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沙滩捡12块石头价值近百万

沙滩捡12块石头价值近百万  时间:2021-03-17  阅读:()
目录色情一头宠猿的遐思两碎片:星期六和星期天,三月,199-既仙即死床笫之间一来一去心理之城床笫之间是荒原(代跋)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床笫之间/(英)麦克尤恩(McEwan,I.
)著;周丽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2(麦克尤恩作品)书名原文:InBetweentheSheetsISBN978-7-5327-5182-2Ⅰ.
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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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①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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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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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①短篇小说—作品集—英国—现代Ⅳ.
①I561.
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0)第161679号IanMcEwanInBetweentheSheetsCopyright1978byIanMcEwanThiseditionarrangedwithROGERS,COLERIDGE&WHITELTDThroughBigAppleTuttle-MoriAgency,Inc.
,Labuan,Malaysia.
SimplifiedChineseeditioncopyright2010SHANGHAITRANSLATIONPUBLISHINGHOUSE(STPH)Allrightsreserved.
图字:09-2008-534号床笫之间InBetweentheSheets伊恩·麦克尤恩著周丽华译责任编辑冯涛装帧设计张志全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译文出版社出版、发行网址: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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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200001上海福建中路193号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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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全国新华书店经销上海书刊印刷有限公司印刷开本787*10921/32印张7插页5字数75,0002010年12月第1版2010年12月第1次印刷印数:00,001-10,000册ISBN978-7-5327-5182-2/I·2954定价:00.
00元本书版权归本社独家所有,未经本社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或复制如有质量问题,请与承印厂质量科联系,T:021-36162648色情奥博恩穿过索霍市场向布鲁尔街他哥哥的店里走去.
一小堆顾客在里面翻动杂志,哈罗德站在角落里高出地面的台子上,透过圆卵石般的厚镜片望着他们.
哈罗德身高不到五英尺,穿增高鞋.
在成为他的雇员前,奥博恩总是叫他小矮子.
他肘边的一个微型收音机播放着下午赛马会的实况,声音刺耳.
"哦,浪子弟弟……"哈罗德不无嘲弄地说,一双被镜片放大的眼睛随着每个辅音眨动.
他越过奥博恩的肩头望去.
"先生们,这些杂志全都是卖的.
"那些读者们不自在地动了动,像受到打扰的梦中人.
一个人把杂志放回去,然后走出了店门.
"你去哪里了"哈罗德压低声音问.
他从台子上走下来,穿上外套,瞪着奥博恩,等待一个回答.
小矮子.
奥博恩比他哥哥小十岁,他厌恶他和他的成功,但现在却奇怪地想得到他的嘉许.
"我有个约,不是吗"他安静地说,"我染上淋病了.
"哈罗德感到愉快了.
他伸出手来调侃似的捶了下奥博恩的肩.
"报应吧.
"说着咯咯怪笑了一声.
又一个顾客溜出了店门.
哈罗德在门道里喊道:"我五点钟回来.
"奥博恩笑着看他哥哥离开.
他把大拇指勾进牛仔裤里,逡巡着走向那一小堆人.
"先生们想要什么这些杂志都是卖的.
"他们立刻在他面前如鸟兽散,忽然间店里只剩下他一人.
一个五十来岁的丰满女人站在一块塑料浴帘前,赤裸着,只穿着短裤,戴有面罩,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手夹了一支闷燃的烟.
本月人妻.
"因为面罩和床上那块厚橡胶垫,"安多弗的约翰写道:"我们从未回头看.
"奥博恩玩了会收音机,然后又把它关掉.
他有节奏地翻动着杂志,停下来看读者来信.
童男一名,未割包皮,未有卫生措施,明年五月就四十有二,不敢褪开包皮,怕被看到的东西吓到.
我梦到过那些可怕的虫子.
奥博恩大笑着叉起两腿,他把杂志放回去,又抄起收音机,飞快地一开一关,放出一些意义不明的断裂音节.
他在店里走动,把架子上的杂志摆正.
他站到门边,望着被塑料斑马线的彩带分割的湿漉漉的街道发呆.
他一遍一遍地哼着一个循环往复的小调.
然后他回到哈罗德的台子上,打了两个电话,都是打去医院的,第一个找露西.
但德鲁护士长在病房里正忙,不能来接电话.
奥博恩留下一个口信说他今天晚上不能去看她了,明天会再打电话.
他拨了医院的总机,这次要找的是儿童病房的实习护士谢泼德.
"嗨,"保琳拿起电话时他说,"是我.
"接着伸了个懒腰,倚到墙上.
保琳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有次看一个讲杀虫剂灭蝴蝶的效果的片子时哭了起来.
她想用她的爱挽回奥博恩.
现在她笑了:"我早上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哥哥没跟你说吗""听着,我八点钟到你那里.
"奥博恩说着,把听筒放了回去.
哈罗德过了六点才回来.
奥博恩头枕在胳膊上,几乎睡着了.
店里没有顾客.
奥博恩只售出一本《美国婊子》.
"这些美国杂志,"哈罗德边说边倒空收银柜里的十五英镑和一把银币,"还不错.
"哈罗德穿了新茄克,奥博恩用手指赞赏地抚弄着.
"七十八镑.
"哈罗德说着,在鱼眼镜前挺了挺身子,眼镜闪了下光.
"不错,"奥博恩说.
"是他妈不错,"哈罗德说着开始关店门,"千万别太指望星期三.
"他伸手打开防盗报警器时,若有所思地说,"星期三是个傻逼天.
"现在奥博恩站在镜子前,察看嘴角一小道粉刺.
"你还真不是开玩笑.
"他附和道.
哈罗德的房子在邮政大楼脚下.
奥博恩租了他一个房间.
他们一起走着,一言不发.
哈罗德不时瞥瞥旁边幽暗的橱窗里自己和新茄克的影子.
小矮子.
奥博恩说,"冷是不"哈罗德没说什么.
几分钟后,他们走过一个酒馆,哈罗德推着奥博恩走进这个阴湿清冷的地方,说:"你惹上淋病了,我来请你喝一杯吧.
"酒馆老板听到这话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奥博恩.
他们每人喝了三杯威士忌,奥博恩为第四杯买单时,哈罗德说,"哦,对了,你正在搞的那两个护士中的一个打过电话过来.
"奥博恩点头,擦了下嘴唇.
停了一会哈罗德说:"你这方面很行啊……"奥博恩又点了点头.
"那是.
"哈罗德的茄克闪了闪.
他伸手拿酒杯时,它吱扭作响.
奥博恩不打算告诉他任何事情.
他双手啪地一合.
"那是.
"他重复道,越过哥哥的肩头瞪着空空的酒馆.
哈罗德又试探说:"她想知道你去哪里了……""我肯定她问的.
"奥博恩咕哝道,接着笑了.
保琳,矮而且少言,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被一道浓重的黑色刘海分割,眼睛很大,绿色的,目光警觉.
她的公寓小又潮湿,和一个从不在那里的秘书合住.
奥博恩十点以后才到.
微醉,需要洗个澡冲掉最近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那股淡淡的化脓气味.
她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看着他享受.
有一下她探身过来碰触他身体破水而出的部位.
奥博恩闭着眼睛,双手浮在体侧,四下里只有水箱里的咝咝声.
保琳悄悄地起身去卧室拿一条白毛巾,奥博恩没听见她走开又回来.
她再次坐下,一等可以,便迫不及待地揉搓起奥博恩潮湿平板的头发.
"吃的弄糟了.
"她不含怨意地说.
汗珠汇聚在他的眼角,眼泪般顺着鼻子淌下来.
保琳把手放在奥博恩戳出灰色水面的膝盖上.
蒸汽在冰冷的墙壁上变成水,没有意义的几分钟过去了.
"别介意,亲爱的.
"奥博恩说着,站了起来.
保琳出去买啤酒和披萨,奥博恩在她的小卧室里躺下来等.
十分钟过去了.
他匆匆察看了一下干净而肿胀的尿道,穿上衣服,在客厅里不安地走动.
保琳的那点藏书里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
没有杂志.
他进到厨房找喝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块烤煳的肉馅饼.
他把四周烧焦的部分剔掉,边吃边翻看一本图片日历,吃完才记起他是在等保琳.
他看了看表.
她出去快半小时了.
他飞快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弄翻在地.
在客厅里他停了一下,然后便决然走出公寓,顺手摔上前门.
他急急忙忙地下楼,担心现在会遇到她,因为他已决定走了.
但她就在那里,第二层楼梯的中间,有点气喘,怀里抱满瓶子和锡纸包.
"你去哪里了"奥博恩说.
保琳在离他几个台阶处站住,脸颇不自在地仰在她那些物什上面,眼白和锡纸在黑暗中格外分明.
"常去的地方关门了.
我得走上几里远……抱歉.
"他们站在那里.
奥博恩不饿.
他想走.
他把大拇指勾进牛仔裤腰,头向着看不见的天花板伸了伸,然后低头看向等待着的保琳.
终于他说:"哦,我正想走呢.
"保琳朝上走,一边推开他一边轻声说:"傻子.
"奥博恩转身跟随她,颇有些失望.
他倚在门道上,她扶正椅子.
奥博恩摇头示意他不想吃保琳正在摆盘的那些食物.
她给他倒了杯啤酒,又跪下来收拾地板上几星馅饼皮.
他们坐在客厅里.
奥博恩喝酒,保琳慢吞吞地吃,两个人都不说话.
奥博恩喝光啤酒,把手放到保琳膝上.
她没有转身.
他欢快地问:"你怎么了"她说:"没什么.
"因被触怒而兴奋的奥博恩凑得更近,手臂搭过来护拢她的肩膀.
"我们上床吧.
"保琳忽然站了起来走去卧室.
奥博恩坐着,双手交迭在脑后.
他听保琳脱衣服,又听见床的吱呀声.
他站起来,走进了卧室,仍然没有欲望.
保琳仰躺着,奥博恩迅速地脱掉衣服,在她身边躺下.
但她并没像往常那样唤他,也没动.
奥博恩抬臂想去摸她的肩,却只是让手重重地落在被子上.
他们仰面而卧,愈感寂静.
终于奥博恩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他一声咕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脸俯在她的上面.
她眼里盈满泪水,凝视着别处.
"出什么事了"他用一种妥协的唱歌似的调子问.
那双眼动了动,盯住了他的眼睛.
"是你.
"她简短地说.
奥博恩躺回他那一边.
过了一会儿语带威胁地说:"好,我知道了.
"然后站起来,立在她上面,跨过去走到房间另一边.
"好吧那么……"他说.
他把领带团成一团,寻找衬衫.
保琳背对着他.
但当他穿过客厅时,她表示反对的一声响似一声的嚎哭让他停下来转过身.
全身雪白,穿着一袭棉睡衣的她站在卧室门道里,在空中,在这个相连空间的弧线上的每一点,就好像特技摄影师的推进器,她在房间的那一边,也在他跟前,手咬指节,不停地摇头.
奥博恩笑着,双手抱住她的肩膀.
他心生原谅.
两个人紧抱着走回卧室.
奥博恩脱掉衣服,他们又躺下了.
奥博恩仰卧,保琳的头枕在他肩膀上.
奥博恩说:"我从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想法给予他深沉的安慰,他睡着了.
半小时后他醒了.
被一星期的十二小时轮班制耗尽精力的保琳也在他胳膊上酣睡.
他轻轻地摇她,"嘿,"说着用力摇起来.
她呼吸的节奏被打断了,开始动弹,他模仿着某部记不起来名字的电影,简洁地说,"嘿,我们还有事情没做呢……"哈罗德很兴奋.
奥博恩第二天近午时分回到店里,哈罗德拽住他的手臂,向空中挥舞一张纸.
他几乎是在叫喊:"我找到办法了.
我知道我该拿这个店怎么办了.
""哦,是吗.
"奥博恩闷闷地应道,并用手指揉眼睛,直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痒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痛.
哈罗德搓着两只粉红的小手,飞快地解释:"我准备全卖美国杂志.
今天早上我跟他们的代表在电话里谈过了.
他们半小时内就会来这里.
我要把那些尿他妈逼的玩意儿全都清掉.
我打算以一本4.
5镑的价格购入《佛罗伦萨之家》全系列.
"奥博恩穿过店堂走到摊着哈罗德夹克的椅子边.
他穿上它.
当然太小了.
"我想把这里改名为'泛大西洋书店'.
"哈罗德说.
奥博恩把夹克往椅子上一抛,但它滑到了地上,像一条充气塑料蛇一样瘪了下去.
哈罗德把它拣起来,不停地说下去.
"我如果做《佛罗伦萨》的专营店,就可以拿到特别的折扣,而且,"他呵呵一笑,"他们会为那个破霓虹灯牌付钱.
"奥博恩坐下来打断了他哥哥.
"你要抛售多少充气女模地下室里还有二十五个那样的笨玩意呢.
"哈罗德却在往两个杯子里倒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半小时之内就会过来.
"他一边重复一边递给奥博恩一杯.
"大生意啊.
"奥博恩说着呷了一口.
"我想让你今天下午开货车去趟诺伯里取下货,我想立刻开始.
"奥博恩拿着酒杯郁闷地坐着,他哥哥吹着口哨,在店里忙活.
一个男人走进来,买了本杂志.
"瞧,"那个顾客还在颗粒安全套前流连时,奥博恩酸溜溜地说:"他就买了英国的不是"那人羞愧地转身走了.
哈罗德走过来蹲在奥博恩的椅子边,用对一个婴儿解释性交的口气说:"我在做的是什么呢75分的40%.
30分.
他妈的30分.
在《佛罗伦萨之家》上我能赚4.
5英镑的50%.
而这,"他的手在奥博恩膝盖上轻轻一按,"就是我所说的生意.
"奥博恩把空酒杯在他哥哥眼前晃了晃,耐心地等他把它加满……小矮子.
《佛罗伦萨之家》的仓库是一个废弃的教堂,在诺伯里区布瑞克斯顿一边的一条狭窄的阶地巷.
奥博恩走进主廊道.
西首用石膏灰泥建了一个粗糙的办公室和等候室.
洗礼盆作了等候室的大烟缸.
一个染蓝色头发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办公室里打字.
奥博恩敲了敲滑道窗,她没理他,接着站起来把玻璃窗格滑到一边.
她接过他推过来的定单,用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斜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最好等在这里.
"奥博恩在洗礼盆旁边跳了几下象征性的踢踏舞步,梳了梳头发,哼起了那循环小调.
忽然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的干缩男人来到他身边,拿着书写板.
"泛大西洋书店"他问.
奥博恩耸了耸肩,跟在他后面.
他们沿着钢制书架中间的狭长甬道慢慢朝前走,老人推着一辆大滑轮推车,奥博恩背着手走在前面一点.
每走几码,那个仓库管理员就停下来,没好气地喘着,从书架上举起一大摞杂志.
推车里的货逐渐增多.
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在教堂里回响.
在第一条甬道的末尾,他在推车上坐下来,坐在一堆堆整齐的杂志间,对着一张纸巾咳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小心地将里面绿色的沉甸甸的内容包好,折叠起来放进口袋.
他对奥博恩说:"来,你年轻.
你来推这玩意吧.
"奥博恩说:"你他妈自己推吧.
这是你的工作.
"然后递给老人一根烟,为他点着.
奥博恩朝书架上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很读了些书吧.
"老人一说就来气地感叹说,"这些都是垃圾,应该被禁掉.
"他们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签发票的时候,奥博恩说:"你今晚和谁躺一起办公室里那位女士"仓库管理员被逗乐了,像打铃一样咯咯笑起来,接着却演变成了一阵咳嗽.
他虚弱地靠着墙,一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意味深长地眨了下含泪的眼睛.
但奥博恩已经转身,推着杂志向货车走去.
露西比保琳大十岁,有点丰满.
她的公寓宽大又舒适.
她是个护士长,而保琳不过是个实习护士.
她们互相不知彼此的存在.
在地铁站奥博恩为露西买了花.
她开门时,他一个假鞠躬把花呈上,鞋跟踢得喀嚓响.
"求和礼物"她嘲讽地说着,接过黄水仙.
她把他领进卧室.
两人并排坐在床上.
奥博恩敷衍似的用手顺着她的腿往上摸,她推开他的胳膊,说:"快点说,你这三天到哪里去了"奥博恩几乎想不起来.
两夜和保琳在一起,一夜和哥哥的朋友们在酒吧.
他在灯心绒被单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你知道的……为哈罗德工作到深夜.
改装店面什么的.
诸如此类.
""那些个黄书.
"露西说着尖声一笑.
奥博恩站起来踢掉鞋.
"你又开始了.
别这样.
"他说,很高兴地放弃防守.
露西欠身拾起他的鞋子.
"你会弄坏鞋子底的,"她匆忙地说,"像这样脱鞋.
"他们都脱了衣服.
露西把她的衣服整齐地挂进衣橱里.
奥博恩几乎全裸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厌恶地皱了下鼻子,说:"你身上怎么这股味儿"奥博恩有点受伤.
"我去洗澡.
"他硬生生地说.
露西用手试了下洗澡水,高声说话以盖过水龙头的哗哗声.
"你应该带些衣服来洗.
"她用手指勾住他裤子上的松紧.
"这些给我,明天早上就能干.
"奥博恩怀着爱意的挑逗,用手指勾住她的手指.
"不,不.
"他马上叫喊起来.
"它们早上还是干净的呢.
是的.
"露西开玩笑地去脱他的衣服,他们缠斗着滚过浴室地板.
露西尖叫又大笑.
奥博恩兴奋却自持.
最后露西穿上睡袍走开了.
奥博恩听见她进了厨房.
他坐在浴缸里洗掉那些闪亮的绿色斑迹.
露西回来时裤子已经放在散热片上烘着了.
"女人的肋骨,不是吗"奥博恩在浴缸里说.
露西说:"我也进来了.
"接着脱掉睡袍.
奥博恩给她让出地方.
"您请.
"她在灰色水中坐下来时,他微笑着说.
奥博恩仰卧在干净的白色床单上.
露西轻轻地趴到他肚皮上,像只伏巢的大鸟.
她决不允许别的方式.
她一开始就说:"我主动.
"奥博恩回答:"咱们走着瞧.
"想到可以享受被征服的快感,就像他哥哥杂志上的那些瘸腿人一样,他很害怕,感到恶心.
露西说话辛辣起来,这是她对待难缠的病人的声调.
"你不喜欢就别再来.
"奥博恩不知不觉被引导着按她所想的去做.
她不单单是想坐在他身上,她不想他动.
"如果你动一下,"她警告了他一次,"我就要你好看.
"奥博恩习惯性地上挺和深入,她立刻撒开巴掌抽了他几下,动作快得像蛇吐信子.
那一刻她达到了高潮,然后滚到一边,半是呜咽半是笑.
奥博恩红肿着一边脸,气恼地走开.
"你太变态了.
"他在门口喊道.
第二天他又来了.
露西答应不再打他,却换成了骂.
"你个没用的小可怜虫.
"她会在兴奋的顶点尖叫.
她似乎本能地感受到奥博恩羞愧震颤中的快感,想要推之更深.
有次她猛然从他身上完全抽离,远远地笑着,朝他头上和胸上撒尿.
奥博恩挣扎着避开,但露西抓住了他,似乎深深满足于他不经意的高潮.
这次奥博恩愤怒地离开了公寓.
露西强烈的化学气味缠绕了他好几天.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遇到了保琳.
但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回到露西的公寓去——他坚持说——拿回他的剃刀,露西劝他穿上她的内裤.
奥博恩惊恐而兴奋地抵抗着.
露西说:"你的问题是,你害怕自己喜欢的东西.
"现在露西一手握住他的喉咙.
"你敢动.
"她嘶声说,闭上眼睛.
奥博恩静静地躺着.
露西在他上面像棵巨树般摇摆.
她努嘴想吐出一个字,却没有出声.
许久,她睁开眼睛瞪着下面,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摆正他的位置,同时不停地前后摆动.
终于她说出来了,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冲他说.
"虫子……"奥博恩呻吟起来.
露西的大腿小腿绷紧并颤抖着.
"虫子……虫子……你可怜的小虫子.
"她的手再次拢紧他的喉咙.
他眼睛深陷,一句话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破唇而出.
"是的.
"他轻声答应.
第二天奥博恩去看了门诊.
医生和他的男助手见惯不惊,并不在意.
助手填了一份表格,想了解奥博恩近期性生活细节.
奥博恩捏造了伊普斯威奇公交车站的一个妓女.
这之后许多天他都保持独处.
一早一晚都去看医生,打针,欲望逐渐衰竭.
保琳和露西打来电话时,哈罗德告诉她们他不知道他在哪里.
"也许到哪里休假去了.
"他边说边朝店铺另一头的弟弟眨了下眼.
有三四天两个女人每天都打电话过来,然后忽然又都再没有电话过来.
奥博恩没大在意.
书店现在很赚钱.
晚上他和哥哥及哥哥的朋友们一起喝酒.
他感觉自己既忙碌又病弱.
十天过去了.
他用哈罗德给他的额外的钱买了一件皮夹克,就像哈罗德那件,但似乎更好,更正点,装饰着红色仿丝线条.
它既光亮又吱扭有声.
他在鱼眼镜前花了许多时间,侧身而立,欣赏着自己的样子,肩膀和二头肌将皮料撑起并呈现出一种紧致的光泽.
他穿着皮衣来往于店铺和诊所之间,感觉到街上女人的注视.
他想起了保琳和露西.
他考虑了一天该先给哪个电话.
他选择了保琳,从店里给她打电话.
奥博恩等了很久才被告知,实习护士谢泼德不在.
她在考试.
奥博恩把电话转拨到医院的另一侧.
"嗨,"露西拿起电话时他说,"是我.
"露西很开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去哪里了"他坐下来.
"今晚怎样"他问.
"我都等不及了……"露西像个性感小猫似的低语.
奥博恩大笑,拇指和食指顶住前额,听到线那头远远传来别的声音.
他听到露西在下达着指令.
然后她飞快地对他说:"我得走了,他们刚刚接了一个病例.
那么晚上大约十点吧……"然后就走了.
奥博恩准备了他的故事.
但露西并没有问起他去了哪里.
她太高兴了.
她笑着给他开了门,抱了抱他,接着又笑起来.
她看上去不一样了.
奥博恩想不起来她竟有这么美.
她的头发变短了,棕发的颜色更深,指甲是淡橘色,穿着一条黑底橙点的裙子.
餐桌上有蜡烛和酒杯.
唱片播放器上播放着音乐.
她往后站了站,眼睛发亮,几乎狂野.
她欣赏起他的皮夹克来,手指一路抚摩着红色线条,又整个人贴到上面.
"好滑.
"她说.
"折价后才六十镑.
"奥博恩得意地说,想要去吻她.
但她又笑开了,把他按到椅子里.
"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拿点饮料来.
"奥博恩往后一躺.
唱片机里一个男人歌唱着发生在铺着白色干净桌布的餐馆里的爱情.
露西拿来一瓶冰凉的白葡萄酒.
她坐到他椅子的扶手上,他们边喝边聊.
露西告诉他最近病房里的故事,恋爱的或者失恋了的护士们,康复了或者死去的病人们.
她边说边解开他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手伸进去一直摸到他的肚子,但当奥博恩在椅子里转身伸手去摸她时,她把他推开,俯身亲吻他的鼻子.
"好了,好了.
"她辛辣地说.
奥博恩努力控制住自己.
他复述着在酒馆里听来的轶事.
每到结尾处露西都疯狂大笑.
奥博恩开始讲第三个时,她的手轻轻落到他两腿之间,停在那里.
奥博恩闭上了眼睛.
手却挪开了,露西推搡着他:"接着讲啊.
"她说,"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到膝上来.
她轻叹一声,溜开去又拿了一瓶酒回来.
"我们应该经常喝点葡萄酒,"她说,"既然它能让你讲出如此有趣的故事.
"受到鼓励,奥博恩接着讲他的故事,关于一辆车,一个车库修理工对一个牧师说的话.
露西一次次放下给他的钓饵,笑了又笑.
他没想到这个故事有这么好笑.
地板在他脚下升起又落下.
露西是那么漂亮,那么香,那么温暖……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把他逗弄得动弹不了.
他爱她.
她笑着,夺去了他的意志.
现在他看清了,他要过来和她一起住,每天晚上她把他逗引到疯狂的边缘.
他把脸贴到她胸上.
"我爱你,"他咕哝着,露西又笑了,抖动着,擦去眼中的泪水.
"你……你……"她不住地想要说什么.
她往他杯子里倒空了酒瓶.
"干一杯……""好,"奥博恩说,"为我们俩.
"露西忍住了笑声.
"不,不.
"她拖长语调尖声说道,"是为你.
""好吧.
"他说,一口干了下去.
接着露西站在他面前拉他的胳膊.
"来,来.
"她说.
奥博恩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晚餐怎么办"他问.
"你就是晚餐.
"她说.
他们一边傻笑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向卧室.
他们脱衣服时,露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惊喜……别大惊小怪.
"奥博恩坐在露西大床的床沿上打了寒颤.
"管它是什么,我准备好了.
"他说.
"好……很好.
"她第一次深深地吻了他,轻轻地把他推倒在床上.
她向前爬过来跨坐到他胸上.
奥博恩闭上眼.
几个月前他也许会激烈地反抗.
露西抬起他的左手送到嘴边,亲吻每个手指.
奥博恩笑了,"嗯……第一道菜.
"房间和床在他周围轻柔地起伏.
露西把他的手推到床的一个上角.
奥博恩听到一声遥远的叮当声,像是铃铛.
露西跪在他肩膀旁边,压住他的手腕,用一条带扣的皮带扣住.
她总是说有一天要把他绑起来做爱.
她俯近他的脸,他们又接吻.
她舔他的眼睛,耳语道:"你哪儿都别想去.
"奥博恩大口吸气.
他没法调动脸部肌肉去笑.
现在她拉住他的右臂,拖往远处的床角,奥博恩惊恐万分地顺从着,感觉到胳膊像死了似的.
现在,这只手也被固定了,露西的手顺着他的大腿内侧一路轻抚,摸到了脚……他躺着,手足被拉伸到几乎要迸开和断裂,又被四角固定,整个人就那么摊开在白色床单上.
露西跪在他的两腿根部,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淡漠的笑意,手指轻轻地抚弄自己.
奥博恩躺在那里,等待她像一只白色大鸟一样孵在他身上.
她用指尖抚弄他的敏感之弧,然后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它的根部.
一声呻吟从他嘴里逸出.
露西俯身向前,她的眼神那么狂野.
她耳语:"我们打算整治你,我和保琳……"保琳.
有一瞬间,这些音节空洞而无意义.
"什么"奥博恩说着,忽然想起来了,领会了这一威胁.
"放开我!
"他飞快地说.
但露西的手指弯在阴户里,眼睛半开半闭,呼吸缓慢深长.
"松开我!
"他大喊,无望地挣动皮带.
露西的呼吸现在变成了轻喘.
他愈挣扎,她喘息愈快.
她在说着什么……咕哝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露西,"他叫道,"请松开我.
"忽然间她安静了,双目圆睁,眼神清醒.
她爬下床.
"你的朋友保琳来了,很快就到.
"说着便开始穿衣.
她顿时就不一样了,动作爽利,不再看他.
奥博恩想装得不在意,但他的嗓门有点高:"怎么回事"露西站在床脚边扣裙子的扣子.
她抿起嘴唇.
"你这个混蛋.
"她说.
这时门铃响了,她笑了:"来得正是时候,不是吗""是的,他很安静就被放倒了.
"露西说着,把保琳领进卧室.
保琳一言不发.
她不看奥博恩,也不看露西.
奥博恩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抱着的那个物体.
那玩意很大,银色的,像是一个超大电烤箱.
"可以就插在这里.
"露西说.
保琳把它放在床头桌上.
露西在她的化妆台前坐下来,开始梳理头发.
"我过一下就去给它弄点水来.
"她说.
保琳走到窗边站住.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奥博恩粗着嗓子说:"这是怎么回事"露西在椅子里转过身来.
"那是个消毒器.
"她语调轻快地说.
"消毒器""你知道,外科用的消毒器具.
"下一个问题奥博恩不敢问了.
他感到恶心和晕眩.
露西离开了房间.
保琳仍旧瞪视着窗外的黑暗.
奥博恩觉得需要说点悄悄话:"嘿,保琳,怎么回事"她转过脸来对着他,没说什么.
奥博恩发现右腕上的带子松了一点,皮子被拉长了.
他的手被枕头掩着.
他前拉后扯,一边急迫地说:"瞧,我们赶快出去吧,松开这些东西.
"她迟疑了一刻,然后沿着床边走过来,向下瞪视着他.
她摇了摇头.
"我们要整治你.
"这一下重复让他很恐惧.
他左冲右突,扭来扭去.
"我不想开这该死的玩笑!
"他喊道.
保琳转过身去.
"我恨你.
"他听见她说.
右手的带子又松开了一点.
"我恨你.
我恨你.
"他使劲拉扯,直到感觉手都快断了,但他的手对于手腕上的那点松动空间来说,还是太大.
他放弃了.
现在露西在床边往消毒器里注水.
"这玩笑真叫人恶心.
"奥博恩说.
露西从桌上拿起一个黑色的扁平箱子.
她砰地打开箱子,开始往外拿出长柄剪刀、手术刀之类明亮尖利的银色玩意.
她把它们小心地浸入水中.
奥博恩又开始活动右腕.
露西拿掉黑色箱子,在桌上放了两个蓝边的白色肾形碗.
其中一个里面躺着两个皮下注射针头,一大一小.
另外一个里面是棉球.
奥博恩的声音颤抖着.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露西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她咬字清晰地说:"这是他们在诊所就应该对你做的.
""诊所……"他重复道.
他现在能看到保琳正靠在墙上对着瓶子喝威士忌.
"是的,"露西说,伸下手去捉他的脉,"让你别再传播你那点秘密小毛病.
""也别再撒谎.
"保琳说,声音因愤怒而紧绷.
奥博恩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撒谎……撒谎,"他连声说着.
露西从保琳手里拿过威士忌,举到嘴边.
奥博恩恢复了情绪.
他的腿在颤抖.
"你们全都疯了.
"露西敲着消毒器,对保琳说,"这里还需要几分钟.
我们到厨房去擦洗消毒吧.
"奥博恩努力抬起头来.
"你们去哪里"他在她们身后喊道.
"保琳……保琳.
"但保琳已没有什么要说.
露西在卧室门道里停下来,冲他一笑:"我们会给你留一截漂亮的小残根,好记住我们.
"然后便关上了门.
床头桌上的消毒器开始嘶嘶作响.
片刻之后沸水开始微微翻滚,机器里传出一下轻柔的丁零声.
恐惧之下,他开始猛力抽动双手,皮带磨破了腕上的皮肤.
绳套现在退到了他的拇指根部.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
他悲嗥着拉扯着,皮带的边缘深深切入他的手腕.
他几乎就要挣脱了.
门开了.
露西和保琳搬进来一张小矮桌.
透过恐惧,奥博恩再次感到兴奋,恐惧中的兴奋.
她们把桌子放在床边.
露西俯身察看他的勃起.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她喃喃道.
保琳用夹钳从滚水里捡出器具,在她刚铺的硬挺白色桌布上摆成整齐的银晃晃的一排.
绳套一点一点地向前滑动.
露西坐在床沿,从碗里拿起那根大针头.
"这会让你有点想睡觉.
"她说.
她把它举得笔直,并射出一线液体.
当她伸手去拿棉球时,奥博恩的手臂完全挣脱了.
露西微笑着.
她把针头放在一旁.
她再次俯身向前……温暖、芬芳……她用狂野的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瞧他……手指逗弄着他的尖端……手指静静地环绕着他.
"躺回去,迈克尔,宝贝.
"她朝保琳麻利地一点头.
"你去扣紧那条带子,谢泼德护士,我想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一头宠猿的遐思食芦笋的人都知道,那种气味会引发小便.
它被描述成爬虫般的气味,或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机物臭气,或是一种强烈的、女人的气味……令人兴奋.
显然它暗示了某种性行为,发生在某些奇异生物之间,它们也许来自遥远的地方,别的行星.
这种超凡脱俗的气味是诗人的事情,我要提请他们来面对他们的责任.
以上……是我的开场白,窗帘拉起,你会发现我,站在毗连厨房的一个闷热拥挤的小卫生间里,撒尿,并沉思.
紧迫眼帘的三面墙被涂成亮俗的红,那是萨莉·克里在对这些事情尚有兴趣的时候搞的,一段遥远的单身乐天时光.
我刚刚离席的那顿饭,在从头到尾的沉默中度过,内容包括各种罐头食物,压缩肉、土豆、芦笋,以室温呈上.
是萨莉·克里打开罐头,把内容倒在纸碟子上.
现在我在卫生间流连,洗洗手,爬上水槽注视镜子里自己的脸,打哈欠.
难道我就该被忽略吗我发现萨莉·克里还在那里,像我刚才离开时一样,在餐厅里一池昏晦的光线下玩烧过的火柴.
我们曾经是情人,几乎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并且比大多数夫妻快乐.
后来她厌倦了我那一套,而我的顽固又日渐滋长她的不快.
现在我们分住不同的房间.
我进房间时萨莉没有抬头,我在她和我的椅子之间盘桓了一会,碟子和罐头码在我面前.
也许我是有点太矮了,所以没法获得严肃对待.
我的胳膊有点太长了.
我伸出它们轻轻地抚摩萨莉闪亮的乌发.
我感觉到头发下头皮的温度,心中一动:这样鲜活,却这样悲伤.
也许你听说过萨莉·克里.
两年半前她出版了一本小长篇,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成功.
小说讲述一个想生孩子的年轻女人的种种努力和痛苦的挫败.
从医学角度看,她和她丈夫,还有他丈夫的兄弟,似乎都没有问题.
用《泰晤士文学副刊》的话说,叙述中蕴涵着一种"隐约的深思".
另外一些严肃评论就没有这么和蔼了,但书第一年精装本就销了三万册,迄今平装本销量已达二十五万册.
要是你没看过书,你也会在地铁里买的晨报上看见过它的平装本封面.
一个裸女,跪着,脸埋进双手,置身在一片光秃秃的沙漠里.
从那时起萨莉·克里就没有写过东西.
接连几个月她每天都坐在打字机前,等待.
但打字机始终沉默,除去每日将尽时那一阵突然的骚动之外.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写出第一本书的了,她不敢写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也不敢重复自身.
她有钱有闲,还有一所舒适的房子,她在里面痛苦,烦闷,困惑和等待.
萨莉·克里把她的手放在了我抚摸她脑袋的手上,是叫我停止,还是表示温柔她的头仍旧低着,我看不见她的脸.
不知道她想要怎样,我折衷处理,握住她的手,过了片刻我们的手都无力地耷拉下去,垂在身侧.
我一言不发,像是最好的朋友那样,开始清理盘碟、刀叉、罐头瓶和开瓶器.
为了让萨莉·克里知道我完全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不快,我用口哨吹起了一首欢快的小曲,《勒里布利罗》,很有斯特恩的托比叔叔身处艰难时世的样子.
〔1〕就是这样.
我一边在厨房里把盘子摞起来,一边生着闷气,几乎要忘了吹口哨.
尽管我有不良情绪,我仍旧着手准备咖啡.
萨莉·克里要喝一种至少用四种咖啡豆混搭出的咖啡,这是为了仿效巴尔扎克.
她在校对第一本小说时,从一本图文并茂的卷册里读到他的生平.
我们总是把它称做她的第一本小说.
咖啡豆必须被小心地加以称量,并手工研磨,这活儿很适合我这种体格.
私下里,我怀疑,萨莉·克里认为好咖啡是写作的要素.
瞧瞧巴尔扎克(我相信她会这么对自己说),他写了几千本小说,他的咖啡账单在安静的郊区博物馆的玻璃陈列柜中面向景仰者展出.
研磨过后,我必须往里面加一小撮盐,把混合物倒进一台从格勒诺布尔邮寄来的小型不锈钢机器的银色小洞里.
当这些在炉子上加热时,我从餐厅门后窥视了一下萨莉·克里.
她双臂交叠,搁在面前的桌子上.
我往房间里走了几步,希望能接住她的视线.
也许这一组合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另外一方面,它带来的快乐着实令人惊异,尤其对萨莉·克里来说.
尽管,她认为我对她的举止,让我显得有点固执、太疯癫,太急切,而我则觉得她喜欢我的异质(滑稽的黑色皮革似的小阴茎;"你的口水味道像淡茶.
")甚于那个"本色的我",我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没有深刻的嫌隙.
正如莫伊拉·西利托,萨莉·克里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在丈夫的葬礼上对自己说的,"万事有改时",这个安静、过分自信,到头来却很可怜的莫伊拉是在有意识地误引叶芝吗今天下午,我拿着自己那几样个人物品从萨莉·克里宽敞的卧室里出来,搬去上面我自己的小房间时,我就是这么希望的,没有长久的嫌隙.
是的,我很喜欢爬楼梯,我一句嘟哝都没有地走开了.
事实上(为何要否认)我是被打发走了,但我也有理由主动离开的.
我们的私情,尽管给了我很多快乐,却也将我深深地卷入了萨莉·克里的创造性问题中,只有最后一个善意的窥淫癖式的举动,让我看到自己已经到了多么无法理喻的地步.
艺术孕育是一件相当私密的事,我的近似性在于我的猥亵,或许现在仍是这样.
萨莉·克里的视线从桌子上抬起来,刹那间与我四目相接.
她轻轻地点头示意她可以喝咖啡了.
萨莉·克里和我在一片"孕育的沉默"中啜着咖啡.
莫伊拉和她丈夫丹尼尔,一个当地灌装厂的年轻主管就是这样一边啜咖啡,一边消化着那个消息的:并没有什么生理问题导致他们生不了孩子.
那天后来他们决定再尝试一下造人.
就我个人而言,啜饮是我的长项,但沉默,不管什么样的,都会令我不自在.
我把杯子举到面前几寸远,嘴唇撅出一个可爱的尖尖的形状,向杯缘够去.
同时,我转动眼珠努力向上翻进脑壳里去.
有段时间,这套动作会引得萨莉·克里那僵硬的嘴唇微笑起来,第一次的情景我尤其记得清楚.
现在,我不怎么自在地再度操练起来,但当我的眼珠子转回来朝向这个世界时,我看见的不是微笑,而是萨莉·克里苍白无毛的手指击打着光溜溜的餐桌表面.
她往杯子里加满了咖啡,站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我倾听上楼的脚步声.
我虽然呆在下面,心却跟随着她的每一步——我说过我的近似性在于猥亵.
她登上楼梯,进到她的卧室,坐在她的桌边.
从我坐的地方,能听见她往打字机里塞进去一张纸,A4,61克,灰白色,在同样的纸上,她毫不费力地写出了她的第一部小说.
她会确认一下机子是被设置在双行距状态.
只有给朋友、代理和出版商的信才用单倍行距.
她果断地敲下那个红键,留出一片空白,给第一个句子的开头.
房子笼罩在一片令人生畏的静默中,我开始在椅子里折腾起来,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尖细的声音.
两年半来,萨莉·克里与之搏斗的不是单词,句子,也不是思想,而是形式,或者说策略.
比如,她是否应该用一个短篇小说来打破沉默单在一个构思上用力,把它写得纤巧优雅恰到好处可那是什么样的构思,什么样的句子,什么样的单词呢话说回来,好的短篇小说臭名昭著地难写,也许比长篇还难.
平庸的故事遍地皆是.
要么再写一个莫伊拉的长篇.
萨莉·克里闭上眼,死命地盯住她的女主角,发现她所了解的关于她的事情,全都已经写过了.
不,第二部小说应该摆脱第一部.
写一部关于南美丛林的小说如何(我试探着建议)好笑!
那写什么呢莫伊拉从空白的页面上瞪着萨莉·克里.
写我,她简洁地说.
可我不能.
萨莉·克里大声喊出来,我只了解你这些.
请写我.
莫伊拉说.
走开!
萨莉·克里喊声更响.
我,我.
莫伊拉说.
不,不.
萨莉·克里大叫,我不了解,我恨你.
走开!
萨莉·克里的喊叫刺破了许多个小时紧张的沉默,吓得我双腿发抖.
何时我才能习惯这让空气都紧张得弯曲变形的可怕声音呢平静下来后那声音会让我想起爱德华·蒙克那著名的木刻画,但现在我在餐厅里惊惶奔逃,无法抑制那恐慌或兴奋时从体内发出的不安尖叫.
在萨莉·克里听来,这又减损了我的浪漫可信度.
晚上,当萨莉·克里在睡梦中喊叫起来时,我自己可怜的叫声使得我很郁闷地无法提供任何安慰.
莫伊拉也做噩梦,"那晚苍白的莫伊拉·西利托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萨莉·克里处女作的第一行用寒意逼人的经济笔墨这样写道.
《约克郡邮报》是少数几家注意到这个开篇句的报纸,但可悲的是,他们发现它"太过用力".
莫伊拉当然有一个丈夫来安慰她,在第二页的末尾,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睡在那个年轻男人强壮的怀抱里".
在女性主义杂志《拧巴女孩》一则出人意料的评论里引用了这一句,来证明"小"字和小说的"陈腐的性别歧视"的多余.
可我觉得这句话很敏锐,尤其它描述的那种安慰,正是在夜的死寂中我所渴望能提供给它的生产者的.
椅子的擦刮声让我安静下来.
萨莉·克里现在要下楼,去厨房里给杯子里加满冷的黑咖啡,然后再回到桌子边.
我爬上折叠沙发,在里面坐好,出于一种猿猴的思维,防止她会往里面看.
今天晚上她走了过去,身形短暂地出现在敞开的门框里,手中的杯子,在碟子里咣当摇晃,显示出她的不安和可怜.
我又听到她从打字机里抽出一张纸,换了一张新的.
她叹息着,按下红键,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推开,开始以每分钟四十字的平稳而有效的速度打字,我在卧榻上伸起了懒腰,不知不觉进入了晚饭后的梦乡.
我居住在她卧室的那段短暂的时光让我熟悉了萨莉·克里的日常煎熬.
我躺在她床上,她坐在桌边,以各自的方式无所事事着.
我沉浸在喜悦中,时时欢庆新近的晋升,从宠物到情人.
我四肢伸展地仰躺着,手交叠于脑后,架着腿,展望着再一次的晋升,从情人到丈夫.
是的,我看见自己,手持昂贵的自来水笔,为我漂亮的妻子签署着雇佣和买卖合同.
我将学会如何拿笔.
我会成为家庭妇男,殷勤地攀上下水管去检查屋顶排水沟,悬在灯具上去重修天花板,晚上则和丈夫密友们去酒馆,结识新朋友,并为自己想一个名字,好赠予妻子.
我要开始在家里穿拖鞋,在外面时甚至要穿袜子和鞋.
由于基因方面的种种限制,我知道得很少,无法思考生育的可能性,但我决心去找医学权威,他会告知萨莉·克里她的命运.
与此同时,她坐在空白的纸前,像尖叫着坐起来的莫伊拉·西利托般苍白,可是寂然不动,一种危机无可避免地迫近,让她站起来,走下楼去倒上一杯冷咖啡.
早些时候,她会朝我的方向投来鼓励的,不安的微笑,我们很快乐.
但当我明白这沉默背后她的痛苦时,我感同身受的尖叫声——她如此暗示——让她更加无法集中心神,朝向我的微笑便停止了.
微笑停止了,因此,我的憧憬也同样停止了.
我不是,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一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
想想我,可以不破坏蛋壳便吮出蛋黄来,想想我灵巧的啜饮技能.
我什么都不会说,除去傻傻地叫,但那是进化的原因而非个人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被一阵直感冲昏了头,在萨莉·克里出来几分钟后,我蹿进浴室,锁上门,站到浴缸边缘,打开了那香气扑鼻的小柜子的门,里面放着她那些最隐秘的女性用品.
我想确认一下我已经知道的东西.
她那诱人的安全套仍然躺在塑料牡蛎里,落了些灰尘,似乎不怎么待见我.
然后,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和床上的夜晚,我迅速地从憧憬转换到了怀旧.
我们相互的探索构成漫长的前奏,她用圆珠笔细数我的牙齿,我在她的阴毛中徒劳地寻找虱子.
她顽皮地察看我那物什的长短、颜色和质地.
我迷恋她那可爱的无用的脚趾头和害羞地隐藏起来的肛门.
我们的"第一次"(用莫伊拉·西利托的话说)因为我的误解而有点费劲,我以为我们要进行的是"后入式".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我们采用了萨莉·克里的面面相觑式.
这种姿势我起初觉得有点太"知性"了,我想让我的情人明白这点,但她已经沟通得脑子稀昏了.
于是,我迅速地让自己觉得舒服起来,不出两个下午,我想起了:你眼中所见的图景.
全是我们的繁殖行为.
〔2〕幸运的是,在这个阶段,那不全是.
"恋爱是普遍而难以言传的经验.
"给予莫伊拉这样感情的是她丈夫的弟弟,那个大家庭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
我还要说明的是,莫伊拉不了解"难以言传"的意思,虽然这个单词多次出现在她学生时代唱的赞美诗里.
在一段恰当的沉默之后,她走开了,从卧室里跑上楼去,在一本袖珍字典里找到了这个单词,又跑到楼下客厅,一边穿过门口,一边闲闲地说:"不,不是的.
陷入恋情就像飘浮在云端.
"像莫伊拉·西利托的小舅子一样,我陷入爱河了,但不久,我的不知疲倦便给萨莉·克里造成了压力.
她开始抱怨我们身体的摩擦让她长了皮疹,而我的"异种"(异谷,我那时徒劳地嘲讽道)则加重了她的炎症.
这些,和我"可怕的床上的胡言乱语"一道,加快了情事的终结,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八天.
到下一个四月,我就两岁半了.
在憧憬、怀旧之后,在搬去楼上之前,我还有闲暇对自己提几个关于萨莉·克里的创造性困境的问题.
为什么,在对着一张白纸枯坐了漫长的一天之后,她会在傍晚时端着冷咖啡走回去,换上另一张呢这一张她打得很流利,但每天却只此一张,放在一起成了厚厚一叠.
她打的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这突然的动作没有减轻她无声的痛苦,为什么她每夜从桌边站起来时,仍是满心烦忧,焦灼于另外那张空白的纸呢那键盘的声音对我当然是一种安慰,那第一下敲键声总会令人感激地将我送入梦乡.
我不是在楼下折叠沙发上的凝固一刻里盹着过吗.
有次,我没有睡,而是悄悄溜到萨莉·克里的椅子边,打着关爱的幌子,在我的情人(彼时仍是)温柔地吻我的耳朵,把我朝床边轻轻一推之前,瞥到了如下字样:"在这种情况下,整件事情可以这样被考量".
这个缺乏想象力的句子结构黯淡了我的好奇心,不过也就一两天而已.
哪整件事情什么事情可以被这样考量几天后,塑料牡蛎停止产生橡胶珍珠,作为萨莉·克里被抛弃的情人,我开始感到,我有权了解那在我看来是私人日记的东西的内容.
好奇心和虚荣心调和成一种药膏,缓和了我想要偷窥的良心.
像一个过气的演员,我渴望看到关于自己的好评,即便,那只是对于过去作品的.
萨莉·克里坐在她的桌边时,我曾经舒舒服服地躺着,计划过我和她的未来,后来我又躺在那里悔恨过,而现在,由于我们的零交流状态已成定局,我躺在那里等待着.
夜深了我也不睡,想要看她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褪色的蓝文件夹,从打字机里揭起一整张纸,把它翻过来放进文件里,以便让早先打的在最上面(我睁着快要合上的眼睛猜测着),然后关上文件夹,放回抽屉里,关上抽屉,站起来,因为疲惫和挫败而眼神无光,下颌松垂,完全忽略了在她床上假寐、心里暗自盘算着的前度情人,现今间谍.
我的动机虽然和利他主义不怎么沾边,但也并非完全自私.
很自然地,我希望通过获知萨莉·克里最私隐的秘密和悲伤,能够集中全力地针对她某些秘密弱点,劝说她那种瘙痒、皮疹和胡话都是换取我无边关爱的小小代价.
另一方面,我也不是只想到我自己.
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我的幻想剧脚本:我在日记的主人出门后,俯在日记上看;萨莉·克里回来后,我又向她坦承我的小小诡计,并以热烈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拥抱祝贺她完成了又一本杰作,一次宏大又很具摧毁力的心路历程;她坐到我敏捷地递过去的椅子里,因为醒悟到我宣布的事实,眼睛瞪得老大,闪闪发光;我们研读日记到入夜(此处是近距离特写),我建议,指导,编辑,出版商得到手稿后如痴如醉,他们的反应的热烈程度又被批评家盖过,批评家的热烈反应又被读者大众盖过;萨莉·克里又重生了创作自信,重生,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我们相互的理解和爱恋得到了重生……是的,重生,重生,我的电影讲述的都是重生.
直到今天这样的机会才到来.
萨莉·克里不得不去城里见她的会计.
为了疏导我近乎歇斯底里的兴奋,我迅速地提供了一系列服务.
她去浴室镜子前整理头发时,我在屋子里搜寻巴士和火车时刻表,并把它们从地板上推进浴室.
我爬上衣帽架,摘下最高处那条红色丝巾,跑过去给她.
可等她走了后,我发现丝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难道我没有拿给她吗我一边透过阁楼的窗户看着巴士站上的她,一边郁郁地推测,她本来是最有可能戴那条的.
她的那辆巴士过很久都没来(她本应该研究一下时刻表的),我看到她围着水泥柱子踱来踱去,最后和一个背着孩子、也等在那里的女人搭上了话.
越过郊区的山墙,此情此景传达给我一种化学反应似的渴望之痛.
我决定一直等到我见巴士带走萨莉·克里为止.
就像莫伊拉·西利托在她丈夫葬礼后的漫长时日里,凝视着他弟弟的快照一样,我不想显得,即便对我自己来说,卤莽.
巴士来了,人行道上顿时空了,一派冷清.
带着片刻的失落感,我从窗前转开身去.
萨莉·克里的书桌很朴实,标准的办公设备,医院和动物园的中层管理者们常用的那种,它的基本元素是复合板.
设计简单到了家.
一块平坦的写字台面搭在两摞平行的抽屉之上,整个结构的后背板是一块清漆木板.
我很早就注意到那叠打了字的纸是放在左边最上面的抽屉.
当我下了阁楼,发现它是锁着的时候,第一反应与其说是绝望,不如说是愤怒.
难道在这么长的亲密关系之后,我还得不到信任吗这就是一个物种对于另外一个物种的傲慢吗作为一种忽略式的侮辱,其他的抽屉都像嘲讽的舌头一样滑了出来,展示着里面乏味的文具.
面对这一对我们过去共处时光的背叛(她还锁上了什么冰箱温室),我感到我完全有权去打开那蓝色文件夹.
我从厨房拿了把起子,开始撬桌子后面那块薄木板.
随着一下鞭响般的声音,一大块木头顺着薄弱的线条掉了下来,留下一个丑陋的三角形大洞.
我不怎么在乎形象,把手深深地伸了进去,找到了抽屉后挡板,手指往前够,找到了文件,开始往上提,要不是上面的铅条挂住个钉子,弄得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涌到了撒满碎屑的地板上的话,我本来可以为一次无懈可击的大挪移庆贺自己的.
可现在,我只能用左脚以一个连贯的动作将尽可能多的页数送到右手上,然后退回到床上.
我闭上眼,就像那些蹲在马桶上,让大便短暂地逗留在肛门里的人一样,想延长这一片刻.
为了将来的回忆起见,我将思想集中在我的期待的确切性质上.
我很清楚宇宙法则会令想象和现实之间有差异,我甚至准备好了迎接失望.
当我睁开眼睛时,一个数字填满我的眼帘——54.
54页.
往下是一个起于53页的句子的中间部分,那句子透着不祥的熟悉感.
"戴夫说着,小心地用它拭了拭嘴唇,揉成一团扔到了碟子里.
"我把脸转开,埋进枕头里,一种出于对萨莉·克里那一物种的微妙复杂和我自己所属物种的愚钝无知的理解,让我恶心和惊诧.
"戴夫透过烛光紧盯着他的妻妹和她的丈夫,他的弟弟.
他平静地说.
'食芦笋的人都知道,那种气味会引发小便.
它被描述成爬虫般的气味,或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机物臭气,或是一种强烈的、女人的气味……令人兴奋.
显然它暗示了某种性行为,发生在……'"我扔掉那一页,又抓起另外一页,196页:"泥土落到了棺盖上,雨忽然不下了,就像忽然下起来一样.
莫伊拉与人群拉开了距离,在墓地里蜿蜒穿行,无意识地念着墓碑上的字.
她感觉平和,就好像看过了一部虽然压抑却不错的电影.
她在一棵紫杉树下停了下来,久久地站在那里,用橘色的长指甲下意识地抠着树皮.
她想,万事有改时.
一只麻雀,寒冷中蓬起了浑身的毛,在她脚下凄凉地跳动.
"一个字、一个词都没有改变,一切原封未动.
230页:"'云端'戴夫生气地重复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伊拉让目光停留在布哈拉设计的一个瑕疵上,一语不发.
戴夫穿过房间拿起她的手.
'我这么问的意思是,'他匆忙地说,'我要向你学的东西太多了,你受了太多苦,你了解那么多.
'莫伊拉抽出了手,端起她那杯几乎不热了的淡茶.
她恹恹地想,为什么男人会轻视女人"我再也读不下去了.
我蹲在床柱上捉胸口的虱子,听着楼下门厅里大钟那沉重的滴答声.
难道艺术不过是一种想要表现得很忙的愿望不过是一种对于沉默、无聊的恐惧,用打字机重复的击键声就可以缓解总之,已经创作了一部小说,把它再写一遍,小心地一页页打出来,就能满足吗(我郁闷地将虱卵从身上回收到嘴里).
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那可以满足,可知道了这一点,我似乎比以前知道得还少了.
明年四月我真的就两岁半了!
可我本可能是生在前天的.
天要黑了,我终于开始收拾那些纸,把它们放回文件夹里.
我迅速地动作起来,手脚并用地翻页,这与其说是害怕萨莉·克里回来,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模糊的愿望:让一切复原,我就可以从头脑中抹去这个下午.
我把文件从后挡板上塞进抽屉里,又用鞋跟把图钉敲进那块有缺口的木板,把它固定起来.
我把碎木片扔出窗外,把桌子推回去靠着墙.
我蹲在房间的中央,关节几乎没擦着地毯,对着头顶的昏暗和那怕人的嗡鸣的寂静发问.
现在一切都像原先一样了,像萨莉·克里的期望一样了:打字机、钢笔、有字迹的纸、一朵枯萎中的黄水仙.
可我知道的还是那么多,什么都不理解.
总之,我很没用.
我不想开灯,照亮我生命中最快乐的八天的记忆.
因此,在卧室特有的昏暗中,我摸索着,因自怜而颤抖着,找到了我那几件个人物品——梳子、指甲钳、不锈钢镜子和牙签.
我决心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但走到门边时,失败了.
我转过身向后面探视,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把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当我的手搭上阁楼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时,我听到了萨莉·克里的钥匙擦刮前门门锁的锁芯的声音.
我从饭后觉中醒来,一片寂静.
也许正是寂静,萨莉·克里的打字机声的突然中断,唤醒了我.
我的手指上还吊着空咖啡杯的杯把,舌头上盖着一层罐头食品的黏滞的残余物,睡梦中的口水淌在了折叠沙发上的佩斯利旋涡花纹上.
睡眠毕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站起来抓挠,想要我的牙签(装在岩羚羊皮袋里的鱼骨),可现在它们在房子的最上面,要拿就得经过萨莉·克里敞开的门.
为什么我不应该经过她敞开的门呢为什么我不应该被看见,被当成家里的一分子呢我是隐形的吗我如此安静地,低调地搬去另一个房间,在两个知道彼此都承受苦闷和失落的人之间,难道还换不来简单的谢词、略略的点头,叹息或微笑吗我发现自己正站在门厅的钟前,看着时针向十靠拢.
事实上我没有经过她的门,因为她的忽略刺痛了我,因为我是隐形的,不算数的.
因为我渴望经过她的门.
我的视线飘向前门,落在那里.
离开,是的,重获我的独立和尊严,到环城路上去发展.
个人物品紧抱在胸前,无尽的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夜莺在我耳中歌唱.
萨莉·克里离我远去,她一点不关心我,一点也不,我也不关心她,我要大步跑向橘色的黎明,开始新的一天、新的一晚,过河穿林,寻找新爱情、新位置、新职能、新生活.
新生活.
这个词在我唇上是如此沉重,什么生活能超越从前什么职能可以与萨莉·克里的前度情人相提并论没有未来能够比得上从前.
我转向楼梯,几乎是马上想到,我能否让自己相信对眼下处境的另外一种描述呢这个下午,愧疚于自己的不当行为,我表现很好,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萨莉·克里经历了麻烦的一天后回到家中,已经进到房间里,必定发现里面少了几样熟悉的物件,她必定感到她唯一的安慰已经一句话不说离开了她,一句话不说!
我的手和足到了第四级楼梯上.
当然是她,而不是我,受到了伤害.
除去头脑中那些安静的、看不见的东西,什么是解释呢我已经承担了超过我分所应当的那部分伤害,她仍在沉默,因为她在生气.
渴望解释和确认的是她.
她渴望被尊重,被抚摩,被呵气.
当然!
沉默的进餐时间里,我怎么会没能明白这一点呢她需要我.
我像登山运动员到达一个处无人登顶的山峰一样,得到了这一认识,并来到了萨莉·克里的房门前,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胜利的心态.
身披台灯的光,她背朝我而坐,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托腮.
打字机里那张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它将被扯出来放进蓝色文件夹.
站在萨莉·克里的正背后,我突然清楚地记起婴儿时的一个情景:我正瞪着背朝我而坐的妈妈,接着在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我越过她的肩头,仿佛穿越朦胧雾气,看见那些苍白的、幽灵般的人影,在玻璃墙那面,无声地指点,开合嘴唇.
我悄悄地走进房间,在萨莉·克里的椅子后面几尺远的地方蹲下来.
现在我在这里,但要她在椅子里转过身并注意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
注释〔1〕托比叔叔是劳伦斯·斯特恩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勒里布利罗》是他喜欢哼的军队进行曲.
〔2〕出自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1572—1631)的诗作《迷狂》.
两碎片:三月,199-星期六天亮时分亨利醒了,却没睁开眼.
他看见一团朦胧的白色光影自动缩拢,一段记不起来的残梦遗迹.
叠于其上的有手有脚的幽暗形体向上漂游,如空白天幕之上的乌鸦.
他睁开眼时,视线正迎上女儿的双目,房间里一片暗蓝.
她站得离床很近,头与他的平齐.
鸽子在窗台上活动,咕咕哝哝.
父亲和女儿互相瞪视着,都没有说话.
外面街道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亨利的眼眯了起来,玛丽却把眼睁得更大,她的嘴唇微微嚅动,小小的身子在白色睡袍里颤抖.
她看着父亲又沉入睡眠.
不一会儿,她说:"我有一个阴道.
"亨利动了动腿,又醒过来.
"是的.
"他说.
"所以我是个女孩,是吗"亨利用胳膊支起自己.
"回床上去,玛丽,你会冷的.
"她从床边走开,到了他伸手所及的范围之外,面朝窗户而立,面朝着灰色天光.
"鸽子们也分男鸽女鸽吗"亨利仰身躺了回去,说:"男鸽女鸽.
"玛丽向鸽子的声响凑得更近,倾听着.
"女鸽也有阴道吗""是的.
""长在哪里呢""你觉得会长在哪里呢"她想了想,又听了听,扭过头来望着他:"羽毛下面""是的.
"她开心地笑起来.
灰蒙蒙的光线变亮了.
"回床上去.
"他假装恼火地说.
她向他走过来.
"回你床上,亨利.
"她命令说.
亨利挪过去,掀开被子,她爬了进来,他看着她睡着.
一小时后亨利从床上溜下来,没弄醒孩子.
他在淅淅沥沥的莲蓬头下站了会儿,后来,又在一面大镜子前停留片刻,审视着自己滴水的身体.
身体的一侧被星期日水样的光照亮,镜子里的他看上去颇有雕塑感,伟岸,像是能做出超人般的事迹来.
他匆忙地穿衣.
在厨房里倒咖啡时,他听到公寓外楼梯上的喧哗声和脚步声,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探视.
天上正下着小雨,光线在变暗.
亨利走进卧室,望着窗外.
身后玛丽仍然睡着,天空阴郁而愤怒.
他朝街道两头看去,目力所及处,都站满了准备收集雨水的人.
他们在打开防水油布帆,两个人,或者一家子一起动手.
天色更加阴暗.
他们把布帆铺过马路,四角固定在排水管和栏杆上,又把桶滚到街道中心,从布帆上收集雨水.
尽管四下一片忙碌,但却很安静,一种暗含着嫉妒和竞争意味的安静.
像往常一样时,打斗爆发了.
空间很有限.
亨利的窗下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
起先很难看清他们.
现在他看到一个是身材粗壮的妇女,另一个是二十出头的瘦弱小伙.
他们用胳膊锁住对方的脖颈,缠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怪螃蟹侧向推进.
雨水瓢泼而下,角力者们被忘却了.
他们的布帆堆在脚边,争执中的那块区域也被别人占去.
现在他们只为自尊而战,几个小孩围拢在旁观看.
他们滚到了地上.
忽然间那个女人翻到了上面,膝盖顶住男人的喉咙,把他压倒在地.
他的脚徒劳地踢蹬.
一条小狗加入了战斗,它那粉红笔挺的物什在幽暗中分外鲜明.
它用前爪紧抱住男人的头,腰臀微颤如琴弦,粉红的舌掠出,舌根毕露.
孩子们大笑着把它拉开.
他从窗边转过身来时,玛丽已经下床了.
"你在做什么,亨利""看雨.
"他说着把她抱进怀里,带到了浴室.
走去上班花了一小时.
他们中途停了一次,在切尔西桥的半中间.
玛丽从小推车里爬出来,亨利举着她,让她能够看到下面的河.
那是一样每日必行之事.
她沉默地望着,看够了就会稍稍扭动一下身子.
每天早上成千上万的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亨利很少能碰见同事.
如果碰见了,他们就默默地一起走.
他们部的大楼从一片宽广平坦的石铺地面上拔地而起.
推车撞上了缝隙里的青草.
石头被压得碎开或沉了下去.
平地上散落着人类的遗留物.
蔬菜,腐烂的或者被踩烂的;被压扁当床的纸箱;焚烧的残迹和被烤的猫狗的尸体;生锈的铁罐;呕吐物;磨损的轮胎;动物的排泄物.
地平线上矗立的那钢与玻璃的垂直立面已然是遥不可及的旧梦.
喷泉上的空气因为苍蝇密集而显得灰扑扑的.
男人和男孩每天来到这里,蹲在宽阔的水泥边缘上解手.
远处,广场的一边,几百个男女还在睡觉.
他们包裹着颜色鲜艳的条纹毯,那些毯子在白天标示着店铺的空间.
从那群人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哭声,随风远播.
没有人动弹.
"那个宝宝为什么哭"玛丽忽然大声发问,但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这个广阔凄惨的地方.
他们继续匆匆前行,他们迟到了.
他们那么渺小,是那一大片区域里唯一移动着的人影.
为了节省时间,亨利抱起玛丽跑下楼梯到地下室.
还没进弹簧门,就有人对他说,"我希望他们能按时到.
"他转过身把玛丽放下.
游戏组的组长把手放在玛丽的头上.
她高逾六英尺,面色憔悴,双眼下沉,颊上血丝游布.
她再度开口时,双唇紧裹着牙齿,挤出笑容,踮足而立.
"如果你不介意……报名费.
你想现在就定吧"亨利迟了三个月.
他答应第二天把钱带来.
她耸了耸肩,牵起玛丽的手.
他看着她们走过一道门,瞥到一眼两个黑孩子猛力地箍在一起.
闹声尖锐,震耳欲聋.
门一关便都归于沉寂了.
半个小时后,亨利开始打那天早上的第二封信,他已经记不起第一封的内容.
他打的是上级的潦草涂鸦.
临近午餐时间,他就快打完第十五封信的末尾了,却已经忘掉了开头.
他并不想移动视线去页面上方看.
他把信拿到一个更小的办公室,交给一个人,看也没看是谁拿着了.
亨利回到桌子边,午饭前只有几分钟可浪费了.
打字员们工作时都抽烟,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熏人的烟味,不单是这一天这样,前面无数个日子和将来无数个日子都如此.
似乎没有出路.
亨利点燃一支雪茄,等待着.
他下十六层楼到了地下室,加入父母们的长队.
其中多数是母亲,在午餐时间里来看他们的孩子.
一些语声喃喃的恳请者的队列.
他们来是出于需要而非职责.
他们相互柔声说起自己的孩子,队伍慢慢向门蠕动.
每个孩子都必须签字认领.
游戏组长站在门边,只要她在场便意味着安静和秩序.
家长顺从她,签了字.
玛丽就在门边等他.
她看到他,便把两个紧握的小拳头举到头上,不懂事地挥舞着.
亨利签了字,牵起她的手.
天空已经放晴,石板上蒸腾出令人作呕的热气.
开阔的广场上现在挤满了人,像一个蚂蚁军团.
广场上方蓝天清晰地衬出一勾苍白镰月.
玛丽爬进推车,亨利推着她在人群中穿行.
那些有东西卖的人都挤到了广场上,在彩色毯子上铺开他们的货物.
一个老妇在卖用过一半的肥皂,那些肥皂块摆在明黄的毯子上看起来像珍贵的石头.
玛丽选了一块形状尺寸像鸡蛋的绿肥皂.
亨利和那个女人砍价,砍到了出价的一半.
他们交钱拿肥皂时,老妇做了个怒目圆睁的表情,玛丽吓得缩了回来.
老妇笑了,伸手到袋子里拿出个小礼物.
但玛丽爬进推车里,不接受它.
"走开!
"玛丽冲着那个老妇大叫,"走开!
"他们继续前进.
亨利向广场一个远处的角落走去,那里有地方可以坐下来吃饭.
他绕了个大圈经过喷泉,男人们像无毛的鸟一样栖落在它的边缘.
他们坐在广场一边的栏杆上吃面包和奶酪.
他们下方延伸着白厅废弃的建筑.
亨利问了些玛丽游戏组的事情.
有些关于教导的传言.
但他问得随意而轻松.
"你们今天玩了些什么"她兴奋地说起一个玩水的游戏和一个总是哭的男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美味,凉凉的、黄澄澄的,有着神秘的弧度,放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亨利""是香蕉,你可以吃的.
"他教她如何剥去外皮,讲给她听在遥远的国家它们如何成串地长出来.
后来他问,"玛丽,那位女士给你们念故事听了吗"她转过身,瞪着栏杆,过了一会,说:"是的.
""关于什么的故事"她咯咯笑起来.
"是关于香蕉……香蕉……香蕉.
"他们开始踏上回大楼的半里路程,玛丽默诵着她的新单词.
前方远处有什么在引发人群围观.
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加入其中,一圈人聚拢在一种响亮敲击声、一个击鼓的男人四周.
亨利和玛丽走到那儿时,人群已经十倍稠密,那个男人的喊声听得不那么清楚.
亨利把玛丽托在肩膀上,往人群深处挤.
人们凭衣着认出他是个政府部门职员,冷淡地往旁边让开.
现在可以看见了.
圆圈的中央是一面漆黑油亮的扁鼓,一端蒙着动物皮,那个男人站立一旁,身形笨重蹒跚如熊,正赤手击鼓.
湿透的红色麻布袋绕在他身上犹如宽袍.
他的头发红而干枯,几乎垂至腰部.
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毛发浓密暗哑仿佛兽毛.
他连眼睛也是红的.
他不是在喊话.
随着每下鼓声震荡,他就发出一声深沉响亮的咆哮.
他一直盯着人群中的什么东西.
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个生锈的大铁皮罐在人们手中传递,听见硬币丁零作响.
接着他看见人群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反光.
那是一把长剑,带着微微的弧线,有一个装饰性的手柄.
众人伸手去握它,触它,以确定那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家伙.
它与饼干罐做着反向运动.
玛丽揪着亨利的耳朵要求解释.
他继续往里面挤去,直到从里算起第二圈.
铁皮罐过来了,亨利感觉到那男人的红色怒目正盯着自己,往里面投了三枚小硬币.
男人敲着鼓,咆哮着,铁皮罐继续传递.
玛丽在亨利的肩头颤抖,他摸了摸她裸露的膝盖表示安慰.
忽然间那男人开始说话,两声粗鲁的吆喝,话音浊重而含糊.
亨利留神听清了,同时也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
"毫不见血……毫不见血……毫不见血……"她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约摸十六岁,从腰部起上身赤裸,光脚.
她站着纹丝不动,两手垂在身侧,双脚并拢,目光盯着脚下几尺远的地面.
她的头发也是红色的,但发质好,被修剪得很短.
腰上裹着一块麻布袋.
她是那么苍白,人们完全可能相信,她没有血.
鼓声咚咚,持续震响.
剑回到了男人手中.
他把它高举过头顶,对着人群瞠目而视.
人群中有人给他拿来了饼干罐.
他往里面瞧了瞧,摇了摇硕大的头.
铁皮罐又回到人群中,鼓声加速.
"毫不见血,"男人吼道.
"穿腹透背,毫不见血.
"罐子又到了他手中,他再次拒绝.
众人非常着急.
后面的人向前推搡着,把钱扔进来.
那些已经给了的朝没给的人吼叫.
争吵爆发了,但铁皮罐在被填满.
第三次被送还时,它终于得到认可,众人松了口气.
鼓声停止了.
那个男人晃了晃头,命令那女孩,显然是他的女儿,走到圆圈中央来.
她站在油桶和她父亲中间.
亨利看见她的腿在颤抖.
人群很安静,急切地不想错过分毫.
广场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仿佛出自另外一个世界.
玛丽忽然叫起来,声音因害怕而细弱:"她要做什么"亨利冲她嘘了一下,那男人把剑交到女儿手中.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而她看来也无力看向别处,唯有正视他的脸.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她将剑尖对准了腹部.
她父亲弯腰将铁皮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皮袋,一甩搭在肩上.
剑在女孩手中抖动,人群不耐烦地动了起来.
亨利忽然感到一股热流从脖子上披布而下,淌到了背上.
玛丽尿尿了.
他把她放下到地面上,就在那时,那个女孩在父亲的督促下,把剑尖往腹中推进去半寸.
玛丽愤怒地尖叫.
她用拳头捶打着亨利的腿.
"把我举起来.
"她呜咽着.
一圈硬币大小的绯红,在阳光下格外鲜艳,从剑锋处洇染开来.
人群中有人讥笑说:"毫不见血.
"父亲紧了紧宽袍下的皮袋.
他对着剑做了个动作,似乎要将它刺穿她女儿.
她倒在他脚下,剑喀嗒掉在地上.
那个巨塔似的男人把它捡起来,朝愤怒的人群挥舞.
"猪猡,"他喊道,"贪婪的猪猡.
"众人被惹火了,回敬道:"骗子……杀人犯……他骗了我们的钱……"但他们挺害怕,因为当他把女儿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走开时,他们都散开一条道.
他在头上挥舞着剑.
"猪猡!
"他不停地喊叫.
"退后,猪猡!
"一块石头结实地扔了过去,正中他的肩.
他腾地转过身,丢下女儿,像个疯子一样向人群冲来,剑锋横扫,划出恶狠狠的巨弧.
亨利抱起玛丽和余下的人一起跑开.
当他回头时,那男人已远去,一路推送着他女儿.
众人已经离去,让他带走他的钱.
亨利和玛丽往回走,发现推车倒在地上,一个扶手已经弯折了.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漫长路途中,玛丽安静地坐着,没问什么问题.
亨利感到焦虑,但他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
最初的一英里路之后,她便睡着了.
他从沃克斯豪桥上过河,半路停了下来,不过这次是为了自己.
泰晤士河比平日里看起来更浅了.
有人说有一天河水会干涸,宏伟的大桥将会无用地飞架于一片新草地之上.
他在桥上呆了十分钟,抽了支烟.
很难弄清楚该相信什么.
许多人说自来水是慢性毒药.
到家后他点燃了屋里所有的蜡烛,以驱散玛丽的恐惧.
她紧紧跟随着他.
他在煤油炉上烧了一条鱼,他们在卧室里吃掉了.
他向玛丽讲起她从没见过的海,后来他给她读了个故事,直到她在他膝头睡去.
他把她抱去床上时,她醒了,说,"那位女士用她的剑做了什么"亨利说:"跳舞.
她把它拿在手中跳舞.
"玛丽清澈的蓝眼睛直看进他眼里.
他感觉到她不信,后悔说了谎.
那天晚上他工作到很晚.
快两点钟时他走到他卧室的窗边,打开窗户.
月落云移,遮蔽了星光.
他听到河边传来一群狗的吠声.
往北可以看见部属广场上燃烧的火.
他想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身后玛丽在睡梦中叫出声来,笑着.
星期天我将玛丽留给一个邻居照看,步行向北穿越伦敦——一段六英里的距离——去约会一位老情人.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现在仍偶尔一聚,与其说是激情使然,不如说只是出于激情的记忆.
今天我们的做爱冗长而无效,令人怅然.
事后,在房间里的浑浊阳光和破损的塑料家具中间,我们谈起了旧时光.
黛安低声抱怨着空虚和不好的预感.
她想知道该怪哪个政府或哪种幻想,不然又会怎么样黛安在政治上比我成熟.
"我们可以看看会发生些什么.
"我说,"现在翻过身,肚皮朝下吧.
"她跟我讲起她的新工作,帮一个老人卖鱼.
他是她叔叔的朋友.
每天黎明她去河边与他的小船会合.
他们往一辆小车里装满鱼和鳗鱼,推到一个小街道市场上,在那里老人有个小摊位.
他回家去睡觉,为晚上的工作做准备,她则卖他的鱼.
傍晚她拿着鱼钱去他家,或许因为她漂亮,他坚持与她平分.
她一边说,我一边为她揉捏颈背.
"现在什么东西带着鱼腥味了.
"她喊道.
我原先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她有很多情人)的经久不散的私密气味,但我没说.
她的害怕和牢骚跟我的没什么两样,但——也许是因此——我只是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
我把手指按进她腰背皮肤的深褶里.
她呻吟起来.
我说:"那至少是份工作.
"我下了床.
在浴室里朝一面样子古旧的镜子里凝视.
我松弛的皮肤衬着水槽凉凉的边缘.
高潮,虽然来得潦草,却也引发了清晰的幻觉:一只虫子不变的嗡鸣伴随着我懒洋洋的状态.
纳闷于我的安静,黛安大声问:"你的小姑娘怎样了""好了,我来了.
"我说.
我想起来我的生日,再过十天就三十了,继而又想起我妈妈.
我弯下腰去洗漱.
两年前,一封信通过一个朋友辗转到我手中,粗糙的粉红信纸叠得紧紧的装在一个旧信封里.
我妈妈提到一个肯特郡村庄的名字.
她在田间做事,有牛奶、奶酪、黄油和农场里的一点肉.
她对儿子和孙女致以充满思念的爱意.
从那时起,在清醒或烦躁的时刻——说不清为什么——我下定又打消着带玛丽离开城市的主意.
我计算着步行去那村庄要一星期,但每次我都有借口,忘掉了自己的计划.
我甚至忘掉了计划的反复过程,每次想起都好像是头一次下决心.
新鲜牛奶、鸡蛋、奶酪……偶尔为之的肉.
不过相对于目的地,旅程本身更让我兴奋.
我在水池里洗起脚来,带着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也算是一种最初的准备.
我回到卧室时心情大变——就像每次制定下此类计划之后一样,但看到眼前一切如旧不免又有点不快.
黛安和我的衣服乱扔在家具、灰尘、阳光和充塞房间的物什中间.
黛安从我离开房间后就没动弹过.
她仰躺在那里,双腿叉开,右膝微弯,一手搭在肚皮上,嘴唇下撇,一句抱怨隐忍未发.
我们取悦不了对方,但仍在说话.
我们是多愁善感的人.
她微笑着问:"你刚才在唱什么"我告诉她我的计划时她说:"可我以为你会等到玛丽大点.
"我于是记起这不过是一个拖延的借口.
"她已经长大些了.
"我坚持道.
黛安的床边立着一个小矮桌,厚玻璃面,一团静止的淡薄黑烟嵌于其中.
桌子上有台电话,电话线被从四寸长的地方切断,再过去靠在墙上的是一台电视,木头框、玻璃屏幕和按钮都很早就被扯掉了,现在只剩下几束明晃晃的线缠绕着暗沉的金属.
屋里还有数不清的易碎物件:花瓶、烟灰缸、玻璃碗,维多利亚式或黛安所谓装饰艺术风格的.
我从来搞不清楚其中的区别.
我们全都会寻觅搜集有用的东西,可是像城市中她所属的那个群体里许多其他人一样,黛安喜欢聚集大量的无用之物.
她相信室内设计,风格化的.
我们为这些物件争论过,有次甚至很激烈.
"我们再也不用手工做什么了,"她说,"我们也不制造或者大批生产它们.
我们什么都不做.
可我喜欢这些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手工还是流水线做出来的,"(她朝电话示意)"没关系,因为他们仍然是人类创造性和设计的产物.
不关心物品的下一步就是不关心人.
"我说:"收集这些东西这样摆放等同于自恋.
没有电讯系统的电话只是无用的废物.
"黛安大我八岁.
她一贯坚持如果你不爱自己,就无法爱别人或接受别人的爱.
我认为这很平庸,讨论以沉默告终.
天变冷了.
我们钻进被子里,我带着我的计划和干净的脚,她带着她的鱼腥味.
"问题在于,"我说,意指玛丽的年纪,"没有计划你就没法活下去.
"我把头靠在黛安的胳膊上,她把我拉向她的胸.
"我认识一个人,"她开口道——我知道她要介绍一个情人了,"他想开一个广播站.
他不知道如何发电.
他不认识能够建造或者修复中转器的人.
即便这样他还是做了,他知道没有收音机来接收他的信号.
他含糊地说到过修台旧的,或者找本书来看怎么做.
我对他说:'没有一个工业社会的支撑,广播站就无法存在.
'他说:'那我们就看看.
'你瞧,这就是他感兴趣的节目.
他还拉别的人进来,他们坐在一起谈论节目.
他只想要现场音乐.
他想要在一大早就听到十八世纪的室内乐.
但他知道没有管弦乐队.
晚上他和他的马克思主义朋友会面,他们计划着谈话,课程,他们讨论采用哪条线路.
其中还有个历史学家,写了本书,想要分二十六个半小时把它朗读出来.
""把过去的东西翻出来从头来一遍没什么好处.
"我过了一会说道.
"我不关心过去,我想要为玛丽和我自己创造一个未来.
"我停住不说了,两人一起大笑,因为我在否定过去时,却枕在黛安的胸上说着要回去和妈妈一起生活.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笑话.
我们滑入了回忆.
被黛安的这些纪念品簇拥着,很容易就能把屋外的世界也想象成过去的样子,秩序井然,却隐含灾祸.
我们说到我们最初在一起时的某一天.
我十八,她二十六.
我们沿着一条栽有悬铃木的大道,从肯姆敦城步行穿越摄政公园.
那是二月,寒冷而明亮.
我们买了动物园的门票,因为听说那里就快要关门了.
那次很令人失望,我们没精打采地从一个笼子逛到另一个笼子,一个个沟壕环绕的庞然蠢物般的所在.
寒冷封冻了动物的气味,明亮暴露了它们的无益.
我们后悔花钱买了门票.
说到底,那些动物看起来就像它们的名字本身一样:老虎、狮子、企鹅、大象,不多,不少.
我们以温暖的谈话和喝茶活动度过了更舒服的一小时,在一个充满着无穷城市伤感的大咖啡厅里,作为唯一的顾客.
出动物园的路上我们被学校孩子们冲着大猩猩的叫喊吸引.
那是一个巨大鸟笼式的笼子,对动物们被遗忘的过去做了简陋而拙劣的模仿.
杜鹃花丛中蜿蜒着一条林间小路,一组不规则的晃荡用的横条贯穿笼子,还有两棵停止生长的树.
喊叫声是冲着一只强悍的、坏脾气的雄猩猩发出,这个一笼之主正在吓唬其他的猩猩.
他们在他面前散开,消失在墙上的一个小洞里.
现在只剩下一头看上去像老妈妈(可能是个祖母)的猩猩,肚子上箍着个小猩猩.
雄猩猩在她身后追赶.
她尖叫着顺着小路跑去,在横条上晃来荡去.
他们在笼子里上下攀飞.
他离她只有几寸远.
她后面的手刚刚离开一根横条,他的前手就抓了上去.
被逗乐的孩子们跳着叫着,而她越爬越高,越爬越快.
那个抱紧她的小崽子,粉红的小脸半埋在奶头和皮毛中间,在空中划出大幅的抛物线.
现在两只猩猩正在笼顶上追逐.
那只母的一边吱吱喳喳地叫,一边往下面的横条上喷洒着她绿色的粪便.
公的忽然就没了兴趣,允许被迫害者从墙上的小洞里逃走.
学童们失望地叹气.
笼子沉默而寂静,猩猩滑稽地从洞里出现,并向外张望.
那个笼主高坐一个角落里,回过头用明亮而空洞的眼盯视着.
慢慢地笼子里又满了,那个带小崽的妈妈也回来了.
她小心地瞥视着她的追逐者,收集了所有她能找的粪便,退守到一棵树冠,在那里她能舒适地进食.
她用指尖喂了一点东西给小崽子.
她俯视着人类观众,伸出亮绿的舌头.
小崽子又往它的保护者身边挤了挤.
学童们散去了.
回忆之后我们在沉默中躺了许久.
床虽小却舒适,我有点瞌睡,眼皮都已经合上了,黛安说:"这样的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了.
一切都改变太多,我简直不能相信那是我们.
"我听得很清楚,却只能嘟哝着表示赞同.
我感觉自己在向黛安说再见.
外面天气晴朗,阳光和煦.
我从车子里探出身来,向站在窗口的她挥手.
我发现我控制得很好,当然,我总是这样.
汽车安静地向前驶去.
我感觉到饿了,但经过餐厅和咖啡馆时却没有停下来.
我的目的地是住在远郊的一个朋友,但却不知道是谁.
我顺着开的那条路叫做环道.
下午很暖和,周遭的车辆灵敏而迅捷,景象不似人间,完全无法理解.
地名显示在精确的灯光路牌上.
一条瓷砖贴面如卫生间般的刺眼的隧道左拐右弯划出抛物线般的轨迹,又急剧向上飞升,冲进了日光中.
男人和女人一等交通灯亮起,便猛踩油门,机械故障和低能的驾驶者是不能被容忍的.
一只戴着戒指的手从一扇开着的窗里伸出,在车的一侧敲打.
在一幅巨大的胸罩广告前,一个男人在仔细察看他的表.
他身后的巨像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带子,带着一种凝固的漫不经心的表情.
指示灯变了,我们向前跃进,满足和轻蔑印在了我们的嘴形上.
我看见一个悲伤的男孩骑在一匹超市的马上,他父亲站在一旁微笑.
天寒刺骨,夜色渐浓.
黛安在房间另一边点上一支蜡烛.
我躺在她床上,看着她在那里找暖和的衣服穿.
我为她觉得难过,独自一人,陪伴她的只有这满屋的古董.
我们的关系亲密而随意,但我却很少来.
从南到北,再往回走,是一段漫长的路途,而且有点危险.
我没有提我的梦.
黛安渴望机器和工业生产的时代,汽车曾经是她生活质地的一部分.
她常常说起开着车,按照一定规则旅行的快感.
停……走……前方有雾.
我那时还是小孩,对此事不关己的路人,十来岁时,我从人行道上观察到它们的数目日渐稀少.
黛安渴望规则.
我说:"我觉得我得走了,"便开始穿衣.
我们站在门边打着寒战.
"答应我一件事.
"黛安说.
"什么事""你去乡下之前一定要来说再见.
"我许诺了她.
我们亲吻时黛安说:"我不能忍受你们不让我知道就走掉.
"和往常一样,傍晚时分到处都是人.
天气够冷,街角便燃起了火堆.
人们围拢而立,相互交谈.
他们的孩子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玩耍.
为了加快行进速度,我走在街当中,一路都是生锈的坏车.
通向伦敦中心的路都是下坡.
我穿过运河,进了肯姆敦城.
我走到欧斯屯,拐上托腾汉姆廷路.
到处都一样,人们从寒冷的屋里出来,聚集在火边.
我经过的一些人群沉默地站着,瞪视着火焰.
睡觉还太早.
我在剑桥圆广场右拐进了索霍.
在弗芮思街和老康蒲墩街的街角有一堆火,我停下来歇上一会并取暖.
两个中年男人分立火的两边,隔着火焰激烈地争论,其他人听着,或者站在那里瞌睡.
联盟足球队已经是淡去的记忆.
为了记起那些曾经很容易就想起的细节,像他们这样的男人们会绞尽脑汁,或者榨出对方的脑汁.
"我当时在那里,伙计.
他们中场前进球的.
"另外一个人装出厌恶到要走开的样子,却没有动脚.
"别像个傻子一样说话,"他说,"那是一个零比零平局.
"他们开始争着发言,变得很难听清.
我后面右手有个人向我做了个动作,我转过身去.
一个矮小的中国人站在光圈的边缘.
他的脑袋是洋葱形状的,他正微笑着,大幅地招手,好像我是站在远方的山顶上.
我走了几步到他身边,说:"什么事"他上身穿一件灰色旧西装,下着一条崭新的牛仔铅笔裤.
他哪来的新牛仔裤"你有什么事"我再次问道.
那个小个子男人吸着气唱歌似的说:"过来!
你过来啊!
"接着便跨出光圈,消失了.
中国人走在我前头几英尺,我几乎看不见他.
我们穿过夏夫茨伯里大道,上了杰拉尔德街,到了这里我慢下来,脚蹭着地面走,两只手伸到了面前.
上方楼层里的几扇窗发出微弱的光,让人对街道有了点方向感,却也无法照亮它.
我这样往前挪了几分钟,然后那个中国人点燃了一盏灯.
他在前面五十码远站住,把灯举到齐头,等我.
我走到那儿时,他指给我看一个低矮的门道,被什么方形黑色物体遮挡着.
那个男人从它旁边挤过去时,我借着灯光认出那是一个碗柜,再过去是一段陡阶.
中国人把灯挂在门道里.
他抬起他那一头,我抬起我这头.
那柜子异乎寻常地沉重,我们只能一次上一个台阶.
为配合我们的努力,中国人喘着气,唱歌似的吆喝着"来啊呵".
我们找到了节奏,把灯远远抛在下面.
终于一扇门打开了,黄色的灯光和厨房的味道淌进楼梯井.
一个干脆的难辨性别的高音讲着中国话,远处什么地方有个孩子在哭.
我坐在一张散落着饼干屑和盐粒的桌子边.
拥挤的房间的另一头,中国人在和他的妻子争论,她个头很小,脸上筋肉横凸,表情僵化.
他们身后是一扇用板条封住的窗,门那边是一叠垫子和毯子.
离我坐的地方几尺远处,两个光光的男婴只穿着背心,弯腿而立,流着口水望着我,胳膊肘一撑一撑维持着平衡.
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小姑娘在照看着他们.
她的脸是她母亲的翻版,只是要光滑细腻些,她的衣服也是她妈妈的,过于肥大,在腰上用一根细塑料带扎起.
从一小堆柴火上的一个炖着东西的锅里传出一种稀薄的、咸咸的味道,和小婴孩们的奶味、小便味混合在一起.
我有点不安,后悔放弃了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回家,并思考计划的私密状态,但出于礼貌方面的模糊考虑,我没有离开.
我忖度着他们夫妇之间争吵的内容.
我了解一些中国人的礼数.
他想报答客人的帮助,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胡说八道.
"她坚持道,"瞧他穿的厚大衣,他比我们状况好.
就算他好心,但我们这样穷,却要给他这样的人礼物,也是愚蠢和感情用事.
""但他帮助了我们.
"她丈夫似乎在反驳说,"我们不能就这么打发人家.
至少请他吃点晚饭.
""不,不.
不够吃.
"讨论严肃而克制,声音几乎不曾高过耳语.
分歧通过彼此的抢话、女人脖筋的起伏,男人拳头的一握一展表现出来.
我默默地支持女人继续.
我希望被以温和有礼的握手方式打发,再也不回来.
我会向南走回家,爬到床上.
一个婴孩盯住我的眼,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
我向那女孩看去,示意她来拦一下.
她顺从了,但阴沉着脸,我怀疑她有意耽搁了片刻.
争论结束了,女人俯身到一堆垫子上给婴孩铺床.
她丈夫坐在我旁边的椅子里望着她.
女孩则斜靠在墙上忧郁地打量自己的手指.
我拨弄着桌上的粒屑.
那个中国男人转过来冲我淡淡一笑,然后对女儿说了一通复杂而连贯的话,说到最后音调高了上去,表情却没变.
女孩看着我闷闷地说:"爸爸说你和我们一起吃饭.
"为了明示这一点,她爸爸指指我的嘴,又指了指锅.
"你来.
"他热情地说.
角落里母亲尖声喝骂着躺在垫子两头哭得快要睡着了的、疲倦的孩子.
我坚定地朝她那个方向看去,希望迎上她的目光,获得她的认可.
无聊中,女孩重新靠回了墙上,她父亲交叉双臂坐着,眼神恍惚、空洞.
我说,"你妈妈怎么想"女孩耸耸肩,眼都没抬,仍旧盯着手指头.
她的声音使得我的话音听上去虚伪而文雅,措辞刻意简洁.
"你爸妈刚才在说什么"她瞧了瞧黑色食橱.
"妈妈说爸爸买得太贵了.
"我决定走了.
我冲着中国男人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又指了指我的胃,表示我不饿.
我的主人似乎把这误会成了我很饿,等不及晚饭时间.
他飞快地对她女儿说了句什么,当她回答时,他生气地打断她.
她耸了耸肩,走到火边去.
房间里飘起一种淡薄的动物气息,有点像血的味道.
我在椅子里扭转身,去和女孩说话.
"我不想冒犯你爸妈,可是告诉你爸爸我不饿,得走了.
""我已经说了,"她边说边把什么东西舀进一个白色大碗里,放到我面前,而我的处境似乎让她觉得很逗,"但他们两个都不听.
"她说着就又回到老地方靠墙而立了.
一大碗热水清汤中有几个褐色的丸子,半浮半没,漂来荡去,无声地碰撞.
中国人挤出一脸皱纹,做了个鼓励的表情.
"你吃啊.
"我注意到那个女人从房间另一边望着我.
"这是什么"我问那女孩.
"是垃圾.
"她含糊地说.
接着她改变了主意,嘶哑用力地说.
"是小便.
"中国人一声轻笑,干枯的手也舞动了一下,看来是在为女儿能精通这样难的一门语言而得意.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我拿起了调羹.
角落里的婴孩也很安静.
我飞快地呷了两口,含在嘴里朝那家父母微笑.
"好吃.
"我终于说了出来,然后又对女孩说:"告诉他们这好吃.
"她还是头也不抬,瞧着自己的手指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动它.
"我用调羹挑起一个丸子,却是出人意料地沉.
我没问女孩那是什么,因为我知道她会说什么.
我把它吞了下去,站起来,伸手向中国人道别,但他和他妻子瞪视着没有动.
"滚,走吧.
"女孩无奈地说.
我沿着桌子慢慢移动,怕会吐出来.
到达门边时,女孩说的什么话引得她母亲忽然发怒,她指着我的碗,冲着丈夫大声叫喊.
那只碗仍旧在冒着热腾腾的白雾,似乎是应指控而发.
中国人安静地坐下来,显然无动于衷.
那个狂怒的女人于是转而痛斥她女儿,她则忽地背过身去,不听她的.
父亲和女儿似乎都在等待那个小个女人脖子里的某根弦啪地断裂,安静下来,我也等着,半掩在食橱后面,希望能走上前去,以友好的道别缓和一下局面和我心里的不安.
但房间和里面的人成了一动不动的活人静态画.
只有叫骂声在继续,于是趁他们不注意,我溜下了楼梯.
门道里那盏灯依旧亮着.
知道弄点煤油不容易,我把它熄了,然后走进了黑漆漆的街道.
既仙即死我不关心那些摆姿势的女人.
可她打动了我.
我不得不停下来看她:双腿分得很开,右脚大胆地前伸,左脚以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漫不经心拖在后面.
她右手伸出,几乎触到了窗子,手指朝上,形状宛若美丽的花朵.
左手微微别在身后,似乎在推一只玩赏小狗.
头充分地后仰,脸上一丝浅笑,双目半合,不知是因为厌烦,还是快乐.
我分辨不出来.
整个看上去是很强的人工意味,但我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我大多数日子里都看到她,有时一天看见两三次.
当然心情变换时,她也摆别的姿势.
有时我匆匆经过(我是个忙碌的男人),允许自己飞快地瞥上一眼,她似乎认得我,在寒冷中跟我打招呼.
有时我记得看见她显出疲倦、沮丧而顺从的样子,傻瓜们将那误作女人味.
我开始注意她穿的衣服.
她是个时髦的女人,这是自然.
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她的工作.
但她没有那些在空气闷滞的沙龙里伴着讨厌的录音配乐展示高级女装的木呆呆的衣服架子的那种雌雄不辨、矫揉造作的僵硬感.
不,她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展示一种风格,一种潮流符号.
她超出其上,她越过其外.
她的衣服对于她的美并不重要.
即便只穿旧报纸袋她也会好看.
她蔑视她的衣服,每天将它们丢弃并换上新的……不过它们是美丽的衣服.
在秋天,她穿深棕红的披肩,或者黄绿相间的乡村长裙,或是粗朴的焦赭色裤装.
在春天,她穿西番莲色的格子裙、棉布T或是碧青蔚蓝的礼服裙.
是的,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因为她懂得,就像只有十八世纪伟大的肖像画家才懂得的,布料纤维的华美质感,衣褶、皱痕和卷边的微妙难言.
她徐缓地变换着姿态,去配合每件作品独一无二的要求.
她完美身体的线条以令人窒息的优雅与花叶饰般变换着的缝纫匠恰巧形成温和的旋律对位.
可是我岔题了.
我的抒情大概让你厌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今天看到她,隔天没看到,又有一天看见她两次.
不知不觉间看没看见她变成了我生活的一要素,然后,在我意识到之前,又从要素变成了构架.
我今天会看到她吗我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会有所回报吗她会看我吗她会记得我的每一次吗我们将来会在一起吗……我会有勇气走近她吗勇气!
我的亿万家财对我意味着什么而我经过三次婚姻淬炼的智慧又意味着什么我爱她……我想要占有她.
看来要占有她我就得买下她.
我得让你们了解一些关于我的情况.
我很有钱.
伦敦居民里比我更有钱的人有可能有十个.
不过更可能的是只有五六个.
管它呢.
我很有钱,我靠电话生意发财.
到圣诞节我就四十五了.
我结过三次婚,每次婚姻按先后顺序分别持续了八年、五年和两年.
最近三年我没有结婚,但也没有闲着.
我没有停顿.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没有时间停顿.
我是一个忙碌的男人.
人生有限,从精囊还是什么地方射出来的精液,射一次少一次.
我没有时间去分析,去疯狂的关系中做自我拷问,去腹诽,去做缄默式防卫.
我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
我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安静澄明中,然后穿上鞋袜,梳理头发,去忙我的生意.
我喜欢安静的女人,有了快感也显得淡漠的女人.
成天里被声音环绕,电话里,午餐时,会议中.
我不想上床了还要听.
我不是个简单的男人,我重申,而且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世界.
但在这方面我的基本要求是简单的,也许甚至是太随和了.
我偏好的是未被灵魂的尖叫和哀鸣减损过的快乐.
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曾经是.
因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在我爱上她之前,在我明白,为了一项没有意义的事业而进行彻底自毁时生出的自得是多么令人作呕之前.
现在的我,圣诞节就四十五岁的我,要意义做甚许多日子里我经过她在的商店,朝里面看着她.
起先我瞥上一眼就满足了,接着便匆匆地赶去与生意上的朋友或者情人见面……在我明白自己堕入情网之前我抽不出时间.
我这样描述过生活中的要素如何变成一个框架:它就像彩虹中的橘色变成了红色.
我一度是一个匆匆经过商店橱窗并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
然后我成了一个爱上了……简单点说,我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
它的发生过程经历了好多个月.
我开始在窗边流连.
别的人……别的展示在橱窗里的女人对我毫无意义.
不管海伦站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她.
她们是不值一哂的模特(哦我的爱人).
仅仅纯粹的美貌就能赋予她生命力.
那纤美的眉形,那鼻子完美的线条,微笑,和不知是厌倦还是快乐的半合的双眼(我如何能分辨).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隔着玻璃看看她,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就很开心了.
疯狂起来时,我会给她写信(亲爱的海伦,给我一个表示.
我知道你知道.
等等.
)但很快我就完全爱上了她,想要占有她,拥有她,吸收她,吃了她.
我想要拥她在怀,在床,我渴望她为我叉开双腿.
没有进入她苍白的大腿之间,没有用我的舌头钻开她的双唇,我就不会罢休.
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进到商店里,要求买她.
这个简单,我听见你说.
你是个有钱人.
只要你想,你可以买下商店,可以买下整条街.
当然我可以买下整条街,还有许多别的街.
可是听着.
这不仅仅是生意买卖.
我没打算为再发展而选址.
做生意时,你报价,你承担风险.
但这件事上我承受不了风险,因为我想要我的海伦,我需要我的海伦.
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是,我的不顾一切会暴露我自己.
我不能肯定在谈交易时我能保持手不发抖.
如果我脱口而出一个太高的价码,商店经理会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它对我很有价值,那么,他自然而然会得出结论(因为他不也是个生意人吗):它对别人也很值钱.
海伦在商店里已经站了很多个月了.
也许,他们会拿走她,毁坏她,这个想法开始折磨我醒时的分分秒秒.
我知道我必须赶快行动,但我怕.
我选了个星期一,所有商店都很安静的时间.
我不能肯定安静对我是否有利.
我本可以选星期六,繁忙的日子,可那样,安静的日子……繁忙的日子……我的决定像平行的镜子一样相互反驳,我损失了许多小时的睡眠,我对朋友很粗鲁,和情人在一起时表现无能,我的生意技巧开始衰退,我必须选择,我选择了星期一.
那是十月,下着凄冷小雨.
我那天打发了司机,自己开车去商店.
我应该一味地遵循愚蠢的习惯做法,向你描述一下我温柔的海伦的第一个家吗我不是真的想.
那是一个大商店,一家商场,百货商场,但却很严格地专营女装和女性用品.
店内有一抬扶手梯,气氛沉闷.
够了.
我有了个计划.
我走了进去.
在我把我的宝贝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有多少协商细节要搞定呢很少,很快.
我对一个店员说明来意.
她和另外一个商量了一下.
她们又找来第三人,第三找第四,第四找第五,第五人正好是负责橱窗设计的副经理,她们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簇拢在我身旁,感受着我的富有和权力,却没注意到我的焦虑.
我跟她们说我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他们站在那里不安地从左脚到右脚变换着重心,回避着我的眼睛.
我急迫地跟这五个女人说,我想要买橱窗里陈列的一件外套.
是为我妻子买的,我告诉她们,我还想要搭配这外套的靴子和围巾.
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说.
我想要展示这些衣物的那个模特(啊我的海伦),这样可以显出它们最好的效果.
我向她们吐露了我的生日小花招.
我妻子打开卧室门,被我设计的一些家庭小细节吸引着走到那里,然后会看见……她们难道看不见吗我向她们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场景.
我盯着她们.
我带领着她们.
她们经历了一次生日惊喜的刺激感受.
她们微笑了.
她们互相瞟了瞟,又大胆地瞟了一下我.
多好的丈夫!
她们,每个人,都成了我的妻子.
当然我愿意付一些额外的费用……但是不,副经理不听.
请把它当作商店的礼物接受下来吧.
副经理领着我朝展示橱窗走去.
她领路,我跟着,穿过一层鲜红的薄雾.
汗水从我手掌流了下来.
我不再能说会道了,我的舌头胶着在牙齿上,我能做的就是虚弱地抬起手向海伦的方向指了指.
"那个.
"我低语.
我曾经是一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而后我堕入情网,成了一个把爱人抱在怀里,穿过雨水走向停着的汽车的男人.
真的,在商店里她们帮我把衣服叠起来包好,免得弄皱,但却让我看到了一个抱着赤裸的真爱在十月的雨中穿过街道的男人.
抱着海伦走过街道时,我高兴得语无伦次.
她抱我抱得多紧,像一只新生的小猴紧贴着我的衣领.
哦,我的心肝.
我轻轻地把她放到后座上,轻轻地开回了家.
家中已万事齐备.
我知道我们一进门她就会想休息.
我把她带进卧室,脱去她的靴子,把她安顿到新鲜干净的白色亚麻床单上.
我温柔地亲她的颊,而她就在我眼前堕入深沉的睡眠.
一连几小时我在书房忙碌,处理生意上的重要事务.
现在我感到宁静,被内心一束稳定的光照亮.
我的思想能够高度集中了.
我踮脚走进有她躺着的卧室.
她睡着时的脸散发出一种非常温柔和善解人意的表情.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引得我跪下来亲吻.
回到书房我坐在圆木火堆旁,手持一杯波尔图.
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婚姻和最近的疯狂举动.
过去所有的不幸现在看来似乎都是必要的,都是为了达到现在这个结果.
我现在有了我的海伦.
她睡在我的床上,在我的家里.
她不关心别人.
她是我的.
十点钟的时候,我钻进被窝躺到她身边.
我没有弄出声音,但知道她是醒的.
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感动的是,我们没有立即做爱.
不,我们并排躺着(她是那么温暖),说着话.
我告诉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如何越来越爱她,又如何计划把她从商店里弄出来.
我跟她讲我的三次婚姻,我的生意和我的情事.
我决心不对她保守任何秘密.
我告诉她我拿着波尔图在火堆前想了什么.
我说到了未来,我们一起的未来.
我告诉她我爱她.
是的我想我告诉过她很多次.
她听着,带着一种安静的专注,我要学会尊重她这一点.
她抚摩着我的手,她好奇地看进我的眼睛里.
我脱了她的衣服.
可怜的女孩.
外套下面她就没穿衣服,在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我.
我把她拉近来,她赤裸的身体贴着我的,我这么做的时候,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恐惧的表情……她是个处女.
我对着她的耳朵低语,向她保证我会很温柔,我很在行,我会有分寸.
我凑到她大腿之间,用舌头爱抚她流露处女欲望的温暖所在.
我拿起她的手,把她屈伸自如的手指放在我勃起的男根上(哦她那凉凉的手指)"别怕,"我轻声说,"别害怕.
"我轻快地进入,悄悄地,好像一只巨船驶入夜里的港湾.
我看到她眼里闪过疼痛的火焰,但马上被快感的灵巧手指给扑灭了.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快感,这样完美的和谐……差不多是完美,因为我必须承认,有一个阴影我挥之不去.
她曾经是个处女,但现在成了一个需要满足的爱人.
她会要求我不能给她的高潮,她不会放开我,她不会允许我休息.
她永远踟躇在那峭壁的边缘,不能在最温柔的死亡中释放……我什么都做了,我用尽了所有,却无法带她去到那里.
最后,应该是凌晨五点吧,我挣开她,累到神志不清,并因为自己的失败很受伤,很焦灼.
我们再次并排躺着,这次我在她的沉默中感到无言的责备.
我难道没有把她从商店带出来,而她在那里本来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难道我没有把她带到床上,夸耀我的专长我拿起她的手.
手僵硬而不友好.
我心头翻过片刻的惊恐:海伦有可能会离开我.
那种恐惧要到很后面才会重现.
没有什么能阻挡她.
她没有钱,更无一技之长.
没有衣服.
可她照样可以离开我.
因为世上有其他男人.
她可以回去,回到商店工作.
"海伦,"我急迫地说.
"海伦……"她静静地躺着,似乎屏住了呼吸.
"会到的.
你瞧,会到的.
"说着我又进入了她,缓慢地,悄悄地动起来,让她充分感受我的每一下.
缓慢的加速运动进行了一小时,随着十月灰色的黎明刺破了伦敦阴郁的云层,她死了.
她到了.
她离开了这个月下世界……她的初次高潮.
她四肢僵直,双眼定定而空茫,一种深深的内部痉挛像海浪一样漫过她.
然后她在我怀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
海伦仍旧枕在我胳膊上,我设法溜下床去,没有惊醒她.
我穿上一件异常光鲜的睡袍(我第二个妻子送给我的礼物),走进厨房去给自己冲咖啡,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
我看看周围的东西:厨房墙上的郁特里罗的画,一座罗丹的名作小雕像的复制品,昨天的报纸,它们全都散发出独特而又陌生的气息.
我想要触碰它们.
我用手抚过厨房餐台表面的纹理.
我愉快地把咖啡豆倒进研磨器里,并从冰箱里拿了串葡萄.
我爱这整个世界,因为我找到了完美的伴侣.
我爱海伦,我知道自己被爱着.
我感到自由.
我飞快地读完晨报,到了这一天晚些时候,却还记得各国外长的名字和他们代表的国家.
我对着电话口述了半打信,刮脸,淋浴,穿衣.
我往房间里一看,海伦仍在睡觉,欢爱让她疲惫不已.
即便她醒了,她也不会想起来,除非有衣服可穿.
我让司机开车带我去西区,花了一下午时间买衣服.
如果我说我买掉多少钱,可能会显得粗俗.
不过让我告诉你,一年能赚到这个数的人没几个.
不过,我没有给她买胸罩.
我总是很鄙视此类物件,不过好像只有学生妹和几内亚人不穿那玩意.
还好,我的海伦也不喜欢它们.
我回来时她醒了.
我让我的司机把包袋提进餐厅,然后把他打发走.
我自己拎着包袋进了卧室.
海伦很开心,双眼放光,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一起挑选了一件她晚上穿的衣服,一条淡蓝色的纯丝质长裙.
我让她一个人去研究那堆不下两百件的衣服,自己赶去厨房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一有点时间空隙,我就回来帮海伦穿衣服.
我往后一站,欣赏衣服效果时,她站在那里,十分安静,十分放松.
衣服当然无比合身.
但除此之外,我还再次看到了她穿衣服的天赋.
那是没有人看到过的,另一个人的美.
我看到……那是艺术,那是只有艺术才能达成的线条和形式的极致.
她看上去好像会发光.
我们沉默地站着,看进彼此的眼睛里.
然后我问她是否想要我领她参观一下房子.
我首先把她带到了厨房.
我演示了里面的众多摆设和装置.
我指给她看墙上的郁特里罗(我后来发现,她不怎么喜欢绘画).
我给她看罗丹的仿制品,甚至让她把它拿在手里玩,但她拒绝了.
接下来我带她进了卫生间,给她看下沉式大理石浴缸,做给她看如何打开水龙头,让水从雪白的狮子口里流出来.
我想知道她是否认为这有点俗气.
她什么都没说.
我领她来到了餐厅……又是那些让她觉得无聊的绘画.
我带她看我的书房,我的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各色宝贝和许多的电话.
然后是会议室.
给她看这些东西真没必要.
也许到这时我开始有点炫耀了.
最后是我简称为房间的宽大的客厅.
我在这里度过闲暇时光.
我不应该再像抛掷烂熟的西红柿一样向你抛掷更多的细节了……房间很舒服,别具异域风情.
我立刻感觉到海伦喜欢这房间.
她站在门道里,双手垂于体侧,把一切尽收眼底.
我带她到一张宽大柔软的椅子边,让她坐下来,给她倒急需的饮料,一杯干马提尼.
接着我走开了,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用于全心烹制我们的晚餐.
那个夜晚无疑是我和一个女人(单就此事而言,和另外一个人)分享过的最文明的几小时了.
我在家里给许多女性朋友做过饭.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优秀的厨子.
最优秀的之一.
但直到这个特别的日子为止,之前那些夜晚都被我的客人们条件反射式的负罪感所困扰,她们愧疚于是我而不是她们在厨房里,是我端菜上桌最后又收掉.
从头到尾我的客人会不断地表示惊讶:离婚三次,并且还是个男人,却能够在烹饪上取得如此成就.
海伦不这样.
她是我的客人,就这么简单.
她不会企图侵入我的厨房,她不会总是轻声嘀咕:"要我做些什么吗"她像个客人一样坐回去,接受我的服侍.
是的,还有那谈话.
和别的客人在一起时,我总是感觉谈话就像一个超越障碍训练场,矛盾、竞争和误解等等构成了重重沟壑和围栏.
我理想中的谈话应该能让参与双方都能畅所欲言,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满,而不是无休止地设定和重设条件,为结论辩护.
它甚至可以不需要得出什么结论.
和海伦在一起谈话能很理想地进行.
我对她说.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落在面前碟子几寸远的地方,听着.
我告诉她许多我从来没大声说出来过的事情.
关于我的童年,我父亲的临终遗言,我妈妈对性的恐惧,我和一个大表姐的初试云雨;我讲起世界的状况,国家的状况,讲到衰落,自由主义,当代小说,婚姻,狂喜,疾病.
不知不觉间五小时过去了,我们喝掉了四瓶葡萄酒和半瓶波尔图.
可怜的海伦.
我不得不把她抱到床上,给她脱衣服.
我们躺下来,四肢交缠,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堕入最深沉,最酣然的梦境.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随后的许多快乐的年月也这么过去了.
我是个快活的男人.
我的时间都用在海伦和赚钱上.
后者我应付裕如,颇为成功.
事实上我那个时期变得如此富有,当时的政府感到,如果不把我安在一个有影响力的位置上,就会很危险.
我受封了骑士,当然,海伦和我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但我拒绝担任任何政府职位,和第二个妻子一起时,我曾与之关系密切,因为她似乎在内阁大臣中间具有很大影响力.
秋去冬来,接着花园里的杏树又开花了,很快我的橡树大道上长出了第一茬嫩绿的新叶.
海伦和我在一起生活得十分和谐,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我们.
我赚钱,我做爱,我说话,海伦听.
但我是个傻瓜.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人人皆知,但无人相信没有例外.
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了,我很悔恨,要对你讲起我的司机,布莱恩.
布莱恩是个完美的司机.
他从不讲话,除非你对他讲,而且从来都是表示赞同.
他对自己的过去、野心和性格都守口如瓶,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艺高人胆大,车子开得飞快.
他总是知道该在哪里停车.
他总是在车流长龙的前头,他很少排队.
他知道伦敦的每条街道,每条近路.
他永不倦怠.
他可以在一个地点等我一整夜,无须借助于香烟或是色情文学.
他把车、他的靴子、制服都保养得一尘不染.
他苍白,瘦削,整洁.
我猜他的年纪在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
有一点可能会令你吃惊的是,虽然我以海伦为傲,但却从未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
我没有向任何人介绍过她.
她看来不需要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的陪伴,我满足于息事宁人.
为什么我要拖着她去伦敦富人阶层乏味的社交圈里打一转呢而且,她相当害羞,一开始甚至见了我也怕羞.
布莱恩也不例外.
如果海伦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用显出很保密的样子,就能不让他进去.
如果哪天我想和海伦一起旅行,我就把布莱恩打发走,自己开车.
一切都很简单明了.
但事情开始出岔子了,开始的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五月中旬,经过异常疲惫而郁闷的一天我回到家中,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怀疑过),但我失掉了一百万英镑,这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
海伦坐在她喜欢的椅子里,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进门时却发现她的表情有点不对,如此难以捉摸,如此难以形容地冷静,我不得不装做没注意.
我喝掉两杯威士忌,感到好些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开始跟她讲起我的这一天,怎么出了岔子,又怎么是我的错,而我又怎么冲动地责备别人,后来又道歉……诸如此类,一个人有权只向自己的伴侣展示他倒霉的一天当中的种种烦恼.
我说了三十五分钟不到一点点,意识到海伦根本不在听.
她木然地凝视着放在膝头的自己的手.
她很远,很远.
这意识太可怕,我一时什么都做不了(我瘫掉了),但我接着讲.
然后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句话没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走出房间,砰地摔上门.
海伦一下都没有从手上抬起头.
我很愤怒,愤怒得没法跟她说.
我坐在厨房里,对着酒瓶灌威士忌(我没忘记顺手带上它),然后冲了个澡.
等我回房间时,感觉好多了.
我很放松,有点儿醉,打算忘记整件事情.
海伦也显得更温柔可亲了.
起初我想问她出什么麻烦了,但我们又谈到我白天的事情上去了,立马变回了原来的自己.
我们相处得如此融洽,追溯过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但晚饭后一小时前门门铃响了——这在晚上很罕见.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时,碰巧瞥到一眼海伦,发现她脸上闪过我们第一次做爱那晚一样的害怕表情.
门外是布莱恩.
他手里拿着一份等我签字的文件.
和汽车有关的什么东西,本来要等到早晨的.
我正想看看要签署的是什么时,眼角的余光扫见布莱恩正越过我的肩膀鬼鬼祟祟地朝门道里窥探.
"找什么"我严厉地说.
"没,先生.
"他说.
我签了字关上门.
我记得,因为车子在汽车修理厂做保养,布莱恩一天都在家里.
我是叫出租车去的办公室.
这个事实和海伦的陌生感觉……当我寻思着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一阵恶心袭来,感觉要吐,我急忙冲进了卫生间.
不过,我没吐出来.
相反我照起镜子来.
我看见那里有个男人,离四十五岁不到七个月,眼周蚀刻着三次婚姻的痕迹,嘴角因为讲了一辈子电话而下垂.
我用水拍了拍脸,回到海伦在的房间.
"是布莱恩,"我说,她一言不发,她没法抬头看我.
我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单调而带有鼻音.
"他不大在晚上上门的……"她还是一言不发.
我在期待什么她忽然拿定主意向我坦白和司机的韵事海伦是个沉默的女人,不难隐藏自己的感情.
我也无法坦白我的感受.
我太害怕我的猜疑是对的.
这个想法差点又让我吐出来,我承受不了她的确认.
我只是抛出一些话,让她垒起伪装……我极其渴望听到这一切被否认,即便知道否认是虚假的.
总之,我知道海伦左右着我的一切.
那晚我们没有睡一起.
我在一间客房里铺了张床.
我不想一个人睡,事实上那个想法很可憎.
我想(我头脑很混乱)我可以走下过场,海伦会问我我在做什么.
在一起快乐生活这么久后,我突然一句话都没说就跑去另外一个房间铺床,我想听见她对此表示惊讶,我想她对我说,别傻了,上床吧,我们的床.
但她一言不发,绝对沉默.
她觉得这很自然……这就是现在的情形,我们再也不能同床共枕了.
她的沉默是致命的默认.
也许还有一种渺茫的可能(我清醒地躺在新床上),她只是在因我的情绪化而生气.
现在我真的糊涂了.
我把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
也许她从来没见过布莱恩.
整件事情可能是我的想象吗毕竟,今天是我倒霉的一天.
可这很荒唐,因为眼前的局面有其现实性……分床而睡……我本来应该怎么做我本来应该怎么说我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美丽的词句,巧妙的沉默,简洁精辟的警句,揭去表象的薄面纱.
她现在是和我一样醒着,思虑着吗或者还是熟睡了我怎么才能知道,又不被发现还醒着呢她离开我会怎样我完全要指望她的怜悯了.
穷尽辞藻也无法说明我接下来几星期是怎么过来的,简直就是噩梦连连.
我像是一块烤肉,被海伦缓慢而随意地翻动.
也许我企图回过头来争辩局面是我自己造成的,这企图是错的,可我现在确实知道我本可能尽快结束这种折磨的.
我已经固定睡在客房里.
我的骄傲阻止我回到我们的婚床上.
这件事上我想要海伦主动.
毕竟是她有那么多解释得做出.
对这一点我很坚定,在一片荒凉的混乱中,这是我唯一笃定的事情.
我得紧紧地抓牢什么……你看我活下来了.
海伦和我几乎不说话.
我们冷淡而疏远,避开各自的目光.
我的愚蠢在于,我会想,要是我保持沉默足够长的时间,海伦就会被击败,会想和我说话,告诉我她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的看法.
因此我继续被烘烤着.
晚上我大叫着从噩梦中醒来,下午我闷闷不乐,想要把整件事情考虑清楚.
我还得做我的生意.
我得时常出门,有时去几百上千英里外,我肯定布莱恩和海伦在欢庆我的离开.
有时我从宾馆或机场候机厅打电话回去.
没有人接,可我仍听见电话里的每一下嘟声背后是海伦在卧室里快感强烈时的喘息.
我生活在黑暗的峡谷中,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一个小孩玩她的狗,倒映在河水中的落日,广告册子里一个犀利的句子都足以将我瓦解.
当我出差回到家中时,倍感孤独,渴望友谊和爱情,从跨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布莱恩在我不久前来过这里,但并无可见的痕迹,除去空气中的感觉,床上物品的摆放,卫生间里不同的气味,以及碟子里威士忌滗洗器的位置.
当我痛苦地在房间之间逡巡时,海伦装作没看见我,她装作没听见我在卫生间的哭泣.
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不打发掉司机.
答案很简单.
我害怕如果布莱恩走了,海伦也会跟去.
我没有向司机透露我的感觉.
我向他下达指令而他帮我开车,保持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的顺从.
我没有从他的举止行为中看出异样,虽然我不喜欢凑得太近打量他.
我相信,他从来不知道我知道的,而这至少给我一种对于他的虚幻的主动权.
但这些都是些飘忽且不重要的细节.
重要的是我是一个正在解体的男人,我在崩溃.
我打电话的时候睡了过去.
我开始脱发.
我的嘴上满是溃疡,口气中混杂着腐尸般的恶臭.
我注意到生意上的朋友在我说话时都退后一步.
我肛门上捂出来一个恶性的疖子.
我在溃败.
我开始意识到我与海伦之间的等待游戏的无用性.
事实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情境好博弈.
我在家时她整天坐在椅子里.
有时她整夜坐在那里.
许多时候我不得不早早离开家,留下她坐在椅子里瞪着地毯上的人形.
等我晚上回到家时,她还在那里.
天知道我是想帮助她的.
我爱她.
但我做不了什么,除非她先帮我.
我被关在悲惨的心牢中,境况是这样令人绝望.
我曾是一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现在我是一个口气难闻,长有疡疔的男人.
我在崩溃.
到这噩梦中的第三个星期,似乎别无他法,我打破了沉默.
成败皆在于此.
白天我在海德公园散步,凑集我残存的理智碎片,我的意志力,我的仁慈来对抗我关于晚上的决定.
我喝了三分之一瓶不到一点的威士忌,到了七点我踮脚走向她的卧室.
她在那里已经躺了两天了.
我轻轻敲门,没有听到回应,就走进去了.
她在床上,衣衫齐整,双手放在体侧.
她穿着一件颜色苍白的棉罩衫.
腿分得很开,头歪在枕头上.
我站在她面前时,她几乎没有露出相识的表情.
我的心狂跳起来,口中的臭气像毒烟一样充满了房间.
"海伦,"我说,不得不清了下嗓子,"海伦,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
"接着,不给她回答的机会,我告诉了她一切.
我告诉她我知道她的韵事.
我告诉她我的疖子.
我跪在她身边.
"海伦,"我喊道,"这对我们意味着太多.
我们必须捍卫它.
"只有沉默.
我的眼睛闭上了,我觉得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在我面前后退,越过一片广袤的黑色虚空,到达一片刺眼的红光处.
我抬起头,向她眼睛里看去,看见的是静静的、赤裸裸的蔑视.
全完了.
在那疯狂的瞬间我生出两种野蛮又互相关联的欲望.
强奸并毁灭她.
我突然一把从她身上扯下罩衫.
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还没等她喘上气来,我就已经在她上面了.
我在她里面了,长驱直入,横冲乱撞,而我的右手捏住了她雪白柔嫩的喉咙.
左手拿起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我射了,她死了.
这么说我非常自豪.
我知道死亡的一瞬对她是一阵强烈的快感.
我听见她透过枕头的呼喊.
我不想过分渲染我自己的快感,令你讨厌.
那是一次脱胎换骨.
现在她躺在我怀里,死去了.
过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罪大恶极.
我亲爱的,甜蜜的,柔弱的海伦死在我的怀里,死了,可怜地光着身子.
我昏了过去.
似乎过了很多小时,才醒过来.
我看见了尸体,来不及扭过头就对着它吐了出来.
我像个梦游者一样飘进厨房,我径直走向郁特里罗,把它撕成碎片.
我把罗丹小雕像扔到垃圾里.
现在我像一个赤身露体的疯子一样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手碰到什么就砸.
只是在喝威士忌的时候才停一下.
佛梅尔,布莱克,理查德·达德,保罗·纳什,罗斯科〔1〕.
我撕扯,践踏,碾压,踢打,唾弃,并撒尿……我宝贵的财产……哦我宝贵的……我跳舞,我唱歌,我大笑……我哀哭至深夜.
注释〔1〕均为各时代各流派之著名画家.
床笫之间那晚斯蒂芬·库克梦遗了,许多年里的头一回.
事后他仰面躺着,醒着,双手托于脑后.
当梦里最后一个意象归隐于黑暗,那不知怎么竟跑到腰背上去的精液也冷却了.
他静静地躺着,直到天光变成蓝阴阴的灰,才去洗澡.
在那里也躺了很久,困倦地瞪视着水下自己明亮的身体.
前一天他和妻子相约在咖啡馆见面,那里亮着日光灯,红色胶木桌面.
他到的时候是五点钟,天几乎黑了.
正如他所料,他比她早到.
侍应是个意大利女孩,约摸九岁或十岁的样子.
眼光因成人化的思虑而沉重灰暗.
她费力地在拍纸簿上写下两遍"咖啡",把纸一撕两半,其中一片被小心地放在他桌子上,面朝下.
然后她便拖着脚去操作那台巨大的亮闪闪的尕吉亚咖啡机.
他是店里唯一的顾客.
他妻子正从外面人行道上观察他.
她讨厌廉价的咖啡馆,进来之前都会确认他是否在那里.
他在椅子里转身从孩子手里接过咖啡时注意到了她.
她站在他影子的肩后,像一个幽灵,半隐半现在街对面的一个门道里.
无疑,她相信他无法从明亮的咖啡馆里看清外面的黑暗.
为使她能确认,他移动椅子,让她能看到他整个脸.
他搅动咖啡,望着倚在柜台上出神的女侍应.
她正从鼻子里牵出一条长长的银丝.
银丝啪地断了,落在她食指的尖端,一个无色的珍珠.
她对着它怒目而视了片刻,接着便抹在了大腿上,于是它便均匀地消失了.
他妻子进来时,并没有先看他,而是直接走到柜台边,向女孩要了一份咖啡,自己端到了桌子上.
"我希望,"她一边撕开糖袋一边低声切齿地说,"你别选这种地方.
"他迁就地笑了笑,一口喝掉了杯中的咖啡.
她也小心地噘起嘴一口一口喝完了她的,然后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和几片纸巾.
她拭了拭红唇,又擦去门牙上一个红点.
她把纸巾团了扔进碟子,啪地把包摁合.
斯蒂芬看着纸巾吸收了溢出的咖啡,变成灰黄.
他说:"你还有纸巾吗给我一张.
"她递给他两张.
"你不是想哭了吧"在某次这样的约会中他哭过.
他笑了.
"我想擤擤鼻子.
"那个意大利女孩在他们近旁一张桌子边坐下来,展开几张纸.
她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然后便倾身向前,直到鼻子离桌面只有几寸远.
她开始填写一栏栏的数字.
斯蒂芬喃喃道:"她在算账.
"他妻子悄声说:"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样年纪的孩子.
"发现彼此很少能说到一起,他们都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了去.
"米兰达怎样"斯蒂芬终于问道.
"她还好.
""我这个星期天去看她.
""你愿意的话.
""还有一件事……"斯蒂芬眼睛盯着那个女孩,她的腿晃来晃去,做着白日梦.
又或许她是在倾听.
"什么""另外就是我想要米兰达假期开始时就过来,和我一起住几天.
""她不想.
""我要听到她说才行.
""她不会自己跟你说的.
你如果问她,会让她觉得内疚.
"他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听着!
"他几乎吼起来.
那孩子抬起头来看,斯蒂芬感觉到她责难的眼神.
"听着,"他安静地说,"我星期天会和她说,我自己会判断.
""她不会去的.
"他妻子说,再次啪地合上包,就好像他们的女儿蜷藏在里面一样.
他们都站了起来.
那女孩也站了起来,走过来收斯蒂芬的钱,没有任何表示地接受了一大笔小费.
在咖啡馆门外斯蒂芬说:"那么星期天见.
"可他妻子已经走开了去,没听见.
就是那晚他梦遗了.
梦涉及咖啡馆、女孩和咖啡机,在突来的强烈快感中结束,但同时梦里的细节也就记不起来了.
他从浴缸里出来,身上发热,头有点晕,处在——他觉得——一阵幻觉的边缘.
物体之间的空间翘了起来,他靠着浴缸的边缘等着它过去.
他穿上衣服走到外面,进了小花园,花园是他和广场上其他居民共享的,长有一些奄奄一息的树.
现在是七点.
德雷克,自命的花园看护人已经跪在一张长凳边,一手持漆铲,另一手里是一瓶无色液体.
"鸽粪.
"德雷克朝斯蒂芬嚷嚷.
"鸽粪.
没人能坐.
没人.
"斯蒂芬站在老头身后,双手深深插入口袋,看着他对着那些或灰或白的斑点忙活.
他感到安慰.
花园的边上,一条窄径被来来往往的遛狗人、文思阻塞的作家和危机中的夫妇踩成了沟槽.
斯蒂芬走在上面,像往常一样,想起了他女儿米兰达.
到星期天她就十四岁了,今天他应该为她寻一件礼物.
两个月前她给他来了封信.
"亲爱的爹地,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吗可以给我25镑买一个录放机吗爱你的,米兰达.
"他发了一封回邮,但信一离手便后悔了.
"亲爱的米兰达,我很好,但还没好到……等等.
"他实际上是回给她妻子的.
在分捡处他对一个颇有同情心的职员说明了一下,他拽着他的胳膊走了.
你想要拿回信这边请.
他们穿过一扇玻璃门,跨出到一个小阳台上.
那好心人指着那壮观的景象,手臂一划:两英亩的男人、女人,机器和转动的传输带.
你想让我们从哪里开始第三次回到原点时,他发现德雷克已经不在了.
长凳上没了斑点,散发着酒精的味道.
他坐下来.
他给米兰达送去了三十镑,三张崭新的十镑票子,用挂号信.
他也后悔这个.
多出的五镑如此清晰地暴露了他的愧疚.
他花了两天时间给她写信,东拉西扯,没讲什么特别的事,伤感的事.
"亲爱的米兰达,我有天听到电台的一些流行歌曲,不禁好奇那些歌词……"他想不出这样一封信会换来什么样的回复.
但大约十天后回信来了.
"亲爱的爹地,谢谢你的钱.
我买了一个和我的朋友茶面一样的二代音乐宝盒〔1〕.
爱你的,米兰达.
PS是双喇叭的.
"回到屋里他煮了咖啡,拿进书房,略略出了会神,这使得他接下来能够不间断地工作上三个半小时.
他评论了一本写维多利亚时代对于手淫态度的小册子,又写了三页正在写的一个短篇,还记了点日记.
他按动打字机:"犹如老人最后一喘的夜间喷射",然后又划掉.
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在贷款栏里写下"评论……1500字.
短篇……1020字.
日记……60字".
他从一个标着"水笔"的盒子里拿出一支红色原子笔,把这一天划了出来,合上账簿,放回抽屉里.
他把防尘罩盖回到打字机上,把电话放归到话座上,把咖啡之类物什归到一个托盘里拿出去,锁上书房的门,就这样结束了早晨的仪式,二十三年不变的仪式.
他在牛津街上匆匆来去,搜集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他买了一条牛仔裤,一双星条旗图案的帆布跑鞋.
他买了三件彩T,上面印着有趣的话:我的心情开始下雨,依然处女,俄亥俄州立大学.
他买了一个香丸,一串塑料珠项链,和街上女人卖的一副色子.
他买了一本讲女英雄的书,一个有镜子的玩具,一张五英镑的纪念唱片,一条丝巾和一匹玻璃马驹.
丝巾让他想起了内裤,他打定主意回到店里.
女内衣楼层一派柔靡而撩人欲望的恬静,在他心中唤起一种禁忌感,他好想在某处躺下来.
在入口处踌躇片刻,他转身离去,在另外一层买了瓶古龙水,带着一种既兴奋又压抑的心情回到家中.
他把礼物摊开在厨房的桌上,厌恶地打量着:也太多了,有不问需要就强塞的意味.
他在厨房的桌前站了足有几分钟,一件件地盯着瞧,想要记起他买时的笃定心情.
他把纪念唱片搁到一边,其余的东西都扫进一个手提袋,扔到过道里的一个食橱里.
然后他便脱下鞋袜,在没收拾过的床上躺下来,用手指细细地检查床单上那些已经硬结的无色斑点,然后一觉睡到天黑.
光着上身的米兰达·库克横躺在她的床上,手臂摊开,脸深埋在枕头里,枕头又深埋在她黄色的头发下.
床边一把椅子里一台粉色半导体收音机在循序播放着二十首冠军单曲.
后半晌的阳光透过合上的窗帘,把房间染成一片热带水族馆般的蓝绿色.
小个儿茶面骑在米兰达的臀上,手指甲一上一下划过她苍白无瑕的背.
小到迷你的茶面,是米兰达的朋友.
茶面也光着身子,时间仿佛凝固了.
梳妆台的镜子前摆着被丢弃的米兰达童年时代的布娃娃,它们的腿被化妆品的瓶瓶罐罐遮掩着,它们的手永远吃惊地举着.
茶面的爱抚渐慢渐止,手停在了她朋友的腰背上,她瞪着面前的墙,茫然地摇晃着身子.
她在听歌.
他们都被锁在幼儿园,他们头上戴耳机,脖子脏兮兮,他们如此如此二十世纪.
"我不知道这首也流行了.
"她说.
米兰达扭过头透过头发说了一句.
"老歌翻唱.
"她解释说.
"滚石唱过的.
"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歌声结束时,米兰达抱怨了一下节目主持人的歇斯底里路线.
"你停了,为什么停""我摸了好久了.
""你说过我生日时候摸半小时的,你许诺的.
"茶面又摸开了.
米兰达哼了一声,表示这还差不多,便把嘴沉到枕头里去了.
房间外面车水马龙的嗡嗡声舒缓而低沉.
一辆救护车的尖笛声起起落落,一只鸟儿啼啭,收声又开始.
一声铃响从楼下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喊起来,一遍又一遍,又一辆鸣笛车经过,这次听起来更加遥远……在这片时间停滞的水族馆般的昏暗里,当茶面的指甲轻轻划过她朋友生日那天的背脊时,一切听来都那么遥远.
但声音又够到她们了.
米兰达动了动,说:"我觉得是妈妈在叫我.
肯定是我爸爸来了.
"按响前门门铃时,站在他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房子前,斯蒂芬以为女儿会来应门.
以前总是她.
但这次是他妻子.
她霸着三个水泥台阶上的高度,向下怒视着他,等他开腔,可他没准备给她的话.
"米兰达在……在吗"他最后说.
"我来晚了一点.
"他又说,同时迈上台阶.
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让开,把门开大了点.
"她在楼上.
"她不冷不热地说,其时斯蒂芬正想侧身进去而不碰着她.
"我们去大房间吧.
"斯蒂芬跟着她进了那个舒适的不变的房间.
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他留下的书.
在一个角落里,披着布罩的是他的大钢琴.
斯蒂芬用手抚过钢琴边缘的弧.
他指着那些书说:"我得把所有这些都从你手里搬走.
""方便就来好了.
"她边说边给他倒雪莉酒.
"不急.
"斯蒂芬在钢琴前坐下来,举起琴盖.
"你们两个还有人弹它吗"她手里拿着他的杯子穿过房间站到他身后.
"我从来没时间.
米兰达现在也没兴趣.
"他伸开手弹出一下柔软宽广的和音,按住踏板听着声音消失.
"音还是正的""是的.
"他又弹了几下,开始弹一段即兴的曲子,几乎是曲子.
他可以很愉快地忘掉他来的目的,独自一人在这里弹上个把小时,他的钢琴.
"我有一年没弹过了.
"他用解释的口气说.
他妻子走到门边去喊米兰达了,不得不收住一口气,说:"真的我听你弹得不错.
米兰达.
"她喊道:"米兰达,米兰达.
"三个音调上下起伏,第三个高于第一个,带着询问的拖腔.
斯蒂芬弹出这三个音符,他妻子忽然收声,锐利的目光往他这边一射.
"你够机灵啊.
""你知道你嗓子富于乐感.
"斯蒂芬不带嘲讽意味地说.
她朝房间里又走进来了些.
"你还打算要米兰达去你那边住吗"斯蒂芬合上琴盖,把自己调回到敌意状态.
"那么你一直在做她的工作了"她交叉起双臂.
"她不会和你去的.
至少不会一个人去的.
""这房间里也没有你的地儿了.
""谢天谢地没有了.
"斯蒂芬站起来,像印第安酋长那样举起手.
"我们别,"他说,"别.
"她点点头,回到门边,用一种平稳的,无法摹仿的调子呼喊着他们的女儿.
然后她平静地说:"我在和茶面说话,米兰达的朋友.
""她什么样子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她在楼上,你会见到她的.
""哎——"他们沉默地坐着.
斯蒂芬听到楼梯上传来的咯咯轻笑声,熟悉而遥远的管道的咝咝声,卧室的门开开关关.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讲梦的书,手指抡过书页.
他意识到他妻子离开了房间,但没有抬头去看.
西沉的太阳照亮了房间.
"梦遗表明了整个梦的性意味,无论梦的内容是多么模糊和荒谬.
以射精做结的梦可以揭示做梦人的欲望对象,以及他的内心冲突.
性高潮不会说谎.
""嗨,爹地.
"米兰达说.
"这是茶面,我朋友.
"他的眼睛迎着光,起初便以为她们牵着手,像妈妈和孩子一样并排站在他面前,被橘色落日的光从后面照亮,等待着问话.
她们的沉默中隐藏着刚才的笑意.
斯蒂芬站起来拥抱女儿.
她对拥抱无甚反应,可能更结实了.
她的气味有点陌生,她终于也有了私生活,不要别的人负责.
她光裸的手臂非常热.
"生日快乐.
"斯蒂芬说,抱紧她时合上了眼睛,同时准备问候她身旁的那个小人.
他退回来,微笑着,几乎是蹲到了她面前的毯子上去和她握手,女儿身旁这个布娃娃般的小人形身高不足三尺六,她那木然的大脸定定地朝他笑回来.
"我读过你的一本书.
"这是她沉着的开腔.
斯蒂芬坐回到椅子里.
两个小姑娘仍然站在他面前,像是希望被描绘和比较.
米兰达的T恤离腰有几寸,发育中的胸脯把衣服边抬离了小腹.
她的手保护性地落在她朋友的肩膀上.
"真的"斯蒂芬略微顿了一下问.
"哪一本""那本关于进化的.
""啊——"斯蒂芬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纪念唱片的信封,交给米兰达.
"不多.
"说着便想起那个装满礼物的袋子.
米兰达坐到一把椅子里去开信封.
那个小矮人仍旧站在他面前,坚定地瞧着他,手指捻着她那童衣的折边.
"米兰达跟我讲过好多你的事.
"她很礼貌地说.
米兰达抬起头来,咯咯一笑.
"不,我没有.
"她反驳说.
茶面接着说下去.
"她很为你骄傲.
"米兰达脸红了.
斯蒂芬想知道茶面的年龄.
"我没什么可让她骄傲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在这么说着,并且对着房间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在家庭中的处境.
那小小的姑娘耐心地瞧着他的眼,有一刻他竟差点想和盘托出.
我在婚姻中从来没有满足过妻子,你瞧.
她的高潮让我害怕.
米兰达已经发现了她的礼物.
她轻轻叫了一声,离开椅子,双手捧着他的头摇了摇,并俯身去吻他的耳朵.
"谢谢.
"她喃喃地说,凑得近声音很响,气息温热.
"谢谢,谢谢.
"茶面往前凑了几步,几乎站到他展开的两膝中间.
米兰达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天暗了下来.
他脖子上感到米兰达的体温.
她往下滑了滑,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茶面动了动.
米兰达说,"我很高兴你来了.
"她把膝盖提上来,让自己变得更小.
斯蒂芬听见他妻子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
他抬起手臂拢住女儿的肩,小心地不去碰她的胸,把她抱进怀里.
"假期开始你愿意过来和我住吗""茶面也去……"她孩子气地说,但她的话语微妙地介于征询和要求之间.
"茶面也来.
"斯蒂芬同意说.
"如果她想的话.
"茶面垂下了盯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谢谢你.
"接下来的一星期斯蒂芬做着准备.
他擦洗了唯一的空闲房间的地板,把那儿的窗户也打扫干净,挂上了新窗帘.
他租了一台电视.
早晨他带着一种习惯性的麻木感工作,在账簿里记下成果.
他终于使自己打定主意来回忆那个梦.
细节似乎令人满意地聚集.
他妻子在咖啡馆.
他是在为她买咖啡.
一个小姑娘拿着个杯子,伸到机子边.
忽然他变成了那咖啡机,他注满了杯子.
这个经过,清晰而秘密地呈现在他的日记里,不那么让他忧心了.
在他看来,这件事是潜在的文学素材.
需要加以充实,以便骨肉丰满,既然想不起更多,他可以虚构剩下的部分.
他想起茶面,她个头那么小.
他仔细察看了排在餐厅桌子边的椅子.
她小得可以坐进婴儿的高脚凳.
在一个百货商店里,他精心挑选了两个垫子.
想为姑娘们买礼物的冲动被他怀疑并抵制了.
但他仍想为她们做点什么.
他能做什么呢他耙出厨房水槽下结块的陈年污物,倒掉灯具上的死蝇和蜘蛛,煮了发臭的抹布.
他买了一个卫生刷,擦去了马桶水碗上那一层硬痂.
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注意的.
难道他真的变成了这样一个老傻瓜他打电话跟他妻子说.
"你以前从来没跟我提过茶面.
""是的.
"她认同说.
"这是最近才有的事.
""哦——"他斗争着,"你怎么觉得这件事""我没什么.
"她说,非常轻松.
"她们是好朋友.
"她在试验他,他想.
她恨他,因为他的多虑,他的被动,以及那所有在床笫之间浪费的时间.
她结婚后许多年才说出来.
他在写作里的试验,生活中却付之阙如.
她恨他.
现在她有了个情人,一个生猛的情人.
可他还是想说,这样合适吗我们漂亮的女儿和这样一个原本属于马戏团,属于挂着丝幔并奉着茶的妓院的人做朋友,我们亚麻色头发,身材完美的女儿,我们娇嫩的小花苞,这不是有点反常吗"她们星期四晚上去.
"他妻子说出这句话表示再见.
斯蒂芬应门时,先只看见茶面,然后才辨认出站在厅里射出的小光圈之外的米兰达,两个人都在与行李搏斗.
茶面站着,手搭嘴唇,微歪着沉重的脑袋.
她没问候就说:"我们不得不叫了个出租,他在楼下等着.
"斯蒂芬吻了他的女儿,帮她把箱子拎进来,下楼付了车钱.
他回来时,因为爬了两层楼梯,有点气喘.
他公寓的前门合上了,他敲了敲,不得不等着.
来开门的是茶面,她挡着他的道.
"你不能进来.
"她严肃地说.
"你过会再来吧.
"说着便要关门的样子.
斯蒂芬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带着鼻音.
他往前一冲,架起她的胳膊,把她往空中举去.
同时他跨进了公寓,用脚带上了门.
他本想像举个孩子那样把她高举起来,可她很重,像成年人一样重.
她的腿只是向离地几寸远的地方撇了撇,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手,大声叫喊.
"放我……"她的最后一个字被门合上的声音打断.
斯蒂芬立即放开了她.
"……下来.
"她轻声地说.
他们站在明亮的门道里,都有点气喘.
他第一次看清了茶面的脸.
她的头是子弹状的,很重,下唇向外永远地翻卷着,还有点双下巴的苗头.
她的鼻子扁平,唇上有淡淡的绒绒的髭须,脖子粗短如牛.
她的眼睛大而镇定,分得很开,像狗眼一样的棕色.
她算不上丑,因为有了这双眼睛.
米兰达在长长客厅的那一头,她穿着自来旧的牛仔裤和一件黄T恤.
头发编成辫子,末端扎着一片蓝色碎布.
她走上来站在她的朋友旁边.
"茶面不喜欢别人举她.
"她解释说.
斯蒂芬领着他们走向他的起居室.
"抱歉,"他对茶面说,并把手在她肩膀上放了一下.
"我不知道.
""我在门边的时候只是想开个玩笑.
"她平静地说.
"是的,肯定是.
"斯蒂芬急忙说.
"我没想成别的.
"晚餐是斯蒂芬从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叫的外卖,姑娘们讲给他听学校的事.
他允许她们喝了一点葡萄酒,她们乐不可支时,抓住对方不停地咯咯傻笑.
她们相互敦促着讲完了一个偷看女孩裙下风光的校长的故事.
他想起他自己上学时的一些轶事,也可能是别人上学时候的,但他讲得很精彩,她们都开怀大笑,变得非常兴奋.
她们恳求再喝点酒.
但他告诉她们一杯就够了.
茶面和米兰达说她们想去洗碗.
斯蒂芬拿了一大杯白兰地摊坐在扶手椅里,她们隐约的话语和碗碟磕碰出的家常声响让他感到安慰.
这是他生活的地方,这是他的家.
米兰达给他端来了咖啡.
她模仿着女招待的恭敬样子把它放在桌上.
"咖啡,先生"她说.
斯蒂芬在椅子里挪了挪,她紧靠着他坐下来.
她自如地在女人和孩子的角色之间来去.
她像先前那样把腿收上来,紧靠到庞大而蓬松的父亲身上.
她已经松开了辫子,头发散落在斯蒂芬胸膛上,在电灯下闪耀如金.
"你在学校有男友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仍旧靠在他肩上.
"为什么不找个男友呢嗯"斯蒂芬追问.
她忽然坐起来,把脸上的头发拨开.
"有一大群男生,"她生气地说,"一大群,可他们好蠢,而且那么爱炫耀.
"他妻子和女儿的相像感从未如此强烈.
她瞪着他,把他包括在学校的男孩里面.
"他们总是干傻事.
""什么样的傻事"她不耐烦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梳头,屈膝.
""屈膝""是的,当他们认为你在看着他们的时候.
他们站在我们的窗子前,装着在梳头,却是在往里面看我们,在炫耀.
像这样.
"她跳出椅子,在房间中央一面想象中的镜子前蜷起身子,她把腰弯得很低,像歌星对着麦克风那样,头却古怪地翘起,她一下下缓慢精心地梳理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又梳起来.
那是一次愤怒的模仿.
茶面也在看着.
她站在门道里,两手各拿一杯咖啡.
"你呢茶面,"斯蒂芬漫不经心地问,"你有男朋友吗"茶面放掉咖啡,说:"我当然没有.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笑,神色宽容,仿佛一个明智老妇.
后来他带她们去她们的卧室.
"只有一张床.
"他告诉她们.
"我想你们不介意合用吧.
"那床非常宽大,七尺见方,是他从婚姻生活里带出来的少数大物件之一.
床单是深红色的,非常古老,来自一个床单都是白色的年代.
他现在不想睡在里面了,那是一件结婚礼物.
茶面躺到床上,她简直不比枕头更占地方.
斯蒂芬道了晚安.
米兰达跟着他来到客厅里,踮起脚亲他的脸.
"你不是爱炫耀的人.
"她冲他耳语道,并抱紧他,斯蒂芬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但愿你回家就好了.
"她说.
他吻了吻她的头顶.
"这就是家,"他说,"你现在有两个家了.
"他拿开她的手,领她走向卧室门.
他捏了捏她的手.
"明早见.
"他喃喃地说,把她丢在那里,匆忙走进书房.
他坐下来,被自己的勃起吓坏了,很兴奋.
十分钟过去了.
他想他应该冷静和客观点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可他想唱歌,想弹琴,想出去散步.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着,瞪着前方,脑子里茫然一片,等待着腹部的激动和惊慌消退.
感觉消退之后他上了床.
他睡得不好.
好几个小时里他被自己仍醒着的想法折磨着.
他从断续的梦中完全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
然后他听到一种声音,似乎响了有一阵了.
他想不起来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只知道不喜欢.
现在又安静了,黑暗在他的耳中嗡鸣.
他想去小解,但一度不敢离开床.
他又想到了死亡之确定性,就像偶尔会想到一样,一种可怕的领悟,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现在死去,凌晨三点一刻,静静地躺在这里,被单拉到了脖颈处,想要——和所有必死的动物一样,撒尿.
他打开灯,走进浴室.
手里的阴茎很小,深棕色,因寒冷而皱缩,又或是因恐惧吧.
他为它感到难过.
尿的时候水分成两股.
他把包皮拉起一点,水流便汇合了.
他为自己感到难过.
他走回到门道里,关上身后的浴室门,隔断了水箱的咕隆声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
那种声音是那么熟悉,但当时他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只有现在当他小心翼翼地顺着门道往前走时,才知道这声音乃是所有声音的背景,所有焦虑的形状.
这是他妻子进入或接近高潮的声音.
他在女孩们的卧室门外几码远的地方站住.
一种低低的呻吟,掩盖在一阵响亮而剧烈的咳嗽声中,断续而破碎,不易察觉的调门越来越高,然后便低落下来,只是一点,仍比起点高.
他不敢往门边走得更近,他支起耳朵听.
那声音终于结束,他听见床吱扭响了,脚步声走过地板.
他看见门把手转动起来.
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什么都没问,忘记了自己的赤身露体,他什么都没有去想.
米兰达在光亮中揉着眼睛.
黄发披散,白色棉睡裙长及脚踝,身体的线条隐藏在衣服的褶皱里.
她可以是任何年纪.
她用双臂箍拢着身子.
她父亲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十分庞大,一只脚前一只脚后,似乎凝固在了迈步姿态中:他软弱地垂在身侧的双手,他黑色的体毛,他打褶的、深棕色、裸露着的本我.
她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女人,她可以是任何年纪.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
"爹地,"她嘟哝说,"我睡不着.
"她拉起他的手,他领着她走进卧室.
茶面蜷卧在床上遥远的一角,背对着她们.
她是醒着的吗她是清白的吗斯蒂芬拉起盖被,米兰达爬进了被席之间.
他帮她掖好被角,在床边上坐下来.
她放正了自己的头发.
"有时我半夜醒来时会很害怕.
"她告诉他.
"我也是.
"他说着俯身轻吻她的唇.
"但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是吗""是的,"他说,"没什么.
"她往深红色的被子里躺进去了点,盯着他的脸.
"讲点什么,讲点什么能让我睡着的.
"他抬眼瞧了瞧茶面.
"明天你可以去看看厅堂里的食橱.
里面一个包里全是礼物.
""也给茶面吗""是的.
"他借着厅里的灯光细察她的脸.
他开始觉得有点冷了.
"我是为你的生日买的.
"他又说.
但她已经睡着了,脸上几乎漾着笑意.
在她仰着的苍白喉颈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
注释〔1〕一个录放机品牌.
一来一去利奇用力绷直双腿直到腿发抖.
他十指相扣放于脑后,把关节弄得嘎嘎作响,还故意发出轻声的坏笑,冲着他假装在不远处看见的什么东西.
他用胳膊肘轻碰我的后脑勺.
好像结束了,你怎么说那是真的吗我躺在黑暗中.
是真的,我想那台旧"一来一去"把她摇得睡着了.
古老的"一来一去"无休无止,悬停来得就像睡眠一样悄然.
扬起落下,扬起落下,扬起落下,上下之间是危险的沉默的间隙,是她要继续的决定.
天空唯余一片苍黄,运河的臭气远远传来,减弱成一种甜熟的樱桃的气息,一种等待着陆时盘旋机群的忧郁.
办公室里,其他人在剪今天的报纸,这是他们的工作.
把专栏贴到索引卡上.
如果我躺在黑暗中,我能看见那轮廓娇脆的颊骨上的苍白皮肤,在黑暗中勾勒一条狗腿的形状.
深凹的眼睛是打开的,但我看不见.
牙齿上口水的一点反光透过微启的唇射出来.
一圈黑发比四周的夜还要黑.
有时我看着她,想着谁会先死,谁会先死,你还是我那巨大的寂静之重,还有几多小时利奇.
我看见利奇在这同一条走廊上不时地与经理讨论事情.
我看见他们,他们一起顺着长长的无门的走廊踱步.
经理挺得笔直,手深深插入口袋,弄得里面小物什丁零作响.
利奇则顺从地屈身一旁,脑袋偏向他上司的脖子.
他背着手,一只手的手指扣住另一只的手腕,小心地检测自己的脉搏.
我看见了经理看见的,我们的形象重合了——利奇和这个男人;拧动那明亮的金属环,他们就各自弹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在摆造型.
口水在牙齿的一点上闪光.
听听她的呼吸,有节奏的起伏,熟睡的气息,不是听她.
一头动物需要跟随另一头去穿越黑夜,毛茸茸黑黢黢的睡眠在一根矮枝上将快感窒息,老树吱嘎响起来,不见了,记忆,听她……屋子里气息香甜.
古老的,温柔的"一来一去"摇她入眠.
你记得那片小树林吗,那些虬结变形的树,无叶的枝桠交织成穹隆,我们在那儿发现了什么我们看见了什么啊……清醒是一种细小而有耐性的英雄主义,那比周围的冰层还大的北极之洞在扩张,太大而难以名状,包含了视觉的无限可能.
我躺在黑暗中,朝里看去.
我躺在里面,朝外看去,从另外的房间传来了她孩子睡梦中的哭喊:一头熊!
先是利奇来了,其实没有先后,早晨即将过去,我倚靠着,啜吸着,独处着,利奇过来了,向我问好,亲热地在我背上肩胛骨之间的位置来了一记重拍.
他站在茶壶旁,双腿叉开就像一个公然撒尿的人,棕色的液体流进他的杯子,他说着,你记得这次(或那次)谈话吗不,不.
他端着他的杯子走过来.
不,不,我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尽可能地靠近我,却并不能……成为我.
啊,那包裹着深处排泄物的陌生人肌肤的浓烈味道.
他的右腿碰着了我的左腿.
黎明前的寒冷时分,她的孩子会爬到床上,先是一个,接着又来一个,有时单只一个,他们落入成人芳香的温暖中,像海星一样附着在她身旁(记得海星如何攀附在岩石上吧),舌头搅出微弱水声.
外面街道上急促的脚步声临近又顺着山坡向下渐渐远去.
我躺在这一窝的边缘.
鲁宾逊·克鲁索计划着用精心削尖的木棍做一道栅栏,造出感到陌生脚步的最轻微震颤就会自己开火的枪支,希望他的山羊和狗兴旺繁殖.
可他也找不到另外一窝这样宽容的生灵.
有时她的某个女儿会来得过早,深夜里她醒过来,把她抱走,回来接着睡.
她的膝盖弯起来贴着小腹.
她的房子里散发着酣睡孩子的香甜气味.
以一个感觉到需要被观望的人的缓慢动作,利奇从胸前口袋上取下一支钢笔,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抓住我伸出去想要捡起滑到地板上去的书的胳膊,书是因为他那一拍而滑落的.
门边一个关键的空间,暗示着经理,以及他到来的可能性.
巨大的重量……你记得吗梦中人,那长着虬结奇特的树木的小树林,无叶的枝条织出一个穹隆,一个黑暗的顶,阳光从上面漏下来,射在气味刺鼻的土地上.
我们踮脚走在消音的安静的植被上面,轻声耳语,脚下隐藏的根茎让我们发出咝咝声.
一片非常古老而隐秘的树林.
在我们的前方,是一片明亮.
穹隆似乎应天上某种重压而坍塌.
那明亮的半圆,那些树的枝条像灿烂的小型瀑布般垂向地面.
囤在急流的中央,被阳光漂白,突兀地映着灰暗树林的是骨头,某种生灵的白骨停歇在那里.
一个扁扁的,眼窝空空的头骨,一条被蚀化到濒临散架的长长的弧形脊骨,旁边是一小堆别的骨头,精密,纤细,两端呈握拳状.
利奇的手指像鸡爪般顽强.
当我把它们从我胳膊上挑开时,它们机械地缩了回去.
这是个孤独的男人吗碰过他的手后,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就像睁开眼睛仰面躺在被单下的情人开始一场谈话一样.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微尘在一刀阳光中飘落.
有时我看着她,想着我们谁会先死……面对面,在百衲被和乱糟糟的绒毛中度过冬天.
她两手分别捏住我两个耳朵,把我的头捧在双掌之中,用迷蒙的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抿嘴而笑,笑不露齿……于是我想,是我,是我应该先死,而你会永远活下去.
利奇放下他的杯子(杯子边缘被他用成了那样的棕色!
),往后一靠,用力伸直双腿直至颤抖,和我一起看着微尘在一刀阳光中飘落,阳光之外,是那个冰窟,上面,外面,我躺在睡着的情人身旁,躺着朝里凝视,回望.
我辨认出了绒毛和百衲被,铸铁床的优雅细节……利奇放下他的杯子,往后一靠,双手交叠于脑后,把关节弄得嘎嘎作响.
他歪了歪脑袋,示意想走动一下,醒悟到门边的空当,希望有人陪他一起出去.
一个声音挑破寂静,一朵鲜艳的红色花朵落在雪地上,她的一个女儿在睡梦中喊叫出来.
一头熊!
这声音与其意义混合在一起.
寂静,然后又响起来,一头熊,这次声音轻了点,带着失望的降调……现在,寂静显得戏剧化,因为缺失了那简洁的话音……现在不知觉间……现在,习惯性的寂静,没有期待,寂静的重量,关于熊的视觉余影在渐渐消退的橘色中发光.
我看着他们消失,躺在睡觉的朋友旁边等待,在枕上转过头来,看进她睁开的眼睛里.
我终于起了身,跟随利奇穿过空房间,沿着无门的走廊走着,在这里我见过他频繁地与人商谈,踱步,直腰或弯背.
经理和他的下属,我们和我们害怕的事物不能被分开来讲述……我与利奇走到并排,他在感触他衣服的材质,手指和拇指揉搓着衣领两面,动作慢得好像没动,他在考虑他的话:你觉得怎样我的衣服.
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
我们在走廊上停下来,面对面,下面抛光的地面上映着我们扭曲的倒影.
我们看见彼此的倒影,但没看自己的.
那圈浓密的黑发比四周的夜还黑,轮廓娇脆的颊骨上的苍白皮肤在黑暗中勾勒出一条狗腿的形状……是你吗她喃喃道,还是孩子们她眼睛那块地方的微弱动静表明它们合上了.
她呼吸的节奏加强了,那是一个睡眠中的身体将启的自动机制.
那什么都不是,是一个梦,犹如雪上红花般的黑暗中的一个声音……她向后倒去,滑进了一口深井的底部,往上看可以看到光圈在缩小,天空被我凝望的脑袋和遥远的肩膀的剪影分割.
她滑了下去,她的话语却浮了上来,经过她到达我,被回音模糊.
她喊,我睡着的时候进到我里面,进来……我也伸出手指以同样的动作抚摩那衣领,然后又抚摩我自己的,每种材料的熟悉手感,以及它们传递的体温……甜熟樱桃的气息,盘旋机群的忧郁.
这就是工作,我们和我们的恐惧不能被分开来讲述.
利奇握住我伸出的手,晃了晃.
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
你会觉得它们好像根本不是你的.
衣领更宽了,夹克后背应我的要求开有两个叉,它们是同样的蓝色,但我的上面有一点白点,整体看上去浅一些.
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我们继续散步.
沉睡着并如此湿润古老的"一来一去"的联觉,咸水和香料的仓库,平滑绵延的轮廓线上一个突起,插入天际线,像倚天而立的一棵巨树,一条肉舌.
我亲吻和吮吸着她女儿吮吸的地方.
松开,她说,别动它.
我想凑近并触碰的某种生物的白骨,那眼窝空空的头盖骨,蚀化到快脱落的弧形长脊骨……别动它.
她说时我伸出胳膊.
那些话里的恐惧明白无误,她说那是个噩梦,把野餐紧紧抱住——当我们拥抱时,一个瓶子当啷撞上一个罐子.
我们手拉手跑着穿过树林,出来越过一个斜坡,四周是成簇的金雀花,大山谷在我们下面,大团美丽的白云,暗绿树干上一道扁平的伤痕.
是的,经理的习惯是往房间里走进几尺,停下来察看下属们的动静.
但除去空气的一丝紧张(空气占据的空间被压缩了),什么变化都没发生,每个人都在看,但没有抬头看……经理的表情淹没在平滑透明的肌肤下的脂肪里,脂肪在颊骨边缘积聚,现在,像冰川一样,滑到了凹陷的眼周.
深陷的权威的眼睛扫过房间,桌子,面孔,开着的窗,像一个骨碌转的瓶子一样落在了我身上……啊利奇,他说.
她房子里充满的香甜气息,熟睡的孩子们的,在暖和处晾干毛皮的猫的,还有在一台旧收音机的阀上变热的灰尘的——新闻里说,受伤的没几个,死的人更多我怎么能肯定地球在转向早晨到了早上,越过空杯子和斑迹,我要讲给她听,与其说是梦,还不如说是记忆,我在梦里保持着清醒状态.
没有什么被夸张,除了生理厌恶的关键点,那也是适度的夸大,我会声称,这一切都是透过一个大到边上没有冰的洞看见的.
坐在窗边的三角桌边,非常宁静.
这是工作,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不快乐,筛选返回的剪报.
这是工作,寻找适合归档系统的类目.
天空是一片苍黄,运河的臭气被距离减弱成甜熟樱桃的气味,盘旋机群的忧郁,办公室别处别人在剪今天的报纸,把专栏贴到索引卡上.
污染/空气,污染/噪音,污染/水,剪刀文雅的声音,涂胶水的声音,一只手推开了门.
经理走进房间几尺,停下来查看下属的动静.
我要告诉她……她叹息着动了一下,从湿润的眼睛上推开蓬乱未梳理的头发,直起身子但仍旧坐着,双手捧住一个壶——一个来自旧货店的给自己的礼物.
窗户在她眼睛里映出一个小长方形,眼睛下面的蓝色双月在她白色的面庞上勾出尖弧.
她推开头发,叹息着动了一下.
他向我走来.
啊利奇.
他边走边说.
他叫我利奇.
啊利奇,我想你帮我做点事.
我没听见是什么事情,我坐在那里,被变换形状吐出音节的嘴唇给迷惑住了.
有件事情我想你帮我做一下.
在随意而悠闲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利奇从一排柜子后面走出来,热烈而毫不介意,经理则兴奋而怀有歉意.
利奇说,我同事会证实,人们总是搞混我们,他这么说着时手放到了我肩膀上,也原谅了我.
一个很容易发生的误会,同事,允许自己和利奇被搞混.
听着她的呼吸,起伏,起伏,在起伏之间是危险的间隙,她关于继续的决定……时间的重量.
我会告诉她,避免混淆.
她的眼睛会从左转到右,从右到左,察看并对比我的两只眼,猜测我的诚实与否以及意图的变换,间或把视线投向我嘴里,来来回回,寻找一张脸的意义.
我的眼睛也一样对着她.
来来回回,我们的眼睛舞动和追逐着.
我夹坐在两个站立的男人中间,经理重复着他的指令,不耐烦地离开了我们,走到门边时又回头纵容地一笑.
是的,我从没看见过他笑!
我看见了他看见的——像摆好姿势要拍正式相片的双胞胎.
一个站着,手放在另一个坐着的肩膀上;可能是一种混淆,镜头上的小机关,因为如果我们把这个金属环转过来,他们的形象就合二为一,只剩下一个人了.
名字呢很有希望的,理由充分的……焦虑.
"一来一去"是我的时钟,会让地球转动,黎明到来,会把她的女儿带到她床上……"一来一去"嘲笑着寂静,"一来一去"将她的孩子投入大人芬芳的温暖中,让他们像海星一样附着在她身上,你记得吗……看到你不想看见的东西时的惊心,巨大的岩石刺破潮湿的布有条纹的沙地,水线不情愿地向地平线退去,兀立的岩石中,饥饿的水塘吮吸着喷溢着吮吸着.
一块胖大的黑色岩石悬在一个水塘上方,你首先看到的是,它的下方,腿臂伸展地悬挂着的是海星,如此明亮的橘色,美丽,孤单,还有那滴水的白色圆点.
它紧紧扣住它掌握的岩石,水波拍打着岩石上的它,远处海水正在退去.
海星并不像白骨那样因其死亡意味而慑人,它因其清醒感而慑人,如此清醒,就像沉寂夜里一声孩子的叫喊.
他们传递的身体的热量.
我们是一样的吗利奇,我们是吗利奇伸展,回答,拍打,推开,佯装,商量,恭维,低眉折腰,检查,摆姿势,趋前,招呼,触碰,细察,暗示,握紧,低语,凝视,颤抖,摇晃,出现,微笑,弱弱地,非常弱地,说着,睁开你的……温暖……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
是真的吗我躺在黑暗中……是真的,我想它过去了.
她睡着了,没有结束,悬停来得像睡眠本身一样悄然.
是的,古老的"一来一去"将她摇入梦乡.
在梦中她拉近我,把一条腿搁在我的腿上.
幽夜变成了蓝色和灰色,我感觉到,压在她胸下的我的太阳穴上,她的心脏那古老的"一来一去"之线.
心理之城玛丽在威尼斯海滩〔1〕一家女性主义书店上班,并部分地拥有这家店.
我到洛杉矶的第二天,午饭时间在那里遇到她.
同一天的傍晚我们成了情人,之后不久,又成了朋友.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五我用链子把她拴在我的床脚上过了整个周末.
那是,她向我解释说,一件她必须"走进去才能走出来"的事.
我记得她(后来在一家拥挤的酒吧里)一定要我庄严发誓,别一听她要求便放了她.
急于讨好新朋友的我买了一条细链和一把小挂锁,又用黄铜螺丝将一个钢环固定在木质床脚上,一切就绪.
连着几个小时她都不断地要求自由,我有点糊涂了,便起床冲了个淋浴,穿上衣服,套上地毯拖,给她拿来一柄大煎锅接尿.
她改用一种坚定而理智的语气.
"解开这个,"她说,"我已经受够了.
"我承认她吓到我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匆匆走到阳台上去看落日.
我一点也不兴奋.
我寻思,如果解开链条她会鄙视我的软弱.
若是不加理会她又会恨我,但这样我至少还信守了承诺.
淡橘色的日头没入薄雾,我听见她在关着的卧室门里朝我大喊.
我闭上眼睛,想着自己是无可指责的.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请一位长者给他做心理分析,那个弗洛伊德信徒在纽约开业,颇有名气.
有一回我朋友长篇大论地谈起他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疑虑,觉得它们缺乏科学上的可信度,它们在文化上有特异性,等等.
等他讲完,那个分析师和气地笑笑,回答说:"看看你周围!
"然后伸出手掌,向舒适的工作室、橡胶树和秋海棠、摆满书的墙壁示意,最后手腕向内一转,既是在表明自己的坦诚,又是在展示自己优渥的衣着,说道:"如果弗洛伊德是错的,你真的以为我能坐在现在坐的地方吗"怀着同样的态度我返回室内(此时日头已下山,房间里也安静下来),心想,这件事明摆着是我在遵守自己的承诺.
同时,我感到无聊.
我从一个房间荡到另一个房间,开灯,斜倚在门道里瞪视着已然熟稔的物件.
我支起乐谱架,拿出我的横笛.
几年前我自学成才,但存在不少错误,这些错误被习惯强化,我也不想去改正.
比如我没有像应该的那样用手指的最尖端去按笛孔,我的手指抬得离孔太远,所以不可能灵便地吹奏急调.
还有,我的右腕放松不了,没法像应该的那样自如地向笛子弯曲.
吹奏时我的头也并不笔直地往后仰,相反我伛着背去看乐谱.
我的气息也不受腹肌控制,只是漫不经心地由嗓子尖吹出来.
我的唇形也不对劲,太过倚重一种甜腻的颤音.
我也缺乏控制技巧,只知道吹重一点吹轻一点.
我从来不勉强自己却学G调以上的曲子.
我的音乐水平很差,稍微难一点的旋律就会让我犯迷糊.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并没有野心要吹奏那常练的半打曲子之外的东西,每次我都犯同样的错误.
第一首曲子吹了几分钟后,我想到她正在卧室里听,"着迷的听众"一词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边吹边寻思着,如何将这些词随意嵌入一句话里,构成一种浅显轻松的双关语,其中的幽默也许能让眼下的情境获得解释.
〔2〕我放下横笛,走向卧室的门.
但我还没想好怎么措辞,手就不自觉地冒然把门推开了,我劈面立在玛丽面前.
她坐在床边梳理头发,链子被毯子体面地遮了起来.
在英国,一个如她般伶牙俐齿的女人会被认为是侵略型,但她的举止态度还算温和.
她五短身形,面孔给人一种笼统的黑红相间的印象,暗红的唇,漆黑的眼,红里透黑的苹果颊,焦油般乌亮顺滑的发.
她祖母是个印第安人.
"你想做什么"她尖锐地问道,手却没有停止动作.
"啊,"我说,"着迷的听众!
""什么"我没有重复,她便说希望一个人呆着.
我在床边坐下来,想,要是她求我解放她,我会马上照办.
但她什么都没说,梳完头发,便躺下来,双手交叠于脑后.
我坐在那里望着她,等待着.
去问她是否希望被解开的念头看起来很可笑,而不经她许可便解开她的后果又很可怕.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关于意识或心理的问题.
我回到笛子边,把乐谱架挪到公寓的那一端,把中间相隔的门关上.
我希望她听不到我.
星期天晚上,在经过二十四小时以上不间断地沉默之后,我解放了玛丽.
链子弹开时我说,"我到洛杉矶不到一星期,就感到自己完全变了个人.
"虽然部分属实,但我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取悦.
玛丽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揉着脚,说:"是的,它是城市尽头的城市.
""它横贯六十英里!
"我表示赞同.
"它纵深一千英里!
"玛丽高呼着,伸出棕色的手臂圈住了我的脖子.
她似乎已经得偿所愿.
但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后来我们出去到一家墨西哥餐厅吃饭,我等着她开讲被链条拴起的这个周末.
终于,我忍不住问起她,但她打断了我,抛出一个问题:"英国真的是一个完全崩溃的国度吗"我说是的,开始扯起长篇大论,但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唯一一次与完全崩溃相关的经历是一个朋友的自杀.
开始他只是想惩罚自己.
他吃了一点研碎的玻璃,用葡萄汁冲下去.
但疼痛发作后,他跑去了地铁站,买了最便宜的车票,掷身列车轮下.
崭新的新维多利亚线.
如果这样的情形扩大到全国规模是什么样子我们手挽手一语未发地从餐厅走回来.
周围的空气潮湿闷热,我们亲吻和拥抱,在人行道上,她的车子旁边.
"下个星期五照旧"她钻进车子时,我挖苦地问,但话音却被砰的关门声切断.
透过车窗,她挥动手指,微笑着告别.
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暂住在圣莫尼卡〔3〕的一个借来的大公寓里.
公寓的楼下是一个出租店,专门出租派对用品,并且——有点古怪地——出租病房设备.
店铺的一半被葡萄酒杯、调酒器、简易舒适椅、一张宴会桌和一套便携式舞会音响占据,另一半则陈列着轮椅、活动床、镊子、便盆、闪亮的钢管和彩色橡皮软管.
我逗留期间发现全城有若干家这样的店.
那家店的经理穿着讲究,无可挑剔,乍看上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我们初次见面时,他说他"只有二十九岁".
他体格健壮,蓄着浓密而下垂的小胡子,全美和全英有抱负的青年都蓄那样的胡子.
我来的第一天,他走上楼来,自我介绍为乔治·马龙恩,并说了一番令人愉悦的好话.
"英国人,"他说,"他们生产的病人用椅好得要命.
是最最好的.
""那一定是劳斯莱斯.
"我说.
马龙恩抓住我的手臂.
"你不是在跟我胡扯吧劳斯莱斯是做……""不,不,"我紧张地说.
"是开……开玩笑.
"有一刻他的脸僵住了,嘴巴张开,黑洞洞.
我以为他要揍我.
但他大笑起来.
"劳斯莱斯!
够棒!
"第二次我见到他时,他指着店铺里放病房设备的那一边,从里面喊住我:"想买辆劳斯吗"我们午饭时偶尔会一起喝上一点,在科罗拉多大道边的一个亮红灯的酒吧,乔治对酒吧男侍介绍说我是一个"怪话专家".
"那是什么"男侍问我.
"猪油浸樱桃.
"我说,热切地希望能当得起自己的名声.
但男侍皱了皱眉头,转向乔治,叹了口气,说:"那是什么"住在一个自恋狂的城市里,真是叫人莫名欢欣,至少开始时是这样.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遵循乔治的指点,步行去海滩.
时值正午,成千上万个赤条条的人形错落地躺在匀淡细腻的黄色平沙上,直至被吞没——从北到南——在一片暑气和污染所致的烟霭中.
除去远处慵懒的巨浪,没有什么东西在动,四下里静得怕人.
在我所站的海滩最边缘的附近,是各式并排的酒吧,空落而荒凉,寂静勾勒着它们粗砺的几何线条.
没有人语声,甚至海浪声也遥不可闻,整个城市都躺在梦里.
我开始向海水走去,旁边传来私语声,那感觉就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梦话.
我看见一个男人的手在动,在沙地上把手指用力撑得更开,以便晒到阳光.
一个冰盒像块墓碑一样竖在一个平卧的女人的头边.
我走过时朝里面偷望了一眼,看见几个空啤酒罐和一袋橘黄奶酪,浮在水中.
走到他们中间后,我才发现每个孤单的晒日光浴者分得有多开.
从一个到另一个似乎要走好几分钟.
因为视角的关系,我误以为他们挤在一起.
我注意到女人们很美,棕色的肢体像海星一样伸展;而肌肉虬结的健壮老男人竟然有那么多.
这怀有一致意图的壮观景象令我欣慰,生平头一次我也急切地希望做一个棕色皮肤,棕色面庞的人,这样笑的时候牙齿才能像一道雪白的闪光.
我脱下裤子和衬衫,铺开毛巾,仰卧下来,心想,我要自由了,要变得别人认不出来了.
但几分钟后我就感觉燥热不安,很想睁开眼睛.
我跳进海水中,游到只有几个人的地方,他们涉水而行,等着一个格外庞大的浪头将他们冲回岸边.
有一天从海滩回来,我发现门上别着一张纸条,是一个朋友特伦斯·赖特利留的.
上面写着:"我在街对面狗狗餐厅等你.
"几年前,我在英国遇见赖特利,其时他正在为一篇迄今尚未完成的关于乔治·奥威尔的论文做研究.
直到来美国后,我才发现他是多么稀有的美国人:纤瘦、格外苍白,黑发细柔拳曲,一双母鹿眼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位公主,修长挺直的鼻,鼻孔狭窄.
特伦斯有一种病态美.
他很招男同性恋,在旧金山的坡尔克街那次,简直可以说是一场骚乱.
他有点口吃,但很轻微,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甚至增添了可爱之处.
他对友谊非常投入和在意,偶尔会陷入纠结难解的心境.
我过了很久才认识到自己其实不喜欢特伦斯,但那时他已经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像所有强迫性的倾诉者一样,他对别人的想法缺乏好奇心,但他的故事都很精彩,并且从不讲第二遍.
他时不时地迷恋上一些女人,但他那让人稀昏的笨舌和消耗性的热情把她们赶走了,而她们则为他的倾诉提供新鲜材料.
有那么两三次,也有安静孤单有保护欲的女孩无望地爱上他和他的做派,但显然他没兴趣.
特伦斯喜欢的是长腿、意志强悍,行事独立的女人,但她们会迅速厌倦特伦斯.
他曾经告诉我说他每天手淫.
他是狗狗餐厅的唯一顾客,双手托腮,俯对一个空咖啡杯,表情很是郁闷.
"在英国,"我说,"一家狗食店就意味着东西很糟,根本无法下咽.
""坐下吧,"特伦斯说,"那我们就来对了地方.
我被人大大地羞辱了.
""西尔维""是的,是的.
奇耻大辱.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特伦斯经常很变态地为了领受那些冷漠女人的打击而出去吃饭.
他已经爱上西尔维数月,并从旧金山尾随而来,在那里,他第一次跟我说到她.
她的营生是开设健康饮食餐厅,然后出售.
据我所知,她几乎不知道特伦斯的存在.
"我真不该来了洛杉矶.
"狗狗餐厅的女侍给他倒咖啡时,特伦斯说.
"对英国人来说这里没什么.
你可以把每件事情看作古怪而极端的闹剧,但那是因为你不在其中.
事实上这是精神病,整个儿一种精神病.
"特伦斯的手指穿过他那油亮板直的头发,眼睛瞪着外面的街道.
包裹在绵延的淡淡蓝烟中,汽车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川流而过.
车内的司机们把棕色的前臂支在窗槛上.
车载收音机和唱机也开着,他们都在回家,或奔赴酒吧好时光的路上.
我适当地沉默了一会,说:"怎么……"从他到达洛杉矶的那天开始,特伦斯就在电话上不断地哀求西尔维和他去餐厅吃顿饭.
最后,她被吵乏了,同意了.
特伦斯买了一件新衬衣,光顾了一下理发店,把半下午的一小时花在了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
他和西尔维在一家酒吧见面,他们喝波旁威士忌.
她很放松很友好,他们随意地聊起了加利福尼亚的政治,对此特伦斯简直一窍不通.
西尔维对洛杉矶熟,因此她挑了一家餐厅.
离开酒吧时她问:"我们坐你的车还是我的"没有车也不会开的特伦斯说:"为什么不坐你的"开胃小菜吃到差不多时,他们已经开始喝第二瓶葡萄酒了,他们谈书,谈钱,然后又谈起了书.
漂亮的西尔维牵引着特伦斯,变换了半打话题.
她微笑着,特伦斯的脸因为爱情和爱情最狂野的幻想而涨红.
他爱得如此投入,他知道他无法抑制自己不去表白.
他感到它来了,一种疯狂表白的冲动.
话语滚落,一番爱的宣言简直可以媲美沃尔特·司各特的篇章,它所要表达的主旨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绝对没有什么事情,特伦斯不能为西尔维做的.
事实上,他醉了,挑动她现在就测试一下他的忠心.
在波旁和葡萄酒的作用下,西尔维被这个苍白的十九世纪末的疯子触动了,她凝望着桌子对面,眼神热烈,手回应了他的轻捏.
两人中间稀薄的空气里闪烁着友好而大胆的电火花.
为了不冷场,特伦斯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什么事情,绝对没有什么事情,等等.
西尔维的视线忽然从特伦斯脸上移开,投向餐馆门边,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正走进来.
她皱了皱眉头,又笑了.
"任何事情"她说.
"是的是的,任何事情.
"特伦斯现在清醒了,感觉到她问话中的挑衅意味.
西尔维俯身向前,紧抓住他的前臂.
"你不会翻悔""不会,只要是人类能做到的,我就会做.
"西尔维又看了看那对夫妇,他们在门边等女店主安排座位,女店主是一个穿着红色的仿军服制服的精力充沛的女人.
特伦斯也望过去.
西尔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我想要你尿在裤子里,现在.
现在就尿!
快!
不要多想现在就做!
"特伦斯正想抗议,但他自己的承诺在空气中还没有散去,像一团发出指控的云.
借着醉酒的摇晃,伴着耳中听到的电铃声,他尿了充沛的一泡,浸湿了大腿、小腿和后背,还往地板上淌下一股连续的细流.
"你尿了吗"西尔维说.
"是的,"特伦斯说,"但为什么……"西尔维从座位上微抬起身来,煞是可爱地朝那对站在门边的夫妇招手.
"我想要你见下我的父母.
"她说.
"我刚看见他们进来.
"被介绍时特伦斯坐着没动.
他想知道人家是否闻得到气味.
他开始信口胡来,一心阻止这对和蔼的、头发花白的夫妇在他们的女儿的桌子边坐下来.
他绝望地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我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称洛杉矶是个"粪坑",而它的居民都是"贪婪刺探别人隐私的怪物".
特伦斯提到最近一次漫长的,差点没恢复过来的精神病发作.
他告诉西尔维的母亲说所有的医生,尤其是女医生都是"混账"(浑账).
西尔维一言不发.
他父亲冲着妻子挑了一下眉毛,这对夫妇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转身离开,往他们在远处另一头的座位上去了.
特伦斯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他用梳子的齿清理着指甲盖.
我说:"哦,到这你可以打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解释吗"我们周围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没有别的人在说话.
特伦斯说:"我坐在一张报纸上,免得弄湿她的车座.
我们没说什么,到我住处时,她也不愿进来.
早先她告诉过我她不太喜欢她父母.
我猜她只是在耍人.
"我想知道特伦斯的故事是否编造,或是梦中情节,因为这堪称他遭受的所有拒绝的范本,是他的恐惧,或许,也是他最深层的欲望的完美表现形式.
"这里的人,"我们离开狗狗餐厅时,特伦斯说,"彼此住得相隔这么远.
你要开上四十分钟车才能见到邻居,而当你们最终到一起时,又用孤单导致的狂热把对方折磨得筋疲力尽.
"这话令我心有戚戚,我于是邀请特伦斯到我的住处,一起吸点大麻卷.
我们在人行道上站了几分钟,等他决定去还是不去.
我们透过车流看见街对面的店里乔治正在向一个黑女人展示他的迪斯科音响设备.
最后特伦斯摇了摇头,说既然到了城里这一片,他就想去看望一个在威尼斯认识的姑娘.
"带上些备用的内裤.
"我建议说.
"是啊,"他边走边回头说,"再见.
"在那些漫长而茫然的日子里,我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
洛杉矶、加利福尼亚,甚至整个美国,于我就像一层薄脆的壳,覆在我内心无边的厌倦之上.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我本可以不那么费劲还能省钱.
事实上我希望我哪儿都不在,不必在某个地方.
早上醒来,睡得太多人都变蠢了.
尽管既不饿也不渴,我仍旧吃了早饭,因为不敢取消这项活动.
我花了十分钟刷牙,因为知道刷完我就得选择做别的事情.
我回到厨房,又冲了些咖啡,非常小心地清洗碗碟.
咖啡因助长了我的惶恐.
客厅里有要研读的书本,有要完成的文稿,但一想到它们我就脸红耳热,无比厌烦.
因此我努力不去想,我不挑动自己.
我几乎没想到要走去客厅.
相反,我进到卧室,整理床被,仔细地叠出"医院式床角"〔4〕.
我病了吗我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我站起来,双手插袋,瞪着墙壁.
也许我应该把它漆成另一种颜色,当然我不过是个临时住户.
我记起自己是在一个外国城市里,于是急忙走上阳台.
乏味的白色盒子状商店和住宅,停泊的车辆,两台草坪洒水器,中部下垂的电话弧线随处可见,一棵棕榈树倚天摇曳,日头被高空的浮云和污染减淡,一切都笼罩在残酷的白色日光中.
显然,不言自明的,这是一排郊区的英式别墅.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去别处想到这里我差点大声笑出来.
为了巩固而非改变我的心情,我回到卧室,冷冷地拾起横笛.
我打算吹奏的曲子的曲谱还在乐谱架上,卷了角,染有斑迹,巴赫的A小调第一奏鸣曲.
开篇美丽的行板,一连串轻快的琵音,需要无懈可击的吹气技巧来凸显分节的意义.
但从一开始,我就吹得慌里慌张,像个超市扒手,乐曲的连贯性成为纯然的想象,从对留声机录音的记忆中提取,叠加到眼前这一刻.
吹到第十五小节时,进入快拍已经四个半小节,八音度令我手忙脚乱,但我坚持着,像一个顽强的、失败的运动员,上气不接下气地吹完第一乐章,最后一个音符没吹够长度.
因为我能按照正确的顺序吹出正确的音调,我把急速乐章视为我的表演曲目,面无表情地急切地吹奏.
但吹奏慢板时,那深沉甜美的旋律每次都清晰地勾勒出我的音调跑得有多远,有时尖锐,有时扁平,就是不圆润,32分音总是掐不准时间.
这样吹到结尾部分的两段小步舞曲时,我干巴僵硬地坚持着,就像一只猴子在摆弄机械管风琴.
我就是这么吹奏巴赫的奏鸣曲的.
据我的记忆,一直如此,细节从未改变.
我在床边坐下,几乎立刻又站了起来,我走去阳台,再次打量这个异国城市.
外面的一个草坪上一个小姑娘抱起一个更小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更添徒劳感.
我走进来,看着卧室里的闹钟.
十一点四十.
干点什么,快!
我站在闹钟边听它滴答.
我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有时吃惊得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厨房,拨弄着墙上开瓶器的裂开的塑料把手.
我走进客厅,手指敲打着一本书的背面,敲了二十分钟.
下午过去一半时,我把闹钟调到精确的时间.
我在卫生间坐了很久,决定如果没有计划好下面做什么之前,就不挪动.
我在那里呆了两个多小时,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它们失去了作为肢体的意义.
我想剪指甲,这将是一个开始.
但我没有剪刀!
我再次在各个房间中游来荡去,然后,到半夜时,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躺在一把扶手椅里睡着了.
乔治看起来至少是欣赏我的演奏的.
他有次在店里听到我在吹,便走上楼来,想看看我的横笛.
他告诉我他以前从未摸过这玩意.
他惊叹杠杆和衬垫的复杂与精细.
他请我吹几个音符,让他瞧瞧该怎么拿,然后又想让我教给他如何吹出音符来.
他瞅了瞅乐谱架上的曲子,说他认为乐师们能够把这一团乱糟糟的线条圆点变成声音真是"了不起".
而作曲家们能构思出让十几种乐器一起发声的整部交响乐实在是令他无法想象.
我说我也没法想象.
"音乐,"乔治边说边大幅抡动手臂,"是一种神圣的艺术.
"通常我不吹的时候,就把横笛扔在一边落灰,也不拆开,拿起来就可以吹.
现在我发现自己把它拆成了三部分,细心地擦干,并像对待心爱的布娃娃一样,把每个部分依次放进一个毛毡衬里的盒子里.
乔治住在丝米谷一处新近开发的沙漠地带.
他形容自己的房子"空旷,还在散发新鲜油漆味".
他和妻子离婚了,一个月当中有两个周末他的孩子们会过来住.
两个男孩,一个七岁,一个八岁.
不知不觉,乔治成了我在洛杉矶的东道主.
他二十一岁时身无分文从纽约来到此地,现在他年收入已达四万美元,觉得应该为这个城市以及我在其中的经历负点责.
有时下班后,乔治会开着他的新沃尔沃带我上高速路兜几英里的风.
"我想要你找到那种感觉,这城市大得不正常.
""那是什么楼"我们飞速经过修剪整齐的山坡上一处灯火通明的第三帝国大厦似的建筑时,我问他.
乔治会往窗外瞥上一眼.
"我不知,可能是银行或者什么大厦吧.
"我们还去酒吧,明星聚集的酒吧,剧作家去的文人酒吧,女同性恋酒吧,还有一个酒吧,里面的男侍都是柔弱而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扮成维多利亚时代女仆的样子.
我们还曾在一家成立于1947年,只供应汉堡和苹果馅饼的餐厅吃饭,这是个闻名遐迩的时髦所在,等座的客人像饿死鬼一样伫立在落座的客人身后.
我们去一家俱乐部,歌手和替补喜剧演员们会去那里表演,期待被发现.
一个红发鲜艳,穿亮片恤的纤瘦女孩正激情四溢、念念有词地把一首歌唱到了结尾部分,忽然来了一声尖叫,不可能的高音.
所有的交谈者都停了下来.
有人,也许是出于恶意,打掉了一个玻璃杯.
高音上到一半,变成了一种颤音,歌手可怜地一屈膝,倒在舞台上,双臂僵直地伸在前方,拳头紧握.
接着她脚尖点地,又弹了起来,双手高举过头顶,手掌摊开,像是要阻止那些零星而冷淡的掌声.
"他们都想成为芭芭拉·史翠珊或丽莎·明奈莉,"乔治边说边用粉红的吸管吮着一杯巨大的鸡尾酒,"但再也没人会来寻找那样的人了.
"一个伛背,卷发乱蓬蓬的男人拖着脚走到台上.
他把麦克风从杆子上拿下来,举到嘴边,却一言不发.
他似乎一时语塞了.
他贴肉穿着一件破旧肮脏的粗纹牛仔衣,眼睛肿得快要合上了,右眼下方一道长长的抓痕直掠嘴角,这让他看上去像个还没化好妆的小丑.
他的下唇颤抖着,我觉得他就要哭了.
他那只没拿麦克风的手里搓弄着一枚硬币,我看到硬币时,也注意到他牛仔衣上的污迹,新的未干的呕吐物粘挂在上面.
他开启嘴唇,却没有发声.
观众耐心地等待着.
房间后面某处有人开了一瓶葡萄酒.
当他终于开始说话时,却只是对着自己的指甲喃喃低语,声音沙哑.
"我真是他妈一团糟啊.
"观众哄堂大笑,欢呼着,过了一会又换成了有节奏的跺脚和鼓掌.
乔治和我,也许因为顾及到对方而拘束,只是笑了笑.
掌声消失的一刻,那个男人又出现在麦克风旁,现在他飞快地说起来.
眼睛仍旧盯着自己的手指.
有时他会担忧地朝房间后面瞥上一眼,我们于是能看到他的眼白一闪.
他告诉我们他刚刚和女友分手,他怎么开车离开她家,他开始哭泣,哭得看不见开车,只好停下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自杀,但他想先跟她说声再见.
他开到一个电话亭,但电话却坏了,弄得他又哭开了.
听到这里,一直安静的观众笑了笑.
他在一家药店打通了女友的电话.
她一拿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就也哭了起来.
但她不想再见他了.
她告诉他:"没用的,我们毫无办法.
"他放下电话,大放悲声.
药店里一个店员叫他走开,因为他影响了其他顾客.
他顺着街道走下去,考虑着生与死的问题.
天开始下雨了,他服用了一些硝酸戊酯,他想要卖掉自己的表.
观众开始躁动不安,许多人已经不在听了.
他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勒索了五角钱.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个女人在往阴沟里丢胎儿.
当他走近时,发现那只是一个纸箱和许多破布.
现在那人已经是在对着一片嗡嗡交谈声说话了.
女侍拿着银色托盘在桌子周围逡巡.
忽然那人举起手来,说:"好吧.
再见.
"然后就走了.
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他离开,没几个人鼓掌.
快到我离开洛杉矶的日子了,乔治邀请我星期六晚上去他家.
我第二天晚些时候就要飞去纽约.
他想我带几个朋友来,搞个告别晚会.
他还想我把横笛也带去.
"我真的好想,"乔治说,"坐在自己家里,手中拿杯葡萄酒,听你吹奏那玩意.
"我先给玛丽打了电话.
从那个周末后我们间或约会.
她偶尔会来我的公寓呆上一下午.
她还有一个有时同居的情人,但她很少提到他,所以从来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接受邀请后,玛丽想知道特伦斯是否也会去.
我对她复述过特伦斯在西尔维那里的爱情历险,并说明了我自己对他的矛盾情感.
特伦斯并没有像他原打算的那样回到旧金山.
他碰到一个人,那人有朋友是"写剧本的",现在他正在等着被介绍.
我给他打电话时,他用模仿得不太像的闪米特人的埋怨口气说:"来这里五星期,就收到外出约请了"我决定认真对待乔治想听我演奏横笛的愿望.
我练习了一下音阶和琵音,并在第一奏鸣曲里我总是吹不好的那些地方下了点工夫.
吹的时候我幻想着玛丽、乔治和特伦斯听得入迷和微醉的场景,我的心跳加速了.
傍晚时分玛丽就到了,在开车去接特伦斯之前,我们坐在阳台上看落日,吸了一小卷大麻.
她来之前,我原想我们还可以再最后上一次床的,但现在她人来了,我们却都穿着外出的晚装,似乎只适合谈话.
玛丽问我这一向做了些什么,我告诉她夜总会的演出.
我不太确定那人是一个演技太出色以至不好玩的演员,还是某个碰巧从街上走进来占据舞台的路人.
"我在这儿看过那样的表演.
"玛丽说,"他们想要的,就是要让你的笑卡在喉咙里.
本来很滑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糟糕.
"我问玛丽她觉得那人的故事是否有真实成分.
她摇了摇头.
"这里每个人,"她指了指落日,"都有这本事.
""你这么说好像有点自豪.
"我们站起身时我说道.
她笑了笑,我们牵手,一时无语,忽然一幅清晰的图景不知怎地冒出在我脑海里:海滩上那些平行的酒吧.
然后我们便转身进屋了.
特伦斯在他住所外面的人行道上等我们.
他穿一身白色西装,我们停下时,他正在往衣领上固定一朵粉色康乃馨.
玛丽的车只有两个门,我得出来才能让特伦斯进去,可由于他狡猾的腾挪,以及我因礼貌而生的迟钝,最后我发现自己坐在后座上介绍起了我的两个朋友.
我们转上高速公路后,特伦斯开始向玛丽彬彬有礼、锲而不舍地提问.
从我坐的地方,玛丽身后,我看得很清楚:她还在回答第一个,他已经在酝酿下一个了,要么就是准备着完全赞同她的说法.
"是的,是的.
"他说着,急切地倾身向前,纤长苍白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这个说法太妙了.
"如此屈尊,如此逢迎,我想.
为什么玛丽还能忍受呢玛丽说她觉得洛杉矶是美国最激动人心的城市.
她还没论述完,特伦斯就接上去,更为热烈地赞美起来.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里.
"我酸溜溜地插了一句.
但特伦斯一边调整安全带,一边又问了玛丽一个问题.
我往后一靠,瞪着窗外,努力抑制自己的不满.
不一会儿玛丽伸长脖子想从镜子里看我.
"你咋坐那儿那么安静"她欢快地说.
我忽然来了一句愤怒的模仿.
"这么说太妙了!
是的,是的.
"特伦斯和玛丽都没有做声.
我的话回旋在我们上方,似乎被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打开我这边的车窗.
二十五分钟不间断的沉默后,我们到了乔治的家.
介绍过后,我们三个占据了乔治家巨大客厅的中心位置,而他在吧台里为我们准备饮品.
我像手持武器似的拿着横笛盒子,腋下夹着乐谱架.
除去吧台,这里仅有的家具是两把黄色的塑料凹面椅,衬着单调广阔的棕色地毯,格外鲜艳.
有一整面墙装的是滑门,通向一个沙石小后院,中间有个水泥塑的、树样的奇特装置,是用来晾衣服的.
院子的一角长着一株生机勃勃的山艾树,是一年前此地真正沙漠的幸存者.
特伦斯、玛丽和我都和乔治说着话,但相互不搭腔.
"好吧.
"我们四个人手捧饮料面面相觑时,乔治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孩子们.
"我们顺从地跟着乔治后面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狭窄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我们朝一个卧室的门里打量了一下,看到两个小男孩在一张双层架子床上看漫画书.
他们瞥了我们一眼,不感兴趣,又接着看书.
回到客厅后我说:"他们非常听话,乔治.
你是怎么做的,打他们"乔治认真地对待了我的问题,于是引发了一次关于体罚的讨论.
乔治说他偶尔会抽抽他们的小腿肚子,如果情况真的很出格的话.
但这么做不是要伤害他们,他说,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他是动真格的.
玛丽说她坚决反对打小孩.
特伦斯呢,也许是为了哗众取宠,我想,也许是为了向我展示他也会和玛丽持不同意见吧,说他认为一顿结实的鞭打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害处.
玛丽大笑,乔治呢,显然不喜欢这个摊在他家地毯上的有点矫情和阴柔的家伙,看起来准备予以回击.
乔治很当真,即便坐在凹面椅里也把背挺得笔直.
"你小时候给抽过"他边问边给大家递威士忌.
特伦斯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这令我吃惊.
特伦斯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在佛蒙特由母亲带大的.
"你妈妈打你"不等他编造出一个大摇大摆的霸王老爹来,我便问道.
"是的.
""你不觉得受到伤害了吗"乔治说,"我不相信.
"特伦斯伸了伸腿.
"一点伤害也没有.
"他边说边打了哈欠,可能是装的.
他指了指他的粉色康乃馨.
"毕竟,我还在这里.
"一阵沉默之后乔治说:"举个例子,你和女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因此有障碍吗"我忍俊不禁.
特伦斯坐了起来.
"哦,是的.
"他说.
"我们的英国朋友可以作证.
"特伦斯这话意指我在汽车里的爆发.
但我对乔治说,"特伦斯就喜欢讲自己和异性的糗事.
"乔治倾身向前,好让特伦斯专门听他讲.
"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问题不是被你妈妈抽出来的"特伦斯迅速回击.
我搞不清他是兴奋还是愤怒.
"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各种问题,每个人都受其困扰.
我只是不像别人那么善于隐藏自己.
我猜想你小时候后背从来没有被妈妈抽过吧,可这就意味着你不会遇上女人的麻烦吗我是说,你妻子在哪里呢"玛丽的插话像外科医生的刀一样精准.
"我小时候就挨过一次我爸的打.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那时十二岁.
晚餐时我们都围坐在圆桌旁,全家人都在,我告诉所有人我腿中间流血了.
我用指头蘸了点血举起来给大家看.
对面的爸爸倾过身子来扇了我一巴掌.
他说别干脏事,把我打发到楼上房间里.
"乔治站起来去拿冰来加到我们的杯子里,边走边嘟哝了一句"相当古怪".
特伦斯四肢伸展躺在地板上,眼睛像死人的一样,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卧室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或者说吟诵声,因为那歌只有一个调子.
我对玛丽说了句话,大意是在英国,两个刚刚认识的人不可能进行这样的谈话.
"你觉得这是好事情吗"玛丽问.
特伦斯说:"英国人相互之间什么也不说.
"我说:"在什么都不说和什么都说之间,其实很少余地可选择.
""你们听见孩子们了吗"乔治回来了,他说.
"我们听见他们好像在唱歌.
"玛丽说.
乔治在倒威士忌,用勺子舀冰块.
"那不是唱歌.
那是祈祷.
我已经把主祷文教给他们了.
"地板上的特伦斯叫唤起来.
乔治忽地转过身来瞧.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基督徒,乔治.
"我说.
"哦,是的,你知道……"乔治陷进他的椅子里.
大家一时无语,就好像我们四人都在积聚力量,又要来上一通散乱的异议一样.
玛丽现在坐到了乔治对面的第二把凹面椅中.
特伦斯像堵矮墙似的横亘在他们中间,而我架着腿坐在特伦斯脚边一码远的地方.
乔治先开口,越过特伦斯对玛丽说话.
"我对上教堂的事从来都不太感兴趣……"他声音小了下去,有点醉意了,我想.
"但我总是想让孩子们在他们小的时候对此兴趣越多越好.
他们以后可能会排斥,我想.
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一套连贯的价值体系,不逊于任何其他体系,而且还拥有这一整套的故事,很棒的故事,奇异的故事,可信的故事.
"没有人说话,乔治接着说.
"他们喜欢上帝的概念,还有天堂和地狱,天使和魔鬼.
他们经常谈论这些东西,我从来不能肯定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我想那就有点像圣诞老人吧,他们既相信又不相信.
他们喜欢祈祷,即便他们祈求的东西有时很搞笑.
祈祷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内心生活的延展.
他们为他们想要的,他们害怕的,做祈祷.
他们每星期都去教堂,那是我和吉恩唯一没有分歧的一件事.
"乔治这些都是对着玛丽说的,后者在他说话时不住地点头,并严肃地盯着他.
特伦斯已经闭上了眼.
现在乔治说完了,他挨个打量着我们,等着被反驳.
我们动了动.
特伦斯用胳膊撑起身子.
没有人开口.
"我看不出来这会对他们有害,一点点古老的宗教.
"乔治重申.
玛丽开腔了.
"哦,我不知道.
基督教里有太多东西可以反对了.
既然你并不真的信它,那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这个.
""好的,"乔治说,"愿闻其详.
"玛丽开始语带挑衅.
"嗯,首先,《圣经》是一本男人写给男人的书,主人公又是一个非常男人的神,甚至连样子都像男人,因为他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了男人.
这对我来说就非常可疑了,一部真正的男性幻想……""等等.
"乔治说.
"其次,"玛丽接下去说,"基督教里女性形象非常糟糕.
通过原罪她们被认为要对伊甸园之后的一切负责.
女人脆弱、不洁,被罚为夏娃的过错承受生育之苦,她们是把男人的心从上帝那边勾走的诱惑者.
好像女人要为男人自己的性欲负更多的责任.
就像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的,女人总是'他者',正经事只发生在一个天上的男人和一群地上的男人之间.
事实上女人之存在,只是神事后想起才用一根肋骨造出来,作为男人的伴侣,为他们熨衣服的.
她们对于基督教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淫乱,保持贞洁,如果这么做的同时还能想办法自己生一个孩子的话,那她就可以媲美基督教的理想女性圣母马利亚了.
"玛丽现在愤怒了,她怒视着乔治.
"等等,"他说,"你不能把这女人的肋骨一套强加到几千年前的社会上去.
基督教要表达自己,只能通过当时的……"差不多就在同时,特伦斯说:"另外一条对基督教的反对意见是,它导致了对社会不平等的被动接受,因为真正的报偿在于……"玛丽插进来反驳乔治.
"基督教为性别歧视提供了一整套理论体系,还有资本主义……""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吗"乔治愤怒地质问,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在对着谁发声.
特伦斯在大声地宣讲自己的观点.
我听见他提到了十字军东征和宗教法庭.
"这和基督教无关.
"乔治差点叫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还有更多的恶事借基督之名而行……这与之无关……把女草药医生当成女巫来迫害……胡扯.
这与之无关……腐败、贪污、扶植暴君,积聚教会财富……繁殖女神……胡扯……阴茎崇拜……瞧瞧伽利略……这与之无关……"我也不怎么听得清了,因为我自己也在叫喊着自己对基督教的观点.
不可能保持安静.
乔治愤怒的手指向着特伦斯点戳.
玛丽倾身向前去拉乔治的衣袖,要告诉他什么.
威士忌瓶子侧倒在地,里面空了,有人把冰块也弄翻了.
平生头一次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观点要发表,关于基督教,关于暴力,关于美国,关于一切.
我争着发言,惟恐脑中的想法稍纵即逝.
"……开始客观地思考一下……他们的傀儡镇压工人和罢工是如此客观你指的是男性.
所有的现实都是男性现……永远是一个狂暴的上帝……天上最大的资本家……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否认男女之间的冲突……胡扯,完全是胡扯……"忽然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耳中鸣响.
那是我自己的.
疲惫导致了一段的短暂沉默,我正在这当口讲话.
"……驾车驶过美国途中,我在伊利诺伊70号州际公路上看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上帝,勇气和枪使美国强大.
让我们保留这三样.
'""啊哈!
"玛丽和特伦斯发出胜利的欢呼.
乔治站了起来,手执空杯.
"对的,"他喊道,"对的.
你可以记下来,这是对的.
这个国家有过动荡的过去,许多勇敢的男人死于……""男人!
"玛丽提醒道.
"好吧,也有很多勇敢的女人.
美国是用枪打出来的.
你没法否认这一点.
"乔治大踏步穿过房间走向角落里的吧台,从瓶子后面抽出一个黑色的玩意儿来.
"我这里就存着一把枪.
"他说着举起来让我们瞧.
"做什么用呢""你有了孩子后你对生死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
没孩子的时候我从来不持枪.
现在我想我会射杀任何威胁到孩子的人.
""是真枪吗"我问.
乔治一手拿枪一手拿威士忌朝我们走过来.
"千真万确!
是一把真枪!
"那枪很小,不比乔治展开的巴掌大.
"让我瞧瞧.
"特伦斯说.
"上了子弹的.
"乔治递过去时说.
这枪似乎对我们所有人起了舒缓情绪的作用.
我们不再大喊大叫,有它在场我们都变得安静了.
特伦斯察看枪时,乔治在给我们添酒.
他坐下来时提醒我我答应过演奏横笛.
接着是一两分钟倦极的沉默,只听乔治说喝完这杯我们就得吃晚饭了.
玛丽陷入了沉思,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夹着杯子慢慢转动着.
我往后一躺,用胳膊撑住自己,开始回想刚才谈话的那些片段.
我想记起大家是怎么一下子就沉默下来的.
然后特伦斯啪地打开安全栓,把枪对准了乔治的头.
"举起手来,基督徒!
"他阴沉地说.
乔治没动.
他说,"你别拿着枪吓唬人.
"特伦斯握紧了枪.
他当然是在吓唬人,可从我这里能看到他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他已经开始往后拉了.
"特伦斯!
"玛丽小声地叫道,用脚轻轻地碰他的后背.
乔治盯着特伦斯,喝完了他的饮品.
特伦斯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乔治的脸.
"枪主之死.
"特伦斯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也想叫他的名字,但却发不出声音.
惊恐之下,我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
"谁"特伦斯扣动了扳机.
从那一刻起,那天晚上激昂的氛围忽然瓦解成一派传统的、闪烁其辞的礼貌.
这本是美国人希望他们远胜英国人的地方.
乔治是唯一一个看到特伦斯从枪里取下子弹的人,于是,只有我和玛丽一起被滞留在轻微的惊魂未定的感觉中.
我们从搁在膝盖上的碟子里吃沙拉和冷切肉.
乔治问起特伦斯奥威尔论文和教职的前景.
特伦斯询问乔治他的生意,晚会租赁物和病房设备.
玛丽被问到他在女性主义书店的工作,她温和地回答,小心地回避任何有可能引发争论的说法.
最后我被点名来介绍一下我的旅游计划,我讲得很冗长,巨细无遗.
我说明了我在回伦敦之前会去阿姆斯特丹逗留一星期.
这引得特伦斯和乔治花了几分钟时间去赞美阿姆斯特丹,很显然,他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城市.
接下来,当其他人喝着咖啡打着哈欠时,我开始吹奏横笛.
我吹的巴赫奏鸣曲不比平常差,也许因为醉酒还更加自信了,但我心里却排斥音乐.
因为我厌倦了这音乐,厌倦了吹奏它.
当音符从纸页转换到我手指上时,我想,我还在吹奏吗我仍然听见我们大着嗓门争论的回音.
我看见乔治摊开的手掌上黑色的枪,那个喜剧演员从黑暗中出来重现在麦克风前,我看见许多个月以前的自己从水牛城出发来旧金山的路上,开着一辆租来的车,从敞开的车窗里对着呼啸的风欢呼,是我,我在这里,我来了……这音乐和这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不去寻找它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做我做不来的事情,来自古代异国文明的音乐它的确定性和完美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伪装和谎言,就像对于其他人,它曾经是,可能仍然是一种真理一样.
我该寻找什么(我机械地吹过第二乐章,像钢琴的和弦.
)某种艰难又自由的东西.
我想起特伦斯自述的故事,他拿枪开的玩笑,玛丽对自己做的实验,我自己无聊中用手指敲打书封,那个广袤而破碎的城市没有一个中心,没有居民,一个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城市,联结个体生命中的变化与停滞的纽带.
画面和想法纷涌而来,醉醺醺.
一小节一小节地走调,偏离那内在的和谐与无法解释的逻辑.
在一个节拍的起始,我越过乐谱瞥了一眼摊在地板上的我的朋友们.
对他们的瞬间印象在乐谱页面上对我短暂地闪烁.
有可能,甚至很可能,我们四人再也不会相见,对于这样普遍的无常,我的音乐中的理性显得那么虚无,而它的多重决定性〔5〕又是那么琐碎.
把它留给别人吧,留给熟手,他们能唤醒旧日的真理.
对我来说它什么都不是.
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要什么.
这文雅的逃跑主义……嵌有答案的纵横字谜.
我再也吹不下去了.
我在慢调上中断了吹奏,抬起头来,正要说"我吹不下去了",但那三个人已经站了起来,鼓着掌朝我笑得很灿烂.
乔治和特伦斯模仿音乐会上的听众,把手合拢在嘴边,大喊:"妙啊,棒极了!
"玛丽走上前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献上想象中的花束.
我心中忽然充满了对这将离之地的眷恋,但我能做的只是双脚并拢,鞠上一躬,把花束抱在胸前.
然后玛丽说:"走吧,我累了.
"注释〔1〕洛杉矶城附近的一处海滨胜地.
〔2〕"着迷的"原文是captive,也有"囚徒"之意,用在这里,一语双关.
〔3〕洛杉矶以西一个度假胜地和住宅区.
〔4〕医院里叠被子时,先将被单横头折入床垫下,又将四角横竖交叉部分掖进床垫.
〔5〕多重决定性(over-determination),本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个关键概念,指一件事情由多重因素所共同影响并决定.
床笫之间是荒原(代跋)马凌时至今日,经过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伊恩·麦克尤恩凭借《赎罪》(Atonement,2001)等11部长篇小说、《床笫之间》等两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数部剧本、两部童书,成为当代英国炙手可热的"国民作家"(NationalAuthor).
在他的官网上,已经有十余篇以他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另有同样数量的学术专著.
他所获得的奖项和版税,亦可傲视群雄.
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麦克尤恩与马丁·艾米斯(MartinAmis)、朱利安·巴恩斯(JulianBarnes)一道,被视为英国文学界的"三剑客"或"三缪斯",不过长篇小说《星期六》(Saturday,2005)的发表,终使麦克尤恩独步英伦.
①令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是,如今被首相称许、被中产阶级推崇的主流精英作家,却有着狂野不羁、惊世骇俗的早期创作.
它们锋芒毕露,将中产阶级的体面刺得千疮百孔,足够黑暗,足够叛逆.
2010年,麦克尤恩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Love,LastRites,1975)历经波折后终于在大陆出版,其尺度之大,震惊了不少读者.
的确,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一直被称为"震惊文学"(LiteratureofShock),但震惊的并不是色情,在许多地方,恰恰是色情的反面.
麦克尤恩的好友、同为作家的詹姆斯·芬顿(JamesFenton)曾说,"如果你年轻,读一本书,爱上书中女孩,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估计你所读的就是麦克尤恩.
"〔1〕《床笫之间》(InBetweentheSheets,1978)堪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合称"麦氏双璧",一个诱人的书名其实包含着大荒唐和大悲伤的内容.
"壁橱里的骷髅"〔2〕伊恩·麦克尤恩,1948年6月21日出生于伦敦西南的小城爱德肖特(Aldershot).
父亲戴维·麦克尤恩(DavidMcEwan)出身于苏格兰劳工家庭,十分聪慧,可是在贫困的压力下,不得不在14岁离开学校自食其力.
老麦克尤恩吃苦耐劳,毕生保留着淳朴的"格拉斯哥劳工阶层新教徒"的习惯.
他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负伤,部队给了他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此后一直以低级职业军官身份在海军服役,65岁退休.
麦克尤恩的母亲罗丝·麦克尤恩(RoseMcEwan)出生于爱尔兰血统的劳工家庭,同样是在14岁离开学校.
在嫁给老麦克尤恩之前,她有过一次婚姻,前夫是泥瓦工欧内斯特·沃特(ErnestWort),与前夫育有一子吉姆(Jim)和一女玛戈(Margy).
就像每个家庭都有不便告人的小秘密一样,麦克尤恩的父母也有"壁橱里的骷髅".
直到2002年,麦氏家族的秘密曝光.
原来,麦克尤恩父母的婚姻始于一场"婚外情",大约在1941年,沃特还在北非作战,罗丝与老麦克尤恩陷入爱河.
1942年,罗丝生下了他们的儿子.
战争年代,一个士兵与另一个士兵的妻子通奸,是要被军法从事的.
于是,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只有三行的广告:"寻找收养家庭,一个满月男婴.
完全放弃.
"就这样,男孩被送给了第一对应征的夫妇,取名戴维·夏普(DavidSharp),后来成为一名砖瓦工.
1944年,沃特阵亡,1947年罗丝嫁给了老麦克尤恩,并于次年生下了伊恩·麦克尤恩.
由于老麦克尤恩不喜欢与继子继女一起生活,吉姆由沃特的母亲抚养长大,玛戈则在一所收容战争孤儿的寄宿学校中成人,两个孩子与这个家庭相当疏远.
麦克尤恩认为,这个"家庭秘密"足以解释为什么父母毕生"自我放逐"于海外——他们希望掩埋那不堪的过去.
父母虽然不喜欢异域生活,却又不愿意回国,像无根的飘蓬一样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驻扎海外的海军基地.
麦克尤恩童年便随父母在利比亚长驻.
在麦克尤恩看来,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总有些流亡和无聊的意味".
父亲酒瘾很大,男权思想严重,有暴力倾向,而母亲永远忧心忡忡.
与母亲一样,幼时的麦克尤恩被父亲的粗鲁吓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是个好脾气并爱做白日梦的孩子,"无可救药地害羞".
麦克尤恩调侃说,自己的文学基因来自母亲,因为母亲是个"伟大的担忧家",担忧是需要想象力的.
麦克尤恩自己也想象力惊人,一度父母打算另外收养一个男孩,作为给7岁的麦克尤恩的圣诞礼物.
此事终于未果,失望的麦克尤恩在白日梦中收养了这个弟弟,给他取名"伯纳德",与伯纳德玩耍交谈是他童年的小秘密.
尤其令麦克尤恩发疯的是,家中几乎没有书本.
如果他在家中读书读到一半、出去后再回来,总是先要询问母亲,"我的书在哪儿"——海军家庭的特殊习惯,擦得光可鉴人的桌子上如果放了书本,似乎有碍观瞻.
麦克尤恩说,他小时候一直喜欢那种完全没有成人踪影的儿童书,他还说,"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我的父母没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们死,我只是希望打扫干净场地,你知道,那样我才可以单独面对这个世界.
"〔3〕自由的机会终于到来,在他11岁的时候,父母将他从北非驻地送回英国,进了萨福克一间名叫伍尔弗斯顿·霍尔(WoolverstoneHallSchool)的寄宿学校.
该学校的大多数学生都是工人子弟,都超过11岁,都来自破碎的家庭,粗鲁而残暴.
害羞而敏感的麦克尤恩经过了一个心理震荡期,追忆这段时光时有意无意地使用过一个词"性地狱"(sexualhell).
研究者指出,这种"震惊"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有着冗长的余波.
〔4〕送走麦克尤恩之后,父母从1961年到1981年一直生活在德国,每天晚上看电视,尽管一个德文单词都不懂.
"我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家族里甚至关系最远的人购买、包装、邮寄生日和圣诞礼物,为从来不会见到的婴儿编织东西.
"可怜的母亲为了丈夫的意愿送走了4个孩子,家庭四分五裂,只好借此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
伯妮·伯恩斯(BernieC.
Byrnes)是麦克尤恩研究专家,出版过三部专著《伊恩·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性与性欲》(SexandSexualityinIanMcEwan'sWork,1995)、《伊恩·麦克尤恩作品:心理分析》(TheWorkofIanMcEwan:APsychodynamicApproach,2002)、《麦克尤恩的唯一童年:一个元情节的发展》(McEwan'sOnlyChildhood:DevelopmentofaMetaplot,2008).
她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麦克尤恩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俄狄浦斯情结、对男性气质的认同困难、被排斥的感觉、不能解决的悲哀、向童年的倒退、性倒错和性暴力等问题,认定作家本人通过创作来释放内心的压力.
在这个意义上说,麦克尤恩早期作品中那个反乌托邦的世界,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的回声;而他后期作品中对家庭价值的回归和认同,也是多年累积的内心深层渴望的投射.
"以文惊世"英国历来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国度,语言和文学是划分等级制度的工具之一.
出身寒微的母亲像对待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语言,这种态度给了麦克尤恩很大影响,他养成了锤炼字句的好习惯.
不幸的是,由于幼年辗转于海外的7所学校,他的语法相当糟糕,因此不得不请好友严加纠正.
在孤寂的中学时代,他读了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艾丽丝·默多克的作品,却对"更高级"的古典名作兴趣不大,比如说,他没有读过《麦克白》.
中学毕业之际,他曾寄希望于获得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但在面试中因考官问及《麦克白》而张口结舌、羞愤莫名.
在伦敦闲了一年的时光,有时充当临时的垃圾搬运工,1967年,麦克尤恩终于进入苏塞克斯大学(TheUniversityofSussex),主修英语和法语.
这所新兴大学是英国六七十年代面向平民子弟的"平板玻璃大学"(plateglassuniversities)的代表.
此时的麦克尤恩成绩中下,少言寡语,瘦而矮,穿有增高垫的皮鞋,戴厚厚的眼镜.
但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发展了两项爱好:读弗洛伊德,写小说.
1970年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后,恰逢东英吉利大学(TheUniversityofEastAnglia)课程改革,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MalcolmBradbury)开设了首期"创造性写作课程"(creativewritingcourse),学生无需提交毕业论文,只要交上一定数量的文学作品,合格者即可戴上硕士帽.
这简直是量身度造的绝佳机会,麦克尤恩即刻报名,并于1971年获得文学创作硕士学位.
迄今为止,东英吉利大学创造性写作班最成功的毕业生,依然是麦克尤恩,紧随其后的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Ishiguru).
恩师布雷德伯里一直以麦克尤恩为傲,后来在写《现代英国小说:1878—2001》(TheModernBritishNovel,1878—2001,2001)时还专论过弟子的作品.
他敏锐地指出:"伊恩很吓人……不过,那不是故意要耸人听闻.
他是从深处要倒出什么东西来.
你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一条成熟曲线.
……他需要通过书写青春期的戏剧冲突来走向成熟.
"〔5〕换言之,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心理宣泄的需要.
同时,这些用来缝制硕士学位帽的早期作品,也是"影响的焦虑"的产物.
21岁,他写得不少,读得更多,卡夫卡、托马斯·曼、战后美国小说.
麦克尤恩承认,自己当时写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是一个新的实验,有时只是为了满足"很琐碎的修辞上的野心",比如写一篇故事全部用现在进行时,比如小说结尾一定要用"YES"这个词,比如对某一个作家或者某一种风格进行有意识的仿作.
〔6〕"我写各种短篇,就像试穿不同的衣服一样.
短篇小说形式成了我的写作百衲衣,这对于一个起步阶段的作者来说很有用.
你可以花五到六个星期模仿一下菲利普·罗斯(PhilipRoth),如果结果并不是很糟糕,那么你就知道你接下来还可以扮扮纳博科夫.
……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挟带回来一点什么,藉此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东西.
"〔7〕重要的是,像每一个心高气傲的文学青年一样,"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题材",乃是刻不容缓之事.
年轻的麦克尤恩既不熟悉中产阶级的主流世界,也不熟悉工人阶级的底层社会,他熟悉的只是他自己,以及青春期的欲望、孤独与叛逆.
此时的麦克尤恩,个人生活方式有了很大改观.
在东英吉利大学,麦克尤恩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彭妮·阿伦(PennyAllen),彭妮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女权主义者、占星术士、新世纪教教徒,她教过一门课,叫"冥想、治疗、占星术和创造力".
与彭妮一道,麦克尤恩融入了方兴未艾的反主流社会运动.
他留着披肩发作嬉皮士的打扮,有不少阿富汗式样的行头、吉卜赛风格的珠串.
正因为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麦克尤恩对中产阶级和小布尔乔亚不感兴趣,对传统英国文学那"分辨阶级的细微差别"的趣味嗤之以鼻.
他将注意力放到底层,社会的底层和人性的底层.
他说:"我不想去描写什么人如何积聚和丢失财富,我感兴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层.
"作为一个来自社会下层、其貌不扬、囊中羞涩的青年,麦克尤恩努力希望引起关注.
几十年后,麦克尤恩承认:"我开掘,我疏浚,我挖出一切在当时使我着迷的邪恶事物……我猜,我是为了惊世骇俗才写的.
"〔8〕24岁那年,颇具影响的杂志《美国评论》刊登了他早期30个故事中的一个,这是一篇名叫《伪装》(Disguises)的短篇小说,写一名年老色衰的女演员收养了自己的外甥孤儿,给他穿女性化的服装,二人玩角色扮演的游戏.
当期杂志的招贴异常醒目,耀眼的粉红色,招贴上,"伊恩·麦克尤恩"赫然与"苏珊·桑塔格"、"菲利普·罗斯"并列,对于一个新秀来说,非同寻常.
据说他拿到处女作的400英镑稿费之后,马上与两个朋友一起,在阿姆斯特丹买了一辆二手大巴,抽着海洛因一路开到阿富汗朝圣.
在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之后,1975年,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终于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了,这就是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书很薄,只有8个短篇,175页,但是它所激起的反响却是空前的,《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新政治家》、《大西洋月刊》、《旁观者》、《泰晤士报》等重要媒体皆有评论,并在1976年勇夺"毛姆奖"(SomersetMaughamAward).
对于这部处女作,欣赏者赞许麦克尤恩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能力,把他视为贝克特和卡夫卡的文学继承人.
好事者关心的是"人性阴暗面"、"道德禁忌区"和"题材敏感带".
青少年读者们入迷于那血腥加荷尔蒙的气息,感受到反社会运动的时代脉动.
当然,也有反对者出现,麦克尤恩的罪名是"以文惊世".
"恐怖伊恩"一举成名的麦克尤恩得到了马丁·艾米斯、菲利普·罗斯等文学同道的接纳和友谊.
他搬到伦敦,成为布鲁姆斯伯里星期五午餐会的常客,经常与青年作家们喝点小酒,晒晒太阳,谈谈诗歌.
在1976年的一页日记里,他如此记述沸腾的生活:"我们吃致幻蘑菇,服可卡因,在电击一样冷的水里裸泳,洗桑拿,玩排球,喝红酒,并且谈论吉米·卡特和埃兹拉·庞德.
"不过,麦克尤恩依然置身于主流社会之外,不想被任何团体、任何流派、任何风格贴上标签.
整个70年代,是麦克尤恩不受约束的实验期.
他入迷于弗洛伊德和无意识理论,妻子彭妮所崇拜的神秘主义先验论给了他很大影响,或许还有毒品的"帮助",使得介于意识和无意识深处的魍魉魅影,以种种复杂的变体在文字中获得了生命.
1978年,麦克尤恩发表了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正是这部作品使他赢得了"恐怖伊恩"(IanMacabre)的绰号.
这个"恐怖",不是妖夜幽魂的心理恐怖,不是尖声惊叫的感官恐怖,是揭开石头、发现下面有虫子,并发现虫子活泼泼地蠕动着,那种形而下无法转换为形而上的、生命本身的恐怖.
小说集包括7个作品.
《色情》(Pornography)是一个关于"阉割"的故事.
主人公奥博恩在哥哥开的色情用品店里工作,他健壮、帅气,会以小手段讨好女人,私生活丰富多彩.
奥博恩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年轻温顺的儿童病房实习护士保琳·谢泼德,一个是老辣狂野的护士长露西·德鲁.
在保琳面前,奥博恩是"主人",虽然保琳处处迎合奥博恩,奥博恩却经常伤害对方.
在露西面前,奥博恩是"奴隶",露西打他、骂他、向他身上小便,使他感到"羞愧震颤中的快感".
奥博恩染上了淋病,却依然周旋于情人之间.
他本以为两个情人互不知情,没想到事情败露,两个护士联手,为了惩戒他的撒谎,预备给他实施阉割手术.
除了女性对男性的复仇这条明线——有女权主义者因此封麦克尤恩为"不是女性的女性主义者"——小说中真正精彩的部分是奥博恩复杂矛盾的性心理.
在露西那里,"想到可以享受被征服的快感,就像他哥哥杂志上的那些瘸腿人一样,他很害怕,感到恶心".
而露西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问题是,你害怕自己喜欢的东西.
"当露西将他逗引到疯狂的边缘,他承认他爱她.
在即将被阉割之际,他的身体感受到"恐惧中的兴奋",即便他被捆绑的一条手臂已经挣脱,但是他摆脱不了露西对他的意志的控制,又或者可以合理猜测,他摆脱不了自己的受虐欲望,后者,才是所谓的"色情"所在,他对于露西的屈从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阉割"《一头宠猿的遐思》(ReflectionsofaKeptApe)是一个关于"兽交"和"偷窥"的故事.
叙述者是一头年轻的宠物猿,它的主人是女作家萨莉·克里.
萨莉在两年半前出版了一本通俗的小长篇,叙述一个想生孩子的年轻女人与他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兄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那本书获得了成功,但是自此后萨莉却陷入了创作枯竭期.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养了这头宠猿,一人一猿在共同的生活中"相互探索",有八天的时间成了"情人".
后来萨莉单方面解除亲密关系,宠猿委屈而不满.
通过偷窥它发现了女主人的秘密:她每天自欺欺人地将上一部小说重打一页.
出于深挚的爱情,宠猿试图与女主人和解,但却发现存在着无形的距离:"我悄悄地走进房间,在萨莉·克里的椅子后面几尺远的地方蹲下来.
现在我在这里,但要她在椅子里转过身并注意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
"虽然"美女与野兽"的组合很耸人听闻,小说中却并无对性事的渲染.
主线是叙述者宠猿多变而微妙的"情人"心理:恼火,委屈,渴望,掩饰,示好.
它会清理盘碟、烧煮咖啡、挑选围巾,它还熟悉经典作家,比如劳伦斯·斯特恩、约翰·多恩和巴尔扎克,它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情人、乃至好丈夫.
但是物种的界限、性别的界限、语言的界限,将这种"遐思"击打得粉碎.
《两碎片》(TwoFragments)描摹出一幅"后启示录时代堕落的伦敦图景".
故事的背景是未来的伦敦,一场气候灾难以后,干旱少雨,社会衰败.
泰晤士河几乎见底,人们要用油布收集雨水.
著名的白厅已经被放弃,广场喷泉变成了公厕,小汽车不再使用,人们缅怀工业时代,对于这种大衰退,"想知道该怪哪个政府或哪种幻想".
叙述以亨利的视角展开,亨利是名缮写员,独自抚养着3岁的女儿玛丽.
《两碎片》的第一个碎片,写亨利与玛丽的一天,这一天最让人震惊的场景,是一对"卖艺"的流浪父女,冷酷父亲让女儿将剑插入腹部,以娱乐周围的看客.
《两碎片》的第二个碎片,写我与老情人黛安约会,晚上回来帮一个中国人抬柜子,那个中国家庭极度贫困,以动物睾丸为食,粗野而冷漠.
《两碎片》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其中的一些场景不难让人联想起艾略特的名作《荒原》.
《既仙即死》(DeadAsTheyCome)讲述的是一个多疑的"恋物狂"的故事.
叙述者"我"是一名亿万富翁,四十五岁,经历了三次婚姻,因为业务繁忙,无暇发展亲密的社会关系.
他渴望"安静的女人"——"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
某一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橱窗里的没有生命的模特,将它买回家,叫它海伦,视之为"完美的伴侣".
"海伦和我在一起生活得十分和谐,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我们.
我赚钱,我做爱,我说话,海伦听.
"孰料好景不长,"我"误以为海伦与司机有染,因猜忌而逐渐走向疯狂,最后主人公"强奸并杀死了海伦",自己哀哭至深夜.
这个故事既疯狂又哀伤,主人公在理性方面是欠缺的、在性方面是变态的,但是由第一人称的叙述娓娓道来,不难发现主人公在性事和婚姻方面受到严重创伤,他对木偶的需要和依恋,乃至他对海伦的惩罚和复仇,不过是他破碎的情爱与性爱生活的投射.
《床笫之间》(InBetweentheSheets)讲述的是乱伦冲动、恋童癖和同性恋.
主人公斯蒂芬是位作家,长期不能满足妻子的性要求,因此妻子与他分居,并有了新的情人.
斯蒂芬对小女孩有特殊的感觉,他与妻子在咖啡馆见面时,九岁的小女孩侍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结果当夜他梦遗了.
十四岁的女儿米兰达由妻子照护,为了女儿的生日,斯蒂芬神不守舍地买了许多礼物.
米兰达与女友茶面有着暧昧含混的同性关系,茶面个子矮小脑袋硕大,形同侏儒,对此斯蒂芬略感不安.
两个女孩去斯蒂芬那里小住,米兰达半是女孩、半是女人的举止居然使他勃起.
半夜,阴差阳错,赤身裸体的他被半梦游状态的米兰达拉到床边讲睡前故事,小说这样结束:"在她仰着的苍白喉颈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
""床笫之间"本是滚石乐队演唱的一首歌曲的名字,歌中唱到:"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讽刺的是,斯蒂芬不可告人的性欲不可能在床笫之间得到满足.
《一来一去》(ToandFro)是这部小说集中最玄奥、最晦涩的一篇,用近似于新小说派的笔法,描述了两个平行的场景.
一个是夜间的梦境,叙述者"我"与情人并卧在床上,房间里还有她睡熟的"香甜的"孩子们.
"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观察情人的睡姿,并以通感的方式,反复编织着隐秘的树林、白骨、雪上红花、海星和洞穴等梦境.
另一个则是白天的场景,"我"在办公室工作,将剪报筛选归档.
十分关注一个叫利奇的人.
这个利奇与"我"相貌相似、穿着相似、动作相似,有时会被经理混淆成一个人.
或许,利奇就是"我"麦克尤恩曾解释说,"它其实很简单.
一个男人躺在他的情人身边,想象着自己在工作,而一个工作伙伴威胁到他的身份认同……"〔9〕女性—黑夜那静谧的、饱满的世界,与男性—白天那沉闷、多疑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所谓"一来一去",性的动作,钟摆的摆动,心脏的跳动,呼与吸,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都是一来一去的运动,这也是宇宙的永恒图景.
在本篇中,有关两个场景的叙述交替出现,阅读时把日间段落或夜间段落连缀起来读,将会有助于理解.
《心理之城》(Psychopolis)是一组心理失衡者群像.
叙述者"我"是一个英国游客,厌倦、拖沓,在心理上属于丧志症患者,每日以吹横笛排遣郁闷.
在洛杉矶居留期间,"我"认识了几个怪人,分别是在女权主义书店工作却要体验被束缚感觉的玛丽,研究乔治·奥威尔同时喜欢大讲特讲与女友的糗事的特伦斯,看似体面正派但对孩子施加鞭打的小店主乔治.
"我"深深体会到,无论是看似热闹其实给人以孤独之感的海滨,还是酒吧里濒临崩溃的流浪汉,抑或是这些朋友们,"他们想要的,就是要让你的笑卡在喉咙里.
本来很滑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糟糕.
"小说结束于朋友们在郊外的一次聚会,"我"的厌倦感在此时达到顶峰.
所谓"心理之城",是指"那个广袤而破碎的城市没有一个中心,没有居民,一个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城市,联结个体生命中的变化与停滞的纽带.
"而在"我"的头脑中,洛杉矶便是这样一个荒凉而隔膜的城市.
孤独的人们偶然相聚、又必然分开,心理的隔膜使他们无法发展真正的社会关系.
"黑巫师"约翰·伦纳德(JohnLeonard)说:麦克尤恩的"脑袋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值得一访,但要我长住我可不干.
那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乙醚的气味.
弗洛伊德吊在房梁的钩子上,床脚箱里装满骷髅,蝎子满地横行,蝙蝠四处乱撞.
所有的性交均以失败告终……"〔10〕所言不差,看麦克尤恩的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性,而且是"变态的性"、"不能实现的性"、"没有得到满足的性",性的悲剧远多于性的喜剧,乌漆麻黑到令人绝望.
重要的是,卫道士们的回避之事、典雅作家的遮掩之事、通俗作家的煽情之事、普罗大众的好奇之事,在麦克尤恩异常沉着的笔下,简单、镇定、直接而精确,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就是那样,就像医生做解剖一样,可能引起旁观者的震惊,但不会勾起读者的欲望.
读者公认,麦克尤恩小说的特色是"毁灭性的性关系"和"萨德式暴力",麦克尤恩则声称,他"探索的是人的本能".
〔11〕麦克尤恩致力于在一切人际关系中表现斗争关系,并通过性关系来表现这种斗争,也许是异性、也许是同性、也许是人与兽、也许是父与女,甚至人与物,他极大地开掘了"人本主义"的范畴,《床笫之间》亦不例外.
不过,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相比,《床笫之间》甚至更为阴郁和绝望.
在前一部小说集里,主人公多为青少年,有一双"天真之眼",如此一个黑暗、恐怖、暴力和荒诞的世界,经由叙事角度所隐含的叙事伦理的作用,竟也有微弱的光芒、难得的安慰、深处的温柔,特别是混沌未开的那种纯真.
而在这后一部里,主人公基本为成年人,欲望丛生、满腹心事、肉身疲软、无力沟通.
他们甚至不再梦想希望得到的,只是喟叹已经或即将失去的.
这样一个荒原般的世界,即便有床笫之间的撩拨或对抗,到底没有野性青春的葱茏绿色.
另一方面,一部麦克尤恩的小说从来都是难以界定的.
《床笫之间》较之《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主题上更为含混、在表现方式上更为成熟.
麦克尤恩熟悉读者心理,非常喜欢故布疑团、营造效果,而又不致堕入通俗文学的窠臼.
他说自己的创作目的之一是"煽动起读者的饥渴",而所谓"具有张力的叙述",其基本技巧在于"控制和隐瞒信息".
他用词精准、描述节制、不露声色,适当地给读者留下阐释空间.
这个风格,按照多年后约翰·厄普代克的归纳,"短小、精巧、阴郁".
他的小说常常难以归纳出某个"主题".
比如《一头宠猿的遐思》,除了"人兽恋"的线索之外,使这篇小说尤为深邃的是其中包含的对当代文学的反讽.
宠猿熟悉时下的文学样式,不时也有真知灼见,比如——"好的短篇小说臭名昭著地难写,也许比长篇还难.
平庸的故事遍地皆是".
但是它最熟悉的还是那些文学俗套,包括女主人的小说,比如它那做作的关于"芦笋气味"的开篇,不过是女主人小说中的一个部分.
它还熟悉电影桥段,不断写着自己的"幻想剧脚本",比如这一段:"离开,是的,重获我的独立和尊严,到环城路上去发展.
个人物品紧抱在胸前,无尽的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夜莺在我耳中歌唱.
萨莉·克里离我远去,她一点不关心我,一点也不,我也不关心她,我要大步跑向橘色的黎明,开始新的一天,新的一晚,过河穿林,寻找新爱情、新位置、新职能、新生活.
"陈词滥调,令人莞尔.
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的主题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创造性"的.
麦克尤恩巧妙地将大段女作家的小说文本嵌入叙述之中,不露声色地讽刺了通俗文学的庸俗样式.
如果说女作家完全陷入"创造性困难",宠猿也完全是按通俗文艺的俗套扮演着情人角色.
他的小说非常注重细节.
比如《色情》开篇不久,写奥博恩随意瞥了一眼色情杂志,"一个五十来岁的丰满女人站在一块塑料浴帘前,赤裸着,只穿着短裤,戴有面罩,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手夹了一支闷燃的烟.
本月人妻.
"这样的"色情"的确是古怪的,而奥博恩对此的关注,意在指明他本身的性取向也是有些古怪的.
另外一个重要细节是色情杂志上的"读者来信":"童男一名,未割包皮,未有卫生措施,明年五月就四十有二,不敢褪开包皮,怕被看到的东西吓到.
我梦到过那些可怕的虫子.
"看到这段文字,奥博恩的反应是哈哈大笑.
"虫子"这个意象再次出现是露西与奥博恩交合之际,露西嗫嚅着:"虫子……虫子……你可怜的小虫子.
"而奥博恩"眼睛深陷,一句话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破唇而出.
'是的.
'他轻声答应".
从嘲笑到承认,一个细节将奥博恩性心理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表露无遗.
麦克尤恩对细节的钟爱与纳博科夫类似,文中不断出现一些互文的小细节,不仅是给模范读者准备的"意义标志",也是作家自我娱乐的一种方式.
还是这篇小说中,奥博恩的兄长哈罗德,与情节进展不太相干,不过这个人物其实是麦克尤恩自己形象的一个投射——"小矮子",算是给研究者设计的一个"小彩蛋"吧.
麦克尤恩"有话只说三分满",使笔下作品有"开放的作品"的某些特质.
比如《床笫之间》,斯蒂芬的春梦是:梦见自己变成咖啡机、注满了小女孩的咖啡杯.
按照小说中另一处引述的弗洛伊德理论,"梦遗表明了整个梦的性意味,无论梦的内容是多么模糊和荒谬.
以射精做结的梦可以揭示做梦人的欲望对象,以及他的内心冲突.
性高潮不会说谎.
"在情节进展中,是这个梦的"提醒",使他对女儿米兰达和侏儒茶面既渴望又小心翼翼.
也正是对这个梦的逐渐展开,使得读者恍然大悟,为什么斯蒂芬"从来没有满足过妻子".
至于小说结尾,米兰达的呻吟是确有其事还是斯蒂芬的幻听米兰达是在梦游状态还是故意无视父亲的裸体麦克尤恩留下不少空间让热情的读者去自行阐释,自然也为学者专家们预备了充足的争议话题.
至关重要的是,无论多么骇人听闻的题材、无论多么异端另类的情节,在麦克尤恩不温不火、冷静超然的笔调,以及慢慢铺垫、缓缓展开的叙述策略之下,皆显得理所当然.
这才是暗暗挑战读者的道德底线的地方,也是麦克尤恩作为"黑巫师"的本领所在.
畸零者在世界面前的孤独、变态者对人生的茫然无知、扭曲者对世界的疯狂报复,这些"他者"的故事使读者们寝食难安,恍然间坚固的伦理陆地已经失陷.
具有道德洁癖的人不会喜欢麦克尤恩,他们嫌这些小说"肮脏、黑暗、变态",但自身有瑕所以向往宽容的人、对人性认识深刻从而心怀悲悯的人,必将喜欢这些不可思议却又异常勇敢诚实的故事.
如果要找正版的清晰的麦克尤恩的照片,可以上他的官方网站,随意下载.
也就是那张出现在无数版本上的标准照,黑白的,眉头微蹙、嘴角微扬、斑白头发已显稀疏,唯有双目在眼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
的确,与他的小说相比,他的样子太过端庄儒雅.
偶尔,麦克尤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忽闪一笑,让你意外地发现,他所说的"成年人内心中的小孩子"依然还在.
2008年6月21日,麦克尤恩的60岁生日派对在伦敦动物园举行,来了230位名流宾客.
但是派对的请柬和招贴十分"低眉"(lowbrow,粗鄙之意):一行醒目字迹是:老男人在动物园(OLDMANATTHEZOO!
),画面上一只大猩猩——让人联想起《一头宠猿的遐思》和《两碎片》中的大猩猩——冷冷地竖起中指,这是麦克尤恩的自况还是自我调侃呢注释〔1〕Gerard,Jasper.
Interview:JasperGerardmeetsIanMcEwan.
TheSundayTimesJanuary23,2005.
〔2〕此节中凡未注明来源的麦克尤恩生平资料,均出自以下访谈:Zalewski,Daniel.
TheBackgroundHum:IanMcEwan'sartofunease.
TheNewYorker,February23,2009.
〔3〕Deveney,Catherine.
FirstLove,LastWrites.
ScotsmanonSunday,30January2005.
〔4〕Byrnes,BernieC.
TheWorkofIanMcEwan:APsychodynamicApproach.
London:Paupers'Press,2002.
Chapter1-WhythePsychodynamicApproach〔5〕Daoul,Phil.
Post-ShockTraumatic:ProfileofIanMcEwan.
TheGuardian(4Aug.
1997),p.
6.
〔6〕Haffenden,John.
NovelistsinInterview.
London:Methuen,1985.
168—90.
〔7〕Louvel,Liliane,GillesMénégaldo,andAnne-LaureFortin.
AnInterviewwithIanMcEwan.
tudesbritanniquescontemporaines,8,1995:1—12.
〔8〕Boylan,Roger.
IanMcEwan'sFamilyValues.
BostonReview,21March2007.
〔9〕Haffenden,John.
NovelistsinInterview.
London:Methuen,1985.
172.
〔10〕JackSlayJr.
IanMcEwan.
NewYork:TwaynePublishers,1996.
IX.
〔11〕Koval,Ramona.
InterviewwithIanMcEwan,(September22,2002)\[Online\]http://www.
abc.
net.
au/rn/arts/bwriting/stories/s679422.
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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