好的.
无论怎样,总比消磨这样一个夜晚,慢慢儿熬到天明,要强得多啦.
"他赶紧收集起碎面包和肉,把它们装在口袋里.
于是他站定了,对准一个无形的人恫吓地幌着拳头,无声地笑一笑吹熄了灯.
惨黄的灯光消逝了.
彼得·伊凡诺维契抖抖索索地站着好像害了热病.
随后,克服了自己的懦弱,他叫道:"嘿,楞迦!
我的灯灭了,我还要写一封信.
替我燃起它来罢,像个好孩子似的.
"他站定在桌边.
楞迦响动地抽出门闩,开了门.
清晰的星光透进仓房里来.
楞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另一只手里拿着刀子,刀子上带着苹果汁,显得湿漉漉的,还闪着亮光.
他在暗中摸索到桌边去,机械地把他的苹果和刀子放在桌子的一角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匣火柴来.
彼得·伊凡诺维契在黑暗中伸出手来,当楞迦俯身到灯上划一支火柴的时候,他抓住刀子向他的后心戮去.
于是,用尽全力·934·孤独握住了刀柄,他来回戮了两次.
楞迦空洞地呻吟了一声就蜷曲起来了.
他的莱福枪从他的肩上滑落到地板上,沉重地响了一下.
彼得·伊凡诺维契的牙齿敲响着,一面弯下身去捡起它来,又撕去了楞迦的子药带.
当他这么作着时,他仿佛听见楞迦的心的微弱的跳动.
斯托罗折夫呆住了.
他要不要把他弄死呢他静听着,屏住气息.
一阵寂静统治着一切.
"那只是我的幻想哇!
"斯托罗折夫想,又倾听了一阵.
一条狗在一个什么地方吠着.
斯托罗折夫顿了一顿,才赶忙动手去完结了他的事.
用颤动的手,他在楞迦的裤袋里摸索着,掏出一点纸和火柴.
……在门边楞迦坐过的树桩上,他找到了他的外衣.
把它往肩头上一披,他就大踏步跨进黑暗里去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九日译毕于北京清华园一九四七年元月九日重校于上海槟榔路一九五一年十月九日三校于青岛合江路·0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伊朗的宗教与文化[美]费耐生原著[译者前记]本年8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二次年会在乌鲁木齐召开.
闭幕之夕,新疆自治区党政领导设宴招待,我被安排在与美国哈佛大学伊朗史教授费耐生(犚犻犮犺犪狉犱犉狉狔犲)及其夫人拿比(犈犱犲狀犖犪犫狔)的邻座,因得交谈.
当时谈到中亚史的专家巴透尔德和他的门徒敏诺尔斯基.
费先生告我说,敏诺尔斯基已经在英国死去了.
他问我怎么晓得敏诺尔斯基的我说我译过他们师徒二人合作的《七河史》.
费耐生先生听了,当即取出他自己的著作《波斯》一书殷勤相赠,并嘱我也把它译成汉文.
我想这就是文化交流吧,遂欣然承诺了.
回到兰州,把书粗读了几遍.
感到这本书不是绷起脸孔来写的什么伊朗古代史或伊朗近、现代史.
而是像中国所谓"上下古今谈"那样的书.
我懂得,越是这样的书,越是不容易写的.
正如该书出版者所说,它是以作者"史学家的精严,文艺创作者的才华,和对五颜六色的洞察",才能写得出来的.
现在遵作者之嘱,络续译.
将来译成全书,拟名之为《伊朗古今》.
由于伊朗是丝绸路上中亚大国,与我国西北史地息息相关,故选出书中第三、第五两章有关意识形态部分的译文,在《西北史地》上刊出,以供读者参考.
1985年9月,赵俪生记一确认人世间有一宗"善"的力和一宗"恶"的力,这对于一元论者所举发的很多问题来说,可能是一个明智的和顺理成章的答案.
二元论和两分法獉獉獉对人们的才智特别富有启发力,并且自从三分法和多分法经常把问题弄的更复杂或者更不妥善以来,两分法带来的解决方案往往是乐观主义的.
而伊朗,与其他国家比较,几乎是最二元论的.
我们首先从火祆教中发现它.
琐罗亚斯德在宗教史上是一位说服力很强的人物,跟《圣经·旧约》中的预言者们几乎划等号.
对于上古期伊朗、印度未分家以前的亚利安人的宗教说,他定然是个伟大的改革者.
这种古老宗教的特色,如像《吠陀》经中所表露的,是在某些祭祀场合人们所念诵的对诸神进行颂扬的一些圣诗.
可是,这种信仰在社会方面的表象却是各种各样的,因为,求取人与神之间的和谐,这对于宇宙职能说是第一义的.
琐罗亚斯德所传布的福音,如像《阿维斯塔》经最古老部分《噶塔斯》经中所积贮的,其重点是伦理的,叫人敏锐地去区分"善"和"恶".
根据琐罗亚斯德传布的教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了,大家都是"智神"阿胡拉·玛兹达底下的一个成员.
一个人一生靠他自己的选择而定案,看他是跟阿胡拉·玛兹达走"善"的一条路呢,还是跟着恶魔阿亚里曼走"恶"的一条路.
因此,琐罗亚斯德的教,又经常被叫做"善教".
此后的火祆教,一直走着一条综合而协调的典型伊朗式的道路,但同时,它也一直坚持着一种高度道德观的信仰和乐观主义的信仰.
虽然在这方面我们的资料极其缺少,但琐罗亚斯德教绝·2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不可能不受希腊人思想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希腊神学的若干不同的学派,其最普泛的教义,倒是在伊朗得到发展的,假如没有反对派悲观主义者的反对,乐观主义不可能在伊朗发展,并且我们也发现一种对"命运"之雷打不动的信仰,它在反对着使"善"念达到高度胜利的乐观的二元论.
对"命运"的信仰后来发展成一种思潮,以"命运"或"时运"而命名,其音译是祖梵主义(犣狌狉狏犻狊犿).
好像可以这样说,在伊斯兰教进入伊朗之前的某些历史时期,祖梵主义在伊朗是一切有条理的群众所信奉的主导宗旨.
"宗旨"一词,也许比"宗教"、"教门"等词更恰当些,因为我们一直找不到证明说,祖梵教具有独自的教会体系,以及各别的教理或教仪.
自然,还有很多其他信仰,指尚未形成"教会式"宗教的,在伊朗也还是有,这不包括外来宗教,以及那些像犹太人的小教那样.
说来可惜,我们的资料很少涉及它们,顶多是提一提而已.
我们已经充分留意到了,在伊斯兰教进入以前的伊朗,玛兹达主义的重大社会宗教运动(它跟摩尼教之间肯定有某些血缘关系),对社会正义所做出来的推动作用.
由于在伊朗这个国家,封建的大土地所有者从过去一直泛滥到现在,因而,社会和经济的改革就总是占头等意义的.
当然,大量土地接受着扩大化的水利灌溉,却生产着少量的产品,在这样的土地上还需要中央的管制.
贵族专制之财富的和权力的基础,总是土地;并且直到今天,对若干村庄具有"所有制"的权威性,仍然是十分重要的.
因此,人们可以说,社会上一个"封建"的传统和一个传袭的阶级结构,在伊朗历史上,就像绿洲对于风景说其为标志性獉獉獉的一样.
帕提亚王朝一段的伊朗历史,经常被表述为"封建"的高点,但"封建"的不同形式,却是会不断出现的.
我们不能把我们在伊朗史中的所见所闻,跟西欧封建社会去划等号,我们只能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去考虑问题.
·34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波斯的"封建主义",扎根于扩大了的家族,包括父家长家族中的奴仆,这才是波斯人自古迄今所"臣服"的真正的单位.
自古迄今,这才是执行公众职责却有损于国家的职能的代表.
另一方面,这种家族中的臣服关系,以及家族与家族间的个人关系,一度曾是伊朗国表现稳定和有力量的泉源.
一个好心眼的地主,经常被农民们看做是一个保护者,保护他少受政府的干预和榨取.
地主经常不住在本土,但仍然被在他治下的村中人认为是法律、秩序和权威的泉源,这一点直到最近才稍稍有所变化.
有一点必须强调,即不论如何,在伊朗过去历史的所有阶段中,社会对于宗教有着一种需要和满足,或者用另外的方式表达说,政府和社会都有着若干和宗教的牵连,这一点不一定像某些学者说的一定要等到伊斯兰教进来以后.
在宗教问题上,拿摩尼教与巴哈主义作对比,对于我们对伊朗的理解,我相信是有关联的.
这两者都被国统宗教———萨珊朝的火祆教和喀查儿王朝的什叶派伊斯兰教———所猛烈反对.
无论是摩尼教或者是巴哈主义,都被认为是社会和政权的威胁,可是不管受到什么迫害,两教都有信奉者;并且,社会改革问题都是这两教提出的.
马上会有人出来反对,说"类比"是由人工炮制的,会把问题拉的太紧,因此倒还不如把问题局限在伊斯兰进入以后,而将远古史丢开.
那样做很省事,但按照我的意思,那样做会疏忽了伊朗文化发展的连续性獉獉獉,也会阻碍对伊斯兰进入后若干重大变化的理解.
一个人假如拿萨珊朝的国统宗教跟喀查儿朝的国统宗教进行比较,这样做要比把所有"平行线"置诸不顾的做法,对伊朗的理解要多得多.
让我们来考虑一下萨珊朝的宗教仪式的顽固保守派和对人们操行的矫正主义吧.
萨珊帝国自公元226年统治到630年,它以宇宙主宰者的自命,把自己扮演做阿契门尼德王朝的再现.
萨珊王朝的统治者们认为自己是"伊朗和非伊朗的王中之王,受命于天",这些意思·4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写在他们铭刻的文字里.
但是,这个王朝又有了一点新的东西,那就是有了一个有组织的教会,以及正统的教义与宗教仪式.
教会日趋巩固的历史在这里不提,但是,一旦它们把教权树立起来,它们就像历史上很多国统宗教那样,丧失了生命力,并且变成了政府官僚体系的愚蠢的附庸.
从萨珊王朝末期的琐罗亚斯德教的表现来看,只能看到一大堆令人厌恶的宗教仪式和礼仪条款.
日常生活中每一桩细小行动都必须遵守教规,例如琐罗亚斯德教徒们剪指甲也有一定的剪法,此外还有精心策划的传火仪式,从中央大庙的有着长燃火的神坛上把火送到省区、市镇、村庄,以至个别人家的神坛上,这些仪节把虔诚的人们制的服服贴贴.
所以当伊斯兰教传进来时,很多伊朗人像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样,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同时还须承认,萨珊朝的琐罗亚斯德教徒们,不会从诵读残存经典中受到任何感动,得到任何智慧方面的和神学上的满足.
不少经典已经丢失了,但我们仍可根据其残存的部分得出来论断.
假如我们看到后来在伊斯兰统治下琐罗亚斯德教徒们那种比栉狭促的精神状态,从而设想萨珊朝的琐罗亚斯德教也和以后的信仰状态是一样的话,那就有些不公正了.
事实上在萨珊朝的时候,琐罗亚斯德教是官方宗教,有着皇权的支持,它跟政权的关系很密切,它对统治者表示臣服,它对"王中之王"的措施表示认可,它使用"矫正术"行事,在这一点上它不同于以后的伊斯兰教.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萨珊朝的琐罗亚斯德教更多使用"矫正术",更少使用"正统术".
至于它失掉政权支持、变成在伊斯兰大教之下的一个小教的时候,情况恰好相反了.
我们可以设想出,在萨珊朝时期在思想方面的某些宽容大度,传到伊斯兰教统治下的正统琐罗亚斯德教的信徒中间时,却丧失了.
这种在对待哲学问题和宗教问题方面宽容大度的态度,通过一些琐罗亚斯德教学者,他们在转变了信仰之后,带进了伊斯兰·54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教中来.
波斯人对伊斯兰教和伊斯兰思想的巨大贡献已经举世尽知,且应好好地载入史册.
人们都承认,在公元后9世纪阿拉伯统治的阿拔斯哈利发的"黄金时代",波斯学者们占领导地位,假如不说是占主宰地位的话.
这一时期中自由思想者们的知识分子运动,通常被叫做"穆塔兹尔"派,也是由伊朗人点燃起来的,这一运动无疑在把伊斯兰教宽宏化上尽了力量,此后伊斯兰教也就可以被知识分子接受了.
现在要来判断有多少穆塔兹尔派的观点被吸收进什叶派之中,这虽是一件困难事,但这二者中间有着一种连续獉獉则是无疑的.
虽然后来的什叶派越来越教条化了,甚至对神秘派表示敌对,不论如何,在正统的"十二人"什叶派中并不缺乏宽容和自由化的因素,而正是这种什叶派,成了近代伊朗的官定信仰.
要给什叶派下个定义,这种事必须在总性质下参考各门派的不同再来定性.
一般说来,什叶派代表了伊斯兰中强调救世主人身权威性的这个方面,其实际的例证,就是介于阿拉和世上凡人之间的伊玛姆.
我们曾经拿伊斯兰的什叶派跟基督教做比较,又拿正统伊斯兰的逊尼派跟犹太教做比较.
由于逊尼派把信仰放在《可兰经》上,只认它才是上帝的圣言,有点像犹太教信仰的"圣法",所以我们以上的比较比我们经常遇见的比较法更接近真实;那种经常遇到的比较法,则是把什叶派、逊尼派比作罗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间的差别.
什叶派有一点,就是在教阶獉獉制度上,很有点像天主教;但它不像逊尼派那样强调经典中的教条.
要把基督教的两派进行比较是不容易的.
更进一步说,基督教从它的起源看不过是犹太教的一个门派,就好像什叶派也可以说是逊尼派的一个门派一样.
什叶派在阿拉伯那边的政治根源,与我们目前的论述无关;但是传布圣言者的女婿的若干形象,如哈利发阿里、他的儿子胡三,以及他的后裔们,则是什叶派伊斯兰教徒们所尊奉的诸圣使·6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徒,引起了此后一代一代的混乱.
到最后,传到圣言者第十二代的伊玛姆时却失踪了,现在伊朗官方宗教所崇奉的,正是这位失踪了的伊玛姆,或者说是一位即将到来的救世主.
在救世主尚未到临以前,由宗教领袖穆什塔希们代表他指导人民.
等时间到了,第十二代伊玛姆就会回来,给人世带来公正.
什叶派本身也分做若干门派,其中最著名的叫伊斯迈尔会社,由阿噶汗家族领导.
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一个什么失踪了的第十二代伊玛姆,他们是缘着另一条线找到第七代伊玛姆,叫伊斯迈尔,其门派即由此得名.
他们相信,伊玛姆传统父子相继,传到现在的年轻的阿噶汗家继承人喀利姆,他就是印度、巴基斯坦、东非诸地伊斯迈尔会社的精神上的领袖,而在伊朗国内此派信徒则为数不多.
在中世纪,伊斯迈尔会社却是西欧人士尽知的一个可怕的暗杀集团,他们的领袖叫做"山中老人".
暗杀集团的活动,反映了伊朗宗教生活的一个方面:狂热派,这种派别在伊朗以外到处都有.
有时,以狂热派为基础,还建立了黑社会,是一种托钵僧教团,在波斯叫做安朱曼会社.
这类会社(在近代有菲达延伊派的伊斯兰),在历史上他们总是不断出现,有时影响很大.
这类黑社会和托钵僧教团还不能混为一谈,虽然这二者有时也交叉在一块.
托钵僧教团从伊斯兰进入的较早时期就流行起来,有时人多,有时人少.
他们的活动性质也不断变易,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根源追溯到伊斯兰进入以前,甚至可以追溯到亚利安人的入侵时期.
的确有不少的社会学家探讨过这个问题,即像这样的教团不止出现在一种宗教,不止出现在一个时代.
在人类历史黎明时期一些青年人组织的社团,可以考虑是不是后来托钵僧教团之最原始的形态.
我说这些的目的,只在表述像这类团体在伊朗好多世纪的社会上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这样的组织,9世纪有过,克尔曼省有过,忽罗珊地区有过,库尔德人中也有过.
宗教这个东·74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西,即便到今天,仍然严重地渗透在伊朗人的生活中,比世俗的西欧要强烈得多;而托钵僧教团出现在越来越发达的物质世界上,则表明着一种对精神利益之顽固的坚持.
至于伊朗下层社会的群众,他们是和民间宗教关系密切的,如祈祷、魔术和幻术,如此等等.
在伊斯兰教中,在这些仪节方面有很多事情好做,就好比基督教徒在圣诞树上有很多事情好做一模一样.
举例来说,在新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三,一般从3月21日开始,伊朗人就点起火来,一面口中念诵颂诗,一面从火上跳过.
这一定是伊斯兰进入以前风俗的残存.
在生活中居重要地位的新年节,自春分节开始,这也是伊斯兰进入以前传进来的.
对圣地的参谒,例如到玛式霍德或孔姆去参谒大型的圣祠、圣庙、神社,这是什叶派伊斯兰教徒们特征性的行径,而恰好伊玛姆子子孙孙的坟墓遍及全国.
很多这样的圣祠圣庙,原来都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祠庙,后来改变为伊斯兰教徒们参谒的圣地,只在名称上做适当的更改就是了.
同其他宗教一样,什叶派也藉参谒、朝圣和祈祷的机会,获得神的裁决和灵迹.
在这里,已无须描述伊朗民间宗教的五颜六色,但是从今日伊朗国中的各个方面看来,从高级知识分子中的哲学家,到蠢蠢的迷信者,在他们中间宗教不仅是存在,而且在昌盛发展.
伊朗宗教的一个重要部分是"教会".
虽然有人主张伊斯兰教中没有教会组织,但在什叶派中的确有一个组织结构和一套教阶制度.
什叶派的原本质地就预先料到需要安排一套机构料理庶民之事,以待失踪了的伊玛姆、即救世主重返人间.
伊朗什叶派"教会"的机构和影响是非常有趣的,经常被误解,有时连外国调查家和本国西方化了上层阶级也对此毫无所知.
这并不是一个公开的、有档案资料的教阶制度,附有层层的等级和编制.
这样的"教会",到头来不过是指一批学过宗教的、有学问的人的胞属关系而已.
至于这种"教会"之形式上的结构,则毋宁说是松·84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弛的;但这不等于说宗教头头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一致的、软弱的和无目的的.
正如一个个人,有时他的自我修养的力量要比来自身外的强制力要强得多一样,对于什叶派"教会"来说,其内在力量要比外来力量也强得多.
当前什叶派总部设在德黑兰以南一个叫孔姆的镇上,在那里有一座学院、或者说一座大学,专门训练宗教干部(毛拉獉獉),这些人将分配到全国的村镇去履行牧师的职务.
一个"毛拉",精心深入地学习伊斯兰教的某一两个分支学问,如法律学和神学,有朝一日他假如被既有的穆什塔希团所接纳的话,他本人也就成为一个穆什塔希了.
逊尼派中不存在穆什塔希,因为逊尼派牧师可以有权对于教义做出自己的解释,有时竟和什叶派的解释一致.
对于严守法规的逊尼派却不能这样,因为传统四家的法书是封闭的,并且不准别人补充修正.
穆什塔希在伊朗地位很高,不仅在少量的同行之间、也在广大的下层社会上,保有其影响力.
至于个人与个人之间,那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适当合礼,则见仁见智,各不相同.
穆什塔希之间,亦不例外.
所以宗教头头中既有自由主义的、也有反动的,什叶派中这样的意见纷歧,使它很像波斯帝国时候的情况.
对伊朗宗教头头既不应颂扬亦不应贬斥,他们的思想水平既有崇高的也有可笑的.
什叶派的最高领导,现在叫做阿尔·乌兹玛,由穆什塔希们从自己群队中推选出来,这个人即便不是最老的,但也是最受尊敬的、地位最显贵的.
最晚的一个头头是阿雅图拉·布鲁杰第,他在1961年死去了.
他是头一个对外部世界采取积极和有兴趣态度的人,向华盛顿及其他各国派遣使节,向西方寻求第一手资料.
他在孔姆兴建一座新的穆斯林神堂,用传统波斯的瓦和花砖建造.
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式的复合宫苑.
在那些利欲薰心并且狂热的伊朗西欧化知识分子中间,毛拉的声誉极坏.
但是,在知识分子与传统保守派之间的冲突,在伊·94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朗是个一触即发的问题,而光明和正义并不总在其中的一方.
宗教头头们感觉到,那些有钱的、西欧化了的伊朗人的不应该之处,在于对什叶派缺乏尊敬,从而也可以说对伊朗缺乏尊敬.
从德黑兰这个城市身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两方的壁垒,在西帕大街以北到西姆兰的郊区,波斯人的社会精英人物荟萃于此,既有商业大楼也有住宅;而大街以南,在古老城区,纯是一片贫民窟.
由于毛拉们仇恨獉獉上层阶级,还因为他们声称自己是代表大众说话,所以上层社会也害怕獉獉并憎恶獉獉毛拉.
阵营划分如此鲜明,所以我们可以说伊朗国中有国,政权中另有政权.
象征"王中之王"的王家政府统治着伊朗,但在伊朗国内另有一个政府,即教权,在孔姆执行统治.
在同一个村庄里,我们会遇到宪兵和官吏,他们代表德黑兰;但另有一个毛拉和他的亲友们,则代表着孔姆.
在平时他们合作,可是一旦冲突起来,谁也难以判断哪一边会占优势.
作为结语,我们不能忘记毛拉们到头来也都是些普通的伊朗人,他们研究宗教,他们从普通人那里来,也反映普通人中的多数.
我们经常听到西欧化的伊朗人把一切罪恶都归罪于毛拉,而毛拉们反过来也是如此.
但两方面都是伊朗人,他们都代表他们的国家.
二据说形成一个文化要有三条根,第一条是理性,或者说是思想之所追求;第二条是宗教,即反映人们和宇宙(自然)的关系;第三条是对于艺术和美的欣赏.
社会把这三者绑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便形成了伊朗的文化.
那么,若干世纪以来,波斯人对艺术和美的观点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立刻,人们可以指出在各代历史中的伊朗,其审美观念有一个主要特点,那就是说,从总体看来,是装饰獉獉艺术压过了表现獉獉艺·05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术.
在我看来,对于阿契门尼德朝和萨珊朝说来,这一点特别正确;而帕提亚朝和伊斯兰早期的艺术,仅说装饰艺术就不够了,也应该描写作表现主义.
如众周知,近东的艺术家大都出自波斯;而全世界的音乐、绘画和建筑艺术,都曾由于波斯人的贡献而越发丰富了.
阿契门尼德朝的艺术,主要靠上古建筑物的残迹而保存下来,它的特点是爽朗獉獉,其中少量地掺杂一点象征獉獉主义和精神獉獉的作用.
这时是所谓帝国艺术,显耀着世界大国的荣誉;但就在这一时期,其文化也是合成獉獉的,或者说国际性的.
在这里,不是谈论希腊艺术所加给波斯艺术的影响、或者反过来探讨波斯所加给希腊影响的场合.
只要这样说就够了,即当我们从波斯艺术中发现希腊的、亚述的、甚至埃及的因素时,所可能得到的结论很清楚,波斯艺术到头来是近东上古期的一种综合獉獉体而已.
从霍尔撒巴德及其他地方发现的亚述人的浮雕,这些东西的绝大部分在大英博物馆里是可以看到的,表述的是亚述诸王的狩猎、对城市的攻占、胜利后的俘虏———等故事画.
阿契门尼德浮雕却不如此,它不是故事画,而是人物画,用流俗的手笔描绘"王中之王"之意象化了的朝廷.
在波斯波里斯发现的缴租图,并不反映缴租者带有被征服者或者俘虏的意味,只反映在"王中之王"治下、在一个秩序完好的王国中、或者说在这么一种天地间,人们理所应当做的事.
虽然阿契门尼德王朝的帝王们向全世界宣称,由波斯人所治理的大国确确实实是一座人间乐园,但落实了并不是什么天上乐园的凡体,而是按"乐园"一词在伊朗词汇中的原始涵义:王家禁苑而已.
在阿契门尼德艺术中,比起佛教艺术和伊朗晚近艺术来,精神的作用是不浓重的.
当然,有很多艺术遗存,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亚历山大大帝的征伐,使阿契门尼德期的艺术宣告中止,只在个别省区里又延续了一阵.
大希腊化时期的艺术,不仅仅表现·15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为合成獉獉的,也如当时"世界思潮"中的哲学、宗教、思潮一样,是抽象獉獉的和表现獉獉主义的.
在伊朗,平板的阿契门尼德朝艺术过去之后,进入了帕提亚朝之史诗的和骑士风的年代,艺术之内在的涵义加强了,超过了对外在表象的追求.
不幸的是在伊朗很少发现相当于帕提亚朝的艺术遗迹,除却在边境一带,如美索布达米亚沙漠城市哈特拉和位于现今阿富汗境内的白格拉姆,我们可以零星找到一点有关个人受难和带有神秘性静谧的艺术形象.
在这两处找到的雕像头部比起它以前的时代来,确实有些现实獉獉主义;但是它们仍然不表现个性,而是表现受难者之畸形的总体一般.
并且,在这些艺术中仍然没有故事,只描绘一些多数是不愉快的人的形相和感受.
阿契门尼德的建筑艺术,似乎从希腊的造型中获得最早的启发,可是那些过高的柱子、那些粗笨以及其他形象,给人的印象则是波斯的.
在阿契门尼德后期,伊朗建筑的新造型出现了,其中最著名的是里瓦型和突出的角拱.
帕提亚时期雕刻和浮雕的重要特征是人的前额和额饰,所给人的印象是按时代来说似乎是不真实的.
与此同时,中亚游牧人的影响,在小件多彩绘制品和包金品中表现出来.
这种样式被撒玛西安人带到欧洲,又被峨特人学去,最终在法国五至八世纪的梅罗文嘉王朝艺术中产生了影响.
这件事在伊朗,引发了重视游牧文化影响的潮流.
我们曾经表述过,在游牧人与农业种植人之间,在突厥人与伊朗人之间,还有其他类似的二元因素之间的冲击獉獉,这在伊朗历史上的意义是深远的.
当伊朗国强盛并且统一的时候,它的影响远远扩展到国境以外,特别是中亚细亚.
这在阿契门尼德朝、萨珊朝、萨法维朝,都是很明显的.
但到帕提亚朝、塞尔柱人的统治、蒙古人的统治时期,事情整整翻了个过.
即便在阿契门尼德朝以前,在著名的路利斯坦青铜器身上所表现的艺术夸张(这种·25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青铜器在全世界各大博物馆都可以看到),标识出西斯安游牧人不仅在风格方面产生影响,就是在物件用途上所产生的影响也是明显的,如马嚼铁以及各种马身上的装饰品等等.
这种应用很广的"兽形"装饰,是草原艺术的风格,在地域上它从匈牙利直到中国的长城外,在时间上它从史前期直到蒙古的统治.
这种艺术风格影响了伊朗,也被伊朗风格所影响,后者主要指伊朗强盛时期,甚至一度对中亚若干绿洲城市担任宗主国的时候.
到伊朗的旅游者们,经常非常惊讶地发现路尔人、库尔德人、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人所仿制的三千年前的物品.
这就表现伊朗艺术传统与文化传统的牢固性.
在萨珊王朝统治下,艺术的装饰性又加重了.
在帕提亚王朝扩展的地面上,萨珊王朝的艺术把一部分纯装饰性、或者说象征主义精神丧失了.
但是代之而兴的新象征主义却一点也不隐瞒它的意义,它简直成了自觉象征式封建社会的代表.
若干世纪前带有深远宗教意味的"生命之树"现在却公式化了,变成封建家族中铠甲上的纹徽.
艺术越来越公式化了,更加烦琐累赘了.
传递艺术灵感的物品也在发生变化,从石料到黏土到洋灰.
艺术家选用更顺手的塑造原料,使表现手法所可以达成的可能性增大了.
这就是自从阿拉伯侵占伊朗之后,萨珊艺术越来越过分地公式化甚至表现衰落的过程.
伊斯兰教禁止对人体做无论什么形式的表现,这是尽人皆知的.
诡谲的波斯人即便信了伊斯兰教,也不会相信这种禁令会阻止他们去表现真实.
波斯人自己相信,他们不会像那些吃蚂蚱的阿拉伯部落人一样,只要对他们布道,他们就傻乎乎地做祷告.
因为,在闪族(即塞姆族)地区,只要是阿拉伯人主宰过的地方,确实连肖像画都从艺术界绝迹了;可是在伊朗,在整个伊斯兰统治的历史上一直不断有肖像画.
与此类似,饮酒按照伊斯兰纪律来说是禁断的,但在波斯人的饭桌上却从来没有断过酒,尽·35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管禁酒令在伊朗史上不是没有过的.
这种情况的出现,不是没有道理可寻的;但必须指明,一个波斯人无论他如何跟别人同样地虔诚,他通常不把画不画人像、喝不喝酒等事,考虑在宗教信仰以内,至少在信仰中不是核心的问题.
后期的伊斯兰艺术纯是波斯式的艺术了.
这样说,不是要否认亚述的、埃及的、以及其他地方的玻璃器皿制造者、书的装订者、建筑者们的创发作用;但是在主要艺术品、绘画和音乐成就方面,波斯人居伊斯兰世界中的前茅.
一般都公认萨珊朝的音乐是西方音乐未到达之前当今近东传统音乐的基础.
我们可以从许多不同的源流方面,懂得萨珊朝音乐的影响,它对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以及近东的其他种人的影响是确定无疑的.
这里不是适当的场合来探讨乐曲、乐器等专门的细节.
村庄里有着一种伊斯兰以前的伊朗传统的地方,在这里一些游方的弹琴唱歌的流浪艺人在那里向群众传播古伊朗的曲调,一般说这些人都是民俗的教师和教化人,到今天还带有重要的意义.
从前,每一个茶馆里都有一帮乐人,现在被广播代替了,但广播中也时常播放传统的民歌.
带波斯味的微型肖像画,在铁木儿时代和萨法维朝最为流行.
在这一方面,在近东没有另外一段时间、也没有另外一个地方,我们看到过与文艺复兴期艺术大师不说在风格方面、单说在个性方面那么相似的艺术家了.
最伟大的波斯微型肖像画家白沙德,他15世纪生活在赫拉特.
他在细节方面的精致是无法竞赛得过的,到现在他的作品售价依然极高.
在萨法维艺术精到的年代里,大型建筑中的地毯和花砖,如像建筑在从前的马球戏场、现在叫大广场的王的清真寺和洒克路弗拉清真寺那样.
人们一提起波斯艺术,没有不想到萨法维王朝的艺术的.
在喀查儿王朝时期,欧洲影响越来越强烈,所谓"维多利亚"期的怪模怪样建筑风尚使喀查儿朝的建筑只讲究了地下室和·45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小阁楼.
然而一些喀查儿朝的绘画、镶嵌、木刻,在注意精细和琐节方面,还是体现了某些技巧.
人们可以说这一时期的特点,是工艺技巧压过了审美观念.
波斯工匠的手艺一直是顶呱呱的、受到高度估价的,不仅外国商人如此,本地收购者也如此.
在谈到黎查·沙的统治时期以及当前艺术复兴的题目之前,我们顶好先来考虑一个问题,即社会上某个方面对艺术事业无形中的鼓励和刺激;这是一个广阔的题目,在这里只能稍稍涉及一下.
在欧洲中世纪后期和文艺复兴时候,艺术事业的发展,部分原因在于得到保护和奖励,小封国里的小封君们,封建的名门大族们,艺术家差不多都得到过他们的奖励.
对伊朗说,这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下,也是如此.
在阿契门尼德朝,我们听到过大流士取得王位的六大助手,这些人及其家族后来都获得了种种特权.
后来,那些封建的名门贵族如琐仑家族、卡仑家族及其他家族,他们都有自己的军队和法庭,当然,伊朗的地理情况也格外有利于小独立封国的产生.
伊斯兰教进入以后,很多家族还是沿着萨珊封建大家族的身世延续下来,很多喀查儿王朝的贵族特权,有些到今天还有残余.
文章稍稍离题之后,又言归正传,说到当代黎查·沙的艺术复兴这题目上来.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伊朗的艺术和工艺遭遇一个倒霉的时候,他们无法跟欧洲工人生产的廉价的纺织品、印染品以及金属木材合制器具去竞争.
黎查·沙想恢复一些传统艺术,他在德黑兰组织了一个学校,想把工艺美术组织成行业团体.
这样做是毫无问题的,有些垂死的工艺部门复活了下来.
但是这种国家的保护和奖励,有时却不能生产出古老的原貌,或者生产出一种崭新的精神来.
由沙倡导兴建的新式阿契门尼德式建筑和萨珊式建筑,从审美观点上看,几乎统统是蹩脚的.
不过这仅仅是想拿古老传统与当代需要结合在一起去探求一条新路的早期企图罢了.
不等艺术家们、文学家和语言学家们企图摔开千多·55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年伊斯兰文化的影响,近代伊朗知识界的理智又回归了.
新式花砖建筑,如像希拉兹附近的撒第墓以及几家银行建筑,虽然也遭遇了一些批评,但无论如何使伊朗精神获得了某些协调,不像新阿契门尼德型建筑那样只能为未来的方向喝采叫好.
伊朗艺术还有另一个方面值得提一笔.
与伊朗邻近的国家中,经常听到人们谈起,他们的人不大爱收集他们本国的古董.
可是在伊朗,对收集古董却有着悠久传统的兴趣,甚至形成专业癖好,古玻璃器皿、古钱、微型肖像画、木作、手稿等等.
在今日的德黑兰,有很多专门收集家,其兴趣不减于巴黎、伦敦、纽约的收集家们.
这种迹象表明,一个地方的艺术打动着一个地方人民的心.
波斯古董及其仿制品,大部分卖给了本国的个体爱好者,少部分才被欧、美商贩买去.
这又一次证明,波斯人虽然善于接受外来影响,但同时他依然坚持他本土上的传统文化,这种文化对本土居民说,是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
最后一点,必须留意波斯人的另一诡谲之处,就是对艺术赝品的制造.
自从旧中国变成新中国以后,赝品制造业几乎由伊朗人执了世界的牛耳.
在古老的印度殖民地时期,英国军官们经营了一个由拉瓦尔品第出口艺术赝品的相当赚钱的市场,但必须说明,贩卖艺术赝品也不完全是一桩卑鄙的牟利行业.
伊朗的艺术赝品仿制业,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别人欣赏、他们自己也欣赏的一桩工艺.
这不是单纯骗外国外行人的钱的事情.
正如有些当代画家仿制文艺复兴的作品是为了显示他的技艺并不比大师们低多少一样,伊朗仿制家自然不放弃去瞒过本国人的眼睛,但更重要的是去瞒过本国的和外国的出口商.
有很多人对此深感不解,为什么伊朗赝品的复制者们花那么多苦力去创制一件艺术品,到头来却是得不偿失的道理之所在.
外国人越感到买仿制品是一件大伤脑筋的事,伊朗人就越感到这件事好玩儿.
精确说来,这是一场市场心理学獉獉獉獉獉的延伸,经常·65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到东方式"巴箍"上去买东西的外国人都熟悉的.
可是有时一个美国太太,她对市场心理可能一点都不懂,可是她倒能做妥一桩老练的本地人所做不到的交易,原因是售货人不愿意叫一个不明了市场条条框框的人吃亏,在这中间寓有斗智獉獉的因素.
波斯人是非常之诡谲的,他在进退损益的斟酌上有一本"经",叫"塔什利发",要深刻明了这个字的涵义,或者把它翻译出来,同样是艰难的.
"塔什利发"也许就是波斯人最鲜明、最突出的民族性格吧.
……这种两面性的波斯人的性格和脾气,可以从一本用做一代一代儿童教科书的撒第的著作中表现出来.
在这本书的一开头,有一篇叫做《古黎斯坦》或者叫《玫瑰图》的寓言里说,假如说了一句大谎獉话可以招致来善意的话,那么,它显然比说了一句大实獉话招致来麻烦要好得多.
这是很多国族的人都会相信、并且埋在心底不说出来的话,可是波斯人却公开地把它说出来了.
[附]伊朗一些主要朝代的年表中译者编阿契门尼德王朝公元前558~330;(相当于春秋后期、战国前期).
(中间插入亚历山大大帝的征伐).
帕提亚安息王朝前171~后227;(相当于秦汉时期).
萨珊王朝224~651;(相当于魏、晋、南北朝、隋时期).
(中间穿插塞尔柱、蒙古和铁木儿的统治).
萨法维王朝1502~1779;(相当于明朝及清初).
喀查儿王朝1794~1925;(相当于清中后期及民国初).
巴列维王朝1925~1979.
·754·伊朗的宗教与文化七河史[俄]犞犞巴透尔德原著犞敏诺尔斯基英译作者介绍———本文英译者犞.
敏诺尔斯基给《中亚史研究四种》所写的《引言》巴透尔德(1869~1930)是穆斯林东方学的伟大史学家,也是一位著名人士.
1930年8月26日伦敦《泰晤士报》的讣告中称他为"土耳其斯坦学的吉本①".
这句称号,重点指出了巴透尔德对于从里海到蒙古和中国之间广大地区的研究工作的重要性;并且,即使在那一地区之外,甚至相距甚远的地方、在很多伊斯兰历史学的分支上面,也都打下了他的劳迹的印痕.
他写过一本《伊朗的历史地理》,一本《西欧和俄国对东方史的研究》,一本对伊斯兰国家两大支柱的研究成果《哈利发和苏丹》,还有另外几种有关伊斯兰和伊斯兰文明的书,这还不包括在有关伊斯兰文明、历史和地理、传记以及书评这样一些主题下的许许多多篇重要论文,其中的一部分确确实实是智慧和学识的珍宝.
巴透尔德的著作目录,包括四百个以上的选题,并且我们可以满怀自信地①吉本是著名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
说,在后人继续研究的光亮照耀下,他的这些著作几乎没有哪一种已经失去它的应用价值和兴趣.
巴透尔德1869年生于圣彼得堡,出生于德国血统的一个富裕家庭.
他的教名是维廉,但是很快也就甘心承认了一副俄罗斯化的本名和父名:瓦西里·渥拉几米罗维契.
俄语成了巴透尔德的母语,并且他亲自承认某次向外国听众宣读他自己用德语写作的论文的时候,还须请一些朋友帮助矫正.
他在圣彼得堡大学学习,并且从1896年起就在这同一座大学里教课.
19犾2年他当选为俄国科学院院士,他担任这一职位直到1930年8月19日逝世.
他与大学和科学院的紧密联系还反映在婚姻关系上,他的妻子是当时著名波斯学者犞犃茹阔夫斯基(1858~1918)的妹妹,而茹氏的另一个妹妹则嫁给了犖犢马尔教授.
巴透尔德是一位有着苏格拉底式的严峻外貌的人,学生们对他的嘲讽怕得要命,但是一离开讲台,他也会把深情厚谊给予别人,并且经常带头对真才实学和事业上的进取心表示鼓励.
只有当人们把一些浅薄之见冒充什么绝对真理的时候,巴透尔德从不妥协,而宁愿冷酷无情地将这样一些肤浅之作撕得粉碎.
他在自己身边散布了一圈带崇敬的惊愕;每一位东方学者在动手要写一篇论文的时候,都不免想到:"巴透尔德会有什么看法"当代有一作家,一度慌手慌脚地要炮制一部伟大德国学者玛卡尔特(犑犕犪狉狇狌犪狉狋,1864~1930)的传记,而玛氏的许多观点又是与巴透尔德长期坚持分歧的.
最初读到这部传记的《目录》刊登出来,巴透尔德立即由于其中的一小撮疏忽和讹误就大发脾气,竟在一封大加指责的读者来信中忘记了签署他自己的姓名.
这是一场富有意义的教训,而当前我在写作有关巴透尔德的《目录》的时候,虽然玛卡尔特的门徒们和传记作者们都寄来了贺词,但我仍然反复加工,杜绝一切可能的漏失.
随着岁月的增进,巴透尔德的脾气由于年龄和经验而温驯·954·七河史了.
"也许你是对的;但对于我来说,事情的反面往往比我所期望的表现得强烈的多,而这就使我承认别人功劳的时候显得软弱……当我写评论我老师犞犐隈削洛夫斯基的文章的时候,我主观上本想尽可能说好话的,但别人理解起来,却成了一场放肆的和过度的辱骂.
这种事一想起来就使我忏悔.
"(1929年7月2日《通信》).
在许多肢体方面的衰疾外,1893年当他去七河省进行第一次考察旅行的时候就摔断了脚.
他返回塔什干进行治疗,但是转过年的春天,他又毫不迟疑地去完成了他的旅游.
他对知识的好奇和渴欲,能够压服任何其它的考虑.
有一天,他对年轻的外甥马尔说:"咱们到美国观光去吧!
"于是他们就坐轮船到了纽约.
巴透尔德曾经在欧洲的许多图书馆里长时间地工作过,在伊斯坦布尔和开罗也是一样,每次都谨慎地考订着他的研究和发现中的成果.
几乎每一年,他都要到土耳其斯坦去做一次"朝圣".
在那里,他熟悉每一位学者,每一份私人收藏的文物,甚至每一本罕见的书.
巴透尔德的一桩值得人们记忆的事迹,是在俄国的和穆斯林的学者们、官员们、教师们、医生们和工程师们之间,引发一种对地区历史和古物的兴趣.
他成为他的考古队的组织核心.
他跟大家伙做通讯联络,在地方报纸上即刻写文章,对现场人员可能发生兴趣的特殊问题都进行调查研究.
他给《七河史》①所写的《前言》,是他所悬目标与具体实践的最好见证.
巴透尔德是三种穆斯林语文———阿拉伯文、波斯文和土耳其文的学者,并且使用这三种语文出版过著作.
但是他最主要的特征是,他并不是作为一个东方语言学家拐进了史学,而是一个配备了东方语文能力的历史学者.
在他的论文中,特别是在他一生·0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七河"土耳其语作犼犻狋犻狊狌("吉蒂·苏"),俄语作狊犲犿犻狉犲犮犺狔é("谢米列奇"),指天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与伊塞克湖间、伊犁河与吹(垂)(楚)河流域及其迤西一带的地区.
———中译者.
的晚期,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总的历史文献方面是多么娴熟,他在探讨诸如移民、封建主义、沙利曼大帝和哈利发的通讯诸问题时,是何等地在行.
对于巴透尔德说来,没有所谓的第二手资料.
作为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他是从原始资料中生长起来的,每年都要把资料从新整编一次.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用中世纪土耳其文编写的喀什噶利氏的《字典》刚刚在土耳其发现后不久,当时俄国正在革命,但巴透尔德通过艰深的阿拉伯语,通读了这部份量庞大的著作,并且从其中札取了史料.
他对于所有新出现的资料来源,对于每一次新的地理探险,每一次新的考古发现,都是如此办理.
东方学的资料也许有一天会竭尽,但巴透尔德的目光却始终注视在经济因素的影响上,法令上,贸易的通道上,艺术上,以及一切值得重视的其他因素上.
在这方面最光辉的例子,就是通过他的史学专著《蒙古占领时期的土耳其斯坦》而推动了"十五个专题"的科研任务出来.
1928年,他的这一"划时代"著作在犎犃犚吉卜教授和罗斯爵士(此人早年曾在圣彼得堡听过巴氏的讲课)二人的大力主办下译成英文,并在纪念吉卜氏的丛书中出版.
印度的沙伊德·苏赫拉瓦第博士也把他的一部有关伊斯兰文明的小书翻译出来,在加尔各答出版(1934).
他的其他著作也都译成了法文、德文、阿拉伯文和波斯文.
关于他的著作,已经出现过三份《目录》,两份德文的和一份俄文的,并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临战的前夕,德国学者们还积极着手来翻译并吸取巴氏著作中的精华,连零散的篇章也不放过.
巴透尔德一生坚持自己在学术问题上的独立见解.
在革命前夕,他的一些关于俄国东方学的研究脚步有些放慢的发言曾引起过骚动.
而当他发觉在他亲自创办的刊物《伊斯兰世界》上由于某些偶然因素略微降低了水平时,他就退出了该刊的编委会.
大革命以后,他的一些有关封建主义的见解曾经在《新东方》·164·七河史(НовыйВосток)上引起过尖锐的争论,但最终也把他无可如何.
即使在情况十分暧昧并且混乱的关头,巴透尔德依然保持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高瞻远瞩的态度,这在他的著作《密尔·阿里·锡尔》的结论部分可以反映出来.
巴透尔德的权威屹立不衰.
在大革命以后,在土耳其斯坦一度出现过极端民族主义的泛滥,人们激动地支持一种叫做"我们自决"的原则,事事如此,甚至字母也要改创.
即使在那些岁月里,土库曼和吉尔吉斯的官方,依然约请巴透尔德替他们撰写他们社会的历史.
在土耳其马斯太发·凯末尔新政府的邀请下,他到伊斯坦布尔做过一系列的《土耳其史》的学术讲演,后来在土耳其印成了书.
作为他忠诚伴侣和助手的妻子的去世,对巴透尔德说来,是沉重的打击,特别在当时,他的教课和写作的任务正在增重.
"我的日常工作是永无休歇的;刚送完了葬,我就得即刻工作起来.
"(1928年5月16日《通信》)在另一封信中,他说,"在我一生中,还不曾有过像现今这样的出力.
"大革命之后,写于公元982年的波斯地志《胡达·阿尔·阿兰》这份举世没有第二份的写本就要离开俄国的大地了,但是当代的作者们依然成功地从巴黎把它进行复制,带回彼得堡来.
巴透尔德平生最后的一部巨著,就是将这一摹本付印,并对原穆斯林《地志》作者撰述了著名的《引言》.
这篇《引言》是使用了学者从终身苦干中勤慎地搜集并积累起来的事实的全面的掌握而写成的,但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活着看到此书的印本.
在献给巴透尔德的《唁词》中,伯希和的一篇特别值得重视.
这位驰名当代的法国东方学者(死于1945年10月26日)写道:"犜犪狀狋狆犪狉犾'犲狋犲狀犱狌犲犱犲狊犮狅狀狀犪犻狊狊犪狀犮犲狊狇狌犲狆犪狉犾犪狆é狀é狋狉犪狋犻狅狀犲狋犾犪狀犲狋狋犲狋é犱犲犾'犲狊狆狉犻狋犮狉犻狋犻狇狌犲,犾'狅犲狌狏狉犲犱犲犅犪狉狋犺狅犾犱犲狊狋犱'狌狀犲狊狅犾犻犱犻狋é犲狋犱'狌狀犲狏犪狉犻é狋é犲狓犮犲狆狋犻狅狀狀犲犾犾犲狊.
犆犲犵狉犪狀犱狊犪狏犪狀狋犾犪犻狊狊犲狏犻犱犲狌狀犲狆犾犪犮犲·2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狇狌犲狀狌犾狀'犲狊狋狆狉é狆犪狉éà狅犮犮狌狆犲狉犮狅犿犿犲犾狌犻.
犈狋犻犾狏犪狌狋狆犲狌狋-ê狀狋狉犲犱犲狉犪狆狆犲犾犲狉狇狌犲,狆犪狉犾犪犾狅狔ɑ狌狋狋é,犾犲犱é狊犻狌狋é狉犲狊狊犲犿犲狀狋犲狋犾犲犮狅狌狉犪犵犲,犾'犺狅犿犿犲犳狌狋犮犺犲狕犾狌犻à犾犪犺犪狌狋犲狌狉犱狌狊犪狏犪狀狋.
"("无论从知识的广度或者深度,或者从他进行批判时的精确度,巴透尔德的著作都表现出一种坚实和出奇的多样性.
这一伟大学者空出了一个位置,使人无法去填补.
一想到他的诚挚、无私和勇气,人们就感到在他身上,集注了一切学者的崇高.
")在巴透尔德的遗著中,我们特别选出这四篇专著来译成英文,目的是为了说明在土耳其斯坦历史和七河地区历史中的一个总历程.
必须提醒一句的是,目前这本书的编辑,并非按照原作者写作年代的前后,而是按照该四种专著的内容的纪年次序.
除此之外,由于在这四种专著各自写作的年代间有着相当段落的隔离,所以每一种专著按照它自己与其它三篇稍有不同的顺序,在对待同一件事的时候,不免有所重复.
在对这些论文进行改编的时候,经过考虑,要消除这些重复是不合适的,因为那样将会伤害每种著作中所特有的逻辑.
还有,读者在熟悉了巴透尔德"压编风格"所具有的特色之后,一定会有兴趣去细读《注释》,而这些《注释》又不是在其他三种中都具备着的.
现在,假如我们对四种专著再分别地予以介绍,那么情况就会更加了然了.
(一)《土耳其斯坦简史》.
这是巴透尔德在1920~1921年新创办的土耳其斯坦大学所作讲演的一份节要,1922年在塔什干出版.
因此,他的特色是注脚很少,并且较之其他三种文字更加通俗.
这篇著作,跟巴氏的专著《蒙古占领时期的土耳其斯坦》(1900年出版),表现为迥乎不同的风格.
采用一种非常短小精悍的形式,这本《简史》的内容却是包含了很长的历史段落,从无可回忆的年代到俄罗斯人对它的征服.
并且,考虑到这篇东西的包罗万象的特点,它对于《四种》来说,倒是一篇有用的《导·364·七河史言》.
为了将其中一些会引起普遍兴趣的论点标识出来,我在本文《附录》中将由巴氏所推进的所谓"十五项选题"排列出来,想来不是无用的.
在这十五项要点中,巴透尔德将他自己的主要结论总括在一起,这样拿来译成英文,不仅对本书读者会有帮助,即便对于1928年《土耳其斯坦》英译本的读者也会有所裨益.
(二)《七河史》.
1893年出版于凡尔尼(今名阿尔马·阿达),这是在巴透尔德决定终生献身于土耳其斯坦史的研究之前七年写出的.
这一最早作品,写出至今,已历半个世纪,但即使在今天看来,它在将横亘于正土耳其斯坦与西伯利亚之间的这片领土上的为世人罕知的若干史事予以扒梳的这一点上,依然是举世无双的.
犛犲犿犻狉犲犮犺狔'犲(谢米列契)这个俄文字眼,即土耳其语犼犻狋犻-狊狌(吉蒂·苏),亦即"七河"的意思,它所指的这片草原,横亘于伊塞克和巴尔喀什这大湖之间,再加上以西的一些陆地.
过去的七河地区,在今日苏联已经划分成为卡查赫共和国和吉尔吉斯共和国了.
在巴透尔德的大著《土耳其斯坦》一书中,他曾经多次提到《七河史》,可是即便在俄国国内,这本书也一直是弄不到手的,直到最近才在当代探险家与地方文物收藏家白尔斯坦(犃犖犅犲狉狀狊狋犪犿)博士的督导下,在吉尔吉斯共和国的伏龙芝市出版(1943年).
在转译许多中国名目的过程中,我深得已故的剑桥大学哈龙(犌犎犪犾狅狌狀)教授的帮助.
(三)《兀鲁伯》.
写于1915年,出版于1918年.
这是巴透尔德对史迹进行辛勤调查的良好榜样.
这本专著,沿着前边两本著作所遵循的总体规划继续前进,并且对《土耳其斯坦》一书所遗留下来的蒙古占领时期的线头,予以重新拾起.
从《兀鲁伯》这部专著所依据的老老实实的资料来源上,以及它在当代所进行调查工作的确凿性上,对于处在《中亚史》若干繁难的堆积中的帖木儿帝国(公元1400~1450)这段不长的历史,投给了一线的光明.
·4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四)《密尔·阿里·锡尔》.
这是《四论》中著作年代最晚的一种.
它出版于1928年,编在苏联科学院为纪念中亚细亚最晚出现的帖木儿王朝中最著名的这一政治家和著作家诞生500周年而印行的丛书之中.
假如说,《兀鲁伯》的故事是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话,那么,《密尔·阿里·锡尔》的故事是以今阿富汗西北边境上的哈烈(犎犲狉犪狋)(即赫拉特)为中心的.
这部同样详尽的专著,标志出了帖木儿后期王朝(1450~1500)的另一地界.
巴透尔德的行文往往艰深费读,翻译起来也并不比较容易.
作者在写作时很少考虑如何帮助读者来消化这份精神食粮,无论是一遍遍地重读也好,或者把一些具体节目漏掉不读也好;作为教科书,大学生们更须加倍集中精力.
翻译者们曾经做了种种努力试图将原文沉重的结构予以缩短或者简化,但是他们又担心即使在写出更流利的英语的借口下,他们有没有权力"改写"原著;这样会造成改变作者原有目的的后果.
四种著作中充满了艰深的东方名词和字眼,土耳其的,蒙古的,中国的,阿拉伯的,以及波斯的.
前两项语文在对音系统上说是拼音的,而在后三种的情况下,作者必须或多或少顺应原始的字体,以致迫使这一行道的学者不得不先按原体照描,然后再进行转译.
在目前的这本书里,我们尽量留心不使由于音符太多而叫内容更加复杂化了.
著名的人名和地名,都按照通常的形式写出.
对于"华扎"这个称号,我们按中亚式的发音,拼为"霍扎"(即"火者").
在更艰深的情况下,当第一个词儿第一遍出现时,我们将准确对音予以注明;等以后再现时,则仅仅予以提示就是了.
不顾会被人谴责为轻率的罪名,翻译者们尽量使读者不感觉到阅读的困重.
对原著中巴氏本人对东方语言所做的注脚,我们都用英文一一予以译释.
1949年12月25日,于剑桥·564·七河史我带着高度的喜悦心情,接受了七河省要我为1898年该省的《年鉴》写一篇七河地区的简史和大事编年纪要的邀请.
使一个中亚史学的工作者深感慰藉的事实,这也就是七河地区史之所以引发兴趣的根由,就是没有当地人民的积极合作,任何这方面的研究题目都不可能获致到完全和透彻的成果.
我们的史料根据经常是片断的、不完全的,随时需要考古资料来予以补充.
人们假如到这一地区来仅作短时间的访问,而未曾与当地居民保持亲密的接触,那么这样的人们所搜集到的资料,往往会遭历不可克服的种种困难.
只有长期的当地居民才能够在一个充分巨大的规模上进行地区性的研究,并且能够拿真正有价值的发现来丰富我们的知识.
譬如在皮什伯克和托克玛克附近发现的七河地区景教(基督教聂斯托里派)墓葬就是一例,但这种探索似乎一直在一种偶然和随意的情况下进行.
相当大量的考古材料在未经研究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托克玛克的居民过去经常在白朗那附近古代河渠的底床中发现大量的钱币,但等我去时却一个也找不出来了.
像其他的任务一样,任何地区的古迹研究也非通过一定的组织群众不可.
因此让我在这里表达我的期望,在七河地区,通过适当的路径,要组织起一个会社来,具有一定的目的和权力,就像土耳其斯坦地区已经组织起来并且开展工作的社会团体一样,通过他们的劳动我们才得以读到像怛罗斯(打剌思)河谷中出土的古突厥文和畏兀儿文的碑刻那样珍贵的发现.
地区力量在发展地区历史方面,除却考古资料的搜集以外,依然大有可为.
在确定一个古地名和今地名间关系的时候,对本地区的熟悉是必不可缺少的;地区历史跟地理环境的联系,对于全面的理解来说,同样也是不可少的.
人种学资料的重要性就更不需要强调了,在这一方面地区性的研究者往往会有特别优越的机会.
我们希望,这篇短文对本行中未来的工作者,会有某些用·6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场.
依靠利用所有我们可以接触到的印刷材料和手写材料,我们尽了一切的努力去将过去七河地区历史可起作用的史实统统总括在一起.
在特殊情况下,我们也拿本地区的很多不同时期中的生活条件,来印证史料中的每一个细节.
现在要写出一部达到当代历史地理学水平的七河历史,其条件尚未成熟.
我们只能提供一个包括若干问题的《大纲》,这些问题的解决则有待于对本地区历史理解的进一步发展,有待于有朝一日我们再不抑制自己对这些问题的解答.
我们的这份《大纲》,只意味着对未来的历史学家提供一个开端.
至于我们已经在这一方面工作到什么程度,那就不该是我们来判断的了.
(一)乌孙简史乌孙.
七河地区最早的历史记载,来自中国的史书.
古希腊、古罗马的作者们,仅仅提到锡尔河以东所居种族的很少几个名字,但未曾确切地指明他们的疆域.
即便对于中国人来说,也只有到公元前2世纪末为了抗击强悍的匈奴,寻求与国,而派遣使臣来通西域.
在匈奴所征服的诸国中,有乌孙国.
其人来自南山(即祁连山)和布隆吉尔河(即额济纳河)之间,原先过着游牧的生活.
他们的国王为匈奴所杀.
匈奴王将其王的幼子扶养起来.
当这幼子长大后,匈奴命他领有其父的故地.
乌孙赶走了他们原先的邻居———月氏,此族人很可能出自羌族①,也是曾被匈奴击败过的.
在他们西迁的过程中,又从七河地区赶走了塞种.
塞种一般认为就是犛犪犽犪,这在希腊和波斯有关中亚的文献里,是屡见不鲜的.
这种考证,主要基于二者声音的极其相似.
月氏后来在中·764·七河史①这一点,是很值得怀疑的.
———敏诺尔斯基.
国遣使通西域的同时,又被乌孙赶走了,虽然塞种和月氏种的部分遗民依然留居下来.
①在七河地区,乌孙国王猎骄靡,拥有"昆莫"王号,逐渐强盛,不再臣服于匈奴.
乌孙东界当与匈奴接壤,但中国史书对此并无详细记载.
乌孙之南,是今新疆境内的一些长期"居国".
其东南是大宛,其西是"行国"康居.
由于乌孙居在大宛的东北,康居居在大宛的西北,那么它们两国的疆界,大体可与今日七河省与锡尔河省的疆界密合.
至于提到乌孙的族源,仅仅他们语言中的一些人名、称号从中国记载中流传下来.
语言学家一直对此尚未予以研究,而我们仅能指出,其人名经常以"靡"音札尾.
有关他们的外貌,我们只能根据一位更晚的(公元7世纪)中国作者颜师古所说,"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
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
"所有这些对于我们判断究竟乌孙是如很早的东方学家们阿拜尔·莱缪萨以及克拉普劳蒂所设想的亚利安人呢,抑或如晚近的突厥史家拉德洛夫以及阿利斯托夫的意见,是突厥人呢,其根据都是不充足的.
乌孙的牧地主要当位于七河地区,因为中国史料说它"地莽平".
又提到"多雨,寒",又说"山多松".
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
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
它的都城,或者勿宁说它的主帐所在地,赤谷城,应在今伊塞克湖的东南岸一带,因为中国人描述它的方位在阿克苏西北610里,大宛东北2000里,距离中国边境5000里.
在7世纪一部中国人的《行记》中,说它在距柏达关隘50里的方位上.
但这份《行记》几乎是完全不可靠的,需要汉学家重新予以审定.
我们不知道阿利斯托夫根据什么说赤谷在七济河的岸上,但我们同意他这样的说法,即像乌孙这样的·86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塞种共有三国,中国史书列举其名,曰罽宾(喀什米尔)、休循、捐毒.
此三国并不位于七河与新疆之间,而是在兴都库什山和高附的河谷地带.
希腊史家也把这些人叫印度·塞西安人.
这样,塞种即犛犪犽犪,即塞西安人,可以认为是无可置疑的了.
"行国",要寻其房屋遗址,那是没有意义的.
即便利用伊塞克湖岸边与湖底发掘出来的碑记去考证(到现在还有人这么干),也是没有意思的.
我们一定会弄清楚,伊塞克湖边的城寨遗址,是在乌孙这个名词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年代建立起来的.
到公元前105年,中国使臣张骞到达乌孙,劝其东居故地,与中国结为昆弟,以制匈奴.
使节在昆莫廷中遭到冷遇,他的计划未能得到反响.
只有当乌孙使节伴随张骞返国,见汉"人众富厚",归国报告后,汉之威信始得略张.
然此时继张骞之后汉使相属不绝,多道出大宛,乌孙所得赐少.
于是昆莫遣使献马,愿得尚公主,许以马千匹为聘.
汉许聘,乌孙以汉公主为右夫人,而匈奴单于之女为左夫人.
公主感到风俗迥异,语言不通,因悲愁作歌,言其远托异国,嫁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公元前102年,汉伐大宛.
汉人邀援兵,乌孙遣两千人为助,待机而动,并未参与实际战斗.
昆莫将死,愿使其孙军须靡尚公主.
公主不听,汉天子劝其从乌孙国俗.
军须靡官号曰"岑陬",其匈奴妇所产子曰泥靡.
"岑陬"将死,泥靡尚幼,国家权柄暂予"岑陬"季父子翁归靡.
当时,前江都公主已死,汉复以楚公主妻"岑陬",翁归靡继位,因复尚楚公主.
翁归靡略具治国才,内部蕃庶,对外强有力.
公元前7犾年,翁归靡与汉联兵击匈奴.
取俘获四千级,马牛羊橐驼七万头.
①此后,昆莫亦逐渐插手葱岭以东事.
其次子为叶尔羌(莎车)王,其长女嫁库车(龟兹)王为妻.
公元前60年代,翁归靡死,"岑陬"子泥靡立,号"狂王".
狂王复尚楚公主,公主渐老(年五十以上),犹生一子.
狂·964·七河史①《汉书》原文云获众口四万级,牛羊等七十余万头.
此为联军俘获总数.
本文作者仅录其十分之一,不知何据.
———中译者.
王与楚公主失和,又暴虐失众心.
汉使至,公主与谋置酒杀狂王.
剑下不中,狂王惊,上马驰去.
狂王子细沈瘦起兵围赤谷,汉使、公主尽在围中.
汉朝为此事表示歉意,收汉使魏和意、任昌,槛车至长安,斩之.
遣中郎将持医药治狂王,并赐金缯.
公主被留验,不服罪.
旧翁归靡之子乌就屠,匈奴公主所生,借狂王不得众心时机,走北山(阿尔泰山)中,扬言所借母家匈奴兵来相助,故众归之.
乌就屠后袭杀狂王,取其位.
匈奴所酿政变得成,出汉人意料,于是穿井、通渠、积谷,以防七河地区之变.
此时,幸有楚公主侍者冯,曰冯夫人,从中斡旋局面.
分乌就屠为小昆弥,翁归靡之子元归靡为大昆弥("昆莫"后又改称"昆弥").
大昆弥领众六万余户,小昆弥领众四千余户.
乌就屠亦曾与匈奴战,不利.
其与汉使周旋,颇得宜.
大小昆弥之分,易于引发争竞.
元归靡之孙雌栗靡为大昆弥,雄健,国内大安,胜于翁归靡时.
雌栗靡出示告民,马畜勿使入小昆弥牧地,恐其相扰.
此举可以说明,乌孙国中当时已出现私圈牧地,一如此后突厥、蒙古人所称之"卡禄克".
小昆弥遣刺客杀大昆弥.
汉使复立汉公主之孙伊秩靡为大昆弥.
在大小两昆弥互斗之中,汉使逐渐党于小昆弥.
小昆弥安犁靡被匈奴所害,汉使亦得预知,其位由汉都护居之(公元前11年).
安犁靡季父卑爰率众八万余口北走,欲兼并两昆弥.
汉与两昆弥间关系一度紧张.
公元前1年,伊秩靡与匈奴单于并入朝汉,汉以为荣.
后都护孙建又袭杀卑爰.
公元后八年间,东土耳其斯坦又沦入匈奴.
中原与西域关系遂告断绝,直至公元73年始得复通.
公元97年,中国将军班超率领一支军队,深入西境,远达里海之滨.
但此举似与七河地区无涉,因为在此时期内不闻与该地区有相关之事.
史料中仅仅提及,2世纪时乌孙已与中国"完全分离".
匈奴自蒙古地面向西迁移之事,其经过七河时情节如何,同样亦无所知晓.
只知2世纪·07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末,迁移人数已十分众多.
2世纪中叶,中国多事,西域往还又告断绝.
至5世纪始复通.
在原蒙古高原地面上,鲜卑人取代了匈奴人.
鲜卑之源,可能出自东胡(通古斯族).
鲜卑首领檀石槐(公元181年)占有了西迄乌孙之地.
4世纪时,另一鲜卑朝的成员郁律领有古乌孙属地.
自4世纪末至6世纪中叶,中亚统治权掌在柔然(茹茹、蠕蠕)手中.
柔然通常也被认为是东胡(通古斯)的一支,他迫使乌孙人终于不得不放弃平川地面,进驻天山的山丛之中.
北魏朝(或称元魏)建立时,公元425年,西域诸国遣使通问.
从此,中原与西域来往复通.
公元436年,中国使节到达乌孙①,此后乌孙年年遣使入贡.
从此以后,"乌孙"之名,作为一个独立部族的名字,从历史上消失了.
像大家所熟知的,这个名词仅仅在吉尔吉斯—哈萨克族的"大帐"(乌孙)一词中得以留存至今.
(二)突厥简史公元6世纪,一个新的游牧汗国在中亚建立.
突厥人来自阿尔泰山,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征服了东至太平洋、西至黑海的广漠地区中的各族人民.
汗国的创建人伊利可汗土门,死于公元553年.
在581年,它钵汗死后,汗国分裂为二———西突厥与东突厥.
七河地区,原乌孙故地,成为西突厥的中心地,并且从此以后,它就越发成为中亚西部相继出现的若干游牧国家的中心地.
突厥占领时期,在七河的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分量.
这一游牧国家的中心所在,总成为各国商人极为注目的地方.
这里总是他们商品最好的市场,特别是纺织品,这是自中国·174·七河史①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所遣使节———散骑常侍董琬等.
———中译者和西亚输入游牧地区的主要商品.
这种纺织商品输入的必要,伴随着7世纪大宛地区所发生的变乱,引起由西亚通往中国的商路北移.
商人们避开大宛和喀什噶尔,自撒马尔罕取路向东北方,经由塔什干和鄂里亚·阿塔进入七河地区,直抵楚河北岸.
之后,他们沿着伊塞克湖的南沿,越过柏达隘口,到达阿克苏.
据我们所知,这条商路最初是7世纪高僧玄和《新唐书》才提到的.
《新唐书》成于11世纪,但它的西域材料的根据,却纯乎是第七、八世纪的.
中国的编年史家们并不曾详细描述这条通过七河地区的大通路的情况,但它使我们确信,在7世纪至少七河地区的农业已经搞了起来,这是经由来自玛瓦朗那尔(亦即阿姆、锡尔两河之间的肥沃地带)的移民而引进的,正如后来又被浩罕汗国的移民再一次引进一样地确凿可信.
在玄过境的时候,在阿姆河与楚河之间,在文化上是统一的:衣着服饰、语言文字,尽皆划一.
占主势的宗教,可能是摩尼教.
字母可能源自叙利亚①,有字母32个,文字按竖行书写,当时已有历史作品的存在(所谓"字源简略,三十余言,转而相生","粗有书记,竖读其文").
土人的外貌,据说是发留下来绕住头的四周,仅顶部剃去;或者全部剃去,用丝线遮住前额(所谓"齐发露顶;或总剪剃,缯彩络额").
居民一半务农,一半经商.
贸易中心是素叶水城,亦作碎叶,回教资料中亦有此名,据说位于噶思台隘口之南.
自7世纪以来,各国商人麇集碎叶.
碎叶以西"数十孤城,城皆立长,虽不相禀命,然皆役属(于)突厥".
在碎叶城的近郊一带,经常设有西突厥可汗的大帐.
玄与一位突厥可汗的会见,即在此进行.
可汗著绿袍,发蓬松,额上按本地习俗用十余尺长之绸带,捆缠若干匝.
可汗的随员发式迥异,搓成辫条.
可汗居一大帐,帐中多陈设黄金器物.
帐内诸王·27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按,即窣利文.
公亲贵以绸布缠头,按排坐在毡上,其身后方是护卫.
"虽一毡帐中之蛮王,见之亦不禁令人钦敬.
"高僧离大帐二十步时,可汗出迎,执礼问讯,略问数语,由舌人翻译,然后吩咐抬一铁椅,延玄就坐.
突厥俗不用木椅,玄以"火生自木"为解释,敬火因不坐木椅.
同座者,有唐国与高昌来使(高昌国辖今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一带).
宴会随乐声开始.
其俗虽野,其乐声则"娱耳目、乐心意".
座客尽皆啖肉饮酒,高僧则食素菜、饮酪浆.
宴毕,可汗延请高僧说法,玄乃唪一经.
颂毕,可汗举臂,匍伏于地,以表皈依之诚.
法师离去时,可汗派一少年充向导,此人曾留居长安(今西安府)数年,操汉语甚熟练云.
①当沙婆娄·铁黎室可汗在位之时(公元634~638年),西突厥分为十姓,垂河(一名吹河)以西五姓,以东五姓.
在西者称弩失毕,在东者称咄鲁.
不久之后,西突厥分裂为二,各据伊丽川之一岸.
统治家族的成员间不断发生内讧,唐朝人也插手其中.
个别的几个汗也曾统一过内部,但为时很短.
例如公元651年的阿史那·贺鲁.
公元657年,唐朝人如同四分之一世纪前曾经降服了东土耳其斯坦一样,而今又降服了西突厥,他们的王公都得到唐朝赐给的封号,有的身兼都督等职.
有时,西突厥王公也叛唐起事,与当时占领了东土耳其斯坦很大一片领土的吐蕃人联盟在一起.
704年,阿史那·怀道一度成了十姓之长.
自从这个汗的儿子阿史那·昕大约740年在俱兰②镇被杀害之后,西突厥汗国就告一段落了.
在此之前,咄鲁部五姓之一的突骑施,在垂河和伊丽川之间建立一支游牧的势力,曾极一时之盛.
其王公大帐,设在碎叶,·374·七河史①②约当今苏联境内锡尔河省的达尔蒂(路戈窝依)车站.
此段本事,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释慧立撰,房琮笺.
次帐设在伊丽川上.
突骑施族最盛时期的王公是苏禄(738).
当时他的岳父、西突厥的阿史那·怀道身居大汗之位,但权势较之苏禄亦复稍迩.
苏禄与东土耳其斯坦以及吐蕃族也结为姻亲.
738年,他被一个叫做莫贺达干的突骑施王公杀害了.
苏禄的儿子被扶登汗位.
莫贺达干与塔什干和跋汗那(即大宛旧地)的统治者联合起来,在碎叶川将苏禄之子打败,将他俘获.
740年,莫贺达干成了突骑施族的统治者,他下命令叫把原西突厥诸汗尽皆诛灭.
但是他本人的统治寿命也是短暂的,而且遭遇也并不佳.
748年(按:唐天宝七年),唐北庭都护王正见占领了碎叶,并且把它一毁到底.
此后十年之内,突骑施统治的痕迹荡然无存.
七河地区的西部,成了打剌斯的一块属地,而打刺斯又隶属于占据塔什干的一个头头.
中国的一部编年史中记述当时该地全境人民处于无休止的自相残杀局面下的痛苦情状时说:"耕者著甲胄,人自相杀俘.
"西突厥汗国的崩解,极有利于阿拉伯人的进驻玛瓦朗那尔.
阿拉伯的编年史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们记载突厥汗国的衰亡年份在(回历)119/(耶历)737年.
根据阿拉伯人的记载,东突厥的可汗住在垂河河谷、托克玛克以东的纳瓦卡镇上,在该处他有私领的一片牧地和一片禁山,无人敢于随意阑入.
在此禁地中放牧的马群,以及禁山中举行的游猎,尽是备战措施.
可汗对阿拉伯不断寻衅,阿拉伯人从而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阿布·穆札欣(意思是像水牛或大象那样地碰人或拱人).
但是突厥人终于在吐火罗斯坦省(位于阿姆河之南、巴尔克之东)的一场战役里被阿拉伯人击败了.
这位可汗在回归他自己本土的路上,被突骑施的一名王公叫屈绪的在进行一次复仇的过程中杀死了.
从此以后,突厥汗国彻底解体.
739年,当屈绪已经年老的时候,他被阿拉伯人在锡尔河的岸上俘获了.
他提出愿意用马千匹、驼千匹自赎,但是阿拉伯总督纳思尔却下令把他处死了.
为了防止突·47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厥人前来盗骨,他的尸体被焚成灰.
根据达巴里的记载,这桩事比较屈绪之死还更加使突厥人感到悲戚.
由于中国文字资料和阿拉伯文字资料的片断残缺以及有着值得怀疑之处,致使我们很难在诸资料之间进行比勘.
(三)葛逻禄简史①中国的阿拉伯的以及波斯的史料来源使我们能够在西突厥汗国覆亡之后,对突厥所遗诸部落间的重新组合,划出来一条相对明确的图景.
构成西突厥汗国的那些部落,无论偏东些的或者偏西些的,除去戴有"突厥"这个总名之外,还另有一个总称号,叫"乌古斯",或者"九姓乌古斯".
虽然按照中国史料,西突厥又分成十个部落.
沙陀部突厥(意为"草原突厥")曾经在东土耳其斯坦的最远地区建立过一个王国,中国史料说,它的远源来自西突厥.
按照阿拉伯人的传达,这部分突厥人就是众所周知的"九姓乌古斯".
这部分乌古斯(回鹘)人的另一支向西迁徙,以锡尔河下游作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国家.
关于这支乌古斯人寄居七河地区的回忆,残存于一种有关的神话传说之中,说亚费的儿子在伊塞克湖的边上定居下来.
突骑施部一直在七河地区单独地留下来.
他们又分为两部:突赫西部和阿济部(阿济部名的读音依然值得怀疑.
仅鄂尔浑地区碑刻中有"阿兹"一词,可资印证).
8世纪中期,七河地区的·574·七河史①中国史料中只有8世纪的一些事迹年月可考.
至于第9、第10世纪七河地区情况的资料,则见于阿拉伯的几个地理学家的著作,由荷兰东方学者戈耶(犱犲犌狅犲犼犲)纂辑成书.
另外一些著作,如朱瓦尼的六卷地理书和伊本·虎尔达比的原著,都已散佚.
但这些内容,曾被波斯学者们所引用,例如被土曼斯基在布哈剌发现的不具名作者的有关10世纪的著作.
(土曼斯基著作名《胡达·阿尔·阿拉》,有巴透尔德的摹本和敏诺尔斯基的英译本)《宋史》曰:"割禄".
———中译者.
统治权过渡到葛逻禄的手里.
当时该族的主力已经离开了阿尔泰山区,而在该世纪之初,其前锋部队已经到达阿姆河岸.
766年,葛逻禄占领碎叶,并在此建都.
其统治者称"叶护",这一名词在鄂尔浑碑刻中经常出现.
因此我们可以说,西突厥汗国虽已覆亡,但七河地区依然为突厥诸部所占有,即未被阿拉伯人、亦未被中国人所征服.
中国人一度干预西土耳其斯坦之事①,但自从他们被阿拉伯将领济雅·伊本·萨里击败之后,干预就停顿下来了.
阿拉伯人(即大食人)除去将葛逻禄人自大宛地区逐出之外,别无其它的举动.
向西北方,像众所周知的,回教的征服者们迄未越过怛罗思河.
在突厥诸部的历史上,通过贸易关系而渗透进来的回教文明的影响,要远较回教军队的成就重要得多.
玛瓦朗那尔地区的居民一直具有经营商业贸易的雄心,而远自回教侵入以前的时期,在中亚各地,他们已经建立了各业的工场和作坊.
在土耳其斯坦的西缘上,在"九姓回鹘"的居地之中,早就有了粟特人的殖民地.
粟特人在七河地区已经具有影响力一事,可以从10世纪一位波斯地理学家的报告中得到证实.
他说,在噶斯达隘口以北的别力村,又名别力里村,粟特人呼之曰萨马那.
商人所到之处,往往伴随着各种教派的传播,这些人大都在玛瓦朗那尔地区任职,其中包括聂斯托里派的基督教(景教)徒.
根据回教作者们的记述,土耳其斯坦许多城镇中都有基督教堂.
据说,居住在伊塞克湖附近的一支游牧部落几几尔人中,就有着基督教的信徒.
回教徒作者们极其详细地描述了自西亚通往中国的贸易之路如何通过七河地区,并且提到了沿此路的几个城镇的名字,虽然有关这几个主要城镇名字的读法上,依然值得存疑.
朱耳城(这也许是突厥文的"拙儿",义为"草原")位于皮什伯克城的附·67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按,指唐天宝十载(751)高仙芝征西域之事.
———中译者.
近,也许就在阿拉麻丁村的位置上.
在这里,自塔剌兹(又读作塔剌思,或奥利亚·阿达)来的道路和自阿哈夕噶越过噶剌库尔隘口过来的道路连接在一起.
纳瓦噶城,或称纳维噶城,是楚河河谷中一处巨大的商业中心.
从这里开始,分成两条叉路,一条穿过几尔·阿里克山口通往伊塞克湖岸去;一条向北通往碎叶.
朱耳城与纳瓦噶城之间的距离是15个回里,亦即50哩.
因此,可以大体推断,纳瓦噶城位于通噶剌布拉的通路叉往楚河左岸去的叉路上.
整个这一地区属于葛逻禄的统辖,而伊塞克湖的沿岸则主要属于几几尔人,这支原也是从葛逻禄中派生出来的.
在纳瓦噶和山口之间,又有一个大的商业中心叫喀什敏喀(另一叫法是孔巴尔喀),属葛逻禄的另一支派腊本人所管.
其统治者保有"库特勒·腊本"的称号.
这块山口至今仍叫几尔.
据历史学家噶尔底济的说法,这一字的原义是"狭而险".
在这山口以南12回里处,又有城镇名雅尔,居民可以征调兵士三千人.
几几尔人的统治者,他的称号是"答辛",就在此城建都.
从路程的距离推断,这一城镇定然位于伊塞克湖的岸边,譬如说在南岸上,因为湖居于大通道的左边.
距离雅尔城5回里,是顿城,显然是位于与此城读音歧异的小河的河谷里,至今某些残迹依然存在.
自顿城相距三日路程,又有巴尔斯汗城.
在顿、巴两城之间,仅有几几尔人的帐篷.
这个城的名字,也许借一条小河巴尔斯坤的名字而流传下来.
根据地理学家库达玛的记述,巴尔斯城由一大组村落所构成:四个大村,五个小村.
此处统治者具有"马那格"的称号,或者如另一种史料来源所提供的,称作"塔宾·巴尔斯汗".
从这里可以征发六千多名兵士.
根据《胡突记》所说,巴尔斯汗的汗王虽然属于葛逻禄种,但当地居民却倾向于"九姓回鹘".
这一城镇在东、西两土耳其斯坦间,居于交通枢纽的重要地位.
突厥人在反映其世系的传说中说,突厥的一个后代,就有着巴尔斯汗的这个名号.
·774·七河史从大宛往巴尔斯汗也有一条直接的通道,这条路通过乌兹干,穿过雅西隘口,阿尔巴山谷,以及喀喇郭垠河、阿巴什河、那林河的河谷.
距阿巴什河和喀喇郭垠河的汇流处不远,在一片山丘上,就是阿巴什的城镇(就是现在郭硕·菊尔干的废墟),此城距离大宛、巴尔斯汗和东土耳其斯坦、吐蕃领地的前沿,都是等距离的,那条通往吐蕃地面去的道路大约须通过吐鲁戛特隘口.
在阿巴什和巴尔斯汗之间,连一个村庄也没有.
七河地区的南部,为药罗葛人(九姓乌古斯中最南的一支)所占领,喀什噶尔也属这族人管辖.
纳林河一直被认为是葛逻禄人和药罗葛人之间的边界.
最后一点,从纳瓦噶城通往碎叶的迂曲道路,也与巴尔斯汗城相连.
碎叶城位于楚河的北岸,在突骑施的地面上,在距离纳瓦噶三回里的山脚,也就是说,显然是在今天的哈喇布拉克的位置上.
其统治者是突厥诸汗的一个弟兄,但他具有伊兰式的称号"雅兰沙",意思是"英雄之王".
这个城镇能征调两万名士兵.
在通往碎叶的路上距离纳瓦噶一回里的地方,又有互不相谋的统治者.
那座噶斯台隘口所在的山,被突厥人认为是神圣的,他们相信这是神之所居.
关隘以北是别力里城,该统治者的称号,根据一种资料来源是"巴丹桑古",根据另一种来源是突厥式的称号"伊那特勤".
此王统有三千兵,而城中居民又可征拔七千.
从碎叶到巴尔斯汗,商队要走15天,突厥驿送只要3天就够了.
通道似乎是越过噶斯台隘口,穿过凡尔尼(又名阿尔玛·阿达),沿着伊丽河原的北坡,再越过几济尔·噶雅隘口(位在桑塔什的高原上),到达哈喇库尔.
被阿拉伯人所估计的沿伊塞克湖的北沿从托克玛克通到哈喇库尔的旅程日数,未免太多了.
在伊塞克湖的北岸上,在几几尔人的地面,在葛逻禄人领地的边沿上,有着巨大的商业城镇色库尔城,这个名字也许自伊塞克库尔之名转来,直到帖木儿时代此城依然存在.
·87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在所有突厥诸族系中,葛逻禄是最积极地迎接回教文明影响的.
说葛逻禄的叶护在回教教主马第(775~785)时转奉回教的资料,是靠不住的.
但在10世纪时候怛罗斯以东的诸城镇中确有大规模回教寺的建立.
回教文明影响了葛逻禄的一般生活方式,因为在葛逻禄人中不仅仅有猎户、有牧民,也有农业耕作者,葛逻禄人经常遭到其它支系突厥人的不断侵扰,特别是九姓乌古斯,这一支系被认为是10世纪时候突厥人中最强盛的.
九姓乌古斯人的绝大多数,连同他们的汗王,都是摩尼教徒,但其中亦颇杂有基督徒、佛教徒和回教徒.
史料中看得清楚,巴尔斯汗城(这一城名的读音是值得存疑的),也就是今日之阿克苏.
记载中说它是隶属于葛逻禄的,可是它的统治者却曾经是隶属于九姓乌古斯的.
后来,这座城镇就给黠戛斯(吉尔吉斯)人占领了.
当时,黠戛斯住在叶尼塞河上游的河谷地带,根据中国史料所载,阿拉伯商人三年一次从库车(龟兹)给他们运去丝绸.
商业贸易使黠戛斯人与阿拉伯人之间、同样使葛逻禄人和吐蕃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很可能黠戛斯人与葛逻禄人结成联盟,侵占了九姓乌古斯所占的七河地区的一部分,直到现在仍是他们的居地.
总之,黠戛斯人主力之进驻七河地区,其时限必然很晚.
如果在哈剌汗朝时候他们已经进驻到七河地区中来了的话,那么他们在10世纪、11世纪时候定然会转奉回教了.
可是事实上,他们在16世纪时候依然被看作邪教徒.
这楚河河谷地带,原是葛逻禄地面的中心的,最终转入到他们敌人的手里.
将近公元940年之际,一些"邪教徒的突厥人"占领了八喇沙衮,到11、12世纪的时候,这座城池的声价极高.
穆喀达西是10世纪唯一提到这座城池的地理学家,他描写说:"地广、民众、富庶".
有关巴喇沙衮城所在的方位,一直缺乏精确的数据,但我一贯认为它位于楚河的河谷之中.
占领楚河谷地带的人,被证实也就是哈喇汗朝由之兴起并且被建立的邪族人.
·974·七河史就是在这族人的统治之下,中亚细亚的西半部在10世纪时得以统一在一起.
(四)哈喇汗朝简史①历史学家们一直不能鉴定哈喇汗朝的人民究竟是属于突厥人的哪一派系.
只有充分的根据相信,由王号叫做波拉汗的统治者所属的药罗葛人,占哈喇汗朝人民的大多数.
假如此说得以成立,哈喇汗朝人的侵入七河,定然是来自南方.
进入之后不久,哈喇汗朝的人就改奉了回教,不过有关这件事的证明材料仅仅是传说.
根据伊本·阿尔·阿蒂尔所引述的传说,第一个带头信奉回教的是沙布克(或作"沙兔克")哈喇汗.
在梦中,他看见一人从天而降,用突厥语告诉他说:"信奉回教吧,那么你将在现实世界和未来世界中得救.
"另一条最古的记载,见于贾麦尔·阿尔·噶尔西的著作中,说本朝第一个信奉回教的汗王是沙兔克·波拉汗,名叫阿布杜勒·卡里姆,此人是(回历)344年/(耶历)955~956年死去的.
两条传说所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因为两宗传说都说此人就是玛瓦朗那尔的征服者、纳丝尔汗(他的突厥称号是"伊拉克"或"伊犁格")的曾祖父.
阿布杜勒·卡里姆的孙子哈朗,在一部当代的著作中,说他也同样拥有"波拉汗"的称号.
这个哈朗,他的都城设在巴拉沙衮的,公元992年他从对玛瓦朗那尔的征战中因病不得不撤退回来,死了.
对玛瓦朗那尔的征服,是999年由"伊拉克"纳丝尔所完成的.
哈喇汗朝势力的继续前进,受阻于敢纳维的算端马赫穆德(997~1030)此人是阿富汗的征服者,也是东半部波斯和部分印度的征服者.
1008年·0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哈喇汗"这个词,乃俄国史家格里高利也夫所私定.
———中译者.
1月4日,好像乌比所描写的,那些"宽脸庞,小眼睛,扁鼻头,稀胡须,铁刀杖,黑铠甲"的突厥人在巴尔克附近被击溃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未向阿姆河以外作任何的征战.
到11世纪的时候,哈喇汗朝就分裂成为若干封国,这些小封国对大汗国首脑的臣服程度,只按照大汗个人的性格而定.
在"乌捷尔"①制度之下,不可避免地即刻就要发生互相残杀的内战,特别是由汗国两大支派,由沙兔克·波拉汗的诸孙的后裔阿里(纳丝尔的父亲)和哈朗所代表的两派之间.
有关这些内战的程度,以及双方轮流坐庄统治七河的情况,我们掌握的资料是极少的,有时还是互相矛盾的.
根据乌比所记,"伊拉克"跟他的弟兄———喀什噶尔的土干汗就极端不和,怀疑他与噶兹纳的马赫穆德有私通.
(回历)403/(耶历)1012~1013年"伊拉克"死了,土干汗继承汗位.
此人是否统治过玛瓦朗那尔,尚值得存疑.
但他统治七河地区是无疑的,甚至开始时东土耳其斯坦怕也在他的统治之下,后来才逐渐被波拉汗哈朗的儿子喀第尔汗玉素甫赶了出来.
乌比和伊本·阿尔·阿蒂尔把这位玉素甫叫做和阗的统治者.
拿钱币来证明,(回历)405/(耶历)1014~1015年时,他连喀什噶尔也统治了.
在(回历)408/(耶历)1017~1018年,七河地区被自远东来的一些游牧人所侵入.
其中主要是契丹人,当时他们正君临着北中国和中亚细亚的最东部.
可是后来,像大家所知道的,"天朝"又改换了.
邪教徒们距离巴拉沙衮仅仅八天的路程了,他们突然听说土干汗正带领大军追来,他们就往后撤.
土干汗追赶了他们三个月,终于将他们追上,并且彻底地击溃了.
根据乌比所记,土干汗在这场战役以后不久就死了,死后由他的弟兄阿尔厮兰汗继位.
但拜哈齐却断言,土干汗统治七河直·184·七河史①"乌捷尔"是一个古老的俄罗斯词,意思是父祖的遗产由子孙们来瓜分.
到1025年.
古钱币的证据说明,阿尔厮兰汗穆哈玛德·阿里主要统治着今锡尔河省的东北部分,虽然铸着他的名字的钱币在布哈拉也流通过.
1025年,喀第尔汗玉素甫和算端马赫穆德同时入侵玛瓦朗那尔,此地原有的统治者是阿里特勤(纳丝尔的弟兄)、土尔汗和阿尔厮兰汗.
一场由哈喇汗朝诸汗王与算端在撒马尔罕举行的会议,被噶尔底济描述得很详细.
双方君王间按照严格的礼仪互通礼问,并且遵照一种双方充分平等的小心翼翼的规定办事.
一桩颇堪注目的事是,突厥汗为了表示比马赫穆德严格遵守回教教规而拒绝饮酒.
双方协议,马赫穆德的女儿嫁给喀第尔汗的次子牙干特勤,而喀第尔汗的女儿则嫁给马赫穆德的儿子穆哈玛德.
马赫穆德答应帮助牙干特勤从阿里特勤手里夺取玛瓦朗那尔.
但是马赫穆德事后以远征印度作为借口不遵守这一诺言,于是在提议中的通婚之事也就从而破裂了.
阿里特勤继续领有玛瓦朗那尔,而他的弟兄土干汗则被喀第尔汗的军队逐出了巴拉沙衮.
喀第尔汗玉素甫的领地,截止到他1031年或者1032年死去之时,除去包括东土耳其斯坦之外,还包括七河地区和锡尔河省的东部.
举例说,奥利亚·阿达区和齐姆干.
他的都城设在喀什噶尔.
他死后,东土耳其斯坦和七河地区分给他的长子波拉特勤·苏来曼,上尊号曰阿尔厮兰汗.
怛罗斯(今名奥利亚·阿达)和伊斯费叶(今名赛蓝,在齐姆干附近)两地区分给他的次子牙干特勤·穆哈马德,此人上尊号曰波拉汗.
两兄弟都和马赫穆德的儿子敢纳维算端玛素德保持着好的关系.
人们又一次企图从阿里特勤手里把玛瓦朗那尔夺过来给与波拉汗,但又一次地失败了.
史料里还提到一个什么拉斯喀汗,说他是萨克曼地区的统治者,这个地名很难和萨马那(粟特语的名字是"别力")对上号.
阿尔厮兰汗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快恶化.
(回历)435/(耶历)1043~1044年间阿尔厮兰汗将其领地尽数分散给他的亲·2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属,只剩下喀什噶尔和巴拉沙衮,但仍然保留他对各地的宗主权.
我们知道,"乌捷尔"制度到现在已经施行半个世纪以上;但是汗国首脑的权威性在阿尔厮兰汗的中衰时期中,肯定说是丧失了.
1056年前后,波拉汗将阿尔厮兰汗监禁起来,吞并了他的领地.
15个月之后,他本人也被他的妻子鸩毙.
伊本·阿尔·阿蒂尔记波拉汗之死在(回历)439/(耶历)1047~1048年.
但是这件事发生时的同时代人拜哈齐却把这件事定在十年以后.
波拉汗原意是要他的长子贾格里·特勤·胡森继承汗位的,就是这件事引起了暗杀,因为女王希望她亲生的婴儿易卜拉欣是候选人.
这亲生子果然即了汗位,但很快在对巴尔斯汗的统治者殷纳特勤的战争中死了.
此后大约有16年功夫([回历]451~467/[耶历]1059~1074、1075年),喀什噶尔和巴拉沙衮被喀第尔汗的两个儿子———突哥里尔·哈喇汗玉素甫和他的弟兄波拉汗哈朗统治着.
这弟兄二人连年对玛瓦朗那尔的统治者沙·阿尔穆克·纳丝尔(第一代"伊拉克"纳丝尔的孙子)作战.
但对战的局面也会被和解所代替,于是玛瓦朗那尔和哈喇汗国之间的边境就定在火毡地方.
也就是说,沿锡尔河为界.
突哥里尔汗由他的儿子突哥里尔·特勤承继,两个月后又被废黜了,而此后,波拉汗·哈朗在29年之内一直统治着喀什噶尔、巴拉沙衮和和阗.
就是为了歌颂这两个亲王兄弟之间的联合统治,喻世诗《福乐智慧》(犓狌狋犪犵犺狌犫犻犾犻犽)①这样第一部突厥文的文学作品,在(回历)462/(耶历)1069年写成了.
诗的作者是巴拉沙衮人,诗写成于喀什噶尔.
在1089年,塞尔柱算端马立克沙占领了撒马儿罕,并一直进军到乌兹干.
喀什噶尔的汗王(也许是哈朗吧)被迫不得不表示臣服.
马立克沙撤军之后,在突厥人雇佣下的几几尔血统的兵卒们在撒马儿罕发动起义.
几几尔叛军拥戴起喀什噶尔汗的弟·384·七河史①有杨丙辰中译本,即中央民族大学研究部所藏的稿本.
———中译者.
兄、阿巴什的统治者雅库特勤.
雅库进占了撒马儿罕,但当马立克沙又攻过来时,他就逃回阿巴什,结果两边受敌,他遭到他弟兄的攻击.
阿巴什被喀什噶尔来的军队蹂躏了.
雅库本人被捕监禁.
马立克沙第二次到达乌兹干,吩咐汗王将雅库引渡给他.
汗王感到面子上下不去,迟迟地执行沙的吩咐.
最后他派他的儿子到沙那里,命令他随行押解着雅库,把他挖了眼睛,下到牢城里去.
但算端并不满意,亲王只好把雅库解到乌兹干.
与此同时,喀什方面发生政变,殷纳汗的儿子突哥里儿被赋予了政权,此人住距离喀什八十回里(300哩)的地方.
这个突哥里儿很可能是巴尔斯汗的统治者,是上述殷纳特勤的儿子.
原喀什汗王哈朗遭到囚禁,而当这个消息传到他的儿子和臣僚那里去的时候,雅库劝告大家置之不理.
马立克沙和雅库订立了条约,从乌兹干撤了兵,让雅库与喀什方面新上台的突哥里儿去火并.
这些火并的结果如何,史料中弄不清楚.
原汗王哈朗很可能设法使自己重获了自由,因为像史料所显示的,他后来统治着喀什噶尔,一直到12世纪的开始.
1102年,波拉汗哈朗死后不久,玛瓦朗那尔地区被巴拉沙衮和怛罗斯的统治者占领了,此人叫吉布拉伊,号喀第尔汗,是哈喇汗奥玛尔的儿子,波拉汗穆哈马德的孙子.
在这个喀第尔汗的部队里,回教徒之外也有异教徒和不信奉任何宗教的人.
他扩张版图直到阿姆河,但就在这条河的岸上,他被塞尔柱算端桑加尔击败了,他被俘虏,并且被杀了.
从此以后,到哈喇契丹(西辽)人的入侵,我们对于七河地区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有关哈喇汗朝诸国内部的情节,所存史料也是寥寥的.
由于哈喇汗朝在突厥地面上是第一个信奉回教的朝代,它对于回教教义的扩散一定有很大的贡献,这对于他们得以据有中亚之土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按照伊本·阿里·阿蒂尔的记载,在(回历)349/(耶历)960年,有20万帐的突厥人信奉了回教.
这个数字极大·4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可能指的是七河地区,也可能是指的东土耳其斯坦,但更可能是前者.
因为东土耳其斯坦的牧民群从来就不是很大的.
到1043年秋,在近代吉尔吉斯(当前叫哈萨克)草原上的游牧的突厥人也信奉了回教.
这些突厥人共有一万帐,夏日驻在布哈拉的附近,冬日驻在巴拉沙衮一带.
遗憾的是,历史学家们对于回教文明与异教文明的斗争,竟然无所反映.
东土耳其斯坦则一直在中国文明的影响之下.
甚至晚至11世纪的前半叶,哈喇汗朝的统治者们,包括玛瓦朗那尔地区的,经常拥有"塔(布)噶汗"或"塔(姆)噶汗"的称号,这个称号在8世纪鄂尔浑碑刻中是对中国大皇帝这样称呼的.
自(回历)459/(耶历)1067年以来,"马立克·阿尔玛什里·瓦·阿尔———秦"(意思是"东部和中国之王")的名号出现在哈喇汗朝的铸币上.
这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中国文明与中国王朝的影响力已经到达这里.
即使东土耳其斯坦的东部邻近中国本部之处,如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等城市,都从来没有隶属过哈喇汗朝,更不消说中国本部了.
理由是回教在15世纪以前在上述地区中很不流行.
从哈喇汗朝流行的钱币铸词来看,回鹘字母和回教徒普遍使用的阿拉伯字母,两者同样通行.
回鹘文自叙利亚文衍变而来,通过聂斯托里派(景教)信徒传进中亚,后来就被普遍地接受了.
在《福乐智慧》中,和在后来蒙古人所使用的词汇中,无疑都是哈喇汗朝时候的人和蒙古统治时的人从回鹘文中转借来的.
以后我们会陆续看到,在蒙古统治时候信奉基督教的和信奉佛教的畏兀儿都是回教徒的劲敌.
在中亚这种不同宗教间的对抗形势一定从更早一个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虽然这方面正面的证据一直阙如.
(五)哈喇契丹(西辽)简史在公元10世纪开始的时候,通常被认为是通古斯(东胡)·584·七河史族、并且搀有一定蒙古成份的契丹人,建立了一个不小的帝国,自太平洋绵展至贝加尔湖和天山.
这个被中国史家叫做"辽"的朝代,建立在中国的北部.
辽朝在中国领土上掀起过长期的震撼,也接受了中国文化的强烈影响.
到1125年,另一个通古斯族———女真,在与北宋政府联盟之下,灭了辽国.
契丹的余部,在皇族成员之一———耶律大石的率领下,向西迁徙,在西方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
契丹人的西迁,沿着两条道路:其中一部分横过东土耳其斯坦(中国新疆),被喀什噶尔的塔葛汗胡三的儿子、阿尔厮兰汗(狮子王)苏来曼的孙子———阿尔厮兰汗阿哈买得所击溃.
伊本·阿尔·阿蒂尔记载说,契丹人的首领被杀死的年份是(回历)522/(耶历)1128年.
实际上,事情的发生可能稍晚数年,因为根据桑节儿苏丹1135年7月写给报达政府的一封信中,提到这场战役,宛然如昨.
中国史料只知晓迁徙中的一个分支,并把它和"西辽"国的建立连接起来.
因此,哈喇契丹国的创建人和中国史料中的耶律大石是否同一个人,就值得怀疑了.
①所有回教徒的材料都一直肯定第一个降顺了契丹人的回教徒统治者是巴拉沙兖汗.
按照伊本·阿尔·阿蒂尔的记载,早在阿尔厮兰汗(狮子王)苏来曼的时候,就已经有部分契丹人,大约一万帐,在七河地区定居下来了.
开始,这些人在中国和哈喇汗占领地的边缘上住下来,承担一种义务,替哈喇汗国人把守山的隘口.
作为报酬,契丹人收取一些地租和定额的俸金.
有一天,他·6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按:这节原文有两处值得格外重视:(一)巴透尔德说:"契丹人的西迁,沿着两条道路",这一点很有价值,可以解决日本人羽田亨和中国史家梁园东等人的众论纷纭.
(二)但他对黑契丹创始人和大石是否一人的置疑,却很难落实.
因为桑节儿苏丹写给哈利发和报达政府的信,其书写年代在巴氏书中,一次著录为1133年,另一次著录为1135年,互有歧异;其书信情节在巴氏书中,一云黑契丹首领被俘,另一云被杀.
根据这样一封歧异多有的信,就怀疑大石的存在,是证据不足的.
们向一个富裕的商队询问,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好的草原.
商人们带他们到了巴拉沙衮,也就是说,进入七河地区中来.
有一位16世纪的史料编纂者①,我们弄不清他的根据是什么,他把契丹人迁徙的年份确定在(回历)443/(耶历)1041~1042年.
他还进一步记载说,虽然阿尔厮兰汗(狮子王)启发这些迁入者信奉回教,但他们坚决地拒绝了.
可是,在其它事情上他们都充分遵守汗的规矩,因此汗也就和他们相处下来了.
伊本·阿尔·阿蒂尔则仅仅记载说,阿尔厮兰汗经常袭击他们,因此契丹人把他们怕得要命.
等到契丹大军进占七河的时候,那些早已定居的乡亲们立即起来响应,并和他们一同向东征服了东土耳其斯坦.
按照朱瓦尼的记载,契丹人,或者按照回教徒对他们的称呼———哈喇契丹(黑契丹)人,穿过了吉尔吉斯的地面,到达叶米尔河谷,他们在那里建了一座城,到13世纪时,这座城的遗址已经不明显了.
这给我们提示,他们最早定居的地方可能是今天的朱古察克.
在这里,他们的帐数发展到四万.
哈喇汗皇朝(具体名称没有保存下来)在巴拉沙衮的统治者,请求黑契丹的援助,一起去抵御那些经常骚挠他们的突厥诸部,如康里和卡禄克.
黑契丹人借机占领了巴拉沙兖,在软弱无力的原统治者旁边定居下来,建立了一个一直扩展到叶尼塞河和塔拉斯河的国家.
之后,他们征服了康里,把东土耳其斯坦也纳入版图,在(回历)531/(耶历)1137年的时候,又在忽毡地方的附近,击溃了玛瓦朗那尔的统治者———马哈茂德汗,又在卡汪草原于1141年彻底击溃了塞尔柱苏丹桑节克的部队.
另外,据说,特派了一支军队又去征服了花剌子模.
这样,七河地区和东土耳其斯坦地区一齐成了黑契丹帝国领·784·七河史①所纂之书,名《布哈拉的历史和地理》.
此书所确定的契丹人第一次迁徙年代,约当北宋仁宗庆历初(此书1892年巴黎出版).
土的一部分.
帝国的首领,取了"葛儿罕"这个称号(根据回教徒的解释,意思是"汗中之汗").
一些欧洲学者倒是接受格里高利也夫的解释,说突厥·蒙古字"葛儿干"是"女婿"的意思.
作为东辽国的亲属,黑契丹起了如此一个称号,并且以后还被铁木儿袭用过.
这种解说究竟如何,并且在契丹语的语言情节方面究竟"葛儿汗"和"葛儿干"的区别如何,都很难说.
根据伊本·阿尔·阿蒂尔的记载,第一代"葛儿汗"是信奉摩尼教的.
他的容貌很美,穿着中国的绸缎衣服,脸也遮了起来,这是顺应当地君王的仪注.
他在国民中的威望很高,军队的训练严格.
他的军队严禁抢掠.
每当黑契丹占领一座城,他们依然照中国按"户"收税的老规矩,每户征收一个狄纳尔(一种金币,约值十三法郎,或九先令)就满足了.
但是士兵们的暴行,也就是说,对当地居民家中主权的侵犯行为,则不予惩处.
葛儿罕从不给他的属下分封采邑,甚至不信任任何人统帅一百人以上骑兵队(短程的行军除外).
局部地区的统治者之降附于葛儿罕的,腰带上悬挂一面银牌,作为归顺的标志.
这样的归顺头领,为数极少.
尽所知的范围来说,葛儿罕直接统辖的领土只有这些:固尔札地区,七河省的南部以及锡尔河省区的东北部.
葛儿罕的首府设在伊犁河以西,在楚河岸上,或者距离巴拉沙衮不远,叫做庞思鄂尔朵(意为"大帐"),或者叫做和托("城").
七河省的另一部分,伊犁河以北一带,属卡禄克汗们所统辖,他们的首府在海呷立,此地坐落在阔帕尔以西某地的平原上.
哈喇汗国的诸汗继续统治着玛瓦朗那尔和东土耳其斯坦.
在葛儿罕的国内,至少到它统治的后期,我们发现共有三种等级的从属关系,正如在蒙古统治俄国的历史时期中所见的一样:卡禄克汗,像撒马尔罕的统治者一样,在葛儿罕所遣的常驻代表面前,勉强承认这种从属关系;而对于另外一些头头,举例说,如像花剌子模国王,仅仅是定期派员收集租税;最后还有另外一类,如像对待布哈拉回教区,在某·88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个时期,他们把对僧俗人众的统治权尽都自己掌握.
至于对黑契丹应纳之税,也被授权由地方代为征收.
按照伊本·阿尔·阿蒂尔的记载,第一代葛儿罕在1143年的年初死掉了.
他的女儿继位,很快也死了.
权力转移到她的母亲、葛儿罕的孀妻手里,然后又移到他的儿子穆哈马得.
按照中国材料,建国者的儿子———耶律夷列和他母亲的统治却颠倒在前边,夷列之妹的统治则在后面.
此事经过朱瓦尼的考证,葛儿罕之女统治黑契丹王国的时期是12世纪70年代.
耶律夷列下诏,在国内进行人口普查,得户八万四千五百(《辽史》).
这个数字,似乎仅仅包括在葛儿罕直接统辖的领土内的游牧人口.
中国史料说夷列的妹妹叫普速完,而一个13世纪回教徒则说她的称号是"汗中之汗".
按照朱瓦尼的记载,女王执政时期,实权操在她的丈夫手里.
而中国史料说,女王杀其夫,而与姘夫公开相处.
被杀之夫的父亲发动了一次起义,群众包围了王宫,女王当众将其姘夫处死,才保住了性命.
在朱瓦尼的传述里,却又说,葛儿罕的孀妻与其姘夫被起义群众双双处死.
朱瓦尼在他的黑契丹史料辑中并未提到葛儿罕之女的事情,可见"孀妻"云云或是"女儿"的误记.
后来在其它的史料里朱瓦尼也提到葛尔罕之女了.
在普速完死后,耶律夷列次子耶律直鲁古即位.
按照朱瓦尼的记载,他杀了他的哥哥.
在一些回教徒的材料里,这最后一代的葛儿罕叫做摩尼,另一些材料里又叫库曼或者富马.
由于不断地出现妇人执政,而且特别是由于这几位女主又在私生活方面过着英国斯图亚特王朝玛丽女王式的日月,这就不能不削弱了王室的权威.
某些回教徒的材料提示说,数个黑契丹的王公所操之权,几乎不亚于葛儿罕.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标志着黑契丹帝国之不同于其他游牧邦国、并且反映了原来东辽国所经受了的中国文明影响的机构,自然不容易支持很久.
朱瓦尼强调说,黑契丹税吏的行径已经"迥异于往昔";葛儿罕所派遣的使·984·七河史节,其傲慢招惹起来了属邦中贵族们的反感.
并且一般说来,在一个由回教徒构成帝国人口的大多数的情况下,异教徒的占领自然而然地对回教徒的感情是一种挫伤.
葛儿罕信奉何种宗教,是否如伊本·阿尔·阿蒂尔所指出的,第一代葛儿罕确实是一个摩尼教徒.
或者,像奥波尔特和臧克所提示的,是一个基督教徒.
他们考证第一代葛儿罕就是欧洲中古传说中"护教者约翰".
这些都很难说.
对于这后一种假定,缺乏可资信赖的论据.
即使像15世纪的历史编纂者所说的,最后一代葛儿罕之女是一个基督教徒的说法,也缺乏较早史料的证实.
当时,回教并不蒙受迫害,并且回教徒著作者们还颂扬第一二代葛儿罕的公正,及其对回教教义的崇敬.
回教仅仅是被迫离开了它的独尊地位,改处于与其他信仰并存的状态,这在他们看来,这种新的自由反而有利于增进他们自己信徒的数量.
天主教(景教)教长艾利亚斯第三(1176~1190)在喀什噶尔建立了一个宗教中心.
而地方政权则采用了"喀什噶尔和纳瓦卡首府"的称号.
这番经历表明,喀什噶尔一度也统辖过七河地区的南部.
现在托克玛克和皮什白克墓地中,还有黑契丹统治时期景教徒的墓葬.
基督教的节节胜利,很可能煽动起回教徒们的宗教反感,再加以国内政治统治的因由,这就引发了中亚细亚历史上回教徒们一场最严重的起义.
暴乱一开始,葛儿罕就看到了它的范围和危险性.
叛乱由于阗统治者带头.
葛儿罕立刻对于邻近的回教属国的国王阿尔厮兰汗卡鲁克也产生了怀疑,就提出要他派遣援军,参与征讨.
这一行动,是企图迫使他要么就公开参与叛乱,要么就对回教徒进行镇压.
假如他采取了后一个步骤,葛儿汗就准备找寻借口把这一危险的属国国王干掉.
国王果然走了后一条道路,履行了上级的命令.
在黑契丹国的诸贵族当中,他有一个朋友,叫做沙穆尔·达扬古的,将葛儿罕的企图向他透露,并提出警告说,事情一旦实现,葛儿罕将诛灭他的全族.
因此假如他还珍重他后代子孙们·09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命运的话,他应该抢先在葛儿罕之前先发制人,自己服毒一死.
这样,他的儿子倒是可以继承汗位了.
阿尔厮兰汗看到了别无他路可走,就接受了这一劝告,而沙穆尔·达扬古也确实做到了使阿尔厮兰汗的儿子成功地继承了汗位,在葛儿罕的一位代表陪同下,返回到海呷立.
最初,黑契丹政府在抑制其回教徒属邦的叛乱方面,是完全成功的.
后来情况变了,这是由于它的东部边境遭受被成吉思汗自蒙古地面上赶出来的游牧群的侵占.
这支群队,由蒙古诸部中最强悍的一部———乃蛮部最后一代汗的儿子屈出律率领.
根据一种资料,屈出律一进入七河地区(临近1209年),就主动地向葛儿罕投诚了.
根据另一种资料,他被黑契丹军队俘虏了,却又取得葛儿罕的加恩.
葛儿罕准许他搜集自己本族的余部,而屈出律则趁机对他的恩人反叛了.
朱瓦尼记载说,在屈出律和回教徒叛乱者中最强悍的花剌子模穆哈马得之间,订立了条款,规定谁先击溃了葛儿罕,谁就可以成为固尔札(即伊犁地区)地区和七河流域的主人.
这段记载,我们无法寄以信赖.
有个史家叫纳萨维的,他对花剌子模宫廷诸事十分熟悉,并且他跟穆哈马得遣往屈出律方面去的一名使节持有私交.
他说,屈出律只不过同阿尔厮兰汗的儿子芒都汗喀尔禄克达成了联军的协议,这也就是说,他曾受到过七河地区中回教徒叛乱者的支持.
屈出律将葛儿罕藏在乌兹干的财宝抄归己有.
与此同时(时当1210年),花剌子模王与撒马尔罕的乌特曼汗联军,跟黑契丹的军队在塔拉斯河附近的伊剌密什平原上展开战役.
结果胜负不明,只知道在黑契丹主将达扬古·塔拉兹被俘以后,全军被迫后撒.
巴拉沙衮的当地居民,被夸大了的说回教徒如何全军获胜的谣言所激动,坚信花剌子模王不久可以抵达,于是他们就坚闭城门,拒绝黑契丹军开入城内.
一名为葛儿罕效劳的富商马赫穆德·白,曾企图对城内劝降,但结果无效.
在16天的围城之后,城破了,黑契丹大杀三天,·194·七河史四万七千名回教徒死掉.
这样花剌子模王辜负了七河地区回教徒们的期望,仅仅自己固守玛瓦朗那尔.
屈出律的军队也被黑契丹军在巴拉沙衮附近击败.
葛儿罕的财宝,而今转入黑契丹军队之手.
而当葛儿罕下令追回的时候,军队叛变了.
屈出律乘机与叛军合伙,葛儿罕陷于孤立,只好对敌投降.
屈出律对葛儿罕表面上依然表示尊奉,让他仍居于汗位,直到两年之后葛儿罕身亡为止.
在此期间,实权则操在屈出律自己手里.
所有这些事件,大约发生在1212年.
较此稍早一些,在1211年,在成吉思汗诸将之一———忽必赍·纳延率领下的一支蒙古部队,出现在七河地区的北部.
阿尔厮兰汗喀尔禄克(也许是前面提到的阿尔厮兰汗的儿子、芒都汗的弟弟)杀掉了海呷立地方黑契丹的总督,并且宣布了对成吉思汗的臣属关系.
在回教徒起事的过程中,在固尔札地面出现了一个新邦.
一个回教的布札尔,原先是一个群盗和马贼的头目,现在强悍起来,占领了这一地区中的主要城池阿力麻里,自称吐格利尔汗.
他也承认了成吉思汗的宗主权.
蒙古军在西线上的胜利,被1211年开始转移兵力对付中国的举措所推迟了.
这就使得屈出律在黑契丹帝国的废墟建立他的权力.
第一件事,他必须和他自己曾经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过的回教徒运动打交道.
从宗教信仰的角度看来,屈出律的势力对于回教徒们是跟葛儿罕一样的讨厌.
像乃蛮部大多数的人一样,屈出律曾经是一个天主教(景教)徒,但是后来他娶了一个一度与葛尔罕订有婚约的黑契丹贵族妇人,通过她又转而信奉偶像教(也许就是佛教吧).
除此之外,回教徒运动的首领花剌子模王穆哈马得不公正地谴责屈出律糟踏了花剌子模对黑契丹的胜利,并且抢夺了应该归之于回教徒的胜利果实.
花剌子模遣往屈出律方面去的使节们曾经带去不止一次的恫吓,然而这些恫吓事后均未兑现.
花剌子模王只好把葛儿罕帝国的东部领土留给屈出律,甚·29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至连他原来在锡尔河右岸的领土,在蹂躏过一番之后,也放弃给他的对头,以使他捞不到任何油水.
花剌子模王穆哈马得更不能阻止屈出律在东土耳其斯坦巩固权力.
在这一地区,屈出律不采取正规征服的办法,而是于三四年中每逢收获季节他就袭击一次,终于迫使当地被糟践的居民对他降附.
鉴于回教徒的顽强抵抗,征服者也对回教徒们采用强烈的措施.
他轮流传唤回教徒,号召他们改信耶教或者佛教,或者至少要公开宣布放弃原有信仰,并穿中国式的服装.
为了便于达到目的,他还借助于一种类似乎路易十四的"龙骑兵"办法,即屈出律的兵士进驻到回教徒的家里,并且允许他们对违拗者进行惩处.
回教徒们的公开祷告和讲道,一度完全停止了.
屈出律在他国境的东北隅,借某次行猎之机俘虏了布札尔.
将敌人杀掉之后,他进围阿力麻里.
但这次行动却被阻滞了,蒙古人于1217年又恢复了他们的向西作战.
在1218年,两万人的一支蒙古军,在纳延·哲别的统帅下,西击屈出律.
屈出律军解了阿力麻里之围,并且开始后撤.
哲别在阿力麻里立起来布札尔的儿子苏纳·铁真.
蒙古将帅一旦进入屈出律的占领区,就立刻宣布完全的宗教信仰自由.
这就很足以鼓舞回教徒们起来反对他们的信仰压迫者.
屈出律在七河地区一座山口建立了防御蒙古的工事,但也失败了,他逃到喀什噶尔地区.
巴拉沙衮被蒙古人占领,几乎未遭任何抵抗,因为他们给这座城取名哥巴力克("好城"),这样一个名称只限给予主动降附的城镇.
在喀什噶尔地区,回教徒们起来大量屠杀屈出律派驻在他们家里的兵士,并且把蒙古兵当作解放者欢迎进来.
感谢蒙古军队的特殊训练,和平居民一直毫未受殃.
屈出律逃往撒里格尔(又作撒里黑库尔狊犪犾犻犽犺狌狀),在那里他被蒙古军队捉住,并且处死了.
·394·七河史(六)蒙古察合台汗国简史上文已经叙过,七河地区和东土耳其斯坦都向蒙古人主动地降顺了.
因此,它和中国本土、玛瓦朗那尔以及西亚不同,它从蒙古征服中并未吃到苦头.
在蒙古进到七河地区之后的年份里,旅行家们把七河地区描写作昌盛的.
其中之一是后来元朝的中书耶律楚材,1219年他陪伴成吉思汗进行西征.
他提到阿力麻里和它的属邦,共有八九个城池.
到处都果树繁茂,居民和中国本土居民一样地树艺五谷.
在伊犁河之西,在通往塔拉斯的路上,有西辽故都虎思鄂尔朵,在这座大城的地下,还可以找到其它城镇的痕迹.
1220年乌古孙作为金朝皇帝派往成吉思汗那里去的使节,也·49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曾西行.
他记载说,当时黑契丹人已经所余无几,即便这很少的人,也都在衣着和风俗习惯方面随了回鹘.
中国人所叫的"回鹘"一词,有时系指回教徒,有时又指突厥人,特别是指畏兀儿.
乌古孙所指,大概是前一用意,因为跟着蒙古人的征服,回教徒们感到自己有所舒展.
七河的回教徒们比本地区中文明的其他代表者(举例:基督徒)更加好战,好斗.
乌古孙把信奉回教的回鹘之残酷与贪婪,跟伊犁河地区回鹘的状貌做了对比.
他说,后者在性格方面是软弱些、柔顺些的,避不杀生并且严守斋戒.
1221年,成吉思汗邀请中国的道士长春真人到西部亚洲去.
在走过了回鹘地面之后,长春真人到了固尔札地区.
在阿力麻里,一位蒙古政权的代表(达鲁花赤)和当地统治者并肩治理.
农民们靠渠水灌种,而汲水的唯一方法是用水罐盛水顶在头上回家.
真人在10月17日乘小船渡过伊犁河,这时离开阿力麻里已有四天的行程了.
在包古蒂山之北,河水之南,有一小城.
在这里,降雪12英寸厚,而日出后旋即融化.
11月1日,他通过一座木板桥渡了楚河①,到了亚历山大峰的脚下.
在楚河和塔剌斯河中间的田野上,这里曾经是西辽的故土,居民不仅经营农业而且还养蚕、种葡萄和果树,情况与中原无异.
田里由渠水灌溉.
1223年返程时,他被邀请到察合台的大帐中去,但他没有接受这一邀请,因为他急于要返回本土.
长春真人的游记说明,成吉思汗在死前已经给儿子们分配了封地.
在游牧贵族看来,帝国就是大汗家族的私有财产,成员每人例应分得一份.
因此,成吉思汗给前头的三个儿子各自分了封国("尹住"),其中包括一定数量的游牧部落("乌鲁思"),从其中征发军队,也包括供给本部落人生活的地段("玉儿").
"玉·594·七河史①一作吹河,一作垂河,唐代谓之碎叶川.
———中译者.
儿"的边界,确定得很粗略.
第一个领封的是他的长子术赤,1207年他父亲将所谓"森林居民",包括色楞格河下游到也儿的石河地段,分封给他.
按照拉式特·哀丁的记载,大帐就设在也儿的石河的岸上.
也许这是蒙古人的习俗吧,成吉思汗将最辽远的地面封给他的长子,并加以许诺说,未来征服的西方地面也将全归长子统辖.
到成吉思汗死的时候,术赤的玉儿也包括了七河地面的北段,现今吉尔吉斯草原(即哈萨克)的全部,花剌子模,甚至玛桑答朗也在内.
察合台的封地,从回鹘地面到了撒马尔罕,到布哈拉,从阿尔泰山之南,到阿姆河.
窝阔台的大帐建立在塔尔巴哈台,在叶密尔河和科布河的岸上,封地的边界并未清楚划定.
幼子拖雷并无封地,因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是他父亲亲领地段的继承人.
四个儿子每人分到四千人的蒙古精兵.
除此之外,他们自然可以随意从各自的领地中征发军队.
因此,不管帝国领土是如何地广漠,成吉思汗前头三个儿子的大帐原来都安置在相当邻近的地方.
这就充分地说明了一个事实,当时分封的国家并不像以后那样地半独立.
给大汗亲属划出来的地段,仅仅是当作收入的一宗来源,而分国依然要隶属于帝国的首脑部.
后来征服了农业种植地区,其课税也不能由诸王各自私分,而是统一分配.
对被征服城市中的匠户,也像租税收入一样看待,统一分配给诸王,由诸王安排他们定居下来,从事特定的匠作.
诸王不得干预税收,税收由帝国首脑部派出总监,向那些安土重迁的居民们征取.
当然这样一种机构不会支持很久,因为大汗所派遣的督抚官,在辽远的邦国中,无法与握有兵权的诸王相抗衡.
诸王逐渐巩固了各自封国中的权力,于是大帝国就分裂成为几个独立的国家了.
在成吉思汗的继承人窝阔台统治时期(1229~1241),帝国内部的联系依然是紧密的,帝国内部联合统治的原则还是被严格地遵循着.
当牵动整个帝国利益的法规需要拟定的时候,封国首·69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脑都要派遣代表.
当新的地区被征服之后,诸王的代表要跟大汗的督抚保持密切的联系.
在这里我们无须详细列举那些由大汗家族同意并印发了的条款,例如关于税率的确定,关于接送使臣的驿站服务制度,关于在干旱地带为了使刍草生长畅茂而筑墙引水进行灌溉的制度,等等.
术赤的封地,先天地跟帝国保持着不密切的联系.
术赤本人就曾表达过独立的倾向,他的死才阻止了他同他父亲之间发生战争.
像前文已经提到过的,术赤的封地也包括七河地区的一部分.
在1246年,当普拉诺·卡皮尼①前来这一地区进行访问的时候,术赤长子鄂儿达的大帐(窝儿朵)依然建立在阿拉湖的附近.
他兄弟息班的大帐更西一些,建在原黑契丹国的境内,或许也在七河地区以内.
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在整个帝国中享有极高的权威,他居于家族中的长位,也是"雅萨"(蒙古公法)的监护人,这是成吉思汗亲自指定的.
他的夏宫设在贵牙午(意思是"太阳"),在伊犁河谷之中,距离阿力麻里附近的珂克不远.
冬季,他住在玛劳力克·伊拉,这个地方很可能也在伊犁河岸.
在贵牙什附近,察合台立了一个村庄,取名库鲁(意思是"幸运的").
根据长春真人的记载,察合台的大帐就设在伊犁河的南岸上.
他的继承者的大帐,这地方朱瓦尼把它叫做乌鲁·伊甫(意思是"高房"),很可能也在这里.
夹默尔·卡什把察合台封地中这块核心地区叫做伊尔·阿拉古.
核心的主城则是阿力麻里.
"雅萨"(蒙古公法)经常在察合台汗国和中亚地区回教徒之间引起磨擦.
因为蒙古人是萨满教徒,他们在宗教问题上的看法非常宽宏,对领地中各处的宗教信仰都同等地予以尊敬.
所有这些宗教工作者们,犹太教除外,都被豁免租税,以及各种差役.
·794·七河史①1246年奉罗马教皇之派东使蒙古.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帝国范围内承认一切公开任职的宗教事务绝对平等一事,反而不可能保持宗教间的和平共处,这主要是由于不同宗教的头头之间的相互倾轧,这些人出自相互的敌忾,都企图在蒙古汗那里压倒对方.
在极个别的例外情况下,只有回教徒(主要是塔吉克族)和畏兀儿人,在文明宗教的代表中间,得以参与他们本国之外的行政管理,并对诸汗效力.
畏兀儿人,一半是基督教徒,一半是佛教徒,对回教徒来说,他们是最凶恶的敌人.
在中亚地区,这种不同宗教和不同文化团体之间的宗教敌对和政治倾轧特别显得猛烈.
因为在这里他们各自的力量可以说得上是势均力敌.
当时,回教在固尔札以东地区还不是至高无上的宗教.
不仅如此,在回教行省中,包括七河地区,还经常住着非回教的信徒.
在皮什白和托克玛克的墓地里,存在着楚河流域中有景教教徒村落存在的明证.
在七河地区的北部,在海呷立以北三法里(八英里)的地方,1253年路卜立克①就曾亲自看到过一个景教徒的村落,他们有一座自己的教堂.
还有,直到14世纪,在伊塞克湖的岸上,在另一个同名的村落里,有过一座亚美尼亚式的教堂,堂中依然保存着《马太福音》的残本.
察合台保护基督徒.
马可波罗甚至引用过一段民歌,说察合台本人也成了一个基督徒.
在另一方面,由于蒙古公法和回教国王的诰谕之间存在着抵触,因而引发回教徒们的反感.
蒙古法禁止跃入活水的条文,就与回教澡浴的习惯相违背.
与此类似的,还有蒙古的禁止割喉杀牲.
因此,回教徒的著作家们就说,察合台对回教教义和回教信徒们抱有极大的仇恨.
在一首讲察合台之死的诗里,写道:"由于害怕他大家就不敢洗澡的那个人,终于在死亡的海洋里淹死了.
"与上述记载同时代的人又说,在察合台统治下,无论谁提到一个回教徒名字的时候,都不敢不加以咒·894·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奉法王路易第九之派出使蒙古.
骂.
根据另一个较晚作者的记述,说谁只要告诉察合台处死了一个回教徒的消息,就可以得到一个巴利什(即"锭",约等于500个地那尔,200镑)的金子.
著名的回教徒学者阿布·雅库·撒卡琪在(回历)626/(耶历)1229年之被处死刑,就是根据察合台颁发的命令.
可是我们也须知道,在察合台的亲信中也有回教徒.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库特·阿丁·哈巴什—阿米得,他出自回教徒中的富商阶层,在蒙古汗国中居于要津.
史学家瓦萨甫曾经盛称过他的巨富.
甚至当朝权贵都与他联姻.
根据朱瓦尼的记载,察合台自己娶了花剌子模王穆哈马得的一个女儿,而将另一个女儿嫁给哈巴什—阿米得.
但回教徒对哈巴什—阿米得的政府并不满意.
著名的回教神秘派信徒赛夫·阿丁·巴哈济,在给当权者的一封韵体书信中,对于偏信无经验的年轻人、超过对于在一生中学行皆优的老人的信托;以及政府对宗教机关所应辖的世俗事务的干预———都表示公开的不满,信中说:"宫廷一旦变成了教坛,还不如连教坛都没有的好.
"在察合台统治的晚期,有那么一个汉人在朝政中成了显要.
开始,他在察合台身边担任外科医生,后来成了蒙古高级贵族和硕那颜们的教师.
在服务过程中,他显示出对于成吉思汗远征经历所知备悉,并且还保有详尽的记录.
察合台对这方面的知识十分重视,就将他引入朝政.
鉴于察合台对他日益尊崇,窝阔台就赏给他"威札儿"的称号.
威札儿身躯短小,脾气很坏,但勇毅才辩异于常人.
他成了朝廷的代言人.
某次,他对察合台之妻厉声叱道:"你是女人,休要插嘴政事.
"另一次,他出于偏见,竟将察合台的妹夫处死了.
当他的主子责问时,他回答说:"难道准许你的妹夫丧德败行到敢于污辱大汗之妻的地步吗"察合台在辩论中只好服他.
他的同时代人对他主持下的政府的看法,可以从他某次对察合台所说的话中反映出来.
他说:"为了你,我·994·七河史一个朋友都没有;一旦你死了,谁也不会怜恤我的.
"窝阔台死于1241年的12月,而察合台仅仅比他多活了几个月.
窝阔台过分沉溺于取乐,但他为人宽厚,富于人情味,懂得如何去缓和察合台的严酷,并且善于打击那些互相倾轧的权贵们的阴谋诡计.
他的继承者们则被这些阴谋诡计控制住了,发生了一系列的可恶的审判和处死,以至"进大帐"成了受酷刑致死的同义语.
在野蛮的蒙古人的门口发生这样一些恐怖事件,人们是无可诟难的.
证据确凿地证明,所有这些案件都是由文明部族的代表们的相互倾轧所引发.
蒙古主子经常将已定罪的人交付给原告,而这些原告在案件中的所作所为并不比那些受了酷刑致死的人更好一些.
在窝阔台的赞同下,察合台指定他的孙子哈喇旭烈作继承人,而察合台的妻子叶速伦和大臣哈巴什—阿米得也宣布了这一王子为察合台汗国的首脑.
像这样地,哈巴什—阿米得保持了他在新朝廷中的显要地位,并且立即开始处死那些给察合台医病而处置不善的医生们,包括威札儿和回教徒麦德·阿丁.
佛教徒畏兀儿人屈尔屈,他是蒙古人占领时期长期统治波斯的人,也由于对女王叶速伦出言不逊而在哈喇旭烈的帐前被处死.
大汗的汗位一直空着,直到1246年召开了库利尔台(王公大会),宣布窝阔台的长子贵由继承大汗之位.
由于贵由曾经受过基督教的薰陶,并且他之仇恨回教不亚于察合台,所以他在位的很短时期(1246~1248)中,基督教在整个汗国中曾一度得势.
根据贵由的命令,察合台汗的继承人哈喇旭烈被废黜了,由察合台的一个儿子、贵由的好友也速·猛格登位.
根据拉施特·哀丁的记载,也速·猛格非常严重地沉溺于饮酒,不理朝政.
这位新汗即位,带来了哈巴什—阿米得的倒台,而一切政务全归也速·猛格的妻子杜噶西执掌.
在察合台汗的生前,哈巴什—阿米得在汗的每一个儿子跟前·0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都派遣他自己的一个儿子,目的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而伺机揽权.
等也速·猛格登位以后,他又给他跟前派去了自己的干儿子巴哈·哀丁·玛尔季纳尼,此人的生父是跋汗那国的世袭回教长,生母也出自哈喇汗的后裔.
也速·猛格非常憎恶哈巴什—阿米得,把他看作是哈喇旭烈的党羽,就偏偏任命巴哈·哀丁代替他.
巴哈·哀丁果然登上相位,施尽一切办法去缓和猛格对哈巴什—阿米得的憎恨,终于保他善终.
史家朱瓦尼曾经亲自结交过巴哈·哀丁,说他一身兼备现世的和精神世界的知识.
又说,他的家是当时侥幸得以活下来的著名学者们的中心,而且在他执政时期,回教徒的学者们又一度恢复了他们的权威性.
术赤的儿子和汗国继承人拔都,本有效忠于贵由的意思.
但在1248年,贵由突然派遣了大批军队来对付他.
为了隐瞒真正的目的,大汗扬言他要回到叶密尔河岸他原来的大帐中去恢复健康.
拔都觉察了贵由的真正意图,也就相应地向东方调动了大批军队,但是当他到达阿拉·卡玛,距离海呷立七天路程的时候,他获悉了大汗的死讯.
拔都就在阿拉·卡玛停留下来,以家族中尊长的身份召集诸王公讨论继承问题.
大家都同意服从拔都的决定,而他的决定竟落到拖雷长子蒙哥的身上.
这在窝阔台孙辈中引发了强烈的抗议,他们认为他们的权力被骗走了.
察合台系的主要王公,包括也速·猛格在内,跟窝系的诸孙站在一边.
后来,到1251年,才在和林又召集了库利尔台大会,蒙哥才正式即了大汗之位.
窝阔台的后代们带着手下人等全副武装着前来与会,准备乘机发动叛乱.
阴谋泄露了,犯罪的人们毫无抵抗地被捕了,有77名显贵被处了死刑.
有些王公被送到了辽远的省份,其中一部分在那里被秘密地处死了.
也速得以继续主持他的察系大帐.
大汗派了专使带来谕令说,假如他不曾参与阴谋的话,他必须到大汗的帐前宣誓效忠.
根据贾麦尔·噶尔什的记载,哈喇旭烈从一开始就是蒙哥的一党,主张调令执掌察系军队实权的他·105·七河史的兄弟不里前来参谒大帐.
当杜噶西和不里到达之时,立即被逮捕起来.
杜噶西被发到哈喇旭烈案前,旭烈当着她丈夫也速的面审讯了她,并判她万马踏尸.
也速和不里被送到拔都的帐去,拔都处死了他的老对头不里,而赦免了也速.
蒙哥指派他在察系大帐中恢复汗位,但他未及返回就中途亡故了.
也速·猛格之死,带来了哈巴什—阿米得的复位.
哈喇旭烈将他的干儿子巴哈·哀丁以及全家的人口和财产全部归还给他,而哈巴什—阿米得竟将他的干儿子极其残酷地处死了.
为了全部毁灭他的政敌,蒙哥向西派遣出大量的军队,在鄂尔达的继承人钢库兰的率领下,占领由和林到别失八里之间的地带,并和术赤系的军队划清了一条边界线.
所有察合台系中被怀疑有寄同情于阴谋者的,统统处死了.
这样,人们花费了毁掉两系大帐的代价,取得了暂保帝国统一的果实.
但当初在窝阔台位下的统一管辖,而今却被双头政治所取代了.
作为家族中尊长和蒙哥得以继位的主要炮制者的拔都,享受到与大汗权力相埒的地位.
蒙哥亲自对路卜立克说:"像太阳的光普照各地一样,我和拔都的权力在国内无处不可施展.
"为了表达他和拔都之间亲密无间,大汗经常使用如下的比喻:"一颗脑袋上有两只眼睛,它们虽是两个,但注视时却瞅着一个目标.
一眼盯上,另眼随之.
"在大汗和拔都两家势力范围之间的界线,从塔拉斯河以东经过.
路卜立克获得了这样一种印象,即拔都在蒙哥这边声势较隆,而蒙哥在拔都那边的声位却相对较逊.
七河地区包括在大汗的势力范围以内,在原察合台位下的直接行政则交与哈喇旭烈的寡妻斡儿哈纳.
在她手下,原来哈巴什—阿米得和他的儿子纳赛儿·哀丁都居在要津了.
根据瓦萨甫的记载,她本人是个佛教徒,但她却处处庇护回教.
与此不同的是贾麦尔·噶尔什的记载,他干脆就说,她是一个回教徒.
她曾经在阿力麻里设宴招待大汗的弟弟旭烈兀,当时旭烈兀正带兵·2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去征服西亚.
他的军队在七河地区似乎走得很慢,直到1255年的秋天才到达撒马尔罕.
于1253年11月间经过七河地区的路卜里克,提供了一些在蒙哥统治下的该处情况.
渡过伊犁河以后,他看到一座残堡,由泥土筑成.
残堡之旁,是耕作地.
再向前走远一点,就是被路卜里克取了一个拉丁文名字叫艾奎叶斯("伊奎""叶屈斯",意思是两条河)的一座很重要的城池,把它叫做伊兰巴里.
路卜里克宿过一夜之后,翌日越过一列不高的小岭,就到达了一条丰美的河谷,有很多从山里流出的水流对这片谷地进行灌溉,水流最后流到巴尔喀什湖里去了.
海呷立城就在这里,城中居住了很多富商.
在这条河谷中,原先城镇是很多的,后来鞑靼人被这一带的水草所引诱,过来把这些城镇中的绝大部分破坏了.
路卜里克是这一地区农业逐渐衰落、农田转为牧地的目证者.
朱瓦尼的记述又明确了蒙古游牧人进驻七河北部.
他说,蒙哥汗把乌兹岗给了阿尔厮兰汗卡尔禄克的儿子.
(注意,给的是乌兹岗,而不是他们的本土海呷立).
中国的常德在1259年作为到旭烈兀那边去的使臣,曾经路过这里①.
他把这地方叫做伊都,人口繁盛,但城中废垒层层,垃圾遍地.
这也道及了七河地区农业开始消逝的消息.
要解释这一现象的主要点之一,在于此处水草特佳、经常将游牧人群吸引到七河地区里来.
只有到19世纪的萨尔特②和俄国殖民者手里,农业种植才有所恢复.
1259年,蒙哥在对中国的战役中死了,他的两个弟弟互争汗位,于1260年创了蒙古历史上的新纪录,两位候选人先后登汗位,屯驻中国的军队宣誓效忠于忽必烈,而他的弟弟阿里不哥却·305·七河史①②萨尔特人(犛犪狉狋狊),指布哈拉一带居住的一个部族.
常德出使所见,见刘郁《西使记》,见《秋涧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
———中译者.
在和林自称大汗.
斡儿哈纳作为察合台汗位上的首领人物,党于阿里不哥.
忽必烈想在察合台领土内搞一点有利于自己的骚动.
他就派遣不里的儿子阿毕什哈亲王前去,可是在路途上就被阿里不哥的哨兵擒住处死了.
阿里不哥也摹仿他哥哥的做法,派遣察合台之孙拜答儿之子阿鲁忽到西边去.
根据拉施特·哀丁的说法,阿鲁忽的使命是去组织从土耳其斯坦到蒙古地区的粮食供应,因为忽必烈已经切断了中国对蒙古地的一切供应,和林首都已经预感到要闹饥荒了.
阿鲁忽在土耳其斯坦的活动非常卖劲,但这对阿里不哥利益不大.
他将原察合台位下的亲族和部属全拉到自己身边来,连哈巴什—阿米得的儿子苏来曼·贝克都为他效劳了.
斡儿哈纳也不再党于阿里不哥.
阿鲁忽把察合台领地西边缘上术赤系差放的官吏们驱走,把领土扩展到原察合台位下从来不曾到过的地区.
举例说,花剌子模和阿富汗的北境.
不久,他与阿里不哥之间就宣起战来,阿里不哥在前不久刚被忽必烈自蒙古地面上驱逐出来,现在腹背受敌,只好向叶尼塞河撤退.
忽必烈由于国内发生变乱,继续用兵之事暂时受阻,这使得阿里不哥得以回击阿鲁忽.
1262年,阿鲁忽在赛蓝湖附近击败了阿里不哥的前锋,但第二年(1263)春天,阿鲁忽又在伊犁川被击败了,并且不得不到东土耳其斯坦去存身.
阿里不哥的军队开进了固尔札地区的避寒地带.
整个七河区,他怕也曾经占领过,因为斡儿哈纳由于一度曾经党于阿里不哥,所以在1263年夏天到阿巴什岭度夏.
阿里不哥的军队在富饶的伊犁河谷抢得了大量的五谷,整个冬季,军马全靠吃五谷渡日.
这种抢掠,给地方上带来了可怕的饥荒,而远途征战也使军队吃不消,果然在1294年春,习惯于吃五谷的马匹改吃青草刍秣,立刻大批病死.
在这种情况下,阿里不哥手下的武官们也由于他的残酷嗜杀而背弃了他.
又知道东边的阿鲁忽就要开军队来同他打仗,阿里不哥这时候不得不向忽·4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必烈投降了,同时将斡儿哈纳送给阿鲁忽,最终斡儿哈纳同意嫁了阿鲁忽为妻.
忽必烈在名义上被整个帝国尊居大汗之位,但实际不然.
旭烈兀在波斯,阿鲁忽在中亚,别里哥(拔都的弟弟)在术赤位下,实际上都是独立自主的统治者.
旭烈兀和阿鲁忽曾经联合起来对付别里哥,但别里哥在中亚却另有一个同盟者,那就是窝阔台的孙子海都.
海都这个人,根据他一生的活动来判断,或者根据回教徒史学家们有关他品行的记载,他都能够得上是蒙古统治者中间顶出色的人物了.
可惜,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生活和统治的材料,是稀少的.
根据贾麦尔·噶尔什的记载,他生于1235年.
他的父亲合失从青年时代就极度酗酒,在海都尚未呱呱坠地之前就死了,海都是在窝阔台大帐里养大的.
他的母亲是别克林(或作"蔑克林")家的后裔,出自山地,血统不明.
拉施特·哀丁记述别克林氏,说他们"既非蒙古,又非畏兀儿".
从仪容观察,海都是一个纯而又纯的蒙古人:拉施特·哀丁确凿记载下来,他的下巴上只有九根胡子.
在从1260到1264的这几个艰难的年份里,海都在阿里不哥的军中供职.
阿里不哥降于忽必烈后,海都并未跟去,他仍留在中亚.
按照他的意见,要登大汗之位,他比忽比烈更有资格得多.
最有力的根据是一条蒙古人的传说.
据说成吉思汗曾经坚决嘱咐后代们说,只要窝阔台系还活着一个后代,就不能让另外的人登上大位.
海都手里可没有他祖父那样多的军队,凭他意志指挥.
他必须从无到有,创造出一支军队来.
这一点上,他完成得很出色,他的军队的勇敢和训练之精,是尽人皆知、有口皆碑的.
海都除却是一个军事天才之外,还是一个精干的行政长官,敏锐于根据客观条件,争取有利因素.
他不为了军队的利益而牺牲居民的利益.
在他的统治时期,居民生活的昌盛达到了高标·505·七河史准.
值得留意的是,不管他的祖父和父亲如何酗酒,他是一个平生酒不沾唇,连酸马奶子("苦迷斯")也不喝的人.
海都第一步先动手去兼并他母亲的部族———别克林族,这一族人由于擅长山地作战而非常著名.
第二步,他在阿鲁忽和别里哥的交战中党于后者,从而赚得某些便宜.
别里哥跟他手下的司星象占卜的人们商议,那些人告诉他海都贵不可言.
在术赤系势力的帮助下,海都创建了一块小小封地,并击败了阿鲁忽的部队.
阿鲁忽继续派来大军把海都在下一战役中击败.
正在这时候阿鲁忽死了,海都得不覆灭.
阿鲁忽在1265年末、1266年初死了,就在1266年的3月里,哈喇旭烈和斡儿哈纳的儿子木巴剌王,在阿杭格拉(在塔什干附近)宣登汗位.
他是察合台位下第一个参与了回教的.
他也是不经大汗任命而擅自登位的第一个蒙古统治者.
忽必烈不喜欢这样一种破例,就给土耳其斯坦派去了另一个察合台系王公,木巴剌的堂兄八剌.
开始,八剌隐藏起忽必烈给他的御敕,而假扮成一个流亡者进入土耳其斯坦.
他骗取了木巴剌王的同意,和他自己的一个亲弟兄一起,潜往苏儿汗河谷一带去料理他原封地上的领民.
由于木巴剌王在蒙回冲突中总是站在当地回民一边,八剌慢慢地把军队中的蒙古势力争取到自己手下来.
在1266年的9月,木巴剌王被击败,并在合毡地方被俘.
这时,八剌就在乌兹干宣布登上汗位,并将阿鲁忽和斡儿哈纳的私财全部据为己有.
忽必烈发现八剌并不对他效忠,就又派兵来打八剌.
可是八剌在东土耳其斯坦地方并不困难地对付了这股敌人.
海都乘着这些纠纷的机会,占领了七河地区的锡尔河的东部地区.
他和八剌部下的军队不断冲突,以保护当地居民不受八剌部队的抢掠.
根据拉施特·哀丁的记载,海都在1268年在锡尔河把他的对手击败了,这是在术赤系后王蒙哥·铁木儿的援助下达成的.
他并不继续追击八剌,而是提出邀约八剌在第二年春天出·6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席库利尔台大会,将一切问题和平解决.
1269年春,中亚地区的第一届库利尔台大会在塔拉斯河上召开.
在海都的主持下,蒙古在中亚的王公们取得了协议.
海都和八剌此后互称"安达"(密友).
八剌部众夏季行牧的草地和冬季行牧的草地,"牙拉"和"吉什拉",严格地划定了.
蒙古王公们全体同意把各自的游牧群住到山里和草原上去,不占农业种植地区;并且除了法定的国税和年金之外,他们不再从当地居民和所领工匠那里榨取更多的东西.
像这样地,一个分立的中亚蒙古帝国形成了,还采行了一系列保护当地居民的特定政策.
海都大帐建在何处,缺乏明文证实,但由他死后葬在楚河和伊犁河之间的事实,可以证明当年大帐一定也设在七河.
回教徒作者们颂扬海都的公正,以及他对回教的保护.
瓦萨甫带着高度的惊讶写道,海都纵然练成了一支极精的军队,但从来不侵犯他国,只要护住自己的领土不受其他三个蒙古汗国的侵犯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场斗争中,他是成功的,特别是他得以在察合台系诸王公的相攻中间,恢复了他的领土中的秩序.
1269年库利尔台之后,八剌并未改变他的行径,而他死(1271)后的纷争,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害处更大.
海都在察合台牧地中建立政权一事,第一代察系后王对此无能为力.
后来,海都看中了八剌的儿子、那个颇有本领的笃哇,事情才更进一步地稳定下来.
在整个海都居位的年月里,笃哇一直是他的忠诚的同盟者,并且跟他一道与另外的蒙古国家交战.
跟忽必烈的交战,多半发生在蒙古地区里.
对于七河来说,更重要的是同术赤系交战,主要是跟鄂尔答的曾孙伯颜这偏东的一个分支中间的交战.
白帐(又叫"青帐")诸汗几乎是完全独立的,根本不参与"金帐"诸汗的库利尔台大会,虽然名义上还承认自己是"金帐"的属下.
伯颜的第二个堂兄弟曲律起来搞反叛,并且在海都和笃哇的帮助下将伯颜赶走了.
伯颜向术赤系的首领脱·705·七河史黑答(1290~1312)求援.
脱黑答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正在对付他手下的叛将诺该.
他只能赐给伯颜一道敕封,封他到鄂儿答原来的牧地.
另外,他派遣使臣到海都、笃哇这里来,要求引渡曲律,这一点遭到拒绝.
直到14世纪,伯颜一直和曲律以及海都、笃哇的联军,进行争战.
仅在14世纪开首的数年之内,他们中间已经打了十八场战役.
在13世纪的紧末尾上,海都、笃哇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见忽必烈的继承者铁穆儿汗(按:元成宗),要求两国联合.
据说,他们感到四方面的军队将要夹击他们:脱黑答和伯颜军将来自西北,波斯统治者喀查汗军队将来自西南,巴达克山一带统治者的军队将来自东南,中国大皇帝的军队将来自正东.
铁穆儿在他母后的劝告下,对此做了不置可否的回答.
摹仿着成吉思汗的榜样,海都将手下的兵权交给他的儿子们掌握.
在他晚年,他分配他们担任不同国境线上的防御工作.
窝鲁思担任中国边境上的防务,贝凯撤担任术赤边境上的防务,撒儿班担任阿富汗边境的防务,在那里,海都、笃哇的联军逐渐驱走了旭烈兀的军队.
关于海都的长子和继承人察伯在海都生前的活动,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海都的女儿赫吐龙·察合住在楚河河谷地带,那里在当时居民还是多的.
她父亲死后,她成了守墓人.
这位英勇坚毅的青年女子,在她父亲平生的征战中,尽皆参与了,但却矢志不嫁.
于是谣言蜂起,说什么海都对她的爱超出父爱,因为父亲不肯把她嫁出去云云.
后来海都叫她选夫.
这位公主原先早已自己许给波斯国王合赞的,但是事情落实时,她终于嫁给了她父亲的一位主膳,此人血统是汉人.
有关海都之死的记载,是互相歧异的.
根据拉施特·哀丁的记载,1303年传到波斯的消息说,不久以前,海都和笃哇的军队被元朝大汗的军队击败了,海都阵亡,笃哇重伤,终身残废.
与此不同的是贾麦尔·噶儿什,他是与本事件发生同时生活在中亚的,却说海都死于1301年的秋天.
这样说,消息从中亚东部传·80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到波斯需要一年半之久.
这个情况本身就可以推测拉施特·哀丁所讲故事的正确与否.
瓦萨甫关于海都之死做了迥然不同的叙述:是海都将大汗的军队击败了,之后,他病了,就嘱咐他的儿子窝鲁思把军队带到水草丰足的地方去.
3月里,海都死了.
笃哇是海都生前指挥军队的伙伴,而今成了权威人士.
根据瓦萨甫的说法,海都生前曾严格嘱咐窝鲁思,要处处听从他.
在把海都系诸王公们召集到海都的灵柩旁时,笃哇则说服他们要服从海都长子、当时不在场的察伯的最高权力.
海都的遗体运回他自己的领地,埋在伊犁河与楚河之间的失夫利高峰上.
察伯此后采用了海都的称号.
根据贾麦尔·噶儿什的记载,他于1303年春天在叶米尔河地区举行继位典礼.
时间之所以拖迟,是由于赫吐龙想叫窝鲁思继位而酿成的一场严重的内讧.
在14世纪最初的几个年份里,在波斯流传着的谣言说,海都后王们的不和已经逐渐形成为武装冲突.
有关察伯的生平,我们所知甚少.
拉施特·哀丁说,从外貌看来,他像一个俄罗斯人,或者一个吉尔吉斯人.
此人似乎完全居于笃哇的影响之下,而拉施特·哀丁则充分记载了笃哇之身体极度病弱,与其行动的勇猛形成对照.
贾麦尔·噶儿什把笃哇说成是察伯的后台老板.
经过海都死后的纷扰,国内形势是严重地亏损了.
术赤系的情况呢,脱黑答反复前来,要求引渡曲律,一旦遭到拒绝,就派遣两个"土曼"(两万人)的部队去援助伯颜,与笃哇、察伯为仇.
1303年的2月初,伯颜派遣使节到报达来说,他的主子在本年份内就要配合中国大汗的军队一起,向笃哇、伯颜进军.
为了防止这样一种危机,海都生前曾将他的儿子贝凯撤和沙派去与蒙哥之孙图达·铁木儿、阿里不哥之子马立克·铁木儿联军一起.
到报达来的使节说,经过连年内讧,伯颜的军队也削弱了,每个战士不保证皆有乘马.
这些征战,迫使鄂儿答的大帐不能不从13世纪中叶的驻地———七河北部迁往锡尔河的·905·七河史下游.
在与上述诸事发生的相同年月里,由笃哇倡议,以联合形式重新建立蒙古大帝国的统一,在当时情况下也只好如此.
诸蒙古分国的首领们,承认在中国大汗的名义宗主权之下,彼此保持和平共处;在整个大帝国范围内,贸易将完全自由.
这个计划先呈给大汗审阅,他只给了非正式的批准.
1304年,大汗的使节和笃哇、察伯的使节一起到波斯来.
笃哇的计划,也如在术赤系那里一样,在旭烈兀系这里也未遭到反对.
和约订立了,但从中亚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份和约依然是一纸空文.
1305年,察伯的部队在玛瓦朗那尔跟察合台系的后王们冲突了,察系诸王失利.
笃哇派遣代表到察伯那里,为肇事的军官们的轻举妄动表示谢罪,并且建议召开一次分清是非的大会.
建议被接受了,双方都派遣了公正人动身前往塔什干.
可是这场休战会议又被破坏了,因为有些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不服气的王公在怯克巴里地方又袭击了察伯的弟兄沙.
沙察知了敌军的众多,决定抄后路冲入敌阵.
可是,正在这个紧要时刻,他的部队又被笃哇手下的将领们的军队从另一方面进行突然袭击了,这批军队正在七河南部阿尔巴河谷过冬.
沙带领手下七千人的残部逃走了,去找他的弟兄贝凯撤去了.
战胜者们把设在塔拉斯河谷中沙的"金帐"抢光了,连同附近的城镇也同样对待.
这时候,察伯本人正在叶尔底什河和阿尔泰山地域,跟被笃哇惹出仇气来的中国大汗手下的将领进行对战.
他的军队和手下王公背离了他,察伯只剩下300个忠诚于他的骑士,只好去投奔笃哇.
笃哇很好地接待了他,并给他指定了特殊的领地.
察伯的弟兄们都降顺了战胜者.
察伯的原封地归了贝凯撤.
贵由汗的曾孙曲买占有了他曾祖的原封地.
海都的遗部,除却一部分已经投了大汗的以外,和马立克·铁木儿的部队一起,被曲买、贝凯撤和沙三个人瓜分了.
沙在三人中受到特殊的礼遇.
·01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瓦萨甫记载说,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个年份之内,到1307年,笃哇就患晕厥病死了.
拉施特·哀丁的绪纂人则说,他患脑膜炎而死,死耗在1306年尾就已经传到波斯了.
他的继承者是从巴尔湖(现名巴尔思湖,意为"豹湖")找来的他的儿子昆哲,他在阿里麻里附近的塞昆巴喇登位.
1308年,他又在裕尔杜死了.
在他统治的时代,诸王争位的变乱继续发生.
在别里八失战役中,变乱者开始是占胜利的,后来由于军队倒戈而转胜为败了.
乱军首领居儿谢别(是窝阔台系的一个后代)在逃命中被杀了.
王位现在被塔里忽攫到手里.
他是1251年被杀害的不里的孙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由于他的母系来自起儿漫的贵裔,他信仰回教,他的教名是黑兹尔.
他给蒙古王公们以不良的印象.
第一,他过分袒护回教;第二,他反对笃哇的后代和他手下的回教徒地域中的显贵们.
在另外的不少人看来,倒是笃哇的后代更有权踞此王位.
站在这些反对派一边的还有不里的另一个孙子郁律和察伯的弟兄———沙.
甚至谣言还说,察伯本人就是他们的后台.
当塔里忽邀请诸王公前来参与一个"婚宴"时,郁律和沙拒绝了,并且举兵造反.
郁律父子在战斗中死亡,沙被俘获.
塔忽里的军队在讨平其他的叛逆时,也是得胜的.
看到公开对付他无法生效,笃哇的后代的别动队就来参加"婚宴",用阴谋诡计来暗算他.
笃哇的一个儿子怯别黑夜里带着300人马突然杀入塔忽里的大帐,把他杀掉.
按照瓦萨甫的记载,此事发生在(回历)708/(耶历)1308~1309年,而蒙古谱系的编撰者们则将塔里忽的登位排在(回历)709/(耶历)1309~1310年,而将他的死安排在(回历)710年.
察合台系中的纷争,使察伯产生了复辟的觊觎.
他与曲买、贝凯撤以及窝鲁思的儿子们结成联军,进袭怯别.
但结果被打败,退往伊犁河以南.
在曲买的同意之下,察伯渡过伊犁河,进·115·七河史入曲买的封地.
但很快两个人又不和,察伯就击败了曲买,并且抢掠了曲买的封地,率师东向,准备投向大汗.
曲买在逃窜中遇到怯别的军队,他一动手交绥,立刻就被杀了.
这一带的乡野,无论在农业方面,或在商业方面,都严重地遭到灾殃.
怯别又召集诸王公参加了一次库利尔台大会(按照瓦萨甫的记载,是在[回历]709年开始),会上大家决定让当时还在东方、住大汗领土以内的怯别的哥哥也先不花登上汗位.
到现在,窝系后王海都的属地,绝大部分转入到察系王公的手里来了.
在海都的诸子中,仅仅沙一人领有千人和一片分离开的领地.
也先不花在相当程度上成功地在他境内恢复了和平和秩序,但境外战争的灾害,在他在位的时期中,对他境内的繁庶,不能无所冲击.
譬如某次与大汗的军队(这支军队在科布河度冬,在也儿底什河的分支也先木伦河度夏)中间就发生了公开的战争.
大汗的军队放手蹂躏了三个月旅程的一片地面,而另一支大汗的军队则蹂躏了40天旅程的一片地面.
也先不花的冬季大帐扎在伊塞克湖附近,夏季扎在塔拉斯河附近———这两处大帐也统统被破坏了.
也先不花打算联合术赤系自1312年以来的首领———月即别以共同对付大汗,这一企图也未能得逞.
仅仅在1315年,他们由于对波斯统治者完者都的共同仇视,而达成了某种谅解.
察系军队在波斯也不曾沾到一点利益,那是由于王公雅萨瓦的叛变的缘故.
历史学家们不曾考订出也先不花死去的精确年代.
他大概在1318年死去,因为根据古钱学方面的证据,继他汗位的兄弟怯别统治了八年,在(回历)726/(耶历)1326年死去.
1333年,当阿拉伯旅行家伊本·巴图塔来到中亚的时节,他听到了一些有关怯别的传闻.
人们把怯别描绘成一位公正的君王,关心生民疾苦,保护回教,虽然他本人是个萨满教徒.
史学家们提到怯别关心人民的福利,在这点上穆萨维把他同也先不花对立起来.
这种·21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赞扬的心情,很快传到了玛瓦朗那尔和阿富汗.
怯别的首府设在纳赫沙镇,他在镇的附近筑了宫室,从那以后,这地方就一直叫噶尔什(宫)了.
很多历史学家说,怯别是自然死亡的,但伊本·巴图塔则竭力主张,他是被他的兄弟答儿麻失里所杀.
事实是,在怯别已死之后和答儿麻失里登位之前,还间隔了笃哇的两个儿子燕只吉台和笃来·帖木儿.
在燕只吉台统治时期,天主教多米尼加派黑衣教士唐玛斯·曼卡索拉在中亚成功地展开了一场天主教大传教运动.
1329年,唐玛斯回到了阿微农.
教皇约翰十二世把他重新派遣回中亚来,命他担任撒马尔干的大主教,带有一封致燕只台吉的信,这封信带到时,按古钱学的考证,燕只吉台怕是已经死了.
笃来·帖木儿在登位之前,在偏东的省份似乎有过他自己的封邑.
中国的记载说,1325年西域大旱,中国曾送去金钱的援助.
答儿麻失里很可能是1326年登位的.
他信奉回教,并且得到过"阿拉·哀丁"("伟大的信仰者")的称号.
他之倒向回教,以及随俗于当地,在蒙古人中间引起不满.
答儿麻失里不再一年一度地召开"婚宴会".
他向阿富汗方面作战,并且远征印度,但对东部诸省则置不问闻.
在他统治的最后四年当中,他一次也没有来过阿力麻里和东部诸省.
根据前述的有关木巴剌沙以及其他回教诸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蒙古人之所以对这些回教诸王强调回教文化抱有反感,这和游牧人与定居人之间的经济差异颇有关系.
1334年爆发了一场反对答儿麻失里的暴动,指斥他违背了"雅萨"蒙古公法.
暴动由笃来·帖木儿的儿子不赞带头.
伊本·巴图塔说,不赞也是一个回教徒,但他对于公众习俗予以高度重视.
答儿麻失里被迫逃往边境地带哈尼,但在半途中被怯别的儿子扬吉抓住了,解到不赞那里,处了死刑.
伊本·巴图塔说,不赞是一个邪恶的统治者,他压迫回民,·315·七河史可让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重建教堂.
根据沙剌夫·哀丁和穆萨维的记载,他把好多蒙古王公和回教显贵们都处死了.
根据古钱来考证,他在位时间极短,在同年份(1334年)里,笃哇的孙子、叶别真的儿子靖克失就登位了.
靖克失也不是回教的朋友.
穆萨维说,他是佛教徒的保护者.
他在登位之前,在1332年,他已经接纳了和中国元朝政府的关系.
那年,他遣送了172名俄籍犯人到中国去,从而得到过金钱的奖赏.
这位蒙古汗似乎绝大多数时间住在阿力麻里.
在他的统治时期,天主教的传教活动转移到这座城里来.
佛朗西斯派教士尼古拉斯被任命为往中国的大主教,他在靖克失的朝廷上受到极好的接待.
贵人卡拉斯曼和伊昂南(显然都是聂斯托里教派信徒)向这位教皇派遣的主教奉献了阿力麻里附近的一座大庄园,在其中建立了一座漂亮的教堂.
继此之后不久,我们从史料中得知,陆续来了布可尼的理查主教,亚历山大城的僧人佛朗西斯·罗弗斯和雷蒙·罗弗斯,西班牙的教士巴斯凯里,还有从亚历山大城来的俗众普罗文斯和劳伦斯.
某次,教士为汗治病痊愈,汗就让他七岁的儿子受了洗礼.
1338年,巴斯凯里费了五个月的时间,才得以从苦那·乌儿干赤旅行到阿力麻里来,沿途极不平靖,人民涂炭.
也就在这个时候靖克失被他的弟兄杀害了.
根据穆萨维的记载,靖克失是在半夜里被一名不知名的刺客杀害的,但是,经兀鲁伯所证实的巴斯凯里的说法,靖克失是被他的弟兄也先·帖木儿所杀.
杀人者由于后悔患了疯疾,竟将凶杀一事的原教唆者———他的母亲挖了胸脯.
不管是巴斯里,或者是其他的历史资料都没有提瘟疫的事.
可是根据聂斯托里教派的碑刻,1338~1339年之间,七河地区曾经因瘟疫而衰落了.
也先·帖木儿又被窝阔台的一个后裔阿里算端所推翻.
他是一个回教徒,在他统治的时期,发生了对基督教徒的残酷的屠杀,在这场屠杀中,回教教民也参与其中.
1339年,所有上边提·41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名了的天主教教士统统殉了道.
七河地区的天主教徒,不少居于行政上的高位,也会受到这场大屠杀的牵连.
阿里算端的残暴,远远超出了对付基督教徒的范围之外,因为回教的作者们也把他叫做惨无人道的暴君.
他的继位者是牙撒吾儿的儿子哈赞.
伊本·巴图塔对于这些汗名一字未提.
他只提到前投降波斯的蒙古王公雅萨瓦的儿子哈黎尔,他在哈拉奇国王马立克·胡三的帮助下叛离了不赞汗.
哈黎尔的"威扎尔"和帮手是蒂尔密德的阿拉·阿尔穆尔·胡达旺·札达.
在交战中,不赞被他手下的人叛卖了,将他解交敌方,把他绞死了.
哈黎尔占领了玛瓦朗那尔,并向阿力麻里推进.
鞑靼人①又推举了自己的汗,并且率兵前来攻打哈黎尔,可是结局是失败了.
哈黎尔占领了阿力麻里,到达中国边境,并且占领了和林和别失八里.
中国元朝的大皇帝派兵来打哈黎尔,后来又同他和解下来.
哈黎尔叫胡达旺·札达率领重兵镇守别失八里,自己回到撒马尔罕来.
奸人从中挑拨,哈黎尔起了疑心,就把胡达旺·札达召回,并且处死了.
这样,哈黎尔和马立克·胡三之间发生了不谅解,哈黎尔终于被击败,擒到哈拉奇国王面前,但国王依然饶了他一命,并且给一份不坏的年俸.
1347年春,当伊本·巴图塔从印度返程路过哈拉奇时,哈黎尔还活着,住在那里.
在这些反反复复的故事里到底包含着多少真理,那是不容易说清楚的.
根据上述情节来判断,哈黎尔和哈赞似乎不可能是一个人.
历史材料中根本未提哈赞,但在(回历)734/(耶历)1342年和(回历)744/(耶历)1344年这两个年份里铸造的钱上,却镌有他的名字.
他和胡三间的冲突和和解,根据历史学家们的分析,是受了旧突厥王公哈札汗的挑拨的缘故.
·515·七河史①这里鞑靼一词,似指在成吉思汗率部出征时,留在原蒙古住地上的较出征者更原始一点的蒙古人.
哈赞企图把支离破碎了的蒙古汗权重建起来,他从事对旧突厥王公们的斗争.
在这一方面他并未获致成效,反而在1347年的一场对上述哈札汗的战役里被杀了.
从兹以往,玛瓦朗那尔一带蒙古王公仅仅成了傀儡.
实权已经完全转移到旧突厥王公们的手里去了.
[附]蒙古统治七河一百三十年间大事年表中译者编1218蒙古人占领七河.
1219耶律楚材旅行过此.
1220金使乌古孙旅行过此.
1221~1223中国道士长春真人旅行过此.
1227成吉思汗死.
1229~1241窝阔台居大汗位.
1242察合台死.
1242~1246哈喇旭烈为察系汗.
1246~1248贵由居大汗位.
1246~1251也速·猛格为察系汗.
1246教廷使节喀皮尼旅行过此.
1248拔都到达七河.
1251~1259蒙哥居大汗位.
1253法王使节路卜里克旅行过此.
1254~1255旭烈兀远征波斯过此.
1255亚美尼亚王海屯一世过此.
1259元使臣常德过此.
·61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1260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同居大汗位.
1260~1265、1266阿鲁忽成为中亚一股势力.
1266八喇的到来.
1268海都在锡尔河战胜八喇.
1269怛罗思河上的库利尔台大会.
1271八喇死.
1301海都死.
1303察伯即中亚汗位.
1304蒙古诸国协议罢兵.
1305察伯与笃哇交战.
1306~1307笃哇死.
1308~1309塔里忽为中亚汗.
1310~1318也先不花为汗.
1318~1326怯别为汗.
1326天主教在中亚得以盛行.
1326~1334答儿麻失里为汗.
1333阿拉伯史家伊本·巴图塔旅行过此.
1334不赞为汗.
1338~1339七河地区瘟疫大行.
1339大杀天主教徒.
1347察合台系诸汗势力基本崩溃.
·715·七河史(七)帖木儿汗国(莫卧里斯坦)简史①土耳其斯坦西部诸突厥(亦即回教系统的)王公的彻底胜利,迫使东部诸蒙古系王公也要拥戴出一个汗出来,居于王位.
蒙古系王公中最有权威的是蒲拉集,他的封地正好邻近突厥系王·81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帖木儿汗国事,《明史》见卷三三二《西域传四·撒马儿罕传与别失八里传》.
柯绍《新元史》卷二二八,又为帖木儿立了专传.
———中译者.
公的地面,叫做"蒙豁来·苏巴"(意思是"前哨省").
这一地区包括东土耳其斯坦的一部分,自喀什到库车(即古龟兹),还有七河的一部分,及于伊塞克湖的南岸.
到1348年,他寻访到一个18岁的小王子,叫吐豁鲁·帖木儿,并把他从固尔札带到阿克苏来.
他宣布此人就是笃哇的孙子,叫大家伙都尊认他是汗王.
当时人们只知道吐豁鲁·帖木儿是一个蒙古王公的儿子,但现在弄清楚了,原来他的母亲先嫁给了笃哇的儿子叶密儿·火者,怀孕后火者死去,她在次嫁的丈夫家中把吐豁鲁·帖木儿生下来.
因此之故,一般认为他是其继父的儿子.
虽然这个被推居汗位的小王子的嫡系血统当时深受怀疑,但这次的遴选,事后却证明是一件幸事.
在1360年,吐豁鲁·帖木儿连那些突厥系王公都征服了.
可是在他刚刚死去以后,在(回历)764/(耶历)1362~1363年时候,他儿子伊利亚斯·火者的军队就被从玛瓦朗那尔赶出来了.
吐豁鲁·帖木儿死后葬在阿力麻里,这坟墓在现在距离阿拉木图四哩的地方,依然可以看到,距霍林·马札尔村不到一哩之遥.
在东土耳其斯坦的边沿上,由蒲拉集和吐豁鲁·帖木儿所创立的国家,这块土地自渺无记载的年代起就是一个文明区,它包括一片自北到南、自东到西要走七八个月途程的地面.
从也儿的石河和叶密里河到天山,从巴尔库到大宛(拔汗那)、到巴尔喀什湖———统统是游牧人的居地.
巴尔喀什湖当时叫阙哲·天吉斯,被认为是莫卧里斯坦(察合台后王居地的东半块)和乌兹别克斯坦(术赤后王居地)的境界线.
从人种学的角度来看,很难说清楚,这片地面(莫卧里斯坦)和旧察合台汗国西半部中间的差异;也很难说清楚,这里的蒙古人和突厥系的因素已经融合到怎样的程度.
无论如何,东半部的游牧方式和西半部的回教徒的定居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是如此之巨,使得即便像帖木儿这样的汗也不能在原察合台系的旧地上重建大一统之局.
对于回教和回教·915·七河史文明的抵触情绪,在蒙古人民中要比在统治者中更为强烈.
吐豁鲁·帖木儿本人早已皈依了回教,他的后代们拥有回教式的命名.
但是绝大部分的牧民却一直保持不信教的态度,直到15世纪后半,这些人才被他们的西边邻居同化成为回教徒.
在帖木儿和他后代的统治时期中,人们用一个带辱骂意味的词"夹挞"(匪帮),来形容莫卧里斯坦地区中的居民.
"夹挞地区"经常被历史记载者们用作莫卧里斯坦的同义语.
蒲拉集比吐豁鲁·帖木儿死的早些.
蒲拉集死后,由其幼子虎歹打继位.
吐豁鲁·帖木儿死后,由伊利亚斯·火者继位.
可是蒲拉集有个兄弟叫噶玛尔·阿兰丁的,却起兵反对伊利亚斯·火者继位,并把他杀掉了.
按照蒙古习俗,继位时间太短,人们就连他提都不提了.
噶玛尔·阿兰丁掌了权,立志要把吐豁鲁·帖木儿的后代赶尽杀绝.
趁着这场内乱之机,另一个王公帖木儿①,原先已经占领了察合台国西部地区的,而今带兵来征服莫卧里斯坦了.
根据穆萨维的记载,帖木儿在(回历)772/(耶历)1370年(按:明洪武二年)已经占领了阔赤喀尔.
到1375年,他从赛蓝出发,到达了卡伦河.
噶玛尔·阿兰丁的营帐正扎在怯克台山丛之中.
阿蓝丁向白尔凯伊·忽里延方面撤军,因为忽里延的地形复杂,有三条峡谷,从其中流出三条大河来,敌军很难接近.
但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仍然被帖木儿打败了.
帖木儿占领了这块地方,旋即向柏达隘口进军.
按照他的命令,三个王公领兵沿伊犁河追击敌军.
帖木儿本人在柏达隘口停驻53天.
与此同时,他的儿子贾杭给尔则带兵在丛山之中和东土耳其斯坦的乌赤·法尔曼地区追击噶玛尔·阿兰丁,将他的军队一部分一部分地消灭·0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根据巴透尔德在其另一作品《中亚简史》中说,帖木儿(1333~1405)属巴剌思族.
又说,根据托干教授的考证,帖木儿与成吉思汗有着共同的远祖.
又据柯绍《新元史·帖木儿传》,说他娶喀斯庚汗孙女为妻,故其部人称之曰"驸马".
———中译者.
掉.
贾杭给尔甚至连阿兰丁的妻女都俘虏到了.
这时帖木儿本人从柏达隘口越过哈剌·噶斯玛克(又叫噶斯台)隘口到达阿尔巴河谷中的阿巴什,在这里举行了他和噶玛尔·阿兰丁女儿的结婚礼,婚后,他就越过雅西隘口返回乌兹干去了.
次年(1376),趁帖木儿西征花剌子模的时机,噶玛尔·阿兰丁又进占了大宛(拔汗那),但是一听到帖木儿率兵赶来,就即刻撤退到阿巴什去了.
帖木儿追击他.
噶玛尔·阿兰丁打了一场埋伏,但仍然被击败了,并在塞琪·伊噶什(意思是"八棵树")地方受了伤.
战胜之后,帖木儿取道阿达坤,返回到阿姆河畔,然后回到了撒马尔罕.
1377年(按:洪武九年),帖木儿又一次出兵征讨阿兰丁,在库拉图草原遭遇,又将他击败了.
在同一年份,帖木儿遣一支偏师占领七河.
其前锋部一直追击阿兰丁到邦姆山隘.
帖木儿到达阔赤喀尔,并穿过一个叫鄂纳古的地方,返回乌兹干.
帖木儿的下一次征讨发动在1382年(按:洪武十五年).
几支部队被派进七河地区来.
前锋部队在主力部队到达之前,已经将敌军击溃,并返回到阿达坤地方了.
前锋主力两军合拢,开进伊塞克湖的丛山之中,但一直遭遇不到阿兰丁的主力,就又返回撒马尔罕去了.
噶玛尔·阿兰丁遭遇多次失败,自必削弱.
他的侄子虎歹打一直统治着喀什噶尔.
他在阿兰丁一心一意要灭绝吐豁鲁·帖木儿后代的淫威之下,偷偷隐藏下了吐豁鲁·帖木儿的一个儿子,叫黑地儿·火者.
此人当他父亲死时,方在襁褓之中.
当噶玛尔·阿兰丁的势力达到顶峰时,这个小王子被隐藏在喀什噶尔和巴达克之间的丛山里.
此后12年中,他又转移到国境的最西南地区去,那里距罗布泊已经很近了.
有关这桩事,我们一直不能给它确凿定案,也不能摆脱一种传说,说黑地儿·火者小王之被虎歹打所发现,恰如当年虎歹打之父蒲拉集之发现火者的父亲吐豁鲁·125·七河史·帖木儿的经过一模一样.
不管怎样,这个小王子终于在1389年被扶上了汗位.
1389年,帖木儿又一次出征莫卧里斯坦.
从阿兰·苦升,越过别力巴什和剔别里克·喀剌,他到达了阿尔那克(又叫"阿兹那克")山隘.
从此以后,他所经过的地方,其地名记载如下:阿干·苏里(此处盛夏冰雪犹存),达噶·鄂特剌,厄吉尔·雅里("马鬃")平原,乌兰·察里平原,以及卡巴尔·厄吉尔("奔马").
在这一带,在黑地尔·火者部将昂噶·蒂尔指挥下的蒙古骑兵队被击溃了.
当昂噶·蒂尔的军队还在乌朗·雅尔的时候,帖木儿的前锋部队已经派过去了.
第二天帖木儿的主力军发现走错了路,在越过基延·噶集之后,就拐回正路,当夜抵达阔阔萨里,第二天抵达哀狐.
经过三天的耽搁,帖木儿设想敌军一定要趁机逃逸了.
于是他分兵两路.
他本人经过昔剌、昔白图("粘土地")、阔以马剌、库拉干、布玉尔剌忽,到达哈喇·古出尔(这个名字,在勒那绘制的地图上定位于塔尔巴哈台山系的西侧).
他的儿子奥玛尔·沙赫带领另一支军队在阔布河的岸上追及昂噶·蒂尔,并将他击败了.
昂噶·蒂尔逃往噶克玛·布尔吉.
奥玛尔·沙赫在阿赫达·狄吐尔地方与帖木儿大军会师.
帖木儿继续前进,穿过阿拉库尔平原(此地又诨名叫"狗不喝"),之后,返回哈喇·古出尔.
在这里,帖木儿下令驻营休息,然后又派出一支部队向也儿的石河前进.
俘虏的敌军人员统统送往撒马尔罕.
帖木儿本人则经过叶密里·古出尔到达大汗的大帐萨莱·鄂尔东,休息了.
他从叶密尔发布命令,叫各部军队统统向莫卧里斯坦南部进军,然后在玉尔杜兹集合,他本人也正向玉尔杜兹前进,扎在土耳其斯坦的王公们正好停在蒙古地面和乌兹别克地面的交界之处,通往那里的道路要经过乌尔·噶兹等地.
帖木儿大军在继续向玉尔杜兹挺进的半路上,他们遭遇上了黑地儿·火者的军队.
经过两天松松垮垮的战斗之后,两军协议彼此离去.
从叶密尔动·2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身,帖木儿率兵经过乌鲁格·固尔(意为"驻军总部")、悉尺坎·达坂(意为"鼠门关")隘口,再越过昆盖河回到玉尔杜兹.
从这里,他又越过喀拉沙儿(莎车),又追击了黑地儿·火者一程,同时又命令当时正在吐鲁番哈喇火者(和州)地方的奥玛尔·沙赫离开东土耳其斯坦向大宛(拔汗那)回师.
之后,在1389年8月8日,他从大玉尔杜兹旋师,同月30日就回到了撒马尔罕.
这段路程要叫商队走,通常需两个月之久.
在1390年,帖木儿又一次出兵略取莫卧里斯坦之地,借以追捕已逃往也儿的石河彼岸去了的噶玛尔·阿兰丁.
大军自塔什干出发,到达伊塞克湖,然后进入怯克台丛山,过阿尔扎图(春暖关)隘口,到达阿力麻里(也叫阿尔玛·阿达,即今凡尔尼),再渡过伊犁河和噶喇答儿河,最后到达伊赤尼·布赤尼平原和郁刻儿·启蒂赤平原.
大军到达也儿的石河时,噶玛尔·阿兰丁已经更向北方窜进阿尔泰山的土拉河地带去了.
在那里,出产黑貂鼠和银灰鼠是驰名的.
军队回师时,经由阿勒坦·却尔基和大巴尔喀什湖.
经过多番征讨,噶玛尔·阿兰丁也许就没有再回到莫卧里斯坦地面上来过了.
按照一种蒙古人的传说,他晚年患水肿病,在某次帖木儿侵犯时钻进深山老林再没见过踪影.
当帖木儿又移师西向进行征伐之际,黑地儿·火者又趁机在莫卧里斯坦地面上立住了脚步.
1397年,黑地儿·火者派遣他的长子沙迷查干(意为"世界之光")作为使节往谒帖木儿.
帖木儿向他提出,索要沙迷查干的姐妹达瓦库·阿噶为妾.
火者将女儿送去了,此女子在帖木儿朝中拥有"次妃"(蒙古语"齐齐汗妞")的称号.
1399年(按:建文元年),黑地儿死了.
死后,四个儿子乱国.
四个儿子的名字如下:沙迷查干、穆哈马德·奥格兰、锡尔·阿里和沙·查干.
这对于奥玛尔·沙赫的儿子米尔札·伊斯康达(帖木儿之孙)倒颇有利,他趁机进扰东土耳其斯坦.
他兵围了·325·七河史阿克苏城,城中居民将城内中国富商及其财货全部缴出作为条件,求得撤兵.
这件事表明,不拘时代条件如何艰难,东方贸易始终未曾停止过.
有关帖木儿和黑地儿·火者的四个儿子中间的关系,我们一无所知.
(有的记载说,黑地儿·火者死在帖木儿之后.
)黑地儿死后,莫卧里斯坦的一部分似乎降服于帖木儿.
帖木儿将他从小亚细亚俘来的黑鞑靼部安置在伊塞克湖的岸上,但他一死去,那批人就马上跑掉了.
帖木儿又曾给这块地面上派来一名大官,但不久也混得很不光彩了.
1404年,当他筹备征伐中国的时候①他把莫卧里斯坦北部地区直接划归塔什干管辖了.
所领东土耳其斯坦地面,也划归大宛(拔汗那)管辖.
帖木儿死后,黑地儿·火者的儿子沙迷查干遣使到中国求援,意思是使他得以占领玛瓦朗那尔.
这件事发生在1407年②,第二年,他就死了,由他的兄弟穆哈马德汗继位.
新汗登位之后,即刻遣使到帖木儿的儿子沙哈鲁那里去表示降顺.
但他一面表示降顺,一面依然插手于干预玛瓦朗那尔地区的内乱,并支持该地的某些王公.
这种举措导致他于1416年③丢失了喀什.
根据穆哈马德·黑达尔的记载,这位穆哈马德汗在自己的国土内狂热地传布回教教义,所有的蒙古人都需要戴回回式头帕子,反对者要以马蹄践脑.
在卡蒂尔湖北岸的著名建筑物"塔什·喇巴",据说就是奉献给他的.
1416年(永乐十四年)沙迷查干的儿子纳黑失·查干即新汗位,他同时派遣使节既到沙哈鲁那里,也到中国.
中国史料把穆·4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②③明永乐十四年.
———中译者.
明永乐五年,《明实录》中记五年四月沙迷查干言撒马尔罕本其先世故地,请以兵复之.
———中译者.
明永乐二年.
《明实录》中记永乐三年云撒马儿罕回回向沙迷查干假道,有率兵东向意图.
———中译者.
哈马德汗死的年份就著录在本年内,但根据阿布德·阿尔·拉札克的记载,早出一个年头,是在1415年.
在1418年,纳黑失·查干又被黑地儿·火者第三个儿子锡尔·阿里的儿子歪思汗所杀.
在1420年,莫卧里斯坦地面上爆发了一场歪思汗和锡尔·穆哈马德·奥格兰之间的火并.
至于蒙古王公的总头虎歹打在这场内乱中站在哪一边,还弄不清楚.
无论如何,虎歹打和兀鲁伯是保持接触的,这时候,兀鲁伯正以他父亲的名义统治着玛瓦朗那尔.
也许就是在虎歹打的怂恿之下,兀鲁伯对莫卧里斯坦地面又一次发动征讨.
在半路上,蒙古王公们迎接了他,并对他表示降顺,于是这趟征讨就宣告撤回了.
在同一年中,沙哈鲁派遣了著名的使团到中国去.
5月初旬,使节到达莫卧里斯坦.
当时,歪思汗和锡尔·穆哈马德的后人们之间的斗争仍在继续进行,因此使节们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恐惧,但他们在到歪思汗那里去的半路上遇到虎歹打,惊慌的情绪减退了些.
6月4日,使团越过坤盖河,5日,他们遇到一个地区长官穆哈马德·伯克,8日到达了玉尔杜兹.
20日,他们获悉穆哈马德·伯克的儿子刚刚抢劫了歪思汗的一个使节团,这消息促使他们赶快继续赶路.
到头来,莫卧里斯坦地面上的这场争斗的收场是锡尔·穆哈马德逃往撒马尔罕,在那里他遭到光荣的禁锢.
10月里,他企图私逃,未能得逞.
到12月,兀鲁伯就放他回去了.
他回到了莫卧里斯坦,到1421年他终于战胜了他的对头,成为该地区独一无二的首领.
由于他不肯对兀鲁伯表示降顺,兀鲁伯就在1425年领兵进占七河,在阿克苏河(楚河的支流之一)边上将蒙古王公的军队击溃.
在兀鲁伯越过楚河和卡伦河的时候,虎歹打前来表示降顺.
5月里,兀鲁伯在同一地区里又击溃了锡尔·穆哈马德,并直追敌军,至于伊犁河畔.
兀鲁伯进到玉尔杜兹,这是莫卧里斯坦地面上夏季的扎营盛地("埃拉克").
返师途中,兀鲁伯在一个叫做噶尔西的地方,找到了当年帖木儿想要移到撒马尔罕而未成功的那块大青石·525·七河史("怯克·塔石").
这块大青石现在安放在帖木儿墓上.
根据穆哈马德·黑达尔的记载,锡尔·穆哈马德得以善终.
他死后,歪思汗又一度当权,但是到1428年在伊塞克湖岸对沙兔克汗的一场战役里被杀了.
这位沙兔克汗拥有"撒马尔罕之汗"的称号,可是撒马尔罕的实权则一直操在兀鲁伯手里.
最后歪思汗被兀鲁伯废黜了,并将他遣返到莫卧里斯坦的地面上去.
在歪思汗统治时期,莫卧里斯坦地面遭到不信教的东蒙古人的侵扰.
在14世纪,绰罗斯①、和硕特、土尔扈特和辉特②四部的联盟出现了.
在1399年额鲁特头领玉杰赤·哈沙噶将蒙古王公叶尔别杀掉了.
近代东蒙古史专家犇波阿蒂罗夫以这件事为标志,定为额鲁特蒙古王称雄的开始.
1408年,一个新的蒙古汗王鄂尔真·帖木儿在别失八里被拥登汗位,这个汗位按正常说,是应该属于西方莫卧里斯坦系的,可是实际上怕已经隶属于东蒙古系了③.
早在锡尔·穆哈马德的时候,莫卧里斯坦的人们已经做好准备,要对额鲁特人(或者按回教徒的称法"喀尔梅克人")作战.
喀尔梅克人向中国明朝政府求援,明朝派遣使节来劝阻锡尔·穆哈马德,叫他不要实行他的计划.
根据中国材料的记载,歪思汗将他的主帐由东土耳其斯坦西移到伊犁八里.
那就是说,已经移到伊犁河岸,移到七河地区中来了.
这个时候,中国旅行者④对这地区的描写,再也不像12世纪旅行者们那么触目的一番城乡繁盛的景象了,15世纪的七河,是由游牧人聚居,别无他种.
这些人住毡帐,吃肉和马奶子.
在衣着方面,他们一半像额·6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②③④指陈诚《使西域记》,有《学海类编》本,北京图书馆《善本丛书》本,以及《明实录》本(见《永乐实录》卷九十八).
《善本丛书》本改题名曰《西域番国志》.
———中译者.
以七河为中心所称的东、西,与中国习惯称法不同.
中国称喀尔喀蒙古为"东蒙古",称额鲁特蒙古(即"瓦剌")为"西蒙古".
读者必须留意.
———中译者.
辉特部,即杜尔伯特部之回教徒的称法.
———中译者.
绰罗斯,意为"左翼",即指准噶尔部的左翼.
———中译者.
鲁特人,一半像回教徒.
在伊犁河的两岸上,歪思汗经常跟额鲁特蒙古领袖达延汗的儿子也先台吉不断交锋.
歪思汗跟喀尔梅克人打了六十一场仗,其中只赢过一场.
他在战争中被俘两次,并且违背他自己的意志把自己的一个姐妹嫁给了也先台吉.
沙兔克汗也曾企图在莫卧里斯坦地面上建立统治权,但很快就在喀什被害了.
他死后,蒙古王公分成两大派,一派拥载歪思汗的长子裕诺思,一派拥载他的次子也先不花,这两个小王子都是在儿童时期.
也先不花的党占了优势,裕诺思的部下就将裕诺思送到玛瓦朗那尔,从那里兀鲁伯又发送他到波斯留学去了.
根据巴布尔的记载,这件事发生在1434年(宣德九年).
少年的也先不花在蒙古王公中威信不高,在他统治的前半期那些王公们几乎完全以独立的姿态统治在他们各自的省区里.
这样的王公之一叫密尔·穆哈穆德·沙,他是阿巴什地面虎歹打的儿子.
这样的王公之二叫密尔·卡里姆·白尔第,他在阿拉·不花地方筑了一座城堡,并以此为根据地,不断进袭大宛(拔汗那).
这样的王公之三叫密尔·哈克·白尔第·别启切克,他在伊塞克湖一个小岛上叫阔以苏的地方建立了堡寨,他将家眷屯在这里,以防喀尔梅克人的进袭,而他本人则不断带兵袭击土耳其斯坦和赛蓝.
虎歹打的孙子赛以德·阿里则从帖木儿后王手中夺到了喀什噶尔.
喀尔梅克人从很早的年月里,就对伊塞克湖一带发动进袭.
过了几年之后,他们的前锋甚至伸展到锡尔河省.
在1455年也先台吉死后,额鲁特(瓦剌)部蒙古在东边的势力一度衰弱,差不多有两个世纪光景在中国史料中再也没有提到喀尔梅克人了.
回回资料中著录了也先的儿子叫阿玛三吉·台吉,还有另一个头人叫乌斯·帖木儿·台吉.
这个乌斯·帖木儿·台吉在1452年与1453年之间曾在锡尔河岸击败过乌兹别克人.
根据另一个资料,此事系在1457年.
(这份资料说,有个叫锁儿檀马赫穆德的王公被喀尔梅克人俘去,当时此人仅3岁,在喀尔梅克人那里停留了·725·七河史7年之久.
)到1459年,琐儿檀阿布·赛以德在哈烈接见过一个喀尔梅克人的使节.
稍早一点,在15世纪40年代,也先不花又掌了权,借行仁政之名笼络人心.
对于帖木儿后王们来说,他是一个不好对付的邻居,经常进扰他们.
最后琐儿檀阿布·赛义德进击莫卧里斯坦,在答剌思(怛罗斯)附近将蒙古王公们的军队击败.
他从波斯将居留了十七八年之久的裕诺思召回来,并且在裕诺思向他保证对玛瓦朗那尔绝无任何野心的条件下,把他送到莫卧里斯坦的地面上来.
有些王公,像密尔·卡里姆·白尔第和密尔·易卜拉欣(哈克·白尔第的继承人)都顺从了裕诺思.
但这些人搞独立惯了,对裕诺思也不会多么驯顺.
后来裕诺思在一场战争中战败了,退居吉蒂干城,此城位于大宛(拔汗那)和七河之间,这是阿布·赛以德指定他在这里居住的.
也先不花死于1462年.
在他统治时期的一桩大事,就是哈萨克人在七河地区、特别是在楚河西岸的初次露面.
现在,哈萨克人一直在这一地面居民中占绝大多数.
俄国革命前,这族人一直被叫做"吉尔吉斯·哈萨克",这个名称是不妥的.
史家穆哈马德·黑达尔估计他们的人数为20万人.
他们的头人吉来和查尼伯克跟乌兹别克的汗王阿布海儿之间有衅端,故此二人倒为也先不花所欢迎.
也先不花死后,莫卧里斯坦西部也归裕诺思统治了.
阿克苏城及其迤西一片地面,归也先不花的儿子都思特·穆哈马德统治.
但在他死后,阿克苏城也被裕诺思兼并了过来.
都思特·穆哈马德的儿子怯别琐儿檀跑到吐鲁番去统治了四年.
后来他被人民杀掉了,首级传到裕诺思这里来.
到1472年,裕诺思取到了某种统一的局面.
他在人民之中虽较他的几个前代汗王情况稍好,但仍然是格格不入的.
他出生于(回历)818年或819年(耶历1415~1417).
在他留学波斯的·82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时期,他在著名历史学家沙剌甫·阿兰丁·雅集的指导下受到了回教徒的教养.
一位来自玛瓦朗那尔的法官曾有谒见裕诺思的一次机缘,他所期望见到的是"一位无须髯的具有沙漠中突厥人的仪容的人",但实际上却见到了"一位蓄有全部塔吉克式蓬须的、仪容十分优雅的人,其言语举止之高雅,即便在塔吉克人之中也是罕见的".
像如此的一表人物,实在不该命运错定到游牧人那里.
他终生都在设计一个定居之处,并且还说服他的一部分人民来跟他学样.
根据穆哈马德·黑达尔的记载,他的某些举止行径说明他是半宗教的,因为他是深信他的人民"除非采取定居的生活",那就很难说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回教徒.
所有他的这些努力,结果都是徒然的.
因为对于一个蒙古人来说,要他定居下来过城镇生活,比要他蹲监牢还痛苦.
这位汗王曾经不止一次离开城镇到草原上去,这样庶几乎不被他的人民所摒弃.
上文已经提过,在1472年,七河地区一度被喀尔梅克人的军事首顿阿玛三吉·台吉所侵略.
此人是由本国的内讧中被赶出来的.
裕诺思在伊犁河岸上被这支军队打败了,他逃往锡尔河地区过了冬.
在这里,他把乌兹别克汗王布鲁赤·奥格兰打败.
但到第二年春天,他又做了塔什干总督的俘虏.
一年过后,总督被杀,裕诺思重获自由,被送返莫卧里斯坦,那时候入侵的喀尔梅克人已经撤走了.
远在1469年阿布·赛以德死之前,裕诺思就想侵犯帖木儿汗国旧日的领地,并且妄想占领大宛.
后来,他又企图插手到阿布·赛以德的两个儿子———阿赫麻德·米尔札和奥玛尔·沙以德之间的火并中间去,他捞到的油水是1485年兼并到塔什干,1492年兼并到赛蓝.
这位汗王对于城市生活的爱好竟如此强烈,他一直住在玛瓦朗那尔地区的城镇之中,甚至他的领民中的绝大多数都离开了他,并且宣布拥戴他的在草原长大的次子阿赫麻德.
在东土耳其斯坦,蒙古王公巴刻尔建立一个独立王国,裕诺思多次东·925·七河史扰,他都能够抵挡得住.
裕诺思在1487年患中风病死了.
他的长子马赫穆德(生于回历868/耶历1463~1464年)继位为玛瓦朗那尔西部的统治者和全邦名义上的宗主.
此人跟他父亲一样是一个文人,还会做诗,不过仅仅通晓一点突厥语中的韵律,诗做得不怎么好.
史家巴布尔盛赞他的各种优点,但也承认他毫无军事才能.
对于治国安民,他也似乎毫无禀赋.
马赫穆德一直停在玛瓦朗那尔,千方百计想扩张他的领土.
开始还有些成绩,到1500年就出现了乌兹别克的汗王、阿布哈尔的孙子穆哈马德·西巴尼的快速兴起.
根据穆哈马德·黑达尔的记载,马赫穆德汗开始是支持西巴尼的,甚至不惜在1488年将土耳其斯坦地面割让给他,这一来却伤了他跟哈萨克人中间的关系.
1500年,他帮助西巴尼占领了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但他的这位新交的朋友却马上反戈一击,迫使他不得不向他的老弟求援.
他的兄弟阿赫买德(生于回历870/耶历1465~1466年)却根本不像他.
他的侄子巴图尔将他描述作草原上的真正男儿,一个体力极强的人,一个坚强英勇的战士.
他平生只爱刀剑这一桩武器.
他常穿蒙古衣装,他的武器和马的装饰纯粹按照蒙古习俗.
阿赫买德在两场战役中击败了喀尔梅克人的领袖也先台吉,而他给喀尔梅克人留下的恐怖印象如此之深,从此喀尔梅克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阿剌察",意为"杀人魔王".
他征讨过那些叛逆的王公,征讨过背叛了他的哥哥并将他哥哥在两场战役中击败了的哈萨克人.
他唯一的不顺利是他企图征服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而未能得逞.
阿赫买德响应他哥哥的求援,将19岁的儿子曼须留在莫卧里斯坦,带领另外两个儿子到塔什干去.
1503年乌兹别克汗王西尼亚突然进袭,并且将两个汗王一齐俘虏去了,但西巴尼将他们俩放了回去,却从马赫穆德手里夺到了塔什干和赛蓝两地.
马赫·03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穆德和阿赫买德兄弟二人在阿克苏过了冬,阿赫买德就中风死去了.
马赫穆德将阿克苏和莫卧里斯坦的东部地留给了他的两个侄子,自己退居吉蒂干.
两个侄子之一的曼须汗就一直呆在阿克苏,另外一个哈犁儿汗又回到七河地区,在那里他成了吉尔吉斯(这才是真正的吉尔吉斯,俄国革命前把这些人叫"黑(哈喇)吉尔吉斯")部的首领.
这可能是历史上提到吉尔吉斯(即"哈喇吉尔吉斯")人生活在他们今日生活的土地上的最早记录.
虽然我们也掌握一些材料,足以说明,早在10世纪以前,部分吉尔吉斯人已经进驻到这一地区中来了.
史家穆哈马德·黑达儿说,在吉尔吉斯人和蒙古人之间并看不出任何人种上的差距.
他的看法是吉尔吉斯人不过是从蒙古整体上游离出去的一个分支.
他对吉尔吉斯人与蒙古人之间互相仇视的解释,是由于蒙古人已经皈依了回教,而吉尔吉斯人则一直是不信教的.
阿赫买德的另一个儿子叫赛以德,当初被父亲留在玛瓦朗那尔,后来从乌兹别克人手里逃出来,和哈犁儿会合.
他经过吉蒂干时和他伯父马赫穆德同住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对他伯父所行的恶政深抱反感,就又逃到他兄弟这里来了.
赛以德和哈犁儿一同住了四年,在此期间,他们对伯父马赫穆德采取公开的敌对态度.
为了调解这场不和,曼须从蒙忽里斯坦赶来,在伯侄之间安排了一次会议,但会后,内讧再次爆发.
马赫穆德所遭受到的政敌的压力太大了,他只好"一面倒",重新返回玛瓦朗那尔去投靠西巴尼.
1508年西巴尼下令将马赫穆德和他的儿子们一齐在锡尔河岸上处死了.
在这件事情之后,曼须对他的两个弟兄开启战端,并在阿尔玛·阿达(今日之楚尔尼)地方将他们击溃了.
哈犁儿逃往大宛,在那里被乌兹别克人的总督加尼伯杀掉了.
赛以德在纳林河附近的森林里渡过了几个月的时光.
这一举措丝毫也不值得奇异,因为按照一个蒙古人的观念,一个勇敢的战士在青·135·七河史年时期就应该让他到大山野林中去漫游,到距离有居民的地方一两个月旅程的地方去,靠打猎为生,并随手打了野兽随手剥皮穿在身上.
被赛以德所选择的这片地方刚刚遭受过从喀什噶尔的阿卜·巴克尔那里派遣的侵略部队的严重糟践.
后来在部下的怂恿下,违反着他本人的意志,他到了大宛,到达时间恰好是当马赫穆德死过两个月之后.
哈犁尔死前一个月的时候,他也遭到了监禁,只是后来逃出来了,平安到达卡布尔,在同年(1508)的年尾他充当了巴布尔的部属.
从喀什来的阿卜·巴布尔的部队,在王公瓦利的指挥下,一路顺利,进入七河,迫使曼须汗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乡邦,带着一批吉尔吉斯人同他自己一起,到喀喇沙尔去.
这批人的绝大多数都被残杀了,只有部分人后来得到阿卜·巴克尔的准许,回到伊塞克湖的南岸上继续过着游牧生活.
七河北部由哈萨克的汗王迦新统治着,此人是在(回历)924/(耶历)1528年死去的.
他的冬季大帐扎在喀喇答尔.
约在1510年之际,他击败了乌兹别克汗王西巴尼.
在1512年,他攻占了怛罗斯和赛蓝,连塔什干附近一带也遭到了他的蹂躏.
史家穆哈马德·黑达尔估计当时哈萨克人的人数为100万.
根据史家巴布尔的记载,迦新有军队30万.
1513年秋天,在楚河岸上召开了迦新汗与赛以德之间的会谈,赛以德是以巴布尔的代表身份出席的,迦新汗年逾65岁,隆重地接待了赛以德,使赛以德至死犹然追忆他同草原头领在大帐中的这次会见.
1514年,赛以德脱离了巴布尔,决心去占领喀什(疏勒).
他从七河出发,显然是通过吐鲁噶特隘口,只带着4700人就占领了那一地区,并且公开与称霸的阿卜·巴克尔处在敌对地位.
不拘他在这场冒险事业中有着难以置信的惊险之处,他终于是获致了全部的胜利.
他对喀什和叶尔羌的征服给东土耳其斯坦带来了和平的局势.
1516年,在阿尔巴(此地位于阿克苏与库车之·23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间),赛以德与曼须汗之间终于取得了妥协.
曼须继续统治吐鲁番和喀什,但将对东土耳其斯坦全境的宗主权让出来.
他们的兄弟之一叶密尔·火者,分到了北吐鲁番和阿克苏.
第三个兄弟巴巴查克琐儿檀分到了巴希和库车.
在这样一种局面下,东自哈密(属中国),西至安集延(在大宛境内),这中间的贸易关系得以保证平安,对于商人不予征敛.
赛以德既得喀什,又复企图进取七河南部.
在赛以德与阿卜·巴克尔对战的时候,吉尔吉斯汗王穆哈马德是出了很大一把力气的,这次仍然身先士卒,为赛以德充当前驱.
赛以德在会见曼须之前由于饮宴过度而身体违和,按照医生劝告,在莫卧里斯坦地面上度夏.
1516年入秋之后,他率师开入七河,准备对大宛地区中的乌兹别克人展开战争.
在卡蒂尔湖的岸边,他遇上了他的弟兄巴巴查克.
在阿尔巴河谷地带,这些弟兄们除却曼须一人之外,统统聚齐了,就发动了一场规模巨大的狩猎,整个冬天他们简直是处于无休止的饮宴之中.
原来进行征战的企图,赛以德似乎早已置诸脑后了.
与此同时,穆哈马德正带领吉尔吉斯人继续侵扰突厥地面、塔什干和赛蓝.
穆哈马德把突厥地面的统治者、西巴尼的堂兄弟阿布杜勒抓去关了起来,后来却又备礼释放了他.
这件小事引发了赛以德与穆哈马德之间的战争,虽然史家穆哈马德·哈达尔在它处曾经主张这次战争的开衅是赛以德遣责吉尔吉斯汗王作践了回回们的耕地,他是以回回的保护者自居的.
1517年,赛以德率师从喀什出发,而叶密尔·火者则从阿克苏出发,通过萨里·阿特·阿虎儿隘口(意为"黄马槽").
两支部队在卡菲尔·雅里地方会师,然后,赛以德沿着巴尔斯坤河谷向下游开进,叶密尔·火者则沿着厥蒂河谷向下游开进.
这时,穆哈马德的大帐正扎在巴尔斯坤河口.
他的部下出卖了他,他就被俘虏到东土耳其斯坦去了.
吉尔吉斯人的马群、驼群、羊群全成了赛以德军士们的胜利·335·七河史品.
被俘的吉尔吉斯人,则全部释放回去.
是年冬初,赛以德汗胜利地返回喀什.
1522年,赛以德又发动了一场新的征讨.
其发动的原因,史家穆哈马德·黑达尔仍然归之于汗王想要再一次阻止吉尔吉斯人对回民农田的破坏.
但就在这一股口风里,他倒也阐明了征讨的真正动因:东土耳其斯坦的草地已经不够养活蒙古人的牛群和羊群了.
赛以德汗的13岁的儿子拉式特被任命为全军统帅.
原来穆哈马德汗而今已经释放出来,继续统帅吉尔吉斯人,他陪同拉式特一齐出征.
为集中军权,蒙古人在阔赤噶尔建立了一座不再移动的老营大帐.
吉尔吉斯人的绝大多数都跟着穆哈马德过来了,虽然仍有一小部分逃到辽远的地方去.
到冬天,赛以德本人也亲自到阔赤噶尔的老营大帐中来,吩咐拉式特和穆哈马德二人到莫卧里斯坦的辽远边区去进一步搜寻吉尔吉斯人的孑余.
从此以后,赛以德一年必来老营大帐一次,作短期居停,借以提高他儿子拉式特的威信.
其中一次在1524年,他接见了原哈萨克国王迦新的侄子、他的第二次的继承人、七河北部的统治者塔希尔汗.
塔希尔汗企图结好蒙古人,其目的是为了抵御其本部由于他的暴政而痛恨他的人民,也是为了抵御乌兹别克人和诺盖(曼纪特人).
蒙古人在其老营大帐中所给予他的接待,远远超出他的期望.
他将他的妹子许配拉式特为妻.
投降过来的穆哈马德依然被认为要耍弄阴谋诡计,跟乌兹别克人有私通,因此他被送回到喀什去,在那里他一直活到赛以德死后.
在邦国之中保持统治秩序一事,已经交给了史学家穆哈马德·黑达尔,但他承认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绝大多数吉尔吉斯人已经转向于塔希尔了.
到1525年夏末,赛以德汗正在伊塞克湖的附近,突闻喀尔梅克人已经进军到莫卧里斯坦的边境上了.
稍早些时候,在1523~1524年的冬季,拉式特曾经带兵出征过喀尔梅克人,成绩不坏,博得过"噶济"("征服异教徒·43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勇土")的称号.
赛以德从伊塞克湖边半岛上的住处出发,去打喀尔梅克人,跑十程路到达了喀碧喀喇尔.
在这里,他收到了塔什干汗王苏缘住死去的消息.
这种事很容易引发与乌兹别克人中间的新的战争,所以赛以德汗立刻又退师,回到伊塞克湖去了,穿过阔奴儿·鄂连,他进占了大宛,但觉察到沾不了多少油水,他就又撤回莫卧里斯坦去了.
他在乌特禄克地方探视了一下家属,就又返回了喀什.
第二年冬季,塔希尔在阔赤噶尔附近扎了大寨,立刻就有一半的吉尔吉斯人前来投靠他.
拉式特被迫后撤到阿巴什,1526年初,他父亲赛以德汗亲自到这地方来跟他会面.
哈萨克人开过七河省的全境,竟丝毫未引起反抗,一直进达噶什和昆该.
在阔赤噶尔和准哈尔一带越冬,未曾来得及投靠塔希尔的,全部被蒙古人截留在阿巴什了.
原裕诺思汗王的女儿,她是塔希尔的继母,正居住在喀什,被派去跟塔希尔谈判,但这次出使的结果如何则不明.
这时赛以德汗正住在阿克塞,听到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中间发生了纠纷,他就立刻出兵去征讨他们.
军队开到阿克库雅什,又开到阿里什拉尔.
蒙古军队继续向前开进,就遇到了被吉尔吉斯人打败了的库车城的巴巴查克汗王的军士们的尸体.
也许这番景象使蒙古人感受太深了吧,他们决定撤离七河之地,仅仅抢去十万只羊就心满意足了.
这场战役被取名叫"羊战"("阔以·车里奇").
1527年早春时候,塔希尔到达阿巴什,将蒙古人给残留下来的一批吉尔吉斯人及其马群领走了.
一从蒙古人撤离七河之后,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两族间的友好和睦是短命的.
自从1526年,已经有一批哈萨克人由于塔希尔杀了他自己的兄弟阿布德·阿尔·迦新而开始背离他,但当时吉尔吉斯人则一直忠诚拥戴他.
到1529年,又有大约两万到三万哈萨克人重新回到塔希尔这边来.
他死去的年月日是缺乏记载的.
根据穆哈马德的记述,他死在衰败冷落的·535·七河史情况之中.
自他死后,再没有任何一个汗王能够像他这样在全哈萨克人中树立威信,虽然黑达尔说,塔希尔的弟兄白衣大士担任了他的继位者.
蒙古人在赛以德的儿子拉式特继位(1533~1570)之后不久,就在七河地区重新建立了权力.
拉式特跟玛瓦朗那尔地区的乌兹别克人结了联盟,以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
这时乌兹别克正为了塔什干的争夺与哈萨克人交战.
哈萨克人的西北方也受到诺该人(曼纪特人)的侵扰.
在(回历)944/(耶历)1537~1538年,拉式特对哈萨克人进行了一场粉碎性的战役.
在这场战役里,塔希尔的兄弟托干汗以及37个回回琐儿檀统统被杀掉了.
在辽远的地区里,人们谣传说,哈萨克人统统被灭绝了.
拉式特模仿他父亲的行径,把自己的儿子阿布德·阿尔·拉蒂甫留在七河地区.
蒙古人一直跟乌兹别克人保持亲密的结盟关系,在(回历)978/(耶历)1570~1571年,拉式特死了,由他的儿子阿布德·阿尔·拉蒂甫继位.
拉蒂甫活了29岁,死在一场(按:万历十六年)与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的汗王迦新汗的儿子哈克·拿匝的战役里.
根据詹金逊①的报告,到1588年,哈萨克人的势力依然威胁着喀什.
这两族人断绝了一切通往中国和通往西亚的商路.
(八)喀尔梅克(准噶尔)简史有关16世纪后半、蒙古占领军最终撤走以后七河地区的情况,史料反映很少.
虽然新近发现在(回历)990/(耶历)1582年用土耳其文写的一部颇引人兴致的资料,其唯一的原件现藏荷·63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①詹金逊,1558~1559年间受俄国沙皇伊凡暴君的支持,曾到基瓦和布哈拉一带访问,他的身份是莫斯科公司的总经理.
兰来敦大学图书馆中,迄今尚未经认真的研究.
作者塞菲说,当时喀尔梅克人一直在中亚开疆拓土.
他把他们的首脑称作阿勒坦汗,这也许就是那个土默特部的强有力的统治者,他征服了额鲁特(瓦剌)部,并且在土耳其斯坦东部建立了一个大国.
哈萨克汗策隈凯尔,此人是悉盖的儿子塔希尔的侄子,他把喀尔梅克人的国土蹂躏了.
这就引起异教徒们侵入了哈萨克的地面,同样也进行了抢掠.
策隈凯尔逃往塔什干去,在那里努莱兹仍然居在汗位上(1556),策隈凯尔要求和他联军对敌,但努莱兹·阿赫马德回复他说,像他们这样的国王,就是有十个也休想和喀尔梅克人相角逐.
这份资料的原作者进一步对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进行了一段简要的描述.
他写道:"吉尔吉斯人与蒙古人之间,有着亲戚关系.
他们没有国王,只有'伯克'们,土话叫'喀什噶'.
吉尔吉斯人既非回教徒,亦非异教徒.
他们居住深山之中,各处有隘口与外界相通.
不管哪国国王带兵来攻打他们,他们就把家眷送进山的最深处,然后四面把住隘口,使外力无法侵入.
他们使用一种魔术的石头,土话叫'雅达'、可以呼风唤雨,可以降雪,叫敌人的兵卒手脚僵直①.
于是他们发动进攻,打败敌人,他们的风俗不埋葬死者,而将棺木抬到树木的高枝上,使骨骸腐朽并且散落.
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是邻居.
哈萨克人约有20万户.
他们是回教徒,并且遵循着伊玛姆·阿匝姆(阿布·哈里发)派的礼仪.
他们有着大量的羊群和驼群.
他们住在车上.
他们的衣服用羊毛做成,毛纤维染成各种花色,织成像缎子一样漂亮的毛呢.
这些衣物运到布拉哈去发售,价钱和缎子一样,其美丽和精致亦不亚于缎子.
雨衣也同样用羊毛做成.
这种成品完全可以防·735·七河史①这种魔术石头,中国文献中也有记载,说蒙古人中有这种东西,叫"答"或"札达",见元陶宗仪《辍耕录》和明金幼孜《北征录》.
———中译者.
水.
其质地之所以如此之好,据说是由于羊群吃了一种香草,该草的质地就是这样地好.
"1594年,策隈凯尔派遣使臣到莫斯科,要求和沙皇费约多尔结盟.
在遣使的卷宗里,他自称"哈萨克和喀尔梅克的王",据此可以推断,某些喀尔梅克部落曾经降服于他.
1598年,在他临死的这一年,策隈凯尔占领了塔什干和雅西,这两座城直到1723年一直保持在哈萨克人的统治之下.
根据隈利亚·敏诺甫———捷尔诺夫的记载,哈萨克人分为三部怕与此事有关.
在17世纪,雅西和塔什干一直是哈萨克人的两个中心,但也正在这同一时候,他们被喀尔梅克人逐渐逐出了七河之地.
在17世纪的开始,喀尔梅克人占领了花剌子模,甚至抵达了伏尔加河河岸.
与此同时,戈罗斯的汗王哈喇虎拉,企图尽力将额鲁特(瓦剌)旧部重新团结起来.
在他临终之前,他终于排除了若干封建王公("台吉")的顽固抵制,达成目的.
1634年,他的儿子巴图儿拥有了"浑台吉"的称号.
就是在此人手里,额鲁特(瓦剌)诸部,或者叫准噶尔人,才获得了接近于统一的组织.
1610年,他在他的大帐(斡儿朵)中召开了库利尔台大会,甚至已经迁往俄国境内去的喀尔梅克人的首脑都来与会了.
就是在这次库利尔台大会上,著名的喀尔梅克人的《草原宪章》公布了.
"浑台吉"的牧地原本位于也儿的石河的上游,斋桑湖的北面.
巴图儿跟策隈凯尔的兄弟和继承人———哈萨克汗依悉姆不断地发动战争,并且取得不同程度的胜利.
1653年巴图儿之死,削弱了额鲁特联盟的统一.
俄文资料中记载由他的儿子辛格继位,但根据犃犕波兹德涅叶夫所说,"他不像他的父亲,从来也没有当过额鲁特联盟的宗主.
在巴图儿'浑台吉'死后约摸六七年的光景,他可能成了准噶尔诸部的统治者,但再没有超过过这种地位.
"另外几个王公像辛格一样地拥有"浑台吉"的称号.
巴图儿的长子撤辰则一直在北方也儿·83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的石河一带经营游牧的生活.
1671年辛格被害.
他的弟兄噶尔丹·博硕克图自西藏回来,立即对他的另一个弟兄撤辰展开敌对形势.
在1676年,撤辰汗在塔尔琪隘口和赛蓝湖的附近被击败了,不得不向噶尔丹投降.
噶尔丹也像他的前辈几代的汗王一样,对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展开战争.
在1681和1683年,他征讨赛蓝湖地带.
在1682、1684和1685年,他征讨吉尔吉斯人和大宛地区.
1684年,赛蓝城被攻下了,他的部将罗布丹将这座城毁掉.
从此以后,喀尔梅克人在七河的领土上就一直没有经历过战争,他们跟哈萨克人、蒙古人、中国人之间的无数战役,都与七河无关.
噶尔丹显然就是喀尔梅克人中第一个将大帐经常扎在伊犁河川中的汗王.
到冬天,有时他也会到也儿的石河边去度过.
也许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现今的伊犁区和库尔·喀喇·乌苏区就成了"浑台吉"的私人领地.
根据翁阔夫斯基的记述,在18世纪,布鲁特人(亦即吉尔吉斯人)是在伊塞克湖一带过着游牧生活的唯一的一种突厥人了.
噶尔丹一心想要统一他的国家,他就处死了几个亲属,只有他的侄子策妄·罗布丹于1678年逃避到吐鲁番去了.
1688年,当噶尔丹远徙外蒙古的时候,策妄·罗布丹在当年或者次年返回故土.
他先在保罗托尔居住下来,慢慢扩张他的势力遍及全境.
噶尔丹再也没有回来过,因为他在蒙古境的军事挫败竟如此严重,1697年他自杀了.
噶尔丹死后策妄·罗布丹成了唯一的统治者.
像他叔父当年在位的时候一样,他也成为中国人的劲敌.
1714年之前,一直和中国在表面上保持和平.
到1714年,策妄·罗布丹就突然袭取哈密.
在同一年份,康熙大帝发布了一通上谕,在谕文中他列举了策妄·罗布丹的历次侵犯,号召将他夺走的所有准部王公们的领地和权利归还他们.
为了达成这一结果,他答应召开一次王公会·935·七河史议,清朝将派代表与会.
有关其他事项,康熙大帝坚持阿拉克(阿拉图)的牧地必须归还给辉特部,而给"浑台吉"本人仅仅分配了也儿的石河的一小片地.
策妄·罗布丹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一通谕令,于是乎战衅开启了.
中国人很了解喀尔梅克汗国国内的弱点之所在,深知他们经常受到哈萨克人和布鲁特人(吉尔吉斯人)的威胁,因此清朝的最强大兵力就偏偏使用到与哈、布两族打界的地方去.
中国钦差们的奏折中汇报说,大量的喀尔梅克人,由于害怕中国人的进攻,正沿着伊犁川向西奔逃.
俄国政府利用喀尔梅克人的危难,企图把他们拉到与俄国联盟的这边来.
这样的一种意图,由一个哥萨克头目伊凡·切列多夫在1719年的访问中传给了喀尔梅克人.
稍早一点,在1717年,托钵族贵人隈尔扬诺夫在哈几尔河岸的穆扎特地方向策妄·罗布丹致敬,次年当"浑台吉"的大帐扎到通常的越冬地点、塔尔奇山脚下的科尔科斯附近的时候,他就告辞了.
从翁阔夫斯基上尉的出使中,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情节.
1722年11月,这个军官到达了"浑台吉"扎在伊犁河南岸上的大帐,此地东距卡伦河仅仅数哩之遥.
1723年9月以前,他一直停留在喀尔梅克人统治者的朝廷上,陪伴他沿着图普河和贾噶兰河从一处扎营地到另一处扎营地.
这个使节并没有在政治上获致什么成果,特别是1722年康熙大帝的逝世更松弛了来自中国的威胁.
除此之外,1723年喀尔梅克人对哈萨克人作战中打了一个大胜仗,占领了赛蓝、塔什干和雅西.
根据翁阔夫斯基的报告,喀尔梅克人能征集十万兵.
"浑台吉"在人民中间颇富声誉,所以他根本不去咨询各族酋长———"宰桑"们.
"浑台吉"的堂兄弟策零·顿杜是一名大"宰桑",他的帐扎在莱普撒河和喀拉塔尔河的岸上.
约摸30年以前,喀尔梅克人根本不经营农业,但是到翁阔夫斯基来访的当时,不仅俘虏来的布哈拉人(又叫"萨尔特"),连很多喀尔梅克人都在耕种·04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土地,种植面积不断扩大.
萨尔特人在科尔科斯山口上有一座自己的小城镇.
喀尔梅克人和俄国人、中国人(指和平时期)、唐古特人以及印度人、玛瓦朗那尔地区的人,都有贸易往来.
在1715~1716年之际的冬季,有一支派遣到也儿的石河流域来的布西霍尔兹探险队,其中一名随队担任护卫的军曹叫做勒拿的瑞典人,被他们喀尔梅克人俘虏了,此人在军事和文化上帮了喀尔梅克人很大的忙.
勒拿停留在喀尔梅克人中间,直到1733年才离去,他教给喀尔梅克人放炮的技术,以及其它工艺,甚至还开设了一座印刷厂.
他回国之后绘制了一幅准噶尔地图,在其中详细地记录了游牧人的每一处设帐地址.
这些地址绝大多数设在山脚下,河的上流头.
在七河地区中,其建帐的地点是:(一)沿着阿拉图,以及所有流向巴尔喀什湖去的河流的上游;(二)在阿尔丁·叶密尔和郭宾之间,伊犁河的北岸上,从科格达到科格台列之间;(三)沿着凯根河的北岸,从卡伦河向东,沿着凯特曼山系的北坡上;(四)沿着奇里河的上游,以及它的支流等处;(五)沿着图普河的西岸和伊塞克湖的南沿;再沿着湖的西角,到达它的北岸,地当郭苏河和阿克苏河之间;(六)沿着大凯宾河谷,以及所有流向楚河去的小河沿岸,直到喀喇噶达.
勒拿把"浑台吉"的主帐绘制在塔尔奇隘口的东南,在当代固尔札的附近.
策妄·罗布丹死后,由他的儿子噶尔丹·策零(1727~1745)继位.
此人继续与中国交战,直到1732年和约订立后,他把几乎一半领土丧失了.
向西,他对哈萨克人成功地扩张势力,虽然这些哈萨克人在名份上早已被承认是俄国子民了.
为了料理哈萨克人的有关事务,俄国派遣过多次使节到噶尔丹·策零那里.
其中之一是分队长乌格吕摩夫(1732~1733),曾经陪伴噶尔丹·策零到处巡营看帐.
四五月份,他们沿着科齐格尔山顺伊犁河水流而下;五月末和整个夏天,他们沿着铁密黎克、凯金、喀尔喀·145·七河史拉、铁开诸山放牧;九月到翌年三月末,又沿着伊犁河川,"先顺流而下,然后逆流而上,再到科齐格尔,在这里按照他的习惯,要一直呆到五月份.
"噶尔丹死后,由他的儿子策妄·达尔济(1745~1750)继位,他被他的弟兄喇嘛·达尔济杀害了.
在此后的内乱之中,噶尔丹·策零的侄子阿睦尔撒纳升居高位.
他依靠了哈萨克人的帮助,占领了叶密尔河和也儿的石河的上游,在1754年他对清朝屈服了,并且乞求他们的援助,以对付他的仇敌.
1755年,清朝派遣两路大军西征.
丝毫未经流血,清兵就征服了喀尔梅克汗国的全部.
同年,阿睦尔撒纳起兵叛清,结果失败了,逃往哈萨克部去了.
1757年的一个极短的时期内,他又出现在伊犁河上,但由于哈萨克汗阿勃莱向清朝告密,他又不得不逃走了.
他最后只好逃亡俄境,数年之后患天花而死.
像这样地,中亚地区中最后的一个游牧汗国灭亡了.
1758年,清朝又一次派遣大军入境对喀尔梅克人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大屠杀.
在准噶尔汗国覆亡之后,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重返七河地区.
在相当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们被看作是大清国的子民.
当时,中国设防的国境线,粗略地与今日中俄的边界线相当.
而直到俄国在七河地区建立起主权之后,哥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这才享有实效上的自主.
·24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出版后记赵俪生先生,本名,以字行,1917年旧历4月25日出生于山东省安丘县,我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
少年时代,他就受五四后社会新思潮的影响,不满贫富、贵贱差别很大的社会,组织进步社团,创办文艺副刊.
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后,与校内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人过从颇多,思想激进,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曾任校文学会主席和《清华周刊》编辑,课余致力于翻译介绍俄苏文学和进行进步文学作品创作;"一二·九"学生运动中,是自始至终积极参加的一员,在大游行中,担任联络、执掌大旗等工作,堪称是打先锋的人物.
"七·七"事变爆发后,他毅然投笔从戎,投身抗日游击战争,曾担任由共产党人薄一波等组织领导的山西新军的连指导员、营教导员,与日本侵略者做殊死的斗争.
同时撰写报告文学和小说,向大后方报导抗日前线消息.
两年后因病离开部队,到陕西关中任中学教师,同时受中共地下党组织委托,从事秘密工作.
其间,赵俪生先生对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立志要为当代的革命者和爱国者青史留名.
他撰写的研究清初顾炎武与山陕学者秘密抗清活动事迹的论文,受到胡适先生赏识,推荐发表于1946年《大公报·文史周刊》.
1947年经傅斯年推荐,赵俪生先生受聘为河南大学副教授,在学术上受到嵇文甫先生的影响.
次年,随解放军从新解放的开封城撤出,分配到华北大学第四部任研究员,向艾思奇、何干之等同志求教,相互切磋学问,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迅速提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先后在济南市人民政府、中国科学院编译局任职,曾与叶丁易共同负责合编《光明日报》的《学术》副刊.
继而任东北师范大学、山东大学教授,1958年调任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1991年离休.
1949年10月,赵俪生先生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论中国新史学的建设问题》,提出马列主义原理与中国具体史料的结合,是中国新史学建设的必由之路.
怀着建设新史学的宏伟抱负,赵先生几十年来始终站在学术前沿,奋力耕耘,取得蜚声中外的成绩,出版著作16部,发表论文200余篇.
从1953年起,赵先生与夫人高昭一联袂从事中国农民战争史的研究,次年就出版了新中国第一部研究农民战争史的专著.
以后又发表了一系列论文.
形成了四个互相关联、富有新意的完整理论体系,是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的开拓者.
从探索亚细亚生产方式在中国历史上的表现入手,赵先生对中国土地制度史进行了全面独到的研究,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论文,出版了《中国土地制度史》的专著,自成一家.
在思想文化史的研究上,赵先生由明清思想史入手,晚年专攻先秦文化,探讨中国文化的源头,在个案研究(如顾炎武研究)和理论认识方面都堪称典范,很有影响.
在古史分期问题上,赵先生认为,西周是奴隶社会的低级阶段,两汉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
在20世纪中叶迄今的中国学术界,赵俪生先生是一位风格独特、富于个性的学者.
他以理论思维见长,论著选题前沿,见解独到,寓有深刻的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文采飞动,极富表现力.
他坚信理论对史学的指导作用,一贯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历史工作的有机结合,反对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
他认为学者应有较为宽广的知识面,成为综合性、贯通性的学者,在较宽广的领域内进行多方面的研究.
·445·赵俪生文集第六卷赵俪生先生在国内几所著名大学执教半个多世纪,开设过中国通史、中国农民战争史、中国土地制度史、明清思想史、史学概论等许多课程,对课堂教学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出色的讲课艺术,为国家培养出大批高水平的人才.
他重视教学与科研相长,重视对中青年教师的培养、提携,引导他们从教学需要进行科研,以科研成果促进教学质量的提高.
在山东大学他就是著名的历史系"八大教授"之一,后来更为兰州大学历史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一位名人就是一部他那个时代的历史.
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波涛汹涌,政治巨变的时代.
赵俪生先生在激流中与共产党人并肩搏斗过,由于他坚持追求真理,敢于坚持己见,而屡历坎坷,但他对此无怨无悔.
20世纪的中国史学,是马克思主义史学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时期,赵俪生先生的学术生涯证明,他无愧于一位具有独立学术品格、建树颇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
赵俪生先生丰富的人生经历,是20世纪中后期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他的学术生涯是中国20世纪史学史的一个缩影.
我们编辑出版《赵俪生文集》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给我们尊敬的赵俪生先生毕生的创作和学术做总结,更是为了保存20世纪中国历史和史学的这一份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
本《文集》共六卷,基本上囊括了赵俪生先生从20世纪30年代到90年代末的主要著作,除少部分文字是本《文集》第一次发表外,大部分曾在各出版社和学术杂志上刊布过.
第一卷是关于史学理论与史学方法、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的著述;第二卷是关于中国土地制度史和古代史研究的著述;第三卷是关于顾炎武研究的著述;第四卷是关于中国思想文化史、西北地方史的著述和其它学术文章;第五卷是作者的自传、自述、杂诗,序跋评论和师友回忆;第六卷是文艺创作和翻译作品.
由于这些文章和著作是先生在近70年中陆续写成的,思想和体例难免留有时代·545·出版后记的痕迹.
在编辑《文集》的过程中,我们只核对了引文,统一了格式,对原稿或印刷的个别错误进行了订正,对个别字词予以规范;而对作品的文字和思想则一律未动,以保留历史原貌.
本《文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始终得到兰州大学党政领导的高度关怀和重视,将其列入学校学术精品出版计划,学校"211工程"办公室拨出专款支持其出版.
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将本《文集》列为国家"十五"出版规划重点项目.
我校科研处、历史系和兰大出版社的负责同志热情关注、积极参与了《文集》的策划和出版工作.
在赵俪生先生的首肯、指导下,历史系汪受宽、王劲两位教授整理、编选了先生的绝大部分文稿,并与刘永明同志一起担任文集的责任编辑,他们在编校工作中认真负责、尽心尽力,付出了大量艰辛的劳动.
陈大羽、朱乃正两位著名书画家应邀为文集题签,美编张友乾同志在文集的封面与装帧设计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承印文集的兰州奥林印刷有限责任公司也在制版、印刷、装订等各个环节上严格把关,确保质量.
经过大家两年多的努力,六卷本的《赵俪生文集》终于得以呈献给读者,我们感到无比欣慰,再次向赵俪生先生表示由衷的敬意,谨以此书作为先生八六华诞的献礼!
我们也向学校和有关处、系领导及一切关心、帮助、参与文集出版工作的老师、朋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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