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恶魔兜兜

恶魔兜兜  时间:2021-03-20  阅读:()

陆地上的灯颊鲷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霍慕安今天是陈寻昀二十二岁的生日.
他是一个实习记者.
他快死了.
一星期前……陈寻昀蹲在路旁的水泥墩前,敲着指尖,看着正在搬家的蚂蚁,百无聊赖.
要下雨了,头顶上是铅黑的天.
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还没到,陈寻昀被磨没了脾气,抱着膝盖,望眼欲穿.
急弯的尽头处忽而飞驰过一辆黑色越野,卷起阵阵风沙,开着前照大灯,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急急刹在陈寻昀面前,刺耳的尾音.
"还不快走!
"车里的主人大喊.
陈寻昀懵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拉开车门,踉跄着坐上去,车门还没来得及关,驾驶座上一脚油门下去,轰鸣骤起.
陈寻昀被巨大的推力压在座位上,颤抖着手扣上安全带,看着窗外掠过残影的残影,欲哭无泪.
"阳哥……""闭嘴!
"魏阳猛打一把方向盘,绕过一个急弯,轮胎与地面猛烈摩擦的颤抖,陈寻昀仿佛都闻到了焦糊的气味.
陈寻昀努力咽下一大口口水,僵硬的擦着手心里疯狂外涌的冷汗,他很后悔坐在副驾驶,非常后悔!
在山路上飙这么疯狂的速度,简直就是找死.
可后面疯狂追赶的那辆金杯就不像是找死了,它那是直接奔向地狱!
陈寻昀脸色煞白,回头看后面渐渐逼近的车,抽搐着嘴角.
那司机心理素质多强啊,金杯都能追上越野,这油门踩得真够狠的.
"别小看那辆车,人家发动机可不差,听听那轰鸣声.
"魏阳又一脚油门轰下去,脸色倒是平静,还有空来解答陈寻昀的疑问.
大哥,现在你的时速是一百一诶,我们随时都可能坠进山谷或者翻车诶,能不能不要这么平静,还去听人家发动机的声音陈寻昀心里暗暗吐槽.
"怕了"魏阳斜眼瞟一眼陈寻昀,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我我怕什么"陈寻昀嘴硬,实际上声音都带着些颤抖.
魏阳轻笑,瞥一眼后视镜,又是一个急转弯,速度却丝毫没降.
前车窗上映出陈寻昀绝望的眼神.
"刺激吗!
"魏阳大喊.
"……我觉得我哥听到我俩死于交通事故的时候会更刺激.
"陈寻昀紧紧拽着头顶上的把手,指尖用力的发白.
"年轻人,不要这么畏畏缩缩嘛.
"魏阳这时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多难得的体验!
""可是大哥!
后面的人追上来了……"陈寻昀紧紧盯着后视镜,欲哭无泪.
那辆积满尘灰的金杯从他们刚刚拐过的弯道处忽而闪现,带着咆哮的引擎声,炽烈的远光灯割裂一段缓慢降临的黑暗.
"哟!
"魏阳眼里闪过一道光,神色认真起来,"技术还不赖,可惜啊,爷不想陪你们玩了——"又一脚油门,破空的声音.
如果此刻从上帝的视角来观看这场角逐大赛,一定非常的精彩,不过主线不是两辆车的追逐,而是黑色越野的个人秀技.
昏暗的山路,两盏大灯在路间盘盘绕绕,后面跟着的两盏大灯不如这么流畅,很有些勉强.
他们在一段距离后骤然拉开了距离——魏阳玩儿够了.
一小时后……无人的街边.
甩开了穷追不舍的尾巴,魏阳在路边隐蔽处稳稳停住.
陈寻昀终于舒下一口气,解开已经被他抓皱的安全带,无力地摊在座椅上,脸色苍白,还没从刚才急速飞车的状态里缓过来.
魏阳开着车窗,点了一根烟,手肘撑在窗沿上,看着周围浓稠的夜色,缓缓吐息,烟雾缭绕.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寻昀:"放心吧,你阳哥拿着赛车执照,不会把你撞死的.
"陈寻昀渐渐缓过劲,刚才的刺激感消退了不少,挣扎着撑起身喝了口水.
"我怀疑你的车技是次要的,我关键是想不明白他们干嘛想把我们置于死地.
""你断别人的财路别人就要断你的生路.
"魏阳抽掉最后一口烟屁股,红色的光点映在眼睛里明明灭灭.
他把烟蒂弹出窗外,拍了拍手,启动汽车:"还有,是置我于死地,没有'们',听到没有.
"黑色越野缓缓启动,驶入道路.
金属壳子把两人对话的声音隔绝在外.
"不行!
我要和你一起!
""你哥把你交托给我不是让你跟着我送死的.
"魏阳用余光瞅了一眼激动的陈寻昀,"还有啊,你一个实习记者,我能把你带出来你就谢天谢地吧,还想跟我去查大新闻"陈寻昀不甘心,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魏阳充耳不闻,哼着小曲儿开着车,往繁华的城区方向去.
洒下一路光影.
陈寻昀再有两个月大学毕业,实习期间,他在哥哥发小的手底下做个小小的实习记者.
这个哥哥的发小就是魏阳.
当初陈寻昀通过面试进入实习岗位后,压根都没想过带教老师会是那个看着自己光屁股长大的人.
看着魏阳当时带着浓烈笑意的眼神,陈寻昀感到非常的……惊悚.
不过也是因为彼此熟悉,陈寻昀也享受到了非常特殊的照顾——加……班……加班加班加班,不停的加班.
不过,以陈寻昀乐观的人生态度来看的话……累点也有好处.
毕竟经过四个月的高压生活,在别的实习生还在因为新闻稿的问题被老师骂时,陈寻昀已经被魏阳带着出去跑一些比较大的新闻了.
但是,不包括今天这个.
今天魏阳去暗访的,是启简药业集团附属的一个微型药厂,建在山里,非常隐蔽.
魏阳查了非常久才找到.
大企业下的隐蔽小厂子,往往代表着四个字:不可见人,同时也意味着一个词:危险.
从今天那个药厂的人对他们紧追不舍了五公里山路的情况来看,不可见人和危险,真的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本来魏阳是非常不愿意让陈寻昀牵扯进来的,但陈寻昀也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风声,今天在魏阳出发前,提前躲到了后备箱,硬生生跟了魏阳一路,一直到快接近目的地才被魏阳发现,把他揪出来到路边等着.

于是等啊等,陈寻昀等来的就是刚开始那一场精彩疯狂却带着迷茫的飙车大戏,刺激得像活在电影里.
陈寻昀觉得再这么刺激下去的话,他的心脏可能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不过还好,魏阳在躲开追寻后没有再炫耀车技,一路平稳地开到了陈寻昀家.
"阳哥.
"陈寻昀端着咖啡,一脸谄媚地凑到瘫坐在沙发上的魏阳旁边.
魏阳偏头抬眼瞧着陈寻昀的眼神,抽搐了几下嘴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想干嘛"魏阳起身,接过咖啡,姿势中带了些防备.
肯定没有什么好事,魏阳心想.
"阳哥,启简的事你就带带我嘛.
"陈寻昀软糯的语气.
魏阳轻笑一声,心理暗道一声"果然".
抿了口咖啡,甩下两个字,干脆利落:"没门.
"陈寻昀想到会被拒绝,不带一点惊讶,反而更加眼巴巴的望着魏阳:"你就再考虑考虑呗,我可以帮你打下手的.
"魏阳直视陈寻昀的眼睛,里面满满的激情真诚与青春,魏阳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叹口气抚上陈寻昀的肩膀:"启简的事情真的不如你想象的这样,里面的水太深,你一个实习生,还是放弃试水的念头吧.
""阳哥.
"陈寻昀充满激情,"我知道里面的利弊,我也做过权衡.
但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实习记者,我才更应该尽早接触到这些东西,更好的面对以后的大风大浪.
""现在连会不会转正都没个定论,就想着以后的风浪了你太乐观了吧.
"陈寻昀倒是无比自信:"以我的实力和成绩,要是不转正都对不起你.
"魏阳翻个白眼,对陈寻昀自信心爆棚的表现无话可说.
话虽有些自大的感觉,但魏阳心里清楚,陈寻昀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以他的能力,足够在实习期结束后顺利转正.
陈寻昀这小子可能真的是智商运气双高,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趁着这次启简的事情让他碰碰壁,体验一下行业黑暗说不定也是好事儿.
魏阳心里微微动摇.
陈寻昀敏锐地嗅到魏阳眼神里的犹豫,赶忙凑上去趁热打铁:"阳哥你看啊,你现在带我去见识见识一些大场面,以后正式工作了你也长脸不是"大场面魏阳奇怪的盯着陈寻昀:"难道之前那些大场面是带狗去的""……"陈寻昀尴尬微笑,结巴着为自己开脱,"这不是,那个,暗访什么的都没做过嘛,正好跟着经验丰富的您学习学习.
"魏阳沉吟着不说话,眼珠转动,时不时瞄到陈寻昀身上,移开,又瞄上,再移开.
"你……是抽风了吗"陈寻昀犹豫地问.
一个爆栗打在陈寻昀额头:"有你这么说前辈的吗""那你翻什么白眼嘛半天的不说话.
"陈寻昀揉揉微痛的额头,反应过来,"所以你现在是带教老师的身份"魏阳翻个白眼:"废话,你跟我谈工作啊小老弟.
""那前辈老师,您考虑的怎么样了"陈寻昀瞬间变乖,瞬间进入实习记者的身份,期待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魏阳,目不转睛.
魏阳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嫌弃地挥手,挡开陈寻昀的灼灼目光,大叹口气:"有纸笔吗,我来跟你讲讲启简的情况.
"陈寻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在魏阳催促的目光下呆滞了许久,才蹦跳着找来纸笔蹲在魏阳旁边.
心愿达成的陈寻昀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整个人都放着光.
他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亲手把光芒撒向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盈盈散散,浩浩茫茫.
十七分钟,魏阳把启简的后续情况向陈寻昀介绍完毕.
一年前,启简药业集团旗下的保健品牌被控传销,虚假广告罪,经过持续半年的官司,启简药业集团传销罪不成立,因虚假广告罪处以五万元罚款,三名直接责任人员处以半年有期徒刑.
出乎意料的,启简集团在那场官司之后只沉寂了半年,下架了三款产品,被海津市约谈了一次,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该洗脑洗脑,该传销传销,该卖产品卖产品,风生水起.
关于启简的负面新闻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缓缓擦去了.
魏阳当然不甘心,但启简确实技高一筹,让人抓不住任何违法犯罪的把柄.
但一个集团烂成这样,那肯定不止一处有问题,走到末路的魏阳重新掉头换了个方向.
又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多方走访调查,魏阳渐渐理出了一个清晰的脉络,扳倒启简药业集团的有力证据.
启简有一个单独的小厂,会自产自销一种中成药,据一个月的暗中统计,全国共有八十一个家庭反映吃了启简出产的这种中成药后,亲属会出现严重的不良反映,甚至有人暴毙身亡,而这些受害家庭全部是收入偏低和文化水平偏低的家庭.

启简的定向传销.
这是陈寻昀听完整件事情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假药!
而且吃死了人,有力的事实.
是加工工序的问题还是保质期的问题还是原材料的问题陈寻昀脑海中进行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
"不用想了.
"魏阳说,"前几天有一个启简内部的人爆料,说是启简的原材料是低价收购的那些变质腐败的药材.
"陈寻昀疑惑:"这药这都吃死人了,当初药检是怎么过的"魏阳嗤笑一声:"你傻啊,这种用来坑人的药会明目张胆的拿到市面上来吗"陈寻昀更加不解:"不知来路的药还这么放心的拿去吃"魏阳苦笑摇头,拍拍陈寻昀的肩膀:"寻昀啊,你要知道有很多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没钱,也没有关系.
但他们太想让自己或者亲人活下来了,他们没办法,启简的假药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后的希望.
""可是……事情都这么严重了,怎么都没听说什么消息"陈寻昀握着手里的笔,捏捏转转.
"你想听到什么消息记者采访媒体报道醒醒吧,没多少人愿意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况启简的势力太强了,别说消息透不出来,就算是有消息,也没有人愿意屁颠颠地跑去送死.
""那你不怕死吗"陈寻昀抬头.
"我是个记者,不是垃圾场,肮脏的东西不应该腐烂在我这里.
"魏阳停顿一会儿,敛下自嘲笑着的嘴角,犹豫地看着陈寻昀,"我还是不放心你搅进这滩浑水,要不……"陈寻昀的眼睛亮亮的,没等魏阳反悔,急忙插话:"好巧,我虽然是实习记者,但我不介意早一点履行我转正后的职责.
"两人勾起的嘴角,灿烂的笑.
两天后.
陈寻昀跟着魏阳偷偷摸摸进到了山里,终于见到了启简集团的这个隐蔽小药厂.
躲在山坡上的他,惊呆了.
这……能叫药厂从沥青路面上延出一条普普通通的水泥马路,旁边的路标被树叶遮蔽着,估计要不是有特殊的目的,都不会有人往里进.
路的尽头就是那所谓的药厂了,虽然看着勉强算是……明亮吧,但就一幢两层的水泥楼房,看起来就像是堆杂物的仓库,要不是魏阳,陈寻昀都不会往生产这方面想,更别说是治病救人的药厂.
说来也是,这药厂建在山里本就是要避人耳目,正是遂了他们的意,甚至可以说是刻意为之了.
不过里面飘散出的中药味道倒是很浓厚.
陈寻昀耸耸鼻子,他不是特别习惯这种郁苦的味道.
陈寻昀想起什么,戳戳旁边魏阳的胳膊:"这件事启简老板知道吗""你觉得呢"魏阳似笑非笑.
陈寻昀咂咂嘴巴,识相的移开了目光.
他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启简暗中这么大的动作,要不是得到了老板的许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卖假药"不过阳哥,你打算怎么进去"魏阳正举着手机拍启简工厂的外部照片,听到陈寻昀的问题,转过头咧着嘴笑:"这个问题问的真好!
"陈寻昀头上出现三条黑线:"你……不会没想好吧"一个巴掌盖在他头上:"你小子也太小看你阳哥了吧!
"魏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巴掌大小的牌子,看起来像是两张卡.
陈寻昀接过,发现上面还印了他的证件照和一个名字,"启简药业集团"六个大字顶在脑袋上面特别的醒目.

陈寻昀一下就明白过来,魏阳这是想鱼目混珠啊.
魏阳看见陈寻昀了然的表情,忍不住在一旁炫耀:"两天前在山上飙车那次,你后来不是问我到底干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我魏阳可是收集情报一把好手,那天啊,我偷偷在这附近溜了几圈,情况了然于胸.
"那你还不是被人家发现了,竟然还好意思说什么"偷偷"而且后来还被追了这么久……陈寻昀心里默默吐槽,对魏阳的夸大事实投去一丝鄙夷的眼神.
魏阳丝毫没有感受到旁边射来的一丝寒意,依然骄傲地说着:"启简这药厂啊,你别看他外表这么破烂,人家可是有门禁的,不拿启简特制的卡压根儿没可能进去,还有啊,那天你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安保也不是吃素的,那反应速度……"陈寻昀不想听魏阳的废话,强行步入正题:"所以你就找一人帮我们弄了这门禁卡""对,我朋友搞得,没想到还挺快,两天就得了.
"魏阳得意洋洋,明明是个奔三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靠谱吗"陈寻昀有点怀疑,卡拿在手里左翻翻右翻翻.
"必须的必啊!
"魏阳起身,捶捶蹲麻的腿,拽起陈寻昀的衣领,"走着!
"魏阳今天专门租了一辆奔驰轿车.
钻出树林,开上车,缓缓驶进启简的药厂,前路未知.
陈寻昀本来是很担心会过不了门禁这一关,但看见魏阳无比镇静,也略微放下心来,至少在把门禁卡递给门卫的时候手没有抖.
出乎意料的顺利,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启简派来的人,是启简的小苏总.
终于是进了启简这个神秘的药厂,陈寻昀遥遥向内看一眼,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感觉有些失望.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杂乱无章,没有铺了满地的奇奇怪怪的污渍,没有到处乱爬的蛇鼠虫蚁,只有正在轰轰运转的各种设备,透过大窗户的阳光,以及满屋浓重的中药味.
这和陈寻昀通过药厂外观想象出来的药厂内部完全不符啊!
魏阳注意到陈寻昀的微表情,伏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就是一个加工厂,都是机械化作业,本来也没指望着能从环境上揪出什么错,控制点表情,管理人要来了,我来套套他的话,别露出马脚.
"正说着,一个人从内间的办公室探身出来,穿着灰色外套,看见守在门口的魏阳和陈寻昀有些意外,急急走过来,说话微微带点口音,狐疑的眼神:"我就是这儿的主管.
你们是苏总派来的""对.
"魏阳眼神凌厉,已经飞快的进入状态,"听说前两天你们这儿出了点问题"主管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立马平复,显然还是不太相信魏阳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后面跟着的那个略显青涩的陈寻昀,打量着,打量着……陈寻昀虽一直保持着镇静和略带高傲的神色,但也受不住人这么看啊,万一要是神色不对露出什么马脚……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最好眼神再凶一点,陈寻昀默默对自己说.
"你还敢看!
"魏阳一声暴吼,"你有什么脸看!
"主管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哆嗦,神色间带着犹豫:"您是苏总的手下,那这位是""你觉得苏总会放心只让我一个外人来查吗这是苏家的产业,自然要苏家的人来亲自看看.
"魏阳声音虽压低,但眼神中威胁更加浓郁.
主管打个寒颤.
早知道苏总有个儿子,没想到亲自出马了什么情况……魏阳轻瞟一眼思索着的主管,冷冷的声音:"你要不信的话就给苏总去个电话,不过我提醒你小心,我不觉得苏总现在会想听见你的声音.
"主管敛着神色,手指在手机上摩挲着,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过瞧着陈寻昀眼里冷冰冰的神色,和魏阳想要看笑话一样略微抽动的嘴角.
主管忌惮着苏总,终是陪着笑脸,把两人往厂里迎.
"您二位这边请.
"主管满面笑容,朝着陈寻昀,"不知是什么事都劳烦小苏总出面了"陈寻昀心下权衡一下,装作不耐烦,挥挥手,把问题丢给了魏阳.
魏阳心里暗笑一声,这小子还挺上道.
转头对着主管,很严肃:"什么事前两天出什么事了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主管骤然想起两天前,厂门前行迹可疑的人影,和后来怎么追都追不上的黑色越野,心里愈发不安.
难不成那人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外面散播谣言,结果传到了苏总的耳朵里,苏总调查发现了是自己监管不力该死的!
不都跟他们吩咐了不要把那天的事说出去吗!
这下怎么办不说以后还能不能抽取提成,这工作保不保得住都要两说!
"小苏总,那人行踪太隐蔽了,我们当时是真的没发现.
"主管一直在向陈寻昀赔笑,试探问道,"那人……惹出什么事了吗"陈寻昀冷笑:"你问我"主管心里凉了半截,看来这小苏总年纪看起来不大,但脾气却跟那些骄纵公子哥一样.
"小苏总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当时也派人去追了,但……"主管停下看陈寻昀的脸色.
"别啰嗦!
""但那小子车技实在太好,没……没追上.
""……"两人阴沉的脸.
主管察觉到沉抑的气氛,慌忙为自己辩解:"主要是当时太晚,天都黑了,这人影……实在是看不太清……"陈寻昀冷哼一声,懒得听他解释:"所以人是从你们这儿丢的,消息也是从你们这儿漏的喽"主管接触到陈寻昀的眼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欲哭无泪……就在魏阳准备出来打圆场套话的时候,门口响起了车喇叭的长鸣声,主管犹豫的在陈寻昀和魏阳之间看着,一边不甚明显的往门口瞟着.
"怎么"魏阳挑眉.
"是,是原料到了.
"主管很为难,"这原料要我亲自签收过目,这……小苏总……"陈寻昀插着手臂,漫不经心:"我时间多的是.
""那您先到处看看,我马上回来.
"主管点头哈腰的退场,暗暗松口气,总算是逃出来了这么一会儿.
也不知今天走了什么霉运,非要抓着那天的事不放.
就一个人能闹出多大动静,真是的……看着主管的背影消失在墙后,陈寻昀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不错啊小伙子,演技真好,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魏阳拍拍陈寻昀的肩膀.
"不错什么呀,我快被吓死了……"陈寻昀皱着一副苦瓜脸.
"好了好了,继续保持.
"魏阳口头安慰几句,显然心思没有放在陈寻昀身上,正快速的在工厂徘徊,暗戳戳地拍照.
"帮我拖延一下门口.
"魏阳回过头.
陈寻昀比出一个"OK"的手势,慢慢的向门口靠近,融入进小苏总的身份,脸上总是似有似无的带着一丝轻蔑的微妙表情.
不过走着走着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记得魏阳当初说,启简这个假药吃出问题就是原材料有问题吧刚才那主管说外面车上是什么原材料陈寻昀的脚步放快了许多,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干人等正在卸货,主管正拿着货单清点.
陈寻昀慢慢靠近,原料都用麻袋装着,统一放在一个巨大的蓝色塑料布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
腐烂和浓重的霉味.
陈寻昀心里暗暗窃喜,不负有心人,终于是找到了证据!
正想发微信叫魏阳快来,主管正好回过头,陈寻昀僵硬着手指收起了手机,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不知道有没有被主管看见,陈寻昀暗暗心惊,不过看那主管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应该是没发现……等到主管再次背过身,且围着车身的那一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陈寻昀偷偷举起手机,想要偷拍几段视频,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他就不信启简还能这么嚣张.
陈寻昀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被发现会是怎么一个下场,以那天的追车来看,今天自己要是把命送在了这儿,也不太出乎意料.
陈寻昀不是不怕,他才二十二岁,还有美好灿烂的未来.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压不住自己心里喷薄欲发的良知与职责,即使这种事本轮不到他来做,他只是个实习记者.
他脑海中浮现了魏阳曾采访过的那些受害者家属,他们眼神包含着卑微的渴求.

仿佛面前的人是他们的神.
受害者都是贫困的乡下人,不然也不至于没钱去大医院给孩子治病而相信启简的传销组织去买那些劣质的中成药.
对于他们来说,孩子的死只能闷在自己心里.
上诉多次,投诉无门,警察局也不给立案.
那些低到尘埃里的家属,他们不懂其中的利益链条,他们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们更没有强大到变态的关系,只能去启简集团的门口一遍又一遍的哭诉.

结局当然是被粗暴的赶走.
多次循环,他们只能死心,只能在昏暗的房子里对着孩子的照片默默流泪,默默地一遍一遍抽自己巴掌.
粗糙手掌摩挲着的是孩子永远不会再睁开的明亮双眼,和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在那些视频里,陈寻昀能看懂那些受害家庭眼里的意味,那是最后一点的希望,最后一点光.
他突然成了别人的救命稻草.
陈寻昀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摄像头,慢慢的慢慢的上移,那些劣质的原料画面一点一点出现在了画面里,启简的相关人员也渐渐出现在了画面里,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只要按下那个按钮,这一切都会公之于众.

陈寻昀入了魔,思维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
突然!
他的手被紧紧攥住.
陈寻昀惊呼出声,一只手及时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巴,扼制住了喉咙里那声低吼.
是魏阳.
魏阳把陈寻昀拖到墙后,往外探头,还好没有什么人在注意这边.
魏阳心有余悸,低吼:"你干什么!
找死吗!
"陈寻昀懵掉了:"我,我只是想……""想什么想把那些东西拍下来""对……""你疯了吗!
十几双眼睛在那边,你哪来的信心不会被发现你会把我们都害死的知道吗!
""对不起……我本来想叫你,但是我怕,怕等你来了之后这些证据就不见了……"陈寻昀突然清醒过来,手脚发软,无比后怕,还好魏阳及时赶来,不然……"你以为你比我聪明在哪里我会不知道外面那堆变质的中药是证据"魏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平复着呼吸,瞅了一眼外面,暂时不会有人过来.
他耐心跟陈寻昀解释:"你也看见了,那堆药材上都蒙着麻袋,你这么冒险地拍也拍不出证据,反正看不见内容物,到时候别人怎么狡辩都行.
""……"陈寻昀沉默,发觉自己的确是太天真,也太冲动.
"你以为我刚才只是去拍这些机器"陈寻昀犹豫点头.
魏阳被气笑了,手掌覆在脸上揉搓几下:"要说我不愿意带你来呢,还是太年轻.
……我刚是去找他们的仓库.
""仓库""药厂里总是要有一个仓库来堆放原料,方便生产吧况且启简这药厂是在山里,而且要避人耳目,肯定不会频繁进货,原料是要囤积一部分在仓库的.
"陈寻昀一经点拨开了窍:"所以启简故意采购变质药材是事实的话,那仓库里肯定都是这样的原料""而且是摊在明面上的,赤裸裸的证据.
"魏阳补充.
陈寻昀的眼睛越来越亮,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吗"仓库不在厂子里,在后面的林子,大约两百米,用门禁卡可以进.
"陈寻昀赞叹地竖起大拇指.
魏阳笑:"跟你说了我你阳哥可是收集情报的好手,走吧""去仓库""先从药厂出去,把车开到老地方,再从小路绕过来,偷偷溜进仓库.
"""陈寻昀非常不解.
"安全啊,安全懂不懂方便逃跑啊.
而且仓库和药厂可以说是分开来的两个部分,附近好像也没看见保安,我们之后偷偷溜进去更稳妥.
""说得也是,在主管眼皮子底下去仓库偷拍是有点说不过去.
"陈寻昀点头.
魏阳挑眉,攥着车钥匙:"那走吧宜早不宜迟.
"陈寻昀笑:"像在演悬疑片.
"魏阳讽刺地勾起嘴角:"要是真在拍片就好了,又不危险还有钱拿.
"陈寻昀无话反驳.
叹口气,酝酿了下情绪,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脸上充斥着不耐,后面跟着一脸冷漠的魏阳.
离开时和来时一样的顺利.
主管正忙着清点药材,听见小苏总临时有急事,等不急要离开的时候,只是比较奇怪的瞥了一眼车上的两人,也就让他们走了,好像没起什么疑心,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举动.
就在奔驰消失在路的拐弯处时,主管想了想,放下手里的工作,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魏阳又一次带着陈寻昀在树林里穿来穿去,这一次比先开始的位置更深入一些.
果然如魏阳所说,这仓库与药厂就像是分开的两个部分,也许是启简为了在这种勾当被发现时,好撇清关系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陈寻昀不知道,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大约两百平米的仓库,心里的热血渐渐沸腾,这才是他心目中的记者生活啊,在黑暗中前行,探索出一片光明.

在树后面藏了许久,看着主管一行人把刚才的原料一点一点搬进仓库.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把库门郑重锁住.
看着仓库重新回归平静,陈寻昀亢奋起身跟着魏阳,眼见着仓库越来越近,前面带路的魏阳却突然停下,俯身,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陈寻昀急忙上前几步搀住魏阳,扶他坐下.
心里紧张着,这草丛很茂密,这个季节正好步入初夏,该不会是被蛇咬了魏阳痛苦蜷缩,吸着冷气,深深埋头看不见表情.
"阳哥"陈寻昀蹲下身,想看看魏阳的情况.
"没事,就是胃痉挛.
"魏阳屈着身,从牙缝中努力挤出一句话.
陈寻昀瞅着渐晚的天色,有些为难.
他很清楚,胃痉挛是魏阳的老毛病,没有一两个小时是好不了的.
陈寻昀犹豫着……"阳哥……""嗯""要不我先去里面探探"魏阳捂着腹部皱眉:"……"陈寻昀开始循循善诱:"你看啊,现在时间虽然不晚但也不早了,你缓过来之后我们再去收集证据的话,估计到时候天都要黑了,我们在山里,万一碰上什么蛇呀虫啊什么的,也看不太见,你说多危险.
"魏阳看着陈寻昀,意思是你继续扯.
陈寻昀丝毫不介意对面的眼神:"你不说拿门禁卡就可以直接进吗,这周围也没人看着,我就进去一会儿,马上就出来.
""……""我绝对把证据拍好.
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拿回来你看了不满意,咱再去一次呗"魏阳忍着痛:"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阳哥——""闭嘴,我能带你来就够意思了,你见过哪个实习记者能被带着来这种新闻""阳哥你再考虑考虑嘛.
"魏阳闭着眼,懒得理他.
他倒不是怕陈寻昀拖他后腿,陈寻昀的专业能力不输任何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毕竟是从小在自己身边厮混着长起来的,陈寻昀想做记者还是因为他的影响.
不过就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魏阳才不敢让陈寻昀单独行动,启简这潭水太深了,他太怕那个毛头小子出事了.

陈寻昀今天才刚满二十二岁,青春的年纪,还有几十年的美好未来.
也许将来会更曲折,但现在,作为陈寻昀师父的魏阳,他不想赌.
即使是……魏阳抬头看了看天,滚滚乌云卷积而来,刹那间便遮了阳光,遥远苍穹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

变天了.
下雨的天气.
陈寻昀敏锐察觉到魏阳眼睛里闪过的一丝焦灼,趁热打铁:"阳哥要下雨了诶,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了!
你现在能动吗你想啊,你现在这个状况去找证据,还不如就我自己呢,行动轻便快捷……"魏阳斜斜瞟了一眼那个死小子,非常想驳斥他的话,但身体今天确实是不争气,疼痛比以往更加剧烈,休息了一会儿却丝毫没有缓解.
陈寻昀还在边上一直催着,絮絮叨叨的,吵得心烦.
魏阳本就不是一个特别耐心的人,再加上今天身体不适,被疼痛冲晕了脑袋,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鬼使神差的涌动起让陈寻昀去试一试的念头.
反正启简的人应该都常驻在药厂里,这刚清点完药材也不会再回来仓库吧陈寻昀迟早要过这么一关,不如……魏阳心里默默盘算着,正中陈寻昀的下怀.
耳畔还充斥着陈寻昀的唠唠叨叨,魏阳用尽气力试了一下,实在是疼得站不起身.
陈寻昀说得对,以他现在这个情况,的确不适合接下这个任务,天气变化实在是快,一时也来不及想太多.
他一挥手,表示同意.

陈寻昀兴奋地跳起来,头撞上了一根斜斜的树枝,龇牙咧嘴的揉着.
魏阳一脸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个大男孩,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否正确.
千叮咛万嘱咐了他注意安全后,魏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陈寻昀.
"这是"陈寻昀打开上盖,里面躺着一枚纽扣,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
"微型摄像头.
"魏阳简短解释,"更隐蔽安全.
"陈寻昀一脸惊奇的拿在手上摆弄,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高级的记者装备,欣喜地夹在自己的T恤衫上,在合适的地方仔仔细细的弄好,的确是非常的隐蔽.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出任务,也是他第一次暗访,刚开篇便是如此浓烈重彩,按说压力应该很大才是,可魏阳在陈寻昀脸上找不到一丝疑似紧张的神色,他的表现更像是要去游玩一样开心.
"记得全程联系!
"魏阳对着陈寻昀奔跑中的背影喊,心里涌起一点不安.
陈寻昀一边拿那张伪造的门禁卡划开仓库门,一边暗暗吐槽着仓库设计.
这种门禁看起来高级,实际上还不如最最原始的那种大锁好用呢.
仓库小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陈寻昀眯了眯眼睛,咧着嘴愣了一会儿.
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陈寻昀本就讨厌中药的味道,更别说这种夹杂着潮湿的霉菌气味,他一时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怎么了"电话那头,魏阳的声音.
"没怎么.
"陈寻昀浅浅吸几口气,暂时缓解了一下生理上的不适,打开微型摄像头的开关,在仓库里走着,摄像头里记录下一堆一堆又一堆,一袋一袋又一袋腐败变质、生虫、长螨的药材.
小小的通风扇缓慢转动着,割裂一段又一段射进暗昏室内的阳光,微尘浮动,颠倒繁困.
陈寻昀越往里走,看得越多,越是心惊,他本来已经做好最坏的心里打算,但没想到现实情况更加恶劣.
先开始因为第一次暗访而燃起的那团火越燃越小,越烧越弱.
"启简收购这些变质药材能省多少钱"陈寻昀默默地问电话那头的魏阳.
"……三分之二吧.
""他们做成成品卖出去呢""翻了几番.
""***"有着良好素养的陈寻昀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我终于彻底理解你为什么不顾危险也要曝光他们了.
"魏阳轻笑一声,不说话.
陈寻昀终究是看到了最黑暗的一角,但愿经过这一次,他能对记者这个行业了解的更透彻一些.
魏阳的心里难得感到了欣慰,这应该是他给陈寻昀上过最好的课.
"找找有没有什么能代表这些药材是启简所有的证据.
"魏阳说.
陈寻昀在仓库里巡视一圈,翻到了装药材的麻袋,上面写着"启简专供".
"手写的麻袋可以吗"陈寻昀问.
"可以,拍清楚点.
"魏阳思索一下,虽然这个充当证据略有些勉强,不过来日方长,有总比没有好.
陈寻昀忍着对这种环境的不适,把所有能拍到的角落都拍了一遍,怕微型摄像头出问题,还拿手机也拍着备份了一份,在魏阳的催促与担心下,陈寻昀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次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接下来就要问问魏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想到一个好主意,到时候可以让魏阳帮着参谋参谋.
陈寻昀的脑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无辜的受害者沉冤得雪,启简集团倒台,一大巨头的时代终将落幕,荒诞大戏骤然收场……陈寻昀轻快的心情,正准备跟魏阳结束报备离开,突然角落里传出幽幽声音:"呦,小苏总拍的可开心"血液瞬间冰冷凝固,整个身子僵住,机械地转头.
是启简小药厂的主管.
电话里还响着魏阳的询问,越来越焦急.
陈寻昀咽了口口水,平复着颤抖的呼吸,努力的想装着镇静下来,却连指尖都在颤抖.
主管冷笑着逼近,一把抢过手机,挂断通话,魏阳的吼声戛然而止.
他翻看着手机相册,点开了那个视频,冷笑一声,按下了删除.
手机砸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声声碎在陈寻昀的心上.
"小苏总啊……不对!
应该叫你小骗子.
要不是我越想越不对劲给苏总去了个电话,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呢!
"陈寻昀一步一步向后退,最终抵着墙壁退无可退,看着从主管身后走出的两个彪壮大汉,无助的下意识发抖.
毕竟还是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况且……这群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陈寻昀喘着粗气靠在墙上,像是个囚犯一样被两个大汉搜着身.
到这个时候,他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平静得异常.
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胸前的那颗"纽扣",陈寻昀心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你们启简真的是厉害.
"陈寻昀开口,不着痕迹地提起了启简这两个字.
两个大汉走回到主管身后,摇头示意陈寻昀身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录像录音设备.
主管慢慢走近,也无所顾忌:"怎么死到临头才知道厉害""是啊,要不是进来了你们启简的仓库,还真找不到你们作恶的证据呢.
"陈寻昀冷笑.
"你那个搭档呢那天开越野的就是你们吧"主管咬牙切齿.
"呵呵,被你发现了,可惜你发现的太晚了,他已经走了.
""走他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我们起了争执,他觉得调查你们启简太危险了,我执意想要抓住这个大新闻,把他气走了.
"平淡的语气,不容置疑.
主管紧紧盯着陈寻昀的眼睛,找不出任何破绽,冷哼一声:"算他识相,不过——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主管朝大汉使个眼色,下一秒陈寻昀被紧紧箍住,带着风声的拳头重重落在他的小腹,一拳又一拳.
温热的血顺着食道和气管反涌上来,顺着嘴角滴落在地.
刺目的颜色.
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着,陈寻昀的意识在剧烈疼痛中反而更加清醒,忍住快要晕厥过去的痛感,大喊:"你们启简到底知不知道变质原料会吃死人"主管勾起嘴角,歪了歪头,示意他们停手,盯着陈寻昀:"既然你好奇,那这个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临死赠别——我们知道了又能怎样那些傻子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吃我们的药吃死的""你就不怕他们拿药去做检测""哈哈哈,检测他们掏得起这个钱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检测出来这个药真有问题,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启简的药呢包装上写了吗我们公司在药监局备案过这种药吗启简可是大公司,怎么可能生产这种三无药品你在开玩笑吗"丑恶的嘴脸.

听见主管的回答,陈寻昀突然放松下来.
微型摄像头已经把他们的对话全部录了下来,这下,证据无比充分了吧,启简的管理人员都亲口承认了,魏阳,我为这件事可是贡献出了全部啊,要是我死了,你们到时候可不许忘了我……明明无比痛苦,却依旧哈哈大笑,这种声音在主管耳朵里听起来无比狰狞.
把陈寻昀当做沙包一样打的大汉看见了主管脸上不悦的神情,手下的力气加重许多,直到陈寻昀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才罢手.
满嘴满地的血.
被软绵绵扔到荒郊树丛里的陈寻昀听到最后一段对话.
"主管,真的打死吗""算了,把他扔外面自生自灭去吧,生与死与我们无关,厂子里还是不要弄出人命,免得苏总又找我麻烦.
""万一他活下去到外面乱说怎么办""呵,他拍的那些证据都被我销毁了,他怎么乱说别忘了,这个时代啊,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黑的都能让我们说白喽,好好学学吧——"自己的肚子里面会不会已经烂成一锅粥了陈寻昀在昏迷前想,越想越恶心,忍不住得想吐.
又一口血从嘴巴和鼻子里涌出来,手里却不肯卸下力气,他攥着那颗藏着巨大内容物的"纽扣",非常紧.
沉沉地睡去.
魏阳千辛万苦找到他时,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可怜地躺在青草笼郁的地方,孤孤单单,了无生气.
大雨终于瓢泼而下,混杂了一地的鲜血.
今天是陈寻昀二十二岁的生日.
他是一个实习记者.
他快死了.
"陈寻昀!
别睡!
""你撑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心率一百五,血压一直在降,升不起来.
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七十……腹腔多脏器破裂,大量出血,左侧三根肋骨骨折,右侧两根肋骨骨折……"……"寻昀,我是哥哥,把手里东西放开吧,安全了.
"……"寻昀啊,那个视频今天被播出来了,社会反响很大,启简的股价一跌再跌,已经在破产的边缘了.
""寻昀你一定要挺过来,你要亲眼看看启简那群王八蛋是怎么倒台的!
"……"启简董事长已经被抓起来了,相关责任人也都被控制起来了,寻昀,启简完蛋了……哈哈哈,启简它,它终于完蛋了……你醒过来吧,看看这一切,好不好""陈寻昀……"各种杂乱的话语和画面在陈寻昀沉睡时纷纷扰扰的转悠,惹得他都睡不好觉,终于积攒起力气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阳光,魏阳站在阳光里,对着他笑.
"恭喜你.
"魏阳说.
一年后……海津市初级人民法院.
启简的案子今天在这里进行最后审判.
"本院认为,启简药业集团责任人在明知变质药材的生产、加工而成的药品会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性,仍生产并加工变质药材并销售,并致使他人死亡,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危害性,违反《药品管理法》的有关规定,生产、销售假药,其行为已构成生产、销售假药罪.
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条、第五十二条、第五十三条之规定,判决如下:启简药业集团责任人犯生产、销售假药罪,判处无期徒刑,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元整(罚金限本判决生效后一个月内缴纳).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海津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这是属于陈寻昀的青春,和属于他的故事……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但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
要记得,正义也许会迟到,但它永远不会缺席……六颗星星浙江财经大学余堃纳西人可以没有阔气的大门,但不能没有精致的院子.
石砌天井,纳西人家小院的点睛之笔.
在院子正中间隔出一个大小适中的正方形,在这个正方形里,浅灰色的鹅卵石做底,再用深青色的碎瓦片拼出图案:中间是团福形状,四个角是头朝团福的蝙蝠样子.
有石砌天井的人家,才算是过上了好生活.
请你沏上一盏滇红,我给你讲一个有关天井的故事.

这是十九世纪末的丽江崩什,喜地家正筹划打一个石砌天井.
我忘了说,喜地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女儿.
这个三代同堂的纳西家庭为了能攒齐打天井的银子,从喜地太爷爷开始,就开启了为天井劳动的日子.
三代人的梦想,一个多世纪的奋斗,终于在喜地父亲这一代,她家攒下的钱打得起一个天井了.

初春的晚上,天气还凉凉的,一家人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在闪烁的火光中,显得简单又温暖.
"阿爸,你看我们是喊村东头老李家的儿子帮忙打,还是找北边垛谷的老五帮忙打"喜地爸问坐在火塘边角落的喜地的阿佬.
阿佬深吸了一口旱烟,皱着眉头:"请哪个你们自己看着办嘛!
"看着丈夫犹豫不决的样子,喜地妈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旧衣服,想了一下说:"老五打得好,贵一点也是,既然打了嘛,就工工整整地打一个出来.
""我觉得阿嬷说得对,我们一家几代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只想把这个天井打出来,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打好看大方一点.
"喜地的哥哥喜全说.
喜全是一个刚刚成熟的硬朗的纳西青年,他长相帅气,人又和善,劳动的时候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喜地很为有一个这样的哥哥骄傲.
喜全去年刚娶了亲,媳妇儿是邻村的.
喜全和他媳妇儿从小就认识,两个人感情也好,到后来就顺理成章结了婚.
就在上个月,喜全得知自己要当阿爸了,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打天井计划的实施——要尽量在新生命到来前打好.

和母亲一样,喜地手里也做着针线活.
那是一块整黑山羊皮,是初冬杀羊宴的时候喜地向父亲要的.
为了这块羊披,喜地整个冬天都在忙碌,经过多道漂洗晾晒和裁剪,羊皮已经初见羊披的形状,再缝上贴身那面的藏青色底布就大体完成了,喜地打算今天把它做好.
过几天绣七个"谬"(纳西语,意为眼睛,是羊披上的装饰物),镶到羊皮上,再加上两条白肩带,喜地就能拥有一条全新的羊披.
家里大事的决判,喜地从不参与,她静静的听着.
她只需要知道,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家会有工匠来,她的工作是把家里的牲畜喂饱,持续不断地给工匠提供热水,做一些打杂的事.
火塘的光照在她小麦色的脸上,即使到了晚上,那双大眼睛里还是闪烁着精灵般的光芒.

一切就绪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梨花飞扬.
今天,喜地家请的垛谷村打天井的老五会来上工.
喜地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就已经有洒扫的声音.
纳西族有个规矩,嫁过去的媳妇儿必须早起打扫院子.
就这么个泥巴坯子的院子,也要打扫得不见杂质.
"主人家个在""在呢在呢!
"喜地爸眼中充满亮光,可以看到这个纳西汉子黝黑的充满褶皱的脸上鲜有的堆起笑容,半托着布鞋跑到院子里,来帮忙打天井的老五已经带着徒弟进了院子.
老五的徒弟就是他儿子,老五已经四十八了,操劳了半生,再过个两三年,他就不打算再干这给别人家打天井的劳心又劳力的活计了,就想着把它教给小儿子,让小儿子接替自己.
老五的小儿子叫善青,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初具男子汉的体格,又因为还不惯于出门劳动,脸上还不似父亲那样拥有风吹雨打的痕迹,还有些稚气.
"这个是我儿子喜全,这个是喜全媳妇,这个是喜全妈,这是我家姑娘喜地.
"喜地爸将自己的家人介绍给这两父子,他们也朝着每个家庭成员微笑着点头.
阿爸在介绍喜地的时候,喜地落落大方的朝老五微笑,颔首,叫了声阿五叔.

男人们在商量打天井的事儿,喜地在一旁听,手上也一刻不闲在圆盘上绣"谬"的花样.
至于喜地的母亲和嫂嫂,就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喜地不懂得工匠的活,也不感兴趣.
于是,她开始打量起善青来.
善青看上去只比她大两三岁,在长辈面前却是个有主意的,商量到最后,主意竟有一半是他出的.
眼前这个少年,喜地真是越看越喜欢,喜地就这么一直看着善青.
似乎是感受到了喜地的目光,善青抬头看了喜地一眼,喜地一惊,马上就低下了头.
善青的身影化作一团火,烧在喜地的脸上,烧进她的心里.
这是她见过的最俊朗的少年,与村子里那些从小看到大的毛躁的男孩儿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如果我能跟他好,甚至是嫁给他……喜地突然想.
她自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了,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心晃动得厉害,整个腹腔被搅得一片狼藉,脑壳子里的东西一下子被抽空,她手足无措起来.

喜地最喜欢放羊,家里的黑山羊是这个十六岁少女最好的朋友.
在羞于表达的年纪,喜地已经习惯把自己的心事和青草一起藏进山羊的肚子里,包括今天看见的少年.
她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的下沉,越来越红.

当喜地心里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天.
她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已经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她想不起过去的几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昨天放羊时丢了一只羊子,家里所有人点了火把找了很久,最后是善青在村子后山半山腰的矮松旁边找到的.
他抱着黑山羊回来的时候,喜地心疼的看着善青怀里的小羊子,连挂在眼眶边的泪珠都充满自责.

天井正中心的团福形状已经勾勒出来了,老五开始摆弄四只蝙蝠的样子,团福空下的地方要用小的浅色鹅卵石添上,还要有纹理次序,这种工作皆由善青做.
善青是个有耐心的,却挡不住还有孩子心性,做这种略枯燥的工作,不一会儿,动作就不如刚开始时那么专注沉稳,老五担心影响质量,就让善青休息一下.
春光正好,不知不觉间,善青走上了草甸.
春天,雨季还没有来,草坪丰润却不潮湿,躺在上面晒晒太阳就是最大的享受.
他躺下,闭上眼睛,正要睡着,就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坐起身向后看了一眼,"哥……哥哥善青.
""啊……阿喜地,你,采花去啦"润田看见喜地怀中抱着的一堆野花,随意问道.
"嗯.
"喜地低着头,看着怀里的花,没再抬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谁也没先开口.
喜地实在不能抑制脸色变得绯红,就急乎乎迈着步子走开了,一句话都没留.

天井所有的图案,包括团福、四只蝙蝠、在外围成正方形的花样都完成了,用浅色石子填满空余部分也就大功告成,预计再有五天,喜地家就会有一个标标准准的纳西院子了.
喜地每天除了放羊、捡猪食之外没什么大事做,就天天在家做她的羊披.
羊披大致做好了,七个圆盘也已经绣上去了五个,第六个也只有最后一个颜色的花样儿.
可喜地高兴不起来,再有五天,阿五叔和哥哥善青就要回垛谷去.
喜地家的其他人确是很高兴的,已经盘算着完工那天在家烧上篝火和乡亲们聚一聚了.

这真是个大日子.
篝火熊熊燃起,点燃的是所有人的血液,家里有石砌天井的,为这家人的天井感到高兴,家里没有的,就燃烧着奋斗的火焰,期盼自己也能有这么一天.
这火焰点燃的还有年轻人的心,人群中,善青拉住喜地,把她拉到草甸上.
"我,我明天就走了.
"善青盯住喜地的眼睛.
"嗯.
"喜地点点头,目光黯淡,低下头.
"你想不想以后,我来看你.
"善青笑着问.
喜地惊讶的抬头,她的眼睛像今天的天,满满的都是星星.
"嗯.
"说完,就低头笑了.

后来的赶集日、"三多颂",两个人都是一起走的,大约是纳西人骨子里的幽默和快乐,街上的阿嬢都要说"哎呀,老五家儿子手巧心巧眼睛也巧,找着最漂亮最能干的小喜地哦.
"喜地听不下去,就拼命拉着善青往前跑.

想善青的时间多了,做羊披的时间就少了.
大半年过去了,喜地的羊披还剩最后一个圆盘没有绣,不过也快了.
喜地有时候会想,干脆这个羊披就等自己嫁给哥哥善青的时候披好了.
她越想心里面越甜.
绣着绣着,她听见旁边的堂屋里频频提到自己的名字,于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悄悄听起来.
"我家姑妈的孙孙,比阿喜地大两岁的阿时若,就是前年跟我们家交换过庚帖的那个,他家后天来送彩礼,商量一下什么时候接亲.
"喜地听见阿爸说,她吓了一跳,像第一次见到善青时一样,脑子一片空白,进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喜地跟善青那么好,我们……"喜地妈充满惋惜,眼里含着若有若无的泪水.
"没办法,我问了,善青妈说善青小时候就跟给他名字那家的小姑娘也是已经交换过庚帖了,还有两年就结婚.
再说,自从远处来的流官上任之后,不是就规定说换过庚帖就不可以单边反悔啦我们只是农民,拿什么跟官家斗哦!
"喜地爸叹了口气,接着说,"何况阿时若是出名的又老实又勤快,我们反悔的话,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家.
你明天跟阿喜地说一声.
"喜地爸说完,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不知道是心疼小女儿还是被烟呛到了,他咳了几声,皱起的眉头再没下去过.

喜地脸色苍白,在见过未来婆婆家人之后,就愈发苍白了.
她问她的善青哥哥,一向有主意的善青沉默了;她问妈妈,妈妈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抚摸她的头,把她抱在怀里.
纳西女人的一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为家庭操劳.
未出嫁时,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出嫁后就会变成夫家最强悍的劳动力,小到做饭洗碗,大到杀猪种地,几乎要一手操办.
没有爱情,哪有勇气熬过这长长的劳苦日子呢最后一个布圆盘已经绣好了,等把它镶上去,她就能有一个新羊披,做个通宵应该就能做成.

喜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发现自己对于一条新羊披的期待远没有之前那么大了.
镶着镶着,喜地就沉沉睡去.
凌晨,天还没有亮,喜地惊醒过来,她仿佛看见了善青哥跟她讲过的玉龙第三国.
传说,有一个叫玉龙第三国的地方.
那里风景很好,那里很安静,那里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想,去看看远方雪山背后真正的玉龙第三国.
高原的早晨,即使是夏天也冷得让人发抖,喜地随意的披上还没有完工的羊披,往后山走去,后山那么高,应该能看得到吧.
爬到后山顶的时候,天已经擦亮,茂盛的树林挡住了喜地的视线,身旁的楸木郁郁葱葱,她攀上树干,站的再高些,如果能穿过迷雾,那是不是能到那个梦寐以求的远方.
此时,爬到最高点的喜地能感受到来自玉龙雪山的寒风,在树枝上站稳后,喜地闭上眼,她给自己留了足够大的心理空间,承受住玉龙雪山的壮阔.
她心中构想着自己能看到的玉龙,橘黄色的阳光普照在皑皑的雪山上.
身披霞衣的神圣的玉龙山,她知道她能看到的.
于是,微笑着的喜地睁开眼睛,还是迷雾.
原来,迷雾之上还是迷雾.
喜地的心中突然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我觉得可以称之为悲哀.
她什么都不愿想,似乎沉浸于自然之中,她就能永生.

喜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她想起自己还没去割猪草,家里那几只山羊还等待着她带它们去山坡的草甸上饱餐,她想起田里的阿爸阿嬷和哥哥还等着她去送水,她想起即将临盆的嫂嫂一个人在家会很危险.
可她爬得太高,跳下树去可能会受伤的.
于是,她解下羊披,把一边的肩带系在树枝上,把它当做绳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放到地面上.
在喜地踏上地面的一瞬间,她突然有了一种踏实感,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自己的成长.
那块只有六颗星星的羊披被留在了楸木上,与喜地这大半年的混乱生活一起在风中摇晃,然后渐渐缥缈起来.

你问我故事的结尾和许多故事一样,喜地又重新进入到正常的生活中.
第二年梨花盛开的时候,喜地出嫁了.
她新娘服的羊披是阿嬷找村里手最巧的嬢嬢做的,针脚细密,每个看到的人都要夸赞一番.
阿时若性格敦厚,又善于劳动,家中也就殷实.
喜地对自己不愁吃穿的生活感到满意.
只是,她再没去过后山,再也不愿意眺望远方.
她就这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劳作,看着一年又一年梨花开了败败了开,属于喜地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赘婿浙江师范大学倪嘉铖老王三十岁了,总算嫁了人.
他的对象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孩,姓杨,中等偏上的相貌,家境殷实.
他身边的亲朋好友都说他嫁对了人,杨家可是当地一大富豪,他这一嫁比别人少奋斗了大半辈子.
但老王不这么想,他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好像自己平白无故捡了一百万似的,有些忐忑不安.
但杨家人对他的确不错,毕竟他们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娶了老王之后,这传承香火的事情就解决了.
只是老王养了六年的英短猫,在嫁到杨家第二天,就被拿出去送人了,说是因为猫毛上有寄生虫,会影响生育,为了这事老王好几天没有吃下饭.

我是因为工作才认识老王的,老王这个人忠厚老实,头发不多,但人很聪明.
平常工作上的事情都是他帮忙出主意,我负责给他打下手.
有时候他也会在工作之余跟我闲聊,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
"小张,你说我为了车子、房子都拼了好几年的青春,图啥不仅工作没上去,还寄人篱下了.
""老王,你就是人太好,他们都欺负你,不然凭你的本事,做个科长,绝对是可以的.
""科长哎,我不想啦,人活这一辈子,不是为了位置而活,只要能过的好,我干什么都行.
"老王一向来都对这些功名利禄不在乎,反而看着他带出来的后辈渐渐爬上高位,心里满是欣慰.
我倒是觉得老王这样不好,太窝囊,可人家老王乐在其中,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讲,毕竟他平常也是挺照顾我的.
但我渐渐发现,自从老王结了婚后,总有些时候会闷闷不乐,而且会一个人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工作而发愁,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基层工作,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又或者是他在家里被杨家人嫌弃,觉得他的工作不是很好,这些都有可能.
我观察了他好一阵子,发现他还是平常还是会乐呵呵地坐在那里看报纸,见我过来了还会打声招呼,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他有时候还跟我闲聊,说他老婆对他很好,当初相亲的时候还主动帮他剥了橘子,就是因为女方性格温柔,他才同意入赘.
这事儿老王跟我吹了好几次,说老婆剥的橘子比自己剥的好吃.
后来我因为工作勤奋,业绩优秀,就被调去了其他部门,看见老王的机会就少了,有时候一个月都碰不到几次.
但有一次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却是碰巧遇到了老王.
他瘦了很多,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壮实,反而给了我一种憔悴的感觉,眼皮底下肿的不成样子,仿佛挂着两个大气球,而眼眶也是比原先凹陷了不少,整个人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老王.
"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却是没有应声,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
"是小张啊.
""怎么了老王,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昨晚跟他们喝酒去了""唉,别提了,我们找个位置我再跟你说.
"老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左顾右盼看了几眼,这才选定了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仿佛怕隔墙有耳.
"老王,说说,到底咋回事"我心里也是好奇,老王一向来想得开,怎么就愁眉苦脸了呢老王将饭盘子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作孽啊,人家都是娶进来,我是嫁出去.
"我听闻此话,一愣:"杨家不是挺好的吗老王,你是不知道,单位里有多少人羡慕你能找到这么个好人家.
"老王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我道:"小张,你说你如果生孩子了,孩子要跟你姓吗""那必须的呀,我的孩子不跟我姓,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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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话说到一半,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了,声音便轻了下去.
老王叹息道:"是的呀,是个男人都会有这个想法,但……唉,不提了,说起来就难受.
"我顿时起了好奇心:"老王,你和我谁和谁啊,聊聊呗.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老婆怀了孩子,过几个月就生了.
""怀了孩子那可是好事啊!
"我顿时奇怪了,谁家怀了孩子都要高兴,怎么到老王这里就愁眉苦脸的呢"唉,你是不知道.
"老王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将苦水都倒了出来,"孩子还没生,家里就已经开始给他取名字了.
我是嫁过去的,一般来说孩子只能跟杨家姓,最多带上王字.
"我脸色一变,沉声道:"那你的孩子不就应该叫杨王什么吗这名字有点……""谁说不是呢,孩子他爷爷给他取了一个单名'成',说是有'马到成功'的意思.
"老王顿了一顿,拿起一旁的筷子,想要吃点碗里的菜,但最后似是踌躇,没有下筷.
"杨王成,这个名字说实话连我听得都别扭,叫叫又拗口.
但你说'王'这个字,不能丢,对不"我连忙点点头,应和道:"那肯定,怎么说你也是孩子的爸爸.
""事情就出在这里.
"老王夹了一口菜,刚想入口,但筷子没夹稳,菜又掉回了盘子里.
老王索性将筷子又再次放下,盘着双臂叹息道:"孩子他爷爷也觉得杨王成这个名字太难听,三个字都是上扬声,还不如去掉王字,就叫杨成.
""我当时就不同意,说王字肯定要的,但孩子他爷爷脾气有点执拗,又是家里的一把手,根本没人能改他的想法.
""唉,你说这事儿,我倒现在都没顺过来.
"老王好不容易夹起了一点菜,放在了饭上,他又拼命地扒了两口.
我也是觉得这事儿杨家做的有些不地道,便道:"这不行啊,你得跟他们去说,怎么能落了王字.
""唉,我一开始是怎么想的.
"老王咽下饭,"后来跟他们说了,谁知道孩子他爷爷说了一句:'你一个入赘的人,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名字的事情,我决定就好.
'你说,这种话一出,还让我怎么去说"我听到这话,也是脸色一变,这杨家人是根本没把老王看在眼里啊!
"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将青春都浪费在了工作上,不然我也不至于相亲,现在还要受这些人的气!
"老王又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他看起来又苍老了些.
我细细品味着老王说的话,总觉得他是在说给我听.
我跟他差了五六岁,差的却正好是那段成家立业的年纪.
我不禁有点后怕,要是这几年的青春都拿来工作,到时候我也只能相亲,要是嫁到某户人家家里,岂不是也要受气我看了一眼憔悴的老王,漫不经心地问道:"老王,那后来呢你们去医院做过检查没有是男孩女孩""女孩.
"老王顿了一下,解释道,"原本医生说不能看,怕孩子父母重男轻女跑去流产,后来孩子她妈怀孕时间长了,没办法打胎了,她爷爷就给医生塞了点费用,这才知道了孩子的性别.
"我眉头一皱,奇怪道:"那之前取的名字不就白费了,女孩子总要取个精细柔美的名字,叫杨成有点不太合适.
""可不是这名字当时就是给男孩子取的.
"老王的眼中露出淡淡的无奈,"但孩子爷爷不喜欢女孩,说我没用只能生个女孩,就给孩子随便起了个名,叫杨娴,刚好又是上扬声,你说这事,唉.
"老王的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不管男孩女孩,杨家人都不想让孩子名字里带王,这或许就是老王最难受的一点吧"他们这有点过分了,生女孩怎么能怪你,那是老天决定的.
"我不由安慰老王.
老王抿抿嘴巴,没有说些什么,但看起来他的心里对这事总有些疙瘩.
"唉,不说我的事儿了,倒是你离开了事业部,现在怎么样了"老王话题一转,立刻谈起了我的事情.
"能有什么样.
我在资源部,那个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我已经好些日子没停下来了.
"我想起自己的事情,也是苦笑:"老王,吴一峰你知道吧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这个人难搞是出了名的,而且这么多年没有升职,他这个位置估计要坐到老了.
现在资源部的人天天盼着他辞职,这样才有奔头啊.
""小张,这我可得说说你,别像我这样,到了三十多还混在基层,如果有机会爬上去,就赶紧爬上去.
"老王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不然,就晚了.
"我点着头答应,这个道理我也懂,在年轻的时候努力工作,等老了身居高位,这才是一个社会精英该做的事情.
可老王这么努力还在干基层工作,这就令我有点好奇.
我不是没有打听过他的经历,只是老王不愿意说而已.
我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会看淡功名利禄,但听他所说,好像并非如此.
这顿饭吃的有些难受,老王问了我情况后就一直不说话了,除非我主动开口,不然他就是沉默地将自己的碗里的菜吃干净.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跟他之间似乎有了什么隔阂.
我没想通,老王一向来都很健谈,我刚来的时候他可是很热情地跟我搭话,怎么分开了几个月,他的性子就变了呢这顿午饭吃的很快,老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去处理,我们打了招呼,就各自回到了部门中.
资源部的事情很多,我一般会提前过来,再晚点回去.
忙碌的工作让我根本抽不开身去谈一次恋爱,但我自己知道,再过几年,等我爬上去了,再去相亲,可选择的余地会大很多.
但这事儿谁又知道呢,我也没心思去想.

我总是想起老王的事情,从那次之后,又有好些日子我没见到过他了.
等我再见到老王的时候,已经隔了四五个月.
我是在人力部的门口见到老王的,他的眼睛下凹,双颊瘦削,额头的皱纹比之前多了一半有余,发际线更是向上移了不少,都快成地中海了.
他站在门口发呆,怀里还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东西,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他的办公用品.
"老王,发生什么了你被开除了"我眉头一皱,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他却没理我,好像独自在想些什么东西,嘴里还一直在嘟囔着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了"作孽"、"嫁人"等字眼,我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老王,是我,小张!
"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这才如梦初醒,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是小张啊.
""怎么了老王,你抱着箱子坐在这里""唉,还不是孩子的事情.
"老王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孩子生下来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喜色:"孩子生下来了怎么样""能怎么样,早产,孩子他爷爷奶奶都快急死了,天天往医院跑.
""怎么会早产情况严重吗"我没想到老王的孩子竟然会出这种事.
"还好,但孩子还是要住在医院里再观察一段日子才行.
"说完这句话,老王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箱子里的东西,我看着他的侧脸,感觉他瘦了不少,完全没有原先的壮实.
见老王不说了,我硬着头皮问:"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老王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叹息道:"家里人说我工作太忙,也赚不了几个钱,让我全天陪着孩子,把工作辞了.
""你同意了"我一愣.
这杨家人太过分了,竟然让老王辞职去给孩子当保姆"唉,能不同意吗"老王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做了这么久的基层工作,没有爬上去的机会咯,辞了也就辞了.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怀里的箱子,我忽然觉得老王很可怜.
"我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当年我得罪了上头的领导,坐了很多年的冷板凳,辞职或许是个好出路.
"老王的声音沙哑,眼角隐隐泛起泪花.
我也是替他惋惜,老王在事业部做了七八个年头,说要辞职,心里肯定舍不得.
我记得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就算没有加班费,他都会留下来一个人将事情做完,而平常遇到难题了,我们都是找他帮忙,他也乐呵呵地耐心指点我们,从来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不禁想,老王三十多岁了,已经过了那个能拿青春拼前途的年纪,他要是辞职,从头开始,能干什么除非自主创业,不然老王这辈子就能看到头了.
"老王,值得么"我问道.
"已经没有值不值得了,我啊,是真的认命了.
"老王轻声开口,"不过小张你记住,你以后不管是相亲也好,自由恋爱也罢,一定要看清楚再做决定,千万别像我这样.
"我点点头,沉默下来,心里更是感慨万分.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发去医院了,以后要是有空,我们再联系.
"老王拍拍我的肩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让我鼻子一酸.
看着老王逐渐远去的背影,我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当初进来的时候那么坚强那么热情的老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好几天都在想老王的事情,但从那天他辞职起,我就没能联系上他.
后来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我渐渐地把这件事忘了,再后来听事业部的同事说,他们曾经看见老王清晨在公园里的长椅上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在资源部就呆了好几年,可一直都没有升职.
同样的工作做了很久,我心里不禁有些着急,而这个时候,家里人也开始催我找对象.
我拗不过家里人的催促,终于在相亲网站找了一个本地的姑娘.
那一天,我刻意穿上了笔挺的西装,赶赴相亲地点.
姑娘二十八,姓王,中等偏上的相貌,听媒人说她家里不是很缺钱,所以就让她出了国,这才刚回来.
我原本以为姑娘会看不上我,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还在做基层工作.
但没想到我们两个聊的很投缘,甚至兴趣爱好都有很多地方相似,这令我很开心.
酒足饭饱之后,服务员端了一盘水果上来.
黄澄澄的橘子放在中央,四周铺好了各种瓜果------很漂亮的水果拼盘.
王姑娘拿起一颗橘子,仔细剥好,很温柔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的样子,眼中露出了一丝爱慕.
我不由叹息:"要是我能在最好的青春年华时认识你,该有多好.
"王姑娘笑了,她笑的是那么甜美.
"现在认识不迟,我们的青春也没走完啊.
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玩,培养感情.
""也是.
"我深吸一口气,笑着点头.
王姑娘看着我的脸,好像在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对了,你愿意入赘吗"毛利森女士温州大学杨项雯毛利森女士从湿漉漉的小巷里走出,这晚秋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该死的桂花香,让人意乱情迷,觉得这世界似乎还是很美好的.
我在不远的早餐店已等候多时了,此时的早餐店人并不多,我来时他们还没有开门,方才才正开始煮粥.
在此进行交谈是我和毛利森女士的共同决定,我是个谈话者,职业是和各式各样的人谈话并作记录和整理.
当我写信给毛利森女士说明我的请求,并委婉地表达自己经济不足时,她回信说,那就在楼下早餐店吧!

毛利森女生穿着一件姜黄色的翻领双排扣衬衫,底下是一条墨蓝色的百褶长裙,像是从上个世纪的某个杂志中走出来似的,可她又不像那些杂志的封面人物那样浓妆艳抹,涂着亮丽的口红,相反地,她的脸不施任何粉黛,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透着倦意.

"你好.
"我起身向她问好.
她对我微微一笑,说道:"你好,久等.
"起初我还并没有觉得毛利森女士的话有什么问题,随后我才发现她的说话方式和一般人很不一样.
"你其实不用在信里表达你的拮据,"她接来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你光是给我写信我就能明白了,毕竟这年头已没多少人还用书信交流了.
你不说,我还是会回,谈话地点就定在早餐店吧!
因为这里离我的住所很近,也方便我们一起吃个早饭.
""我还怕你觉得谈话地点不够正式,会显得我不是个正经人.
"我讪笑.
她看向我,勾了勾嘴角:"恩……如果正经人需要正式的东西来表达的话,那也只是形式上的正经人.
"在我们谈话的伊始,我就被毛利森女士的这句话给深深折服了,在接下去的谈话里,我尽量设置关键的问题使她能够继续说下去,这是谈话人的职责.
可从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只能得知,毛利森女士的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具体几岁连她自己也忘了.
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单身.
父母都是农村人,在她小的时候经常吵架,她的父亲酗酒,几次因此住院,使得全家负债累累.

毛利森女士见我停止发问,便笑道:"我的过去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个许多人都有的惨淡故事,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找到我.
""谈话者的谈话对象不分高贵低贱,对于谈话者来说,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只要对方愿意交谈,谈话者便会出现.
"我辩解道.
她挑了挑眉:"你说的这话可真叫我惊讶,不过我尊重你的发言,也感谢你能选中我,我已经很久没和人好好交谈了.
"这时,早餐店老板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粥在我们面前,还配上了几碟咸菜,这是我来时按毛利森女士在信中所吩咐的叫的.
"有缸么"她用本地方言问老板,她的方言听起来有些生涩,夹杂着其它地方的口音.
那老板看起来已是她的熟识,在随后不仅拿来了一个烟灰缸,还有半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选择这里了.
"我挠了挠头,这个清晨的早餐店仿佛自然是一个可供她边抽烟边自由说话的地方.
"你能明白,我很高兴,这是我愿意与你谈话的理由,"她笑着拿起一支烟,习惯性似的,正准备拿打火机点燃,又将持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问道,"你介意我边抽烟边交谈么"我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我也抽烟.
不过……我们还是先吃完早饭吧,早晨空腹抽烟容易头晕.
"她干笑着点点头表示妥协,开玩笑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真的不多了,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在我以前,我炮友和我早上起来都一起坐床上抽烟.
"我愣了半晌,开始琢磨她突然提起炮友的含义,又转了个话题问道:"你没有男朋友吗""没有男人会喜欢我这种女人,"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姿色平平,疲于交际.
不过——或许在我抽烟约炮之前也有小男生暗恋我也说不定.
""不一定,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有很多.
"我喝了口粥道.
她又笑了:"可我是女人,他们是男人.
在很多人眼里,女人抽烟就是放荡,约炮就是不检点,是脏了的东西.
这些形容词可有拿来形容过男人么"我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说吧,我不相信爱情,但是我信感情,"她顿了顿手中的筷子,仿佛它们是一支已被点燃的烟,"爱情是种永恒的东西,这世间万物都会趋灭,所以我不信爱情,但是感情不一样,感情是两个人合适而在一起.
""我赞同你的观点.
"我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似是在回想什么事.
"在我抽烟约炮之前,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生,"她慢慢地放下筷子,"那时候还在读大学,还算是比较青涩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三观、性格、爱好和我那么像的男生,他能轻易地看出我的情绪,猜中我在想什么,甚至在我想到他的时候,他就会像受了感应似的来找我.
可是我在那时就不相信爱情,并且对网恋很是抗拒,所以,在他和我告白的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
""他也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
我们隔得很远,我在南方,他在北方,我还在念书,他已开始工作,我那时因为我父亲的原因讨厌男生喝酒抽烟,然而他这两件事都做,另外,他还有抑郁症.
从现实来看他完全不是我的菜.
""等等……抑郁症"我打断她,这个词在整句话里显得别样突兀,和在人群里患此类症状的人一样.
"对,"她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抑郁症,它是一种心理上的感冒,有轻重之分.
在我高中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得了抑郁症,那种感觉非常痛苦,从那时起,我才渐渐地了解它.
""那你们真的是很相像了,能遇到这种人着实不易,"我感慨道,"之后呢"她笑道:"我那时不喜欢他,和大部分校园女生一样,我们喜欢在某一领域卓越的男生,或是学霸,或是土豪,或是帅哥,当然是某个游戏的大神也可以,可是这些他都没有.
另外他还抽烟喝酒,在那时候的女孩们眼里这就叫屌丝.
""你说的这些我好像也没有.
"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道.
"哈哈,说了是那时候的了,再说,何必拿别人的标准来评判自己呢"她歪了歪头,眼里是浓浓的笑意,可这笑意只在一瞬,一会就消散开去,"但其实这些都是屁话,那时候的我很现实,母胎单身的我连感情也不相信,我是这种人.
所以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喜欢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那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那你们之后呢"我越来越好奇了.
"如果是我向一个人告白被拒绝,我会和他断了联系.
但是他不一样,在告白过后,一切仿佛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我做不到.
我认为这段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了,难以再像以前那样正常相处了,我渐渐开始冷淡他,尽量和他保持距离,希望他能够不要再喜欢我了,"她正色道,"但是这个时候,另一个我又会跑出来作怪,叫着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啊,你要好好珍惜啊,在他之后可没有人会对你这样啦.
"我笑了,毛利森女士在说另一个自己时,用了一种细而甜的声音,仿佛十八岁的少女,这和刚才的她很不一样.
这时,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她喝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拿起搁在一旁的香烟,用打火机将它点燃.
我木讷地问道:"没了"她摆摆手,显得很自然地说道:"没了呀.
没有人受得了这种长久的冷淡,就算是他也不例外.
其实这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人终归还是只爱自己的,他说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像他的一部分,这也不过是一种爱自己的表现吧""或许也是懂你的表现.
"我遗憾地想,却没有说出口.
烟从毛利森女士的指尖弥漫开来,那一点点火光在这蒙蒙亮的天里显得别样的温暖,使人想起小时候的烤火炉.
我又望了望眼前的毛利森女士,她到肩的长发微卷,嘴唇由于刚沾了热粥而稍显出点血色,她很瘦,是那种病态的瘦,上身看不到一点丰腴的地方.
烟雾缭绕着她的面庞,她的面部轮廓在口吐出烟的刹那开始渐渐清晰.

"我的真实姓名不叫毛利森.
"她突然说.
"没关系.
"我回道.
谈话者完全尊重谈话人的隐私,谈话人可以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住址等.
毛利森是她给我写的那封信的署名,于是在我的世界里便成了她的名字.
毛利森女士吸了一口烟道:"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我的名字本无足轻重不必对你隐瞒,可它实在太无足轻重了,根本不配作为落款.
这时我想到了一部日本动漫,叫《名侦探柯南》,里面有个侦探叫毛利小五郎,他的女儿叫毛利兰,我就想不如我就叫毛利森.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毛利森女士有种莫名的可爱.
"你看日本动漫"我问.
"是,我很喜欢,"她勾起嘴角,"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整个人中二得不行,我抵制当代的教育,妄图征服世界.
那时的我喜欢画画,常在课本上进行一些涂鸦什么的,我幻想着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和我一样,是牢笼里的困兽.
同时,她具有超能力,只要她张开手,她的手心里就会蹦出利刃,这把利刃能够斩碎一切.
可是不幸的是,这个超能力并不可控,只要她不合上手,利刃就会不停地生长、变长,长到可以捅破这个地球.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毛利森女士的描述很生动,当她说完这句话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被利刃捅穿的地球,以及那个手持利刃的女孩,飞天走地,妄图斩碎一切.
"在一开始,女孩并没有为她拥有的这个超能力而感到高兴,相反地,她很恐慌,"毛利森女士把手支在桌子上,那支烟就挂在她的指尖,"她害怕这把利刃会不受她的控制而伤害到他人,所以她只好握紧拳头,时刻保持着一种紧张的状态,这令她的同伴感到很奇怪,他们想与她牵手,却被女孩拒绝,于是他们只好孤立她.
女孩无法告诉她的同伴们她所拥有的超能力,她怕同伴会因此而认为她是个怪胎,会更加远离她.
"画面渐渐变得现实起来,仿佛不再是一个中二少女征服世界的故事"然后呢"我问.
"最后,"毛利森女士顿了顿,直接开始讲故事的结尾,"女孩遇到了同类,那个同类告诉她说,没关系的,你的超能力使你注定不能够是普通人,你的职责是跟我们一起去拯救世界,美好的明天在等着你!
"她笑了,耸了耸肩膀,在她耸肩时,她手里的那支烟也跟着抖了几下,落下了些许烟屑.
"我这样说,是不是就显得这是个完满的动漫结局"她刚问完,就又接着说道,"可这样看来,女孩的精彩人生,从她遇到同伴才刚刚开始,如果没有遇到同伴,女孩也许会孤独终老,或是拿利刃捅穿自己也说不定.
"我感到心一阵的凉.
"可这他妈的就是现实!
"毛利森女士低声吼道,她用拿烟的另一只手猛捶桌面,可是因为她很瘦,没什么力气,所以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她的只有我手一半大小的拳头握紧了放在桌面上,桌面在与它触碰的刹那,只是发出了如沉睡人梦呓般的呓语.
毛利森女士身体微微前倾,似是在抗争什么,此刻的她就像故事里那个或许永远只能握紧拳头的少女,又像一个在战场上战败的伤痕累累的士兵.

她的敲桌声没有惊扰到任何人,远处的店老板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那个大铁桶里冒着热气的沸水,似是准备煮些什么,即便是离我们稍近些的其他吃早餐的人,也不会因毛利森女士发出的声音而抬头看向这边.
其实那些客人在进来的一开始就已经注意到正抽着烟侃侃而谈的毛利森女士了,他们用怪异的眼神注视这里半晌,像终是判定她为有病似的回过头去,顺带把我也判定其中.

"你会说,那个女孩的结局可以不完全是如此,即便她没遇到同类,她也能找到理解她的人,对不对"毛利森女士继续说道,"中学时代的我也会因动漫里那些热血的、虐心的剧情而流泪,因为它们强调同伴的重要性,任何邪恶的力量都要被一群正义的勇士打倒.
可是女孩只是女孩,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立场,没有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她只是个现实世界里拥有超能力的可怜人,因为那个超能力她甚至不能写字画画.
你觉得这种人能够找到理解她的人吗不,除了会拉她去拯救世界的同类,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她的声音明明很平静,我却从中听到了呜咽,像在被污染的海洋里游荡的鲸.
"我们必须接受,人生来孤独,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她为刚才的话总结道,"因为人真的是会变的.
"她在说后面那一句话时,显得咬牙切齿.
其实后面的谈话都是我在听她说了,这并非是我们的谈话陷入尴尬境地的体现,相反,我与毛利森女士已经由谈话者和谈话人的关系逐渐演变为听众和演说者.
这一方木桌是一个恢弘的舞台,那空气中的烟气化为一束束闪耀的灯光,毛利森女士就坐在我的对面绘声绘色地进行演讲,作为听众,我无法也无权对其进行打断.

"我现在看那些虐心的剧情已经不会哭了,"她笑着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屑,随及又说到,"因为我觉得我比他们惨多了,那些死去的人,并不能使我觉得遗憾,毕竟人总是要死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不怕死的人看鬼片,看里面的女鬼披头散发睁大了眼睛望着你,而你只会嘲笑她的卡姿兰大眼睛.
"她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的笑和这飘在空气里的烟一样,是淡淡的,没有重量,你看不出她是否真的因此而高兴.
这和她这个人一样,说话毫无重点,做事也完全随性,于是在这世间也显得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在我们都沉默的谈话期间里,我总是会忍不住回想起毛利森女士写给我的那封信,在信里她写道,她不像一般人,她睡觉是要花钱的.
她需要开一晚上的空调钱,一本故事书的钱,以及雇一位只为她讲半小时故事的男伴的钱.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温暖的空气里伴着假想的爱意和美好入睡.
可即便如此,她睡得依旧不长.
在天亮后的彻骨寒意和空荡的床板上醒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在受到欺骗,日复一日.

有时,她会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桌上的播放器里放着小提琴协奏曲,曲子激烈高昂,仿佛是一只欲挣脱牢笼的困兽,她的头歪向一边,看向她拿着剪刀的右手.
随着曲子的旋律,剪刀对着空气张开而又闭合,它的主人仿佛是想剪断这一切,这一切的束缚,一切的压抑,一切的过往.

没有人知道毛利森女士究竟经历过什么,作为谈话者,我无权过问太多,只能根据她的信和谈话内容知道大概.
按她所述,她的青春平淡并且无聊,中学时代的她放在学生堆里就是最普通的那类,被称作中间层.
不像那些成绩好的学生那样能够得到老师的赞赏,也无法像那些成绩极差并且调皮捣蛋的学生那样令老师印象深刻,教过她的老师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

或许是受够了这意料中的一切,她开始尝试抽烟,开始约炮,彻底舍弃过去那个看似清纯懂事的自己,在烟雾缭绕的青春末日里做自己世界中的理想王.
在这个王国里,紧握拳头的女孩解放了双手,手持利刃与远山中的恶龙决斗,她披襟斩棘,在属于她的世界里满载而归.

可是回到现实,她一无所有,她弱小的拳头甚至连一张木桌也敲不响.
毛利森女士所言的现实世界的确残酷,它不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孩成为勇士的机会.
如今的毛利森女士在一家公司里上班,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那个枯燥的地方没有毛利小五郎,也没有毛利兰,有的只是工作计划安排表和同事对上司的攀援附和.
如果毛利森女士不抽烟也不约炮,在她看来,她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和她过去度过的那些普通青春时光一样,或许,她这辈子都得这么普通下去.
在她的信中,她也提到了画画,可由于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她的母亲极力反对她继续画下去,在一次争吵中,她母亲当着她的面撕掉了她从同学那里借来的漫画书.
之后,毛利森女士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按她母亲安排的走,不早恋,好好读书,考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学再进入一所差不多的公司,只是偶尔在寂寞的跨年夜,她会瞒着父母通宵打会游戏,看游戏频道里不断刷着"新年快乐".

早晨的阳光终于照亮了这个凌晨四点就开门的早餐店,不知不觉间,这家早餐店已坐满了人,店老板忙得满头是汗,正招待那些站在门口需要将早餐打包带走的客人.
毛利森女士已经抽完第二根烟,她把它最后的一点火光死死地捻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准备离去.
"我该走了,还要去上班,"她说.
末了,她还顿了顿,开玩笑似地说道,"如果我不需要上班就能活着的话,我连工作也可以不要.
""好、好的.
"此刻的我还没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不知该说什么好,显得有些结巴.
毛利森女士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纸币放在桌面上,笑道:"早餐钱就我付吧.
和你谈话很愉快,谢谢你,谈话者.
"我正准备说不用那么客气,早餐钱还是我付之类的话,就见毛利森女士认真地看着我,询问道:"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是……如果你不想的话.
"我回道.
在谈话者与谈话人谈话结束后,谈话者在未经谈话人的同意下不得与谈话人见面.
"即使我想,我们也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毛利森女士说完这句话后,转头就走进了那片阳光里.
她身后是早餐店老板那个冒着热气的大铁桶,热气包裹了她的身影,最后只剩下一黄一蓝的上下两块斑点.
她突然就这么走了,我愣愣地坐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湿漉漉的,弥漫着桂花香气的小巷里,像一朵半开就凋谢了的花.
阿桑学艺浙江师范大学张可逸踮脚顾盼梨园,那年我才一十三.
粉墨胭脂上脸,一到台前便少年.
(一)阿桑最近总是遇到一个漂亮姐姐,在从钢琴班回来的路上.
她今年十三岁了,九岁那年妈妈觉得阿桑应该有门特长,女孩子学钢琴的多,文文静静的显着气质优雅,就送她去学了钢琴.
阿桑每个周六都会去学钢琴,培训学校离家不算太远,只隔了两个街区,走街上回家要绕一大段路.
还好中间有个公园,阿桑每次学完琴回家都会从公园里过.
这个公园的面积不算小,走的是江南园林的设计风格,前头一个文教广场,后头就是个曲径通幽处的园子.

阿桑特别喜欢在园子里闲逛,这个园子建的很漂亮,还像模像样的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芥子园.
芥子纳须弥.
这个小公园仿了苏州园林的设计,也确实是容纳了一番乾坤.
阿桑特别喜欢随便绕过哪一座影壁或是穿过哪一个拱门,遇见一丛翠竹或是一座亭子,就可以坐下耗光一个下午,听听流水声或是风声,兴致来了也会掐朵月季花叼在嘴里.

阿桑追着蝴蝶的时候发现园子西南角那块有一截断墙.
还没追上,蝴蝶飞过断墙不见了.
阿桑沿着墙根,踩着脚下的枯草,也跟着绕过了断墙.
断墙后是一个假山,假山下有一座亭子,一条修了一半废弃了的石板道通着亭子,亭子里坐着一个穿汉服的漂亮小姐姐,一身藕粉色的衣裳颜色淡淡,像是开得正艳的荷花落到水里的依稀倒影,染着点颜色与风姿,洗去了明艳与喧闹.
阿桑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觉得又不太像汉服.

小姐姐似乎是在练嗓,阿桑听到她极慢极慢地吐字,腔调悠长,像是在水里细细研磨过一般,微微仰着头,天鹅般的肩颈线上落了一点初秋的光.
阿桑不敢上前打扰,又被小姐姐的乐音缠住了脚步,就站在断墙边安静地听着.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秋风中,小姐姐停下休息.
阿桑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亭子里,小姐姐这会儿才看到她,微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走来.
阿桑有些不好意思,腆着生平最厚的脸皮怯怯地问:"小姐姐,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呀"小姐姐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戏妆,眼角微晕着一点水粉,眼神温柔得漾着一汪水:"歌……我刚刚唱的,不是歌,是戏.
"小姐姐的声音很温柔,腔调还像她刚刚练嗓时那般轻慢.
阿桑忍不住问她:"那,姐姐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戏啊"小姐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轻轻地唱了起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小姐姐的戏腔是在水里细细研磨过的,悠长地推开水波,每一个字都在阿桑心里带起一阵涟漪,阿桑虽然听不出她的唱词,却还是睁着一双晶亮的大圆眼睛盯着小姐姐,用力地拍起手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小姐姐声音轻软地把刚刚的唱词说了一遍,她说得慢,阿桑也忍不住跟着念了一遍.
"这是昆曲的《游园》.
""啊,这就是昆曲吗"阿桑有些惊喜地说道:"我知道昆曲,我们书上有讲过,我奶奶也会唱呢!
"小姐姐笑着说:"那你怎么刚刚还要问我呢"阿桑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听过我奶奶唱,我听我爸爸说的,奶奶嫁给爷爷之后就不唱戏了,爷爷不喜欢她去唱戏.
"小姐姐微蹙眉,问:"为什么"阿桑拧着眉想了半天,也只模模糊糊地想起爷爷似乎说正经人家的女儿不会去唱戏的,女人家的哪有抛头露面扭捏作态的道理.
小姐姐听到她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粉白的脸上升起了红晕,气结了半天也只骂了句:"胡说八道!
"阿桑忙不迭点点头:"就是胡说八道嘛!
爸爸说爷爷就是个上世纪的老古董,古板得很.
戏曲可是我们的国粹,是要传承的宝贝.
现在好多大大唱的古风歌里都会加上戏腔的,多好听.
"小姐姐有些迷惑:"古风歌……那是什么"阿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小姐姐一会儿,才说:"小姐姐你不是吧……你这怕也是能和我爷爷比的小古董了,古风歌就是,就是额,有古风的歌啊.
哎呀,我讲不出来,我唱给你听好了.
"阿桑在脑海里快速地筛滤了一遍,选了一首歌,又把这首歌在脑子里播放了一遍才清唱了起来:"……拈杯酒眯着眼,说专心看人间,看长安建安与潘安,都想沾一沾.
……借泥炉烧碗饭,在檐上种炊烟.
管小寒大寒与心寒,都来暖一暖.
好提胆闯人海,再叩风月关,兜兜转转八十一难,我们走着看……"阿桑唱到后来才发现这首歌也是有戏腔的,她居然在一个学戏的小姐姐面前班门弄斧了,羞得她脸颊通红.
小姐姐听的沉醉,浑然不觉阿桑红透的脸,还真心实意地为她鼓掌喝彩,末了还真诚地问她愿不愿意和她学学昆曲.

"你的嗓音真的很好,会是个好苗子的.
"阿桑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小姐姐说这句话时盛满希冀的眼神,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害羞地闪躲了过去,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适合唱歌,即使她平时没事的时候也喜欢自己哼个歌,但是真的去学,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

阿桑回想起小姐姐唱的那首歌,没忍住自己轻轻哼了起来,就当是安眠曲了,阿桑心虚地想.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阿桑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一身细软绸缎衣裳的姑娘,坐在春色锦绣的园子里,却是一脸神伤.
阿桑躲在一块假山石后面,那姑娘的脸在她的眼睛里渐渐成了今天遇到的那个小姐姐的脸.
(二)阿桑最期盼的就是周六了,她每个周六都可以去学钢琴.
阿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钢琴,但是她很喜欢穿上漂亮的礼服坐在琴凳上,流畅地弹完一首曲子之后听到别人的连连赞赏,每到这时她就会像妈妈教她的那样,挺直身站起来,再提起裙边微一鞠躬,低头谦和地微笑,再傲然地抬起头.

就像个高贵的小公主,妈妈说.
而且周六还能见到小姐姐.
阿桑每次学完琴都会到小公园,七拐八拐地找到断墙,绕过断墙就能看到小姐姐,她每周都在小亭子里练嗓.
小姐姐跟阿桑说她的艺名叫宁芷,"宁"是她的辈分,"芷"是因为她是唱旦角的,草头取个香草美人的意思.
阿桑在她的MP3里下了很多古风歌,大部分都是带戏腔的,阿桑每次都会带上给宁芷姐姐听,宁芷只要听过两次就能唱了,而且唱的比那些大大都好听,听过姐姐的戏腔之后,阿桑才发现戏是要这样唱的.
姐姐在唱歌的时候,周身都像洒了一层金辉,在没完工的破园子里发着光.

但有时候也觉得姐姐像个上世纪的老人,什么都不知道.
总是睁圆了眼睛听阿桑讲她的生活,讲她在学的钢琴,讲萧伯纳和贝多芬,姐姐总是听的很认真,还带了一只笛子来吹给她听.
阿桑觉得姐姐在唱戏的时候就像是误入尘世的仙子,清冷高洁,一颦一笑一蹁跹都是戏里的模样;但是姐姐不唱戏的时候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阿桑,无论她说什么都会听的津津有味.

天渐渐冷了,小区楼下的梧桐树那像扇子一样的大叶子风雨飘摇,一阵风过,叶子夹着梧桐果扑簌扑簌得往下掉,让过路的人踩得一地泥泞.
阿桑挣扎着爬起床,冲进卫生间洗漱,妈妈端上了蒸好的包子和热气腾腾的豆浆.
阿桑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爸爸妈妈说话.
今天餐桌的话题有点沉重,是关于病重的奶奶.
阿桑的爷爷过世多年了,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在老家.
阿桑爸妈想接她来城里,奶奶就是不肯.
还是为了她那个戏班子,多少年了,你奶奶就没死心过,爸爸很无奈地说.
阿桑没太懂爸爸的意思,她只知道奶奶一直住在那个姑苏水乡的小镇,很小的镇子,小到仿佛街坊邻居都彼此认识,镇东头发生的事情不消一小时就能传到镇西头.
奶奶不是小镇人,她是在很久之前那个战乱的年代,随一个戏班子到小镇的.
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岁月里,戏班子也撑不下去了,捱到了小镇上,也就散在了这个小镇上.

奶奶在小镇上遇到了爷爷,爷爷是个手艺人,木工活做的很好,还会点铁匠的活,有稳定的生计,人又老实的可爱,能给奶奶一个安定的生活,奶奶就选择了留在小镇上,嫁给爷爷,成为了一个木匠的妻子.

爷爷大概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奶奶悲痛过后拒绝了爸爸和伯伯要接她出去的要求,一个人在小镇继续生活.
她的身体一直都挺好,这次却病的突然,一下倒在了床上,人也迷糊了.
爸爸送阿桑去学校的时候问她还有多久放寒假,他们得回老家去看看奶奶.
奶奶可能快要离开我们了,爸爸语气低落地说.
阿桑没怎么见过奶奶,她是在外面生的,也一直在外面长大,奶奶对她来说就是寒假回家见到的那个总是笑眼眯眯给她塞糖的老人和一个和血缘有关的称谓.
但是阿桑还没有真的经历过死亡,直接的、发生在身边的死亡,爷爷走的时候她还太小没有感觉,现在蓦的听到爸爸这句话,只觉得心底什么地方酸疼酸疼的,连带着整个人都疼了起来.

阿桑就这样心情低落地过完了一周,周六学完琴走到芥子园时都是垂头丧气的.
今天姐姐没有在亭子里等她,阿桑这下心情更低落了,垂着脑袋在亭子里坐着发呆.
"阿桑,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姐姐温柔的声音落到安静的亭子里,阿桑忙抬起头,一霎时就看呆了眼.
姐姐今天穿了一套完整的戏装,绯色的戏装面料光洁,像浮着一层淡淡的光辉,花纹繁复的花鸟色彩鲜亮,敷粉点翠的头面摇晃着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一脸精致的戏妆,只是眼底有些红.
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坐到阿桑身边,而是走到了亭子中央,一扭身,扬起了水袖,朱口轻启:"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最后一个音落下,宁芷一把跌坐在地上,泪珠儿断了线的往下掉,声音哽咽:"阿桑……我们戏班子……散了!
"宁芷无助地坐在地上,她一直是个讲究的人,爱美爱干净,袖口落了点灰都受不了,现在却任由泪水晕花了妆,坐地上脏了戏装,呆呆地看着断墙发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宁芷姐姐的话断断续续,阿桑支着耳朵听完才拼凑出了一点大概.
宁芷跟着戏班子到这不过三月,阿桑见到她的那天是戏班子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宁芷嫌在班里待着闷,就从后门跑出来绕到了这里来练嗓.
戏班子到这里苦撑了三月,听戏的人实在不多,戏班子终于是撑不下去了.

聚散终有时,相见亦有期,班主抱拳跟所有人说.
宁芷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点泪水挂在眼眶上将掉未掉:"阿桑,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阿娘卖给了班主,我今年十七岁,学了十二年的戏,十三岁第一次登台,一直到现在.
我从来没想过,不唱戏,我还能做什么.
""不唱戏,我还能干什么……"宁芷趴到了自己膝上,肩膀随着哭泣耸动着,哭声从压抑到放肆.
阿桑有点不知所措,跪在宁芷旁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宁芷忽然抬起头,一抹脸上的泪水,抽噎着说:"我不能哭,哭了,嗓子会坏的.
"她就这样一边抽噎一边拼命压下自己的泪水.
天光渐暗,西沉的日头染了半边天的霞红,远处苍青的山间腾起袅袅夕岚,天边的霞光被洗的褪了色,深深浅浅地镀在山尖上.
一点夕阳斜射进亭子里,落到宁芷花了妆的脸上,她的眼睛在日光里晶莹澄澈,却又木然无神,只盯着墙边那一截枯木.
半晌,阿桑听到她轻轻说了句"是海棠.
"(三)冬天来得安静又凶狠,阿桑还没来得及采下楼后的桂花给妈妈,一场台风和一场寒潮来得猝不及防,雨疏风骤后就只剩一地零落了,随着桂花一起消失的还有太阳,台风过后晴了两日,之后就是漫长的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雨.

江南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雨下个没停,湿气裹挟着寒气侵入骨髓.
阿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宁芷姐姐,那天她哭完就一抹眼泪跟阿桑说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去.
从那之后阿桑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阿桑周六顶着大雨去上钢琴课,坐在琴凳上弹琴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的不安在不停发酵.
一下课她就顶着大雨冲去了芥子园,意料之中的,姐姐没有在亭子里等她.

阿桑看到空空的亭子,心揪疼揪疼的,不断上泛的酸涩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她回家问爸爸为什么姐姐不见了.
爸爸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因为她有自己的生活,每一个大人都要负担起自己的人生.
她的戏班子散了,她就得去找别的事情做,这样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
阿桑喃喃地把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鼻头一酸,莫名地很想哭.
阿桑还是每周六都会去断墙后的小亭子,姐姐不来她就坐那写作业,一直写到天色要变暗了才走.
天越来越冷了,日头也越来越短,阿桑每次都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家.
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一个严冬,南方的天冷到了极点.
奶奶的病情愈加严重,爸爸在饭桌上提了几次要早点回家,加班加点地处理完他手头的工作,终于在阿桑期末考之后带着阿桑回了老家.
阿桑上一次跟着爸妈回来还是前年,她趴在车窗上向外看,故乡的时间都像是静止的,隔了一年、两年、三年都没有变化,还是小桥流水与人家,人家的墙角一如既往的带着点湿透的潮绿,石板桥的缝隙里都是一层毛茸茸的青苔.
故乡是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只有一年四季不停歇的雨,浇透了粉墙青瓦,淋湿了油纸伞,淋得人没了脾气,话音都给雨水泡得湿软.

阿桑看到一扇紧闭的朱门,门上一把锈蚀了的大挂锁,顶上一块匾额上有几个金色的大字,阿桑不认得.
檐下还挂了两个绯色的大灯笼,像是画着画儿,阿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只觉得那颜色很好看,清清淡淡的,像宁芷姐姐穿过的一次戏装.

阿桑刚想问爸爸这是什么地方,就听到他有些疑惑地"诶"了一声:"这个戏园子还在呢,破败好多年了啊.
现在谁还听戏啊,可惜了这个园子了.
"阿桑抿了唇没再问了,她又开始想宁芷了,想到她唱的每一支曲子,想起她悠长的戏腔,想到她唱戏时秋水盈盈的眼睛,浮光水色都在里面流转,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抱着膝盖哭的样子,断了线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砸,想起她哭着说不唱戏了还能去干什么,想起她抹掉眼泪说不能哭,嗓子会哑的.

想来想去都是宁芷姐姐,她好想宁芷啊,好想再看她唱戏啊.
阿桑见到了卧病在床的奶奶,她已经完全下不了床了.
阿桑不知道奶奶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像毛线团一样纠结得一坨一坨的,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着,身上散发着奇怪的气味,看着阿桑却叫不出她的名字,眼珠浑浊.
爸爸叹着气把阿桑推了出去,让她出去自己待会儿,自己背过身抬起了手背.

回到老家的阿桑很寂寞,她是个怕生的孩子,又讲不来软糯的吴侬语,和家里的孩子们玩不到一块去,回了家就没有朋友了.
阿桑只好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
阿桑对小镇不太熟,认识的街也没几条.
刚刚下过雨的小镇到处都是湿润的气息,石板路是湿的,顶上瓦是湿的,从墙角到檐下沁着一条长长的水痕,石板间的缝隙里都攒着一汪水.
阿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不过好在小镇也很小,兜兜转转总能盘桓到家.
她索性放纵自己,走到哪就算哪吧.

还没到年假,回到小镇的人不是很多,人家半开的门里透出一点黑漆漆的门厅,两个老人围着火盆,一人抱了一个手炉,对坐无言.
一身火热的孩童举着糖画跑过,被突起的一块小石头绊倒在地上,糖画摔到地上碎成了几半,小孩趴在地上没来得及爬起来,只盯着碎了的糖画发呆.
从后面追上来的伙伴把他扶起,然后几个人一起盯着地上碎了的糖画默哀,在阴冷的街巷里聚了一团羞恼的火.

阿桑走得很慢,把每一缕光景都细细敛入眼中.
她在一扇红漆被剥蚀得七零八落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是在回来的车上路过的那扇门.
阿桑也不知道怎么就绕到了这里,大门依旧是紧阖的,门上那把大挂锁却不见了踪影,阿桑心下微动,走了过去试着推了推门,这扇门比阿桑预料中的重了许多,她用尽全力地往前推,一声轻响后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阿桑从缝隙里挤了进去,又靠到门上用力把门推了回去.
她绕过影壁,园子里的景致就落到了她眼里.
出乎阿桑意料的是这个园子并不破败,或者说,时间销蚀的只是外面的门与墙,朱门一闭,就把往昔的时间都关在了里面,戏楼高台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戏台上落了一层灰,台边几株富贵树被雨水洗的发亮.
阿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戏台却和千里之外的断墙后的那个小园子重叠在一起,墙角的几树花木很是眼熟,和断墙后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枯木很像,宁芷的那句"是海棠"在耳边响起.
这就是海棠啊,开花的时候长什么样呢阿桑盯着有叶无花的树想.

"阿桑"宁芷的声音轻轻落下,敲开了整个园子的寂静.
阿桑猛地转过头,一身湖蓝色衣裳的宁芷站在台边瞪着她,眼睛睁的溜圆.
说不上是喜还是惊,阿桑几乎是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宁芷:"姐姐!
姐姐!
阿桑好想你啊!
"宁芷回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喃喃道:"我也很想你啊.
"阿桑从她的怀抱里抬起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哭着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宁芷有一瞬间的愣神,眼里是一片茫然,看着阿桑身后的海棠出神,声音缥缈:"我,我怎么会在这……这里,这里是我以前唱戏的戏园子,阿桑,我在这里唱过戏,我想回来看看.
"阿桑压着哭腔问她:"姐姐你去哪里了我真的很想你啊,我每次去亭子都见不到你,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宁芷苦笑着,一点雾气洇湿了眼眶:"我、我嫁人了.
""阿桑,我嫁人了,他不让我唱戏了.
我是偷偷跑来过把瘾的,我嗓子痒了.
"宁芷带着阿桑登上了戏楼的二楼,看台上的桌椅都落了灰,宁芷掏出帕子擦干净了两把椅子,她们就在看台正中坐下,正对着对面的看台.
宁芷给阿桑讲了一整个下午,讲她在这里唱戏的那些日子,讲她的戏班子,她的昆曲,她挥洒在梨园的那些年华.
兴之所至,她又忍不住唱了两句,起了个头又堪堪刹住.
我很久没开嗓了,她说.
"阿桑,我喜欢唱戏,从十三岁第一次看到我师父的表演开始喜欢,一直到今天,或许到我死.
"她把"死"字咬得很重,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落:"可是人们都不听戏了,他们不需要听戏了,他们不需要我们这种人了.
"阿桑听的心疼,握住了她的手:"不是的,需要的.
我就很喜欢听你唱戏,第一次在亭子里听到就喜欢了,一直到现在,比弹钢琴还喜欢.
"宁芷笑了,她摸了摸阿桑的头,柔声问:"那你愿意跟我学唱戏吗"阿桑奋力点头.
(四)阿桑第一次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一下午也不过须臾两首词牌的时间,阿桑被姐姐推出了戏园,看着她合上戏园的门,阿桑忽然生出一阵窃喜,发现自己忽然成了小玛丽,拥有了一整个秘密花园.
宁芷给她指了回家的路,在一个路口和她挥了挥手.
阿桑一路哼着刚学来的曲子回到家,推开门就看到大伯和爸爸坐在客厅说着话,阿桑忙里让嘴偷了个闲问了声好,又一秒不敢耽搁地继续哼了起来.
大伯盯了她一阵,才打断了她:"阿桑,你在唱什么""啊是昆曲啊!
我跟一个学戏的小姐姐学的,是不是很好听"阿桑回答.
大伯没有回答她,眼神满是深意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句:"大概是命吧.
"爸爸看着大伯很无奈地笑了笑,向阿桑招了招手:"阿桑过来,爸爸跟你讲件事.
"阿桑一头雾水,乖巧地坐到了爸爸旁边,爸爸拍了拍她的头,眼神满是怜爱.
阿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姑姑,离家很多年的姑姑.
她的这个姑姑是爷爷奶奶的大女儿,比大伯还要大几岁,是奶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疼爱的孩子.
奶奶刚嫁给爷爷那几年,还是很爱唱戏,那个破落的梨园就是她曾经待过的.
奶奶原来的戏班子在那个园子里演了不过三月戏就散了,她后来重建过一个戏班,也在那个梨园里表演,演了不过三年,最终败给了不安的岁月.
姑姑跟着奶奶长大,耳濡目染着奶奶对昆曲的热爱,也爱上了昆曲.
但是爷爷是个老古板,觉得戏子本就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好好的书也不读、女红也不学,要跑去学唱戏,死都不同意.

阿桑觉得姑姑一定是个很漂亮的人,英气十足的漂亮,潇洒利落.
奶奶没干成的事,姑姑做了.
铁了心要学戏的她收拾了包袱就跑了,很多年都不肯回来,逢年过节就往家里寄封信报平安,只是人再也不肯回小镇.
爷爷置气般也不许家里人提她,奶奶也再也没有唱过戏.

爷爷过世的时候姑姑回来过,但是阿桑那时候还小,葬礼期间来来往往的亲戚太多,阿桑一点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她,但是阿桑心里有一个身影,穿着月白色的戏装站在戏台上,摇曳的灯火印出了她的侧影,微微昂着头.

这次奶奶身体这样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看看,爸爸低声叹气.
阿桑溜进了奶奶以前的卧室,翻新了临街的楼之后这个房间就被废弃了,堆满了一个个暗红色的大木箱.
阿桑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打开,把脑袋埋了进去,不放过一个角落地翻找.
终于在最角落的一个梳妆奁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在一堆金银细软下面,压着一张照片,盛装却一脸神伤的杜丽娘望向一片虚空,秋水盈盈的眼睛里漾着愁思.
看着那张有七分熟悉的脸,阿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答案.

阿桑沿着白天记下的路,跑回了戏园子,却推不开那扇门,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上了锁.
阿桑看着生锈的大锁发着呆,脑子里灵光一闪.
阿桑追着门前锁匠的徒弟好一阵子,天天缠着他,脾气向来温和的小哥哥给她磨的没了办法,被她半撒娇半哄骗地拉到了戏园前.
只许这一次,不准干坏事,小哥哥撬开了锁,正色道.
我保证,阿桑举起手敬了个不标准的礼.
小哥哥把锁交给阿桑之后就被她赶走了,阿桑独自钻进戏园子.
正是黄昏时,斜斜的夕阳照亮了红漆黯淡的戏台,连带着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都折射出各样的光彩.
墙边的海棠与富贵树的枝叶上镀着一层金辉,叶尖挂着的水珠儿闪着光砸进了地上的大水缸里,缸底黏连着一层青苔,在霞色里蒙着浅浅的光.

姐姐没在这里.
阿桑心里堵着一万个问题,姐姐却不在这里.
阿桑站在台下看着沉寂的戏台,想起姐姐教她的几个桥段,忽然明白了姐姐说的"嗓子痒"是什么感觉.
按捺不住地从后台绕上了戏台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扬起了手.
阿桑唱的动情,忘却了自己站在戏台上,也忘却了滴水的海棠与富贵树,忘却了空无一人的看台,忘却了红漆斑驳的朱门和锈蚀的挂锁,只记得丽娘的姹紫嫣红与色空被削落的发丝.
阿桑蓦的听到了悠扬的笛声,她惊惶地转过身,就看到了盛装的宁芷姐姐,戏妆上脸,就是戏里的模样,披着灿灿霞光而来.
阿桑有很多问题想问,宁芷却先拉过了她:"阿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姐姐的眼睛里映着西沉的日色,映着霞光水色,映着盛开的海棠,映着阿桑青涩的脸庞.
她给阿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战火激扬的青春,有梨园的一世繁华,有颠沛流离半生凄苦,也有曲终人散去的孤寂落寞.

她抚着蒙了灰的栏杆,素白的月光照的她脸上一道淡淡的银痕,闪着细碎的清辉.
姐姐的声音像沉在深水里,尝过面上一点暖阳,然后透着更加刺骨的冰寒:"现在的人都不听戏了,我辛辛苦苦再建的戏班子也散了,这个园子也要破败了,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呢"阿桑被这个故事唬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最后她一把抱住了宁芷:"我会记得啊!
我不仅会记得,我还会让很多人知道昆曲的美,知道姹紫嫣红开遍,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并且深深记住.
"阿桑的眼睛被月光照的透澈,小鹿般天真的眼神像一汪清泉,浇透了宁芷心里的一截枯木,再次生出了新芽.
她笑着摸了摸阿桑的脑袋:"那你答应我,别让昆曲落寞了行吗"阿桑用力地点点头,回去我就要找爸爸去报名那个戏曲的兴趣班,阿桑在心里默默保证.
姐姐不知道阿桑在想什么,她只是在想着自己,想着过往的很多事情,想着似水年华和昨日晴芳.
"阿桑,你听我唱一段吧.
"阿桑点点头,站到了台下,仰头看台上装扮齐整的宁芷扭身扬袖,腔调婉转.
宁芷看着阿桑,就像看到当年在戏台下踮脚看着师父的自己,当年十三岁的自己.
戏里一世繁华,戏外百年浮沉.
明明没有伴奏,姐姐只是在台上清唱着,阿桑却觉得热闹非凡,也孤寂非凡.
姐姐的声音里有昆曲的兴衰荣盛,有战火肆虐的凄惶挣扎,也有半生的颠沛流离,这百年间的起伏波澜,从繁华到落寞,都融在她水磨过的腔调里,悠悠地送了出来.

一曲唱罢,一钩新月,天凉似水.
姐姐站在台上跟阿桑挥了挥手:"天晚了,回家吧,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就好了.
"阿桑看着姐姐,她笑得很美,一点清清浅浅的月色落在她脸上,浓妆下她的眼睛似月色清亮,笑意盈盈.
阿桑狠狠地点头,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挂锁放在了地上,挥了挥手,大声地喊了一声:"宁芷姐姐再见!
"她转身跑出了戏园,能清晰地感受到宁芷落在她背上的目光,像有重量一般,在她身上刻印下一个承诺.
阿桑一路飞奔着跑回了家,冲进家门时妈妈一把拦住了她,骂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你奶奶没了,爸爸和大伯都在里面哭着,你别乱跑!
"阿桑一怔,推开妈妈冲进了奶奶的房间,爸爸和大伯正跪在床前哭的泣不成声,奶奶躺在床上,安详地阖着眼,白发似今晚的月光一般干净,唇角还噙着几分笑意.
阿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看着那张和姐姐有几分相像的脸,没忍住,哇的大哭出来.
(五)阿桑做了一个梦,在小镇的戏园里,她站在台上,宁芷在台边站在一个大木箱旁向她招手,她跑下台,宁芷把手里的小钥匙塞进了她手里,笑着说阿桑这里面都是我的宝贝,你可要替我收好了,我要看你穿上它们登台的哟.

阿桑怔怔地接过,宁芷不舍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阿桑,你是我最大的宝贝.
我走了啊,这个戏园子以后就是你的了,我等着看你,粉墨登场.
"宁芷说罢就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阿桑呆在原地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桑在奶奶的病榻前晕过去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烧了又退,退了又烧.
她醒来是一个天色幽暗的傍晚,多年不曾下雪的小镇飘起了如柳絮般细碎的雪花,从未见过雪的孩子们扔掉了长辈塞给他们的手炉,裹上过年的新衣服就跑出家门在雪里跑着、跳着,张开嘴去接天上掉落的雪花,互相吹嘘自己接的这片雪花更甜.

阿桑站在门边看着雪花发呆,转身去帮妈妈整理奶奶的遗物,在堆积杂物的小房间里搬出了一个大箱子,箱子年岁已久,颜色斑驳,上面挂着的小银锁却异常精致,锁面上精雕着一对小凤凰.
妈妈捏着锁皱着眉:"这怎么还有锁,也不知道奶奶把钥匙放哪了,回头找人来开了吧,就是可惜了这锁.
"打不开的箱子被妈妈搬到了一边,不再理会.
阿桑晚上的时候睡不着觉,她从床上坐起,反身向枕头下摸去,银色的小钥匙在灯下闪着光,阿桑披上了棉袄跑出了房间.
小房间里的灯有点坏了,光线昏暗,阿桑提了一盏太阳灯,放在旁边的箱子上照明,捏着小钥匙的手不住地发抖.
她怎么样都对不上锁孔,急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手又紧了几分,沉着一口气对准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阿桑霎时紧张了起来,她的手搭在箱盖上,失了那几分推开箱盖的力气.
阿桑在寂寂无声里呆了很久,才最终鼓起了力气推开箱盖.
箱子里是奶奶的戏妆头面,一片红粉翠玉、锦绣绸缎.
阿桑一头扎了进去,在最下面找到了一张纸条.
"给阿桑,你会守约的,对吗"阿桑捏着那张纸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会守约的.
奶奶,我会守约的,你用我的青春,我的未来守约.
"阿桑跟爸爸要到了那箱行头,妈妈很惊讶她是在哪里找到的钥匙,但是阿桑说不出来.
阿桑问爸爸奶奶唱戏的时候的艺名是什么.
爸爸想了很久,他记事之后奶奶就很少再唱戏了,也很少提起关于她在梨园的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恐怕得问你姑姑了,我感觉你奶奶没和我提过她的艺名,爸爸说.
在奶奶的葬礼上阿桑第一次见到了姑姑,阿桑才发现自己曾经在电视上见过她,她知道那个艺名非常好听的昆曲艺术家,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姑姑.
姑姑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神情肃穆.
和阿桑想象中一样,姑姑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美得张扬,那双和奶奶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英气十足.
阿桑给她唱了宁芷教她的唱段,姑姑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赞许,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她学昆曲.

阿桑没有丝毫犹豫地大声答了"要".
"奶奶的艺名叫宁芷,'宁'是她的辈分,'芷'是因为她是唱旦角的,草头取个香草美人的美意.
"姑姑站在奶奶的灵柩前告诉阿桑.
她看着灵牌上奶奶的名字,那是户口登记时爷爷给她起的名字,那个年代很常见的很普通的女人家的名字,转头对她的弟弟们说:"给妈妈的碑上加个名字吧,宁芷才是她的名字.
"里厄医生的手记浙江师范大学许源(前附嘉奖令一则)M州嘉奖令里厄医生在应对M州阿卡姆镇的"跳舞病"过程中措施得力,效果良好,特予嘉奖,此令.
M州总督马丁·菲普一感谢进展迅速的铁路工程,我可以在短短三天之内横跨全州回到故乡阿卡姆.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希腊神庙式的黑麦谷仓与白色塔尖的教堂与我儿时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连续不断的海风使小镇的天空始终在M州南部各大城市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中保持独树一帜的湛蓝.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就像在一条的湍急的大河边始终有一个小水淖可以独善其身.

整整十年了,我阔别故乡整整十年了.
阿卡姆也发生了许多令人欣喜的变化.
新修的火车站和码头使阿卡姆逐渐繁荣.
镇中心的商铺数量已经翻了一番.
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周围一望无际的黑麦田翻起的阵阵金色麦浪提醒我阿卡姆保存了风景如画的乡村地带.
镇子的一切祥和而美好,民风淳朴,大家的信仰也如往日般虔诚.
帕里斯牧师依然精气神十足地率领大家唱诗和祈祷,只不过他的两鬓已经由全黑变为微白.
哈索恩法官依旧每天在酒馆独自小酌,他大概是镇上唯一的闲人.
唯一不同的是街上多了一对流浪的母子,当然镇民们倒不介意施舍几块发硬的黑面包皮给他们.
小男孩有一双病态的蓝眼深深凸出,在单薄的衣物下,依稀可见嶙峋的肋骨,我猜想在他那锁骨与肩膀的凹陷处可以稳稳当当地摆上一摞碟子.
出于同情,我塞给他们几张零钞,叫他们去周围的铺子好好吃上一顿.
那个女人用脏兮兮的手反复摩梭着钞票,向我千恩万谢.
小男孩冷不丁地问起我的职业.
当听到"医生"二字时,他颇为费解地摇了摇头.
我只得解释"医生"就是治人疾病,救人性命的神圣职业.

二十年以来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富有戏剧性的意外事件.
二千七百名镇民满足于现状,安于平静的生活:工作、打猎、参加社交活动、在教堂里练习唱诗.
今天我和儿时的老友见面,大家混得都不错.
亨利比以往胖了不少,俨然是一个阔气的庄园主了.
不过他所谈的内容仍旧离不开黑麦的长势与价格,今天他嘀嘀咕咕地对我抱怨了一大堆诸如"今年收成不佳,黑麦的麦角发紫,品相太差,至今堆在北仓卖出不去"之类的.
其他人也都拥有价值不菲的田产.

至于佩西,那个当年漂亮得像四月开满花的樱桃树的女孩,居然和两次丧妻的老绅士帕克喜结连理.
十年前我参加婚礼时就记得老帕克是一个连行走都极为困难的干瘦老头了.
可怜的帕克老年去年死了独子,身边只剩下一个未成年的小孙子.
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哪个女孩会拒绝拥有镇上一小半田产家族的大地主.
大家又关心起我的生意来,我请他们放心,在浓烟滚滚、污水横流的大城市里当医生远比小镇里的格里戈医生有油水.
下午我去帕克家喝茶时,只见可怜的老头精力不济,勉强出来寒暄几句之后就得回房间休息.
之后红光满面的佩西,当着大家的面和新来的男仆眉来眼去.

三今天村里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
牧师帕里斯的两个侄女忽然在唱诗时昏倒.
接着,姑娘们开始尖声惨叫,她们一把抓起插着蜡烛的银质烛台向教堂丢去,险些引起火灾.
当我和格里戈去帕里斯家为她们看病时,她们依旧浑身不停地抽搐,好几个成年人才勉强按住.
催吐疗法完全没有效果.
格里戈又想给她们放血和灌肠,被我及时阻止了.
我给她们开了一些镇静剂,她们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四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天之内就有七八个孩子患上了类似的疾病,包括帕克的小孙子.
他们不停地手舞足蹈,直到站立不稳仍不肯停息,呓语着他们看见了地狱和魔鬼.
我给他们用了成年人剂量的镇定剂,然而只要他们一醒来,就继续手舞足蹈.
我猜他们八成会像某些中世纪的农民那样跳舞至死.

帕里斯主教召集所有的镇民跪在教堂里祈祷了一整天,这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无计可施的牧师向镇民宣布孩子们受到了巫术的蛊惑,并且要求大家遵循古老的"幽灵证据说"请受害人指认镇民中潜伏着的魔鬼.
同时,牧师和法官希望镇民们不要放过身边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

五今天村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也行色匆匆,无数双惊恐的眼光彼此打量,妄图窥探本质.
最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那对流浪母子身上.
夜晚的审判上,牧师的助手向我们分发了由发病孩童尿液烘烤的面包,大家无不忍着反胃把面包一点有一点地全部塞进肠胃.
除了那对母子,对他们而言,松软的黑面包是来之不易的,即使面包里掺了尿.
据说这样做是为了让潜伏的魔鬼显形,便于那些奄奄一息的患者指认.

指认的程序如下:呓语着的患儿由牧师和他的助手抱着经过所有镇民的面前,一旦患儿的嘴里发出具有意义的音节,那个人就会被立刻逮捕,投入监狱接受严厉的审讯.
尽管没有任何孩子指认黑奴提图芭,但她仍然第一个就被送入了监狱.
她哭叫着,望向忠心耿耿服侍过二十五年的主人,像一头待宰的驴.
只见那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厌恶地挥了挥衣袖,就像在驱赶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六被逮捕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三十多人承认了与魔鬼做过交易,他们意图吞噬孩子的灵魂已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被镇民举报的人数远超受害者指认的人数.
仅仅是因为一时想不起一枚胸针放置的地方,佩西被老帕克举报为魔女.
从未有案情如此明了,法庭认为佩西谋害了老帕克的孙子,意图侵占家产,立刻判处佩西绞刑.
随后尸体被浇上油,烧得连灰都不剩.
同时,两个富有的老寡妇被侄子举报后判处绞刑.

七患病者的人数仍在增加,对魔鬼的审判成了一场闹剧.
连富有经验的格里戈医生也患上了这种怪病.
不过他似乎倒霉透了,发病时他正巧在喂猪,他手舞足蹈地摔倒在猪圈,被饥饿的肥猪啃食.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他血肉模糊的尸体.

刑讯与拷打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孩子身上,今天帕里斯牧师让患病的孩子之间相互指认.
八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镇民被牵涉到这桩案件之中.
从乞丐到富商,监狱里人满为患.
被处死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病患的人数,许多人在拷问中死去.
更有甚者,自己上午才坐在证人席上信誓旦旦地指控被告,下午就被推上被告席,锒铛入狱.
听说用于逼供的皮鞭已经抽断了三根,现在他们改用更有效率的烙铁.
小镇中但凡薄有资产者都已经在打包值钱的家当,准备离开此地.
我打算提前结束假期离开此地,以免受这场无妄之灾.

九怀疑和阴谋比疫病本身更加快速地在小镇里扩散,他们的怀疑对象已经扩大到了动物身上.
今天下午法官哈索恩用火刑烧死了一头刚出生半个月的小猪崽,只因为它天生少了一只耳朵.
明天他们预备烧死一头耕田不够勤快的挽马.
这是荒谬而毫无意义的,他们为什么不把目标扩大到植物身上,这样他们就有充足的理由烧掉所有每一棵杂草.
我再也不打算呆下去了,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祸不单行,今年风调雨顺,但是镇子北边的黑麦就如同亨利所言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紫,并且减产.

魔鬼又岂是人力可以对抗,也许帕里斯、哈索恩才是被魔鬼附体的人.
魔鬼只要掌控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牧师和法官,那么它的旨意就是上帝的旨意了!
我只是一个医生,哪里斗得过魔鬼.
我明天就该走,一刻也不耽搁.
对了,走到时候要戴上鸟头面具,现在我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这件护身符了.
十该死的,我就不应该戴上了鸟头面具.
鸟头面具暴露了我医生的身份.
格里戈死后,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了.
镇民们在火车站跪着求我,希望我可以留下来救救他们的孩子.
我原本打算让他们另请高明.
当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车厢时,那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无所有的他把身上仅剩的一块黑面包给了我,请求我救救她那即将在明天被处决的母亲.
原来他的母亲也被关押入狱,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受牵连,被迫承认了自己与魔鬼进行了交易.

"医生叔叔,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您了,求求您救救我的妈妈.
我的爸爸已经在一场瘟疫去世了.
(我猜想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不清楚瘟疫、绞刑、魔鬼这三者之间的区别)妈妈经常念叨,要是当时有个医生就好了.
现在,您就是医生,求求您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似的,一把撕碎了火车票,然后发疯似地吼了一句:"有叔叔在,你的妈妈一定回没事的.
"这种该死的"跳舞病",也许再过一百年我也对此束手无策.
实在不行,明天我就带上小男孩一走了之.
医生可以对抗疾病,但终究无法对抗恶魔呀!
十一我从未想到事情可以在一夜之间起如此大的转折.
今天一大早我在房间的地板发现几只手舞足蹈的老鼠,看见人也毫不畏惧,反而直挺挺地冲上来.
我对这几只老鼠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发现它们的胃里留有大量的黑麦面包.
大概就是昨天小男孩给我的那块吧.
经过仔细地研究,我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忽略的问题.
无论是最开始患病的两个少女,还是接下来的患病的几十个孩子,再到格里戈医生……数十位病患的无一例外都生活在镇子的北面.
也许我们有必要调查一下北仓中那些发紫的黑麦,《圣经》中并没有明说魔鬼现身的载体呀!
之后我快马加鞭赶往北仓,果不其然,那里有几老鼠不知疲倦地大喊大叫.

现在我基本可以确定,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黑麦.
北仓的黑麦感染了毒素(后人经过对里厄和前任格里戈留下的病案和日记的深入研究,并且对当年仅存的黑麦粉的化验,推断这是一种由于麦角菌感染而引起的"跳舞病"),南仓的黑麦却安然无恙.
因此那些发病者的住所均位于阿卡姆镇的北方.
目前最要紧的是销毁北仓不洁的黑麦,让大家暂时食用南仓的存粮.

十二一群不可理喻的家伙!
他们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一刻都耽搁不得吗!
当我向帕里斯和哈索恩谈起我的发现时.
哈索恩居然连头都不抬一下,继续在他的故纸堆里参考中世纪欧洲处理这类事件的"先进经验".
他的两个助手正向他汇报明天的死刑名单.
至于帕里斯,我实在无法形容他的丑态.
他时而疯狂地亲吻十字架,时而把《圣经》翻得飞快,看起来他才更像是应该被抓起来审判的巫师.
当我刚刚说出"黑麦中含有毒素"这一观点时,他就粗鲁地把我打断,并厉声警告我不要阻止他寻找魔鬼.

直到我反问他一句:"《圣经》中有规定魔鬼不能通过植物作为媒介现世吗"他才猛然一顿,然后支支吾吾地表示"要把北仓的黑麦处以火刑".
十三虽然疫情的突然衰退出乎意料,镇民们却不急于大声欢呼.
过去的一段时间尽管使我们极其渴望恢复往日的平静,但同时也让我们懂得在魔鬼被宣布正式找到之前对一切都保持谨慎乐观,使大家越来越不指望刑讯和疫情能在满满一仓小麦被当成"替死鬼"后结束.
但是,在几天之内这便成了大家交流的主题,而且在大家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强烈的,但一直没有承认的希望.
其他的一切变得次要的.
大家真正关心的是:跳舞病的疫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被逮捕的人数不再增加,零星的倒霉鬼相形之下就算不上什么.

一个大家期望的姗姗来迟的奇迹来临的迹象是,从这时开始,小镇隐秘而公开的话题已经转变为如何安排"跳舞病"和黑麦歉收后的日子.
直到监狱门打开的那一刻,全镇才爆发出了久违的欢呼,大家确定魔鬼已经被找到,主的荣光再一次护佑了虔诚的信徒.
监狱里还活着的人被释放了.
当那孩子激动地拥抱着他自以为十死无生的母亲时,我把脸扭过去,以免湿润发红的眼眶影响我的一贯以来刻意保持的沉着冷静的绅士形象.

十四事情似乎被圆满地解决了,镇子里的患病者不再增加.
但是对于那些已经患病的人我仍然无能为力.
只能希望全能的主拯救他们的灵魂了.
镇上的一些屋子仍然紧闭着百叶窗,他们的亲属有的死于癫狂,但更多的人死于监狱.
我相信当其他人愉快地庆祝的同时,这些人家则在沉默中煎熬度日.
愿主与他们同在!
然而,对这些可怜的人来说,许多人也未尝没有感到发自内心的宽慰,因为他们终于不用担心再看到其他亲属发狂或被推上绞刑架,更无须为了保全自己而终日提心吊胆.

最终死于受污染黑麦的人数为九人,大部分的孩子活了下来,虽然其中(比如老帕克的孙子)有一些终日痴痴呆呆,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但是死于绞刑架和严刑拷打的人数达到二百人之多(包括二十名孩童),这几乎是小镇十分之一的人口.
死难者的名誉得到恢复,州政府介入此事.
州议会立法严禁刑讯逼供,死刑须到州法院复核.

十五小镇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帕里斯神父的信众更加坚定了对上帝的信仰与对魔鬼的憎恨.
应镇民们的要求,唱诗班的训练时间翻了一番.
哈索恩法官依旧在酒馆小酌,不过有心人发现他时常怀抱中世纪的古书,书的内容有关于"魔鬼现世的途径"和数百个"魔女审判"的案例.
至于那对流浪街头的母子,老帕克雇他们当了长工.
不过,那孩子仍经常会来我的诊所帮忙.

然而我深知这样的安宁终究是处于巨大的威胁之下的.
我了解这些狂热而虔诚的人们所不清楚但可以通过理性推断出的东西:包括"跳舞病"在内的疫病绝不会消失,它只是默默地潜伏在这个城镇的角落里,随时准备以"魔鬼"的名义给予人类癫狂与死亡.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我将用我的余生在此严阵以待.

致我亲爱的父亲母亲杭州师范大学周雨舟"我回来啦!
"老周兴冲冲地朝空无一人的客厅喊到.
回应他的却只有电视里嘈杂的节目声,和厨房滋滋炸响的炒菜声.
老周一边脱鞋一边用力嗅了嗅,是醋溜藕片!
等等等等,老周拉回思路,卯点劲,又喊了一声:"老婆,我回来了!
""啊啊,你回来啦!
诶,我看看,我看看!
"只听厨房一阵乒乓作响.
转眼,吴妈妈便出现在老周面前.
她瞧着老周左手空空,直问"东西呢"老周嘿嘿一笑,"丢了".
说罢又把藏在身后提着的一个皱巴巴的黑塑料袋递给吴妈.
另一只手则从裤兜里掏出折成三折的信封,细细地展平后,拿到吴妈眼前得意地晃悠.
"个老不正经!
"吴妈笑骂到,随即接过袋子搁到一旁,眼神却一直追着信封.
"别晃了,快给我瞅瞅!
"近来吴妈眼神越发差劲,东西小一点、近一点就看不清.
老周也不难为她,把信封递给吴妈,弯腰去脱另一只鞋.

吴妈把信封拿远些,眯着眼,对着信封上的三行字瞅了又瞅,最后定在第三行末尾的"菲菲"二字上,"哎呀,真是菲菲寄来的!
这孩子好好的微信不用,怎么想着写信,多费劲呀……"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她拿信的手却更轻柔.

"老婆,你闻到什么味儿没"换好鞋的老周耸着鼻子在客厅打了个转.
"嗨,能有什么味儿,还不是你的脚……"话音未落吴妈忽然想起什么,"完了!
藕片!
"她赶紧把信递给老周,转身一个猛子扎进厨房里,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乓作响.
好一会儿,饭桌油光锃亮的那角才摆上一盆肉丸菜汤,一碗咸鱼腊肠,一盘半面焦糊的藕片.
今天这桌菜除了色相,其余荤素、咸淡、营养、新旧等搭配可谓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和往常一样也是吴妈的自信之作.
而老周是位挑剔的食客,每逢工作日回家吃饭必先来段"报菜名儿",也就是把今天单位的伙食挨个点评一遍,当然吴妈的菜紧随其后.
今天,老周却难得的没挑剔些什么,即便自己偏爱的醋溜藕片被炒糊了,也只是与吴妈默默地吃着.

吴妈的嘴角却止不住地上翘,终于还是没忍住,她夹起两片完好的藕片送到老周碗里,开口道:"这是菲菲第一次给咱俩送礼物吧!
想前段日子为了那破工作,这死丫头没少让我俩气的跳脚.
现在看来她还记得孝顺父母呢.
这丫头没白养,没白养啊.
"老周一边吃着饭一边"嗯""嗯"的应和着.

吴妈没吃两口饭又说:"你看她那破工作也没几个钱,买了礼物还能有饭吃吗你一会儿给她打点生活费吧.
"老周还是"嗯"了两声.
吴妈看他敷衍了事,眉头一皱,"算了,看你这么不上心,你还是把钱留着买烟去吧.
我一会儿自己拿微信给她转.
"听到这,老周停了吃饭的动作,拉下脸扁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吴妈.
吴妈被盯得心里发毛,也自知戳了老周的痛处,但她不想示弱,便赶紧岔开话题说:"看什么看,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一会儿还要看菲菲的信呢.
"老周想了想也是,便懒得计较,继续埋头苦吃起来.

但吴妈一想到女儿这会儿可能吃不上饭,心里一阵憋屈,嘴就闲不住的又叨叨起来.
"你说咱家菲菲像谁你年轻的时候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害我我嫁了你后随军也四处颠簸.
好不容易熬到你回乡转业,菲菲也出生了,一家子总算安稳下来,"吴妈嘴角使劲儿往下一垮接着说:"结果眼看着菲菲长大了,要毕业了……她倒好,市里大把的工作机会不要,偏偏跑出去找苦吃!
"说到这,她顿了顿,从汤里捞出一个肉丸,一发狠咬掉半个,又顺手拿夹着肉丸的筷子指向老周忿忿道:"你说是不是都随你!
你们爷女俩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老周一听,快活的心情凉了半截.
吴妈从来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放在平时老周也习惯了,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但今天不一样,老周想:今天是菲菲第一次从那儿寄东西来的好日子,我们老两口开开心吃完饭,再把信读一读,多温馨呀,可老婆子非得这时候找茬.
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周一拍筷子,大声道:"我女儿可不得随我吗,随我一样吃苦耐劳,为人民服务!
"老周有个毛病,一激动说话嗓门就特别大,而吴妈最怕人冲她嚷嚷,这会儿被老周一"吼",她便缩起脖子噤住了声.

这下好了,不大的饭厅没了人声便显得空荡荡的,而远处电视机里热闹的节目声更让老两口心底泛起说不出的滋味儿.
老周蓦的想起些什么,但还是先把脸埋进碗里猛扒了两口饭,又夹了一筷子糊了藕片塞嘴里,不等咽干净就开口道:"要我说,就怪当初咱俩没给她把名字取好,叫什么'菲菲',这不一下子飞进深山老林里去了.
"老周自认为这个双关打的妙,说完还半带得意半带打趣的憨笑两声.
等老周止住笑声吴妈才转过弯来,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说了,我当兵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家里那么多张嘴,少一个是一个.
哪像你家,姐妹五个各个不愁吃喝,你家老头还供你们上大学哩.
"说这话时老周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醋意.
老周虽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苦没少吃.
上头三个兄弟姐妹,什么东西分到他就只剩一点儿了,更别提读什么书.
再说征兵报名那会儿,村里一共选了五个人,其中就有他.
那是他头一次为自己争取到了什么.
因此往后的军旅生涯即便再苦再累,他也能从这份满足感中获得些许安慰.

吴妈听罢,不以为然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你看我幺妹大学毕业,好好的高薪国企不去,非得回老头子那学种田,搞什么生态农业.
现在人都四十好几了吧,还不是靠老头子的低保过活.
你说读书有什么用我看读多了还把人读傻咯!
菲菲就是书读太多,成天胡思乱想才跑去那鬼地方.
"老周听了心里只犯嘀咕,但又不知道怎么辩驳,毕竟自己后来考上的是军事学院,可能和大学学的东西不太一样.
万一大学学的东西真让人犯傻呢哎呀,菲菲啥时候能回来啊.

其实老周还不知道,吴妈作为家里的老大,是唯一一个高考失利的孩子.
也因此,她要早早为父母分担照顾妹妹们的责任.
在棉纺厂当工人的日子里,她一直带着厚厚的口罩,头上衣服上沾满棉絮.
隔远点看,她不像一个二十不到的姑娘,倒像个百八十岁的老太婆.
如果没有随军,她也许会一辈子静静地待在家门口,看着妹妹们坐汽车、坐火车、坐飞机往祖国的天南地北奔去.
或许有一个晚上,她做过这样的梦:她坐上飞机,飞到广州,她站在陡峭的石壁上,眺望着看不到边的大海,乱风会把她身上每一朵棉花吹走,还会有一阵风把她也吹起来,吹到海上天边的云朵里,那云软的和家里新弹的棉花褥子一样……可一睁眼,她看到的是逃学回来的三妹正安然地睡在自己身边,而三妹此时本该睡在广州学校的宿舍里.
只因为前一天,三妹想家便拿着学费买了机票飞回来,气的老头子拿起秤杆就是一顿毒打.
她明天一早还得"押送"妹妹坐火车回学校.
想到这,半梦半醒间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却被一道白光晃了眼,顺着光探去,是梳妆镜照到窗帘缝里漏出的月光.
她再想转回去,不料目光落在镜旁别着的画片上,那上面印的是一线悬崖,而下面是翻涌的大海.

沉默又回到饭桌上,好在饭菜快吃完了.
老周把菜一样夹了一大筷子到碗里,又和着饭稀里糊涂地都赶进肚里.
筷子一丢,他算是吃饱了,再吸溜一碗汤,任务结束,下桌.
吴妈不着急,她知道距离老周拆信还有三根烟的时间,便慢条斯理的把剩菜剩汤一一解决,又把盘子里的姜蒜都捡到嘴里.
吴妈边吃边想,和老周一起快小半辈子了,他火急火燎的性子丁点未变,恋爱时风风火火的倒还挺受用,刚结婚时热热闹闹的也挺有滋味儿.
现在倒好溜得比兔子还快,留下她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家,要是菲菲在家好歹能有个人陪着一起把饭吃完.

阳台上,老周猛吸一口,把第三根抽完,未了赶紧又点上第四根.
右手边菲菲卧室的飘窗黑洞洞的.
以前,为了给菲菲更好的教育,老周卖房子贷款买了现在这套学区房,家对面是小学,三站路开外是高中,五站路那是附属的初中.
九年义务教育菲菲都是住家走读,中午还能回来午睡.
高考那年菲菲说想考外地大学,他虽然和吴妈挣扎一番后算是同意了,但当听说菲菲高考失利时他心里还是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就托关系将菲菲补录到市里一所大学.
因为大学离家有段距离,菲菲便第一次尝到住宿舍的滋味.
大一刚开始菲菲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后来隔一周回一次,再后来节假日才回来.
最后连节假日都说和同学出去旅游就不回来了,那飘窗便只等寒暑假才有亮光.
现在呢啥时候能亮,老周也说不准了.
第四根烟在老周指缝里静静地烧完半根.
"唉……",老周长叹一口气,一抖烟灰,再猛抽一口,便将其摁灭在阳台角落.
"唰啦——砰",阳台的门被关牢,回屋拆信咯,老周大步流星的朝客厅走去.

吴妈只剩筷子汤勺还没洗,老周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信翻来覆去地看.
"还没洗好吗"老周有点等不及了.
"快了快了!
"吴妈第二怕的就是老周的连环夺命催.
"快点!
"老周不耐烦地回了句.
吴妈甩甩筷子上的水,放好,快步经过老周,"等我再洗个手!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到卫生间里.
"哎哟,你这个人磨磨唧唧的.
"老周懒得再等,便动手拆起信.

"唉,说好等我的,你怎么自己先看了.
"吴妈一屁股坐到老周身边.
老周也不抬头,也不回应,只是默默将信的半边递给吴妈:致我亲爱的老周老妈:你们好.
今天是我来到村子里的第47天,我一切都好,过敏没有发作,大概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没雾霾吧.
老校长特别亲切,总让我想起外公.
他们老两口每晚都邀我上他们家吃饭,估计下次你们见到我我要变胖了.
学校里的孩子……吴妈不知怎么的有点想哭,就从茶几上胡乱抽出张纸擤了擤鼻涕.
学校里的孩子各个都很乖.
很少有人迟到,那些家离得远的四、五点就起床.
孩子们上课特别认真,直用那一双双大眼睛瞪着我.
开始我觉得怪吓人的,直到我听说他们已经好久没见过新老师了.
再看到他们那乌溜溜的眼睛时,我突然发现我从没想过会有人如此渴望学习.

老周突然把信都塞到吴妈手里,起身抽了两张纸揉了揉眼,拿起茶几上的眼镜又往阳台走去.
吴妈知道老周看的快,已经看完了.
老周来到阳台,叼好烟正准备点,余光瞥见飘窗有些亮光,他停下动作,抻着脖子去看,原来是玻璃折射着楼下马路上的灯光.
而夜晚稀疏的车流总是那么匆匆,车灯在玻璃上如同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最终这根烟没有点着,又塞被回烟盒里.
此时吴妈已读到信的最后,信中菲菲有些话一直想对他俩说……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老周为了让我能上个好学校,一次次搬家.
也知道我学习不够努力,害老周费尽心思托关系让我去读那些重点学校.
一直以来,小到驾照,大到高考,老周无不全力为我打点,让我轻轻松松的过日子.
但老周你可能不知道,为了不辜负你的好意,我多少次放弃了自己的意愿.
临近毕业,我回头一看,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竟充满了遗憾.
常听人说人生只有一次,错过了的就永远错过了,直到那时我才有了真切体会.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尊重自己的想法,趁为时不晚,把重要的东西捡起来.
也请你和老妈原谅我这为数不多的任性.

而老妈,我真的很抱歉,那时明知道你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还对你大吼大叫,甚至离家出走害得你带病去寻我.
当时我真的很想向你们表达我对这份事业的热爱和决心,但没能选对表达方法.
说了很多伤害你们的话,我很抱歉,也很内疚.
我知道妈你刚退休,一个人在家很孤单寂寞,希望我能常伴身边.
但你是否还记得,我的出生曾承载了你们远大的理想和美好的祝福,你曾告诉我"菲菲"这个名字有一个寓意是希望我能自由自在的向更高的天空飞翔,现在我就在用行动践行着你的期望.

最后,我会常给你们写信.
希望老周能少抽点烟,老妈也能尽早享受退休后的新生活.
祝愿你们一切安好.
任性的菲菲20XX年X月X日有一天,吴妈一番梳洗后准备去参加姐妹们组织的郊游,顺便想咨询一下老年大学的事.
在茶几上找手表时,她忽然瞥见果盘下不知何时多了本书.
拿开果盘,封面上几行洋文下写着"这书能让你戒烟",吴妈会心一笑将果盘放回原位,带上表就出门了.

甘蔗台州学院王婉人"快去那边收桌子.
"小徐招呼着他,陈年赶紧加快了步子.
中午来的客人总是很多,外面高温如流水般涌动着,此时没有比来喜乐欢吃上一口加上冰水的八宝饭更清爽了.
从大蒸笼里出来的米饭,被平平地压在了和小白碗水平的位置,底下埋着的是枸杞、葡萄干以及一些小佐料,陈年早上就是扛着一鼻子的饭香把这些小家伙放进筐里从楼上搬下来的.
刚出来的八宝饭被盘成了圆拱形,黏糊糊的,打包到塑料盒里,得先用勺子沾点水围着白碗边缘绕一圈,再啪嗒一声,扣进盒里,那红色的、绿色的料便被摆在了明面上,隔着塑料一层看过去还有些好看,再跟着客人的口味搭上杯冰牛奶或冰水,就可以送出去了.

陈年观察过了,年纪大些的便爱加上冰水,有时嫌太淡了就舀上一小勺白糖,年纪小些的就喜欢掺着牛奶喝.
牛奶也是这家自己捣鼓的,买来原装的几大瓶酸奶按一定比例加水,再用大勺子转遛几圈,放入冰箱冻上那么些时候,便成了这家专属的冰牛奶,闻起来便有种淡淡的奶香.

陈年麻利地把桌上的碗勺扫到了大铁盆里,拧了拧被牛奶弄湿的抹布.
碗盆被杂乱地堆在了盆里,高高地隆起了一大块.
陈年小心地拉着盆子,把它微微抬高,边小心注意着身旁有没有小孩走过,铁盆在空中摆动着微小的幅度,一晃一晃地,从桌上收下来的玻璃杯不停撞击着.
他绷着一口气,尽力地放小动作,又迈大了步子往后厨快步走去.

后门右手边就有个一米多长的双人水槽,小欣和小雨往往是一边洗,一边清,而与水槽对着的则是隔了几米的油炸槽,其左侧靠着延伸出来的小屋,小屋里一般是晚饭时间比较闹腾,如果天气好,大家还会搬到外面来吃饭,隔壁邻居们也会一家人出来搭着天气唠嗑几句.

陈年把铁盆哐一声放在了水槽上,刚好对上了小欣带笑的眼睛,她似是打趣地抱怨道"怎么又来这么多要洗的.
"陈年也无奈地笑了笑,回道"没办法,中午人很多.
""哟哟哟,怎么还聊上天了,你快去前面帮忙,别只顾着和人家聊天了.
"正炸着土豆的胖子在后头插嘴,以开玩笑的口吻催道.
小欣笑了笑,也没再开腔.
陈年应声转头离开,无意瞥见站在另一旁的小雨正低头默默清着碗,黑色的眼镜框总是很容易滑下她的鼻子,她漫不经心地推了推,也没抬头,继续埋头着手里的活.
她好像也是今年高三刚毕业来打暑假工的,陈年心里默默想道,手上一边提起清理后的铁盆,再次拿起了抹布.
下午两三点暑气还未散去,人潮却也缓了下来,稀疏的几位客人安稳地坐在空调下,大声扯着天南地北的事.
陈年也放松了下来,从后面搬来了塑料凳坐在了前台与后面交接的门旁,时刻注视着大门的动态.
小徐则在后面听从胖子的指令,乖乖地把老板娘切好了的菜花插在签上.
我们店还真是什么都有,陈年想道,冷饮店但也不仅仅于此,但说是蛋糕店却还有烧烤,更别提有着十多年老招牌之称的八宝饭.
他当初是怎么找着这家店的呢还不是因为看见了它玻璃大门上贴着的个红红的寻帮工启示,以及出于其疑似处于商业街偏远地带,不太有客流量的小私心.
而没想到现实与他所想的完全相反,第一天下来,他差点连走去公交车站回家都力气都没有.
但所幸,他还是咬咬牙坚持下来了,现在慢慢地,也就适应了,没当初那么累了.
但那玻璃门上的红色寻帮工的启示也仍未被撕下,老板娘透露过她还要找些人手帮忙.
也对,每次中午以及晚上大概八九点的样子,整个店就被人满满地挤塞着,黏着在空气里的二氧化碳让空调的制冷效果也惨淡了许多,也使陈年容易上下跑出汗来.
但总归想想,这个暑假也算是有了着落.

"这里还招人吗"这时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陈年一抬头,对方大概是初中的样子,并不高,皮肤有些黑,眼睛却亮得很,双眉粗黑,右边的有个浅浅的刮痕,白色的短袖加上黑色短裤,腿也很瘦,但是很有运动的弧度,膝盖拉着紧致的小腿肌肉.
"我去叫一下老板娘.
"站在前台的小雨回答道,便急忙跑上了楼,踏踏的脚步声拍在了空气里.
那个人在楼下等着,向四处看了看,走动了几下,看到他,也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冲他打了个招呼,这时老板娘也随着小雨下来了.
老板娘是本地人,她的头发被剪成了利索的短发,脸却圆圆的,泛着古铜色的红,笑起来也是有些和气,训人的时候就板起脸,操着满嘴夹杂当地口音的洋普通话.
这个店差不多都由老板娘和她的儿子管着,而老板就是个腆着圆滚滚肚皮的大叔的,穿着人字拖,白天偶尔出来乱晃,夜班时便端坐在收账机前,用平板玩着斗地主,一搭一搭抽着烟,来个熟的人便熟稔地递出香烟,笑嘻嘻聊几句家常,收钱时推托几下就咧着嘴,假装生气地收下来,淡淡的两个酒窝就算是历经了数十年,也分外和祥地挂着.

老板娘一见这个小伙子,眼睛就自然眯了起来,边问情况,边打量着.
她的左手搭在了前台的桌上,右手垂在身侧,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食指,身体微微往前趋,静静听着对方说完后,就沉声回道:"好的,我了解了,你先留个联系方式,我到时候电话打给你.
"陈年听此就心里有了谱,老板娘估计是不要这个人,毕竟最近几天学生都放了,来找临时工的也很多,一般这么说的大概就是入不了老板娘的眼.
而如果是两个人来的,更别说,肯定被老板娘人招满的理由给打发出去.

陈年也私下问过原因,那时老板娘看向门外,眼神有些缥缈,手却一直平稳地扣着桌子,抿着牙齿,一板一板地小声说道:"来两个人的,一个人想走,另一个人就肯定也走了,这样店里不就是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就没办法了.
"她随之摇了摇几下头.
陈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下,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当陈年换上工作衣服时,昨天那个小伙子也刚巧走了进来.
"你今天要开始在这做了吗"陈年有些好奇.
"是的,嘿嘿,三天试用期"他挠了挠头,接着说"我一同学上年也在这做的,过几天他也来了,我昨天让他顺便和老板娘说了一声,老板娘后来就让我来试试了.
"陈年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回了句"加油".
对方倒是很有干劲的模样,朗声说道:"老板娘叫我小何,你呢"陈年回道:"叫我小陈就好了.
"老板娘给他们每个打工的人都起了小字开头的名字,方便记,叫起来也有几分亲切.
小何又问:"我们平常都需要干些什么""早上大概就是去四楼把八宝饭拿下来,然后帮忙做面包,我们这里是包早饭的,在小欣她们前台东西准备得差不多时候,可能就会叫人去买包子回来,中午的时候客人很多,我们就要去前面帮忙端盘、收桌,把客人点的烧烤送到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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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小何不禁出声打断陈年说的噼里啪啦一堆,"我明白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差不多.
"陈年也就没继续说下去了,就打了个手势,转头走出了门上了四楼.
小何的那个朋友,大概就是常常出现在胖子口中的大徒弟吧,胖子是这里的长期工,平时负责做蛋糕和早班的烧烤,晚班的烧烤则由另一个叫刘杰的人代替,那个大徒弟是上年暑假来的,据说很能干,老板娘和胖子都挺喜欢他的,是个高中生,那么小何也是了,还真的看不出来.

他把一层蒸笼托起放到了桌上,刚出炉的饭香便随着头顶上吱呀吱呀晃着的大风扇充斥了整个空间.
陈年再将里面一个一个白色小碗安进了蓝色的大塑料框里,直到大概堆满了整个框,便抓着两边的手柄,一摇一晃地下了楼.

今天就是他值早班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便要上晚班,早晚班每个星期一轮,今天是交接的日子,白天就可以早早下班,回家调整作息,晚上就要到凌晨十二点半才结束,因为他家有些远的缘故,一并也在老板娘这里睡下了.

房间很高很大,只有一张床和几张桌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六楼的空气也并不凉快,陈年躺在床上,旁边是被堆成小山状的被子.
即使身下贴着草席却依旧热得焦灼,汗黏糊糊地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巴在后背,空中完全感觉不到气流的流动,偶尔楼下几声犬叫打破死寂,陈年就熬着难拙的热意渐渐眯上了眼.

他是被楼下的喧闹声吵醒的,一睁眼,明晃晃的光线直接划破玻璃,照在了他的脸上,估摸是快中午的时间,而楼下沸沸扬扬,夹杂着很多人的声音.
有个很尖锐的声音传了上来:"要是你们再让我看到那个人,就不要再找什么理由,你们这家店都给我关门!
"咄咄逼人的气势像个十足的火药,激烈地炸在了半空,最后拔高的音调深深刺到了人们的耳膜里.

陈年忙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就往楼下跑去.
入眼的是三四个穿警服的人,老板娘脸上正挤着笑脸,忙回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他今天就已经回去了,警察同志们也辛苦了,我们一定服从.
"带头的听此,语气也稍加缓和,"我们这不是都为了大家考虑嘛,毕竟干过那些事的人,我们这里是有法律让他回去.
"老板娘一直点头答应,带头的人举着脖子洋洋洒洒说了几句,就离开了,临走前还撂下句重狠狠的话:"如果再让我们看到他,这个店就不要留了.
"老板娘送他们离开后,整个脸都塌了下来,就像有厚厚的一层云耷在了她的脸上,她有些疲惫地揉揉了眼睛,把胖子叫到了前面说了几句话,就重新坐回了前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没发一言.
小徐注意到从楼上下来的他,偷偷把他拉到了后面,小声嘀咕道:"小陈,你还记得不,那个夜班的刘杰,据说年轻点的时候干了什么错事,不知道是绑架还是偷东西什么的坐过牢,那些警察就盯着他不放,昨晚有人看到他在咱们店里了,这不,警察就找上门来了,就是不知道老板娘怎么想了.
""老板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赶他走的.
"胖子从一旁突然出现,嘴里夹着烟,不冷不淡地说道,"最近店里要忙起来了,忙不开,一时缺不了人.
""可是,可是警察过几天又来抓人怎么办到时候店不就没了.
"陈年有些担心.
"老板娘会让他只在后面干事的.
不走到前面被看到就好了.
""胖哥,他当时究竟是干了什么事啊,怎么就被咬上了.
"小徐想要更知道得更清楚些.
"绑架吧,当时他还十六七岁,据说是被人啰嗦的,就是个帮凶,最后也没成功,但还是坐牢了,也幸好没有成功,人啊,年轻的时候还是要老实些,少犯事,"胖子转眼摆出了恶狠狠的样子,继续说道,"你这小子怎么老打听这些,还叫我胖哥,谁胖啊!
"说完就捋起袖子要打人的样子.

小徐见此嬉笑着,忙跳闪开,手一边捂住头,一边做出防卫的样子,"我这,我这不就是对您的爱称嘛.
"说完就一溜烟跑到了前面去.
"呵,算你机灵.
"胖子挺着肥肚子,臭哼了一下,也没有追上去.
他看了看陈年,满脸慈祥地说,"小陈,还是你乖,别和别人学坏了哈.
人啊,一辈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趁你还不大,好好过你的青春,别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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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没有接下去,扬起的小胡子也弯了下来,却又立马扬了起来,发出了几声干笑,"人老咯,都过去咯,小陈你还没吃早饭吧,刚好我早上煮了粥还剩些,你去吃.
我继续忙活去喽.
"陈年说了声谢谢,胖子摆了摆手就晃悠着步子离开了.
他来到厨房,一个大铁勺依在高压锅里,陈年往里面瞅了几眼,大概还剩一两碗的样子,里面混着番薯,他一舀拌,那块状的番薯就浮动了起来,黏糊的粥紧紧地巴在了勺上.
不知怎的,陈年想到了和胖子一样是长期工的小欣.

一个来自云南的二十出头的姑娘,却已经有过一段婚姻,以及三岁左右的小孩.
说起她离婚的原因,她的眼睛也是弯弯笑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我们老吵架,他打我呗.
没什么事了,都是过去了.
"她依旧是含着笑容,眼睛里却不觉出现了些许水光.
陈年那时就瞥开了头.

这个女孩的青春,是初中的短暂上学经历,便早早入了社会打工,结婚,生小孩,过着与陈年十九年所见女孩子几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而他的青春,是在哪里所谓年少的热情,大概早已消失在各种琐屑中,消磨在父母无止境争吵中,停在弟弟在校受了欺负却又在家倔强不说的眼睛中,而生活也就这般不动声色地过来了.

陈年默默喝完了已经有些凉的粥,唇齿间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只是感觉空荡荡的肚子里装上了些什么东西.
白日的热气变为晚上凝固不动的风,一并烫了人的皮肤.
陈年慌忙地周旋在了餐桌前,这边刚收拾好,又要端着冷饮或是蛋糕送到另一桌客人前.
小何和胖子的大徒弟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没来,只有他还有小雨在上下穿行着,胖子也被拉到了晚上继续上班,而小徐则站在冰柜前不断将顾客所点的烤串送到后面去.

有一桌子特别吵闹,看着像是两个家庭.
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进门便在哭腾,声音刻意地提高,大人怎么劝也不好,差不多岁数的男孩子则一直在说对不起.
那个女孩的妈妈大概也是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你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涵涵自己不听话再闹,别管她.
"大许是妈妈的怒气刺痛了女孩,她因此哭得更加大声,她的爸爸则边使着眼色,边低声安慰她,"涵涵不哭,涵涵不哭,涵涵最听话了.
"而女孩依旧不停止,竟然哭得越发凶了,最后都干呕起来,一下子全吐在了中间的过道上.
小雨赶紧跑去后门拿来拖把.
爸爸边说着不好意思,边抽出桌上的纸,擦了擦女孩的衣服和嘴,就要抱起女孩往外走,女孩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蹬腿,摆出就不愿意的脸.
小雨拿着拖把靠近了那桌,刚好对上女孩的眼睛,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友善的笑容.
她很喜欢小孩子,陈年知道,她平时话不多,但看到小孩子整个眼睛都会发光,双眼皮的眼睛微微弯起好看的弧度,脸颊左边的酒窝也会陷下几分.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女孩子冲着她,从嘴里突兀地爆出来一个字,"滚!
"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孩.
小雨的笑容瞬间僵了下去,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默默清理着从这个女孩子口中吐出的垃圾.
而小孩的父母似乎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爸爸继续宽慰着女孩,母亲也在旁不做声,在他们看来,对方似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服务员,不值得说些什么话.
陈年那刻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只是愤怒,厌恶,可惜等糟糕的心态如大杂烩一般,瞬间混乱地充斥塞满他的心脏,但他却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没有上前.
因为他无比悲哀地发现,出了学校的他和小雨一样,至少在现在,都只是在这个社会仅仅做服务员的小工罢了,这个行业的太多人都要忍下许多人的不屑或是不尊重,而他曾经也与现在坐在这里的客人一样,对待服务员虽然不轻蔑但也并不算是尊重.
他与他们一样,似乎都忽视了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无分所从事的贵贱.

就在这时,隔座的一个大叔突然扯着嗓子说道"喂,你们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人家小姑娘好心好意来给你们清理,这个孩子还说这样的话,当大人的你们平常怎么教育的就这么没礼貌吗对别人你们也不说几句,怎么,瞧不起人家小姑娘当服务生啊"他声音越来越大,旁边的人也安静下来,原来哭嚎的女孩子也一时被吓得收了起来.

"孩子有问题就得好好带回家管教,这么宠着不是个事吧.
""没错,没错,就是被家里宠坏的,人家服务员好好地,就这么对别人,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怎么说话的.
爸妈也不说些什么.
"一个爆炸头的阿姨也这么附和道.
女孩的父母见别人说得越来越多,一时脸上也挂不住,急急忙忙抱着女孩也就走了,桌上的另一户家人随即也跟着走了,大家的讨论也渐渐下去了.
小雨依旧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收拾,却在走过大叔和阿姨桌前时,飞快抬头说了句谢谢,就提着拖把跑回了后面.
陈年心里也缓缓松了口气,而与此同时,有个东西深深梗在了他的咽喉,并且伴着胸口涌起的酸涩,再次重重地沉下了他的心底.
客人依旧很多,但先前的烦躁感已经渐渐褪去,陈年一直忙到了晚上九点,才有空坐下歇息一会.
"你知道小何他们为什么没有来吗"又是小徐悄悄地靠近了陈年,压着嗓子小声说道.
陈年看向小徐,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晚上一点半结束的吗他们当时还去街头的小铺喝了酒,还开电瓶车上了公路,然后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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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还没说完就被胖子揪起耳朵.
"又背后说什么话了""诶,哥,哥,我没有,你快松开,我,我这不问些小陈关于学校的事吗,你也知道的,我就读完小学后就出来了,这,这不是好奇问问嘛,哥,你快松开,老疼了.
"小徐手舞足蹈地摆动着双臂,脸上都拧成了一块.

"得嘞,你别和我装,"胖子放下了手,"我都没使劲,你痛啥痛.
说吧,是不是在说小何他们的事.
""诶,哥,你真是聪明.
"小徐嘿嘿笑了下,整个人跟猴子一样,激灵地捋了捋头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呵,你这臭小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脾性.
"胖子瞥了他一眼,八字胡须抖了抖,"他们两个也是小屁孩,昨晚一点半收工的时候还去外面小摊上喝啤酒,后来开电瓶车的时候不就出了事,和人撞上了,现在也不知道人家具体情况,他们两个啊,整个甩了出去,脸上手上一大块皮都蹭没了,更别提脑袋上撞了地,都是血啊,老板娘昨晚赶到医院的时候啊,连那衣服都不能看了,直接都被磨没了.
"陈年听得鸡皮疙瘩都起了.
"真的啊!
那咋办他们俩.
"小徐快声询问道.
"嗯……"胖子压起了脸,沉声说道"这活是干不了了,老板娘就准备把这几天的帐给结了,再买些水果去看看,也就只能这样了.
""啊!
我听小何说他还为买新手机,瞒着家里欠了几千块钱,这正打算做暑假工补上呢这可咋办.
"胖子没有接话,只是摇了摇头,小徐也叹了口气.
陈年不禁想起刚见面时候小何站在阳光下,冲他笑了一下,身子很刚健却瘦削,明明还像个孩子.
第二天陈年问到小何他们所在的医院便过去了.
小何脸上裹着一层层纱布连着后脑勺,只露出个眼睛和嘴,他的右手被悬挂着,双腿也绑着石膏,临床的也就是胖子的大徒弟,和他也差不多情况,不过听说更惨,右腿以下部分已经碎了,因为当时他是坐在后座,比起小何至少还被力抵了一些,而他则是完完全全整个飞了出去,因此受到的冲击也就越大.
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慢慢恢复过来,那么这个暑假也就这么废了.

小何看见陈年来了,废力地挪动左手摆了几下,说些什么却又牵动了嘴上的伤口,吸了口凉气.
陈年见此也不好多说什么,讲了几句话就匆匆用有事的借口退了出来.
医院的过道整洁而又明亮,有人说话不小心太大声在经过的护士提醒下又低了下去,外面的天气晴朗,一切透过玻璃窗都看得很清楚.
熟悉的医药酒精味道,融入这一大块气体里.
陈年不知怎的想起了弟弟刚出生那个夜晚,也是一样的酒精味,爸爸关切地问着妈妈情况,他则趴在白色的医床前,看着靠向妈妈的小小的那么一团,接着他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慢慢靠近那个小家伙的手,触碰的那刻,软软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而下一刻他的小拇指被其牢牢抓住在了掌心……他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把什么从身体里挤出去,后快步走出了医院.
青春啊,就像甘蔗一样,一口咬下是硬的,过会里面又渗出汁来,嚼着嚼着却又没有什么了.
格斗王浙江工业大学冯雷铮自序:王小波说,根据他的经验,人在年轻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
马克思在初中毕业就弄清楚了,并且坚持着,用后半生回应了他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所以他是伟人.
但我们大多数人都没这么个觉悟,其实未必要着急,人在清晨的朦胧中醒来,总需要些时间来克服软弱,由朦胧到苏醒的百味杂陈,就是我们的青春吧.

一、六月的雨从早上就开始下.
滂滂沱沱,渐而淅淅沥沥,路边乔木有水滴坠下,一闪一闪的,滴滴哒哒像条银链,参杂着川流车辆的喇叭.
雨逐渐小了,绿灌丛,红海棠,清清爽爽留着几点雨水.
两折伞,三折伞,抖抖擞擞,都收了起来.

前面快到机室了,我在十字路口收起伞来,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来打游戏的,而是来工作的,算个正事.
我和一哥已经在网上认识半年了,他是个街机机室的老板,看我平时在论坛上写东西写得挺好,问我愿不愿意给机室帮忙,平时也不用去,只是在网上给他整理、搬运信息之类的.
现在放暑假,机室生意正好,我期末考完试便赶了过来.

我大一,课并不算多.
像大多数人一样,完成了高考的大目标,就失去了方向,想进个社团,却没有一技之长;想做点学术,又难以静心.
看着周围的人都在参加学校的部门,自己也削尖脑袋往里挤,挤进去以后,重新遇到给自己发号施令的人,内心总算安实些,可依然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二的兴趣就是读书和打游戏,我向来认为两件都是正常事,但每当别人问起来,说前者让人觉得装,说后者让人觉得俗,连在一起更像开玩笑:打游戏的会看书时间一久,我便很烦别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但是这两个爱好却正好被一哥所看上,又有文字功底又热爱游戏,他正需要这样的人给他帮忙.
而我被认可之余每个月还有钱拿,内心的欢喜自然不用多提.
十字路口右转,在一条空荡的街道上走了五分钟,周围逐渐热闹起来,我收起思绪,穿过几家卖香烟槟榔的小店,走到"三胜"的招牌下面,推开了机室的大门.
顿时,我进到了一个很热闹的场所.
形形色色的重音乐交叉着播放,机器五颜六色,灯光暗了又亮,玩家坐着、站着、扭着,参杂着各种方言嬉戏叫骂.
走到里面稍微安静的地方,几台电子屏幕并排开着,嘈杂的音乐没有了,多了些按键声,喊叫声,这是街机区.
我瞄了眼他们的屏幕,也没有停,依然往里走.
走到更安静的地方,轻轻敲门,里面的人出来开门,应该是一哥:"来了进吧进吧.
"由于之前在网上沟通的多,一哥也没把我当外人.
"放假了吧""嗯,今年放得早.
""最近暑假了,机室的人会有点多.
而且我这边呢,私下约的比赛也多,八月份的时候又会有一个全国的比赛.
有点忙哈,其实你也不用多操心,有事情的话我会叫你,还有就是你看一下陈龙那边的训练什么的,没多少事情的,然后就是保持论坛的更新.
还有房间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吃住.
""您放心吧,都能做好.
""哈哈哈,行.
一会儿带你去找一下陈龙.
"陈龙是他的网名,我在论坛上没少接触他的信息,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强,据说年龄很小,但是实力很强.
一般说一个人强,都知道他是哪里强,或者说他技术好也就是手好,或者说他心态好,经验多,但是陈龙的强是没有理由的强,他似乎永远会在绝境中把局势逆转过来,像个怪物一样.

一哥带我来到刚才的格斗区,在一个类似包间的角落有一个瘦瘦的小伙子在那里坐着,"子越,来认识一下,雷峥嵘,以后几天就是他帮你点外卖了哈哈.
"陈龙回过头站了起来,人很瘦,很黑,穿了一个红短袖更显黑,但是五官很端正,显得很精神,用着很蹩脚的普通话,向我打声招呼.
我听他名字觉得熟悉,又听到他满口G城口音向我问好,突然想起来了:哦哦,你也是G城二中的吧,我当时听过你.
"嗯,你也是吗,在这碰到G城人也蛮巧的.
""你俩老乡啊,那好啊,那省事多了哈哈.
"陈子越在我们中学人尽皆知,就是别人家的小神童,据说他小学中学的学习成绩都是班级第一,到了初中我们学校活动多,平时会有一些乒乓球、象棋之类的比赛,每次第一都是他,广播里没少放他的名字.
我那会儿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但当时我们班有几个不正经上学,喜欢去游戏厅的,经常把他名字挂在嘴边,还说他九岁就称霸G城格斗界.

我向来觉得游戏打得好的人脑子都聪明,但我这些同学本就喜欢信口开河,说的时候更是添油加醋,我对子越的事迹虽然略知一二,也只当是众人吹牛的谈资罢了.
不过后来据说不上学了,然而那会儿我已经毕业了,只是和别人再聊到母校时,偶尔会听到他的名字.

今天这一见面,我想我可能错怪那几位同学了,七月的雨依旧一天天地下着,我在机室没有想象中那么忙,但也很少出门,而且我发现我和子越之间,有种基于老乡或者同龄人之间的信任和熟悉,尤其在吃这方面,我俩对食物的喜好有种天然的默契.
我还发现,他对吃饭的时间几乎有种苛刻的严格,像听到中学时候的上下课铃声一样,从来不会因为日常琐碎耽误进餐.
用他的话讲:"废寝忘食的人,那都是来玩的.
"想想也是,所谓废寝忘食绝非专业人士所为,他以格斗成名就是把格斗比赛当作了职业,任何职业都要按部就班,调节有序,这样数十年如一日,才不会落什么职业病.

比吃饭时间更严格的,是他的训练,闻鸡起舞,风雨不改,我每次都觉得机室里有个类似班主任之类的角色在抓迟到,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吵闹的玩家.
但是仔细看他的操作,再一次感叹他的强.
他甚至能做到三帧确认.
在格斗游戏里面,一秒钟60帧,一拳打过来可能是十五帧,十五帧被人防住之后会有三帧的不利,"不利"期间会被对手确定反击,如果你发的是三帧不利的招数,发了肯定会被对手打.
有一招技能是三帧技,那选手就能一直用,像个老赖一样,虽然很无聊但是却让对手无解.

但是子越强,强到可以三帧确认,也就是说你发三帧的技能他也可以打你,让普通人望而生畏.
有时候会觉得这种没有理由的强也是有理由的,答案就在他日复一日的训练里.
有一天中午我点的米粉,子越跟我抱怨:这儿的米粉给的好少噢,我好想吃G城的米粉,那里十块钱会有羊杂全加也才不到二十,这边加两个卤蛋就贵的要死.
"而且还不好吃.
"我问他:"你每天就一直这样训练吗.
"他说,"嗯,训练、学习、比赛.
"我问:"你还上学吗"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学习是学别人的格斗技术,有比赛录像的.
"又喝了口汤继续说:"训练是最主要的,不过我觉得还是训练好,今天你看到的那个连招是我这几个月都有练的,每天都会练会儿,但现在还是十有二三会发不好,要练的还有很多啦.
一哥有时也会帮我分析分析定定计划什么的.
"我又问:"比赛多吗"他把碗筷放下:"接下来挺多的,因为最近有个大赛事,之后还要去次日本,这两天也有约赛,有个人要来,蛮厉害的.
"说完擦了擦嘴,靠在了椅背上.
虽然嘴上说着饭难吃,但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连汤都喝完了,吃得满头大汗,空调吹得人相当惬意.
"哎,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啊""中文.
""干嘛的呀做语文老师吗""啊,不是,我们不是师范,可能,思考人生的吧.
"我无奈地笑了笑.
子越又接着问:"那干嘛啊""不知道,看呗,混一天算一天.
""我跟你讲,混可不容易.
""你为啥不上学了你爸妈当时是咋想的""那,我混不下去了,可不就天天打比赛了吗"他把椅子往空调边上挪了挪,彻底瘫了上去接着说,"我家以前条件好,我爸做点生意,家里还算有钱,后来被人坑了,合伙人跑路,工厂跟我们没关系了,家里就一直开那个五金店凑活过.

我爸爱玩游戏,他当时特别喜欢去游戏厅,我六岁时候第一次去游戏厅就是他带我去的,七岁的时候接触到街霸,游戏厅里认了个师傅,教了我好几招,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就是爱琢磨,后来连着赢他十几把.

我爸是那种典型的处女座,看不得我输,碰到比我厉害的,他给我代币,打赢为止.
我刚开始以为我有天赋,打得很开心,但是第二次就知道了,光靠天赋是不够的,那天我连输三十多盘才赢一次,每输一小局都会挨打,挨我爸的打,有时候一个耳光有时候两个.
输到后来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什么叫丢脸,也不知道什么是疼,只知道对面那个人在笑,咧着嘴笑得很贱.
输到后来脑子都蒙了,每次游戏开始就知道要输了,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赢,只是想多活一会儿,能晚点挨耳光.

终于等到,我觉得对面那个人累了,操作都变形了,我知道机会来了,又坚持了几局,抖了个机灵赢下了那一局,就结束了……我第三次玩格斗还是和他打,但是那次,他一合都没有赢我.
我爸一直陪我去游戏厅到了十二岁,所以我当时年龄小,但也没什么其他人欺负我.
其实我蛮喜欢格斗的也确实擅长,他知道这点,带着我满城踢馆,我记得有次对方是个很有名的狠角儿,当时压力很大,但最后还是赢了.
站起来才发现屋子里乌泱乌泱全是人,挤到前面学操作的,后面踮着脚看热闹的,还有站凳子上的,一个个手里也没闲着,拿薯片吃的,拿手机拍的……那种成就感,蛮爽.
"我听得入了迷,他讲完好久我还想再问他点什么,可是他坐了会儿就又去训练了,我也没再多问.
二、第二天一大早,一哥让我准备下,有选手要来,我急忙把一间屋子准备好等着人来坐.
等到中午天都热了也没人来,出去一问,一哥说刚打电话问过,那人才下飞机.
我又在前台坐了不到一个小时,有个人拎着行李箱走进了机室.
进来绷着嘴,四处看了看,"一哥,我是阿飞,谁要打咱开始吧.
"我接过行李箱,领着他见了子越.

两个人话都不多,坐下去只是一局接着一局的打,刚开始这个人虽然输多胜少,但是仍然有来有回.
两个人手热起来后,操作越来越精彩,有一局阿飞把子越逼到了绝境,子越血条已经空了,眼看着那把就要没了,他硬是用残血的角色挡住了对方的十八连击——连续按出十八次格挡,关键点在于这十八次格挡的时间点要卡的刚好!
但就像胶片电影一般流畅,子越全部挡住了,没有一点卡顿,最后一记重拳打中了对方的要害,一击反杀.
这个回合之后,对手已经很难招架了,又打了几局,阿飞彻底被打懵了,站起来不打了,输得心服口服.

到了饭点,我寻思今天赢得挺开心的,想和子越找了个饭馆吃顿好的,便出去找了家店吃.
我坐下一摸兜,数了数还有18块钱,就叫老板点了一份红烧牛肉盖浇饭,子越说他也要吃,但是他没钱.
我惊了,斜眼瞄了眼价格,正好九块钱一份,心里松了口气,向老板喊"那个,叔,两份红烧牛肉!
""哎,中国格斗王吃不起个盖浇饭.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今天那个人是谁啊看起来蛮厉害的.
""好像是个北方人,确实蛮厉害的,当时北京有个大比赛,他好像拿了亚军.
""噢,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很正常,不是有句话叫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吗,这种比赛不知道第二名蛮正常.
"我低头吃了口饭,"不是吧,那句话就不是这么理解的.
文无第一说的是,一个人写文章写得再好也会有人挑刺,分不出个一二三,但是比武,两个人上台一比划,谁输谁赢马上就能看出来.
""而且啊,练武的人都好胜,都说自己是第一没人说是第二的.
"子越低头想了想说:"啊,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但是放在格斗的竞技里面,很明显我说的更合适啊.
""你们学习好的人谦虚,谁都不说自己第一,但是竞技格斗里面肯定是都要争冠军嘛,他们都只会记住冠军,你只要输了就会被人挑刺,比赛越大说瞎话的越多,可惨了.
"一聊起谁在网上被黑得多惨多惨,我的嘴便收不住了,一些人嘴臭的模样实在让我印象深刻,又和子越念叨了半个小时才到机室.
回去以后,子越又开始了他的训练,我本来想回去休息,看见他又去训练,自己也不甘闲着,又打开电脑,筛选了一些值得借鉴的日本比赛视频,以供学习.

子越名气大,来踢馆的人多,质量也高,比赛自然打得精彩,加上三胜机室规模本来就大,学校也已经放暑假了,来看的、来玩的越来越多,吵吵嚷嚷,热闹异常.
门前那条空旷的街道也拥挤起来,卖烧烤的、卖水果的、炒河粉的小贩像是在哪里得到了消息,都开始扎堆摆摊.

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不管是玩家、小贩、甚至保安,有时顺手递根儿烟,三言两语互相问候着,今天赢了几盘,跟谁一块来的.
渐渐地,连我看到一些玩家都知道他是玩什么游戏的,这个胖子是玩格斗的,他老婆经常来叫他回家,有个小孩玩赛车,人小脾气大,还有几个女孩,经常会来玩音乐和钓娃娃……最让我惊讶的是有很多外地人也来,五湖四海的都有,像朝圣一样,他们享受这种融洽的游戏气氛,甚至有的为了和形形色色的人切磋交流,在附近租房子住,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开口向一哥找工作的也有.

但不管屋外熙熙攘攘如何不亦乐乎,屋内的训练从不中断,不会因为今天赢了谁就沾沾自喜,也不会因为偶尔的小脾气断档,按规律作息、训练、比赛,单调、枯燥却更生机勃勃.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天,比赛的日子近了,我心里也随着天气热腾起来比赛我之前在网上也整理过,说是比赛,但没那么正规,反倒是有份古代的江湖气息,选手们都自称xx路梅原,xx街道Tokido,刚开始的比赛只是S城有,赛出的结果都是世嘉路第一,正阳区第一之类的,颇有种华山论剑,江湖义士共聚一堂的感觉.

这次比赛规模很大,第一轮赛程相当于S城的海选,第二轮就是全国各地海选过来的强者,最后选出最强的几个人去日本打比赛,加上一哥早早就开始了宣传,热闹场面想想都让人激动,漫长的等待也觉得充实起来.

但是,眼看着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机室看起来却没什么准备,我实在憋不住,在比赛前一天的大清早,我问一哥:"我们不准备准备吗"一哥却也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准备什么""不是要比赛了吗,我们不用摆弄摆弄,挂挂横幅""噢,暂时一切从简吧,这个……这个怪我,我没谈妥.
""其实刚开始谈了几家赞助商的,他们不差钱.
"一哥低头抽了根烟,"但我是和他们聊不来,什么人啊一群群的,表面牛哄哄的,一听是街机的事情就嫌弃,我是不愿意热脸贴他冷屁股.
""你念书念得多,懂得也多,你说哪有行业出来就是成熟的,说昆曲雅,一百年前照样被人当成下九流,传统体育是健康,往前推五十年有几个人重视电影、绘画、流行歌不都是这几十年才发展起来的事情,到街机这儿,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跟着感叹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外边突然又阴了起来,看样子是又要下雨,我不禁烦躁起来,对比赛的期望忽然没有那么高了,觉得可能就是前几次约战的高配版吧,但最希望的还是明天不要下雨吧,雨一下大,来的人不知道还能有几个.

第二天一大早,雨是没下,太阳倒如约而至,大早上就热起来.
我起来洗漱完走到前面,机厅里玩家零零散散,大多是通宵的没醒过来,抱着胳膊躺在椅子上,我把嗡嗡响的空调关掉,一切又安静如常.
选手倒是一个个来得特别早,不过想想也是如约而至罢了.
机室一切照旧,从白天到傍晚,赛程紧紧相连,选手按部就班.

这几天子越有比赛就上场,没比赛的时候就在后面训练,不过还没遇到高手,都赢得很轻松.
第一轮选手参差不齐,比赛质量不高,我每天写写战报的同时,尽量整理出精彩的比赛录像传到网上.
前后过了有一星期,第一轮结束后,比赛告一段落,大家都松了口气缓缓神儿一哥有天拉了一车东西,下车特别高兴,大有种知遇的激动,随后让我帮他装易拉宝,我打开瞧,是S市一家电脑城的广告.
他又和我说决赛找了个好地方,我跟着傻乐,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影城租了个场地效果很好.

在对"影院大擂台"的盼望中,第二轮比赛也结束了,让人开心的是,参赛的朋友实力明显高了一截,真是把人看醉了.
但是我再一次对子越的强有了新的认知:他总是能在绝境中冷静的翻盘,对手实力并不弱,有来有回打得也精彩,每场比赛机室里挤得满满的,观众看得也过瘾,我甚至有种满足感像酒醉或者肉醉,晚上写战报传视频也更有动力了.

决赛那天比赛在下午,影院坐得满满的,我坐的比较靠前,近到选手脸上的汗我都能看清楚.
一哥先上台像是一个主持人一样,把我提前给他写好的词念了一遍,文绉绉的,声音很响,在影院里听,效果很好.
废话一番后比赛开始,裁判和选手上场.

先是季军的争夺赛五局三胜,两个人竞争很激烈,拉满了整个BO5.
接踵而至的是最后一场比赛,也就是子越和对手的冠军争夺战,二人上台握手,对手看着比子越高了一头.
各自坐罢,开始选择角色,进入打斗,对手实力很强,一开始用很奇怪的角色和连招连下了子越两局,子越依然没有慌,静坐在凳子上,鼻子均匀地喘着长气,两眼直盯着屏幕,又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等待总是比面对还痛苦,我坐得难受,索性直起腰离开椅背,用手支着头接着看.
终于,裁判说话,第三局开始了.
双方开始选择角色,子越先选……他居然,选了和对方一样的三个角色!
"他不是没用过这些吗"我呆呆地张着嘴问一哥.
一哥吸了口气:"看吧.
比赛一如前几场一样进行着,熟悉的角色熟悉的连招.
不过……这次是对方在挨打!
把这几个角色的连招回敬到了对方身上.
对方显然没料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三板斧,现在竟劈向了自己,显然慌了阵脚,而子越的连招却越用越熟,败军一泻千里.
紧接着,子越有惊无险地赢下了第四局、第五局.
我在下面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赢得那一刻开心得站起来喊,才发现腿被自己压得麻了.
一顿欢呼之后,人群逐渐静了下来,一哥走上前问子越:"今天那几个角色,平时也没见你用过啊,现学的""昂,我就没买过啊,平时用不着""为啥没买啊""要钱啊!
""……"我在后面听着乐出了声:"一哥,他那游戏的天赋得值多少钱呀,俺也不想努力了.
"回去后第二天,一哥叫来一群人开了一个简短的庆功宴,几个男人一沾酒,一把鼻涕一把泪,有的没的都说出来了.
我和子越见状便不再逗留,打声招呼回了机室.
到了晚上,一哥酒醒了,把机室的人又叫起来,简单交代了几句日本比赛的事情.
比赛正好在国庆,日本那边有钱,会报销一些选手机票,但是其他人就要自费了.
我这个比赛迷听了实在心里痒痒,尤其是国内的比赛已经看得我热血沸腾,对于这种世界级的比赛更是不想错过,就想着要跟着去,而且这两个月在机室也攒了点钱,和家里商量一下应该不是很难.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一过,便和一哥说了出来.
反正我基本自费,到了还能相互照顾,一哥自然乐意.

接下来就没什么事.
马上也要开学了,我离开机室回躺G城老家,我爸把我从机场接回家,在西山日暮中推开小院的门,又重新吃到我妈做的菜,睡了几天自己的床,心满意足,又踏上了返校的航班.
室友还没来,我打开宿舍门,寝室像走的时候一样狼藉,走之前拖了一半的地还在那里放着.
我自己笑了笑,一个人把寝室打扫了一边,第二天睡到中午还不想起来,脑子沌沌的,在床上思前想后,竟然开始规划起学期计划来,学习,锻炼,读书……莫名有了一股踏实和自信,下午跑到图书馆借了十几本书.

但是,只用了一个星期,放虎归山的意气如同泥牛入海.
终于在一个满课的周四,我起不来了,早上的闹钟并没有把我叫醒,整个白天被部门琐事、无意义的社交一点点耗尽,晚上终于有回到寝室,坐在书桌前内心烦躁得不行,像一个要出行的乘客,但是列车晚点迟迟不到.

我又怀念起在机室的日子,在那里好像早上有股冲劲拉着你起床,起床就知道要去做什么,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格斗圈有一个习惯,选手或者老玩家都会在游戏里选择一个人物作为自己的本命角色,然后把这个角色的性能开发到极致,他们会用这个角色去面对各种对局,特别是不利的对局,不会因为版本的调整还有角色的强弱变化去改变,每次看到有人这样赢下比赛,内心就有很高的,超出技术本身的敬意.

我又想起子越来,不知道他吃得好不好,转念一想他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多变化,他也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三、九月的时光伴随着两场凉雨结束,十月的第一天,我从清晨出发,与一哥碰面.
飞机起飞,穿过灰白的云雾,离开了大地的阴霾.
到日本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在D城下机,一哥带着我们说要住他朋友阿伊家里,便披星戴月地,带我们穿大街过小巷,拐弯抹角中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在日本把我卖了.
但是还好他在一家店铺前停住了脚步,从旁边楼梯走到阿伊家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四五的男人,满脸和善,大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满口S城乡音:"都来了哈,进吧进吧.
"屋子很小,装修的很精致,满满当当摆满了东西,我们三个人住在一个十平米的小房间,还算空旷.
子越要打比赛他睡床,我和一哥在地上铺了地铺.
阿伊准备了晚饭,四个人简单吃过,一哥说要去见朋友出去了.
我和子越在客厅也不认生,随便坐着,我观摩着室内的小玩意.
子越拿起书架上的游戏杂志翻着看:"都说这日本人玩游戏也背书,书里写的还真详细.
"我在旁边一边摸着阿伊的吉他一边说"据说日本人打比赛的时候手里都拿的小本子都写得密密麻麻的,要不你现在也记记高中考试都这样,这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我才不记,我自己能打,干嘛学他们,蛮蠢的.
"阿伊从厨房里收拾完走出来,坐下点根烟跟我们闲聊,"子越很厉害的,我经常听一哥夸你的,明天的比赛也不用紧张哈.
""嗯嗯,谢谢,谢谢.
"子越冲着阿伊笑.
阿伊继续说:"这日本人啊,特别尊重强者,到了四强以后每个选手会有一个宣言,到时候你也不用说那些虚头八脑的场面话,直接狠话放出来,他们会尊重你的.
"阿伊一直坐着聊些有的没的,与其说在给我们介绍对手,更像是缓解赛前气氛.
聊了一会儿,阿伊看我好像很喜欢他的吉他:"小伙子会弹吉他吗".
"还行吧,想学,但是不是这块料,手老压不住和弦,嘿嘿.
""我听一哥说您是搞后摇的全国各地四处演的那种这可太酷了吧.
""没那么夸张,也就在这个市附近演过,酷不酷倒是挺苦的.
这个蛮小众的.
"阿伊点了根烟接着说.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们有次在一个Livehouse里开演唱会,当时是去了五个乐队,信心满满的去了,到那之后发现台下坐着的没有台上站着的多.
最后演出结束算账,一个人分了18块钱哈哈哈.
""还有一次在室外,就是那种露天的音乐节,去过吧去的人挺多的,但是晚上突然下了小雨,人倒是没走,都是买票来的,可是设备坏了,我一个人拿话筒说了半小时脱口秀,得亏在国内没少听相声,要不然得尬死.
"说着大伙都乐了.

"后摇,死亡金属啊,这些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地位都很边缘,受众都很窄的,我们现在基本都用爱发电,更别说靠这个吃饭了.
"我听到这,忍不住插了句嘴:"后摇其实我也听过,其实我也不怎么能听惯,您没想过给变一变吗不这么硬核那接受的人不就多了吗"嗨呀,我也就纯把这个当兴趣爱好了.
很多人在坚持这个事正是因为这些音乐有很多独特的地方嘛,它们宣泄情感的方式是和主流的音乐是不同的.
就比如,额……"眉飞色舞的阿伊突然顿住了,随即低头笑了笑.
"哎,人都有个追求,做一件事情如果一味看别人脸色,事情本身意义就不大了.
子越打街机不也这样吗正上学的年龄天天打比赛,到底图个什么心里比我清楚吧.
""嘿嘿不早了,该休息休息吧.
"第二天我们四个人打的来到赛场,不由感叹,这场地是真大,我们站在最下面,把头抬起来看上面黑乎乎的一片,再仔细看发现全是座位,少说也能坐一千人吧,不亏是世界级的比赛.
毕竟是世界级的比赛,每个选手都和子越一样,可能也是某个机室的守卫者,不断地挑战、被挑战,成为他们城市的最强者,再成为他们国家或者地区的最强者.
也只有他们能够站在这个舞台上我这时又想起子越嘴里的"武无第二",不由感叹这个解释确实贴切.

今天的比赛也注定只有一个第一.
这个比赛到了四强以后,每一个选手都会有一段代表自己的赛事宣言.
阿伊作为翻译要陪子越上场,到选手宣言时,子越有些支吾,看了看阿伊,阿伊告诉他:"就说我一定会赢.
"子越转过头,脸色突然一变,眼神也露出了些严肃:额,多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来日本就是来拿冠军的.
""好好好!
牛逼!
"我和一哥在下面没了命的喊.
身后也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
比赛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来的人都是各地的"山大王",都有真本事,极限操作应接不暇,让人叹为观止.
我和一哥在下面除了感叹还是感叹,感叹胜者技术过人,也感叹败者背影落寞.
这里没有弱者,但是聚光灯暗了又亮,总有人要离开舞台,他们或许就差了点心态,差了点经验,或者……差了点运气.

再看到子越上场,心里不仅颤了一下,他再强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能坚持到哪一步呢几场比赛下来,子越还是有惊无险的赢了下来,但很明显没有再国内赢得那么有气势.
比赛从白天打到了晚上,我忽然觉得街机比赛也是运动,不仅要脑力,也需要体力,像长跑,像爬山.
我自己在学校12分钟跑的时候,跑过前面两圈,过了那个极限以后,手脚便不受脑子控制,像石子下山一样往前滚,但这电子竞技却一刻也不敢松懈,脑子要时刻思考着进攻、防守、反杀,稍有不慎就成了别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我有些担心起来子越的体力,这几天没吃好也没睡好……脑子里开始乱哄哄的,用着很多客观的理由安慰自己,或许确实时机未到吧.
但说到底内心还是更希望子越带给我们奇迹.
最后一场了,主持人上台讲话讲了段话,我们听不懂,但大概就是在S城时我写给一哥那种吧.
随后是选手发言,子越拿了话筒,欲言又止,还是轻轻问了句阿伊.
阿伊回他:"就说不管是谁,我都会赢.
"两个人都是用话筒讲的,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可以听到,不过在场大多数日本观众应该都听不懂.

子越把话筒摆正说:"来到决赛很不容易啊,而且对手是日本的全国第一,状态又这么好,这下比赛紧张了……不过我会全力以赴的.
"随后阿伊又把他翻译成日语.
"好!
好!
"我和一哥在下面拼命地鼓着掌.
不过气氛已经变了,零散地听到了些笑声,带有讽刺的哈哈笑.
随后日本选手发言,说的什么我们听不懂,但是说完以后台下喊声震天.
我们也不敢怠慢,大喊子越加油,最后嗓子实在喊哑了,开始静静地看了.
对手是日本本地人,主场作战,精气神格外得好.

双方选完角色,进入游戏.
对方一鼓作气,摧枯拉朽,第一回合输了.
"还行,问题不大"第二回合又输了.
"别急,别急,还有机会.
"子越只剩最后一个角色了,他的本命角色,但是对方还有完整的三个.
我们见过他太多地一串三了,这次或许是真串不动了.
不过这么长时间走下来,信任还是有的,凭着这口气,我们还是想看到反水.
终于,第三局靠着熟练的操作拿下了.
第四局赢得还算轻松.
第五局开始,彷佛又回到了前两局,对方也不藏着掖着了,毕竟再不展现就没机会了,子越的角色有点难招架的住对方的攻势,看着血条慢慢的变空,我脑子里也乱哄哄的,许多场景如走马灯一样.
或许下年来的时候就能适应这儿的食物了,下年一定要住个更大的房间好好休息,也确实他还小,以后机会还多……一瞬间很多感受涌上心头,里面有些很古的东西,大抵像古代将士落败时的不舍、无奈、凄凉.

不光是我,凡是我我听得到的,听得懂的:普通话、粤语、台湾腔……都在说这把没了,他要输了.
真的要输了吗画面一转,是DOUBILEKILL!
"平,平局吗""啊,没有输,是双杀平局,还有机会!
"画面随即跳转到回合开始,按照规则双方加赛一个角色,这次,子越并没有丝毫拖沓,一顿连招如行云流水,像梦一样很快K.
O.
掉了对方.
"一串三""一串四,是一串四!
街机史上的第一个一串四!
""他赢了!
"子越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用力甩了下他精细的胳膊,走到舞台中间和对方握手.
我和一哥在台下互相看着对方,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两个人互相锤了下对方的背.
想说些什么,话却都堵到了嗓子眼,等到出了口,就成了一遍又一遍的"牛逼!
牛逼!
",撕心裂肺,欲罢不能.
之后颁过奖,一哥又请我们喝酒,几个人激动得不行,我虽然没喝过但是也不想扫兴,还没吃菜就自灌两杯,脑子当时就晕了,再清醒时已是天光大亮,朝霞满天.
在日本逗留了几天后,一行人辞别阿伊又回到S城.
子越他们重新回到机室,我独自一人来到学校,走在路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不断重复着在日本的几个片段,又黑又大的比赛场馆,场馆中间聚光灯打满的舞台,耳边还有子越和阿伊的对话,日本观众哈哈的笑.
真过瘾哈哈,内心有方向,打游戏都能打出名堂,那我自己是不是也要坚持着,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好呢我自己也笑了起来,将门推开,走进了寝室.

糟熘鱼片浙江师范大学何仁武(一)八零年秋分前一天日暮,王士襄骑着自行车从内务府胡同出发.
行了两刻钟到珠市口西大街培英胡同.
落车,把自行车靠在石狮子边.
双手抖了抖灰,去了去尘,推开了丰泽园的后门.
后门早有人在候着他,丰泽园的老掌勺,"懋鱼"王复.
王复见王士襄到了,赶忙趋上前去.
"您老来啦.
"他不无开心地说道.
"对不住,您久等了.
"王士襄略带愧色,"这街上赶着施工的人呐,多!
尘气,重!
把我这个给熏得.
道都迷了.
"王复听完笑道,"这可不比咱老北京.
现在是新北京了.
""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新不动咯.
新北京人怕也不会像咱哥俩这色儿的,为吃条鱼来来回回半个时辰.
这年头啊,求快.
"王复笑了.
"我只是个掌勺的,不懂那么多弯弯绕.
您里边请.
"丰泽园后园不大,却清爽:少了油烟气,多了北京四合院少见的芭蕉.
两人从后门入,沿着卵石径行进一处厅.
厅不大,紧靠着后园,看得见芭蕉.
行至卵石径尽头,两步青石阶上就是小厅.
厅上明式黄花木桌椅一套正当中摆着,上头一壶两盏.
两人坐定,前后两面靠墙的地方挂着花鸟文人画,不靠墙的地方一边是朱漆木门,一边是靠着小园的四根画栋.
"想这套明式黄花木桌椅还是您老哥在文革时期替咱丰泽园保下来的.
""陈年旧事.
不提也罢.
""只是,这杯花雕酒,您可不能不喝.
"王复说道,"算是丰泽园迟来谢您的.
""您客气了.
"王士襄拿起盏一饮而尽.
"您坐.
我去给您取鱼去.
"说着王复捏着布鞋的足音,轻开朱漆门出了.
留下王士襄看着那瓶花雕出神.
王士襄想,自己是有多少年没喝过这花雕了.
方才一杯下肚,入喉时的感触和路上被尘土迷了眼的感觉,倒是如何也联系不上.
这老北京的花雕,怕也是越吃越少了.
(二)不一会,王复一手端着一盘鱼一手推进门来.
糟熘鱼片.
王士襄一眼瞧出这菜.
随即想想日子,农历八月廿一天津的鲮鱼是该肥了.
"斤半的鲮鱼,今儿个刚从天津送来.
您老哥常点的.
""老弟有心了,还惦记着我喜欢吃糟熘鱼片.
""那哪能忘.
您老哥打民国起就好这口.
"王复像是在回忆,"那会儿还是大学生吧.
""是还在燕京大学读书.
""我吧,那时候还是师傅的小学徒,就经常在师傅边上看着学.
师傅做完了,也常让我把菜端上去.
您啊,是老客里让我印象最深的.
""大概是戴个眼镜儿"王复听到笑了,拿起壶.
"来,我再敬您一杯.
"王士襄抓住王复举起酒杯的手,按了下去.
"不急,咱先吃鱼.
"这是一盘上好的糟熘鱼片王复端着它推开门时,王士襄就知道了.
鱼片成色非天津的近海鲮鱼莫属.
份量非立秋后立冬前刚满斤半的鲮鱼不至.
鱼片上盖的自作的糟,是王复独门的手艺.
油光渗在去骨去刺鱼片的一半正好,鱼片入口一定脆.
"您还是这么讲究啊.
"王士襄略有佩服.
"早不讲究了.
这都啥年头了.
连丰泽园这名号,都差点没了.
谁还敢提讲究.
""那你这是"王士襄不解.
"讲究菜配讲究人儿.
这菜啊,是专门为您备的.
"王士襄听了忽然心里渗出点酸,赶忙举杯向王复敬酒.
杯盏交错间,他忽然忆起自己还在燕大读书时,拿了奖学金也就爱在丰泽园点一盘糟熘鱼片,一壶花雕.
王复有时得空,王士襄便也招呼他来陪自己喝两盅.
只是,这一晃,民国作古.
燕大五五年被拆得七零八落.
文革十年.
现今国家建设终于开始有点起色,自己也继续在故宫博物院研究文物.
只是,但单这一口花雕、一盘鱼、一个酒友,可是盼了有多十年啊.

"这些年不易啊.
""谁说不是呢.
我嘛,本就厨子一个,大字识不多.
您可不一样,您是文化人.
那帮小毛孩子,就这样欺负您这文化人,真给我气得.
""戴高帽那天多亏了您,这杯,我敬您.
""使不得使不得.
"王复赶紧从椅子上站起,猫了腰,恭敬地把酒杯碰上去.
清脆的一声碰撞,在这人迹罕至的后园显得格外清晰.
回声在墙壁间来回,花雕的香气漫散.
酉时将近,天竟下起丝丝细雨.
二人酒过三巡,菜也吃得略略见底.
(三)"您瞧见没.
那株芭蕉.
""瞅着呢.
你别说,我还纳闷呢.
你是怎么把这老家伙保住的.
""这呀,得从它的来历说起了.
这株芭蕉是我师傅当年从苏州进京学手艺时栽下的.
那会儿还是前清,溥仪还住在紫禁城里.
""那又怎的.
"王士襄对王复突然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问您,您觉得它,还翠么.
""翠.
这芭蕉怕是北京城四合院儿里少有的物件.
""师傅临了,把它托付给了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株芭蕉照顾好.
我这辈子,媳妇让日本人给杀了,儿子死在五九年,就连这丰泽园,没老哥你支应着,我一个人那对付得了那么多红卫兵.
别的都没做好,别的都毁了,就这株芭蕉,我按着师傅的遗愿给它照顾好了.
等我哪天下去,见到他老人家,我也可以拍拍胸脯说师傅您瞧见没,甭管它前清亡没亡,民国去没去,文革闹十年还是二十年,这株芭蕉,我给您照料好了.
它还是这么翠.
就算丰泽园改了两遍名字它还是这么翠.
"王复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大通.
王士襄看得出来他喝多了.
他看着那芭蕉,细雨打在蕉叶上,一滴滴水珠汇聚到叶尖滴下来,一遍遍地似乎没有尽头地重复着这样的来回.
他想起了,他的那些明清家具,他从日本人手里追回故宫的几千件文物.
想着想着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丰泽园又重现了往日光景.
他带着他那两本破书,从后门进,王复早备好酒备好鱼,等着他来现做给他吃.

回过神来,他不住地眨了眨眼,突然发现这芭蕉,其实比他想得还要翠.
带走玉佛的男人杭州师范大学章雨恬(一)男人从商厦里出来时,面色泛青.
他被火星淬出焦点的白色汗衫上沾染满了粉灰,焦黄与灰白的颜色相互杂糅、泥泞不堪,像是被蛆虫腐蚀过后的肌理.
裤子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裤脚一只高一只低,上面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破洞,而那巨大的窟窿下面则隐藏着他黝黑、紧绷的皮肤.

男人尽量表现得和其他逃生者一样,装出一副绝处逢生大难不死的神态,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巧妙躲避着媒体递来的话筒,穿越过重重人海,七拐八拐地没入一条偏僻的弄巷.
确定身后没有人了,男人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自己的口袋,感受到口袋里那温凉如水的润泽光滑,男人久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还在……再次摊开手后,男人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尊小小的玉佛.
(二)一个小时前,男人和所有普通的顾客一样踏入商厦.
但一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男人就暗自后悔,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来,等他完完全全清醒时,他已经站在了商厦的入口.
就当是来饭后散步吧,男人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男人是在重重展柜中发现了那尊玉佛.
那尊玉佛被摆在一个边角,但从男人的角度看去,那恰恰是最正中的位置.
男人定了定神,走进了那家叫作"佛缘"的店铺.
店面装修得雅致,几盏笼着薄纱的栀黄吊灯挂得恰到好处,店铺中摆放着的几个檀木制成的佛龛散发着淡淡檀香,内敛低调的装潢让男人感到赏心悦目,若真是要挑一些毛病的话,男人觉得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位销售员了.

销售员是一个厚唇的中年妇女,画的妆带有印度风格,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紧绷绷的制服显得她身材异常臃肿.
销售员冷淡地扫了男人一样,并没有热情地向男人介绍店铺中的商品,大概也已看出男人是个只看不买的主儿.

男人并不介意她的冷漠,直直地走到摆放着玉佛的展柜前,近距离地观察着那尊佛.
那应该是尊观音像,碧绿色的观音眉眼细细长长,双眸雕刻得神形兼备,慈眉善目的样子似是在对他微笑.
展柜灯舒缓地照在菩萨的身上,将菩萨手中的拂尘和净瓶杨柳照得晶莹剔透,男人突然觉得心里腾升出一种莫名的暖意,正循着血液流淌在了他单薄的身体里,顿时他的全身上下都被这种暖洋洋的感觉环裹,莫非这就是佛光普照男人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能把那尊佛……就是那个……观音像拿下来看看吗"话一出口,男人发现自己有些结巴.
销售员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对视之时,男人发现她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异,而后男人发现她的目光着陆到一张小小的标牌上——"$80000",男人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
销售员慢吞吞地摸出一把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钥匙,慢吞吞地将将玻璃展柜打开,慢吞吞地探着肥胖的手指在兔绒毛毡上摸索玉佛的位置,终于——那尊玉佛被夹在了销售员的手指间.
男人刚想伸手接过,销售员的手却灵巧地向后转动了一下,玉佛被直接放到了玻璃展台上.

"看吧.
"玉佛接触到展台的刹那发出了"咣当"的声响,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男人惊觉菩萨的眉眼出现了些许变化,那细细长长的眉毛耷拉成了一个忸怩的"八"字,定睛再一看,菩萨又恢复成了慈眉善目的样子.

恐怖的警报声就是在这时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男人和销售员之间微妙的气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焦味,迅速蔓延的火势将商厦染成一片赤色的汪洋,方才从容有序的顾客们像沙丁鱼一样往商场出口奋力涌去,过道里散落的高跟鞋像是一只只折断桅杆的小船.
销售员连滚带爬地朝出口跑去,一个滚圆的屁股顷刻间消失在了男人的视线里,玻璃展柜摇晃间玉佛滑落了下来,男人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

下一刻,他也回过神来朝出口跑去.
(三)回到出租屋的男人像是一个莽撞的醉汉,他行走不稳,跌跌撞撞,心脏却跳动得异常剧烈,好似生生要从胸腔里蹦出.
男人又将那尊玉佛拿出来,反复地端详、打量,用他那长满茧子的指肚轻轻地摩挲着玉面,他阖上双眼,努力地感受着指尖传递过来冰冰凉凉的凹凸感,这些连绵的凹凸感像是一串错落有致的乐音,踉踉跄跄间在男人的脑海里奏响了一曲梵歌.
男人将触碰的动作持续了很久,期间他觉得自己被潮水般的梵歌一圈圈地包围,随之汹涌而来的是潮水般的记忆.
再次睁眼,男人蓦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无法相信他"偷"了一尊玉佛的事实,或许这并不算"偷",只是暂时性地将玉佛拯救于火海中并保管起来罢了,也许明天早上他将玉佛交给警员后,还能够得到一笔不菲的类似拾金不昧的奖励.
但是男人却有些不愿了,玉佛被放到展柜上"咣当"的声响又回荡在了他的耳畔,他紧紧抿住下唇,似是在沉思.

怎么办呢男人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琼南商厦,下面立刻就有了关于火灾报道的新闻——"琼南商厦发生大型火灾,疑因电焊引发……财物损失共计……"这算是躲过去了比起那些价值连城的钻石珠宝,这尊玉佛也许根本不值一提,男人重重地合上电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大红鹰".
男人已经失业两年,这两年里他鲜少回家,当初刻意租下这间离家很远的出租屋,也是想消减自己回家的念头.
男人的记忆中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一直是母亲把他拉扯到大.
在小镇里读书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彻底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物质上的差距,母亲为了让他好好学习,总是尽自己所能给予他最优越的生活.
他也能在节假日去看一场花花电影,也能去一些中档餐厅里消费一顿晚餐,也能够在生日时收到一双球鞋……高中毕业以后,他勉强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学,但是到了大学里,面对五光十色的活动,面对缤纷缭乱的社团,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畏惧,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不会,他与生活间生活开始陌生渺远起来.
他曾做过努力,但别人不屑的目光浇灭了他心中仅存的热情.
渐渐地,他将自己活成一只贝壳,终日瑟缩在他小小的躯壳里细数着破碎的青春岁月,慢慢隔断着与周围一切的联系,生长成一个木讷寡言的习惯低头的男人.

毕业以后的生活更是糟蹋得一塌糊涂,他发现自己居然连工作都找不到.
刚开始也是回家呆了一阵子,母亲总是宽慰他,他自己也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开脱,但他内心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后来这种不安感变成了现实.
他发现不管如何,他所有的简历都会被退回,他开始焦虑,彷徨,愤怒,失望.
他躲避各种各样的同学聚会,敷衍熟人们关于情感生活的追问,在那个时候,他学会了抽烟,喝酒.
在烟雾缭绕中,在酒精麻痹中,过着一种浑浑噩噩,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被称之为什么呢懦夫、孱头、败类、怂包、软蛋男人掸了掸手中夹着的香烟,立刻就有一小许烟灰被抖落下来,带着零星的火光簇簇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阳台外是一大片茂密生长的梧桐,男人有些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梧桐树,梧桐树理应被栽培在风景良好的小区,出现在贫穷的望家巷总让他觉得意外,人有高低之分,树也应当有贱贵之别,也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等级"观念已在男人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难道这里原来也是个不错的地段男人摸着下巴思忖,不过不管如何,现在看来这里已经非常落魄了,到处都是吱吱呀呀摆放得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破旧的雨棚和斑斑驳驳的铁栏,还有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楼上女人倒下来的洗发水.

梧桐,那么多的梧桐,真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倒影.
深秋的冷风带着浓重的肃杀之意将大片大片的梧桐叶吹落,扬起,吹落.
男人的心里忽然贯穿了某种凉意,让他觉得手脚冰冷,他酝酿的所有情绪也被这股凉意冻住了,凝成了一枚冰棱,堪堪卡在了他的喉管里.
这种熟悉的感觉也许名为"孤独",但男人早已分辨不出,他只是觉得心好像酸成了一滩被人狠狠践踏过的软泥,而枯竭的泪腺里仿佛产生了某种雾态的物质.
也许是平常与人交流太少,应该交个女朋友了,但是像他这样一事无成的人又有谁会喜欢呢男人嘲讽地想着,将烟头掐灭.

还是回去看看母亲吧.
他记得母亲信佛,每次他回家时都会闻到烧香的气味,他想劝说母亲不要在家里点香,却遭来母亲的呵责.
不如就将那尊玉佛送给母亲——他还没有给母亲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那尊晶莹剔透的玉佛,母亲应该会喜欢的.

男人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将玉佛小心翼翼的放入.
男人弯了弯嘴角,走出了出租屋.
(四)男人见到母亲后已经接近傍晚了,刚好碰上母亲和一帮邻居从外面回来,杨婶最先看到他,大老远的就扯开了嗓子冲他喊道:"后生儿(温州方言,意为小伙子),今天看你妈来嘞"瞬间,他觉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注视过,竟有些恍惚,他顿了顿,生怯地喊了声:"妈.
"母亲"嗯"了声,似乎有些不悦他刚才不自然的表情.
邻居们迅速将他包围起来,目光像吸盘似的牢牢吸住他,眼神中有关切,好奇,也有不屑.
"后生儿,有没有谈朋友了""还没.
""姨帮你介绍几个媛子儿(温州方言,意为姑娘),个个都漂亮.
""……"大婶们将他的沉默理解为默许,又开始狂轰乱炸争先恐后地报出各种姑娘的信息.
他连说了几句"不用"后狼狈地逃离出大婶的包围圈里,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走进家门,他似乎听到有个女人在刻薄地讥笑他:"后生儿脾气大着嘞,介绍媛子儿给他还不要,真当自己是块宝哩"男人索性将门反锁了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屏蔽掉门外女人的笑声.
母亲进屋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背对着他站在厨房里烧菜,浓重的油烟味儿刺着他的鼻头发痒,他在客厅里绕了绕,回到了自己从前的房间,坐在他曾经躺过的床上,被褥已经被母亲收起来,他只好将头深深地埋入枕头之间,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寸属于他年少时期的空气.

走出房门后他又坐到客厅里,电视机上盖着一层鹅黄色的软布,上面是一片大大小小的佛像,还有紫檀木珠串,铜盘香炉,甚至还有一把拂尘.
他愣愣地看着这些佛具,不知该如何感想.
各路神佛聚集在一起,小小的客厅俨然变成一个庄严的佛堂,所有的菩萨都慈眉善目地对着他微笑,像是由一尊佛像分裂出的大大小小的分身,他使劲眯了眯眼,又觉得所有的佛像变成了一个佛像,变成了那尊小小的,碧绿的,晶莹剔透的玉佛.

口袋里的玉佛似乎也产生了某种感应,竟变得有些发烫.
男人觉得自己好像长出了两颗心脏,两颗同样鲜活,同样有力,都以同样的频率剧烈地跳动着,颤抖着,一颗装在胸腔里,一颗揣在衣兜里.
如果此时他将玉佛摆在众多菩萨之中,母亲应该很难发现它吧男人恶作剧似的将玉佛摆上去,想让那尊玉佛融入到众多的佛像中,可是玉佛被摆上去的效果却让男人失望,那抹碧绿实在是太过扎眼.
心一横,男人小心伸出两根手指抽出玉佛,重新放回口袋里.

和母亲短暂的寒暄后,男人帮母亲将碗筷摆好,他试图要和母亲聊起那尊玉佛,但母亲似乎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工作,他的女朋友才是母亲关注的重点.
饭菜的热气接触到了母亲的金丝眼镜片,瞬间就形成了两团白雾,他看着母亲不得不反复调整眼镜的位置,露出了原本隐匿在镜片后面的小小的、略微浑浊的眼球,这样的场景让他莫名感觉到有些新鲜.

"阿仔,你这次回来是不是钞票不够用了"母亲突然的发问让男人没来由的愣了愣,他看着母亲的表情,有点谨慎,又有点忧虑.
男人忽的笑了,母亲的样子让他回想起以前他放学回家后母亲总会"不经意"地问:"阿仔,别的小孩有没有问你爸爸的事情啊",那时母亲的模样与现在有着说不出的相似感.

"够用的.
"男人回答,末了又添了句:"就是来看看妈,等下就走了.
"母亲"嗯"了一下,往男人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男人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寥寥无味,红烧肉的咸味中仿佛隐藏着一种发腻的腥甜,他觉得喉咙里似有一簇火星正在燃烧.
和母亲告别以后,男人又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旧式铁门关后发出沉闷的声响,淡淡的回音在楼道里盘旋.
楼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好像不经意的呼吸声都可以随意主宰它们的运作,男人口袋里的那尊佛仍然包裹在小小的红盒里,完好无损地躺着.

该怎么办呢男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五)四周都是漆黑,漆黑的弄巷,漆黑的路灯,漆黑的月亮,男人觉得自己找不到来时的路.
光晕在这时显得微不足道,没有星星的夜晚是一勺隔夜的黑咖啡.
深秋季夜晚浓厚的湿意包裹着男人脖颈,男人好像为他罩上了一层雾的微博.
男人停步在路口,似乎是在思索要往哪边走,他突然想到母亲之前有嘱咐过这条路被重修过,往城北的话应该右……左拐,男人实在是记不清了,他在道路的两侧反复打转,左边是一排排小小的窗户,像是一个个金黄的蜂巢,右边则全部留给了阴影.

男人本能地向左走去,走了几步后又顿住脚步,再而回头,转身,行走.
小巷里并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没走多久,男人就听到一片喧哗.
鲜艳的霓虹灯,明亮的小摊,穿着花色彩裙戴着伪劣金饰的叫卖女人,背着挎包讨价还价的男人,卖什么呢烤羊肉串乳鹅的也有,卖女人香水的也有,卖香烟假酒的也有,卖那种给小孩子玩玩的木剑纸牌的也有.

男人在一块破烂不堪的路标前停下,上面是四个金黄色的大字——"南塘夜市".
男人攥紧了手中的盒子,想要快速穿过人流,却在角落里看到一个摆满佛具的小摊.
男人随手在木鱼上扣了两下,突然听到有人说道:"后生儿,那个动不得的.
"男人回头看到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老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
"后生儿,你来买东西的还是来卖东西的""这里还能卖东西""拿出来看看吧.
"男人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盒子,橘黄色灯光下的玉佛全身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光轮,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
老人接过玉佛在灯下左看右看,又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双浑浊的眼从镜片中透过来,目光中带着些许讶异.

"后生儿,这是宝哩,不能拿来卖的.
"老人将玉佛放下,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理会男人.
(六)穿过夜市后,男人觉得风一下子就凉了下来,街道慢慢的安静下来,房屋,树木,井盖,电线杆,出租车……所有的一切在男人眼里慢慢沉淀成一种颜色.
"噔"男人低头,是一颗扣子,和其他的扣子不一样,这是一颗木质扣子,是谁替自己缝上去的呢母亲,还是那个在一起一个月的女友男人思索着,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想到前女友,男人紧抿的双唇裂开了一条小缝.
女友和他一样也是南方人,长得却不秀美,小眼睛,塌鼻子,嘴唇片儿薄的像是用纸糊上去似的,身材也一般,只能依稀瞧出一个前凸后翘的轮廓.
但是在男人心里,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形象,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死心眼的男人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想的.

即使发生过那么多争吵(男人总是沉默着,任由女友一个人哭闹发泄),他到现在也从未埋怨过她.
可她呢只是留给了他一张模糊的字条,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淡出了男人的生活.
从始至终,男人都是认为真正拴住两个人的是情,但女友却觉得能够栓得住两个人的只有钱.

那几天,男人过得黑白颠倒,阳台上到处都是被踩到变形的烟头.
过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失恋期,男人轻轻捻起散落在地上的长发,扫去丢弃在床底的卫生纸,修剪好那株见证着她们爱情始末的月季花……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男人也抹去了女友在她心里的影子.

就仿佛,她未曾来过.
可是在每一个值得痛哭的长夜,他都会惊觉,那个不听话的影子又会跑出来,折磨着他的神经.
男人只能感慨他已经败给了那个影子,他开始觉得影子从未远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扎得更深,快要钻到他的骨血里,灵魂里,如影随形,不曾消散.

毕竟,是男人二十几年人生中唯一一次的恋爱啊.
夜风从前襟刺入,在皮肤上划过,有些疼痛的感觉.
男人用手摸索着,觉得那应该是一个个细小的伤,但男人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巨大的伤口.
(七)月暖如梵音,钟声从远处飘荡过来,荡起一圈又一圈夜风的涟漪.
男人再次停住脚步,他想起这附近好像有一个寺庙,叫什么来着,缘叶寺男人走进寺庙,想象着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佛堂里面,双手合一,跪拜,站起.
口袋里的玉佛好像突然变得很沉,他将玉佛放在月光下仔细观摩,细看之下,他觉得玉佛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变化.
"三十二化身,诸相皆一人.
"男人从佛堂中走出,消失在夜色里.
树影斑驳,梵音低唱,佛堂里端坐着的,是一尊碧绿的,晶莹剔透的玉佛.
被偷走的二十年绍兴文理学院谢健健美佳"最近,手头又有点紧了,怎么样,给我点钱吧"我身上的男人露出熟悉的笑,照旧说着他每次来我这里过夜会说的话.
因为要取悦我的缘故,他将脸埋在我的小腹处,试图使我悸动起来.
"嗯,这几天身体不舒服,等过几天身体好了就出去上班.
那时候就给你钱.
"我懒得去反驳他说的话,也不想去违背他.
不论是出于从前他救过我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后来又拉我下地狱的缘故,我除了这具身体,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东西了.
我必须要报答我的救命恩人,必须去报复我的仇人,这都需要我在地狱里也要活着,对吧"美佳,我们还年轻,该趁着年轻的时候多赚些钱,享受人生才是.
"说着,他身体上的某一处又挺立起来,直直的插进了我的身体,对我发起冲击.
"哥哥,不要这样,太舒服了.
"我看见他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随后便整个人瘫软在我身上.
事实上,最近对于他的爱抚,我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
"就好像身体里面钻进了一条小虫子,但很快就被液体淹死.
"对他的回应,是基于"习惯",习惯使这个男人开心,取悦好了他,便完成了每天的任务一般.
我并不爱这个男人,但也称不上恨他.
除了出卖身体,我并没有什么可以谋生的技能.
这样说起来,我和他不过是系在一条绳子上的人,若是有人想解开,或许我们会反抗一阵,但因为系的不牢靠的原因,最终也无能为力.

我们所居住的,是本国最为贫穷的贫民区,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它为"郊区",我只觉得这就是贫民区.
每天乞讨回来的乞丐,顺了人家东西的小孩子.
因为生了看不起的病只能在家里等待死亡的人,每天晚上发出烦人的叫声,不知道他哪天晚上死去.
但这里更多的是像我这种身份职业的女人.
有一些刚入门的,还抱着幻想,期望做上几年便收手回家,嫁给自己两小无猜的初恋男友.
但往往越在这儿打滚,身上的印迹留的越深,钱也攒不下来,一年熬一年而已.
也有一些是做了十几年的姐姐阿姨们,她们对生活生命已经彻底丧失了希望.
靠着昔日一夜风流留下来的人脉资源维系生活,其实她们往往有固定的情人,不嫌弃她们身份的,只想在家以外有个去处的中年男人.
至于像我这种,二十八岁的年纪,不上不下,想收手没有存款,想继续靠出卖色相来维持生活,却觉得力不从心,身体总是不好.
不知道前方的路该怎么走,身边还跟着一条狂吠的恶狗,逼人往前跑.
在这种地方,朋友的来访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当这个男人不死心,继续诱惑我早些去上班的时候,那突然响起来的敲门声就使我十分诧异了.
不过我也怀了解脱的心情,套上一件上衣便下床.
我没有想过,门的后面,是一条通往光明未来的路.
佳慧"佳慧小姐,这是您前次在我们医院检查的结果,我们不无遗憾的通知您,已经晚期了.
""这应该是报应吧"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表面上却还不死心的问医生,"这是真的吗已经,没有办法了吗"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魔都的空气又在侵蚀我的脑子.
这常使我感到胸闷气短,却没有想过是那种东西潜伏着的结果:它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壮大,咬死我的健康的细胞,终于在一个晴和的,毫无人气的豪宅内喝下午茶的午后,使我晕倒在地板上.

摔倒在地板的时候,我只感觉到羊毛毯的软和,那么舒适,像是我这二十年所过的生活.
现在,我需要处理好一些事情,这些想法一时之间全部涌上来,使我不知道先去做哪一件.
但另一边还在不断的反问自己,"报应来的这么快吗我才只享用了二十年的,舒适的生活.
"我又想起曾经我所做过的恶事,曾经对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的那个人,我需要把一切都处理好,才能去找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电话给正华,他是我的未婚夫,在我养父母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为我定下的婚事.
我也十分爱他,长得有高大,给人安全感,再加上显赫的家世.
但我总是拒绝他的最后的请求,这常使他怀疑自身的魅力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男人总是这样的吧:觉得性是爱情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对我而言,如果不是有过那段令人战栗的回忆,或许也能像个正常的年轻女生一样为了爱情献出自己.
但一直以来我都在敷衍他,说等到结婚的那一天.
因为我觉得,性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充斥着痛苦与暴力,还有,哭泣声.

但现在,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正华,晚上来我家一趟可以吗"奢华的水晶灯,给他开门时迎面而来的红色玫瑰,放满水的浴缸,这一直是我小时候期望过上并且这二十年一直在过的生活.
为了得到这一切,"一切都可以去做,一切都可以被抛弃,甚至,一切拦路的东西都要被推开.
"妈妈,不是我的养母,而是我的生母,在我和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
我只记得她临走前几天反复在和我们说的这些话,但她离家出走以后,我们便被送到福利院了.
"佳慧,你想好了吗真的可以吗"男人真是虚伪的东西啊,明明心里很想要,脸上还要表现出爱女性的尊重.
可是我还是爱这个男人,"正华,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呀.
"我在心里默默说了这一句,将身上的内衣物也褪了下来,"来吧.
"混乱的世界,头顶的水晶灯开始摇晃,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切都使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些夜晚,我忽然又对性厌恶起来,在他动的正欢的时候开始违抗起他来.
问他,"现在你满意了吗"人家第一次以后,性爱便如同家常便饭了,我却总是拒绝他的求爱,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克服心里的障碍啊.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这二十年的经历全部写在备忘录上,预备自己死去后谁来看我还不知道.
但我总想记录下什么,即便人死后一点痕迹也不留下,但总会有某些意外的用处.
还有许多隐秘的,无法说出的事情,等到我全部处理好之后,我走向了那个人的住处.
我早已想到,门的后面,是一条通往黑暗过去的路.
夏和"老伙计,该起床了,这次的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夏和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天花板上驱逐不散的伽椰子:黑色的,人形的东西,在某种光泽的体表下肆意扭曲着身体.
"是你吧,过了几年等风声过去再回来的东西.
躲在黑暗里面,不敢现身的怪物.
享受着被害人临死前盯着你的眼神,再将她们的手指一根根割下来.
黑色的胶带从嘴巴开始封闭,最后才缠绕上她们的眼睛.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呢.
"已经有几年没有踏入警局了,地址倒是没有改变,只是眼前的设施明显是更新过几代了,比如,眼前的这个小孩子.
"喂,这里是警察局,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来的.
"或许是看夏和旁若无人的径直进来的样子,小孩子发了怒,挡在了夏和的前面.
"普通人要对警局抱有敬意,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夏和也很无奈,接到曾经顶头上司的电话后,套了件衣服便过来了,连证件都还锁在柜子里.
连同过往的一切,不甘心被埋没的那些东西,都被锁住了.

"这是夏和,五年前曾任特案组组长,现在重新归队.
"跟着局长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还在回想那个小男生瞬间变苍白的脸,不是因为敬畏,而是这样吧.
夏和想,"五年前的特案组组长那个追捕变态杀人凶手的,变态"不过现在还有对警察这个职业如此自豪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不能追捕到凶手的执法者,死者的尸体被愤怒的亲人火化,拖了再拖的结案期.
真是可耻的过往啊,不过你又忍不住了吗隔了五年,又出来享受犯罪,肢解人体,与警察猫捉老鼠的快感.
不过这次,我不会在放过你了.
"五年都没有人踏足的办公室,也没有积满灰尘.
"自从五年前你负气出走以后,这里就一直给你留着.
要不是这次的与五年前如出一辙的案子,恐怕你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吧""现在不是怀旧的时候,受害人的尸体现在在哪里先去看看吧.
"法医解剖室的温度永远这么低,或许是出于保存尸体的考虑,不过低温使人更清醒,夏和以前很喜欢待在这里,与尸体进行"对话".
不过他并没有那么专业的能力,还是需要人来帮助他的.
"话说,这不是夏组长吗好久不见了,五年了吧你别看尸体了嘛,都还密封着呢,不如看看我这个活人吧"过了五年,时间的流逝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不过也有可能是职业的缘故:法医总是善于保养自己的身体,因为见过太多或衰败或残破的尸体,"人总是会从某些东西中吸取教训了吧"这样想着,夏和告诉女人:"开始吧.
"女法医的剪刀往尸体的头上伸去,开始破坏这个堪称完美的艺术品——胶带尸体.
"凶手最后停手的地方就是死者的眼睛,他应该是在享受这个过程,期间一直看着死者因为失血和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死者的死因现在还没法确定.
有可能是因为十指都被割断以后流血过多而死,不过也有可能是被胶带封住口鼻导致窒息死亡.
这个要等详细的尸检报告出来才能确定了.
不过恭喜你了,夏和组长,这个我五年前解剖的那具尸体几乎一模一样,应该是他吧.
"有一句话女法医也没有说出来,"那个躲在黑暗中不敢现身的怪物,终于又出现了.
"夏和没有回应,而是在看手里的案件记录:死者名叫美佳,是城外贫民区里居住的一名小姐.
被害人被房东发现死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不过房东只是立刻报了警,我们根据现场的血液采集和出租屋的租住对象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与死者同居的男人名叫怀仁,现在下落不明,两人似乎是兄妹关系.

夏和马上皱起了眉头,"现在的警察队伍都是吃白饭的吗这种含糊不清的案件记录是谁做的"该死,在剪刀剪开死者眼睛上的胶带的一瞬,夏和一向坚定的心竟然有了一些悸动,只好将怒气发泄到这份垃圾上.
感情这种东西早就不应该被允许存在在自己的心里,即使看见被凌虐致死的尸体,也不能有心绪的波动.
恶果就是会将案件冲动定性,比如,"为什么就会认为是他做的呢"夏和这样问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

"案发地点,死亡原因,失踪的哥哥.
既然这样,那走吧,去案发地点看看,顺便让人重新给我做一份案件记录.
就那个吧,刚刚在路上拦着我的那个新人.
"夏和不知道,门的后面,是否躲藏着那个黑暗中的怪物.
门紧闭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芝麻,芝麻开门!
"在四十大盗喊出密令后,门后有如山的金银财宝在闪耀;路西法轻轻拂过纯银的大门,带领众人隐入光影中;撒旦在心灰意冷之人背后现身,引诱他推开自私,冷漠,憎恨的冥界之门.

眼前这扇很普通的木门后面,是不是就是一切问题的终点夏和打开了门,慢慢的走了进去.
血腥味.
即使被警方处理过的房间,仍然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夏和看着手上的照片:黑色的人形物体躺在客厅,暗红色的血从胶带里渗透出来,手掌处明显比常人短上一截.
想到这里,夏和有些不明白,手指去哪里了按照他原先的预想,如果是那个怪物的话,应该会沿着自己从前作案的轨迹,把手指遗留在作案现场各处,让警察大费周章的去寻找才是.
但到目前封锁现场的收获里,真是十不存一:被凶手割去的十根手指头一根都找不到.
他又想起女法医对自己的话,"你看,手掌上伤口的严重程度是不一样的,根据血液凝固的时间来看,凶手不是一次性的把几根手指一起斩断.
而是,按照顺序,先将最弱小的小拇指斩断,再逆着割到大拇指.
"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东西,在黑暗中隐藏了这么久,一现身就挑这种社会最底层的人开刀.
话说,站在客厅中央的时候,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是哪里来的夏和走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去,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的脸突然大叫起来.
"话说,你是这的房东吧""啊,是的,因为警察封锁了现场的缘故,我也进不了我的房子,那时还是我发现美佳这孩子的呢.
真可怜啊,活着也过不好,死了还要死成这个样子!
"夏和不置可否的问了几句,一些关于美佳和她哥哥的问题.
这个看起来脸上挂着悲哀神情的女人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她的房子里死的这么惨的缘故,不会再有人来租她的房子了.
"这才是人脸上要愁容满面的原因吧真是太有趣了.
""美佳都是被她那个混蛋哥哥害苦了啊,他们住到这里来的时候,自称是兄妹俩.
那个混蛋叫怀仁,每天不务正业的无所事事,没钱了就溜到妹妹这里来吸血.
真是讨厌的虫子啊,靠妹妹做皮肉生意来维持生活.
不过这里的女人也基本上是做这个行当的,不然也不会住到这里来了.
""喔这里住的都是会所的小姐吗那她们会不会存在竞争关系呢"女人不满的看了夏和一眼"警官,我说,你不懂行情啊.
魔都这么大,正规的私下的做皮肉生意的,比我们这住的小姐们还多,谁和谁有什么争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各有各的本事罢了.
可怜了我这房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美佳真可怜啊.
"这么说,可以排除周边的同事们的嫌疑了"平时交房租的时候,都是被害人交的吗你这里有被害人哥哥的联系电话吗""没用的!
警察们早问过我了,打过去就是关机,别操这个心了.
我看呐,就是她那个混蛋哥哥干的,现在人都跑得没影了!
"房东离开后,夏和从窗户外爬了出去,他从窗户外往里看,围绕着死者尸体画的白线就在正中间.
屋外的视线应该是一片大好的.
有没有人看见了被害人的死亡过程呢奇怪的是,身处屋外,还是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有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注视你,等到你卸下防备的时候冲出来扑向你.
那天死在屋子里的被害人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在回到家里后,刚打开灯的瞬间,屋子的角落里冲出来那个怪物,将她打晕在地.
等到她因为疼痛醒过来的时候,却要看着那个人一根一根的剪掉她的手指,用胶带一寸一寸的把她裹起来.

那种濒死的感觉,应该很痛苦吧"喂,我是夏和,帮我调查一下被害人美佳的详细资料,从她出生到被害的资料,全部给我找出来.
还有,把她的哥哥怀仁列为失踪人口,启动刑事侦查.
"会是你吗总觉得这次不像你的作风呢,遗漏下来的东西太多了,是太久没有作案,手法生疏了吗没关系,我已经回来了,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
怪物先生.
人口黑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许多消失不见的人.
他们不是'噌'的一下就不见了,也不是慢慢变透明后,消失于人的视线.
他们往往本来就和人世没有什么联系,在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突然发觉好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他才会重新以某种方式回到人们的身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至于他这个人真的去哪里了,则是交给我们警方和他的家人头疼的事了.
"夏和的办公室里,坐进了一个新的小孩子.
但是"组长,你在说什么你是说被害人的家人失踪的事情吗"人口黑洞.
"这个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指的是法律登记在册的人口数量越来越多.
可是世界各地警方手里堆积的人口失踪案很少有告破的时候,一旦人进入"失踪"这个范畴,一切的案件都会被草草结尾.
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把魔都的失踪人口比例放到全国或者全世界,你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多少失踪人口吗"后面的话夏和没有说,"一百万呢,数量这么庞大的一个集体,就好像被吸入了黑洞一样,一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人口贩卖和性奴隶市场的暴利,让黑暗里的那些人伸出了手,把人拖到黑暗处,从此一辈子都见不到光.
""小孩子,人的罪恶太多了,以后慢慢见识吧.
"夏和躺在椅子上,听重新做好案件记录的名叫俊彦的小孩子继续汇报.
"也不能叫做被害人的家人吧,总之是很复杂的关系.
死者美佳是怀仁的妹妹,但他们之间存在性关系,不过这倒是没什么.
因为美佳是怀仁的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从孤儿院领养来的,两个人不存在血缘关系.
而与死者美佳真正存在血缘关系的人,她的双胞胎姐姐佳慧,现在也被人报案列为了失踪人口.
""双胞胎姐姐那怎么没有生活在一起反而是和名义上的哥哥同居在一起"看见夏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神,又联想到他平时被称为"变态"的事情,俊彦瞬间紧张了起来.
"啊,是的,我们调查到美佳和佳慧是双胞胎姐妹,在消失后因为父亲死去,母亲离家出走的缘故.
被政府送到了孤儿院生活.
佳慧先被一户有钱人家领养走,而美佳则运气不太好,在被人领养后养父又意外去世了,所以她一直和哥哥怀仁相依为命.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组长!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双胞胎姐妹,从小共同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姐姐运气好,被有钱人家领养,妹妹则是至死都在遭受厄运:领养家庭的父亲死亡,被哥哥作为发泄欲望和换取金钱的皮肉工具,连死亡都和那个隐藏在黑夜里的怪物扯上关系.
都是人,妹妹死的时候,应该很不甘心吧夏和示意俊彦坐下,后者则是长出了一口气,又不敢大声吐出,差点被憋出哭声.
真是太可怕了这个人.
太可怕了.
"死者的哥哥找到了吗还有,她的姐姐佳慧,是谁来报案失踪的"人口黑洞之所以可怕,就在于被卷进去的人都难以再见天日.
希望吧,希望他们是意外失踪的,这样找到他们的话,便可以验证夏和的猜想了,对吧"来报案的是佳慧的未婚夫正华,这是两天以前的登记记录了,至于""等一下"夏和打断了他,"被害人美佳的死亡时间法医检测出来是昨天夜里凌晨一点左右,她姐姐刚好在前一天被报案失踪吗如果到了要报案的地步的程度的话,应该失踪时间不止两天了吧这两姐妹之间平时有联系吗"应该没有吧,从此走上不同阶层的两个人,不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已经不是小时候亲密无间的双胞胎姐妹了.
这种命运的安排真是去他妈的.
虽然心里又在翻腾,但夏和还是就那样躺在椅子上,偶尔提几个问题来证明他还活着.

还活在这个戏剧的世界上.
俊彦也不明白,哪里有将窗帘全部拉上的白天,话说组长这是学习在黑暗里生活吗果然是有特殊癖好的人才有能力当领导的啊.
俊彦一面感慨着,一面又翻开手里的记录.
"据报案人正华说,他是在手机联系不上佳慧后,又去了她家里拜访,也没有结果后,才来报案的.
这离他最后一次联系到佳慧,已经一天了.
""安排一下吧,和这个人见个面,我有些问题要问他,就约他在佳慧的房子里见面好了.
对了,不要避重就轻,给我发动警力去找到被害人的哥哥.
同居的利益关系,死者死后就失踪的混蛋,那么明显的犯罪嫌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看见一听到命令就恍然大悟的萌新,夏和难得笑了出来,"真是有干劲的人呐,去帮我扫除一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这样那些隐藏在冰山底下的东西才不会被遮挡住吧"夏和昏暗的办公室里,许多人的照片被贴在一个白板上,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标注:美佳(被害人),佳慧(失踪人口,被害人的姐姐),怀仁(失踪者,被害人的男友),以及房东,现在又新添上去的正华.
还有,还有躲在角落里的那张黑色胶卷,还没有成像的一团漆黑.

只是这次,你真的出手了吗正华魔都的富人区里,这里住着上流社会的所谓非富即贵的人们.
"对周围的人失踪了也毫不知情,难道有钱人们不是有一个自己的圈子吗"在这种阴沉的午后,雪和寒气都降下来,要人出门上班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即使是警察,也会在案子丝毫没有头绪的时候发出抱怨:还是穷人之间会比较关注周围的人,即使是出于对自己生活的同病相怜,抓住每一个想要逃离同一种悲惨的生活的人的后腿,拉她回来.
这也是难得的慈悲了.

俊彦一路就跟在夏和的身后,从警局出来后就在抱怨这种贫富阶层的差异.
尤其是在发现佳慧居住的环境后,更是嫉妒扭曲了他的面孔:贫穷的确限制了穷人们的想象力.
夏和也难得的没有打断他的话,由他自言自语.

从小走上不同道路的双胞胎姐妹,命运的不公平在她们两人身上显现:长得也是一模一样,拥有完全相同的幼年悲惨经历,为什么就会走上不同的以后呢虽然这以后又经历了养父母的死去.
真是太凑巧了.
夏和想起来见到姐妹俩照片的时候,虽然知道是双胞胎,但是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人吧这样想着,他突然问身边的俊彦,"你说,只要是正常人,看见别人过得那么好的话,都会像你刚刚那样嫉妒吧"不理会俊彦的因为天气寒冷而冻红了脸的分辨,夏和管自己进了楼里面.
正华早已在佳慧的家门口等待,见到夏和和跟在其后的俊彦的时候,他走上前来,和夏和握手.
"您好,我是佳慧的未婚夫,正华.
想必您就是夏和组长吧,还有您身边的这位,不知道他是"俊彦赶紧挤到前面去,把他的名片递给眼前这位,呃,怎么说呢.
"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随时都穿戴着正装,具备一眼认出谈话主导者的洞察力,也不忽略周围的人,让这小子陶醉其中.
这种家族的人失踪居然不自己解决,还要求助官方吗"夏和这样想着,示意正华带他们进去.
"因为早就订婚还有佳慧父母去世的缘故,所以她住处的要是我也有一把,我早就想让她搬过来一起和我住了,只是她一直不愿意结婚,也很令我头痛.
"夏和坐在客厅的时候,又有了在门里面被窥视的感觉.
他只好站起来,四处打量着.
年轻女性的住处,哪里都显得井井有条的样子,即使主人失踪了几天,也不会有一丝脏乱.
"正华先生,你未婚妻的失踪,有过什么征兆吗就是说,她有没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夏和把脏鞋子踩在人家光滑的地面上,却没有丝毫客人的觉悟,倒是俊彦如坐针毡,想不到在外面和陌生人交往的组长是这种,嗯,强势的样子.

正华倒是丝毫没有介意这些,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征兆,就是前两天开始联系不上她了,虽然平时也不怎么联系,本来也不像正常的恋人关系,这次要不是我来她家也找不到她的话,我是不会报警的.
"说到这,正华也是满脸苦笑.

"理解,你们这样的身份,应该也不想和警察打交道的.
"夏和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请问,可以进去看一下吗"正华跟他一起走进了佳慧的卧室,"奇怪的事情倒是有两件的.
她一直是个比较冷淡的人吧,总是和我说希望等到结婚了再两个人住在一起.
但是前段时间,大概就是一个月前吧,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希望我来这里过夜.
我还以为她想通了呢.
也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频繁地联系她,但她反而很忙的样子,像是在和别人通话中的样子,对我后来提出的来这里过夜的要求又全都拒绝了.
直到前两天,我彻底联系不上她了.
夏和组长,您在听吗"在俊彦几乎要羞愧的埋进大腿的举动里,夏和和虚空里某种窥视他的东西完成了对视.
就是那个东西,"Igetit.
"突然响起来的电话打破了因为尴尬带来的静谧,在夏和的注视里,俊彦跳了起来,"确定吗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正华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这些年他打交道的警察也很多了,却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组合:一个流露着某种危险气息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明显是白板的新手,"要是佳慧找到了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要和警察打交道了.
"他这样想着,听见俊彦对夏和回报,"怀仁那家伙找到了,不过,他已经没法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东西了,真让人伤脑筋呢.
"临走的时候,夏和拿出一张美佳的生前照片问正华:"请问,您认识这位小姐吗"怀仁相片中的男人早已死去,眼睛被浸泡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浮肿起来,却没有冲破肌肉的束缚,仍然是紧闭着,令人生出他是瞑目去的误解.
世界上总是有许多假象,现在的人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而是转向了令人信服的上层.
似乎他们追求的也不是一个真相,而只是要一个权威的通告.
听过后,在与人争辩后便能力证自己的正确,与他人显出不同来.
公知们继续去过从前相信的日子后,于此同时,政府的公信力也在不断丧失,直到有人忍受不了这种情况:"我知道你在骗我.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骗你.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骗我.
"夏和看见照片里,风则江上的怀仁时,脑子里奇怪的浮现了这样的对话.
是身边的这个小孩子吗应该不是的,感觉以他的智力,还是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领域.
他所能做的事,就是沿着夏和给的方向,横冲直撞下去,一不小心真的撞出了什么东西.
比如,将失踪的怀仁查出死亡的神操作,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已经无法得知了,死人只会告诉你他是被水淹死的,却不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沉尸江畔的.
那么,对话的另一端通往哪里呢"俊彦,你说说吧,你觉得怀仁是怎么死的"在走出高端住宅区后,重新获得正常的人,心里嘀咕着,嘴巴也就说了出来:"我觉得吧,组长,他可能是自杀的.
这种底层人口的悲剧本来就是无法避免的,两个人都是社会底层的存在.
怀仁杀了美佳后,又一个人生无可恋,就想不开自杀来结束这惨淡的一生.
这真是令人可悲的生活啊!
"夏和将俊彦的猜测随意抹去后,才开始思考怀仁的死因.
既然不是自杀,那么就肯定是有人做的了.
一开始,怀仁就没有杀死美佳的动机,也谈不上什么自杀殉情.
而且,人对自己生命的珍重,比对他人的来得多得多.
人真的是想象中的那样不堪一击吗越是从小经受了许多磨难的人,越是能在接下来遇见的苦难里习以为常,从中生出无限的勇气来,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人呐,比想象的要耐艹.
夏和又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家伙.
在闹市的灯火熄灭后,女人摇摇晃晃的走向小巷,衣服被拉到春光外泄,嘴里还在喊着"我还能喝!
"独居酒家女的生活总是很单调,不过那天有些不一样.
巷子里的拐角深处,有人在等她回家.
听见她的喊声后,赶紧跑上来,驾着她扶她回去.
夏和心里想,"希望所有女生以后都有人等你回家.
"独居的女性家里会有谁在等她夏和始终不明白的是,针对郊区酒家女的杀人分尸案,凶手和死者到底有没有关系大抵连环杀人案件的作案者都是随机挑选受害人下手,而妓女分尸案件的尸体都被发现在死者自己的住处.
凶手是怎么进入死者家里的"怀仁身上的痕迹表明了他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天.
死人会从风则江里游出来杀人吗"俊彦才刚闭上的嘴巴又不得不张开,"话说,您是怎么知道怀仁死了三天以上的尸体都还在现场躺着呢,您看了刚刚传过来的照片就知道了"尸体是人死后的载体呀.
只有尸体,才能证明一个人已经彻底在这世界上死去,他的灵魂升向天空,或者沉入大地,唯有尸体留给这人世,供人瞻仰.
不同死法的人,尸体的尸状也各不相同,因为窒息而死的美佳,脸上的经脉显出缺氧的青紫色;照片里的这个男人,身上挂着绳索,肚皮涨如鼓,如果是在夏天,就会因为温度过高的缘故,像气球一样"砰"地炸裂.
他脸上的皮肤因为吸收了太多的水,把浮肿的眼睛挤成一团,躺在岸上的时候,就是在望着天空的方向.

"确定死亡时间是法医要做的事,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送他去见法医.
说不定真的是鬼魂杀人事件呢.
想想吧,小子,你要高升了!
"此刻,再老实的人都会听出夏和语气里的揶揄,年轻人脸上堆满了苦笑,"哎,组长,不要嘲笑我了.
鬼魂杀人怎么不是撒旦索命呢!
"要让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人说出这番话来,也只有被夏和逼疯了的俊彦吧:好不容易抓住的怀仁这条线索戛然而断,年轻人的锐气备受打击.

撒旦么受害者总是住在郊区的妓女,是不是这类群体遭到了黑暗里的那个人的记恨夏和往街上望去,寒月里被冻得瑟瑟发抖仍然坚持穿着短裙的的女孩子们.
爱美是人的天性呀.
在"他"看来,将衣着暴露的女性的"美"变换一种姿态,得到新的被胶布缠绕的"美",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爱美的天性吗还能自诩为道德的代言人,得到心理上的异常满足.
这也是为何为什么凶手都没有与受害者发生性关系的心理障碍所在:她们太脏了.

"还有,你觉得刚刚那个男的反应怎么样在我问他是否认识美佳之后"夏和不经意的往地上扔了一块面包,蜂拥而至的蚁群便席卷了那里.
像是将人扔进人间一样.
"挺正常的吧,任何一个人看见和自己未婚妻长得一摸一样的人,都会质问我们是什么意思吧.
嗯,他是这样说的,'这不是佳慧吗夏组长,我是向你们警局报案佳慧失踪的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没记错的话,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身为失踪者的未婚夫,对自己女友的过去了解却是一片空白,连女友是被领养的也不了解,更别提美佳这个双胞胎妹妹了.
养父母为了孩子肯定不会透露什么,何况他们前几年就死了.
那么佳慧这个人,口风还真是严呢.

他们赶到风泽江的时候,怀仁刚好被送进运尸车里,送往警局验尸.
夏和就在水陆的交接处,看着怀仁的身体被送走.
只剩下茫然无措的灵魂,从此游荡在江水里.
美佳的备忘录"很高兴见到你,正在翻看备忘录的人.
如果我的计划没有错的话,那人应该是你.
美佳.
"2017年12月1日人们都在欢度十一月的结束,借着人们自己制定的历法,为自己的某个阶段强行画上句号.
日也是,月也是,年也是.
所以人们才会选择熬夜吧,明知道没有人会在夜里找来,还是期盼每一天晚一些结束.
年底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人约定一起跨年.
其实,这是人们为自己的付出所自我感动,强行为自己加戏的结果.
只是,我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自个,也没有机会等到跨年去看外滩的烟花了呀.

我就要死了.
2017年11月25日今天我过得很开心,父母去世以后,正华就成了我唯一的亲人.
但这其实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的表现.
我知道,那个人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
即使在我们的人生走向不同的方向后,她还一直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尾随在我身后.
很多个夜里,我常从梦中惊醒过来,因为我见到了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你是姐姐吗"说起来真是太可笑了,今天是我长大后第二次见到这个人.
我很诧异的是,她还愿意见我第二面.
贫穷与苦难真的是会把什么都消磨干净的吗把人的斗志,仇恨也消磨干净.

我们牵着手,像是亲密无间的闺蜜,女人间唯一的话题还是逛街呀.
我给她买了许多东西,她都推辞不要,她说,"我不要姐姐.
"又见面啦,美佳.
听见你这么喊我的时候,我的心真的好痛,像是体内的脏东西都转移到了心口,化作蚁群咬噬着我.
我的确应该死去呀.
2017年11月24日今天我动身去找美佳,对于我来说,在魔都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方便得很,就算是只知道一个名字,还有我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呢.
可是我直到要死的时候,才想起来.
我从未来过如此混乱肮脏的地方,除了市中心,一切地方都是郊区.
"这些人怎么能叫做魔都人呢应该把他们都赶出去呀!
"然而我很快就沉默了下来,选择闭上了嘴巴.
这是公寓的入口,为了应付政绩的监控与电梯还勉强亮着,这把戏我见过多次,也没有想过它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完全破坏我们的计划.
听说监控硬盘都是会服务于主人的心意,自主选择是否破坏其中的数据的,但很明显,我不是它的主人,也无法打动它.

我早已知道,门的后面,是一条通往黑暗过去的路.
男女的呻吟声逐渐平静下来,我听见脚步向门边移来的声音.
打开门的一瞬,我以为眼前出现了一扇镜子.
2017年11月3日今天,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日子.
我是一个想到什么,便会去做什么的人.
小时候其实也不是这样,总是将内心的想法隐藏起来,到某些关键的时候才会去"做"的人.
我想到华屋丘墟,想到那两兄弟.
美佳呀,你那时候应该会像子建一样诧异吧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一副模样,兄长带兵包围了王府,将你本来要做的事都抢先做了.
留下些你不愿做的事,都留给你.

正华应该就要来了吧,美佳,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我对性一直很抗拒.
可能你会嘲笑我吧,但我的确对那些浮现的画面感到恐惧.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因为,人在做坏事的那个瞬间,是不会感到害怕的呀.
只有在恶果发生后,人才要长久生活在后怕的阴影里.

让我把一切都还给你吧.
2014年7月23日美佳,接下来的日子,你都要记好了.
隔了这么久的日子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是我的养父母飞机失事的日子.
在我们小时候失去父母后,我又一次失去了父母,后者也许是对我的报应吧,课前着呢我们共同遭受过这种苦难,可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命里注定我们不能拥有父母吗前世我们做了许多坏事吧,今生都一一还给了我们.
美佳,听见你这二十年过的日子,我不想说了.

我最近力气越来越弱,医生说它们又扩散了,希望你能记好呀.
2011年6月从F大毕业,与同学很少联系.
如扰,不理会.
2008年8月,被父母介绍认识正华,随后恋爱至今,已订婚.
他一直等我与他结婚,才与我上床.
但这个问题我已经解决,不必担心.
2007年7月成绩出来啦,我不用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可以在本地上大学.
F大又是全国顶尖的大学,养父母也很开心.
……1997年这一年的事情,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虽然你一直说已经忘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有呀.
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1996年12月美佳,你还记得母亲走后的事情吗对呀,小时候一直活泼聪明的你,在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后,拿着户口本带我去警局办理孤儿证明.
那时候魔都的冬天在下雪,你带着我,就好像你才是姐姐一样.
美佳,不要怪我这么说呀,只有我们明白,如果它被别人看见了,该怎么办吧许多事情我最近都有和你说过,你总是点点头,沉默也不说话.
你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也一样.
就好像我们过的这二十年,被交换了人生.
佳慧就要走了,美佳以后要好好生活呀.
死者的话已经死掉的人还会说话么如果会的话,那怕是要惊扰到周围的哭丧的人,却不能给他们一丝人死而复生的喜悦.
然而我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即使死后说话了,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惊扰的.
然而,此刻我还没有死去.
基于经常思考死后会怎样的习惯,我养成了记点东西的习惯,这习惯从十几年前准确的说,是在哪个静谧的夜里,身为儿子的我把刀送进父亲身体内之后.
从那一刻起,我的双手经常会不自觉地颤抖,只有随便写些什么死后会受到的惩罚才会好一些.
这是父亲对我的报复,也是我作为一个儿子,却向上弑父的报应.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夜里,醉酒的人打开我们的房门,向着才十三岁的妹妹床上走去.
虽然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在几年前突然有了一个妹妹.
但我想,她应该也是父亲领养的吧.
魔都的三原色孤儿院,那真是贩卖性奴的地方.
许多失了父母的孤儿被政府送到那里,作为有钱人家享乐的玩物.
不是,不是只有女孩子会被欺负的,男孩子也会被欺负的.
除了父亲,连美佳都不知道我也是在小时候被父亲从那里领养的.
那段过去作为孤儿的经历并没有使我成为一个对别人的爱懂得回报的人,反而使我憎恶这些所谓的爱与希望了.
所以,当美佳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时,我马上惊醒了.

我想起了许多个黑暗的夜里,那些人走进我的身体,然后丢下糖果走了.
入目的便是一个醉酒的人,我的父亲,在他的女儿床上耸动着腰,好像一只待宰的肥猪.
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看人家杀猪,猪被五花大绑着,在临时拼凑而成的桌椅上哼哼.
它并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对于猪来说,只要每天吃饱了睡觉,等长胖了被宰杀,那么它就完成它一辈子的使命了.
所以人们对于围观杀猪这类事情总是很有热情,只看见屠夫把尖刀往它腰上一送,就好像父亲此刻不断地奸污着美佳一般.
刀子在猪身上放血,猪和美佳都发出剧烈而持久的叫声,不同的是,猪不会说话.
而美佳在喊着,"院长,不要.
爷爷,不要.
"父亲真的好像一只待宰的猪呀,被此刻情景刺激到的我,竟然一瞬有了这个想法.
我拿起我们桌上的水果刀,往他身上一送.
后来我的双手便染上了不断颤抖的毛病.
父亲回头,惊恐地看着我,不明白他予以恩情的儿子为什么会这么对待他.
他的身子晃了晃,随后重重的倒在了地板上.

人们往往为了所谓的正义而头脑发热,从而失去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
他们一边说着"正义万岁",一边在懊悔自己做的蠢事.
懊悔多了,人就自己成为了正义的对立面.
父亲死后,为了养活我和美佳,我过早的踏入了社会,靠出卖气力过日子.
警察对父亲的死亡调查也没有了下文,这源于我和美佳事后的串供,将凶器沉入江水,哭泣着报案,说醒来后才发现父亲死了,将一切推给夜深人静.
或许他们是有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的,但我们两个还小,美佳坦白了自己曾遭受父亲性侵.
领头的警官脸色瞬间缓和了下来,之后还时常送来东西.
后来我们搬走了,也没有再见到他了.
他也有一个刚刚上初一的女儿,在父亲死后没几天,她差点被路上的人诱拐走.
那天,我也在那儿.

我都能想象到,那位警官心中对于父亲的唾弃,"有新的进展我会告诉你们的.
"从此我们便过上了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然而人内心的本性是与父亲一样的吧在疲惫一天后回家,偶尔喝了酒,看见逐渐发育丰满起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我总是会产生性幻想,直到一个静谧的夜里,时间的年轮拨回从前的时刻.
我爬上了妹妹的床,而她没有拒绝.
"美佳,以后便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明白吗不能总是我一个养活家里呀,你也要出去工作呀.
嗯做什么吗你这么年轻,身体才是你最大的资本呀.
"写到此刻,我的双手又开始颤抖了起来,我终于成为了父亲那样的恶棍,不再惧怕死后会受到什么惩罚.
我开始惧怕我会什么时候死去,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不知为什么,最近我总想起当初我和美佳将刀片扔进去的那片江海.

潮水有信,向人扑过来.
孤儿怨"明明记录的是佳慧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却要用美佳的名字来命名,其中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却被隐去了.
佳慧呀,失踪的你现在在哪里呢"在某个午夜,夏和翻看"美佳的备忘录",这是正华联系警方,从佳慧房间里找到的日记.
真是有意思的姐姐,像是早已筹备好的逃脱,连后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整齐的房间,被收起的情侣合照,纤尘未染的地面,一切都好像广告里装修一新的待售样房.
太新了,就好像主人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将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毅然的走了.
夜里,手机自己震动起来,丝毫不顾及主人正在思考问题.
"组长,怀仁的尸检结果出来了,是因为窒息造成的死亡,不是你所猜测的死后丢入江水掩藏罪行.
""能查出来是自杀还是他杀么""没法判断,死者是在入水的一瞬间,口鼻大量涌入江水,但这怎么知道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别人推下去的"放下手机,夏和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造成了两人死亡,一人失踪的严重后果.
但正因为如此,夏和也慢慢放下了对隐藏在夜色中的那个怪物的执念.
不是他,只是作案方法上的模仿,将死者绑住,在她眼前砍下她的手指,最后才使死者失去光明.
这要怀有十分强烈的仇恨才能做到.
与死者美佳,一个酒吧陪酒女有这样大的仇怨的是谁呢绝对不是俊彦所说的,已经死去的怀仁.
这种把妹妹当做摇钱树的人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更何况,夏和拿起桌子上另一份卷宗,那是十五年前未破的案件序列.
上面赫然是十五年的怀仁与美佳的照片,在十五年的光阴流逝中,小时候坏人和美佳的照片紧紧挨着,都无法预料到十五年后,他们又会以两具尸体的照片紧紧挨在一起.
他们的父亲死于入室行凶,凶手至今未抓到,值得疑惑的是凶手仅仅杀死了父亲,而没有带走家中的值钱财物.
经受这个案子的景观,曾经将关注点放在这两兄妹身上,但很快就改变了侦查方向:基于坏人的养父曾经性侵了美佳的,令人愤怒的失去警察应有的理智的事实.

加上已经失踪的佳慧,这个案件所有的主角身上都带着一样的光环——孤儿.
那是一种从小失去亲生父母,又在被领养的家庭中,失去了养父母.
那种来自创世之初,亚当与夏娃被上帝丢在人间的绝望.
人永远在黑暗中摸索,偶尔见到阳光,也会被上天这个狗娘养的东西掐灭.
多么令人同情的群体啊,不是吗但夏和阴暗的内心,还没来得及为这种命运所愤恨,便生出了阴暗的想法:在这种环境经历下长大的人,内心也会和我一样阴暗吧他们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黑暗的种子早就扎根在他们的内心,只等哪一天爆发出来.
所以,大众根本就不需要去关注这些群体,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不是吗像是这三个人共同的来处,那家闻名全国的孤儿院,做的多好呀.

白板上,美佳的尸体,怀仁的尸体,消失不见的佳慧,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了.
那么,便只剩下活人可以问了.
"俊彦啊,我们明天去那家三原色孤儿院看看吧.
"红黄蓝世间的一切颜色都是起源于三原色的,有了红黄蓝色之后,就可以任意按比例勾兑,搭配出人们想要的颜色.
然而将三原色混搭在一起之后,三者逐一融合,合为一体,显现出浓烈的抹不开的黑色来.
这家三原色孤儿院就位于魔都的西北角落里,历史悠久,说什么时候有XXX,就什么时候有三原色.
毕竟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孤儿,这不是社会制度所能改善的,同样也不是经济发展就能解决的,这很复杂,总的来说,它就是会长久存在着.

"听得懂吗俊彦第一,发达国家同样也有猥亵幼童以及幼师虐童的问题,这意味着经济发展是无法消除猥亵儿童的问题的.
第二,不少发达国家对娈童犯的法律相当完善,惩罚也足够严厉,可见完善法治也不可能消除娈童问题.
第三,证照齐全有资历的老幼师也可能娈童,说明娈童不一定只会发生在无证幼师身上,说不定还会发生在社会人士身上呢政府对资格认证的监管也无法消除娈童问题.
最后,个人犯罪就是个人承担,政府不是这个罪犯的父母,没有背锅义务.
瞧瞧人家的觉悟吧俊彦.
不要以为你是警察,心中就充满着所谓的正义感,没有政治觉悟,没有党性,是不能高升的.
等会进了这里,不要说跟我们要调查的案子无关的话.
你知道什么东西,全部都当做不知道,就算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也要当做不知道"俊彦听着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的夏和的"告诫",心里的感觉像是被打翻的墨水瓶一样.
在魔都长大的他从小就听闻过三原色孤儿院的事情,小时候,父母用来吓他的最多的话,就是"等会就把你送到三原色孤儿院去",他后来长大了一点,问父母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父母都黑着脸并不回答.

小人物的内心也会忽然波涛汹涌,在遇见小时候的阴影时,只是从来没有人会去关心罢了.
从警察局到三原色孤儿院,从魔都的东南开车最快不过一个小时,这世事有时是很奇妙的,人从善到恶也许也就这一个小时就够了.
"你好,我们是警察局特案组的警员,这是我们的证件.
今天来这调查一些以前的卷宗,希望你们配合.
"门口接待的女人打开了闸门,警车开进了孤儿院里.
"物是人非了呢.
"夏和心里这样想.
孩子们都端坐在玩乐室内,安静的玩着手里分发到的玩具,看见来了外人,也没有好奇的探出头来看.
俊彦看着眼前的这些小孩子,想到自己小时候差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几分后怕.
夏和注意到了俊彦的神色,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卷宗室里,埋头看视频的中年女人,注意到了门边的光线被挡住之后,向着门外眯起了眼睛.
"请问,您还记得这对双胞胎姐妹吗"夏和把佳慧美佳小时候的照片递给了女人,女人本来睁开的眼睛又变小了,一个恍惚间,她就回到了几十年前.
"是佳慧美佳这两个孩子吧我在这里工作三十年了,谁我都记得,就是她们,错不了的.
""佳慧是姐姐,美佳是妹妹,她们的父亲先去世了,母亲又一个人离开了家,家里的亲戚也没有人收养她们.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听说有两个小女孩自己去警局办了孤儿证明,被安排到了我们孤儿院里,我还去见过她们.
真是太像了,长得一模一样.
""那,你们怎么区分她们呢""她们在我们这也就待了几个月,就有好心的人家先领养了姐姐佳慧,我记得那户人家家里条件还很好,只是总是没有孩子.
没过多久妹妹美佳也被一个男人收养走了,男人虽然也是单身,但在我们这收养过一个男孩子,所以我们也是很信任他的.
""那你们怎么区分她们呢"女人想了一下,"哎呀,这怎么分得清呢,总是姐姐懂事一些,会说话一些,妹妹不太爱说话便是了.
有时我们分不清她们两个,只要问她们几句话,多回答些字的便是姐姐了.
"外向的姐姐,沉默内向的妹妹.
难道她们两个人以后的命运,在小时候就被这种性格注定了吗夏和心里这样想着,看了一眼俊彦.
后者同样用眼神回复了他.
:"难道不是外向的女生更容易走向美佳后来的歧途吗"夏和干脆不理俊彦了.
"那,你们这儿还有那时候关于她们的什么资料吗什么都可以,给我们看看吧!
"黑白的画面里,不知道是佳慧还是美佳的女孩正在台上表演,她挥动着魔法棒,在舞台上表演着仙女变身.
"你们应该猜到了吧,这是姐姐佳慧,妹妹美佳才不愿意上台表演呢,不然两个双胞胎姐妹一起表演,多有意思呀!
"是呀,多有意思呀,人们对平常不常看见的东西都有觉得有意思,把这些作为乐趣来看待,在孤儿院栖身的没有父母的双胞胎姐妹,也是可以被划到"有意思"的这一范畴.
想到三原色孤儿院的那些传闻与真相,夏和抑制住了自己的奇怪的感觉,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作为警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家孤儿院打过交道了.
"每个孩子被领养走之前,都会在我们院的门口拍一张照片以作纪念,我们这里会留一份,另一份会寄到领养孩子的家里.
呐,这两张就是佳慧和美佳两个人分别被领走时的照片.
"三种颜色包围了相片正中间的孩子,在三原色的鎏金字下,人的神情被映得怪异,佳慧的面色严肃,皱着眉头,好像没有展现出被领养走的喜悦.
"这是为什么呀""佳慧可能是担心妹妹一个人还在孤儿院吧,哦,还有,其实一开始这家人也不是要领养佳慧的,他们想领养另一个女孩子的.
不过后来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呢"提出问题的总是俊彦.
"另一个女孩子叫慧敏,本来那户人是想领养她的,后来有一天佳慧和她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把慧敏烫伤了.
佳慧哭着向我们阿姨们跑过来,我紧紧地抱住了她,低声安慰她.
虽然也有人后来觉得是佳慧故意烫伤慧敏的,但事情早就过去了,谁也没有追究.
""那美佳呢""姐姐佳慧被领养走了以后,美佳哭的可伤心了,不过后来也有人领养走了她,算是解脱了吧.
"离开三原色孤儿院的时候,俊彦问夏和,这里究竟发生过怎么样的事情,为什么小时候父母会把它拿来吓唬俊彦.
夏和点上了一根烟,"你要听吗,那我告诉你吧.
"时间之外的往事——夏和的话院长爷爷是个很和蔼的老人,对孤儿院里的小朋友们都很好,孩子们遇见他,都会跑上去找爷爷要糖.
每当佳慧和小朋友们一起跑上去要糖的时候,美佳总是躲在教室角落.
每个人都喜欢活泼外向的佳慧,"大家都喜欢姐姐,大家都不喜欢我.
"从院长那儿回来的佳慧系上了黄丝带,那是院长给的,这就意味着,今天晚上佳慧又要偷偷去找院长爷爷玩了.
这是只有美佳才知道的秘密,她们两个就睡在临着的床铺,当夜色降下来的时候,休息室里孩子们都睡熟了.
只有美佳看着姐姐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系上了院长爷爷给的黄丝带.
她没有开灯,一个人向黑暗的走廊里走去.

美佳也轻轻的爬了起来,,她看见,在窗户外佳慧走进了院长小屋的门.
"又想一个人偷偷去院长的屋子里玩吗"这次我不要被落下了呢,美佳爬上了窗户外的梯子,想偷看院长又给姐姐什么好吃的了.
"院长爷爷,不要.
"屋子里传来清脆的打击声,美佳看见院长爷爷打了佳慧.
她的丝带被解下,好看的衣服被剥下,七岁的小女孩,像是新生的羔羊一般光滑的胴体.
院长爷爷进入她的身体后,丢下糖果走了.
美佳爬了下来,害怕的浑身发抖.
她一个人不敢回去了,躲在盥洗室里,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抱住嘴巴.

她知道佳慧每次从院长爷爷那里回来,都会玩得满身是汗,在盥洗室里冲完澡再回来.
美佳躲在墙后面,看见佳慧一瓢水一瓢水的往身上浇下.
听见佳慧的呜咽声,美佳心里生出了奇异的感觉:姐姐,这就是我的姐姐吗在她被人侵犯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害怕与迅速逃脱的冲动甚至还有的,是对姐姐的可怜.

但别人会不会来可怜我呢卑微的,不说话的,内向的美佳.
被姐姐的光芒遮盖住的人,本来应该属于我的舞台角色,被姐姐抢过去了,但是又有谁知道呢听着盥洗室里的哭泣声,美佳想到了一个令人战栗的画面:如果姐姐被领养后,那个一瓢一瓢接水往自己身上淋去的人,相貌没有改变,只是改了个名字.
美佳,美佳不要被院长爷爷欺负.
谁活在这世界上不像炼狱呢即使逃脱出了这场地狱,不过是投向另一个地狱的怀抱罢了.
"姐姐,你回来了吗我知道你要被领养了,可是美佳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姐姐,大家知道你抢了我的舞台角色吗导致你被来领养的好人家看上,而我没有;姐姐,大家知道你烫伤了慧敏,让她脸上永远留下来烧伤的伤疤吗;姐姐,大家知道,你晚上会去院长的屋子里和院长在床上打架吗"说完这些话的美佳,脸上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冷酷和坚毅,而听见这话的佳慧,则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妹妹.
"让我去吧,只要姐姐你不说,没有人会发现的,只要我不说,也没有人会知道的.
"佳慧和美佳躺在一起,安静的睡着了.
在漫长的黑夜里,有些人将烛火作为击退恐惧的工具,对佳慧来说,美佳一直是她行走在这片黑暗森林里时手举着的火把,"一直保护着的妹妹,现在不需要我了吗"佳慧,不,现在应该叫美佳了.
她躲在大家的身后,看着本该领养走自己的车子上走进"佳慧","佳慧"穿着崭新的衣服,系上了院长爷爷送她的象征为亲人祈祷的黄丝带,那一切本来都是属于佳慧的.

佳慧的火把被她甩到地上,重重的熄灭了.
被偷走的二十年黑暗里夏和起身的时候,潮气有些重,他的背上都浸湿了,在这个冬意凛然的午夜.
他梦见了一段时间之外的往事,一如他所告诉俊彦的那样.
基于他在红黄蓝孤儿院长大的经历,他怀着强烈的憎意这样定性,认为这是被偷走了二十年时间的人,想要再次回到自己原有生活轨道的案件.

他将佳慧和美佳的照片调换了,不过两者太过相像,并没有使旁观者察觉到夏和做了什么.
从孤儿院回来后,那些录影带里女孩的眼神,备忘录里奇怪的人称,促使夏和做出了这种判断.
在夏和不再向俊彦隐瞒他的真实猜测后,俊彦在两人的照片前站了许久,嘴巴随之张成了O型,"交换人生,这也太……"俊彦刚要摆摆手,准备否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胳膊仿佛遭受了雷击一般,定在了原地.
"天呐!
"不可思议是吗谁说这是交换人生呢长期被姐姐"欺负"的美佳,如果不是抓住了姐姐的什么把柄,两人的人生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互换呢不如这样说,是妹妹偷走了"被好人家收养二十年"的命运,自己成为了姐姐佳慧,留下原本该被领养走的佳慧,使其成为"美佳".
但是,这个把柄到底是什么,只有死去的成为陪酒小姐的佳慧和失踪的成为富家女的美佳,才能知道了.

为什么备忘录上会写的是"美甲的备忘录"呢是为了暗示我们警方,她其实是妹妹美佳吗当然不是,人失踪以后,还留下备忘录做什么呢如果有像我们一样对姐姐"佳慧"这二十年经历不了解的人,通过这个备忘录,便能很清楚的知道她这二十年的生活轨迹了.

夏和很无奈的笑了.
二十年,在姐妹两个各自走向人间的不同路口后,刚好对彼此的了解欠缺了二十年.
这份备忘录,是"姐姐佳慧",留给"妹妹美佳"的.
有谁会放着优裕的日子不过,将原本已夺到手的东西再吐出去呢除非这个人将要死了,有了所谓"临死发善心"的觉悟.
夏和对这些所谓人性的复苏一向很瞧不上,他更趋向于相信是"妹妹美佳"在二十年后终于无法忍受卖肉的生活,找到"姐姐佳慧"后,进行报复.

不过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佳慧还是美佳,都是遭受了苦难的人会向一直享有好运的人怀有嫉妒吧这种嫉妒在二十年的生活里生成仇恨,隐没了本该相依为命的姐妹情义.
夏和这样想着,做人还真是无趣呢.
所以此刻,辨别姐妹两人的真实属性成为了一件难事.
死者"美佳"还停尸在警局的解剖室里,她的双手十指尽数被斩断,不知去向,在指纹识别上断了测验的可能.
指纹识别,是唯一能识别同卵双胞胎的方法,既然"美佳"死了,那么只能去找出失踪的"佳慧"了.

在二十年的痛苦经历中煎熬过的人,具备了对许多艰难环境的适应能力,如果不是确认"美佳"已经死了,警方对其的定论为"黑色胶带"系列杀人案的话,"佳慧"就会一直躲在黑暗里,等待着变身为佳慧的时机.
夏和的头有些痛,如果现在就向公众宣布结案,认定这是第二起黑色胶带杀人案的系列案件,万一不能引诱出藏身于黑暗中的那个人,那么警方的公信力又要下降了.

不过,夏和还是拨出了给局长的电话:总会有人操心这些事情的,他所要做的只是去试试这个机会.
第二天,警方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郊区酒家女死亡案件"与五年前的"黑色胶带"杀人案件如出一辙,属于同一名罪犯所为.
这就意味着,警方连五年前的案件都还没有破获,甚至于今日令罪犯又出来行凶了.

在会后,局长神色凝重的跟夏和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把我的前途拿来和你胡闹了,你有多大把握"失踪与死亡,失踪不一定意味着死亡,而死亡就可以包括失踪,"美佳"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佳慧"可能只是失踪,还会再回来.
夏和并不确定这种交换人生是在那种层次上的,是从小交换了人生,到现在要交换回来还是小时候被领养的就是佳慧,只是美佳自身的复仇罢了.
但夏和可以确定的是,作为妓女活着的"美佳"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而作为好命的"佳慧"这个身份只是失踪,无论是谁向谁复仇,她一定会作为"佳慧"的身份回来的.

如果她想要回到二十年前的她自认为本该属于她的道路上的话,她一定会回来的.
没有身份的人在魔都的警察局,成立了失踪者佳慧的办案中心,热心的市民们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声称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见过佳慧.
他们绝口不提警方提供的奖金,以此证明着自己的线索更加具有真实性,仅仅是出于帮助警方,维护正义的角度出发而前来帮忙的.

不过在正华十倍于警方的赏金寻人的对比下,这些人们的确可以算是社会的良心了.
佳慧的信用卡都处在警方的严密控制中,夏和所要做的,就是看着屏幕上久不波动的消费金额,等待它什么时候跳动起来.
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画面了,夏和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脑因为待机而黯淡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这是刚刚在第一医院产生的消费,总共是四千五百多元.
"俊彦奇怪的望向夏和和局长,"失踪好几天的人,怎么出现在了医院"夏和与局长交换了确认的眼神,他们的神经并没有因为佳慧的出现而放松下来,他们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令人感到麻烦的.
他们将要面对一个在黑暗中潜藏了许久的人,而这个人被他们认为是应该死在几天前的那个人.
现在她来了,一切都令人难以面对.
十分钟后,有警员进来报告,"有客人前来拜访,说是胶带杀人案死者的家属.
"家属美佳的哥哥怀仁同样安静的躺在她的身旁,这是夏和安排的,那时俊彦还为组长难得的"仁慈"而感到欣喜.
不过他们兄妹俩都躺在这里,来拜访的家属便显而易见了.
警局的长廊里,响起了高跟鞋的"哒哒"声,在夏和幽暗的办公室里,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人们看见这声音的主人时,它才沉寂了下来.
房间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向门口望去.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他们曾经在照片里,在已经死去的人脸上,见过许多次的一张脸.
"佳慧"敲了敲房门,发出的却是一种沉闷的声响.
不像平常人的指节敲在木门时,那般清脆.
她向他们探询,"听说,在这里,能找到我家美佳.
美佳现在在哪里"那声音,充满失去至亲之人的悲痛,中间夹杂着几丝将要哭出的鼻音,但被她良好的修养抑制住了,夏和他们听见的,就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声音.
在俊彦和局长都呆立着,不知所措的时候,夏和的眼光移向了来人的手.

他不自然的用手敲了敲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请问,您的手怎么了"裹着厚厚的纱布,"佳慧"的双手像是古代的木乃伊身上的部位.
"啊,手啊,不小心被开水烫到了,不说这个,请让我,见见我妹妹美佳吧.
"在路过怀仁尸体的时候,夏和观察着"佳慧"的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怀仁的尸体被江水浸泡磨损的缘故,"佳慧"没有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径直走向了第二具尸体.
似乎她就知道第二具尸体才是她的妹妹,而第一具尸体则是跟她毫无干系的人一样.
夏和头疼用眼神地向局长示意"佳慧"的双手,那意思很清楚: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知道死去的人是不是美佳,这个活着的人是不是佳慧了.
在她们两者的指纹都失去后,这成为了一个永远没有人知道的谜题.

"真是完美啊,美佳,完美的计划.
"夏和转身离开了停尸间,俊彦和局长也跟了出去.
门外,听见他们诸如"没有充足的证据,无法起诉她了.
"之类的话语.
但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佳慧"一个活人的,那位亲手用刀片分析过"美佳"和怀仁死因的人,一直坐在两具尸体的中间,叫做"女法医"人站了起来.
她望向"佳慧,后者此刻因为掀开妹妹的白布而处于极度悲痛之中.
女法医对这个女人很好奇,她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做了十年了,可是她也练不出在两张完全相同的盖着白布的停尸床上找出自己"需要的"那具尸体的本领.

她叫了叫她,"美佳.
"她并没有听见,仍处于悲伤之中,女法医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
"美佳""啊您是在叫我吗""佳慧"的脸上显现出迷惑的神情.
"您的计划很完美呢,可是记性好像不太好,刚才我叫的,是您的妹妹美佳的名字.
""是这样的吗""佳慧"也重新看向"美佳",后者只露出一个头部,头发上扎着黄丝带.
"你们两个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呀,美佳.
""佳慧"有些停住了抽泣,"您是在和我说话吗这位小姐,我的名字叫作佳慧.
"她显示出被冒犯了的不悦神情,但也没有因此呵斥.
"是吗,那让我帮你回忆一下吧,你是用胶带,亲手杀死了还活着的妹妹,这还不够,还要切掉她的手指,连妹妹的身份都要夺走的姐姐,美佳.
""佳慧"居然笑了出来,她对女法医混乱的说辞表示了嘲笑,"我说,我是佳慧,我怎么可能杀死我的妹妹,我为什么要夺走我妹妹的身份我是正华的未婚妻,大财团的继承人佳慧,我为什么要去夺取我妹妹那种作为陪酒小姐的身份"女法医沉默了,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一个从黑暗中过了二十年的人所带着的强大怨气与恨意,在夏和与他们的认知中,这样的凶手究竟是不是凶手究竟是该站在法律无情的律例中,还是站在人性所倾向的那样,认为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还是死人比活人好打交道呢,她恍惚这样想到,其它的事情,就要交给夏和了.
没有办法确定身份的人,自然该属于她原本的身份中去.
"佳慧"本来就是佳慧呢.
谁都无法改变这个可能存在的事实.
审讯室"很小的时候,院长爷爷送给我一条黄丝带,他说那是象征着亲人的离散,为失踪的亲人祈祷的.
妹妹,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把它留给了你,没想到你死的时候还戴着.
"解剖室里,佳慧正在对着美佳落泪,见到许久不见的妹妹,却是已经天人两隔了.
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令监控室里的人们都几乎为之感动了.
"虽然很打扰,但还是要抱歉,佳慧小姐,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您,请您出来好吗"俊彦在门口敲了敲门,对她这样说道.
佳慧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美佳,她的白布被女法医慢慢拉上,只剩下一点黄色的东西在头部.
夏和对着镜头发呆:她还是没看一眼怀仁吗,虽然被遮住了脸,但是那样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一分钟后,佳慧平静了下来,坐在了审讯室的椅子上.
"你的名字叫什么""佳慧.
""不是美佳吗""美佳是我妹妹.
""啊,是么,那么,佳慧是个什么人呢""96年父亲去世,母亲离家出走.
我和妹妹被送到红黄蓝孤儿院抚养.
97年我被养父母收养,2014年养父母出外旅游,因为飞机失事去世.
2007年的时候考入魔都的大学,第二年与正华订婚.
警官,还要再说吗""全都背下来了呢.
"俊彦说道,隔着厚厚的玻璃墙.
"啊,不用了.
那么,美佳是个什么人呢""听说在我被领养一年后,美佳也被人领养了.
领养她的人是个单亲父亲,一直有骚扰她的行为,她家的哥哥对她很好.
后来她的养父死于一宗入室抢劫杀人案,之后她就与她哥哥相依为命.
""对,相依为命呢,很有趣.
那家的哥哥,看起来不像什么善类呢,你知道美佳和她的哥哥存在性关系吗"佳慧难得沉默了一会.
"知道.
""刚刚他和美佳都停尸在一个地方,你见到他了吗""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当然没见到.
""看来你妹妹告诉了你呀,那么,她有解释过她的这种不伦的关系吗是说她是被她哥哥胁迫的吗""不是呢.
美佳,她一直是一个很内向很需要人陪伴的人,或许是因为寂寞吧,所以……""你们两姐妹,在被领养的二十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吗""是的,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为什么,如果你是佳慧,为什么不去找妹妹美佳呢为什么从来没找过她呢""因为愧疚.
因为我扔下妹妹自己离开,觉得愧疚.
"夏和笑了出来,接着问道:"明知道妹妹会被恋童的院长玩弄,不还是离开了她吗做出这种决定之后,怎么反而还会觉得愧疚了呢二十年后再次找到妹妹的时候,她过得怎么样,开心吗""是呢,很开心.
虽然说出来的话很冷,但我感觉得到,美佳一直很想见我.
原来她一直很想念我.
""为什么见到了二十年没见的姐姐,两个人却只用公用电话联系呢为什么向周围所有人隐瞒姐姐佳慧的存在呢""那是因为….
.
""从一见面就在想如何除掉姐姐,就在琢磨那肮脏的计划,不是吗""不是的,她是想保护我.
保护我远离她生活的那个世界,不让她的哥哥和嫖客们伤害到我.
所以她才对我说那些话的.
"俊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推开门出去了.
"美佳一直在为我祈祷呢,她从来没有怨恨过我将她丢在孤儿院,她说,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一直幸福.
"审讯室里的空气冰冷了下来.
其他人都被压抑的空气推向了门外,只剩下夏和和佳慧.
门外,俊彦这样问局长,"她真的是人吗真是让人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是吧"局长倒是没有太无奈,他拍了拍俊彦的肩膀,"小子,警察的路还长着呢!
"有警员上前来汇报新的进展:美佳死前曾拨打给佳慧的电话,信号源被确定在郊区的贫民窟中,似乎就在,美佳死去的地方.
"电话,就是那个她们进行联系的电话亭最后显示的那一次吗""应该是的,应该是美佳的手机拨打出来的,不过我们第一次在现场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
"局长和俊彦对视了一眼,带着搜查队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一直没有被找到的死者的手机.
它里面藏了什么秘密"虽然预料到你很厉害,但还是没想到.
你坚持说自己是佳慧,而我们却认为你是美佳.
对吧""好像是呢.
""我最后再问两个问题,出于公平,一个是问佳慧的,一个是问美佳的.
""首先,先问佳慧的.
三个月前,你被确诊得了乳腺癌,是吗"佳慧的瞳孔瞬间睁大了一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看来你还不知道呢.
有这样一句话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突然寻找二十年来从不见面的妹妹,是因为你就快死了吗因为临死前要跟她道歉,说你那时候也是没办法,才能死得安心吗"佳慧依旧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只是眼睛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中,泛着奇异的光亮.
"下面这个问题,是问美佳的.
姐姐佳慧的手指,为什么要在她活着的时候切下来呢如果是我,会在她死后再切下来.
因为被害人越是痛苦,反抗越会强烈,血也会喷涌而出,留下更多痕迹.
在要模仿并完成复杂的杀人案件都不够的时间里,还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切掉她的手指,要让姐姐被胶带裹住的脸上,留下恐怖和痛苦的表情.
因为你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让你痛苦的人生得到一些补偿吗""这个,您应该去问杀死美佳的恶魔才好呢.
"坚持到最后的夏和也站了起来,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人,在心里敬佩她的心理素质.
在离去前,他这样告诉佳慧,"现在一切才刚开始呢,美佳小姐.
"空荡荡的审讯室里,佳慧闭上了眼睛.
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流了下来.
姐姐在受害人美佳的出租屋外,出现了大批的警察,他们进入封锁已久的现场,开始重新细细检查.
"听好了,谁能找到手机的,这个月的奖金全部翻倍.
一定就在这儿,给我打起精神仔细的找!
"局长在车上大声地叫喊着,俊彦像豹子一样冲出了车子.
"一定有什么的,就在那手机里.
"佳慧从审讯室里离开了,夏和隔着贴满照片的玻璃墙,不知道是在观察佳慧,还是在观察照片上的姐妹们.
他拿起手里的备忘录,不知道要不要把它转交给他所认为的"美佳".
根据她刚刚在审讯室里的回答,她已经完全背熟了这上面的内容.
想根据笔迹鉴定也是暂时无法办到的事情,"美佳"的双手裹满了厚厚的纱布,真是狠心的女人啊.

夏和盯着眼前佳慧和美佳的照片,又想起了孤儿院里存着的她们两个小时候的照片,以及那些保存在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小时候的录像.
"卡!
"就好像有人把夏和的记忆强行截断在某一个点,要他去发现那些不一样的地方:舞台上,不断挥动魔法棒要变身的少女;在门口拍照时面色怪异的佳慧;姐姐走后哭得十分伤心的美佳.
"被好人家领养的姐姐佳慧,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美佳的表情.
佳慧的笔记本上,名字写的却是'美佳的备忘录'.
"还有这二十年的日记,夏和看着崭新的记事本,他用水笔在里面画了几道痕迹,水色很快褪干,却和在上面的字显得并不冲突.
这字是最近写下的,是佳慧,留给美佳的.
夏和的心里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他叫来女法医,低声和她说了一会,他去了监控室里.
是这样的吗都错了,一切都错了,夏和一边快步地走着,一边这样盘问自己.
女法医坐了下来,在听见夏和对她的嘱咐时,她并不是十分惊讶,在交换人生的选项中,她一开始就与夏和有着不同的意见:佳慧本来就是佳慧呢,只是美佳究竟是怎么死的问题.
在"陪酒女美佳"死亡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绝对不是姐姐佳慧杀死了妹妹美佳,去夺回原本属于她的身份,"美佳的备忘录"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字迹被警局和正华都确认过,属于"富家女佳慧".

佳慧迷茫地看着女法医,"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听说在六一晚会上表演的姐姐,和此刻在我眼前的妹妹,性格上有很大的不同呢.
可大概是因为你们是双胞胎姐妹,眼神真的好相似.
""你到底想说什么"佳慧的头发随着她的提问抖动,落到了手上.
女法医将佳慧被领养时与养父母在孤儿院前的合影递给了佳慧,"这个被好父母收养的姐姐佳慧,有的却是一直躲在姐姐背后的妹妹的眼神呢"夏和在屏幕前说着和女法医嘴里相同的话,"以报复和憎恨的角度去看,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反而是一直在被仇恨所牵引,将一切都归结为复仇案件.
"可是,以双方为对方着想,甘愿献祭自己保全对方的角度看,我才明白了佳慧为什么要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写下她二十年的经历.
很神奇吧这二十年来的记录,却是用一支笔写下的.
仿佛要把被领养的这段记忆,告诉某人一样.
"佳慧看着桌子上推过来的备忘录,眼神有了几分飘忽,她并没有去打开它.

"佳慧,我说的没错吧,此刻坐在我眼前的你,就是小时候为了妹妹被好人家收养,不惜烫伤别的小朋友的姐姐;在妹妹被收养后,继续忍受院长娈童的姐姐;在自己被怀仁的父亲收养后,被他侵犯,和怀仁一起杀了养父的姐姐;整整二十年顶着美佳的名字,过着悲惨生活的姐姐.
佳慧,是这样的吗"屏幕里的佳慧和屏幕前的夏和都下意识地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偏过了头,似乎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更值得注视.
"当日思夜想的妹妹,终于找到自己时候的那份心情;为了不让哥哥伤害到她,只能用公用电话联系的那份心情,应该是你一边用美佳的名字生活,一边为被叫做佳慧的妹妹祝福的心情是一样的,对吧"佳慧的泪水流了下来,划过脸颊,滴在纱布上.
她疼痛得蜷缩了起来.
夏和将手遮住了眼帘,他闭上了眼睛.
"别再说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你妹妹死的时候,为什么头发上还扎着这个黄丝带呢"佳慧看着眼前妹妹躺在停尸间的照片,想起刚刚在停尸间见到的妹妹.
她眼中的画面被一条黄色的丝带所填满,"你要听吗,那我告诉你吧.
"夏和已经听不见了,他飞奔到玻璃墙前,开始上下搜寻着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东西.
在玻璃墙上,照片与照片之间被夏和满满的画线连接了起来:她根本没去案发现场.
"酒家女美佳"死亡的原因,不是来自于外部的.
妹妹佳慧注视着女法医,情绪稍微平静了下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读到美佳给我的那封信.
""姐姐,一会叫你来这,一会叫你去那,你一定都糊涂了吧.
其实,是因为有事要告诉姐姐却很难开口,才让姐姐来这儿住了几天的.
你会听我说吧姐姐,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吗""姐姐,院长爷爷今晚让我去他房间里玩,看,这个黄丝带就是院长爷爷送我的!
小朋友都说,院长爷爷的房间里有好多吃的.
"在二十年前,红黄蓝孤儿院的床榻上,美佳在向姐姐炫耀.
从来都是姐姐被大人们所喜爱,今天院长看见我的时候,亲切地叫我美佳.
姐姐应该会很羡慕吧美佳这样想,她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酒窝,蹭了蹭姐姐的脸.
"嗯,我们来玩变身游戏吧我数一二三,你要闭上眼睛,在我说结束之前都不能动噢.
"佳慧的眼睛转了两下,这样向妹妹提议道.
"开始了喔,月亮,月亮魔法!
""一!
"美佳赶紧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的紧贴着姐姐躺好.
"二!
"佳慧的手伸了出来,在妹妹的头上轻轻一扯,黄丝带就滑落了下来.
"三!
不许睁眼喔!
"美佳似乎睡了过去,佳慧说结束了也没有睁眼.
美佳看着姐姐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系上了院长爷爷给的黄丝带.
她没有开灯,一个人向黑暗的走廊里走去.
美佳也轻轻的爬了起来,,她看见在窗户外,佳慧走进了院长小屋的门.
"又想一个人偷偷去院长的屋子里玩吗"这次我才不要被落下了呢,美佳爬上了窗户外的梯子,想偷看院长又给姐姐什么好吃的了.
"院长爷爷,不要.
"屋子里传来清脆的打击声,美佳看见院长爷爷打了佳慧.
她的丝带被解下,好看的衣服被剥下,七岁的小女孩,像是新生的羔羊一般光滑的胴体.
院长爷爷进入她的身体后,丢下糖果走了.
美佳爬了下来,害怕的浑身发抖.
她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她一个人不敢回去了,躲在盥洗室里,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抱住嘴巴.

美佳听见盥洗室里的水声响了,混杂着低低的呜咽声,那是她最熟悉的,姐姐的声音.
"红黄蓝孤儿院,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呢.
"姐姐要被领养的日子到了呢.
美佳躲在柱子后,流露出别人所熟悉的躲在姐姐身后的美佳特有的神色:胆怯,难过,畏惧阳光.
佳慧走了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跑到了无人的角落.
"妹妹,我们再玩一次变身游戏吧这次姐姐不说结束,就永远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身份喔.
"美佳震惊地看着姐姐,她没有闭上眼睛,佳慧却自顾自的开始数数,"一!
"她将黄丝带从耳边解了下来,将它拉平,系在了美佳头上.
"二!
"她把养父母送她的好看的小帽子摘了下来,戴在了美佳头上.
"三!
""姐姐!
不要!
""月亮,月亮魔法,以后姐姐没有说结束,美佳不能告诉别人我们互换了身份喔.
""姐姐……""美佳啊,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就能重新念出咒语,换回身份的.
所以在那之前,我的美佳一定能坚持住的,对吧""姐姐……姐姐"车子从红黄蓝孤儿院开了出去,车窗里,美佳,现在要叫佳慧了,她回头和藏在柱子后面的佳慧,现在的美佳,眼神对视.
眼睛的距离随着车子的远去而渐行渐远.
车子一开,就开了二十年.
"或许是我以遵守诺言为借口吧,这二十年里,我都没有再找过姐姐.
所以我的报应很快到来,养父母搭乘飞机失事,此刻写着信给姐姐的时候,肚子还在翻滚着痛.
姐姐,不要伤心,其实我很感谢上天,一切都预示着我要重新念出咒语了呢.
""可是,或许因为交换身份时施下的魔法吧,从小怯懦的我,长成了坚强的佳慧,而从小坚强的姐姐,却变成了胆怯的美佳.
姐姐,当你哭红着眼告诉我怀仁不见了,让我帮忙找他的时候,我该怎么告诉你,我用你的名义约出了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推进了风泽江里呢我看见他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夜里并没有人,渐渐地就没有了动静.
""姐姐,我很担心你呀,这样怯懦的你.
所以我下定决心,重新念出这咒语.
虽然有些害怕,可我还是在试图努力着,在给你写信的同时为你写下我这二十年的经历.
我要让姐姐,重新变回坚强勇敢的样子.
""月亮,月亮魔法,变身.
"不是为了报复,没有怀揣着恶意,而是希望姐姐重新得到原本属于她的身份.
因此制定了完美的计划.
夏和在照片墙前徘徊,手指头一张张照片戳过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计划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漏掉了,可以让我们警方在怀疑"妹妹美佳"报复杀人的前提下放过她的!

铃声响了起来,俊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过来,"组长,刚刚没有向你请示就出去了,我们现在在案发现场搜索受害人美佳的手机,有迹象表明,手机应该被扔在这附近.
""等我一下,就一下!
"夏和的视线迅速扫过照片:满是血迹的地板,装修陈旧的衣柜,床头柜上装满星星的罐子,床头柜上装满星星的罐子.
不对,怎么有两张照片"俊彦,床头上的玻璃瓶!
""什么"俊彦飞奔到局长的座驾前,"局长,跟我来!
"佳慧还在会客室里回忆信的内容,"如果有人要来破坏这个魔法,要记得找星星,就是妈妈离家之前给我们折的.
能够带来幸运的五角星们.
""什么事急慌慌的拉我进来!
"俊彦和局长一路跑进出租屋,俊彦一眼就看见了床头的罐子,他冲过去,把手伸了进去.
一只手机藏在星星里.
手机俊彦和局长带着手机迅速回了警局,请技术科的干警们帮忙开机.
不过也没有那么麻烦,只是长时间没有充电而关机了,开机后,手机里只有一段视频,夏和要求干警们把它转映在大屏幕上.
佳慧还在会客室里,她和女法医都沉浸在刚刚佳慧转述的美佳的信里.
还是佳慧先打破了沉默.
"我听从妹妹的话,谁都没有告诉,打算重新做回佳慧.
警官,这样难道错了吗"她的对面,女法医早已经泪流满面,她还是如同在停尸间里一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而在夏和用黑色窗帘裹满的办公室里,男人们正在看一段视频,一段不能让佳慧看见的视频.
"现在,应该是时候了呢.
姐姐,再让我最后叫你一次吧,我亲爱的姐姐.
"画面里的女人,黑色胶带杀人案的死者,作为"酒家女美佳"的身份死去的女人,她穿着宽松的睡袍,在床头柜前跪坐着,对着手机说话.

"月亮,月亮魔法.
姐姐,现在我们要变回来咯.
"她将黄丝带缠在了头上.
视频刚好能对着女人的一举一动,男人们在屏幕外看着她.
比在夜里注视手机里的裸露女人更加用心.
女人先是将黑色的胶带绑在了嘴巴上.
随后,她做出斩击的动作,伴随着凄厉的叫声,画面与声音都传到了男人们的感官里.
局长微微闭上了眼睛,偏过头;俊彦坐在桌子上,斜着眼睛瞄着画面,不敢正视它;只有夏和,仍然睁大了眼睛,在他黑暗的环境中接收着光线.
女人的叫声停歇了一阵之后,又听见了刀具在厨房中剁骨头的声音,不过来得小声一些,很快又被女人的哭喊声掩盖.
女法医从会客室里走了出来,她被屏幕里的画面吸引住了脚步.
伴随着她的,还有佳慧高跟鞋的声音.
女法医在闭眼时,听见了佳慧的高跟鞋声.
俊彦一把抓起了遥控器,关掉了画面.
不过已经迟了,佳慧的瞳孔突然放大,向前就要摔倒了下去.
"不要,不要看!
"女法医过来抱住了她,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周围的人都难以面对的时候,夏和重新打开了放映机.
他的声音好像不带任何感情的,从黑暗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让她看或许更有帮助,因为如果她就此崩溃,一定不是妹妹愿意见到的.
""佳慧小姐.
"夏和这样叫了佳慧一句,扔下遥控器走了.
俊彦如坐针毡,无法再在这个氛围中安坐,也跑了出去.
在女法医怀中哭泣的佳慧,用纱布缠绕的手支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她的双腿在地上挪动,脸上,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与坚毅夹杂的神情,站了起来.
高跟鞋的声音慢慢与女人的哭喊声越来越近,直到局长也忍受不了站起来跑了出去.

画面中,女人的脸上已经缠满了厚厚的黑色胶带,在手指被尽数切割的前提下,这无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在人们被佳慧分心的瞬间,她应该用手掌蹭着胶带,一圈圈的把自己的头颅裹了起来.
佳慧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正视着画面里的女人,像一条蛇一样在地板上游动.
那个女人试图将现场伪装成杀人案件,她用自己残损的肢体,在地上涂抹血迹.
直到最后,她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死去了.
"美佳,姐姐,会记住的.
"只剩下女法医和佳慧的漆黑办公室里,佳慧发出了这样的低语.
与此同时,夏和在监控室看着自己的审讯片段:"姐姐佳慧的手指,为什么要在她活着的时候切下来呢如果是我,会在她死后再切下来.
因为被害人越是痛苦,反抗越会强烈,血也会喷涌而出,留下更多痕迹.
在要模仿并完成复杂的杀人案件都不够的时间里,还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切掉她的手指,要让姐姐被胶带裹住的脸上,留下恐怖和痛苦的表情.
因为你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让你痛苦的人生得到一些补偿吗"夏和听着视频里传来的男人声音,看着屏幕中佳慧的神色,他的眼神开始了飘忽:作为警察,真的有权利对疑似嫌疑人说这些话吗在案情都不明了的时候,凭着自己黑暗的内心,同样在红黄蓝孤儿院遭受虐待的黑色经历,就能把别人想象的和自己一样吗还有佳慧,她是否能真的重新做回她本身呢美佳的手指究竟藏在了哪里或许只有死去的美佳才知道了.
夏和把所有视频资料都录入到了光盘里,将它贴上"被偷走的二十年"的标签,收进了厚厚的资料柜里.
"组长,这是要交给上面的结案资料,您过目一下.
"俊彦进来,把一个文件夹给夏和看了一眼,又藏到了身后.
"话说,您真的决定了吗以美佳自杀为结论结案吗""放下了就出去吧.
"夏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人们都已散去,他拉开了厚厚的窗帘,阳光从玻璃上照了进来.
忆想之外杭州师范大学叶荷娇一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五日那天是周六,第二十九封信送到叶水英手上时,她并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封.
她依旧双手捧着那封薄而皱的信,紧贴在胸口,朝叶良生家一路小跑而去.
水英家离良生家两里路不到.
绕过水英家门前的那潭碧汪汪的大湖,下一段两百来米的土坡,转个弯就到良生家了.
亏了那截土坡,每次水英收到良军来信,跑向良生家时,总感觉步子特别轻快.
好像脚下踩了双轮子,背上插了对翅膀,耳边生长出来的风低声轻笑,抚摸发梢,包裹住她时,好像要把她携向一个可以造梦的天堂.

"水英啊,午饭吃了吗是不是良军来信啦""吃过饭了阿姆,是啊,良军哥的信寄来啦!
良生在屋里吗""在的在的,喏,一直在楼上待着呢.
""好那我……我上去找他!
"水英跑得气喘吁吁,和良生妈说了几句话便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但她一刻没停,快步走上了橱柜后面那道狭窄的木楼梯.
木楼梯已经有些年头,每一阶踩上去都会发出轻重不一的吱呀声.
水英几乎可以判别出它们每一声里的差异,就像不同的人在叹息.
木楼梯嵌在两面墙里,光线昏暗,窄窄的梯面刚好和水英的小脚一样宽.
她不得不放慢步子踏实了一截一截往上踩,以免踩空.
到她这一辈,村里已经不兴裹小脚了,再也没有女娃娃平白吃这折骨的钻心痛楚.
但她身量不高,因此脚生来便小巧玲珑,就像她生来就长了一张俊俏标致的脸蛋一样.
"良生良生!
良军哥终于寄信来了!
"水英跑上阁楼,推开小房间半掩的门,一眼看见坐在窗前的良生.
窗台明亮,框住一块天空,也看得见不远处其他村民参差的房屋.
窗前的木桌上一如既往堆放着几本书.
良生转过身,带着一脸浅浅的笑意——他左脸有个酒窝,一笑便绽放开来,在背光中格外显眼.
"你在楼下时我就听见了,跑那么急,过来坐会吧.
""我说昨晚怎么就梦到良军哥了,原来是今天要来信了!
我的梦还真是准!
"水英也一脸欢快的笑,走到木桌旁,顺着床沿坐下,把信递给良生.
山里的温度虽然比山下低些,而夏日的余热在九月末仍未尽消,特别是在阳光晴好的午后.
刚才小跑了一路,水英的背后早已笼了一层细密的汗,现在静静坐下,丝丝热气在两颊若有若无地升腾.
心脏快速敲打胸膛的感觉也突然清晰起来,在全身回荡着沉甸甸的鸣响.
好像后山头的佛庙要做法事时,门前那口大钟被骤然撞响,庄严低沉的声音震飞了山中一群扑啦啦的林鸟.

良生依旧笑着,没有回话,站起来,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小心拆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写满了字.
他看了一眼水英,水英正抬头望着他,脸庞红润,嘴角蕴着一抹干净的笑意,杏眼里倒映了窗外水汪汪的一角天空.
他重新坐下,低下头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纸内容,然后抬起头轻声说道:"我开始念了"水英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用力点了点头.
良生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良生英子:秋意渐浓,今年夏天过得甚快.
两月未曾寄信,实是事务繁多.
你们可都还好家中母亲身体是否安康望转告不孝子之问安,报喜不报忧.
我将于八月廿八毕业于军校,而近来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北平、上海等地已遭日军袭击,战火纷飞.
再不寄信恐日后形势严峻更无机会,愿此信能安然到你们手中.
而你们莫再回信,毕业后当赴沙场,无一定居处.
不知日后情况何如,倘有变数必写信告之.
却唯恐信飘如游丝,日后更难到故乡.
若两年无音信,而英子勿复牵挂,切不可再念负心人,当自寻好人家.
另望良生弟多照应兄唯一孤母,感谢之辞无以言表.

叶良军,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夜良生的声音清朗平缓,在最后一个字念完时悄然而止.
仿佛白鹭在水面轻盈盘旋后,点水般落入浅湖里,泛开一圈圈无声动荡的涟漪.
水英愣愣地沉浸在信的内容里,没有出声.
房间里静得好像时间停止了流动.
屋外,村里的孩子们吃过饭后相互打闹嬉笑,他们用石块在泥地里画出了传说中的城堡,忠实的大黄狗是最威武的坐骑.
大人们寒暄谈笑,所有的家长里短,都在他们用自家的水桶打水时,窸窸窣窣碎落进村中的井里.
然后又被重新打上来,在井水晃荡中被倒进水缸,明灭闪烁,融化在水里,沉淀在缸底,流淌进村民们的血液里.
人们在青天下与土地共生,男人靠一根扁担挑起全家生计.
几乎每个人的指甲里都嵌有或多或少的黑色泥土,哪怕是村里最水灵的姑娘,也与土地朝夕共处,并且以它为荣.

岩塔下村是大山里一脉传承的村落,村里随处可见山,岩塔下村就是长在山上的.
岩塔下这个村名来源于村中心山脚下那块小塔一样的黑山岩.
黑山岩常年滴水,这水或许是山上自由自在的山泉.
山泉们在岩下的泥坑里积成小小水潭,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切生灵都能听见.
岩头覆盖着湿漉柔软的青苔,青苔们像毛茸茸的墨绿色地毯,整齐排列,低声私语.
听说当初第一批村民流浪到这里时,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看见岩上那些争先恐后生长的湿润青苔,就决定定居此地.

村里有两棵老松树,伫立在老太公坟头,相传它们是宋朝时期的先祖们种下的.
两棵松树紧紧挨在一起,根在地下纠缠,枝桠相互触碰,直指青天.
它们老得都要干枯了,却仍然顽强地擎着稀疏墨绿的枝叶,安静地注视着村庄.
所以村里发生的任何事它们都知道.
它们共同守护村庄,绵延着村子生生不息的生命.

但是十几年前其中一棵被雷电劈中了.
那时村里人惶惶不安,恐有天灾人祸降临到这个可怜的小村庄.
于是全村人兴师动众在后山头建了一座小佛庙,红黄相间的幡旗迎风招展.
建立佛庙是个迟来的明智选择,男人女人们仿佛有了寄托.
佛庙里请来的菩萨是很灵验的,有菩萨坐镇此地后,岩塔下村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好风水——虔诚的村人对此深信不疑:正是这山川拱秀的好风水,不仅给村里带来了风调雨顺,还让村里出了个大人才.
不然里村小小年纪的叶良军,哪能考上大城市里名牌当当响的黄埔军校呢叶良军家里只有一个母亲.
在良军九岁时,他的父亲死于非命.
这个忠厚正直的农民曾是村里的能人,而命运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上山时没留神,从山上跌下来.
他扛着的锄头背叛了主人,变成一把寒刀垂直落下,生生凿穿了他的胃.

那时,良军和他的寡母是全村最不幸的人,所有村民与他们一起哀叹灾祸无常、命运不公.
不过还好,良军爸没享到的福分都延承给了良军.
良军争气,终于出人头地,走出了大山.
叶良军现在是全村人的骄傲,他甚至成为了一种共有的期待.
几乎在所有人眼里,冥冥之中,他生来就是做大官的命,并且终有一日将衣锦还乡,为这个偏远的山村带来无限的富贵荣光.
良军考上军校,走之前与水英约定好,有空就写信.
因为水英不识字,所以将信寄到水英家后,让良生读来她听,同时可以将自己的近况告诉家里唯一的母亲.
良军刚走的那段日子,思念情人的酸苦和甜蜜有如水火冲撞,爆开噼里啪啦的花火,伴着腾腾的氤氲热气全部灼烧在水英心口上,搅得她不得安宁.
后来这种焦灼狂乱的痛苦渐渐熄灭沉淀,转而牵扯出一种与绝望沾边的深切悲哀,不可知的黑暗像慢慢上涨的无边潮水,给她带来窒息般的无助和恐惧.
她天真又努力地试图将这些情绪埋藏起来,而所有见到水英的人都惊讶担忧于这姑娘的面容憔悴与魂不守舍.

一个半月后,就在水英于无奈的悲伤落寞中渐渐麻木时,她收到了良军从南京寄来的第一封信.
虽然早已经和良军约定好要寄信,但真的收到来自远方的信时,那种汹涌的惊喜还是让水英猝不及防.
几乎所有悲哀苦痛,都在一瞬间被剧烈跳动的心脏击打得粉碎,一股希望和喜悦的源泉翻涌而上,如春水流动,缓缓覆盖干裂田野,渗进每一寸需要滋润的土地.

村民们看见少女的脸上展露出久违的灿烂笑容,洋溢着青春时代所独有的明净纯粹,拥有感染人心的神秘力量.
于是,所有看见水英的人也跟着微笑起来,他们问她:"良军寄信来啦他在那里怎么样啊"于是水英快乐地把良生读给自己听的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良军一切都好.
当然,省去了他们两人隔着山海的爱与思念.
水英变回了那只欢快旋转的小百灵鸟,她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让她重新焕发活力.
她从信上知道良军大概会在三年后毕业,她现在只有十六岁,三年时光在青春里将转瞬即逝,这等待不算漫长,她也不怕等待.
况且她知道,自己的爱人正如自己思念他般思念着自己,所以一切都值得.

从此以后,信成了水英唯一日夜牵挂的期待.
一切都被良生看在眼里.
二水英回到家时,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在午睡.
屋里静悄悄,沉默而浓重的睡意弥漫在空气里,四处探寻游走.
水英轻轻来到自己的床铺上坐下,脱了鞋,缩进被子里.
慌乱的情绪张牙舞爪,像无数钩子凿在她心上.
她需要躺下来,用被子裹紧自己,这样手足无措的恐惧才能沉淀到身体最深处,不再胡乱翻涌.
空气里的睡意与糟糕的情绪触碰混合,像棉花浸透在汽油里,一点就着了,困意火一般滋滋地升腾而上.
水英不自知地潜入沉重杂乱的睡梦中.
她喜欢睡觉,喜欢做梦,这是少女对多彩生活和浪漫爱情的原始憧憬.
她所有的梦都来源于她的生活与念想,归功于她的情感和想象.
水英不识字,没有上过学,她每天都要帮母亲干活.
不过在家务完成以后,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

在空闲的时间里,她从老一辈那儿听来了这个村子几乎所有的传说;她知道那些流传已久的古老神话和动人故事;村人们的那些喜怒哀乐她也常有所耳闻.
她完全可以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幻,而她更愿意让现实撒上梦的闪亮粉末.
她在梦里飞翔,雪一样白的云和绚丽的花共生于蓝天之上;她看见从大海远道而来的鲸鱼,湖一样大的光滑身体搁浅在水里,一动不动;她看见墨绿色高山在她面前倾倒,滚滚山石像流星从天际滑落,砸在缓慢翻转的土地上,而幸运的是无一人受伤.
她在梦里体会一切不可思议,梦从现实而来,又生出奇异花果,活色生香.
她从梦里得到情感上的一切慰藉和希望,又滋生出少女独有的善感与多愁——她自己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梦里见到了心上人.

水英被母亲和妹妹说话的声音吵醒时,太阳寸寸西斜,阳光轻暖浅淡.
醒来恍惚的一瞬间,她几乎都忘了良军寄信而来.
在清醒过来的几秒钟里,所有沉重的悲哀又叫嚣着爬上心头,一团乱麻,堵住喉咙.
睡意全无,水英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叠好被子下了床.
母亲端着一桶衣服正要往外走,看见水英起床,叫住她:"起来了良军是不是寄信来了说什么啦"水英低下头,垂着眼帘盯住自己交缠在一起的双手,没有吭声.
"怎么了跟妈说啊!
"水英感到有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从喉咙涌上头顶,眼眶开始发热.
"就是……就是良军哥写信来说,他要毕业了,但是他要去当兵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要是他两年还不回来,就让我不要等他了!
""良军已经说要去打仗了""嗯……"母亲微微皱起眉,点了点头,轻轻叹出一口气.
"先不要多想了,帮妈把这几件衣服拿去水边洗洗吧.
"水英觉得眼睛里的泪珠子都要滑落下来了.
她"嗯"了一声,赶紧接过木桶,向湖边疾步走去.
水英家门前是湖,背靠青山,湖边那条宽阔的泥路听说将来要被修成可以通车的大马路.
大家都期盼着:到时这里会是一个更加热闹繁荣的村庄.
因为那时村人们还没有想到,当马路通了,车可以进来了,而人也就能更方便地出去了.
多年以后,村子里的男人女人们像豆子一样倾散而出,落在山下城市的四处,或继续奔波辗转,或生根发芽、立业成家.
他们有时会在新春与清明时节回家,带着从没有喝过村里井水的孩子,回来看看一生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们.
那些老人眷恋土地,他们在地里生了根,再也走不远.

大湖像一块碧玉,倒映了天和人间.
它的一面泥坡高筑,坡上绿草丛生;另一面为了方便人们取水浣洗,填了几块大石,以供立足.
水英下到那块青黑的岩石上,两手端着木桶将它浸到湖里,冰凉的水从桶沿的四面八方涌进来,没湿了衣裳.
湖浅岸的小麻鱼惊得纷纷四下游蹿,月牙儿似的银白肚皮,在它们游动时一闪而过.
西下斜阳的光照得湖水通透明亮,金光凌凌.
成群小麻鱼们银白的肚皮,像千万缕柔软的灿烂银线,在金碧湖水里闪烁着跳动的光辉.

小麻鱼最大的也就半个手指那么长,纤瘦苗条,喜欢在浅水区悠闲游逛,灵活得像抓不住带不走的阳光.
湖深处也有大一些的鳊鱼鲫鱼,在这个村唯一的湖没有被抽水之前,它们在淤泥肥沃、水质清净的深湖里像人一样传宗接代.
就算常有村民因贪食它们鲜美的嫩肉而垂钓碧湖上,它们也依然生意盎然,不绝不灭,赌气般地快速繁衍、倔强生长,以弥补被人吃掉的同类数量.

村里的孩子能比大人更灵敏地感觉到那些鱼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在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无比热衷于钓鱼.
水英、良军和良生也不例外.
在孩童时代,所有村里的孩子都可以是玩伴——村子不大,孩子们在母亲肚子里时便早已互相打过招呼.
但玩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有的只能凑合着一起跳跳房子;而有的就可以合睡一张床,一辈子都称兄道弟或以姐妹相称.
每个孩子都自有他的择友标准.

水英、良军和良生,他们从记事起就形影不离.
一切情感发生时,都像清泉一淌而过,自然而然,没有起因.
他们谁也记不得他们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何变得这样要好,似乎他们生来就应该是好朋友.
良军和良生都是村里的"良"字辈.
良军比良生大一岁,良生比水英大一岁,良军是他们最威风敬佩的大哥.
他们三人从会走路时就相聚一起,玩遍了童年时代孩子们所拥有所有的游戏,村子里每一块土地都有他们三人留下的脚印.

良军九岁那年,父亲意外离世,他的童年到这里戛然而止.
水英明显地感觉到良军变得更像哥哥了.
他还是会带着她和良生玩,教他们用蛛丝糊在弯成一圈的细长竹竿上,然后在黄昏时,用这个竹网去粘漫天飞舞的红眼睛蜻蜓.
但是他不再和他们一起疯跑,不再因为网住蜻蜓而快乐地大喊大叫.

水英问母亲良军哥是怎么了,母亲告诉她:"因为良军是个好孩子,他爸走的早,还去的那么惨,他心里难过得紧.
良生和他娘苦命啊!
"于是水英默默记在心里:良军哥对自己很好,她要对良军哥更好,让他的命不那么苦.
她渐渐把良军放在了心上,有事没事都会去找他.
就算不玩耍,也会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她希望可以用她的义气和友情,让良军觉得一点都不孤单.
哪怕后来良军去乡镇上读书,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她也会准时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凳上,带着一点好吃的或好玩的,等他回来一起进屋,然后再向他母亲问好.
良军那时候读书很刻苦,苦的就像咸菜缸里压咸菜的那块盐石头.
水英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后来她母亲告诉她的.
但是她知道良军哥懂得很多很多道理,是一个"将来肯定有出息"的好后生.
良军哥总是很温和地对她说话,解答她的一切疑问.
他笑起来的温柔模样就像春天四月里的暖风,融入了鸟语花香后,吹进水英的心里.
十二岁时的一个夏夜,水英在她的梦里见到了良军.
那晚梦里阳光灿烂,群山在晴空下反倒模糊不清,被金纱笼盖.
水英家门前的湖水好像会发光,少年站在湖边离她一丈远,对着她静静地笑.
水英也看着他笑.
良久之后,对面的人抬步走过来,把水英抱在了怀里.
水英在良军怀里呆住,她感到阳光在旋转,咕噜噜地滤成泡沫,落在她身上,很凉.
水英醒了过来,睁眼的一瞬间,黑暗翻涌吞噬了梦中的光.
那是山里的后半夜,就算是在夏天,温度也不高.
山风骤起,从不知何时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轻飘飘、滑丝丝.
水英蹬掉了被单,凉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跳跃,就像梦里落下的冰凉泡沫.

她觉得自己喜欢上良军了.
这样的心情太容易辨别,因为喜欢的感觉就像村子里连绵起伏的青山,落眼之地随处可见.
那时水英还不知道,良军在失去父亲后的一段时间里,对谁都保持着不苟言笑的疏离,除了对他的两个小伙伴,尤其是水英.
他喜欢这个小妹妹在他身边的感觉.
他和她从小玩到大,他知道她欢乐的时候像轻盈的百灵鸟,笑声清脆动听,身上笼罩着能照亮人心的光芒;安静时就像黑夜里的月光,拥有使人沉静的神秘力量.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澄净的目光似乎能自然地直达他的内心,不是窥探,不是同情,而是真心的支持与喜爱.

良军十六岁那年,他优异的成绩在乡镇学校已经赫赫有名.
有一次,学校的陈先生拍拍他的肩,笑着夸赞道:"良军啊!
以你这样的成绩,两年后保送黄埔军校都是没问题的!
"那时,黄埔军校已经改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了,但大家仍叫它黄埔军校.

良军当然知道黄埔军校,因为这是当时最著名的军事学校.
陈先生的话也许只是鼓励或玩笑,但是却实实在在触动了良军的心.
他始终觉得,军人是一个男人最伟大的职业.
黄埔军校成为了埋在他心里的那颗种子,时不时发出生命的震颤,呼之欲出.
可是良军有顾虑——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是母亲的骄傲.
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远离母亲而去,在离家的那么多年里,自私不孝的儿子会在孤母心里刻下多么痛心的思念.

那时,他还只是担心离家时间太久,在学校和部队的日子里,会错过母亲衰老的宝贵时光,甚至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风险与遗憾.
这样会让他痛苦懊悔一辈子.
但是他从来没想到会一去不复返.
知子莫若母.
母亲从儿子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的短暂相聚里看出了端倪.
儿子内心的波荡起伏母亲也感同身受.
那天吃饭时,母亲为他多加了一个蛋,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她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妈在村里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都习惯了,不用担心妈.
有你这个儿子,就足够妈在村里抬得起头了.
"良生没有告诉她,有她这样一位母亲,才是自己一辈子的骄傲.
六月的一个星期五傍晚时分,村子笼罩在一片黄昏的茫茫暮色里.
良军踏着最后一缕薄薄的夕阳余辉回家了.
水英依然准时地等在他家门口.
"良军哥回来啦!
"水英笑着,黄昏里她的脸庞线条柔美.
她蹦蹦跳跳地上前来,接过良军肩上的布包.
"是啊,回来啦!
英子吃饭了吗""吃了吃了!
你呢""我在路上也吃过了,走,进去吧!
"水英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妈我回来了!
"良军母亲听到动静赶忙从里屋出来,看见他们俩便笑了:"回来啦!
英子也来啦!
英子阿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下次直接进屋里来,在外面多不像话哟!
""没事没事的阿姆,我刚到呢!
就来看看良军哥.
"水英怕早早地进屋子里,良军妈又要给她拿东拿西,让她吃这吃那,她怎么好意思呢.
六月初夏,白昼渐长,星夜来时降落得格外清和缓慢.
小村里的夏夜很热闹,尤其是天黑前的薄暮之时.
家家户户早早地吃了晚饭,出来散步乘凉.
那是还未使用电子产品的年代,村子里人丁兴旺.
孩子们会跟着摇蒲扇的老人出来走路,或与自己的小朋友结伴而行.

良生水英也在这个夏夜里并肩散步.
不过像这样在天黑之时,两人独处在外的情况还真是为数不多.
这是良军提出来的"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水英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莫名期待.
他们已经不是不识人事的孩童了,有些情绪在心里积淀良久,酝酿出奇妙的陶醉醇香.
他们步子缓慢,摩挲着路面"沙沙"作响,虫鸣细长悠扬,纯白色的栀子花香若有若无.
良生先出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英子,我决定要去考黄埔军校,我妈同意了.
"水英走在他左边,身形娇小,不过刚过良军肩膀.
听见这话,她的心"嚯铛"一响,转头望向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之后,终于问出一句:"那个学堂很远吗""挺远,在南京呢.
""那……那良军哥你还回来吗"水英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心口好像被坠落的铅石砸中了.
"我会回来的.
"良军顿了顿,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很温柔:"我会回来的,如果我在你到出嫁年纪之前回来,你愿意等我吗"水英双眼猛地一睁,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
刚才落在心上的巨大铅石,此刻倾然化作粉末,像蝴蝶一样往喉咙飞,争相拥堵在嗓子眼,心脏失控般剧烈跳动起来.
"等你……等你回来吗""是的,等我回来,然后我就娶你.
"水英感到泪水在向上翻涌,她毫不犹豫地笑着点点头.
多年以后,水英已经不记得那晚她是怎么回家的了.
而他们的对话浸润了栀子花天真纯净的味道.
这味道是会丝丝渗入时间里的,它融入往日时光,绵延进将来的日子,说不清,道不明,却永不消散.
水英曾在良军离开的日子里,摘下湖边栀子花树上盛开的鲜白花朵,让栀子花香缭绕回忆,和情人一同出现在梦里.
直到后来水英和良生结了婚,生儿育女,这初夏和青春时代所独有的味道,才渐渐平息,不再于梦中翻腾.
她会一辈子记得栀子花飘香四溢的夏夜,同时她也将越来越明白,忆想之外,才是真正的生活.
她会忠实于生活,并且要好好生活.

三村里传开良军考上黄埔军校的消息时,也是在六月初夏.
那是一九三四年,良军十八岁,水英十六岁.
那时他们两家和村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这对年轻男女两情相悦.
爱情在岩塔下村并非令人蒙羞之事.
在村人们看来,良军水英从小就玩得好,郎才女貌,长大了看对眼了成家,也很正常.
这就是所说的青梅竹马.
他们俩小时候在一起玩,被村里的叔伯瞧见时,就常会被调笑一句:"良军,将来把你水英妹子嫁给你做媳妇要不要"不过这样的玩笑话,叔伯们对良生也曾经说过.
说过这话的人已全然忘却,可是良生还记在心里.
在三人终日为伴的那些年月里,水英是他们俩共同的妹妹.
后来良军父亲去世,他们依然是最好的伙伴,但是良军已经不能再像他和水英一样无忧无虑了.
良生那时虽然年纪也小,但是他却已懂得作为一个朋友,更甚曰兄弟的情谊所在.
他也曾得空就去找良军,却也常在良军身边看见那个小丫头.

起初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
后来,他知道了水英会每周五在良军家门口等良军离校回家.
他曾问过水英:为什么你要等良军回家呢水英秀眉一挑:我就是乐意呗!
良生渐渐明白过来了原因.
他有一段时间很失落,明明三个人都是一起玩的,为什么水英喜欢的人是良军而不是他.
他也不服气过,于是不上学的日子里,就去找水英,想要带她去山上摘花摘野果,一起去钓鱼.
但是水英不是在帮家里干活,就是去找良军.
好几次水英还嫌他烦,打扰自己叠柴火,要和他生气……良生折腾了一年多以后也就想通了——良军哥是比自己要厉害:比自己坚强,读书成绩比自己好,懂的道理比自己多,在自己因为水英和他默默较劲赌气的日子里,良军还是笑着包容他.
所以水英喜欢良军自己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特别是知道良军和水英在一起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平和沉稳了许多.
他依旧能一如往常地和他们俩说笑、谈天,看着他们的关系与日俱进,举手投足间显露着掩藏不住的亲昵与爱恋.
他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落寞,甚至会有嫉妒蔓延而上.
但是他总是尽力调整这些脏乱情绪,不让它们缠裹得自己要窒息.
他开始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功课,他想,以后当个教师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良军却走了,还寄来了一封封信.
他从夏天结束时开始读信,他看着水英小巧俊秀的脸庞,他被水英热切快乐的眼神所期望,他的身上似乎沾染了水英的气息,洗也洗不掉.
秋去春来,他盼望信来,又为信来而感到焦虑不安,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初为爱情困苦的岁月.

良军走后,三年时间过得确实很快,水英从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长成了真正的少女.
如果良军回来,一定会惊喜于她的成长和变化.
但是良军从寄出那封信后,就再也没有下一封信寄来.
从九月二十五日收到第二十九封信开始,水英就开始了不同以往的等待.
头一个月她还能镇定自若,情绪如常.
而在冬天一日日降临这个小村后,水英的心头也渐渐被寒霜覆盖.
她在每天清晨等送信人经过家门,会带来远方的信.
期待中希望的阳光会照到她的心头,融化些许凝冻寒霜.
而到了夜晚,期望落空,夜深人静时的绝望又汹涌起来,冻成更厚的寒冰,又覆心头.

母亲安慰她,今年良军许是刚毕业,在部队未安定下来,所以不能寄信.
等过完年,我们再等等看.
良军的母亲每个星期都会去后山头的佛庙祈求菩萨显灵,保佑她的儿子平安无事,赶快归来.
而在等待中,她的头发早已花白.
来年春天,山上的积雪早已化尽,栀子树上又结出了新的嫩绿花苞.
水英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度过了她的二十岁生日.
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良军.
他在黑夜的梦中披着阳光而来,安然无恙,一如他离开家乡时的模样;他在她家门前的湖里游泳戏水,猛扎入水中后又一蹿而起,大笑着向水英挥手;他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个夏夜,星夜明亮,星星们被他一揽而下,抱成一团,混着栀子花香送到了水英怀中;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他和水英不久后就结婚了;他满面愁容,摇头叹息,那样绝望失落的陌生表情,从没有在良军脸上出现过,他慢慢走远,立定在血一样浓稠的黑暗里,向水英挥手,不知是告别还是问候……良军活进了水英的梦里,而他年轻的生命已经消失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南京.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军轰炸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
消息传到叶良军耳里时,他和班里同学正在训练,听闻此消息,心中惊愤不已.
三年时间,他已经从一个农村来的毛头小伙,锻炼成一名合格的军人.
他在学习训练的间隙,常常会想到母亲,想到水英.
他从没有后悔自己选择来就读黄埔军校,但是却越来越后悔那晚对水英告白.
他渴望报效祖国,也渴望纯洁真挚的爱情.
所以当爱情先降临时,他天真地想要紧握手心,不愿放弃.
他曾经自私地希望水英能等他打完仗回家,然后一辈子相守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但是当中国的战局越来越紧张,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回不了家,害怕孝顺不了母亲,怕水英傻等自己错过青春年华,甚至葬送了她的一辈子.

他赶紧在十三号当晚就写了那封信,第二天刚好是周六,他要把信寄出去.
他在写信时,还心存侥幸地期盼着,或许两年后他还能回家,他还可以见到那些他在乎,他爱的人.
水英只要再等他两年,两年就好.
两年后,他若是还不能归家,那么他一定狠下心,不再拖累他心爱的姑娘.

但是他永远也没有等到回家的那天,他当初所做出的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他都必须承担.
他在十四号清晨将信寄出去,而到午间防空警报骤然而起.
日本空军疯狂投落的弹药,将雨花台军区炸得粉碎.
他亲眼看见四下奔逃的群众像慌乱四散的老鼠,然后像训练射击的木靶,接二连三到地,从此一睡不起.
他们紫红的血喷溅在空中,当他们倒下后,又像在地面上迅速游移的猩红色毒蛇,汇聚到一处积成深不见底的血渠.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良军和他的同学们被编入教导总队,在总司令"誓死与南京共存亡"的命令下,他们曾做好了壮烈牺牲的准备.
良军初上战场时,握着枪的手因紧张而发颤,手里的汗让枪把湿滑黏腻.
但在打出第一枪之后,一切的惊惧怀疑和自我禁锢都烟消云散.

在拼死抵抗了五天后,十二月十二日晚,司令却率先背弃了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
在难以想象的混乱与荒唐中,南京守军不攻而破.
十二月十三日是南京永不褪色的血色末日.
良军亲眼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而他自己也永远地被困在了那个炼狱里.
致命的子弹从后脑穿入,额前钻出,飞射的速度比热血喷涌还要快上百倍.

良军还温热的尸身沉入十二月冰冷刺骨的长江里,再也回不去故乡的村庄.
而他在七十年后,仍出现在水英的梦里.
四如今水英已经是两个男孩,三个女孩的奶奶,也是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的外婆了.
我是她最小的孙女,叶良生是我的爷爷.
爷爷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在此之前,我眼中的爷爷奶奶一直很相爱.
他们偶尔会争吵,会互相不理对方,但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们之间的爱和默契已经渗入到骨子里.

二零零七年的清明节,村子里轮到我们家坐庄祭祀先祖.
我和爸爸妈妈回到我们的村子,酒肉丰盛,鞭炮轰鸣,祭奠先祖.
我们也照例去了良军爷爷的墓,严格来说那应该算是衣冠冢.
清明节过后不久,奶奶告诉爸爸,那么多年没梦见过的叶良军,昨天晚上托梦来了.
良军笑着告诉她,今年清明的酒菜鱼肉格外客气,我们村依然还是人丁兴旺啊.
只是他现在住的房子漏水了,需要修一修.

爸爸请来师傅重新掘开良军爷爷的坟墓,不知是不是巧合,地里的棺材果然已经烂进了水.
死去的人成为活着的人永恒的挂念,活着的人将继续好好生活.
忆想之外,青春之后,梦的光晕退散,我们依然在自己宝贵的生命里努力生活.
谨以此篇,献给战乱岁月里青春年少的人们.
二零一九年三月三十一日牡丹梦魇(10万字)嘉兴学院梁林校区张依欣——不辞拼却性命,尽君一晌贪欢记一场不疯魔,不成活的凄诡梦魇第一夙因苍茫无垠的冰原上,邪风如冷箭棘针般扎得一众鬼魂四处奔走哀号.
又一轮狂飙挟着雪霰冰雹自天际滚滚而来,砭人肌骨,众鬼绝望万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此起彼伏.
正在此时,风雪骤减,不远处隐隐约约浮现一片绿洲,飘渺梦幻,好似海市蜃楼.
只见它不断延伸,弹指间已向外扩展数万顷,宛如一幅斑斓画卷缓缓在眼前铺展.
再定睛一看,其上青嶂连绵,碧溪盘迂,花林遍野,灿若烟霞.
众生大喜,以为终于得以从业劫中解脱,皆争先恐后蜂拥而去.

这厢,望山亭里纱幔轻垂,暗香浮动.
一阵尖利的怪笑突兀地响起,惊得几只人面枭扑棱棱振翅而去.
"冥君哊,您可太不地道了.
这群野鬼本在阿啾啾地狱受苦寒之业力,您这世外桃源般的幽冥幻境一显形,他们可不都被引诱来了嘛!
但是,六道中有几人知道,您这儿可堪比那无间地狱,纵历万劫,魂魄也永不刊灭.
啧啧,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必安,你来这儿,莫不是只为说这些隔靴搔痒的话""嘻嘻,冥君大人,按说这事儿,下官本不该置喙.
不过有去无回的鬼越来越多,纵使十殿阎罗碍于情面闭一只眼,酆都大帝他老人家可是法眼通天,不会旁观太久.
""本尊自幻形之日起,便立下誓愿,就算穷尽毕生修为,也要教这些背信弃义之徒万劫不复.
你的好意本尊心领了,我且在这儿坐等业火焚身的那天.
""唉,您这又是何苦,既然冥君一意孤行,老八我也只能言尽于此,还望您呐,再仔细考量考量.
"话毕,一道通身雪白的身影,从帘中走出,面前的花海早已变了另一番光景:那些鬼魂原本狂喜的神色被硬生生扭成惊愕乃至绝望的表情,他们因惊骇骤然放大的瞳孔倒映出真正的炼狱:无数粗壮的紫红色根须破土而出,如绞索般死死勒住他们的四肢,血肉脏器随即被撕碎洞穿,断臂残骸被狠狠地扯进幽深黢黑的地层.
不一会儿,这场鲜血淋漓的饕餮盛宴便接近尾声.
那些牡丹花木前一刻还獠牙毕露,此时却重新恢复成贵女姿态,团扇掩面,轻舔唇角斑斑血迹,照旧美得天姿国色.
他叹了口气,低不可闻道"冤孽",便隐身去了.

那唤作冥君的男子,闲庭信步般穿梭于花海间,动作分明舒缓,一晃眼却早已行了数里.
修长的手指将硕大鲜妍的花盘轻轻一捞,蓦地凑近一张精致绝艳得令牡丹也瞬间失色的脸.
他弯腰细嗅,继而轻笑道:"好孩子,长得不错.
都道是草木无情,那些衣冠禽兽者又何其令人心寒,倒不如将他们填做花肥,世间也可少些丑态.
"地底深处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令人闻之牙酸,脊背生寒.
而他漫步于攘攘花海中,翩然前行.
目之所至,一派蓊郁生气之景.
却是有一处,枝柯寥落,煞是刺目.
他分花拂草,走近一瞧,只见一颗花种浮于表土,似是沉沉睡去,毫无发芽的迹象.
他打量了它半晌,继而笑叹道:"真是稀奇,你是宁愿衰竭而亡,也不愿吸食魂魄么罢了,本君便用精血渡你一渡.
"说着,他便以掌风为刃,划破手腕,鲜血顿时如珠洒落.
那花种只一沾染便悠悠醒转,抽枝展叶,柔嫩的茎上托起浅碧的圆盘,原来竟是一颗古莲的种子.
他见状微露惊愕之色,继而轻笑道:"原来如此,想是地藏王菩萨于地狱讲法时不慎遗漏的.
白莲慈悲,岂可在此凶怖之地久留.
不过本座既施以援手,便决无中途而辍的道理.
待你神识清明的那天,便回到你的来处去吧.
"过了良久,他才喃喃道:"这牡丹,方是陪我灵肉俱销的那个呀.
"再说那古莲尚处混沌中,隐约感知有人低声絮语,奈何七窍未通,故不得一识来人.
此后数日,这冥君皆以自身腕血哺之,而古莲亦渐显娉婷之态.
忽有一日,古莲灵识顿开,正要去寻那助她度过生死大厄的恩人,却发现周身死寂沉沉.
垂眸处,牡丹成片成片倒伏,枝叶焜黄,如狂飙一夜凌虐,所到披靡.
抬望眼,殷红的花瓣漫天飞舞,恰赴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花事凋零.

她又惊又悲,一时惶惑无措.
地面突然震动不已,沙飞石走,山陵崩坼,林木尽毁,地底传来无数头困兽嘶吼般的声响,似是正忍受着酷刑而发出的呜咽悲鸣,又像是压抑已久的恣意桀笑.
她不住战栗,百鬼,即将昼出.

这时,天光乍泄,一长须美髯的男子自光柱中凌空显形,只见其高冠崔嵬,华服重衣,双目熇赫,不怒而威.
他单手掐诀,默念宝诰,瞳中隐隐流动的金线瞬间暴涨,地面以他为中心向外排开一道道耀眼的金色波纹,金光所及,恶灵偃息.

原来这尊者正是统御冥府的北太帝君,感知此境有大动,故而显形震慑四方恶灵.
正当他功成身退之时,忽见一伶俜白莲瑟缩一隅,便挥袖将其冯风招来.
"你既原是菩萨座下,本君便施法送你归位可好"她想起迷蒙中那一闪而逝的侧脸,眼角盈盈欲坠的泪痣如有形般,蓦地滴在她心头.
她摇头道:"帝君慈悲,然我大恩未报,心有牵念,恐扰菩萨谛听,还请帝君告知我恩人所往.
"帝君闻言,摇头叹道"真是冤孽,这冥君原是我戾气执念所化,本命他执掌枉死城及二十四小地狱,熟料想其私设炼狱、牢笼鬼魂,终招致业火焚身.
吾念其心可悯,故屏却劫火,遣他去人世走一遭.
望他放下执念,终能宽己恕人、晓谕慈悲.
若不然,再难逃灰飞烟灭.
"她此时心意已决,央告道:"他既再世为人,我也便与他一处前去.
我愿沥尽心血报他此生恩情,还望帝君成全.
""罢了,你二人既有前因,必有后果.
你既如此执着,本君也不便强留.
只是你此番入世,不知是缘还是劫啊.
"第二屠戮许是夜深,路上不见往来行人.
刚从宫里赴宴回来的室町将军勒缰下马,却无僮仆上前相迎.
他推门而入,缓步而行,觉察出庭院幽寂似乎异于往常.
一盏四角纱灯遗落于小径旁,灯焰幽幽舔舐着四面的纱绢.
夜风不知从何处送来渺茫歌声,此时他的醉意已消了大半,脚步微沉,凭着多年练就的耳力循声而去.
愈往前走,他心中的疑惑愈强烈.
那歌声竟不似任何一支东瀛和歌,倒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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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方破败院落,只见门户大开,院宇内灯火通明,烛光将一翩跹人影打在纱窗上,身形变换间,光影交织成梦一般的破碎迷离.
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偿咱残生命也.
虽则鬼丛中姊妹不同行,窣地的把罗衣整.
这影随形,风沉露,云暗鬥,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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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唱腔幽柔圆润,咿咿呀呀,拖曳着绵长的尾音,欲断不断,似歇非歇,隔着月白纱窗半遮半掩地勾人魂.
他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向前走去,神思恍惚间,他已步入内室.
只见一身姿高挑的华服丽人亭亭立于屏风前,一柄双面洒金宣扇半掩花容,道是欲语还休,只待你千呼万唤,才肯娇娇弱弱上前,作羞羞怯怯抬眸.

他心下遽然一颤,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时光回溯,晷景倒转.
恍若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她透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向他投来那惊鸿一瞥.
可伊人已逝,莫不是二十年后,她的芳魂姗姗来迟,作一场曲终人散的黄粱梦.
他自是欢喜的,却又有些莫名的心虚.
然而他终究嗫嚅着唇,颤声唤道"丽娘,是你吗"那人闻声轻移纸扇,阴影褪去,一张冶艳绝伦的面容乍然呈现在眼前,周身珠翠随之黯然,满室烛辉因其惨淡.
而菱唇轻启,却竟是低醇的男声:"父亲大人"他微微侧身屈膝,然后盯着将军骤然失色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你,你是!
"一抹骇人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疾如惊电,却将他的灵台照得一片惨白.
"唉"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音色凉腻,似是夜色中随风飘荡的帛缎,暗雅流光.
他继续道:"看来父亲真是年老昏聩了,您口中的丽娘不是早在十七年前,就死在这破落小院里了吗可怜我那母亲,真是天下第一痴人,临死前还对您心心念念.
可惜,母亲虽担着丽娘之芳名,丽娘之艳质,却无柳梦梅般的人物,报其一片痴心.
至于我姬夜白,也难怪您没认出,自打我出生起,您还从未正眼瞧过孩儿.
""我,当年之事是为父的不察,若不是那些毒妇背着我算计你们母子,我又怎会与丽娘天人永隔,又怎会让我误以为痛失爱子如今你劫后余生,回到府上,你且放心,为父定将她们严惩不贷,以慰丽娘在天之灵!
"看着那所谓的父亲正僵硬地调动面上肌肉,极力扯出一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夜白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哦,这么说,父亲真是爱护我们母子.
不过孩儿方才已将这些毒妇一一拾掇了,父亲且看看,孩儿这般处置可还妥当"他广袖一挥,身后的回流屏风轰然倾倒,地面上赫然出现几具肉体,不,甚至只能将它们称作肉团.
有些皮开肉绽,或青或红的血管如螾蛭般纵横交错,暴露在人眼下突突跳动,但勉强还能看出人形.
有些支离破碎,肝胆涂地,艰难地发出呵哧呵哧的鼻息声,粘稠的血浆搅合着发丝肉块抟作一团,似乎还冒着热气.
更有一具红白交错的肉体如巨型蠕虫般在地上拱动,向它的身旁看去,肋骨、盆骨、胯骨、胫骨、髌骨等被剔得干干净净,俨然一具新鲜的人体骨架.
它们若是死透了倒也落个干净,偏生还吊着一口气.
窒闷哽咽的呻吟充斥室内,断断续续,不为求生,但求速死!

将军早已面如死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前日还左拥右抱的软玉温香,如今竟成面前、面前这几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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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饱经沙场,见惯血雨腥风,但面前这惨绝人寰之景让他一度以为置身于阿鼻地狱.
"你,你"将军的眸底涌起腥红一片,他悔恨,为何不在襁褓时就将这个孽子摔死!
而夜白早已化身修罗,步步向他逼近.
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恨不能扑上前撕开对方喉管,让汩汩鲜血安抚被恨意灼烧而饥燥难耐的脾胃,让生腥白肉祭奠那无数个在血雨中殊死相搏的夜晚.
对,他的恨早已深入骨髓、病入膏肓.
唯有这剔骨剜肉所带来的酣畅淋漓,才是解救他的灵丹妙药.
十年负重偷生,只为今朝磨牙吮血.

他款款向将军走去,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他悲愤交加的表情.
呵,如此生动,如此,快意人心.
越来越近了,将军甚至能闻到来人身上的兰麝氛氲,对,就是现在.
将军原本因惊愕过度而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隐匿在身后的蜘蛛切瞬间出鞘,同时后足蹬地,凌空跃起,他双手执刀,肱肌和手腕施力到极限,刀刃反射的冷光暴涨,杀机毕现.
这是近身格斗中最具杀伤力的招术,几乎没人能躲开这般狠劲的攻势.

夜白笑意愈深,在刀刃距他堪堪一寸时,倏尔向右后方闪避.
肃杀的刀风只来得及拂动他身上那幅云雾般飘缈的绫绡一角.
将军心下大骇,那人竟如鬼魅般在他本以为足以毙命的锋刃端从容游走,而眼前残留着的最后影像却是他那噙着讽意的笑容.

将军的后颈兀地一凉,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然而为时已晚,还未来得及改攻为守,后背便被一股千钧之力重重一击.
直震得他五脏六腑欲呕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脊椎寸寸碎裂的声音,岂有丝毫招架之力.

砰的一声闷响,他被狠狠砸进硬木地板里.
他勉强保持仅剩的一丝清醒,竭力乞求最后一线生机.
而夜白信步向将军走来,以睥睨的姿态冷冷瞧着他作徒劳无功的挣扎.
半晌,他用足尖碾住将军的衣角,缓缓半蹲下来,在他颈后呵气如兰:"当年若非你的默许,她们怎敢这样作践我们.
小时候,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可以像其他兄弟一般得到你的关注.
大夫人又说要友于兄弟,因而我被他们拖去当成沙包箭靶也绝不还手.
可你,不但纵容他们将我们践踏进尘埃里,后来更是亲自设计让母亲染上疫疾.
"他喃喃絮语着,似是陷入了某段遥远而陈旧的梦境,梦中的母亲不断咳血,她濒死时紧紧攥住他的手,攥得他那么痛.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您对我们这般深恶痛绝,原来只因为我出生时,巫师给我占的那条卜筮.
他说——"此子生性暴虐,日后恐杀兄弑父,必成阖府大患.
"他轻笑一声,继续道:"如今看来,父亲当年的决定实在英明.
你看,我若不照做,怎担得起这"杀兄弑父"的罪名"他把玩着将军随身携带的短刀,反复摩挲那沁透冷意的霜刃.
下一瞬,皓腕猝然捩转,利刃径直穿过将军的肩胛骨,伴随着一声困兽般的痛吼,将军被死死钉在地上.
他听着身下血肉被凿穿的闷响,如闻天籁,翻腾不息的心潮逐渐荡平.

噗的一声,红蜡终于燃尽,烛油如血泪般潸然垂落.
他缓缓步出内室,此时月已至中天,庭下如积水空明.
他的侧脸似被月华涤荡般,铅华洗尽,变得澄澈而柔和,母亲那倾国倾城的面容在脑海里一晃而过,他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的那无数个夜晚,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从别院杳杳飘来,他和母亲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等着父亲出现,从傍晚,到黎明.

良久,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喃喃道:呐,孩儿已经送他下去见你了.
不过,你还愿意见他吗第三辞师二月暮,寒绯樱已开至极盛.
一双木屐从花径上踏过,娇粉的花瓣噗噗簌簌抖落,似欲袭来人衣裾,却纷纷撞在那薄如隙月的寒刃上,徒唱一支零落成泥的独角戏.
木门倏尔向一侧移开,昏暗的室内随之被辟开一方敞亮.
跪坐在上首的老者迎着熹微日光缓缓睁开眼,平静地注视着来人.
"室町将军昨夜满门被灭,是你的手笔"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宗主英明"他淡然一笑.
"斩草除根固然不错,可你万不该将他们弄得如此狼藉不堪,你应该清楚,这些痕迹很可能会给你造成麻烦.
"他沉声道,似是对此十分不满.
"宗主多虑了,知道我底细的人都已命归黄泉,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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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顿住,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幽幽锁住眼前人.
老人轻哼一声,"是啊,还记得当年我在乱葬岗捡到你的时候,你死死抓住我的脚踝,我朝你胸口狠踹了几脚,你都不肯松手.
你呲着血沫对我说,你会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刀.
说实话,我当时很是吃惊,你的表情和语气,那么决绝,那么肯定,简直就像是挑衅.
"他顿了顿,语气颇为感慨"这几年,我屡屡派你执行最凶险的任务,旁人一度以为我想置你于死地,可你却从来不曾犹疑.
你为我铲除了诸多劲敌,完美履行了你的诺言.
所以你今日若想取老朽性命,那便拔刀吧.
"他的目光不悲不喜,如深秋的古井般毫无波澜.

老人的背挺得笔直,双手扶膝,让他想起庭院里那棵静穆了一年又一年的古老石楠.
他缓缓按住刀柄,刀身如三尺白练从漆黑的鞘中滑出.
他想起唐人的一句诗:"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
"他不知道这把刀是否曾斩过蛟龙白帝,他只知道他已用它刺穿无数自命无敌之人的胸膛.
他走上前,以同样的姿势跪坐在下首,双手奉刀.
老人并不接过,以略带迷惑的目光打量着他.

"您传授我最狠辣的刀法,我替您解决最难缠的敌手,再公平不过.
此次前来,是想向您辞行,这把刀也该完璧归赵了.
""这把刀放下了,你心中的那把刀又如何安置呢"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刀身推了回去.
"妄念、执着、颠倒、分别,莫不是心中屠刀.
一旦拿起,想要放下又何谈容易还是收下吧,它迟早会再次为你效力的.
"他不置可否,一手握柄重新将它送回刀鞘.
于他而言,刀诚然不是唯一的武器,但却能给他最大的游刃生死,流转阴阳的快感.
况且,还有什么能比一把饮过无数鲜血的凶刀更教他兴奋得战栗呢而只有这兴奋,方能让他觉得自己尚有一丝生机残存世间.

他微微躬身,起身告辞,老人未做挽留,静静地目送着他穿过庭院,一如以往无数次注视着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到自己面前复命.
他凝视着他,恰如铸刀师审视着自己倾尽半生心血锻造而成的一把绝世名器,他相信,此刀一出,必将寒彻十四州.

最后,他道:"愿你,无坚不摧,愿你,万敌不侵.
"第四欢谑重门深掩,青铜辅首上锈迹斑驳,卿月把手搭在兽金门环上,轻叩了三声.
过了一会儿,一阵娇语从门后传来,只见一上着蜜合色袄儿、青缎背心的丫鬟探出身来,她快速地打量了来人一眼,笑道:"林小姐,您可来了,咱家小姐正在里间候着呢!
"边说着边大开院门,侧身请她进门.

她轻提裙摆迈过门槛,正对门的照壁上一派葱茏,茑丝女萝攀援其上,一些不知名的绿藤结了珊瑚豆子般的果实,累垂可爱.
虽说对这方景致早已熟稔,但仿佛每回都能给她别样惊喜.
"好妹妹,你再不来我可就要上门来讨人了.
"一丽装华服的妙龄少女出来相迎.
卿月不禁眼前一亮,只见那美人柳眉微笼翠雾,檀口轻点朱砂,再往下看去,上身是秋香色窄袖罗衫勾勒其婀娜身姿,下面拖着一条石榴红百褶裙.
林卿月往后稍退了一步,赞道:"呀,姐姐好大的气派!
如今我可真见识了什么是"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这丽人唤作令徽,本是雍都裴姓人家的嫡长女,少时聪颖,曾对院中花架即兴吟道"情醉往来客,香薰南北风".
适时传入其父耳中,觉此女心性轻浮,隐有失德之兆,便将其送入这道观中,并将其托付给洛城的亲友代为照料.
然而令徽却未肯终日焚香诵经,绝口不谈羲皇老庄,反而广交各路才士,机辩切磋.

令徽听后面露喜色,大大方方道:"妹妹真是好眼光,来,咱们且进屋说回体己话.
"说着执起卿月的手便往里走.
二人坐定后,林卿月开口问道:"姐姐,今日你这儿怎么如此清静,你那些个知交呢""哼,他们算是什么知交,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须眉浊物罢了.
""那陈公子呢,他岂不是也是你口中的"浊物"""这怎可相提并论,那些个难登台面的酸儒,个个自诩为廊庙之具,实不过沽名钓誉之徒.
我且冷眼旁观,看他们能说出个什么经天纬地的高论来.
但思儒可不同,他虽然不善言辞,全将一颗玲珑心窍寄在丝桐上了,哪里同他们一般聒噪.
"卿月不动声色地轻抿了抿唇,心下明白她怕是因着陈公子心有顾忌,因而不敢再同往日般与他们往来唱和,索性闭门谢客了.
"那姐姐今日邀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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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请妹妹品评一番我的舞技.
"她眨了眨眼,美目转盼流精.
"舞技"卿月一头雾水,与令徽相交多年,虽说知其多才多艺,可还未听她说起过她还擅舞.
"唉"她感叹道,"陈公子抚得一手好弦,设想日后他焚香操琴,我柳下起舞,岂不美哉于是一月前便请了一位舞伎教我跳舞,这些时日下来,她道我大有长进,我怕她诓我,便特意寻来妹妹.
"卿月一听,心中大有感慨,暗忖令徽素来目无下尘,如今竟也为他人费尽思量,想来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皆逃不出这个理的.
她面上犹不露声色道"那妹妹我就等着一饱眼福了.
"令徽莞尔一笑,起身绕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更换舞衣.
卿月在座上等了半晌,纱帘微晃间,一细腰美人曳着长袖款步走来.
只见其换了一套豆青色上襦和同色下裙,头发挽成灵蛇髻.
初时舞姿舒缓,长袖高抛,欲拂天际流云.
继而节奏渐疾,双袖飞舞,如白雪萦风.
低回处似飞凫青鲤破浪出水,展袖时衣襟飘摇,似逐惊鸿飞鹤,几欲乘风归去.
一时间满室环佩琤琮,如清湍漱玉,泠泠作响.

令徽一曲舞毕,也不换下舞衣,急忙坐下问道"如何"一双美目灼灼,欲瞧进她心坎儿里去.
卿月有些吃不消她这般瞧着自己,垂眸斟了一碗茶水递给她,边笑道:"陈公子只看你的舞,怕是连琴也不弹,直牵了你去炖着吃了.
"令徽不知何解,急道:"哎呀,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
"卿月见她双颊绯红,便也不逗她,回道:"昔有匏巴鼓琴而鹤降鱼跃,我今日观你这舞,颇有上述之妙趣,陈公子见了,可不以为是仙鹤降世,青鲤出水么"令徽一听,佯作嗔怒"好你个促狭鬼,竟敢拿我取笑,看我今日不撕了你这张嘴!
"说着起身作欲撕扯状.
卿月边笑边躲:"还说我促狭,你明明听出我在褒你,却还要罚我,可见姐姐矫情甚矣!
"令徽听了,更是不肯罢休,你追我逃,卿月自是体力不胜,哀哀求饶,令徽也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二人皆髻散钗乱,看到彼此窘相更是乐不可支.
待歇息会儿后,令徽不忘旧仇,捋起袖子,作势要打,不防露出玉藕般的臂膊.
卿月眼尖瞧见上面一块青紫,煞是刺目,立刻捉住她的手问道"你这伤从何而来"令徽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块伤处,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这是我练舞时不小心磕到的,怎么,妹妹心疼啦""哼,我心疼个什么劲,自有人替我心疼姐姐.
不过姐姐还是保重些才是,没的出师未捷,倒先折损了你的金相玉质,到时看你向谁哭去!
"虽是如此说,动作却倍加小心,还叮嘱她平日忌口云云.
令徽虽心中很是受用,面上却不耐烦道"哎呀,你怎地如此啰嗦,还是说说你吧.
你对自个儿的事也该上心些.
"卿月目光一闪,缓缓收回手.
"我有什么可上心的,不过全凭父亲做主罢了.
"她的眸子依旧清光湛湛,却透出几分落寞.
令徽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劝道"姐姐只能提点你一句,事关你的终身,还是谨慎些好.
你若是寻得一心人,伯父想必才能真正宽慰.
""像我这样的家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是妄想,还是不要奢求的好.
"她喃喃道,目光悠悠落在窗外:游丝飘扬,落絮无声,同样是轻薄无根蒂.
第五缘起到了末时时分,卿月便起身告辞,令徽一直将她送出门口,二人才依依作别.
卿月从玄思观中出来后,心绪莫名恹恹,神思恍惚间竟拐错了巷口,一直闷头走到底才醒悟过来,正要往回走发现巷尾的另一角竟藏着一幽深小径,阒寂无人,似被周遭十丈软红遗落.
是时斜晖脉脉,一侧的绿荫筛落几许天光,疏影婆娑、光斑迷离,恍如梦寐.
她心下暗忖,此处与自家不过一巷之隔,或许是条捷径也未可知,便索性举步朝深处去.

愈往里走,花叶愈加葳蕤,便是草木也无不嬿婉可爱.
卿月这才记起,现已是莺啼花开时序,暗自惊诧又是一年春.
来到一处院落,只听墙内笛声悠扬、歌声流丽,本以为或是某户人家的内眷闲来哼唱几句,因而并不怎么在意.
然而不觉间却放慢了脚步,最后索性半倚着花墙静静细听.

那音色缠绵幽柔,怕是沾了秦淮烟波,揾了扬州渌澜.
而唱腔婉转迂迴,分明临断却又间续,每一个咬字都似耳鬓厮磨,余音抛开又转回,恍若美人花间回眸.
呀,此情难休,恰便似那剪不断的流水悠悠,是谁在高阁唱这寂寞黄昏后消磨我一夜僝偢.

有两句吹至耳内,吐字倒分外清晰: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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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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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万韵千声皆是刃,搅得她柔肠寸断,心痛神痴.
她斜倚着墙,试图强自压抑胸中沸然的气血,然而终究徒劳.
原来这卿月自幼孱弱多病,至三岁时仍不会开口说话,每日只是坐在院中,痴望四时花木.
直到五岁那年,其父抱着她誊录缮写公文时,她忽然指着她面前的一卷缃帙,口齿清晰道"牡丹",其父一瞧,原来是他的《牡丹亭变文》,其父又惊又喜,回头却见卿月哇得吐出一口血来便晕厥过去.
林父骇极,请了许多大夫都摇头说不中用.
一日外头却来了个和尚,进门便冲她道什么"菩萨""故人",他对林父说,若想彻底根治,须随他遁入空门去,林父哪里肯依,那和尚便叹了口气,从袖里取了瓶药丸来,说日夜服用不日即可醒来,又嘱咐说切莫再让她听见、看见《牡丹亭》的戏文,便是连戏子也是沾不得的.
林父爱女心切,竟将自己毕生心血《牡丹亭变文》付之一炬,日后更是拘着她不让她往戏园子里去.

而此时,所有的唱词都成了横竖撇捺的方块字,浑是一章伤心丽辞,字字句句皆欲鉥目剜心.
十二年前,它们在她的摩挲下跃然纸上,在她的吟哦中摇曳生姿,而她竟以一抔心血相报.
十二年后,不妨再次前来叩问,她依旧被它们勾了一魂半魄去.

神魂驰荡间,她蓦然思及"桃花乱落如红雨,况是青春日将暮","乱红飞过秋千去","花自飘离水自流"等句,感慨古人诗意与她此时心境如此契合.
然震激之余,不免念及自己身世,种种悲思涌上心头.

如今乍然一听,旧疾更添新愁,如何不教她迷了心智.
卿月此时正在痛楚中苦苦辗转研磨,冷不防有人在身后唤道:"姑娘,看你行动似有不便,不如先至敝舍歇息半刻,如何"她心忖大抵自个儿在这杵了老半天,妨碍到了人家.
然喉头腥甜直直涌上舌根,哪里还能顾及到礼节以言辞婉拒,只得勉强摆手致意,随即狠掐手心激起一丝清醒,扶着墙便往前走.

再说这问者是谁,便是那自东瀛远渡而来,重回亡母故梓的姬夜白,原来方才高阁唱这折《游园》的便是他.
因他师承其母,自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赋秉性使然,如此便得昆曲演唱的三昧,甚至青胜于蓝.

这日引喉本是乘兴而发,不想却觑见院外一薄衫少女驻足良久,她的面孔掩映在重重花荫下,看不分明.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下楼出门.
她虽背对着他,但观其步态身形便知她约莫是旧疾复发.
他先是留她入园歇息,方才被拒后竟也不立刻离去,他觉得自个儿真是着了魔.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只见她一步一步向前挪着步子,但还未移出几丈,便一个不稳向前摔去.
他手疾眼快,几个箭步上去随即一把将其捞进怀里,他诧异怀中之人竟轻若无物,如一捧月华,一抹刚出远岫的云雾,或是一瓣于更深露重之时悄然欲堕的荷花.
真真是身如浮云,气若游丝.

他把她平放在榻上,这才得以看清她容貌,只见其天然一段风流,然而不足之症,却将其姿容生生折损了几分:两弯黛眉轻蹙,似三月堤柳笼雾、日暮远山涵烟.
肌肤却不是琼凝玉砌般的腻白,更接近于未上釉的纯素白瓷,如九秋薄霜,畏旭日晞曜;若孟春暮雪,怯东风消融.

他陡然觉得周遭一切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烛火辉映下那张沁出薄汗的脸.
分明陌生,却莫名熟悉.
他努力回想是否在何处见过她,但终究无果.
他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心中的鸣筝,尖锐急促的尾音划过他的心房,仿佛某种示警.
但他偏偏又不肯撒手,像是泛一叶扁舟任意东西,前方是急湍、是浅濑,又或是万丈瀑布直下,他也便纵意一搏.
正当他几乎按捺不住纷涌的思绪时,帘外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僮仆掀帘禀道:"公子,大夫到了.
"他立刻收敛情绪,应了一声.

前来问诊的大夫躬身进屋,细细把脉后,便为卿月先后于太冲、行间、涌泉处施针.
半个时辰后,大夫收好针,在他面前低语道:"公子,这位姑娘脉象沉微,四肢厥冷,乃元气素弱,乍遇悲恐所致.
因而气血并走于上,想来是陈年痼疾.
老朽今日虽能略尽绵薄之力,但若想根治怕是极难.
"他听罢,眉头微皱,便挥手让其退下,只望着她面上情绪难辨.

果不其然,卿月片刻后便悠悠转醒,她见周遭器具不是自家所有,略作回想便将前因后果揣测了七八分.
她飞快地扫视了自己的衣物,下榻略作整理打算谢过园主人.
她刚掀开帷帐便感到一道目光正灼灼地盯着她,她心中一惊,抬眸望去:哪知这一望,却叫她半晌都未回过神来:人间怎能有这样一张面孔一抹菱唇微抿,宜喜宜嗔.
三千乌发尽挽,如瀑如缎.
凤眸潋滟、情在有无间,只稍一个闲睇,便道尽世间艳绝.
虽可入诗,踏遍九州,不知哪位文豪巨匠可镌思沥辞;纵可入画,放眼四海,却有哪位丹青国手能工笔勾勒.
其靡曼美色,或许只能用"绝俗离殊,妖冶娴都"方能描摹一二.
更要命的是,他眼角下方那颗盈盈欲坠的血痣,猩红欲滴,教她的心肝突地一颤.

只瞬间,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奄忽而来,奄忽而去.
夜白见其呆怔地瞅着自己,轻笑了一声,示意道"姑娘请坐.
"她赶紧垂眸,苍白的脸上染上两抹淡淡的红晕,方有了丝生气.
在他对面坐下后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桌上的紫砂茶具瞧,暗自吐息良久方开口道"公子~""姑娘~"几乎与此同时,对面竟也出声唤道.
她一时颇为尴尬,只得示意对方先请.
"姑娘身上可爽利了些"他的语气中仿佛含了一丝笑意.
"多谢公子,我身上确无大碍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日后家父也好到贵府致谢,报答公子大恩.
"话毕,她又暗自将她刚才的话咀嚼了一遍,确认并无什么不妥,方安下心来.
"鄙人姬夜白,至于致谢,何必烦劳令尊你若有心,眼下我便有一事麻烦姑娘.
"她不防他竟如此回答,不由得又抬眸直愣愣地看他.
只见他虽面上含笑,却并无戏弄的意思.
不禁暗自嘀咕,又不好食言,便只得顺着他的话道"不知姬公子为何事所扰,若是能力所及,小女自当尽心竭力.
"他将桌上一个黑漆匣子向她轻轻推去,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本黄卷,封页上隐约可见《牡丹亭变文》几字.
她心中诧异这竟与父亲的那本同名,她幼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却发现那本书早已化为一抔灰烬,言语中也甚是避讳,她一时记起父亲的殷切叮嘱,一时又眷恋难舍.

"这卷抄本举世无双,乃是母亲珍藏,然而有些字迹已不甚分明,烦请姑娘为我重新誊写一份可好"他打量着她的神色,心中的猜想更是笃定了几分.
她的心中早已在片刻间流转了好几个念头,面前这卷孤本分明是一碗芡了蜜的鸩酒,一面化了形的招魂幡,亦如它的主人,切莫沾染之.
她默默打好了腹稿,准备婉拒,一开口却道:"好"她怔了一怔,似是不相信方才的话竟是从自己喉中发出.
他似是早料她会如此回答,微眯了眼,笑道"那就先谢过姑娘了,若是有存疑之处,随时可来寻我.
"她怕又跌入他眸中的秋潭,赶紧应了声,捧着匣子告辞离去.
他自是将她送至门外,一名僮仆见状迎上前向他躬身禀告了什么,他听后微微颔首,面露了悟之色.
他看着她步履稍显急切的身影渐行渐远,自顾自地轻笑道"母亲,你一生识人不明,但你这故人之女,倒颇合我眼缘.
"第七陈年卿月一面见天色已晚,怕家中父亲挂念,一面又想尽快离开那院落,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或可稍稍平复些,便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幸好自小径中走出,便见自家宅院前有一中年妇人正四处张望.
这妇人唤作周锦瑟,是林家已故老太太的贴身婢女,性情温良,本有意指给林家独子林昶作偏房,熟料这林昶年少风流,赴京赶考时,偶然结识一萧氏女,二人意乱情迷、珠胎暗结,这便有了卿月.

本以为二人是一对鸾俦凤侣,但那萧氏女自幼养尊处优,过惯了斫桂烧金的日子,如何甘心下嫁林家,更怕二人私相授受之事泄露,索性与林父一刀两断,乃至于连这还在襁褓中的亲骨肉都送到乡下农庄,托人代为抚养.

林父却不如萧氏心狠,一日去那户农人家探视时,发现卿月在床上啼哭不止,险些摔下床去,而周围竟无一人照看.
他心痛之下便将卿月抱回洛城亲自抚养.
却说当时的林老太爷一心望子成龙,不成想独子不但未考取任何功名,还带了个不清不楚的私生女回来,把他老人家气的是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自是对这个孙女也不待见.
还是锦瑟从中斡旋通融,老太爷见卿月羸弱多病,又无亲母照拂,不免起了怜惜之情.
三世同堂,虽芥蒂犹在,倒也不乏温情.

只是自十年前,老太爷病故,没有了先祖荫庇,家中用度不免捉襟见肘,只得遣散奴仆,变卖祖上的田产和器具聊以度日.
林父也通过旧友谋得从九品的待诏一职,虽说品级低微,但好歹还有些许薄禄来接济家里.

然而这锦瑟却不肯离去,她当然明白林父心中一直惦念着萧氏,只是当一个人执念深种时,连守护都成了习惯.
二人皆知对方心事,不过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林父对锦瑟颇为愧疚,好几次欲言又止.
锦瑟不忍见他为难,而卿月也日渐长成,她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便也于几年前嫁作他人妇.

卿月对这周氏很是眷恋,视她如亲母.
此时乍见,不禁喜出望外,高声唤道:"周妈妈"锦瑟闻声转过头,也眼眶一热,唤道"林丫头",二人进屋后又是一番温存.
这时,周氏方记起此行来意:"林丫头,你父亲今日去州里帮忙整理文书去了,怕是要半个月后方可回来,他临行前托我来给你做伴.
"卿月听罢,不免有些担忧,在周氏一番宽慰后方安下心来.
回到房中,卿月关上门后,这才打开那个匣子.
她格外小心地将书从中捧出,把烛台向外推了几寸以免蜡油滴落在纸上.
纤细的手指如拈花般一页一页翻过泛黄的纸张,窸窸窣窣,如细雨敲窗、蚕食桑叶,让人不免有昏昏欲睡之感.
然而她却丝毫不敢大意,而且越往后誊写,她心中的震惊愈强烈.
十七年前,林父上京赶考时,曾与同窗听了一折《游园惊梦》,一时如醉如痴,深为其辞藻之精丽博艳所倾倒,后来索性拜临川派的嫡传弟子罗玉藻为师,罗玉藻见其英敏过人,颇有才情,甚是中意,便破例将其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这二人志趣相投,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与其他弟子相较,由于林昶家学深厚,精通儒学经义、诗词曲赋,化其中名言警句为戏曲唱词也便更加游刃有余.
且其见解独到,往往连罗玉藻也暗自称是.

然而林昶恃才傲物,竟将时人奉为圭臬的《牡丹亭》后半部大肆删改,定名为《牡丹亭变文》,且未经罗玉藻过目,便私自延请当时的名伶丽娘,来演出被窜改的后半部.
林昶一时名声大噪,然而毁誉参半.
罗玉藻虽有心偏私,却难抵满堂上下的口诛笔伐,只能忍痛将其扫地出门,而其他弟子本来便对林昶颇多忌惮不满,自然乐见其成.

林昶逐出师门后,勉强平复心境,便参加半月之后的会试.
然而其文虽独出机杼,颇受考官赏识,却因其身负欺师灭祖、背恩忘德之骂名,终究落榜.
林父虽懊悔当年狷狂,但对自己的删改之作却敝帚自珍,回乡后又不断加以琢磨推敲,终于定稿.
卿月本以为世间唯一的《变文》已在十二年前被父亲亲手焚毁.
然而面前这部书无论从情节、曲牌还是唱词上,都与印象中父亲的那部竟出奇得一致.
姬公子称这是他母亲所遗,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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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胆的猜想渐渐在卿月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二人的父辈莫非曾同撰《变文》!
第八旧梦话说卿月一面为这猜想而心绪难平,一面对这姬公子好似有朦胧情愫,于是前半夜辗转反侧,未有好眠,一直折腾到子时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日光透过纱窗打在书案上,漂浮于半空的细尘在光柱中缓缓游荡,她边朝书案走过去,心中边计量道:"我若是翌日即去拜访,未免唐突,况且誊抄也只开了个头,改日再去也不迟.
"然而刚欲推开压在一角的镇纸,忽又有了新的计较:倒不如早些寻姬公子解开疑窦,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她稍匀了玉簪粉敷于眼下,又用细簪子挑了点口脂抹于唇上,她瞧着镜中的自己经过润饰后,倒也勉强能见人.
又回过头将书收回匣子里,锁进床头书柜最下一枚抽屉中,方出得门去.
因无拜帖,又未戴幂篱,卿月站在昨天的院门外心中有些忐忑,刚欲叩门,只听得吱呀一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只见其面如银盘、色如春晓,宛如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看见来人也不问是谁,便笑着将她迎进门:"姐姐,快请进,公子昨日吩咐过,若是在此门见到一位花仙般的小姐,必要请她进来,我想定是姐姐你了.
"她乍闻此言,不禁面上一热,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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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在前带路的少年,想开口却愁于如何称呼.
"姐姐唤我长笙即可"那少年偏过头笑吟吟道:"公子住在西园,东园再过几日也便修葺完毕了,到时必邀请姐姐过来游玩.
"她想这大抵是客套之语,然而见这少年犹如孩童般纯真,便也含笑点头应下.
一路行来,奇草仙藤、冷香扑面,天下春色三分,竟有两分被此园独占.
二人穿花度柳,所遇茅舍清堂、圆亭廊庑皆不入,又越过荼蘼架,转过芍药圃,俄见一花障编就的月洞门,绣槛玉栏隐见其后.
二人从中穿过,只见两边尽是游廊相接,廊下错累着几块奇石灵岫,然而走到下一个折廊时,卿月便不妨堕入重重锦帐中.

只见这厢是几本滇南迁徙过来的冬樱花,那畔又玉立着一株垂丝海棠,柔蔓萦风、垂英凫凫,道是"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
周遭又间植朱砂玉兰、美人梅、郁李、毛泡桐,四方遐迩莫不是艳色,湘妃、桃红、品红,从浅至深,满院花海翻腾,喧喧攘攘,正红腴绿瘦之时,最是美得惊心动魄、艳得无我无他,似乎每个瞬间都在等待着某种结局.
睹此盛景,她却有心怦然跃,胸隐然痛,眶有热泪滋之感.

再往深处行去,方见抱厦挟屋,正中匾额上题着"韶梦轩",两边楹联上镌着鎏金大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卿月先是疑惑,以戏词作为楹联的倒是稀奇,继而想起方才所见之景又暗自点头.

进入房内,只见各间皆用银红色纱幔隔之,红豆杉从镂空木窗中探出几点绛色.
一侧的博古架远大于一般的规格,上面的各式亮槅,其大小形状用途都不同,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安放玲珑摆件,而个中又以漆器居多,描金、剔红、雕漆、戕金、螺钿等几乎齐备各式技法装饰,且无一不镂金错彩,精工富丽.
另一侧的翘头案上设一琉璃花樽,上面供着几株妍丽的牡丹,卿月记得它们曾在欧阳文忠的一本杂记中提及过,如今一一辨之,约莫一支是魏紫,一支千叶姚黄,这二者堪称牡丹中的"王"与"后".
再错眼一瞧,最后一朵竟同枝并开紫红粉白二色,这大抵便是被宋人美称为"二乔"的牡丹之冠了.

正当她心下一阵惊诧赞叹时,一道慵懒之声从帘后袅袅传来:"姑娘久等,在下失礼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凉腻,如白脂玉石滚过胸膛,分外熨帖,然而又带起一丝丝的酥麻,中人欲醉.
卿月敛色看去,只见其一身红衣轻裹艳骨,纤纤嬛嬛是一把沈郎瘦腰.
一抹红晕腾地又烧上她的两颊,她小心清了清嗓子道"哪里,是我鲁莽,打搅了公子歇息.
"夜白边示意她坐下,边轻笑道"我这儿长日寂寥,倒巴不得姑娘日日鲁莽.
"卿月一噎,只得岔开道"今儿个来,是有要事相询.
实不相瞒,家父曾撰写过一本《牡丹亭变文》,然而因为一些变故于几年前被焚毁,本来以为再无重见之日.
然而昨日翻阅了令堂所有的后半部,发现有许多相同之处,翻阅之如旧梦重温.
二者非但同名,而且内容如此相似,未免太过巧合,还望公子为我解惑.
"她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而他对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道:"这部《变文》是令尊赠与家母的摹本,当年,我的母亲曾是京城当红的名伶,多少五陵子弟千金一掷,只为一睹她的风采.
凡她所扮演的青衣,无一不栩栩如生,动人心弦.
因而许多度曲作词的人若想尽早出师,积攒声名,都会花重金延请她来扮演.
然而,真正使她名动京师的,还是她扮演的杜丽娘,仿佛戏文中那位佳人真的在舞台上活过来一般.
因而,大家渐渐忘记了她的本名,台上台下皆唤她丽娘.
而母亲入戏成痴,便也索性抛却了她的本名.
"卿月暗自点头,父亲约莫便是在那时结识这位丽娘的.
心下对这姬公子更多了几分亲近,未察觉二人的话题已在不知不觉间移到他的母亲上.
"后来,她应召随当年的朝廷出使团东渡倭国,在宫宴上演了一出《牡丹亭》,艳惊四座.
当时的室町将军很是中意她,便在宴会后向本朝的正使提出要纳她入府.
母亲果然没再随出使团回来,而是成为了将军府中的一名姬妾.
最初,母亲颇受宠爱,然而她毕竟身为异族,又不通倭语,府中许多出身贵族的姬妾自是不忿,只是碍于将军不敢发作罢了.
再后来,母亲诞下我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似是自嘲般发出一声轻笑:"你相信么只因为一句不知真伪的预言,我那父亲便处心积虑得想置我们于死地.
可怜我的母亲还懵懂不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柳郎会突然冷落她,连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管不问.
她只是坐在镜前一遍遍地敷粉描眉,然后失魂落魄地唱着《游园惊梦》,一折又一折,从天亮唱到天黑,不辨晦朔、不明宵旦,不识暮暮与朝朝.
""再后来,她嗓子终于熬坏了,声音嘶哑得像鬼.
邻院的几个夫人不耐烦听,冲进来就甩了她一巴掌,她从地上爬起来后,揩去嘴边的血抹到自己的唇上,笑吟吟地问我她这样美不美.
"她愈听愈心惊.
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无异于最难缠的梦魇,最狰狞的伤痂.
而他,此刻正亲手操刀将这些疤痕生生剜开,拖曳着血肉筋脉一点一点将自己凌迟,千刀万剐.
只见他目光游离,依旧絮絮说着:"有一天,侍女送来一套戏服,说是将军所赐,母亲欢欢喜喜穿上却在第二天就病倒了.
大夫人说母亲是染上了瘟疫,派人将我们的院子钉得严严实实.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瞧我们的眼神",他顿了顿,语气忽然缥缈如云岚"就像看濒死挣扎的刍狗.
""一连四天,我们滴水未进.
母亲终于熬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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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而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埋在一堆正在腐烂的尸体下.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幽冷,教人想起坟冢前的扑朔鬼火.
她的心猛然被攫住,一时甚至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她仿佛看到还是孩童的他挣扎着从一堆尸体中爬出,四下是蝇虫叮白骨,生蛆钻腐肉.
他静静望着她,对她的惊诧无动于衷.
他森然吐字道:"你不必同情我,因为后来,我已将这份痛苦千倍万倍报偿给他们.
"冷冽的风梭然拂起他身后的帘幔,她看见他眸中掠过的永恒的死寂,不禁悚然一惊.
他虽然望着她的方向,但瞳孔中却什么都没倒映出来.
仿佛十丈软红、娑婆世界,皆作虚妄.
无色无声,无香无味,甚至包括对面的她,都不在他的眸中.
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抓住.
她心中五味杂陈,在他向她吐露的那刻,她便隐隐猜到,他们的关系恐怕难尽于此.
他们是不同的,虽然她自幼无生母照拂,但父亲待她如珠如宝,即便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没想过扔掉她这个包袱.
但他呢,父亲视他如洪水猛兽,母亲又疯疯癫癫,周围还有一群虎狼环伺.

纵然他罔顾人伦、天理难容.
但扪心自问,她若是他,在历经这些后,还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和宽容么她不知道,她甚至无法真正设身处地体味他的痛和恨.
撇去这点不谈,甚至可能有一日,他也会向她举起屠刀.
念及此,她如坠冰窖.
半开的窗户中传来冷冽的夜风,她想掩上窗,却发现四肢早已被冻得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她扶着床沿,勉强坐回桌前,心中依旧思虑万千:然而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不,应该问,她还愿意回头吗她觉得自己真是被鬼魅迷了心窍.
她重新打开那卷抄本,执笔的手却久久凝在了半空中.
烛火轻颤,照得纸面一片虚影.
第九侍妆几天后,卿月果然再次走进这里.
长笙将她引到最近的一个侧门,她凭着上回的记忆和自己对房中布局的猜测向里面走去.
一进门,只见苏造缂毛地毯铺展在她脚下,上面织着猩红的彼岸花,成群成簇、烈艳如火,走在上面让她有种游荡在三途河边的错觉.
对面的几重帘幕后,影影绰绰似立着一位美人.
但那美人却默然不动,似是无声等待着来人拨开笼罩在身前的面纱.
她仿佛受着某种指引般将它掀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幅画嵌在四面雕空红酸枝板壁间,画上的美人一袭曳地红衣,正俯身轻嗅一朵艳丽的牡丹,因半垂着首,又有花遮掩着,故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身前是一片雾锁烟笼般的花海,而身后是熊熊大火,似乎即将要烧着他随风扬起的发梢.
她的心陡然加快,也许是太逼真的缘故,她恍惚置身于画中,看着那燹火铺天盖地向他们席卷而来,她朝着他大声疾呼,而他置若罔闻,只是笑着亲吻手中的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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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
方才不是牡丹吗她的心停了刹那,随即跳动得更为激烈.
她放深呼吸,凑近仔细一瞧,发现美人手中依旧是那朵硕大的牡丹,她心下一松,想来是自己眼花了.
她刚想往回走,却不想站得久了,脚一软就要向左倒去,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壁画,竟一头撞了进去.
原来这板壁暗含机括,她无意之间倒进了板壁后头的房间.
她站定后匆忙向周围一扫,雕花拔步床、芙蓉绣帐、黄花梨屏风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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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女子居室的陈设.
她不禁暗怪自个儿如此手脚毛躁,竟误入他人闺房.
正要走时,发现妆台的菱花镜中赫然倒映出一个人影,她想,此时再出去为时已晚,不如向这位小姐道明缘由,想来同为女子,应也不会过于责怪.

她刚想出声道歉,却发现镜里的那张面孔竟是——姬夜白!
她立刻收回脚步,将身子半掩在帘幕后.
她悄悄偏头望去,他似乎正在和衣假寐,细看他的面容,却是昆曲中青衣的妆扮.
然而又不是她印象中的浓墨重彩,只是在两腮处淡扫胭脂,绯红的粉彩沿着微挑的眼角向青鬓层层晕染,仿佛莲瓣上那抹渐次向外弥散的殷红.
而他眼角下那滴泪痣是花心上将坠未坠的零露.

另一侧的错金云纹博山炉中燃着蘼芜香,愈浓的香气有些靡废,也有些迷醉,她不禁恍了恍心神.
这时,他那纤长微蜷的睫翼轻颤,原本轻阖的眼睑倏尔打开,她的心随之蓦然凝窒.
如果说方才他的五官如同一尊名家雕琢的玉像般精致,那么此刻这清冷的玉像却在刹那间染了一层活色生香的媚色,仿佛被千年道行的牡丹花妖附了身,噬了魂.
或许他本就是一只花妖,粉墨作符水,稍加点染,便现了那冶艳绝伦的原形.

那凝睇的眸子分明无情,却犹为惑人,只一流眄便足以勾魂摄魄.
仿佛其中蓄着绕指千柔的韧丝,轻轻牵动,便将你整个拖入那潋滟的水光中,沉溺在这潮湿里,欲生欲死.
真道是:白骨画皮骷髅笑,佛陀捻指莲华开.

她的胸腔深处传来细密的麻痹感,脊椎一阵酥麻.
她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如此尤物,一颦一笑间黯淡众生色相,一开一阖处敛聚绝代风华.
仿佛天界的摩柯曼殊千年一现,地府的曼珠沙华齐齐并绽,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教人不禁屏息凝神,不敢惊扰这不属凡尘的美.

她突然想,罢了,纵然他是地底爬出的九幽妖魔,与之为伍恐遭天谴.
也许日后入地狱时,会被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扑上来瞬间撕成碎片,再或许有一天,他会带着这样温柔缱绻的目光割开自己的喉管.
她当然怕,怕得都不敢细想.
可是,她更怕他以那样疏离冷漠的目光看着她,看着她背后的整个世界.
仿佛下一刻就要无声无息地化为她掌心的灰烬、指尖的烟缕,杳杳随风散尽.

她继续默默打量着他,他的"额妆"并未用假的柳片贴成,而是用自己的真发盘绕梳就,发髻上端的纂围和中间的腰箍都已戴齐,只剩下最后的后兜一时难以固定在合适的位置.
他似乎并不打算假手于人,固执地一次次戴上又拆下.

她在心底轻喟一声,终是走了过去.
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接过后兜别在后髻的中央.
然后依次取过桌上的压鬓,偏凤,珠花等头面,不一会,这些金钗翠翘便如蝶翼凤翎般,在他的云鬟雾髻上颤颤地挽着.
而他早已知晓她已在这房中,见她主动过来帮忙便也松开了手,头皮微微传来一种陌生又异常温柔的力道,原本渐渐拔起的狂躁竟瞬间被抚平,他将呼吸放得极缓,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身后的动作.
她掬起这捧如山涧飞瀑般的青丝,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下回戴头面时,你若自己不方便,我可以帮你.
"他猝然望向镜中正为他伺弄发髻的她,眼底有什么在急遽涌动,然而终究被按捺住,让人想起黑夜的冰面下的暗流.
而她,恰恰错过了方才这一幕.
他有些哑声道"好,我可一直都记得.
"分明只是一个极小的承诺,二人却似乎用尽了平生所有的气力.
他从椅子上起来,卿月这才发现他已换上了一套白粉色绸缎褶子,外袖口和交襟处绣满繁花,而垂露出来的水袖上绣着两大朵杨妃色的牡丹.
他退后几步,细细瞧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确认是否还有瑕疵.
但下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通过化成杜丽娘的自己来重现他的母亲,就像母亲此刻从镜子的深处走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只有在此刻,阴阳永隔的两人才能作镜花水月的相聚.

你可听过毗那夜迦的故事半晌,他开口问道,声音无情无绪,似乎方才弥漫着的透明的哀伤已如潮水般退去.
她心下猜想这大概是外域的宗教故事,自己从来不曾接触过,便摇了摇头.
他缓缓向她道来:毗那夜迦是天竺的一位国王,他杀戮成性,大肆残害佛教徒.
释迦牟尼佛便派其座下女弟子扇那夜迦降服该魔王,在其美色诱惑下,魔王终于被感化,皈依佛教,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

你知道么我从来对这种莫须有的传说嗤之以鼻,也不相信因果报应,即便真的有地狱,我也生受他拔舌油煎.
可是我遇到了你,我突然觉得,似乎那个所谓的佛祖还对我怀一丝慈悲.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她,目光变得极其专注而幽邃,不再似平常般光华流转.
她想她应该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在心里说,夜白,纵然你是那魔王,我却又如何度你得菩提,因为我也和你一般,欲孽缠身、原罪难消.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这时,僮仆在门外禀告道"公子,城东薛员外家的小姐们到了.
"卿月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朝他看去.
他对上她的视线,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便笑着解释道:"你别多想,这宅子的原主人和薛员外是故交,他在宅子的转手交接上替我免了不少周折,请他们来不过是为了答谢罢了.
只不过那薛老爷昨日派人知会我说,近日有要事须着手处理,故而他们夫妇无法到场.
"卿月本来的确有些不大痛快,听了他如此耐心的解释后又为自己的疑心生出一丝歉疚,再反想到她自个倒才是那不速之客,竟还有底气怪他别有佳约.
这样一来二去,她更是羞愧难当,急忙道:"那,你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然而话一出口,她又恨不得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这话听着,怎么总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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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他笑意更深,尾音像唱曲儿似的拖得悠长,仿佛一场飞絮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心坎儿上,搔得心尖丝丝发痒.
她侧过身去,再不肯看他.
第十明珠这厢,他在牡丹亭中水袖翻飞,美目横波,然而却在下一个转身错步中露出几分倦怠和冰冷.
一折唱毕,夜白在前带路,将薛家小姐们送到园中主道上.
这时,为首的丽装少女上前两步,曼声道:"姬公子,今日实在多谢你的款待,让我——"她忽而掩唇,改口道:"让我们众姐妹如此尽兴,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还望公子笑纳.
"这小姐便是薛府的嫡女,唤作薛庭芳.
话毕,她便招手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双手奉给他一个长而窄的乌木匣子,在日光映照下光泽流转.
她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然而目光中的几分灼热和急切却难以掩饰.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修长的手指如拈花般接过木匣,一抹喜色刚跃上她的脸颊,却见他露出好奇的神色,边打开匣子边道:"好精致的做工,单这木匣就让人啧啧称赞,想来里面的宝物更非凡品.
"她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她自是不防他竟会当面拆看,又无法上前阻止,只得强自按捺住,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
而她身后的几个庶出小姐也偷偷打量着他的动作.
只见这匣子里躺着一把檀香扇,他取出来用手指缓缓拨开扇面,上面是一幅用铁笔烫焦出的渔舟夜行图,图旁又配了一行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不动声色地收拢好檀香扇,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惋惜道:"薛小姐蕙心兰质,然而在下学识粗鄙,竟无法体味这扇子的妙趣,小姐不妨另觅一位知情识趣之人,方不辜负小姐的一番美意.
倒是这木匣颇合我心意,姬某便收下了,还望小姐莫怪.
"说着便将扇子送还给那名侍女.

在场的小姐侍女们都愣了愣,没想到世上还真有买椟还珠的蠢才,然而转念一想这扇子似乎有什么名堂,于是便用一种隐晦的目光打量着薛庭芳.
她几乎再难维持住端庄的笑容,生硬回道:"哪里,是我考虑不周,我们这便告辞了.
"她甩袖转过身去,撇下还未回过神来的其他小姐,步履匆匆地便往门外赶去.
众女也不敢逗留,道了声"告辞"便快步跟上.
他微微颔首道:"诸位慢走.
"他知道方才虽未说破,隐晦婉拒之,然而留匣还扇之举怕还是拂了薛庭芳的脸面,估计此刻便在啐骂他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但此刻他的房中正栖着一颗无双明珠,任凭其他什么宝物,于他便不过是石块沙砾.

他牵念着房中的她,之前出门时走得急,只来得及吩咐小厮们好生招待.
然而这近两个时辰又岂是瓜果茶水能轻易打发的,念及此,他脚步更快,一路生风般来到韶梦轩,进门前将手中的木匣塞到一个丫鬟的手中,吩咐她权作柴火烧了.

他并不知小小此举引来后头一番风波,此是后话.
他一进门,便见卿月正单手支颐,半伏在他的书桌前在纸上勾画着什么.
他放轻脚步,颇为好奇这鸠占了他的巢穴在做什么.
却说这鸠实在百无聊赖,又恐碰上薛家小姐,不好在园中转悠,便私自从他的笔架上取了一支兔毫在纸上自个儿跟自个儿斗草.
这斗草也分文斗和武斗,武斗便是比试草茎的韧性,两人将草茎相交结,各执己端向后拉扯,以断者为负,多为孩童所喜.
这文斗,便是采摘花草,比试谁采的花草种类多,更风靡于深闺少女之中.
但卿月所玩的是文斗的另一种,那便是以花草名对仗.
且看那张纸上写着:苍耳子,白头翁观音柳,罗汉松钩藤,翦草(茜草)玉茗(白山茶),金粟(桂花)忠客(葵花),佞客(含笑)艳客(杏花),清客(梅花)鬼客(棠梨),仙客(琼花)俗客(李花),雅客(水仙花)马缨花(合欢树),狗耳草(牵牛花)朝生(木槿),夜合(向日莲)月朵(白菊花),日及(木槿)延寿客(菊花),断肠草(木芙蓉)原来卿月昨日便将在他园中所见到的花草林木之名默记在心,在加上幼时对自家庭院草木的印象和于书中提及的花木,虽犹不齐全,倒也勉强可择取它们的别称配对一二.
只见那毫笔的短颖在最后三行上方踟蹰许久,似是取舍不定.
这时,一股兰麝气息如香雾般从后方将她笼罩,这只后知后觉的鸠这才蓦然想起书案的正主来了,还未来得及起身,他那低醇而微显喑哑的嗓音便缓缓擦过耳畔:"依我看,"月朵对日及"终究不如"朝生对夜合"来得工整,不妨取后者.
至于"延寿客和断肠草",倒勉强可算的上宽对.
"她沉吟片刻,便依他之言划去最后三行.
又回头看到清艳、俗雅等后缀为"客"字之对,觉得未免太过取巧,又有因循之嫌,索性提笔欲将这些也一并抹去了.
然而身后人仿佛已知她意图,先她一步抽过那张粉笺道:"何必如此严苛,不过聊以打发时光罢了,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倒悖了游戏的本意.
"她不防被他接连提点两番,心中半是羞愧,半是不甘,然而他的见解的确颇为中肯,倒也真心叹服,如此便消弭了原本那点子不平之气.
这夜白此刻正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迹,自然未注意到方才的言辞稍露锋芒.
他见这几字虽是清婉灵动的簪花小楷,然而某几个字在收尾处加重提按顿挫,又隐隐可见瘦金体的端倪,便问出心中浮起的猜想:"令尊平日可是惯写瘦金体"她虽有些不解,但依旧回道:"正是.
"他继续问道:"那令尊定曾教习过你写字吧"她这下便明白了他为何如此问,思索了一番后有些羞赧道:"父亲的确要求我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每日晚上还须检查我功课.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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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日需要誊抄的公文太多,每日都要写到深夜,曾经有几次偷偷模仿着他的笔迹缮写,却不曾想他回头检视时,便立刻辨认出我的字迹.
"他心下顿悟,怪不得其字侧锋虽削瘦如兰竹,但由于她腕力不足、笔势纤弱,不要说得其"屈铁断金"之精髓,甚至连做到形似都显吃力,终究难成气候.
但她腕力不足,又与她素来孱弱有莫大关系,他望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心弦又慢慢绷紧,暗暗有了计较.
另一厢,待薛庭芳回到马车上后,依旧余怒未消,只见她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姬夜白,竟敢如轻视我,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些个平日里被她压制得死死的庶女们背后会怎样嘲笑她.
这时宝筝小心掀开车帘一角,毕恭毕敬地将檀香扇呈给她.
她看到那把檀香扇,方才的那一幕又重现脑海,如同又被人凌空甩了一巴掌.
她登时火起,翠眉一拧,怒道:"你个没眼色的,还敢拿它在本小姐面前晃悠,是想存心气我不成!
"宝筝虽心中委屈,然而不敢表露半分,柔声劝道:"小姐请消消气儿,是奴婢没眼色,小姐千万别为这种有眼无珠之人伤了身子.
"她勾了勾嘴角,冷哼了一声,"想要我消气儿也行,今儿个你也不用上马车了,给我走着回到府中,要是在下舂之前仍未归,你就等着你娘给你收拾铺盖走人吧.
"话毕,边甩下车帘,招呼车夫绝尘而去.

甫一进门,薛庭芳便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院中,由于走得急,一个身着半旧短袄正提着水桶洒扫的绿衣丫鬟来不及避让,桶中的水一个倾斜便洒在薛庭芳的罩褂上.
她刚想怒骂,却见这丫鬟有些面熟,仔细一瞧眸中冷光毕现,伸手就朝她脸上狠狠招呼了过去.

"好你个贱蹄子,怎么,看见我不称心,连你也要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是吧.
下贱的东西,跟你娘一样下作,整天想着怎么爬到老爷少爷的床上去.
你可给我记着,我母亲能收拾你娘,你自然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哼!
"待她进房后,那丫鬟仍狼狈地跪在地上,头发凌乱,那双满是污泥的手渐渐攥紧,直掐进手心里.
第十一请柬周妈妈敲门唤道:"林丫头,门口有人寻你,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卿月边疑惑自己何尝认识什么少年,边应声出门,却见那少年正在庭院里的玉兰树下,不是长笙是谁见她出来,便笑吟吟地上前递给她一封洒金粉笺,道:"林姐姐,这是我家公子让我交到姐姐手上的.
"只见其封皮光紧泽丽,上面镌着"三月上巳,殷园谢春",原来是一封请柬,打开来发现却又不遵从一般的格式,甚至连落款、呼语都一概略去,且看上面写着:睢园帐冷,铜雀穗荒.
梓泽墟丘,盛筵不常.
梧桐新栖,高岗初迁.
紫微指栋,碧霭入堂.
恰值春禊,凯风燠暖.
柳青莺啭,苔绿鱼藏.
滤泉斫竹,为候卿来.
把盏微吟,同谢韶光.
那墨迹挥洒自如,落纸如云烟,她没来由地想起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执笔挥毫的情景,继而又暗嗤自己莫要自作多情,毕竟请人代笔也未有不可.
她沉吟片刻,问道:"城中其他公子小姐们可也收到了"长笙一笑:"他们自然也是有的.
"紧接着又似是无意道:"但是由公子执笔,又再三嘱咐我亲自来送的,姐姐却是独一份.
"她不妨心事被这少年戳破,面上一热,刚要给个回话,周妈妈却从后头抢着道:"去的,去的,林姑娘去的.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捧了一把果脯饴糖塞到长笙怀中笑道:"你回去且说上巳节那天,林姑娘定当出席.
"长笙倒也不推辞,笑吟吟地接过说:"那便如此说定了,长笙告辞.
"卿月轻点下颔,算是应下,待长笙出门走远后,周妈妈拉着她的手边进屋边喜道:"林丫头,待会儿你随我一道而去那个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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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云想阁里,扯块好点儿的布,做身上得了台面的衣裳.
那天有那么多公子小姐在,虽说不必出众,可也千万不能被人寒掺了去.
"原来卿月素来病弱,又心性孤僻、不擅结交,除了令徽外再无知己.
林父不过区区稗官,更无官宦豪族的小姐主动前来结识,因而春去秋来始终欢寡愁殷,偶然展颜也不过浅淡一笑.
她自是不觉寡淡无味,光阴虚掷,然而每于游记,杂谈等书中看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人事物景,歆羡之余又无端生出几许惘然.
便是春秋二禊,社日乞巧时,少男少女们互相说笑着自她家院前经过,她也只是站在院中那棵玉兰树下,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周氏将这些看在眼中,心中没少为此叹气,如今有人特意送函相邀,怎能不欣喜万分,当下就带上荷包,挽着卿月来到铜驼巷中一路东挑西捡.
话说她们刚迈出云想阁的大门,卿月忽然瞥见面前走过一对言笑晏晏的青年男女,不知怎地,她莫名觉得他们的身影有些熟悉.
她回想着,那女子的身形倒似是令徽身边的宜春,而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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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丫头,在想什么呢,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周氏催促道.
她应了一声,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眼,便也随周氏一同回去了.
第十二兰谊周妈妈执着一面六棱镜站在她的右后方,好方便她转头审视背面的装束是否得体.
她边对镜梳理着,心下边暗忖怪不得古人有"揽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加粉则思其心之鲜"的说法,只是如今用栉却未见得其心之理.

她稍稍平定了下心绪,取过口脂微抿了抿,起身唤道:"周妈妈,咱们走吧".
周氏愣了一愣,瞅着妆台上那几支簪钗迟疑道:"林丫头,这些你都不戴"她打量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周氏暗自叹了一声,只得随她一同出去.
边往外走有些无奈道:"行,待会儿我们先去雇辆马车,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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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未说完,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道:"卿月,这儿!
"她们齐齐向门外望去,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双辕马车,而一个丽装少女正立在马车边向她招手,卿月待看清她面容后有些错愕:"令徽"只见令徽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今天出门没注意时辰,路上才发现过早了些,想着与其在外面瞎逛游,倒不如来你这儿,咱俩也好一道儿去.
好妹妹,你可别嫌我多事儿.
"卿月眼眶一热,她知道令徽哪里是没注意时辰,分明就是担心她一时雇不到体面的马车,叫人寒掺了去.
只是嘴上还不忘往自己身上揽,深怕损了她的颜面.
而周氏深谙世故,心中颇为感激,顺着她回道:"裴小姐哪里的话,能和您共乘一辆再好不过,总强过林丫头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说话的伴儿.
"令徽笑着应下,回头见卿月眼眶微红,心知瞒不过她,便也不与周氏多作寒暄.
她牵着卿月的手来到马车边,先踩着矮凳跳上去,然后转过身伸手扶她上来.
卿月望着那双手停顿了一瞬,随即搭上去,垂首敛下眸底的感激之色.

二人在车内坐定后,马车便发轫向前驶去.
令徽瞥见她眼睫微湿、似是噙泪,便半是认真道:"啧,又被你看出来了,不过你也别太感念.
因为我啊,一向不肯白送人情.
"她故作沉吟,"呐,上回那次衔觞赋诗,几轮下来没把我累得够呛,下回再有吟诗作对的,我可就拿你来捉刀了.
"卿月心知这大概又是她故意宽慰之语,但其中情谊何须多言,便依言应下.
令徽趁机岔开道:"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我那丫头总往外跑,做事也毛手毛脚了许多,时常不知一个人在痴笑些什么.
本来以为这丫头是红鸾星动了.
可若碰巧被我撞见她出门,却又怕得跟见了鬼似的.
她这般魂不守舍,今儿个赴会哪里还敢带上她""没带上宜春我倒不愁,我愁的倒是待会儿你见了陈公子,又要撇下妹妹了.
"卿月轻笑道.
"哼,要是待会儿真能见到这个冤家,那才见了怪了.
他前几日便告病在家,我说要去看望他,他又忙说不必,说什么怕对我名声不好.
咱们之前日日共处一室时,那时他怎么不怕.
"卿月闻此,心中一动,脑海中飞快闪过前几日在铜驼巷瞥见的一幕,正欲细想,却听帘外"吁"的一声,马车便缓缓停下,方才闪现的那幕又不见了踪影.
只见令徽先掀帘出去,然后再扶卿月下来.
二人站定后,望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宅院,只见其正门檐下悬着一块黑漆镶边匾额,上面镌着两个鎏金大字:"殷园".
卿月望着这二字,心中一动,喃喃念道"因缘",二字流转在唇齿舌尖萦绕不去,她一时似有所感,一时又似梦里寻花.

"殷我倒要瞧瞧里面是何等的繁盛盈裕,敢担得起这字!
"令徽玩味道,说着二人便相携向前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卿月突然停下:"姐姐,我的请柬好像还落在车上.
"令徽嗤笑道:"哎呦,你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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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字刚出口,她突然就收住了笑容,看着卿月道"我的好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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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月忍住笑,道:"无妨,我将姐姐的一道取来便是.
"令徽不妨有一日自己会五十步笑百步,面上挂不住,抢先走向马车道:"还是我去利索些,你且等着.
"且说她再次弯腰进入车内,只见绣凳两边各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粉笺,她摸不准哪张是自己的,便随便打开其中一封想找到呼语,然而她刚打开,秀眉便轻轻一皱,她飞快地往下扫视,一双美目随之渐渐睁大.
在最后一行的某处停顿良久,眸种闪现一抹狡黠之色.

第十三游园却说二人寻回各自请帖,便随其他贵女进入园中.
候立多时的侍女迎上来,在一旁为她们引路.
甫一进门便见一小池,池中游曳着数尾锦鳞,腴瘦适中,五色斑斓,似知游者渐近,俶尔拥簇.
更兼日光下澈,碧波荡漾,一池绚烂迷离.
池中错落着嶙峋的太湖山石,或崔嵬苍然,或莹润曲折,姿态万千,皆深得瘦、漏、透、皱四昧.

走了半晌,方见一脉假山,其中主峰峻拔,众人仰观之,头顶上方的浓荫如泼墨般四下倾泻,原是百年老松拔节而起,或亭亭如盖,或于石缝中横盘而出,藤萝野葛攀缠其上,颇具野趣.
山顶上屹立着一八角亭,其翼翩然若鸱张,匾上用行楷题着"松风"二字.
远处山林隐现,更觉苍蔚朦胧.

卿月边走边注意沿途的景致,只见身侧廊壁上置漏窗数扇,且花样竟无一相仿,从中望去,园内外似隔非隔,翳然林水欲断还连.
真是秀色迭出、移步换景.
而廊庑门洞交互穿插,通幽度壑,如串九曲连珠,如入八阵卦图.
若无侍女在前引路,要想从中走出恐怕还真得颇花一番功夫.

众人复前行数十步,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山色迎面扑来,一岩岫上用朱砂漆着"三千繁花坞"几字.
众人望去,只见山麓处遍植山茶,再高处多为桃杏,而山顶则错植各色梅花,风过处,满山如翻红浪、若叠锦帐,红雨潇潇洒洒,教人不忍卒观又不肯移目.
再往前走,却见眼前波光粼粼,原来是溪涧流经.
岸边系着一小筏,而夹岸桃花夭夭灼灼,望之若红霞.
偶有落花蘸水,锦浪起伏,此番艳景倒消弭了"花落水流红"之闲愁.

令徽悄悄附耳道:"我怎么不知洛城还有这般去处却不知这园主人是哪位富贾缙绅,也忒大的手笔.
"卿月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却附耳回道:"我也不知,不过想来他应是爱花之人.
"令徽瞥了她一眼,有意无意道:"你们倒是爱到一处去了,连这癖好都如此契合,也不知谁为膏肓,谁为痼疾.
"卿月闻此怵然一惊,以为隐秘心事被她窥见,当即偏过头去,却发现她神色泰然、并无异样.
卿月只得勉强压下心中疑窦,佯作观览四面景致.
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位小姐出声问道:"这风景虽好,却不知这枕霞阁在何处,我等实在走得有些口干舌燥.
"侍女回道:"各位莫急,就在前头瀛洲岛上.
"话毕,众人向前望去,却见一屿半掩在不远处的柳暗花明后.
心下明了这大抵便是瀛洲岛.
只见其四面环水,水色晃漾渺迷,气蒸霞蔚.
远望之,岛上景致如匿云端,四面各有一座廊桥与外部相接,众人便取最近的一座渡水.
将要登岸时,卿月瞧见不远处有点点落红朝桥下乘波而来,心下暗忖这大概是从方才的繁花坞那边逐水过来的,再往下细想,园中所有溪流池沼皆当相互贯通,如此一来,此处岂不都是活泼泼的水域,念及此,她心中更是惊叹不已.

步入岛上,除了四条小径供人通行外,四周皆遍植花林,拥簇着最中央的高阁,蔚为大观.
漫步其中,如在花海中沉浮.
时近暮春,落花斜扑在一众仕女的发髻和衣襟处,随即被无情掸落,珠履绣鞋杂沓而过,堪怜一地憔悴损.
她略垂眸,尽量避开脚下分披散乱的残红.

走到尽头时,那瑶台仙窟方披露全貌,众人拾级而上,见一飞轩,碧瓦雕甍高耸穿云,原来这便是枕霞阁.
她们走进时,发现前席几乎已被占尽,二人便拣了末尾坐下.
只见卿月二人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錾胎珐琅番莲纹瓶,瓶中以白梅为主干,又配以松、柏、兰、如意、柿子等,原是取"新韵如意"之寓意.
两侧彩瓷果盘上则堆着各色吃食.
她又抬头望去,只见戏台置于阁中的正前方,横陈的大额枋上饰有朱金木雕,内容多是《荆钗记》、《救风尘》等戏曲故事,两根门柱上悬着一副朱漆鎏金楹联:"方寸间开遍三千韶光,尽收瀛岛一曲毕奏彻九天钧乐,独属霞阁"她回想一路所见,不禁暗自称是.
这时,丝竹管弦缓缓奏起,再看戏台上的景物布置,便明白了接下来是《绿珠坠楼》,卿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只是面上终究未露出半分.
令徽在桌下掣了掣她的袖口低声道:"这戏怪没意思的,要不咱们出去走走"她还在犹疑间,令徽便半哄半催地推她离开席面,二人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其他人正坐在前席抬头观看,一时竟也无人发觉后面的动作.

却说二人躲进一侧厢房,见其中并无一人,令徽边掩好门边埋怨:"也不知这戏是谁点的,尽是些颂扬贞洁烈女的话本子,好像咱们女子最大的德行便是为男人们守节,最好是以死殉情才痛快.
要我说,若是有哪位丈夫肯做到这般的,我也给他立个牌坊,且看他乐不乐意!
"卿月虽心中赞同,然而又觉此话自个听听也便了,若是被旁人听去,那还了得,不禁再次环视四周.
令徽瞧见她的动作,嗤笑道:"好啦,我方才看过,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那些小姐们此刻都在看戏呢,有谁会来这儿"卿月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最先的话头应道:"所谓树碑立传,皆是后人所为.
究其用心,大抵或为其所动容而聊表钦叹惋惜,或为宣扬倡导以教化泱泱民众.
然而若是情之所至,乃至于抱必死之志,又怎会在意生前身后名"令徽闻此,忽然起了兴致,问道:"照你看来,这绿珠可是因情之所至而赴死"卿月沉吟片刻道:"然,但也不尽然.
绿珠虽为情而死,此情却是恩情.
"令徽觉得此话新奇,却故意激她:"你可别诓我,这绿珠与石崇自古被视为患难鹣鲽,至今犹传诵于诗文戏曲中呢!
"卿月回道:"石崇每宴请宾客,必招绿珠入堂,命之以歌舞娱众人耳目.
旁人以为这是石崇独独青睐于绿珠,我却不敢苟同,男子若真是珍爱一女子,怎肯将其美色炫耀于一干心怀叵测之徒,怎舍得驱使之如平常舞姬.
大抵绿珠也知其不过将她视为掌中玩物,自是心寒.
然而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石崇所赐,又不免感激.
再后来石崇失势,孙秀趁机勒索绿珠,绿珠自知广厦将倾,索性将此身还给石崇,如此方两不相欠.
"她眸中闪过一抹凉意,继续道:"更教我介怀的是,石崇虽拒绝孙秀的索要,然而回头便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为之奈何".
这话岂不无异于催绿珠速死"令徽闻此也默然不语,良久才轻叹道:"绿珠如此,西施又何尝不是想那《浣纱记》中称范蠡西施功成身退之后偕泛五湖,却不想西施最后的归宿已成疑案,我前日翻阅《吴越春秋》等记载,均暗示她实被越王沉湖,她的情郎倒改名换姓,逍遥于天地间.
其若有灵,见千年后世人传唱艳羡她和范蠡的情缘,却不知作何感想.
"话毕,一时二人都有些戚戚然,卿月叹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总得找个盼头才好.
台下无法圆满的,便搬到台上来演.
""你这话极是!
"令徽突然一振,颇有侃侃而谈之势.
卿月心想此时若不任她大抒胸臆,心中难免憋闷,索性就趁今日让她倾吐个干净.
果不其然,令徽接着道:"纵不是皆大欢喜,也大抵离不开善恶终有报一句.
譬如那《潇湘雨》中的崔甸士停妻再娶,原配张翠鸾千里寻夫,却被丈夫诬陷为逃婢,将她刺配往瘴疠丛生之地,途中可谓是受尽万般磨难,然而最后竟又将他二人撮合在了一起,真是咄咄怪事.
想那窦娥已是天下奇冤的了,然而她死后的魂魄向那做了荣任高官的父亲哭诉后,终究得以平反昭雪.
我说的这几部已几乎算是无可指摘的了.
然而那些个陈词滥调的曲目却也颇受追捧,大抵看戏之人,皆求一个顺遂心意,你若不让生旦团圆,他们便不依不饶.
那些个编话本的先生们,或自欺,或欺人,因为即便被看穿也无人愿戳破.
这岂不是周瑜骗黄盖,一个愿骗,一个愿挨"卿月边细细思索边暗自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俊不禁,笑道:"姐姐好盛的气焰,却不知普天之下,还有哪支曲目能入得了你的法眼,连周公瑾都被你捉来打趣,我为小乔一大哭!
"令徽正要接话,却听见门外响起吱呀一声,二人一惊,立马从来时的侧门溜了出去.
屋内重归静寂,垂地的纱幔无风而动,天光透过落地长窗照进略显昏暗的屋内,一道修长的人影自帘后走出,望向二人离开的方向,嘴角缓缓蓄起极淡的笑意.
第十四盛筵却说二人出去时,见众人皆从枕霞阁中三两成群结伴而出,这才明白原来二人谈话间,台上已唱完了两折.
此刻已至晌午,二人便跟在众人后头前去含英馆落座.
众人进入馆中,各自寻了个位子坐下,一干侍女鱼贯而入,服侍各位小姐盥洗擦拭.
这些侍女方捧着案盘从右偏门退出,另一干侍女便从左边进入,行动皆娴静无声,只见她们每两人拆为一组,一人捧案,一人将案上的各式菜肴捧出,小心放在各桌前,整串动作熟稔如行云流水.

令徽执起一旁的文犀箸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待会儿咱俩大可不必像她们一般,只吃个一匙半筷,那也忒得亏待自己.
"卿月颔首也低声回道:"好"待菜肴都上齐后,侍女便欠身退下.
令徽正要动筷,环视桌上一周后却又再次放下,她指着其中一盘道:"妹妹且看看,这样摆盘可有什么说法"卿月看去,回道:"这盘名为百鸟回鸾巢,周围用青菜丝儿围成鸟窝状,中间放上几个小巧的鹌鹑蛋,绕盘再摆上几只肥美的禾花雀,盘底再灌一些鸡汁便成了.
"令徽点头,又指着另一盘问道:"这碗馄饨呢,怎么只有皮"卿月道:"这叫梅花汤饼,和梅花倒无什么关系,不过是将馄饨皮用梅花状的模具印成,再下进鸡汤里.
这般取名不过赞其精巧罢了.
"令徽又指了离她最近的那盘,"这个我倒看出来了,约莫是一道甜品.
"卿月颔首道:"的确,此名为"樱桃酪",在新鲜的樱桃上浇沃一层乳酪,再加浇蔗糖糖浆或是蜂蜜,使其臻于完美.
说起来,这还在唐朝风靡过一时呢.
"她边说心中便暗叹这布席之人心思玲珑,难为他如何想来!

令徽听罢,有些惆怅道:"我今儿个可真是停杯投箸不能食了,这让我如何忍心下筷"卿月淡笑,径自舀了一匙鲜红剔透的樱桃道:"好呀,妹妹刚好腹中饥饿,这就谢过姐姐这番不忍心了.
"令徽心知不过是在激她,自然不会上当,轻哼了一声:"不过是名字文雅些罢了,终究是要祭我的五脏庙的.
"说着便攮起了一个鹌鹑蛋,汁香顿时盈溢唇齿,喉舌回甘.
约莫半个时辰后,方才那些侍女再次进来将桌上的碗碟撤去,复端上一盏桂花酒酿圆子.
卿月打开碗盖,一股醪糟的香味扑至鼻尖,心想醴酒倒也是不错的消食之选.
众人进膳间,卿月看见中央的主桌上,一个侍女正躬身站在一位少女旁低声细语着什么,只见那少女华服严妆,正襟端坐,虽面带浅淡笑意,但其雍容气度依旧教人不敢在前造次.
令徽见卿月正打量着那少女,便凑过来掩袖低声道:"那位是昭宁郡王府的婉仪县主,我也只在几年前郡王府老太君的七十寿宴上远远见过她.
"这时,只见那少女站起身来,缓缓向众人道:"方才姬公子遣人告知本县主,说他已在漱玉厅前设座,托我替他稍尽地主之谊.
婉仪虽不敏,然愿为各位作陪,不知在座意下如何"临近主桌的少女站起,笑道:"县主这话可太折煞我等了,有您作陪,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众人皆站起,朝屈身一礼道:"多谢县主.
"她环视众女一遭后微笑道:"如此,那咱们便走吧"话毕,众人便以县主为首依次走出,二人为方便私下说话便依旧跟在后头.
令徽觉得那酒酿圆子很是可口,且唇齿留香,便问道:"方才那盏甜羹可也有什么美称"卿月刚欲摇头,忽然心生一计,想要将她捉弄一番,便颔首道:"它的确还有一名,叫做'文君当垆'.
"令徽不知作何解,正欲相询,卿月却笑道:"我先卖个关子,咱们且往前走着,若是到了漱玉厅,姐姐还未有头绪,我再告知也不迟.
"令徽自是不肯教她压了去,一路费尽思量,未尝注意周遭景致,甚至连拐弯也不知,只径自向前走着.
卿月见状本欲告知她实情,然而令徽以为她要公布谜底,根本不给她开口澄清的机会.
卿月颇有些无奈,只得时时提醒脚下.

走了不多远,已到了漱玉厅,只见它临水而筑,溪涧从阑干前潺潺淌过,偶尔有边角圆润的卵石突兀横出,溪水冲激发出泠泠之音,宛如漱玉.
水中绿荇纵横交错,随波微漾,对岸有娇花照水,落红簌簌飘落,或逐波而去,或在水濑处静静盘桓.

漱玉厅外席位早已摆设齐整,上首设左右二榻,上面铺着宝相花纹锦裀,前面一张黄花梨束腰雕漆几,几上设香炉一尊,箸瓶及香盒则分置两侧.
下首皆一几一椅,几上皆放着攒盒一分,铜炉瓶一事,每人一把掐丝珐琅自斟壶及与之相配的十锦珐琅杯.
而正中央放着一云钩插角方桌,上面倒未置一物.

婉仪县主于上首居右,众人再依次落座,卿月于西面第二,令徽则紧邻其后.
待坐定后,只听令徽喃喃道"对了,就是这句",她忽然双目铄然,转头向卿月探身过来道:"'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是也不是"卿月明白过来,她是指文君当垆的典故,然而这分明是自己戏弄之词,不免心虚,只得呐呐道"嗯,"她看着令徽难掩喜色的面孔,有些嗫嚅道"不过姐姐,那其实是卿月未多作思量,一时杜撰的.
"令徽听罢,愣了片刻方回过味儿来,一双远山长眉骤然上扬"你!
好啊——"她瞥了一眼四周,见众人都笑语晏晏,自个儿便也不好如同在玄思观中那般恣意笑骂,便沉声故作狠厉道:"你可别让我寻到错处,不然,哼,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卿月刚欲软言认错,却听到上首的婉仪县主突然开口:"今儿个是上巳节,不过本朝甚重民风教化,不从旧俗,自是无法见到倾城禊饮踏青的盛况.
好在姬公子盛情相邀,我辈方可齐聚此地共赏这大好春色.
咱们且共饮一杯,敬贺姬公子新居鼎定,华厦集瑞.
"众人闻言,皆举杯道:"我等同贺.
"婉仪县主见众人饮毕,笑道:"若单是饮酒,既容易伤身也颇觉无趣,古来文士有曲水流觞之雅会.
但要我说,咱们女子无才便是德,稍通一二即可,倒不必效仿他们逞才使气、散珠结藻.
不妨拣个咱们姐妹都会的如何"众人皆点头赞成,其中一位小姐提议道:"我看占花名令就不错,也颇合今日良辰美景.
"婉仪县主见众人未有异议,便吩咐一旁的侍女下去准备.
这时,对面首座的少女突然向四座高声问道:"诸位可知,这待诏一职是什么官衔,妹妹孤陋寡闻,还望姐姐们不吝赐教.
"只见这问话的女子上著桃红色绉纱对襟衫,下著松花色镶边百褶裙,头上绾着单环高髻,髻上又斜插金嵌珠宝镶玉花蝶簪,丰容靓饰,珠翠耀目,派头甚至压过上首的婉仪县主.

卿月一惊,心中明白她意有所指,然而知道此时仍需不动声色,且看接话者如何回答.
邻座少女知她的心思,瞥了卿月一眼回道:"也难怪妹妹不知,这待诏啊,官居——从九品呢,咱们这样的家世自然未曾听过.
"她特意将九字咬的很重.
果不其然,邻近的几位小姐都发出窃窃的低笑声.

"呀!
从九品姐姐,若我是那家女儿,定羞于在贵女面前抛头露面,只日日在家做些女工便是了.
"她掩唇作私语状,然而声音却足以让大半人听见.
原来挑起这话头的便是薛庭芳,她见席上之人多半打过几次照面,而斜对面的卿月自己却从未见过,让侍女偷偷打听后才知道她的家世竟如此低微,不免滋生傲慢鄙夷之情,于是便与她的庶姐唱了这么一出双簧,想教卿月在众仕女面前没脸.

且说这薛庭芳边掩嘴窃笑边冷眼打量着她,令徽刚想出言回敬她们,却见卿月先她开口道:"家父的确为从九品待诏,虽为薄宦,却也是朝廷任命,且素来敬恪恭俭、未有懈怠.
当然,自是不比令尊高居六品典贡,垂拱而治,无为一方.
卿月谨守慈训,自问独立不惭于影,独寝亦不惭于魂.
倒是敢问这位小姐,卿月究竟有愧何人"薛庭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暗讽自己的父亲空有虚衔,而无半分作为.
刚想勃然作色,却听到上首一声轻叱:"够了!
好好的聚会,姐妹们之间玩笑戏谑也便罢了,将自家高堂扯进来做什么!
"薛庭芳心中一惊,暗自恼恨,是啊,若论官衔,还有谁能越得过人家郡王府,便是她自身也衔着正二品爵位.
她只得强抑不忿,站起来屈身行礼道:"县主说的是,明婳知错了.
"卿月暗怪自个儿方才锋芒太露,亦低眉敛目回道:"卿月也知错了.
"却说方才这几人绵里藏针,你来我往之时,婉仪不过冷眼旁观,倒是这唤作卿月的少女倒叫她多看两眼,只见其上着月白绣芙蓉上袄,腰下系着杨妃色绫棉裙,流苏髻上微露一截白玉簪子,余发分披肩前,未饰花朵.
从始至终,皆进退有礼,驳得也算有节有度,倒不似想象中那般怯弱.

婉仪县主见众人皆噤声危坐,便放柔语气道:"好了,都是姐妹,莫因一时口角坏了大家兴致.
"话毕,只见方才那名侍女捧了一个竹雕的签筒回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
见婉仪颔首示意后,将它摇了摇,放在中央的方桌上,又取过骰子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是两点,从右上首开始数恰是薛庭芳.
侍女便将签筒递到她桌前,薛庭芳不妨第一个便是自己,心中默念定要掣出个名花佳签来.
她将桶摇了摇,伸手掣出一根,只见签上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当下便不乐意.
侍女见状,只得自己将上面的字高声念了出来:"此签题为"此身何为",下面道是"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座中各位须陪盏一杯.
"其庶姐见其面色不豫,故作艳羡道:"呀,妹妹,听说得此签者必有奇缘,姐姐想求此签还求不来呢.
"薛庭芳听她如此说法,又听这诗句似是夸自个艳压群芳,方面色稍霁,执起酒杯与众人共饮.
二人对话自是吹入卿月耳中,这《杨白花》原本是北齐胡太后为追慕情人杨白华而作的歌,其实称它淫诗也不为过.
况且其庶姐并未把话说完,必有奇缘后两句是"祸福无门,子其慎慎".
她垂眸,将方才转过的心思融在这杯梅子酒中,一饮而尽.

又掣了两人,到第四位时,骰子上的点数恰数到令徽,她便在签筒中伸手取了一根.
只见上面画了一朵玫瑰花,题着"最是多情",下面镌着一行小字:"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得此签者宜自嗟自酌.
她刚欲同卿月私下探讨此签,转念想到自己前不久放的狠话,便默默执起酒杯自饮.

如此过了三轮,座中只剩卿月和婉仪县主未掣,而签瓶中还有三根.
此时便不再掷骰子,直接让二人各自掣了便是.
而婉仪位尊,自是先掣,只见她从中取出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朵芍药,题着浩态狂香,下镌: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事妆.
侍女高声念道:"芍药花相,牡丹外群芳恭贺一杯.
"众女便自斟一杯齐声道:"恭贺县主.
"婉仪面上噙笑,举杯遥遥示意,心中却有些遗憾未掣到牡丹.
侍女又将签瓶递到卿月几前,她心中默想也不知会掣到什么,便随意取了一根,只见上边画着一朵微微攲斜的白荷,上题着"风露清愁",下镌:"无情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她胸中莫名一窒,仿佛窥见天机一斑.
侍女高声道:"得此签者,上下家各替得签者斟酒.
"这时,四周一寂,原来卿月上家的那位小姐方才已因故离席,再往前推一位,便是上首居左的姬公子,然而直至此刻,他都未曾露面.
其实只要依次再往前推便可,但婉仪贵为县主,自是不可能亲自为她斟酒,而薛庭芳只佯作与庶姐谈笑,对卿月这边权作不知,一时不免有些难堪.

令徽心有不忍,便走过来笑着说道:"既然上家缺席,那省了她那杯便是,只是我这酒,你可逃不得.
"话毕,便为她细细斟了一杯,令徽从上面只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如乳燕在烟雨中轻敛微湿的羽翼,心中又轻喟一声.
卿月正浅饮时,忽闻有人笑叹道:"在下失陪良久,未曾迎接各位,实在该打!
"其声如酥,甚至比壶中的梅子酒还要醇美几分.
卿月放下酒杯,只见那人披一袭婆娑花影,沾满身落红,从花树下缓步而出.
众人待看清他的面容后,皆朱唇微张,双目不瞬地盯着他.
饶是自矜端肃如婉仪,在此等美色之前不免也生几分恍惚.
然而只片刻间,她便恢复了平常,笑道:"既然自知有罪,却为何不见公子有负荆请罪的诚意"夜白笑道:"这梅子酒乃在下窖藏珍品,不如将它作为赔谢,每人一壶,待席后差人送至府上,如何"众人皆心知肚明,男女大防,这姬公子本就不可能相陪,便皆点头称好.
待夜白在上首左侧落座后,婉仪示意侍女将签筒递给夜白,笑道:"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支,可由不得你再挑三拣四的了.
"夜白但笑不语,自顾自拈出最后那支,却见上面赫然画着一株开到盛极的牡丹,上题:艳冠群芳,他缓缓将下镌念了出来,只听他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众人心中暗吸了口气,谁能想到这花中之王竟由一位男子掣得.
然而除了他,莫说在座群芳,便是放眼世间,又有哪位绝色殊丽堪与其争冠.
而卿月心中却未生波澜,只是觉得这花签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落在他的手中,谁说又不是冥冥间自有注定.
侍女高声道:"此为群芳之冠,可随意命人与之共饮.
"话毕,满座寂然,众人先目光灼灼望向上首,继而垂首低眉作羞赧状,其中姿态倒以薛庭芳最甚.
夜白眉心微蹙,故作沉吟,未几似是随意道"那便白荷吧,不知各位孰是"卿月闻之,灵台一震,勉强抚平自己的声音道:"正是小女",说完便执起酒壶欲自斟.
令徽眼见儿瞧见她虽面上不显,然而握柄的那只手却极轻微地颤着.
见此,她心中更是明白了七八分,朗声笑道:"卿月,我说你也忒老实了些,难道忘了你的上家还未替你斟酒么"话毕,薛庭芳本就不善的神色此时更添了几分晦涩,奈何酒令大于军令,只得用目光狠狠剜了二人一眼,令徽察觉后,亦回敬以明媚笑容.
夜白将众人神色尽收眼中,看着卿月笑道:"原来我还欠下这样一笔债,这真真是我的罪过.
这位小姐,且让在下亲自向你谢罪.
"众人虽觉这话似有些可以咂摸的味道,然而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只见他执起面前的酒壶款款向她走来,从她有些僵硬的手心中缓缓抽出杯子,待斟完后,以指尖稳住杯体悠悠递还给她.
她欲双手接过,不妨触到他同杯壁一般冰冷的指尖,她听到他轻笑一声,堪堪仅二人可闻.
不由得有些慌乱,转而拈住上方杯沿,逃也似地取回杯子.

然而他并未回到上首,而是微微俯身过来,执起她面前的酒杯替自己也斟了一杯,她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他笑着,向她举杯示意道:"请".
她颔首,亦举杯与眉心齐平,稍作停顿便掩袖啜饮.
然而酒刚入唇,她便发觉这分明不是梅子酒,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他,却见他也深深望着自己:凤眸光华流转,一段相思深蕴;眼角泪痣盈盈,万千风情尽揽.
她强自扯回目光,微抬下颔,任喉中玉液滑入柔肠,酒未醉人人已自醉.
婉仪将他们二人私下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面上只装作不知.
待二人饮毕后,觉时辰也不早了,便对众人笑道:"刚刚吃了那么多酒,现在果然有些乏了,妹妹们请随意,婉仪先失陪了.
"话毕便向夜白颔首致意,方施施然起身离席.

众人见婉仪离席,亦纷纷欠身告退.
卿月知此时不便久留,亦暗暗示意令徽,随众人一道离去.
婉仪走出大门后,一旁的贴身侍女边搀着她步下台阶,边低声问道:"县主,这姬夜白不过一介伶人,既无爵位,亦无品秩,怎劳您大驾为他主持今日集会"婉仪幽幽道:"他可帮哥哥铲除了诸多劲敌,若无他,这世子之位还指不定落到谁的头上.
他既有恩于咱们兄妹,咱自然也得投桃报李不是"侍女道:"县主真是好心肠,世子也慷慨之至.
那么多雪花银,他只看了一眼,便送进了这殷园,我估摸着那些银子都砸在这园子上了.
"婉仪心中冷笑,那姬夜白虽将哥哥扶上世子之位,却同时也握住了他们不少把柄,只可惜,至今连他背景都一无所知,必不能贸然出手.
如今且用钱财将他稳住.
待日后哥哥羽翼渐丰,哼,便用这殷园做他的坟冢.

第十四情定却说二人跟在众人后头向正门走去,却见令徽将步子放得愈来愈缓,卿月以为她还在同自己置气,为与她并肩同行,只得落在后头,且与众人隔得越来越远.
不一会儿,二人便完全被遗落在了一条走廊上.
卿月只得拉住她的袖口,央告道:"好姐姐,卿月真的知错了,我万不该这般戏弄姐姐.
回去后你要如何罚我,我都决无二话,任凭姐姐发落.
"哪知令徽偏过头,故作诧异道:"你这话我倒听不懂了,我方才不过是在琢磨一个字,故而走得慢些,如何惹得妹妹这番连连告罪"卿月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顺着她的话问道:"不知是何字,竟引得姐姐如此入迷.
"令徽心中窃喜,面上却装作一副煞有其事的神色道:"并非其它什么,而是妹妹的'卿'字.
"卿月更加一头雾水,只见令徽继续道:"我呀,是在想,你这'卿'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卿,还是'滤泉斫竹,为候卿来'的卿"她将最后半句特意拉长,饶有趣味地盯着卿月倏尔变色的脸.
末了,还不依不饶道:"哎呀,妹妹,你倒是同我说说,这一句可也有什么典故"她自是不肯将前仇一笔勾销,索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好臊她一臊.

卿月两颊飞红,又羞又急,掩面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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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函上邀请之语,哪有什么典故"令徽见她羞得几欲远遁,心中颇是得意,却不肯适可而止,挑眉笑道:"怎么,只许你无中生有,倒不准我追根究蒂了"正追问得起劲,她忽然瞥见几丈外的身影,凑近卿月低笑道:"呐,你答不出,且去问问这写的人吧!
"卿月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身侧人向前一推,勉强站定了,却见地面上多了个人影.
她一边强压心中惶窘,一边缓缓抬起头来敛色看向来人.
只听令徽在身后笑道:"姬公子,卿月说有一典故想请公子辟疑,我有事在身,便不与她一道儿了,只是若放她一人回去,我却有些放心不下.
"卿月刚欲出声,却闻夜白紧接道:"这个我自有安排,裴小姐安心便是.
"令徽笑道:"如此甚好,那我也不打搅了,告辞.
"话毕便与她擦肩而过,急匆匆地离去.
卿月眼瞅着她半晌便不见了踪影,一时不知该把目光移向何处.
夜白见二人相对无言,便故意提起前面的话头道:"裴小姐方才说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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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公子多虑了.
"卿月见他再次提起,实在忍不住打断道,语气自然难掩生硬.
夜白自是将二人方才的戏谑听了七八,此刻眼瞧见她脸颊上还未完全褪去的酡红又隐隐泛起,觉着过犹不及,便轻笑道"好,那便罢了.
但我却有一事寻你.
本打算在席散后就赠你的,却不想你走得太急了些,虽说日后再赠也不迟,却未曾想此刻竟能与你在此处偶遇.
"他面不改色地把一路尾随说成偶遇,而卿月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几句,竟也未对偶遇一说生疑,只见她面有疑惑道:"你不是说席后会差人送到府上的么"接着她又似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其实不送也无妨,家父吃惯了常家酿的黄酒,我怕不合他的口味,倒白白辜负了你的美意.
"夜白一愣,半晌方明白过来,她以为他说的赠指的是席上允诺过的梅子酒,又见她面色诚恳,似是在劝他不必将赔谢一事如此挂怀.
他不禁失笑道:"我指的不是酒,而是此物.
"他说着便从袖口中拈出一物,原来是一串沉香念珠,然而细看其纹理又像是阴沉木.
只听他道:"这是合香手串,并非由石木所制,而是用多味草药和香料炮制锤炼而成,对你的旧疾很有帮助,且若长期佩戴,可延年益寿.
当然,在某些时候,也可口服.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眸子一暗,这某些时候自是指危急关头作救心丸服用,然而那时谁能保证它定能起回天之力.

他虽未多言,但卿月心中清楚此物恐非凡品,哪里能收下,推辞道:"公子一番美意,卿月心领了.
但这手串,我却不可收下.
何况公子托我之事至今也未完成,我怎可再受惠于你"夜白见她言辞切切,一时竟无可辩驳.
便笑道:"你既不肯从我手中收下,那我便只得假手于人了,想来那位裴姑娘也不会拒绝我这点请求,定愿转交给你.
"她不防他竟咬文嚼字,故意曲解她意.
然而经方才那一遭,哪敢再让令徽有挪谀自己的话头,当下便激起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立刻道:"不必了,公子交给我便是.
"夜白见她神情微凛,倒似挟着一股慷慨捐躯之意气.
边忍住笑边倾过身子执起她的手,将手串盘在她的手腕上,见其腕骨纤细,又稍稍盘紧了些.
他的手指不时掠过她腕上的肌肤,传来阵阵微凉而酥麻的奇异感觉,这种莫名的悸动让她不安,便随意扯了个话头道:"席上你斟给我的是什么酒,为什么和旁人的不同"他盘好最后一圈后,又将琉璃珠穗轻轻捋向两侧,才放开她的手笑道:"那是醉杨妃,是用一种与它同名的牡丹花酿造而成,与果酒相较,更不易醉,而香味却更胜一筹.
至于为什么和众人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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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望进她的眼睛,此时她的眸中只倒映着他的身影,他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因为此酒,我只想与你对酌.
"这一瞬,万籁都无声,她把呼吸放得极缓极缓,然而心跳却在隐匿片刻后,不受压抑地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
胸腔中仿佛盛满了一潭秋水,一漾一漾地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望着她再次如初见自己般怔在原地,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柔软,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二人并未走向正门,而是一路向西折拐,方到了卿月素日来的西园.
二人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偏门时,卿月偏头道:"不必送了,你还是回去吧.
"夜白淡淡嗯了一声,二人却不动,又沉默半晌.
卿月又轻轻道"我走了",他望着她欲离去的背影,忽然莫名道:"卿月,这扇门,不会为他人而开了.
"她停住脚步,回眸望着他,浮现笑意清浅.
月夜下,她目光湛湛,亦说了句似是没有缘由的话:"我的手上,也再不会戴上别的了.
"这正是: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第十五堂会话说上巳那日众公子仕女在殷园一聚,也称得上是洛城的一件盛事了.
然而城中一户江姓人家紧接其后,为江老爷的六十寿辰筹办了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堂会.
当时这些巨贾官宦正兴这个,往往在家中蓄养梨园戏班,并在私家园林里设戏楼或唱打台,以供消闲娱悦或宴客应酬之需.
有些精通音律、喜好风雅的士大夫,也会自制传奇作品供艺人敷演.
与其捐资开渠挖塘、筑坝修堤干些利民的实事,他们宁愿靡废钱财邀伶人演剧助兴,一来图个体面荣光,二来也是变着法子地焙耀财势.
况且这江员外的女婿如今在神京做都转运盐使,多少人歆羡不得的肥差,借着祝寿过节的名头给他这位老丈人奉上的银两,经年下来早已不可计数.
这回江老爷六十大寿,自然得风光大办,好好热闹热闹.

这本来与卿月等人也是无多大干系的,可这江府指名要邀姬夜白唱大轴,不惜一掷千金,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
而殷园这厢原先只不予理睬,连个回信都没有,后来不知怎地又答应下来,唯有一件须照他的意思:演出的曲目和搭戏的人选由自己亲定,不容本家干涉,否则一切免谈.
江府倒也爽快,只要他肯在台上亮相,唱上一嗓子,其他的全凭姬夜白的主意.

卿月这几天,正是镇日无闲镇日闲,索性半明半寐地眯着,往往近晌午时分才悠悠醒转.
这日方梳洗完毕,便听见令徽迭声唤自己的声音,她往门外瞧时,令徽早已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笑骂道:"你这懒丫头,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磨磨蹭蹭,堂会都演了一半了.
"卿月边起身邀她坐下,边不以为意道:"姐姐前几天不是还将大半的曲目都数落个遍吗此番堂会上演出的话本若是差强人意,再撞上姐姐这副不饶人的利齿,世间不知又要添多少'陈词滥调'.
"令徽闻言,只睨着她笑道:"我口头一向是不留情面惯了的,今日才发觉,你较起真来也不遑多让.
"顿了顿,她凑近了些,不怀好意道:"还是说,还在为那件事羞恼于我"那件事指的是自然是令徽借"卿"字挪谀她一事.
令徽虽未点破,彼此皆心知肚明,果不其然,便见卿月面上一红,似嗔非嗔地乜了她一眼,咬着唇不肯跟她说话了.
令徽暗笑她这副模样着实有趣,转而想到殷园那位托付自己的事,便也不再逗她:"我可听说姬公子今儿个是要唱这压轴大戏的,便是你不肯给我几分薄面,难道也不愿一睹美人风采么"卿月闻言心中一震,面上早已松动了七八分,只不肯宣之于口罢了.
令徽见状会意一笑,当即拉起这个忸怩的丫头走出房门.
不过二人还未走远,就响起一声低呼:"姐姐,我连口脂都还没点呢,这副模样哪里见得来人"卿月蓦地想起自己还未上半点妆,实在不成体统,急急地就欲转回身.
令徽生怕误了时辰,哪里肯放她回去,赶紧扶住她的肩胡乱诌道:"妹妹这般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保管姬公子在一群莺莺燕燕中一眼就瞧见你.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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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呛得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又羞又恼,连一声姐姐也不肯唤了.
令徽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趁机截住她的话道:"我的小祖宗诶,快别耽搁了!
他在那厢早已候你多时,怕是过会子便要化成一尊'望卿石'了.
"此言更是语出惊人,窜改典故者倒是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春风满面,颇有能奈我何的架势.

卿月早已被她连番取笑羞得无地自容,只暗恨天底下竟有如此厉害的一张嘴.
令徽似乎这才发现自己打趣得有些过了,一面忍住笑意赔礼,一面连催带哄地把卿月拉上了马车.
第十六前戏二人下车后,只见金鞍宝马、玉勒雕车铺满了整条街,戏园子里早已人满为患,从中传出阵阵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几欲掀翻房顶.
不少人被拦在大门外,有些偷偷给守门的小厮塞银锞子,有些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依旧没放进去一个.
原来这堂会戏不同于平日营业之戏,名家云集不说,而且折折都是经典之作,慕名前来的人自然踏破了门槛.
而不在本家邀请之列的戏迷,不仅得出高额的份子钱,更是得早早地找亲朋、托关系,方可进来远远地瞅上几眼.

卿月见这阵仗,正倍感无望时,却见长笙拨开熙攘人群,上前迎道:"两位姐姐,这边请.
"说着便将她们带到另一侧的角门,二人才打帘进去,那喝彩之声便直扑耳膜.
二人随着长笙来到二楼包间,待坐定后,长笙又嘱咐一旁的小厮好生招待,方告退离去.

卿月向下望去,发现视野极其开阔,一楼的席位陈设一览无余,两侧离戏台最近的一把官帽椅上坐着今日的寿星江老爷,其桌围、椅垫、椅披都是大红绣花的亮色,煞是醒目.
其后按照左右对称各摆若干份"官座",中间则留出一条过道以供小厮往来添置茶水小点.
这些都算作正席,只供本家男性亲眷和重要男宾入座.
而其他人则偏居正席两侧,或是在后头设若干春凳,一排一排地摆下去抵至最外一对廊柱,按照远近亲疏排序俨然.
而女眷则于二楼包间设座,席位依旧根据与本家的关系,由正中推向两侧.

她们的位置处在戏台的斜对角,从距离和角度上讲已算是上佳的了.
令徽觉着很是称意,刚欲与卿月调笑说这回是借了她的光时,忽又瞥见斜对面的包间里坐着薛府的几位小姐.
她暗自撇嘴,心忖若是没有她们定当更加赏心悦目.
而薛庭芳自然也注意到了姗姗来迟的她们,只暗恨她们这样的身份竟也能同自己平起平坐,继而迁怒江府也没个上下尊卑,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这时台上一阵紧锣密鼓,原来是一折《双献功》,武打、谑笑、科诨无一不备,热闹得紧,博得众人一阵叫好.
铜板锞子什么的都往台上抛,金灿灿的如下雨一般.
有些甚至对准了伶人身上砸,若是掷中了,周围的人便会恭贺他好手气.
卿月暗忖这些都是有头脸的名伶,底下的看客怎地如此不尊重.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在这些老爷眼里,所谓名伶,还不都是靠他们赏饭吃,不过是任人揉搓的玩物,即便将人家砸得鼻青脸肿也不妨碍,之后再另行打赏便是.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不是滋味,继而想到夜白虽担任大轴,未必不会受到这般"捧场",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底下的男宾们跃跃欲试,二楼靠近戏台的女眷们亦不甘落后,金箔银片如天女撒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这时,底下响起哎呦一声痛呼,只见一个小厮揉着脑袋蹲了下去,想是被什么砸中了脑袋.
原来是薛庭芳嫌这些箔片太小家子气,索性褪下腕上那枚垒丝嵌红宝石的镯子朝戏台上掷了过去,未曾想失了准头,不由得低声咒骂.
身后其他庶女们见她面色不霁,只得小心赔笑说是那个戏子没福气,受不得她的赏.

令徽将对面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禁嗤道:"幸好她扔的不是簪子,不然怕是要成了凶器了.
"卿月闻言,朝对面冷眼一瞥,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应道:"她视旁人为刍狗,又安知旁人视她为何物.
"令徽一愣,暗叹自己都未想到这一层,正欲称是时,忽见长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向里头唤道:"林姐姐,公子有急,唯姐姐一人可襄助,烦请现下同我一道儿前去.
"还未等卿月开口,令徽先道:"你家公子到底有何急事,不说清楚,我可不放卿月走.
"长笙犹疑片刻,回道:"同公子搭戏的那位角儿昨儿个患了伤寒,今日是铁定上不了台了,现下又实在寻不到旁人,只得请林姐姐暂且顶替一遭.
"卿月早已急得坐不住,然而听长笙的意思竟是要自己登台同他搭戏,觉得简直是异想天开,面色不豫道:"可我从没唱过戏文,况且今天这么多人,我,我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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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笙见状,神色黯然道:"长笙省得了,公子也不忍见姐姐为难,再三嘱咐过我不得勉强姐姐.
公子说,最不济,也不过自己唱台独角戏,宾客们是叫是骂,也便由他们去了.
"他拱了拱手,便要告辞,只是动作却比平常迟缓些.

"等等"卿月急急挽留道,长笙收回方迈出的半步,踅身看向她,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而令徽盯着长笙若有所思,忽地眉心微动,面上缓缓浮现出了然的微笑,便也只闲闲旁观.
卿月情切虑疏,浑然未觉有何端倪,忙上前道:"我同你前去.
"她实在不忍见他在台上独木难支,即便唱砸了,也好过他一人承受所有的谩骂和怨怼.
她甚至胡乱想着,他们如果动手要砸,自己还可以充作一个靶子,能帮他分担一点也好.

令徽一面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以作安抚,一面问长笙道:"不知公子要卿月扮什么,若是伺候人的丫鬟,我可不依.
"长笙展颜一笑,回道:"裴姐姐多虑了,便是姐姐舍得,我家公子也是舍不得的.
"卿月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心下正凝重肃然,听了他们这番对话,又羞又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这样好的闲心.
"令徽一面笑一面推她出去:"我便是急得燃了眉毛,也没人买账.
但妹妹的急,却有人在意得紧呢.
"卿月狠狠乜了她一眼,情急之下也不多做争辩,便随长笙一道去了.
第十七粉墨却说卿月随长笙来到后台,到了门口长笙说公子就在里头,还未等她应下便一骨碌退下了.
她也不作多想,径自迈进屋子,却不见一人.
她继续往深处走,只见过道两侧的纱幔虽压着银蒜,依旧随风轻曳,晃漾出水纹般的涟漪,而一团光晕隐现其后,朦胧迷离,恍如梦寐.
她拨开重重纱帐,向光源处走去.
只见一盏剔墨宫灯底下,有一美人静坐在妆镜台前,拈着一支笔在脸上款款勾画,她有些不确定地唤道:"夜白"美人闻言缓缓回眸,朝她悠然叹笑道:"你来了",那尾音渺邈绵长,丝丝袅袅萦绕在她心头.
她神魂一荡,待看清美人的面容后更是怔在了原地.
只见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柔情绰态、难为语言.
饶是见过他点染粉墨时的妆扮,然而此刻依旧教她心摇神恍.
她似是微醺,竟生出荒诞的想法:这般姿容,即便为他"色授魂与"怕也未尝不可.

他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曼声道:"来,过来".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每一步都似踏在绵柔的春风上,任凭他将自己带到镜台前,扶住自己的肩缓缓坐下.
他拈住她发髻中微露出的玉簪一端,极快地向外一滑,本便松松挽就的发髻,现下被他的长指轻轻一捞一梳,青丝便纷纷散于肩后,衬得她面庞更添几分柔婉.
他略沉吟,随即将发丝尽数拢成一束,长指如灵蛇般旋了几圈,取出一条月白色的绸带盘绕扎好,最后再取过原来的发簪加以固定.
他看向镜中的她,意味不明地凝视半晌,忽而眉心微蹙,叹息道:"你的面相过柔了些,且待我为你画上几笔.
"说着便倾过身子微微挡在她面前,用指尖蘸了点粉在她的颧骨和鼻翼两侧细细揩抹,接着轻扫腮红,最后又执笔在她眉骨和眉梢处加以勾勒,画出眉锋.
他离她极近,只觉他的指尖幽凉而馥郁,冷香暗袭.
指尖所及之处,撩起一丝丝细密的酥麻,中人欲醉.
他自然觉察出她的心猿意马,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这让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她觉着惶窘得紧,暗恨自个儿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简直是无药可救.
她试着慢慢调整呼吸,然而羽睫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微颤着.

这时,他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唇畔,惊得她一把抓住他的指尖,颤声道:"做什么"他并未急着抽出手,轻声安抚道:"给你点一下口脂,颜色会更好些.
"她这才记起自己出门匆忙,确实连口脂都没点.
继而回想方才自己如此一惊一乍,错怪了他的好意,不禁半是尴尬半是羞愧地松了手,她嗫嚅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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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来就成.
"他并未坚持,于是便任她自己着手.
她就着方才那盒胭脂用指腹蘸了一点子,才刚抹在唇上,便觉似沾了花汁蜜露般,甘美异常,她忍住想要轻舔的冲动,然而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抿.
他再次轻笑:"这胭脂是用新鲜花果加以紫草蜂蜡等调合而成,尝一点也是不妨碍的.
"她闻言,却连抿都不肯抿了,暗自叹恨今儿个在他面前,自己真是半分仪态都没了.
她目光躲闪着正不知投向何处时,忽地瞥见镜中映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脸.
只见那人修眉星目、顾盼神飞,脸部轮廓和五官都变得更加立体分明,俨然一个清俊秀雅的文弱书生.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抚着自己的脸,镜中之人亦如出一辙地做出同样的姿态,她不禁暗叹,他这双妙手简直是独步天下了.

他把手搭在妆台的两端,将她扣在里面,做出一个虚抱的姿势.
他看着镜中身形交叠的二人,眸底情绪暗涌.
他贴近她的耳畔含韵吐字:"你的唱词只有几句,步法也很简单,待会儿我手把手地教你,你不要怕.
"他将她扶起来,委婉低就,教她如何踱步作态、你唱我喏,轻言细语地款款道来.
他牵引她、掌握她,无意之时便已媚态横生,更何况如今有心引诱,诱她步步沉溺其中.
他已然化成一樽浸了罂粟的醇酒,教她浅尝一口便欲罢不能.

夜风徐来,挟着丝丝凉意钻入她的衣襟,她惊醒过来,努力挥散那些缱绻的念头,加紧记下方才教她的唱腔念词.
她一面忧心时辰已近,暗忖独自练习方可心无旁骛,一面又贪恋他的言语和触碰而不忍分离.
她如一只轻舟在情天情海中沉沉浮浮,无可救赎,只有他是自己唯一的彼岸.

恍恍惚惚中,她听见他低醇的嗓音拂过胸腔,仿佛在天鹅绒上徐徐滚过的圆玉.
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叠,对她说:"我们这便去了,待会咱们只管唱自己的,不必管他们.
"第十八压轴却说薛庭芳对卿月虽不掩鄙夷,但心中亦颇为忌惮,故而时不时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方才她见卿月随长笙不知去了何处,心中已然狐疑万分.
正焦躁难耐之时,却闻台上琵琶、曲弦等嘈嘈切切地拨弄了起来,原是该姬夜白上台了.
众人眼前一亮,正襟端坐了几分,个个翘首以盼:在无言的千呼万唤中,一道丽影终于从幕后飘然出现,只见她横着迤逦水袖、拖着曳地长裙,动雾縠以徐步、耸高鬟而微颤,疑是神妃仙子蹑云而来.
正是:"长鬟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
那丽人来到一堵花墙前,团扇半掩,唯见蛾眉轻蹙,不知心在恨谁.
这时檀板敲了一阵,跟着曼陀铃叮的一响,美人引喉道:"自别后怊怅若失,每日家神思悠悠忽忽,折损我楚楚精神——"这声音胜过春风拂面,璨烂如银器,哪里是人间所有,满座皆被这声色惊艳得瞬间寂然.
含着龙眼的,一骨碌把核一同咽了进去,嘬着茶水的,早忘了唇齿间的滋味.
即便是迂腐的老先生,乍见这旖旎景象,也把什么"子曰""圣人言"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屏息凝神,静候下文.

美人缓缓搁下团扇,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芙蓉面,更喜一双凤眸含情潋滟,在座之人无一不被其冶艳丰容所竦动.
她轻启朱唇,又唱道:红衰翠减,知为谁颦谁疼,长吁短嗟,留我闲情闲闷.
耐不住梨香小院深沉沉,流不断珊瑚枕边泪涔涔.
不思量安能不思量,莫销魂怎地莫销魂.
恨削腰身瘦几许愁疏秋眉淡三分.
约黄昏已近黄昏,念玉人不见玉人.
唱罢,她忽地幽幽一叹,翻折水袖,来回踱步道:我那天杀的冤家呵,怎来得恁般迟教奴好生心急如焚——弦索细细转了几圈,后台忽地又走出一人,只见他作书生打扮,生得纤弱俊俏,眉宇间自流转着天然一段风流.
众人皆一愣,想那姬夜白登台,从来不肯教人作陪.
今日竟来了个小生,这来者系谁,能博得他如此垂青.

只听他开口唱道:"犹记当日惊鸿照影——"这一开口,竟让薛庭芳险些把杯盏给摔了.
她又惊又怒,死死盯着那身影,咬牙切齿道:"竟然是你,谁给你的胆子!
"而众人觉着这小生的嗓音虽然不堪同旦角媲美,但胜在清湛似水,教人想起空山新雨后,那娟净如洗的翠蓧.
再加上这番生旦反串、雌雄倒置,更是别开生面,教人兴致更昂,不由得击节称赏.
他继续唱道:她撇下半晌风韵,我拾掇许多衷情为她倾国倾城之貌则拼却俺这多愁多病之身人笑我成痴,痴人不自省且快快蓦过这通幽曲径急急向佳人处行方不负"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唱罢,他略垂首,轻提衣摆、举足前行,作行色匆匆状,那步子显然有些生涩.
末了,他终于见到那花间美人,不由得心醉神迷,喜滋滋上下打量,接着拱手唱喏:"小姐,这厢有礼了.
"美人微侧过脸,作羞赧状,掩唇道:"哎呀,书生,何因约我到此莫不成又是联诗麽"书生上前一步道:"非也,非也,只为有一句要诉与小姐.
"美人秋水横波,觑了他一眼道:"贤卿但说无妨——"令徽正听得兴致盎然,此刻却慢慢咂摸出不对劲来.
这戏文她虽从未听过,然而这句既是旦唱,一般来说便不该称呼小生为"贤卿",而且这"卿"字有一语双关之嫌,在三人心中本就异常敏感.
而台上的卿月更是当场定住了,方才在排演的时候,她分明记得这句唱词是"妾愿洗耳恭听",然而此刻她看着面前的美人,在台下看来虽依旧是羞赧的姿态.
但从她的角度看去,美人早已褪去了娇滴滴的神情,转而以一种异常深情的眸子凝视着她,朱唇一开一阖,无声哄诱道:"卿月,说下去.
"美人不再是什么闺阁小姐,他是姬夜白,他在邀她在千万人的注目下,将心事不加任何掩饰地全然捧出.
她被这目光攫住,不受控制地颤声道:"小生,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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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怎么也说不出那六个字——"小生爱煞你哩——"她又急又怕,那几个字如梗在喉头般,咽不下,更吐不出.
她感到底下千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比溽暑的烈日还要炽热,每一瞬都似在炭火上燔灼.
正当她百般煎熬,几欲支持不住之时,耳畔却响起美人的娇啼:"郎君不必多言,妾身省得——"台下的看客原本见书生这般支支吾吾,还以为是她初次登台忘了念词,现下又听这小姐的念白,又恍然明白过来.
虽觉这转折有些生硬,然而美人欬唾成珠,他们但闻清啼便已无憾,还有谁会在意这芒杪之瑕,只恋恋不舍地望着生旦相携退场,徒留满堂雷鸣般的掌声.

令徽一面拊掌,一面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想,恐怕只有自己看出最后一句是姬夜白临时补救的了.
那么,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会引得他这般冒险呢却说二人退场时,看上去似是相互扶携,实际上卿月早已腿软,半副身子的重量几乎都靠他一力支撑.
待踏出最后一步时,她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原是全然脱力了.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二人却相对无言.
她默然垂首,露出后颈一截白瓷般的肌肤,她的表情匿在阴影里,唯有他前襟上逐渐晕染开来的泪渍泄露一二情绪.

她问自己这算什么,明明最开始还暗下决心,同他一道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
结果如今不过是让自己说完念白,怎么就死活念不下去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这份情,难道竟是如此脆弱不堪她所能够给予他的,难道竟是如此微薄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私懦弱,玩这种躲躲闪闪欲说还休的把戏可让她大庭广众之下将心迹坦然摊晒,她又实在迈不过那道坎儿,她卸不下自己的自矜自持.
那个字眼太炽热,如烈火烹油,仿佛一旦吐出来便会灼化唇齿.
它又太明艳,似繁花着锦,她怕被这绝艳逼得直欲流泪.

她继续无声垂泪,是懊恼也是委屈.
而他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亦感同身受.
真要计较起来,若非他擅自改变戏词,也不会生出后来的诸多波折.
况且也是他逼得太紧了些,往后时日还长,又何必操之过急,硬是撬开她的蚌壳索取那颗玲珑冰心呢他会等,会等她毫无顾忌、彻彻底底地将自己奉上.
而在此之前,他能做的便是等待,似是静候一株白莲,于某个月夜向他吐露芳心一点.

他看了她半晌,最后发出一声轻如羽绒的叹息,似是无奈,又似是淡淡的宠溺.
他一手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揩去她腮边的泪水,然而她噙泪的双眸依旧刺痛了他.
他轻哄道:"好姑娘,快别哭了.
你不知道,与其有口无心地念完唱词,你的嗫嚅和紧张更教我欢喜.
因为后者至少还说明,你并非对我毫无感觉和情意.
"他又柔声道:"况且我不是说过么这是我们俩的戏,管他们做甚么我不是为着他们才登台的.
"她渐渐止住泪,愈往下听,愈觉心潮起伏,她隐隐觉着胸腔深处,似乎有什么更加浓烈汹涌的情绪要喷薄而出.
然而她终究抑制住,半倚着他歇息了片刻后,二人方各抱心事一道儿向后台去了.
这正是: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第十九知音却说长笙在门外早已等候良久,他见二人迟迟未归,不由得犯了嘀咕.
但若是贸然去寻吧,又恐不合时宜,没得被公子赏一记眼刀.
正犹疑间,二人已从甬道的那头缓缓走来,他上前相迎,不妨瞥见她泪痕宛在的侧脸,不禁愣了愣,暗忖怎么和自己预期的情形不太符合.

卿月察觉到他打量自己的视线,因素来不愿被外人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况且自己的年岁还比他大些,还这般小孩子心性,不由得羞得偏过脸去.
长笙忽地感受到头顶一道冷冽的目光,立即悻悻地低下头,侧身将他们迎进门,只见屋中多了一个大敞的黄花梨大衣箱,里面叠着一套华美异常的戏服,它的补子上缀绣着几团夔凤和万寿花卉,俨然是后妃命妇的吉服.
缂丝工艺已属繁复,再添上手工的圈金绒绣,更是富丽堂皇,美不胜收.

长笙又捧上一个黑漆开光的妆匣,边打开边道:"这是江府送过来的,说是这套行头非公子莫属,希望由您来再现贵妃芳姿,届时定当为公子再谱清平调词.
另外还有一幅卷轴,再三吩咐要让公子亲自拆看.
"夜白冷哼一声,凤眸微眯,啐道:"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任人评头论足的玩意儿"他盯着匣中那套珠翠耀目的头面,半晌方启唇吐字,却是似悲含嗔:"说起来,杨贵妃也着实可怜,唐明皇为她冷落三千粉黛,最后还不是命她自缢于马嵬坡.
山盟犹在,斯人已逝,想当初长生殿中他信誓旦旦,又何其可笑可憎也!
"他突如其来的愤懑在旁人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卿月却心下一紧,知他是再度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她们那相似的命运轨迹.
他亲睹母亲遭人抛弃最后凄惨离世,因而他最怕亦最恨的便是背叛.
此时再看那套行头,她已然没了细细观摩的兴致,只暗叹吴锦好渝、舜华徒艳,曾经宠冠后宫的绝色,到头来也落得个艳骨拆支离,委地无人收的下场.

长笙只得关上匣子放在一旁,复捧上那枚卷轴.
他解开绸带、拎起轴身,画幅随之豁然展开.
只见画面左侧是一个荷柴的樵夫,似乎在凝神细听着什么,对面有一人正手挥五弦.
二人背后的景物极为写意,近处是一条大江怒卷千堆雪,再深处则是一抹云烟轻粘万仞山.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呵,高山流水遇知音,倒是风雅得很.
不过——"他猛地将卷轴嗒的一声重重合上,一挥袖扔给长笙,嗤道:"他算得上我哪门子知交这些东西从哪儿来,便送回哪里去.
"他说着便要拉着卿月往里头走去,长笙急道:"公子,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夜白停住脚步,踅身乜了他一眼,不耐道:"去取纸笔来.
"长笙心忖这里又不是书房,哪里寻得到这两样,但既然公子发话,便没有不应的,只得在屋子里到处搜罗.
他边寻边暗自腹诽:照常理来讲,在名角眼中所有人都可分为四种:既懂戏又捧他的是知交最高,懂戏而不捧他的可敬而不可亲,不懂戏而捧他的则是泛泛之交,明面上插科打诨彼此图个热闹,不懂戏也不捧他的那便是芸芸路人,你不待见我,我也瞧不着你.

而对于姬夜白,以上四类都是坎外人,若问哪个坎呵,自然是心坎.
被他拒于坎外的,便是将戏里的门道摸得再透彻明白,或是将他捧上了九霄云天,也不见得比旁人多几分熟络.
他在人情应酬上的确周到得很,一点端倪都不露,比戏子还戏子.
但他也止于周到,就这么不冷不热、似疏非疏地撂着,再不肯对谁献上半分殷勤.
今儿个也不知触了他哪根弦,竟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当然,若是考虑到他嗜杀成性的一面,那么这又要改一改——该死的和不该死的.
这该死中也有区别,不耐烦的呢,便赏你一刀毙命.
若是起了兴致,绝对让你死得花样百出.
若问他身侧这位,应归于为哪一等.
按前者自然是坎内心尖上的人,话虽狎昵了些,但可不就是这个理么.
知己一词,怕也只有这位可当得起.
至于按后者,如今尚不可揣度,恐怕也不得视他的心情而定,全凭二人的造化如何了.
腹诽完毕,他暗自点了点头,觉着自己这番揣摩很是到位.

他取来纸笔后,夜白略沉吟,便撩起宽大的袖口,执笔在上头题了一个凡字,待还要再写时,蓦地想到了什么,转而将笔递给卿月,示意她将未竟的笔划给补上.
她没有接过,望着他道:"君应知越矩代庖,非吾所愿也.
此客言行虽孟浪了些,但未必为嵇喜之流.
"他亦望着她,笑道:"然'心有灵犀',我所愿也.
何况'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今子期在侧,夫复何求"二人这番对答,听得长笙云里雾里.
卿月听他如此说,半是感怀半是羞惭,又怪他何必为了诳自己同他一道儿得罪人,而把她捧得如此之高.
然而她最后依旧接过了笔,在原先的"凡"字里头又添了几画.

长笙见夜白不再有动笔的意思,便过来打算将它折好放进信封里,只见纸面上唯有一个"鳯"字,他的动作顿了顿,暗忖林姐姐是不是会错意了,公子分明对这送礼之人不屑一顾,怎么还凑成"鳯"字,难道是赞其乃人中龙凤可若是林姐姐弄错了,怎么公子还一副深得我心的模样.

长笙正满心狐疑之时,却闻他催促道:"不必再看了,你把它一道送回去便是.
"长笙应下,手上动作加快了些,然而还未等他走出几步又被叫住:"我今儿个不见客,若有不识趣的,一并给我打发了.
"夜白见他走远,回过头来看着卿月,似笑非笑道:"我今为尔得罪,为之奈何"卿月一噎,暗忖世上还有这般不讲道理的,发号施令都是他一人为之,自己怎么就成罪魁祸首了.
但转念一想,貌似自己方才做的事的确不怎么厚道,如今被他拖下水,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刚想反问他"君欲卿月如何",忽地又想到这般回答才中了他的计.
于是学着他平日的模样,轻觑了他一眼,微抬下颔道:"自然——无可奈何.
"他正诧异她如何有这般胆色,但见她目光依旧悄悄往这边瞥,显然底气虚得很,他又暗恼这丫头嘴上忒紧了些,一点口风都不漏,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心想非得在她身上捞回几分薄利不可.
他的动作比念头更快,一面笑骂道"好一个无可奈何,我今儿个便教你无可奈何!
"一面抓起桌上搁着的判官笔,在砚池里搅了两回便拎出来朝她脸上抹去.

卿月才回过神来,便见那黑黢黢的墨汁儿就要当头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朝里头闪躲.
他却放慢了脚步,好教她有功夫留心脚下.
他不疾不徐地在后头追赶着,任她在前头一面回顾一面逃窜,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距离.

纱幔如重重縠雾般将他们包裹其中,隐约可见二人水袖招展和翻飞的袍角.
似隔非隔、欲断还连间,便已旖旎了光与影,招揽了风与月.
如此,本来体力优劣悬殊的双方竟也一直耗到了里间.
卿月反手撑着梳妆台不住地深喘,半晌才缓过气来,又见已然退无可退,只得违心求饶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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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错了还不行么"他知她不过权宜之计,只背倚着斜对面的碧纱橱,好整以暇道:"你错在何处,倒是说来听听.
""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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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搜肠刮肚地给自己罗织罪名,哪知越想越生出一股屈打成招的羞辱感和不平之气,索性将心一横,朝他忿忿道:"姬夜白,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被她弄的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还没把她怎么着呢,倒先来问他的罪了.
心思转过几圈后,他有些不怀好意道:"我不知什么叫欺人太甚,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她见他款款走来,还未几步便已欺身上前,她惊得瞪大了眼睛,直往后仰躲,慌乱间手掌轧住了妆台上的银篦子,冰凉而细密的疼痛一阵一阵地漫上心房.
而比这更要命的,是他身上的兰麝氛氲,似一张数罟般将她兜头网住,哪里能逃得开去.

他正欲"欺人太甚"之时,忽见她的眼圈渐渐泛起微红,双眸也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心下骇然:难道她竟如此不喜自己的亲近他半是受挫半是心疼地停下动作,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她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愕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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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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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点疼.
"他闻言立即上上下下一阵打量,待捞起她的左手翻看时,才发现上面一排排的红印子,有些因嵌得深了已透出青紫来.
原来方才她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头了,自然硌得厉害.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只是看上去严重了些,甚至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他眼中自然不这么想,捧着她的手端详一阵后,低声责怪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素日不是口齿伶俐得很么"她回想着方才那一幕,他贴得她那么近,甚至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温热气息,霎时间便连魂儿都找不到了,哪里还能诉之言语不过,这种说辞她断然是说不出口的,只得掩饰道:"不碍事的,过会子便好了.
"然而这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惊,原来卿月素来气虚,在台上唱念时又是不吝余力的,再经过方才乍喜乍悲好一番折腾,嗓子便嘶哑了许多.

他觉着这虽是小恙,然不可掉以轻心,免得时日一久耽搁成喉疾,便道:"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去抓些药来.
"她有些受宠若惊,更何况自己什么时候那么矜贵了.
刚欲拉住他的袖子称不必麻烦,转念想到自己的脸此时定然烧得通红,不如趁他离开的空挡稍稍平复心绪,这便收回手讷讷道:"哦,好.
"第二十讥讪却说因着所有的戏都上演完毕,戏园里渐渐地人走茶凉.
薛庭芳却仍坐在包间里,满面霜色地盯着空荡荡的戏台.
底下正厅的座位越来越空,二楼的各家女眷们亦三三两两结伴下楼,她们难抑兴奋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几分迷醉:"那姬夜白生得忒女相了些,教我等着实惭愧不如.
说起来,和他搭戏的又是哪家儿郎我怎么未曾见过.
""难道你看不出他们玩的是出假凤虚凰听说这还是姬夜白自度的新曲,今儿个第一回搬上台面来.
至于那小生嘛,便是那林家的女儿,咱们在殷园里和她还有一面之缘呢.
""哦,这么说来,难不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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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戏真做了""即便如此,同咱们又有什么干系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美人恩,没得招难更折寿.
他毕竟又是这样的身份,还是少招惹为妙.
""你倒是看的明白,可有人还偏要死乞白赖地往前凑,她难道不知'月明星稀'一句,皓月横空、群星失色,哪里还能看得见她""呦,你什么时候同林卿月交好了,把她捧得这样高""我对她自然谈不上喜欢,但比起薛府那位,一上来就给人家使绊子,总看得更顺眼一些吧.
"待她们还要继续往下说时,忽闻后头一声娇喝:"站住!
"几人转过身来,发现薛庭芳正满面怒色地向她们走来:"你们把话说清楚!
是谁死乞白赖,给她使绊子了"几人飞快地相互瞅了瞅,彼此通了气后,一人迎上她的怒视,冷笑道:"咱们可不是你那些庶出的姐姐妹妹们,少把你那套威风耍在咱们头上.
你那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难道还不准别人说出来"她正要回嘴,忽见令徽朝着这边走来,盈盈笑道:"薛小姐,你何必缠着她们质问不休呢到底是谁死乞白赖,恐怕没人比姬公子更清楚了,不如我陪薛小姐一道儿去问问他.
"薛庭芳脸色大变,还未来得及言语,令徽却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哎呀,我忘记了,薛小姐现在去怕是不方便呢,姬公子说今儿个不见客.
"接着她又幽幽叹惋道:"况且我还要等卿月那丫头,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消受美人恩了.
"薛庭芳的脸色白了又红,最后转成铁青色,狠狠地剜了她们一眼后愤然拂袖离去,她身后的庶出姐妹们亦浩浩荡荡地跟在后头杂遝而过,令徽在后面高声道:"好心提醒一句,你身后的尾巴们跟你可不是一母所出,没得暗地里将你耻笑一通,又将那些事儿传得满城皆知.
"薛庭芳哪里会应她,头也不回地径自朝门口走去.
而那几人虽也不惧与薛庭芳针锋相对,但令徽只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了,面上多少得承她几分情,言语间便比往常更加熟络.
令徽略作寒暄后,便微笑着引入正题:"实不相瞒,我有一桩事想拜托诸位,卿月的性子的确有些孤僻,却是个知冷暖明事理的,还望各位日后能与她亲近些,若是能稍加照应,令徽便更加感激不尽了.
"众女见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哪里还有不应的,一人道:"你这是哪里话,未免太生分了些.
咱们早就想结识林小姐了,只是一直囿于无缘得见.
赶明儿咱们一道儿画船游湖,还望二位不吝赏光呢.
"令徽颔首微笑:"这个热闹咱们可得来凑凑,到时别嫌弃我俩笨手笨脚的才好.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子,便与她告辞散了.
令徽虽知方才多半是应酬的套话,然而经此一遭,她们或许会碍着情面而维护卿月一二,这样便是让她费再多的唇舌也值了.
第二十一衅情却说薛庭芳一行人方出得大门去,适时冰轮悬空、玉壶光转,清辉如皓雪奔涌般,照得天上人间溶溶一色、纤尘不染.
她忽地停住脚步,抬头仰望着那轮孤月,众人难以揣摩她的心思,只得噤声等候.
只听她喃喃问道:"很美的月色,是不是"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不敢称是,也不敢称否.
她也不期回答,继续自言自语道:"可是月色再美,也有盈虚消长的时候,它若昏昧无光,还能千里婵娟吗而人的旦夕祸福,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宝筝似乎听出了什么名堂,上前道:"小姐高见,不知小姐的意思是——"她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宝筝会意立刻附耳过来,只见她与宝筝低语了几句后,声色转为阴沉:"你告诉画屏,此事若成了,她月钱加倍,再赏纹银三十两.
若不成,就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
"她似是预见了什么令她畅快的场面,勾唇冷笑道:"让她和李后主一样的死法,她真该感到荣莫大焉了.
"这厢,长笙百无聊赖地蹲守在楼梯口,方才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打发了一拨又一拨慕名而来的戏迷们,他觉着自己简直能口吐莲花来,他想起去年在东瀛时也算陪着公子遍历血雨腥风,如今竟在这儿和这些油腻的家伙们纠缠,又不能用拳脚招呼,实在心痒难耐.

"你看起来清闲得很.
"一道微凛的声音从他头顶凭空响起.
"不敢.
"他一激灵,反射性地跳了起来,连忙应道.
他却并未多责,只在他身侧顿了顿,嘱咐了一句:"我出去一会子,你且在这儿守着.
""是"长笙颔首应下,眼瞅着他现行渐远的身影,忽然间竟觉着多了几分陌生.
他第一眼见到夜白时,便觉得他像一只栖迟人间久未还的艳鬼,蔑视世间的罪与罚,一手执刀,一手拈花,妩媚而肃杀.
鲜血与花事,都包含着某种壮丽而惨烈的意味,他对二者有着近乎病态的着迷.
为此,他不惜倾尽所有,如飞蛾扑火般燃尽身上的膏脂,虽蹈死犹不顾.
行乐如此,杀人亦如此.
但求一个酣畅淋漓,绝不留半分余地.

他颠倒众生,他可怖可憎,却无人见过他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恍恍惚惚的模样.
他曾独自穿过九曲回廊,锦衣曳地,发出窸窣的微响.
他曾深夜秉烛相照开得正盛的繁花,相对呢喃.
春光晼晚时,不顾更深露重,藉落花而眠,半被深红埋.

长笙从来没想过,世间会有男子嗜花如此,成痴成魔.
他从来不敢上前去打扰,二人不过虽百武之距,却如同横亘着天堑鸿沟般不可逾越.
不论草木鲜繁,还是众芳摇落,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狂欢与落寞.

而如今,他陈年的血腥和戾气似乎随着宗主赠他的那把刀,一并被尘封在密室里.
他只是优游闲散的富贵公子、名动洛城的花间美人.
他不再将自己画地为牢,不再孤身赴一场盛大或凄清的花事,他愿意付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去等候,去牵引,去怀抱.

长笙不知道这样的改变对公子来说是不是个好兆头,但貌似感觉还不坏,至少比以前更像个人样了不是正当他慢慢回味过来最后一句怎么有种大不敬的嫌疑时,面前却忽然多了一道纤柔的身影,向他低眉垂首道:"公子吩咐奴婢送碗清音茶上去.
"长笙往她面前的食案上瞅了瞅,只见那碗茶盏里盛着浓浓的深褐色药液,一看便让他皱眉,他有些狐疑道:"里面放了什么"那人回道:"是胖大海、蝉衣和石斛,都是利咽润喉的.
"长笙微露恍然之色,暗忖公子真是周到体贴得很,便不多做盘问放她上了楼去.
又过了一会子,夜白拎了一包药从外头远远地过来了.
他一面迈上楼梯,一面对长笙道:"你去吩咐火房把这贴清音茶煎来,用冰糖水煮,不需再加旁的.
"原来他这几日观她似乎对甜食更钟爱些,生怕她嫌茶味清苦,故而用冰糖水来调和口味,又怕他们再添了别的,妨碍了药用,便补充了最后一句.

长笙未应,只愕然地望着他:"公子,您方才不是已经吩咐人端上去了吗""我何时——"夜白脚下突地一顿,回过头来,二人以目光相询的刹那,同时在对方眸中看到遽然涌现的惊警,他一个踅身,疾步飞掠而上,转眼间没入戏台后的甬道中.
长笙亦紧随其后,飞奔而去.
却说后台这厢浑不知前头横生了诸多事端,熏笼中沉燎渐熄,屋子里却还残留着融融春意,她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粉墨早已褪去七八,镜中的人儿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外头的夜色愈加深沉,很多人都将沉沉睡去,而她,却是大梦初醒般,犹自半是迷惘半是沉醉.

是的,今日发生的种种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梦深处,是荼蘼醉软,是燕语呢喃,是春风微醺.
她在梦中且行且寻且留情,有一个声音从始至终都在耳畔回旋:"来,过来.
"它指引着自己向花海的最深处走去,那里,牡丹开遍,韶华盛极.

她没有来由地想起今日那句唱词:"为她倾国倾城之貌,则拼却俺这多愁多病之身.
"她在唇齿中细细研磨这几字,不觉间,便倾心不已.
这时,她忽闻有人恭声唤道:"公子命我送来一盏清音茶,还请小姐趁热服下.
"她一惊,飘忽的神魂重新收缚回身上.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青衣小婢正捧着食案站在自己身后.
卿月听得"公子"二字,不疑有他,道了一声"烦劳了"便端了过来,然而刚抿了一口,便叫她眉头骤然紧蹙,将药盏放回食案上,问丫鬟道:"我从未喝过如此味苦的清音茶,这里面放了什么,实在教我难以下咽.
"那丫鬟强自抑住怒意,尽量温言道:"林小姐,俗话说良药苦口,何况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小姐还是忍耐则个,奴婢回头再拿些蜜饯来给您含着.
"她闻言,又念及他的用心,暗忖到底也该喝上几口,于是又端起药,打算屏住气迅速服下,然而嘴唇才刚碰到杯沿,她就被那浓重的药味熏得几欲要干呕出来.
她连忙再次放下药盏,用帕子掩住唇,对她道:"我实在入不了口,你先把它拿下去吧,公子那儿我自会说明,不会怪罪与你.
"丫鬟眸中闪过一道阴鸷,暗恨她竟真把自己当成正儿八经的小姐了,连喝药都这么娇气,正想过来直接将药灌入她的喉中时,忽闻后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一惊,立即将那碗药放回案上,匆匆折步离去.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夜白二人,她自是不敢抬头,强作镇定地屈了屈身,低眉敛目道:"姬公子",随即便从他们身边绕开了.

却说夜白为何未当场质问她为何要假借自己名义,这药又有什么名堂.
原来他见杯盏里依旧满满当当,几乎没有饮过的痕迹,稍松了一口气.
又顾忌着卿月,不得当场发作,只得暗示长笙到外面将她绑了去.

他走了进来,而卿月也朝他看了过去,面上带了一丝羞赧和愧疚,还有一点子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使性儿,她站了起来对他道:"那药忒苦了些,只半口,便教我苦不能语、舌卷入喉了.
"说着她又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你不会心里有事在恼我,便拿它来惩治我吧"他却盯着她,始终没有答话.
她被这种目光盯得有些发紧,正要开口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时,却见他似是刚了却一桩心头大事一般,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笑了,望着她喃喃道:"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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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笑着笑着,眼角却慢慢沁出星点水光来,而他自己浑然未觉.

他突如其来的反常让她暗自心惊,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她觉得,此刻的沉默和等待或许更胜于追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斟酌着措辞犹疑问道:"你现在有没有感到身上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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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她虽仍旧一头雾水,然而还是想了想,照实回答说:"不过有些头昏罢了,我想歇一夜便好了.
"他闻言更加心乱如麻,对她道:"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他刚走了几步,又怕她多心,便折回来跟她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大抵是受了风寒了,虽说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但也不能小瞧不是没得小病不治,大病难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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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着自己怎么越说越离谱,于是赶忙打住,暗怪自己是不是昏了头了.

她却过来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望着他的眼睛对他道:"不必解释那么多的,你去就是了,我在这儿等你.
"他望着她,心头虽有千言万语,终究沉淀成一句笃定的——"好".
他迅速转身下楼,不断告诫自己镇静下来,在还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的情况下,千万不能自乱阵脚,或许里面没放什么害人的东西也未可知.
正这般想着,一个华发老者突然朝他走过来迭声唤道:"诶,公子!
公子!
您那儿是不是有人突然害了急病哪,我是大夫,快带我去瞧瞧!
"他闻言喜出望外,未曾想自己刚下楼便能碰见大夫,真是巧.
他的面色突然一冷,一把拎住那老者的衣领,逼问道:"你是不是跟那个丫鬟一伙的,见她没有得逞,又想上去再害人!
"那老者身子一颤,显然受到了惊吓,但面上更多的还是难以伪饰的忧虑和急迫:"老朽和她怎么会是一伙的,我是一路跟着她到这里的呀!
唉,此事一言难尽,公子先带我去瞧瞧病人吧,要是晚了可就了不得了!
"他这才将信将疑地放开老者,走在前边给他带路.
第二十二牵机却说那老者给卿月搭了搭脉,再细细观察了她的腮部和颈部,又让她喝茶水作几次吞咽的动作.
见她并无异样,方面上一松,示意姬夜白同他一道儿出去.
二人来到外边,老者方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全部告知于他.

原来几个时辰前,那丫鬟来到老者药铺里,一进门便指名要巨量的马钱子、麝香和延胡索.
他当时心下便惊疑万分,因马钱子毒性剧烈,内服时须慎之又慎,体虚者更是忌用.
在万不得已加入它时,一帖药中也绝不会超过一钱.
他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了一番,那丫鬟只说是府上有人牙痛得厉害,拿回去止疼的.
他自然不敢轻信,既是止牙疼,单半个马钱子即可,何必再加上麝香和延胡索,这两者会助长毒性,绝不宜同用.
于是推脱铺中没有这两者,又谎称忍冬和甘草也助于止疼,实则是为了消解马钱子的毒性,而马钱子亦是取了砂烫过后的,毒性便大为削弱.
最后又添了土茯苓和穿心莲,一来解毒,二来希望用它们的苦味让服用者摄入得少些.

再说这老者为何煞费苦心,原来他祖上世代行医,见过不少豪门大宅里的阴秽龌龊之事,但他们从未昧着良心给客人开过任何毒害人的方子,更遑论这种剧毒之物.
再加上老者的儿媳前不久怀上了头胎,他便更怕自己的药害了别人,将报应降到未出世的孙子身上.
于是在那丫鬟取药离开后,便叫了几个徒弟看着店铺,自己悄悄在后头一路跟到了戏园子里,他想若是那丫鬟真是用它来害他人性命,自己也好及时诊治.

而卿月嗜甜畏苦,只抿了一口,夜白又及时赶到,没有让那丫鬟再下毒手.
方才经诊断后,便确定卿月只是轻微中毒,并无大碍.
老者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拿出了几帖药来,叮嘱道:"这里是一些甘草,公子只需佐以绿豆和蜂蜜,煎水频服即可.
不出几日,便能消除那位小姐的余毒.
"夜白自是感激接过,又吩咐长笙将今儿个得到的所有赏银尽数送到老者家中.
长笙刚要应下,老者却突然制止他道:"公子,可否听老朽一言"夜白颔首道:"老先生请讲.
"老者道:"老朽此番诊治只为求一个心安、不敢居功.
所幸林小姐如今并无性命之虞,尚未酿成大祸.
方才我见这位小哥将那丫鬟绑了下去,想是公子必要加以惩戒.
不知公子能否看在老朽的薄面上,放过那个丫鬟.
毕竟她也不过受人之命,忠人之事罢了.
"夜白闻言,冷笑道:"先生谬矣,难道要等人中毒至深,甚至是一命呜呼了,才向那投毒之人索偿吗我自然知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然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
况且'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恕姬某没有那么宽广的度量!
"老者犹自不肯放弃,又道:"《周易》有言:'君子惩忿窒欲'.
中医养身与道家养性颇有些渊源,我听说上天降甘霖于宽己恕人、晓谕慈悲者,其所亲所爱亦能同被恩泽,公子如此一意孤行,恐怕——有伤福报啊!
"长笙正要斥他倚老卖老,竟当面说出如此不详之语.
夜白却拦住他,淡淡回道:"先生不必多言,姬某心意已决.
至于慈悲,我早已没有这种心怀了.
"老者见状,只得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对话,横跨两世,却依旧给出相同的答案,相同的断言.
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诸烦恼生,必有痴故,故而三毒中,痴乃最重.
然而执念既为执念,放下又谈何容易纵能立地成佛,可他甘愿入魔.
他望着老者离去的身影,思绪沸郁翻涌.
他飞快地回想此事前后的所有环节,如果老者依言将剧毒给那丫鬟,或是没有费尽思量做这些安排,又或是卿月生生多喝了半盏,再或者他再晚到几步,任凭她被那丫鬟将药尽数灌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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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可能,而每一个变数,都可能要了她的性命,都会是他的灭顶之灾!
这叫他如何放过那个丫鬟,不,他绝不能忍!
他甚至不想给她一个痛快,于他而言,切肤之痛犹须千万倍来偿,何况这种噬骨蚀心之恨.

正在这时,二人身后的"花墙"轻轻晃动了一下,从后面走出一个人影来,长笙一惊,喝道:"谁!
"那人不疾不徐应道"是我",渐渐从阴影中露出身形来,正是令徽.
原来她本在包间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卿月,暗自嘀咕他二人怎么厮磨了那么久,虽说金风玉露总无价,但也不在于这一朝一暮不是她正要起身去后台让夜白"放人"时,却不妨瞥见对面的长笙将一个丫鬟劈晕后,把她拖到了后面一进院落.
她见状立刻惊警起来,一面匆匆离开包间,一面注意对面的动静.
她又见夜白神色慌张地下楼,那老者追上前说了一句"得了急病",而他又满脸怒色地低吼了什么"害人".
她虽只听得只言片语,但早已从中揣测到了几分,不免心急如焚.
于是远远地跟在他们二人后头,然而还未等她迈进屋子,二人又从里头出来,她一时折回不及,只得藏在还未搬回库房的这堵"砌末"后头,却不想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

令徽的面上早已没了平日的盈盈笑意,她走过来道:"方才那老先生对你隐瞒了一点,马钱子其实就是那赫赫有名的牵机药,南唐李后主便是因它殒命.
它不仅剧毒无比,且服用者将饱受折磨,初时因剧痛而全身抽搐惊厥,最后头足反向佝偻相接,状似牵机、面呈痉笑,死状极其惨怖.
谋害者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故而,即便你松口饶了那个丫鬟,我也是断然不依的.
"他良久不言,颈上和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了出来,他似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抚平自己的声音,对她道:"多谢裴小姐告知,我自然不会容许她完好无损地离开.
另外,还请裴小姐暂且莫将此事告知卿月,没得教她惕厉难安,反倒愤懑玉怀.
是惧是恨,都不要把她再牵扯进来.
"她本来正忖度着要不要将此事诉与卿月,如今听他这番说法,觉得甚是在理.
何况爪牙虽翦、元凶未惩,当今之计也只能如此.
她应承下来后,接着道:"卿月家中人口简单、清静太平,外面那些阴刻之事又传不到她的耳朵,自然不晓得这小小的杯盏里也能盛来杀机.
至于那个丫鬟,若是她什么都不肯说,或许可拿薛小姐来诈她一诈.
"夜白先是默然颔首,继而眉心微蹙,拣了三个不甚熟悉的字眼问道:"薛小姐"令徽的笑中淬着一点子冷意:"姬公子这样一个心窍玲珑之人,不会不知她的心思吧她那个亲娘是薛府的主母,多年来御下治妾,使尽了明里暗里的手段.
她自小耳闻目染,难保她不会将险恶机心用到外头来.
"夜白不言,心下已是了然,也并未计较她话中隐隐包含着的迁怒的意味.
半晌,他开口道:"此番虽是有惊无险,但我恐不能时刻护她周全,只得请裴小姐替我多加照拂.
那人再要下手,多少也能顾忌着些.
"令徽道:"这个自然.
我拿卿月是当作嫡亲的妹妹看的,即便你不开口,我也不会任她被旁人算计.
这几日我让她先在玄思观里住下,也可亲自督着她喝药.
我那儿伺候的人又多,到底能照顾得周全些.
"夜白亦觉此法再妥帖不过,颔首道:"如此便多谢裴小姐费心了.
"说着竟还要向她磬折作揖来,恭恭敬敬的架势把令徽和长笙二人唬得面色大变.
她哪敢受他这么大的礼,赶紧上前止住,待他直起身子,方肃然道:"只是有一句我不得不问,卿月这丫头面上虽一派矜容,但已然——"她适时打住,注视着他的眸子道:"我想知道公子对她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若是像唱戏一般,演一场换一人,图个新鲜快意,我便趁早给她叫叫魂儿,免得这丫头离魂太久,再唤不回来了.
"他眸中流转的光彩逐渐敛成夜色般的深沉,他想到戏词里有不少指天指地、挪山移海的誓愿,然而它们再漂亮再铿锵,此刻都觉着灰蒙蒙轻飘飘了,最后他幽幽道:"她要是成了孤魂,我也随她做个野鬼,这身皮囊,不要也罢.
"令徽本来只想让他给个准信,谁曾想他将最后一句生生听成了那个意思,又忽地冒出这么一句瘆人的话来.
若是平常,令徽早就恼他竟红口白牙地咒人死,可现下看他那毫无作假的神情,回过头也咀嚼出几分奋不顾身的决绝,几分万念俱灰的凄然来.
让她这样一个热恋人间烟火、投身滚滚红尘之人也心魂一震.
于是暗自叹了口气,默默收拾情绪寻卿月去了.

是夜玄思观中,二人同榻而眠,令徽回想着今日之事,不禁心有余悸,又不敢辗转反身,只得睁着眼睛熬到了下半夜,她悄悄侧过脸来,借着月色看了看卿月,发现她睡颜静谧、气息轻缓,已然陷入沉沉酣梦中.
令徽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平日里你最是个多心的,今日发生了这样要紧的事,你倒不闻不问了.
咱俩几年的情分,他几日就赶上了,你也忒没良心了些.
"顿了顿,她又道:"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便是明日他端来一碗鸩酒,恐怕你也会甘之如饴、含笑饮下.
不是我信不过他,只是文人最是风流多情,戏子又惯会逢场作戏,他两样都占了,我难免替你悬心.
他现在情真意切,但最怕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到头来只有你珍而重之,徒劳地自悼自怜.
"她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然而咱们除了相信这些誓言,又能相信其他什么呢我素来对这些空话嗤之以鼻,临了却也不能免俗.
唉,罢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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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但愿你我二人倾心相付,也能换那人一颗真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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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慨了那么多,不知不觉间,睡意愈来愈浓.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过了一会子,身旁之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姐姐,他虽雅好摛文裁篇,沉挚不逊奉倩.
纵淹通吴歈凤律,情深何让丽娘我若疑他,岂不等于在疑自己的心佛曰:"不能说,不可说",然而最难得的却是"不必说".
他之所愿,不过是免我多思多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问给他平添苦恼.
知道他的用心,不就足够了吗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全然相信,不加防备、不计得失,不也是我的幸运么第二十三鸷忿却说姬夜白暗示长笙将那丫鬟捆到戏园子后面一进院落的火房里,此时园里的人都已散尽,除了这一处透出如豆的灯光外,整个戏园子乃至整条街都笼罩在沉沉夜幕中.
那丫鬟被反手绑在柱子上,她盯着炉子上文火慢烹的茶水,久久移不开目光,那种因未知和等待撩起的恐惧如热气般冉冉腾起,让她的头脑一阵清醒,一阵恍惚.
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陈年的烟灰随之簌簌抖落下来丫鬟迅速挪开视线抬头看去,只见姬夜白款款向她走来,文履践地、罗袜生尘,让她竟生出谪仙下凡一走的错觉.

他不发一言,径直朝她了走过来,随即猛地拽住她的发髻,扯得她的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不禁嘶了一声.
他贴着她的耳畔,问道:"你的主子是谁"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却依旧有余力耍心眼,含糊其辞道:"公子难道不知"求不得"三字,便足以让一个人无所不为吗公子不妨自个儿琢磨琢磨,您可辜负了哪位佳人的芳心"他的眸中犹如盛着一汪深海,此刻飓风乍起,搅动了汹涌的暗潮.
他已然没了与她周旋的兴致,咬牙质问道:"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她犹自不肯吐露,她知道此番失手已是难逃其咎,若是再把那人供出来,更不可能放过自己.
这样僵持了一会子,她突然感到揪住她后髻的力道一松,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看去,却见他提起炉子上被烧得呼哧作响的茶壶向自己走来,她本能地便要挣扎着往后仰躲,瞪大眼睛慌乱道:"你要做什么!
"他径自绕到她的身后,讽道:"自然是成全你的忠心——"话音刚落,他执柄的手往上一提,滚烫的沸水从壶嘴里一泻而下,浇在她裸露的后颈上发出呲呲的响声,她被剧痛激得瞬间便要暴跳四窜,奈何双手被死死绑在后头,只得死命扭动着身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热力如火蛇般一路向下肆虐,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气,过了一会子,甚至隐隐闻到某种熟肉的腥味.

他终于平静下来,停住动作,看着她被汗水浸透的脸,以近乎陈述的语气问道:"薛府"她的牙关被余痛激得痉挛不止,哆嗦了半天也吐不出清晰的话来,只得重重地点头,额头的冷汗随之挥洒如雨.
他得到答案后,脸上阴霾犹未散去,将字眼在牙关里碾磨了几遭方缓缓吐出:"我留下你这条命,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主子.
这笔账迟早要算到她的头上,让她仔细自己的皮!
"她早已被抽干了力气,耷拉着脑袋,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转身走出屋子,临了撂下了两句:"待会儿把她扔到薛府门口.
我答应那老先生的赏银,你过几天也亲自送到他的药铺里.
"长笙应下,上前给她松绑,发现她后面的头发和衣料湿成一片,紧紧黏着身子.
脚下早已淌成一汪水,犹自袅袅腾着热气.

长笙见她狼狈模样,心有不忍,尽量避开她背后的伤口,一面扶着她往外走,一面提醒道:"这烫伤虽说严重,但尽早找大夫还是可以保住性命的,你们日后还是好自为之吧.
"她才不肯接受这种奉劝,只恨今日没有直接动手灌下那汤药,即便被捉住难逃一死,至少还有人陪自己一道儿赴黄泉,也好过如今白白受如此折磨.
她这般想着,那种兴奋和懊丧再次涌上心头,不妨刺激了背后的神经,痛得她再次呲牙咧嘴起来.
长笙驾着马车来到薛府门前,本想直接将她扔下去一走了之,然而又见此刻已是夤夜,若让她在外头露宿一晚,怕耽误了她的伤势,弄不好话还没带到就咽气了.
长笙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不算多此一举,更扯不上恻隐之心,于是走上前,卯足了力气来敲那扇朱漆大门,惊得墙内的狗全部狂吠起来.
过了一会子,门内终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那人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开门,骂骂咧咧道:"谁呀,敢惊扰爷的好梦,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长笙冷笑道:"原来你们薛府的人都一个德行.
快叫人出来把这丫鬟抬进去,若坏了事儿,你家小姐便真教你长梦不醒!
"那人听到"小姐"二字,猛地收敛了嚣张的神色,狐疑不定地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折回去唤人了.
长笙把她掺到一旁的石狮子旁,让她侧倚着坐在石阶上,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便驾车离去了.

她看着他消失在浓重的墨色中,心中冷笑:"你的主子把我折磨成这样,即便保全性命,也落下一身丑陋的疤痕,你的这点小小恩惠又算什么呢"第二十四凶慝却说薛庭芳回到房中后一直等着画屏的消息,以往虽也做过这种阴鸷之事,却没有哪次教她这般悬心,事成与否,全系于画屏一身了.
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来人,她没地儿撒气,只得挨个骂遍屋里的丫鬟,连宝筝这样有头脸的大丫鬟都被殃及到.
等到出去探风的小婢禀告说画屏回来了,众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薛庭芳急急地朝门口走了几步,却见画屏被两个婆子半扶半抬着过来,俨然刚受过重刑,她惊怒道:"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事儿成了吗"画屏费力地抬起头来,向她回禀道:"小姐恕罪,奴婢还差一点就可以得手的,只是没想到姬夜白突然回来,奴婢只能收手,我如今这副模样也是拜他所赐,奴婢实在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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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连串说了那么多,耗了不少力气,只得停一会子.
她觉着背上热辣辣的疼成一片,暗自乞求小姐能先放过自己,找个大夫来给她治伤.
哪知薛庭芳横眉冷竖道:"什么!
你还被他给捉住了!
你是不是把我供出去了"画屏心中一凉,只得勉强提着气,断断续续道:"奴婢不敢背叛主子,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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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猜出来的,小姐明鉴啊!
"薛庭芳冷笑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还敢狡辩!
分明是你挨不住刑松了口,如今不但没得手,还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便是留得你的性命,我也饶不了你!
"她又指了指掺着画屏的两个婆子道:"你们两个把她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我且在这里听着,等我消气了你们再停下.
"那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她还没挨上几棍便没了气,不免有些犹疑.
宝筝也有些不忍,略转了转念头,上前小心道:"小姐,不就是惩戒一个丫头,哪里值得您亲自督着.
您看今儿个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让奴婢来代劳,您先去歇着可好"薛庭芳睨了她一眼,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的是什么脑筋.
你是想把我打发了,好给她放水是不是"宝筝面色一白,立即跪下道:"冤枉啊小姐,奴婢不敢在小姐面前耍花样.
"她冷哼一声,转而向那两个婆子道:"你们两个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替她吃上几棍子不成"两婆子忙应道:"不敢",说着便要将画屏拖下去,却发现竟一时拽不动她,只见她用脚跟死命抵住地面,露出一张阴惨惨的脸,盯着薛庭芳道:"小姐,姬夜白让我给您带了一句话,您难道不想知道吗"薛庭芳果然惊道:"慢着!
"她走到画屏面前,弯下身子,与她双目相对,低声喝道:"说,他让你带什么话"画屏看着她渐渐绷紧的面容,那凌厉精致的眉眼间多了一分惶恐,一点欢喜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她看着这样一张脸,突然笑了,笑得诡异而猖狂.
薛庭芳一惊,下意识就要往后退,但她却伸长了脖子凑得更近,在她耳畔清晰而缓慢地吐字:"他说,他知道你的心思,但他不稀罕,一点也不稀罕!
"她气得眼角都抽搐了起来,猛地甩手给了她一巴掌,咬牙骂道:"贱蹄子,你既这般急于求死,我偏不如你的意!
你们俩把她给我扔到猪圈里去,不准送一粒饭一滴水.
我要让她与禽兽争食,与畜生同寝!
"婆子见她盛怒,哪敢多说一句,当下就架着画屏拖了下去.
沉沉夜色中,传来画屏尖利的咒骂和癫狂的笑声:"薛庭芳,你素来骄横跋扈,竟也有被戏子羞辱的一天!
我愿他日,你也能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众人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没带上眼睛耳朵,竟听得这般以下犯上的狂言,然而万分恐惧之余却又有些莫名的畅意.
他们悄悄瞅了瞅她的神色,却不防她一个眼刀扫了过来,骂道:"看什么!
要不要也把你们的眼珠子剜下来,扔到猪槽里去"众人迅速收回视线,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丝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冷笑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地里怎么骂我吗可是那又如何以厚赏驱使,以严刑威吓,你们照样能为我赴汤蹈火.
什么忠诚与真心,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才不会稀罕妄求,更没耐心眼巴巴地等候.
所以,你们只要把事给我办妥了,我绝不会吝于钱财珠宝.
但若办砸了,哼,那贱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一凛,齐齐跪地道:"奴婢们定当竭力为小姐分忧!
"她闷哼一声,甩袖离去.
宝筝见状,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她一面揉着自己的膝盖,一面吩咐众人各自散去,随即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过了几天,一个猪倌在往槽里倒饲料泔水时,发现一群绿头苍蝇正围着一团不辨形状的物什上下盘旋、嗡嗡轰鸣,乌压压的聚成一团,似一朵黑云一般.
他疑心是一头死猪,壮着胆子凑过去一瞧,眼前的景象却瞬间让他毛骨悚然.

他嚎叫着冲到澡堂子里把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用热水浇淋了遍,将自己搓得全身通红,几欲搓下一层皮来,然而他还是觉得身上还粘着那些个腌臜的玩意儿,在一个劲儿地往皮肉里钻,慢慢啃啮着、攒动着、繁殖着.
到最后,他索性把自己整个浸在了水里,整颗头颅都埋了进去,差点被活活溺死.
众人待他醒转过来后,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却发疯了一般,一面冲出门外一面扯掉身上的衣物,猛地扎进了水池里.

众人一面疑心他中了邪,一面压不住心中的好奇摸到猪圈里去.
只见栅栏后面,横陈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它的背后一片泥泞,无数白色的生蛆从伤口里如泉水般奔涌而出,失去血色的生肉和破碎的布料下仍有什么不断拱动着.
众人腹中正一阵翻江倒海之时,那具"尸体"却慢慢在一堆腥臭的秽物里扬起头颅,朝他们扯了扯嘴角,幽幽道:"不要怕——"第二十五变故这样安稳度了几日,卿月再不愿腆着脸继续住在玄思观中,令徽也不好强留,在饮食上再三叮嘱后又亲自将她送回了林宅.
未过几天,这林父也从雍都回来了,周氏在备了一桌家宴,一为洗尘接风,二来也算同他们父女俩小聚一番.

此时三人皆已坐定,周氏忽然记起什么,便起身走向厨房.
"月儿,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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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突然开口,然而却有突然顿住了看了一眼卿月,倏尔又收回眼神,似是在斟酌语句.
卿月自是察觉,放下筷子,望着父亲道"父亲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女儿听着便是.
"他似是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你母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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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就觉着好像差了点什么,这不,刚刚才想起来,原来就差它!
"只见周氏捧着酒壶已从后院回来.
此时卿月心中正掀起轩然大波,原来林父始终惦念着卿月的生母萧氏,即便当年她违背誓言,又抛弃亲女,另嫁高门,然而林父从未对卿月透露半分,而林老太爷和周氏因顾惜卿月尚幼,便也替林父遮掩一二.
卿月见众人皆守口如瓶,自知这大抵是他们的苦心,便也深埋心曲,不再缠问,只知母亲尚在,却音信杳杳.
如今听父亲乍然提起,心中自然沸然喧腾.

然而见周氏回来,父亲却不肯再说下去,卿月此时无论多么焦急也只得按捺住.
周氏自然未察觉席上的气氛有异,只见她径自斟了一杯递给林父,又斟了一杯递给卿月,老爷,林丫头快尝尝,这是上好的梅子酒.
"她边推边劝道.

"嗯"林父淡淡应了一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口问道:"这酒的确不错,是哪家酒坊酿的""老爷,这是姬公子差人送的,洛城可没有哪家酒坊能酿的出.
"周氏见他满意,心中自是欢喜.
"姬公子哪位姬公子"林父细想了想,他从未听闻城中还有姬姓的人家.
"哦,这不是咱们后巷那位孙老爷调任外地去了么,而且呀,他嫌那个园子太荒僻,索性就转手卖给了这位姬公子.
说起来他在这儿住下也不过一个月,也难怪老爷没听说过.
"周氏解释道.
"那这酒"林父又问道,心下暗忖这难不成是邻里之间的见面礼.
"这酒呀,说起来还是托林丫头的福,前几日,那位姬公子特意差人送来请柬,请咱们林丫头于上巳节那天去他园子中一聚.
这不,第二天,他府上的人就送来了这壶酒.
"周氏望着卿月笑吟吟道.
林父也把视线投向了卿月,卿月暗惊,恐父亲听出什么端倪,对着周氏微笑道:"哪里是托我的福,周妈妈不知道,这酒还是婉仪县主替众小姐们讨的.
那姬公子不过在快散席时方露了个面,却是个名不副实的东道主.
"林父瞥见她袖口中露出来的手串,不动声色点头道"原是这样",然后又问"在席上可新识得几位小姐你们年纪相仿,聚在一处想必有也有谈兴和话头.
"她暗忖若是实话实说,又要无故惹父亲忧心,于是当下诌道:"她们对我颇是友善亲近,谈的是最近新式的刺绣花样和水粉簪钗.
只是大家都走得急,最后匆匆散了,也不知算不算得新识.
"林父只打量了她半晌,便收回视线,似是很欣慰道:"那便好,日后应与她们多走动走动才是.
"卿月也颔首道:"女儿也是这样想.
"这林父哪里听不出她的诓语,但思及其用心,权当作不知罢了.
他又想起萧氏所言,一边恨自个实在不中用,一边更是下定决心.
而卿月则是为难如何重提母亲.
周氏见二人皆不言语,自然不好再开口.
如此,席间三人再也无话.

待二人送周氏出门后,卿月端详着父亲的神色,方开口问道:"父亲,您方才提起母亲,莫不是母亲有消息了"林父神色莫辨,未说是也未说否,良久,他才望着卿月试探着问道:"月儿,若是,若是你母亲她现在来寻你,你愿意随她一道儿去么"卿月心中转过千万种念头,她未尝想母亲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过来寻她.
她自是存着些彷徨犹疑,然而对母亲的孺慕之思最终占了上风:"女儿当然思念母亲.
"她顿了顿,似是觉得哪里不对,重新将最后那句话咀嚼了一遍,问道:"只是为何是卿月随母亲去,难道不是母亲回到我们身边么"林父长叹一声,道:"不,她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从前不会,往后更不会.
但为父只希望,你能跟你母亲一块走.
"卿月有些疑惑,然而更多的还是惊惶:"为什么,父亲女儿自记事之日起,的确盼着能有母亲在侧,但女儿求得是一家团聚.
我若撇下您,虽有母亲,岂非仍旧不完满"顿了顿,她又似痛下决心道:"况且,母亲虽有生我之恩,但父亲您更有养育之情.
恕女儿不孝,若是我不得不在是去是留中抉择.
父亲,我宁愿先报答您的恩情,再去寻母亲.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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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不妨她说出这般话来,心口一噎,然而又想到如今的局面皆是他和萧氏作的孽,实在是因果报应,终是哀叹道:"过几日你便会想明白的,月儿,父亲不会害你.
"是夜,父女俩各抱心事,一宿无眠.
原来这林昶此次去州里整理文书时,萧氏却于某日约其在酒楼里长谈了一番,二人暌违十七年,甫一见面恍如隔世,这萧氏自是先叙旧情,说到动容处二人皆不胜唏嘘,当提到卿月时,萧氏眸中泪光点点,称当年误信恶奴,竟将不足满月的女儿抱到乡下农户抚养,十七年来未曾照看一日,实在愧为人母.
林昶见其自责不已,只得多加劝慰.
萧氏又道如今她只想尽力弥补对女儿的亏欠,称只要认卿月作萧氏一族的女儿,再过继到她的名下,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卿月抚养在自己膝下.
林昶自是觉此法甚好,然而一面心中不忍女儿就此远离身边,一面又不知如何说服卿月.
萧氏又道切莫为了一时不忍而耽误卿月一世,林昶这才幡然醒悟、连连称是.

这其中缘故虽却有几分是对萧氏的旧情,但自然也考量到卿月的终身.
林氏血脉单薄,别无旁支,自己又仅此一女,若卿月日后在夫家受气,自己在时,还能帮衬一二,自己走后,又有谁能来荫庇她.
而若是照萧氏的主意,不仅其外祖家是她的靠山,便连她名义上的娘家赵府也将成为她的倚恃.
如此门楣,定能佑其一世平安.
况且萧氏是她的生身母亲,舐犊之情再加上愧疚之心,想来萧氏定当能善待卿月.

再说卿月这厢,也未尝没有姬夜白的牵绊.
二人方目成心许,且待日后徐徐图之,眼下却生出这般波折,自是忧急交迫,五内煎熬.
又思及那本抄本还未完成,索性通宵誊写,未尝辍笔,生怕稍有停顿,心中便再次涌现万千烦恼.
如此到了翌日凌晨,竟将剩下的全部誊写完.
待放下笔的那刻,心才恍恍惚惚往下落,然而究竟何处可落,自个儿竟也懵然不知.
这时屋外晓色渐透窗纱,鸟声嘀呖,她便也无再回去歇息的意思,索性稍作梳洗后便抱着这两卷书出门寻他.

第二十六裂隙她进来时,他正慵懒地斜躺在弥勒榻上,手执一柄绫绢团扇轻覆在脸上,想来是为遮住漏进屋内的天光.
她不知他真睡还是假寐,只是轻轻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他的胸膛正极其缓慢地起伏着,扇柄垂下的几缕流苏随风落进他微微敞开的衣襟.
正当她瞧着扇面上绣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神游时,扇面忽然一移,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她被这丽色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他轻笑道"卿月,若是我还不起来,你是否还要这样直勾勾地看下去"她闻言垂眸侧过身子,只淡淡道"是我唐突了.
"他觉得她今日的反应不似往常,再见她双目下有一痕浅浅的青黑,又看到桌上放着的两卷书,便明白她昨日定当未有好眠,他道:"你何必这么着急,没得熬坏了身子.
"她回道:"我哪里这般不顾惜自己,不过这两日才多费了些心力,今日来告知功成罢了.
"他虽知此言多半不实,然而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见她面有隐忧,神色颇为踌躇,然而终究与他道:"我也没旁的事了,这便告辞.
"说着便起身欲走.
"究竟出了何事"他猝然起身,捉住她的手腕道.
"昨儿个父亲同我说,我的母亲不日便要来洛城,到时,我恐怕得同她一道去她如今的夫家.
"她微微避开他的注视,沉默了半晌,方将满怀心事吐露.
话毕,她明显感觉到彼此的气息都滞了一瞬,当她不知如何打破这种沉闷的寂静时,他突然开口问道"卿月,我得问你,你有何打算"她茫然地摇头道"我不知道,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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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打断,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不,我只问你,你的意思.
""我,我不愿意随母亲回去.
"她再次摇头,"那儿我谁也不认识,我怕我找不到令徽,找不到父亲,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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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他,再难掩饰心中的仓皇.

他却慢慢地笑了,嗓音轻柔温腻:"那么,我来给你个主意,好不好"他轻轻地哄道.
她微咬着下唇,无意识地看进他秋水横波般的眸子里,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笑意更深,缓缓道:"卿月,跟我走,我们去找一座未名山,那里会有真正的繁花坞.
即便没有,我们也可以慢慢地种,一日一株,一月一株,便是一年一株也无妨.
我们还可以搭个小小的戏台子,台下只有你一个,我也只唱给你听.
卿月,好不好"他的嗓音是最高明的撩拨,最动人的邀请.
他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是春风一度,乘着这春风,万水千山皆触手可及.
她不自觉地随着他话语的牵引,抵至那座未名山.
在那里,一场红雨一场醉,一唱一喏一梦回,堪堪蕞尔一隅便是他们的蓬莱瀛岛,花开花落一年春去,戏始戏终不知渐老.

她想象着他描绘的图景,几乎要脱口说出"好",然而当她欲将这个字付之于可闻的音节时,却俶尔迸出——"不"似是为了说服谁一般,她继续喃喃道:"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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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渐渐收起笑容,眸中的秋水仿佛瞬间结了一层薄冰,他尽量保持着轻柔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这难道不也是你期望的吗"她不自觉地轻轻摇着头,"我若是走了,父亲怎么办况且,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这次她来寻我,我总得见见她的.
""这算得上什么难处你若忧心你父亲的晚年,我不妨将这殷园馈之,是留是卖全凭令尊的主意.
至于你的母亲,"他轻笑了一声,颇是讥讽道:"她若是真心疼爱你,为何直到现在才回来相认又为何丝毫不顾及你的意愿,借你父亲之口定要带你离开我看,这样的母亲,你也无需执着与她相见.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语气突然激动起来"我不是你,如何能够同你一般潇洒离开难道你觉得这么做,便可使我们十七年的父女亲情尽销,此生再不复相见我的母亲再如何失责,也是生我的恩人.
我不说出口,并不是我全然忘记了她.
不,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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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是不明白,"他冷笑着打断她,边抬起她苍白如瓷的下颔,缓缓逼近她的面前"可你好像也忘了,我本来就是个杀兄弑父的畜生,当然不懂你们父女感情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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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听着那几个刺耳的字眼,她的心骤然一疼"你不要这么说你自己,我只是想说,我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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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慢条斯理地接过她的话,放开她慢慢笑了.
他有杜丽娘的痴劲儿,也裹着毁天灭地的狠劲儿,把天地和自己都烧了,只留下一捧烟灰,风一来,便连最后一点痕迹都没了.
他觉着,那才叫痛快干净.
你若想与他共步一遭,就要做好与之俱焚、万死不辞的准备.
不然,便安安分分地做个看客,远远地旁观即可.

而卿月既然已经与他同台联袂,此刻又告诉他有抽身退场的打算.
怎能不教他昏了理智,什么淬毒发狠的话都一股脑儿的涌上来了.
他的心被戳了几个窟窿,自然也要拉上她一起痛,然而这话一出口,也把自己从里到外伤了个遍.

她的唇翕动着,希望能说些什么,然而,望着他那满是讽意的笑容,她发现她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她没有任何笃定的承诺可以安抚他,半晌,她才惨白着一张脸道"容我,再回去想想.
"她转身,失魂落魄地快步走出他的房间,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若是此时她回头望去,她会看见他距从窗中辟进的天光仅一步之遥,他站在阴影里,隔着重重纱幔兀自遥望,那倾注的目光深窈而寂寥.
第二十七思痛却说卿月回去后,一连几天身上都不大爽利,非干病酒,也不是悲秋.
然一帘幽梦谁与共,满怀衷情何处言翦不断,理还乱,叹一声恁般天气,好生闷人也.
不敢夸香消了六朝金粉,倒着实清减了三楚精神.

此时又听得门外来去杂沓的脚步声,她便强自撑起昏沉沉的身子,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只见院中横陈着许多柜子和几案,上面还铺着许多古籍.
原来自家纵然已用黄蘖染书,柜中又放上芸草.
可江南淫雨霏霏,依旧免不了生蠹发霉.
今儿个虽非七月七,然正午阳光炽盛,也难怪周妈妈会将家中的古书搬出来摊开曝晒.
她见周妈妈忙碌,便也上去搭把手.

她一边小心撕开粘连的几页,书页外缘的批注同时在眼前匆匆晃过.
这些字迹显然并非出自一人,有些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只化作些深深浅浅的墨晕.
她暗忖这大抵是祖父留下的,手中动作倍加细致.
她正收拾父亲前几年添置的几摞书时,发现这其中夹了一封并未寄出的书札,上面填了一首小诗,且看:霜天未晓月沉沉,独倚西风不掩门.
远渡孤鸿犹念我,年年秋讯最先闻.
这不过是士子遇秋成恨、感伤身世的寻常之作,然而这寥寥几字却如针芒般刺她几欲落泪.
原来在林昶落第回乡的前几年,城中依旧有不少商贾家的小姐属意于他,而他怜惜幼女,唯恐继母不慈,便始终未曾答应.
这般春去秋来,城中与他同方年纪的士人莫不妻妾成群,单他孤家寡人,形影相吊.

她觉得自己似乎刚灌了一杯陈酒般,一股温热熨帖着胸腔,然而却又泛起几分辣,几分酸,刺得喉头一阵发疼.
那些往事犹历历在目,教她如何视若无睹,如何从容作别为了她,他年少意气尽可抛;为了她,他酒冷衾寒十七载;为了她,他多年心血付一炬.
她扪心自问:卿月啊卿月,你若真的不管不顾离去,你于心何忍!
你如何能让父亲在忧急交迫中度过残年难道他半生含辛茹苦,换来的却是你的不告而别一声声质问都欲痛心入骨,所有的遐想都在这叩问下流泪着,嘶叫着,灰飞烟灭.
她鼻尖一阵酸辛,快步走到那棵玉兰树下,背倚着树干,双手捂住欲从喉咙中溢出的呜咽.
第二十八认母又过了几日,已是四月中旬,林父在墙垣边辟出一小块草药地,新畦了几株当归、薤白和青蒿,望过去一片碧油油的,委实鲜嫩可爱.
林父弯下腰手握着花锹松土,一边和卿月细细讲解着着它们的生长习性和功用.
卿月虽点头应下,然而却常常不由自主地有些失神.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叩门声.
"来了"周妈妈应声快步从屋内出来接见来客,父女俩也起身向庭中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推开,几名小厮边弓着身子倒退,边将怀中的锦毡铺展开,从槛外台阶一路绵延到堂下.
随后,两个衣着鲜丽的女子提着裙裾跨进院门.
只见这二人服饰、妆容、年纪都相仿,从头到脚无一不体面,周妈妈正暗忖这是哪家的两位小姐时,却见她们齐齐向两侧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夫人,当心脚下"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妪扶着一位通身气派的妇人缓步进入院内.
先前两名女子又齐齐向那妇人屈身行礼.
林父待看清妇人面容后,惊道:"望舒"那妇人闻言却并未应下,反而面露一丝尴尬,身旁的老妪颇不赞同地提醒道:"林老爷,我家小姐如今已是赵夫人了.
您这般直呼夫人名讳,怕是不妥吧.
"林父眸色微黯,半是惘然道:"这位妈妈说的是,我早就应改口称一声"赵夫人"了.
"赵夫人只不语,算是默认了下来.
她将目光移向林父身旁的少女,发现她也正望着自己.
赵夫人不由得打量了她半晌,发现她的眉眼与自己竟有几分肖似.
赵夫人愣了片刻后,转而向林父求证:"她,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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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似是想到些什么,赶忙收敛好情绪,偏过头对卿月道:"月儿,快去见过你的母亲.
"卿月闻言,灵台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她默念自个儿的名字,卿月,卿月,心中叹道:原来如此.
她望着面前从未谋面过的妇人,犹疑着缓缓向前走去,然后在她跟前盈盈下拜道:"孩儿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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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赵夫人在听到那声"母亲"后,亦似有所触动,她赶忙扶起卿月,有些哽咽地唤道:"好孩子,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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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你.
"卿月在她的虚扶下缓缓起身,再抬起头时早已眶中滋泪.
赵夫人边捧住她的手,边细细瞧她,问道:"好孩子,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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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十七了"卿月回道:"虚岁的确有了.
"赵夫人闻言面露痛色:"咱娘俩竟阔别了十七年,当年你离开我时还在襁褓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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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初怎么狠得下心"卿月听她重提旧事,正戳中了自己的痛处,觉得应当出言宽慰却发现无论都开不了口.
这时,一旁的老妪突然道:"夫人,还请放宽心些.
这十七年来,您为小姐日夜悬心,又何尝舒坦过一日.
如今您与小姐团聚,是天大的一桩喜事.
再提起那些前事,不是徒惹得小姐和您自个儿伤心么"林父见状,亦温言道:"赵夫人,当年之事,你我二人皆有错处.
然事已至此,多提无益.
卿月事亲纯孝,定能谅解你的苦衷,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母女二人闻言,方渐渐止住泪,赵夫人亦不再提前话.
再说这周锦瑟如何从始至终竟不发一言,原是她觑见林父在看见这赵夫人时,面露惊愕之余又难抑几分喜色,以及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痴态.
方才听得几人对话,心中早已有了数.
然而,纵然猜到了这赵夫人便是那位让林昶牵念数年的萧家小姐,她却根本没想过他们有朝一日会在这种场面下碰面.
自己平日里的慧敏机变浑抛到爪哇国去了,只剩一张笨嘴拙舌,一颗惶惶然、冰冰凉的心,不住向下坠着、沉到泥淖里.

不单是因她先声夺人的排场,更为他脱口而出的那声"望舒".
她在心中苦笑:原来,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镌得那么深.
似这名字一般,她永远是他心口上那道皎洁的明月光.
即便当年曾这般负他,如今依旧捧出一颗赤条条的心,没有犹疑地全盘托出.

却说几人各抱心事,在庭中闷声立了半晌,直到那老妪咳嗽了一声,林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请赵夫人等人进屋落座.
待几人稍稍平定心绪后,赵夫人先开口,殷切问道:"林老爷,一个月前曾商定的那件事,您看"说着,她又看了看卿月,眉眼间满是慈爱怜惜之色.
林父沉吟片刻,深深看了卿月一眼,然后答道:"这事儿,我已同月儿提过,她也是愿意随你一道儿去赵府的.
"卿月一惊,自个分明没有这般允诺过,不禁急道:"父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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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妨她此时出声,而赵夫人以为情况有变,更是略显紧张地盯着她.
然而卿月翕张着唇,只呐呐地再吐不出字来.
她该说什么她不肯走为着私心作祟,她便要忤逆高堂,更弃父亲的苦心佳谟于不顾她惶惶然改口道:"卿月在洛城还有几个故交,想请母亲宽限几日,好让我造邸话别,同他们细细交代原委,也不负素日他们待我的情谊.
"赵夫人闻言稍松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倒是个念旧的,这个母亲自然应允你.
只是莫要耽搁太久,母亲先行一步,且在前头驿馆等你,如何"卿月垂眸回道:"谢过母亲",然后扶着桌沿缓缓坐了下去.
她定定地看向中庭,天光倾泻一地,连枝梢都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边,日头分明愈加炽盛,身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从内而外渐渐透出去,仿佛挂上了一层薄霜,怎么也化不开.
树荫下的光斑随着枝柯摇曳明灭不定,一晃一晃地迷了她的眼.
耳畔嗡鸣渐起,她越来越听不清接下来他们的对话.

赵夫人随即又道:"我那里凡是女儿家的用具器物皆齐备了,当日便可住下.
若是卿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的玩意,或是贴己的物件,可一并装在提匣里,我派人一道运走就是.
"林父嗯了一声,神色宽慰,于是看向卿月想问她的意思,却发现她早已魂不守舍.
他见她这般失态,不免有些不满,然而终究不忍多加责怪,只稍沉声唤道:"卿月.
"她依旧未闻,只怔怔地望着庭中凋零一地的玉兰出神,墙角边栀花扑地、堕泪无声,今年或许尚可将它们拾掇一二,而明年又有谁忍踏落花,来去彷徨"林丫头,老爷问你话呢.
"周氏见状,忍不住在后头小声提醒道.
她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却只捞回三魂六魄,剩下一魄不知悠悠系向何处去.
周氏怕林父深责,便先开口道:"林丫头身子素来不大利落,一时有些失神,还望赵夫人和老爷莫怪.
"赵夫人望向锦瑟,自己还未说什么,她便先行在言语上周全,并且一口一个林丫头,这亲昵劲儿倒衬得自己更像是外人,心中便不大爽快,转而问道:"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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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怕她多生想法,立刻道:"她曾是母亲的贴身婢女,唤作周锦瑟.
母亲仙逝后,只有她留了下来,时常帮衬咱父女俩,前几年也给自己找了夫家,也算有了着落.
"这番话的确毫无错处,然而周氏见他这般急切,唯恐赵夫人误会二人有私一般,心中更是苦涩难当.
赵夫人听到此处,又见锦瑟微露几分悻悻之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约莫是一个妾有情,一个郎无意罢了.
她凝视着锦瑟,缓缓笑道:"原来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样忠心的仆妇当真世上少有.
今儿个出来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现下倒有一件旧物可赠与妈妈.
"说着,她又偏过头低声吩咐了那老妪几句.

锦瑟如何肯收下,忙道:"赵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哪里有这样的鸿福得到您的赏赐,我又没见过世面,倒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她言辞之间将自己放得极低,她平时哪里肯摆出这般卑怯的姿态,然而此刻于她而言,接受赵夫人的东西才是对她最大的讥讽.
赵夫人笑意不减,只似有深意道:"妈妈何必急着推辞,兴许你还识得这旧物呢"话音刚落,便见那老妪取回一个妆匣,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通体莹润的青玉镯.
赵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边取出它边对锦瑟道:"妈妈跟在老夫人身边多年,应该对它再熟悉不过.
世事错忤,我既无缘成为林家的媳妇,便不该腆着脸再占着林家的宝物,如今将其赠给妈妈,一来是全了我完璧归赵的夙愿,二是聊表我对妈妈多年来替我周全这孩子的心意,还请笑纳.
"林昶面色一暗,心忖她此次还镯后,他们便再无任何干系.
虽然再清楚不过他们今世本就有缘无分,只是依旧难以放下执念罢了,因而并未打断她转赠之举.
却说这锦瑟早已在见到这镯子的那刻便屏气敛息,什么自矜自持都刹那间崩溃瓦解.
她只怔怔地盯着它,任凭赵夫人亲自将它推到自己手腕上.
它是林家传给每一代宗妇的传家宝,她当年自是不敢肖想奢求,而如今它已送到了眼前,触手即可得,她实在无法违心再将它推出去.
它仿佛成了一个凭证,一个对自己在林家多年来不尴不尬的身份的澄清.
她一面强抑激动感受着它一寸一寸蓦过手掌,一面又生怕林父会出言制止,但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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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有了一丝凄然的痴想,他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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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可自个儿的意思呢是夜驿馆里,赵夫人忽而想起那枚青玉镯,便问那老妪道:"那镯子我自己都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你是在何处寻到它的"老妪笑道:"我哪里是找到的,只不过当年也瞅过几眼,故而让工匠再照着样子仿制一个便成了.
"她又不由得忆及十七年前的光景,冷笑一声道:"当年夫人还在萧府的时候,什么吴绫蜀锦没穿过,什么随珠和璧没把玩过,林昶拿这么个青玉镯就敢来夫人面前献宝,也忒得高看自己.
"赵夫人只不做声,良久才悠悠道:"妈妈也不要太埋汰他了,毕竟也是他的一份心嘛.
"第二十九两伤他细细打量着她,仿佛在重新认识她一番,良久,他似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噗嗤一声笑道:"卿月,没想到你比我还像个角儿.
若是这段时日不过是一场戏,你扮得也忒高妙了些,只消觑我两眼,甚至什么都不需做,我便乱了章法.
而你,倒能从容抽身,将什么"相思不相负"浑抛得干干净净.
到头来,只剩我一个在台上孤零零的,一啼一笑都成了你消遣的把戏儿,是不是卿月,你这真真假假、动辄变脸的功夫,连我都要拍案叫绝!
"他笑,笑得淹然百媚,百媚淬毒.
然而笑声渐渐偃息后,他又摇摇头,自顾自地道:"不对,不对.
那日花荫下,你分明因这唱词而感激五内,为什么,如今能这样决绝撒手莫不是那日花影迷了我的眼,也昧了我的心窍"她听他颠来倒去的这些话,一时竟如轰雷掣电般心摇神恍,不觉又愧又恨,又悲又嗟:愧的是,乍闻你吐露心迹,原是早已认我为你知音,我却再也无法将心事珍重捧出.
恨的是,你既为我知音,应解我心恻恻,未必不比你耽湎于这场戏中,何必字字毒我肺腑悲的是,方才这些话,不但负了我待你之心,也负了素日你待我之心.
嗟的是,此去一别,当为永诀,纵然你我二人契合如此,奈世事颠蹶如斯何!

然任凭肠中辘轳百转,她都尽数咽下.
毕竟终究是她负了他,还有何言语可供辩白她垂眸,只无言将那手串缓缓从腕上褪下,放进手心里,攥紧又松开,最后静默着递到他的眼前.
他并未接过,甚至未曾看它一眼.
只盯住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问道:"什么意思"她的舌尖转过几个字眼,最终咬唇哽咽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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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戴着它了.
"他见她并无半分收回去的意思,眉眼间愈染了几分狰狞的艳色.
终于,他冷笑着一把抓过手串,遽然将它砸进火炉里,火光被惊得猛烈一颤.
她大惊失色,情急之中竟不顾忽地蹿高的火焰,蹲下便要徒手去捡.

他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大有与她一道扑火俱焚的架势,恨道:"你这般姿态又是作甚么你既然不想要,何不将它烧成一抔烟灰,彼此也撂个干净!
"他的眼眶早已通红一片,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被炭火熏的,连眸底都渗出丝丝血色,煞是骇人.

她实在被逼到欲辩无可辩、欲诉无可诉的绝境,亦是红着眼眶只不住掉泪.
他见她这般摸样,痛极亦恨极,于他而言,此女最慧、最柔、最堪怜,但她亦最恶,最恨,最当杀.
天晓得他是怎样强抑心中沸然的叫嚣.
他想象着自己的手掌抚上她纤细的脖颈,只稍一用力,她就气绝于瞬息间.
这个念头一旦腾起,便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理智.
他只得死死攫住她的手,生怕一放松,自己就会忍不住转而扼断她的脖子.

她在他近乎施虐般的钳制下丝毫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手串在愈加炽盛的火势下渐渐焦黑.
因着手串中糅合的松脂和香料,不断发出毕剥的炸裂声.
她听着这声响,嘈嘈切切俱摧心肠.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直至炉中焰火渐寂,只剩下些星点幽明,扑朔逶迤如丛中火蛇游迹.
终于,他缓缓松动五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他放开她的手腕,侧过脸将表情埋在阴影里,他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的判决残忍而淡漠,只一言便将她从自己的世界中利落抹去.

他再没看她一眼便径自走出厅堂,袍角凌厉如刃,在转身的刹那狠狠割上门轴.
她缓缓蹲下来,将手伸进炉盆里.
高温烫得她本能地就要缩回手,然而她屏着气,继续在熏烟缭绕的灰烬中逡巡摸索,那些串珠早已化作几团焦黑,她却浑不顾右手指尖传来火烧火燎般钻心的疼痛,一颗一颗尽数拾起.
她泪目婆娑地看着它们,如捧至宝.
然后踉跄着站起身,迎着惨白天光步出厅堂.

她觉得身子似是灌了铅一般,直有千斤重.
只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堆里,原来脚下早已软了,这般恍恍惚惚,好容易才捱到家里.
待周妈妈走出院门时,只见她直着眼呆呆瞅着前面,唤她也不答应.
周妈妈隐约觉着怕是不好,轻轻摇了摇她的肩,却见她晃悠着身子,随即竟一头向前栽去.
周妈妈边急急扶住她边向院里高声嚷道:"不好了,老爷,林丫头不好了!
"林父闻声匆匆从屋里出来,和周妈妈手忙脚乱地将她抬进屋内,然后知会了周妈妈一声便出门求医去.
医者速速赶来为其施针开方,原来这卿月乃是气血奔涌难抑,一时迷了心智,这才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医者临走又嘱咐说此次病势凶险,日后定要善自珍重,切莫蹙迫精气,销铄肺腑.
林父边殷勤送医者出门,脑海中一面浮现多年前那个行僧的嘱咐,心忖卿月这回痼疾发作定然是冲犯了后巷那位太岁.
他想着洛城是铁定待不住的,这回待她好了,还是趁早地将她送出洛城,方可安然无虞.
不论戏文还是戏子,她一样都沾不得.

周妈妈守在她床边,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便上前将指节一一扳开,却发现里面是一团漆黑难辨的物什儿.
她虽疑惑万分,但也未将它们贸然丢弃,便悄悄收了起来.
接着又打来一盆水打算将她的手清洗一番.
哪知灰黑褪去后,手心上竟露出大颗大颗血红的燎泡.
更骇人的是,她的右手指尖早已被灼化好几层皮,露出粉红而脆弱的血肉来.
周妈妈被唬得倒抽一口凉气,暗忖十指连心,林丫头是如何禁受这般痛楚的.

她听到林父进屋,又连忙抽出干净的帕子覆在上面,生怕又平白惹老爷惊心.
然而林父眼尖,早已瞅出了端倪,边疾步走沉声来边道:"到了如今这地步,还有什么可遮掩的没得耽误了她的身子.
"锦瑟没法,只好小心掀开帕子,露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来.
林父看后,不住痛心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别说这回迷了心窍,指不定哪天要白白送出性命去,方了此劫.
"林父又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待他稍平复心绪后,又嘱咐锦瑟这几天定要顾她周全,切莫再出什么变故.

再说夜白这厢,他正坐在妆台前,一面盘弄着发髻,一面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儿依旧美艳得不可逼视,尤其是眼尾经过殷红、朱砂、海棠三色的层层晕染,衬得他本就狭长的凤眼更加诡丽,如曼陀夜绽,妖异而不祥,教人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他打开黑漆描金八宝文屉盒,取出那套点翠头面,逐一在绿云高髻上簪好.
最后只剩下顶上的金累丝点翠凤钿,他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翠羽,看着它们随着角度变换光泽流转,宛如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魅影.

他对着镜子慢慢戴了上去,然而一次、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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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都无法固定在正确的位置,他似乎忘了,这顶凤钿本就需要旁人襄助才可安置妥帖.
他颤着手再次将它拆下,然而过重的力道连同耳后的银鎏金龙凤簪也扯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抓起那顶凤钿就砸向菱镜,随即发出摐摐铮铮的巨响,镜片碎裂一地,化成千千万万个自己.
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着,额角青筋暴突,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舔自己猩红如血的唇角,喉中如火烧火燎般饥渴着谁的血液.
他难耐地喘着粗气低吼:"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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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硬地扭动着脖子,四下顾盼,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半晌,他盯住地上的镜片,扯了扯嘴角,弯下腰拿起其中最为尖利的一片,猛地刺向自己的手臂,握住它在腻白的肌理上深深脔割、款款勾画.
他闭目感受着鲜血如涓涓溪流般缓缓溢出身体,那股难抑的焦躁和暴怒才随之渐渐消解.
他的喉中不自觉发出轻喘和吟哦,一声连着一声,酥人肌骨.

长笙听到房中的动静,急忙冲进来查看,却不防撞上这血腥又靡丽的一幕.
跟从公子多年,长笙从未见过他会这般失控的模样.
他有些不敢靠近这样的夜白,良久,他才强抑着颤声道:"公子,昭宁郡王府那边有动静了,那些死士约莫这几天就会摸上门来.
"闻言,他微微侧过脸,只见他长鬟低垂,蛾眉婉转,别有一番横陈的媚态,纵然同为男子,长笙亦被这绝色惊得心跳慢了半拍.
他梭然睁开翎羽般的眼睑朝长笙一觑,琉璃般的眸子流转出异样的神采,檀口轻启,缓缓笑叹道:"好极了.
"第三十鹿死牡丹亭,地如其名,整个亭子都被牡丹花木所环抱,如众星拱月般,淹没在攒簇花叶中.
月色缱绻,花香氤氲,正是良辰美景.
殊不知几名杀手亦隐匿其中,伺机而动.
领首那名潜伏在离亭子最近的那块岩岫后,密切注视着亭中的动静.

亭中玉立着一娉婷的美人,只见她三尺水袖横面,眼波微动,似怕被人猜,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流风遗韵,足以蛊惑人心.
忽地一声娇啼,那刺客仿佛被一抔脂粉铅水猝不及防地过上一浇,教他紧杀杀一抖.
只听美人百般哀怨地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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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人轻迈莲步,半亸香鬟,忽而折扇半掩、低眉敛目,忽而以手拥髻、如泣如诉.
这身段,这姿态,好一个蝉鬓美人愁绝.
更兼她凤声呖呖,哀婉至极,他竟听得痴了,脚下不住跌软,差点握不住刀柄.
美人开始飒沓旋转,长鬟与弱袂披拂参差,钗影共钏文浮光荡漾.
且见她愈转愈快,愈美愈惊心,她身上的月帔轻袿齐齐飞扬,如一束重瓣牡丹在半空开到盛极.
忽然便玉柱倾倒,如一支秾艳委地,教人刹那间黯然魂销.

恰今宵月色一洗瀛寰,照这玉做人间.
而她横躺在红氍毹上,乌压压的青丝蜿蜒一地,香汗淋漓,眼角含泪,浑不知今夕何夕.
一折唱毕,他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恻隐之心本是杀手的大忌,然而他此刻竟生出一丝怜香惜玉的念头,想着待会儿若是她乖乖说出那姬夜白的所在,不妨放过这个美人.
于是他现了身形,走到亭子上,在她身边慢慢蹲下来.
只见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分明还未从方才的戏中回过神来,实在是我见犹怜.
他甚至不忍出鞘,生怕锋刃擦破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他把刀鞘虚横在她的脖颈上,放低声音问道:"你只要告诉我姬夜白在何处,我便保你无虞.
"而她犹自神游,檀口一开一阖,只痴痴然念着:卿月,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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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念叨的是戏中角色的名儿,觉得她真是着了魔,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姬夜白到底在何处"美人终于被惊醒,偏过头觑了他一眼,凤眸中忽地荡开一阵潋滟,诡艳莫名,只听她曼声道"你要找的,不正是我么"话毕,她将手中纸扇向前一送,一道血线冲天而起,鲜红的氍毹更添一抹深殷.
与此同时,那个半蹲的身影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声音嘶哑如鬼:"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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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白!
"原来,她正是他.
未几,那身影直挺挺地轰然向后倾倒.
而美人振袖,宛然起身,他看了一眼手中染满血迹的溜金面繁花折扇,幽幽叹惋道:"可惜了"伴随着这声叹息,那柄折扇如蝴蝶折翼般从他手中跌落,直直砸在那名刺客的身上.
这时,花丛中陡然飞出几个黑影,分别占据八个方位齐齐向他袭来,而他优游相待,直取攻势最弱的那角,在那霜刃逼近之时,遽然错身,一个反擒拿便使那刺客手肘脱臼,而夜白顺势接过他吃痛掉落的刀,随即径直刺穿那人的胸膛,同时将他猛地向前一推,以稍抵挡追上来的其他刺客.

那些黑影很快重新聚拢,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刀光剑芒密集如暴雨.
而他玉立其中,几乎是好整以暇,从容格挡,倒不似被动防御,反倒是随意挥洒,惬意拨弄,刀之所向恰是他们所攻之处.
那些刺客们不多久也发现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中,不禁恼羞成怒,攻势更为凶猛,剑影漫天铺卷般向他倾盖而来.
他却似是玩腻了这种花样,于是横刀一劈,如雷霆震怒般,将周遭密织成网的刀光尽数荡开,黑影们身形急退.
待立定后却发现中间那人影竟倏尔不见了踪迹.
众人警惕起来,紧握着刀柄四下搜寻.

忽然,他们齐齐发出了一阵痛呼,数把刀剑应声砸落.
他们持刀的右手手臂不知何时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武器脱手,他们如同待宰羔羊般惊慌失措,有几个立刻去拾捡,但还未来得及碰到刀柄,便接连被一刀割喉,其余几人只得迅速背靠背地聚作一团.
但这么做好像正合他意,夜空中杳杳传来一声嗤笑:"这下倒省事了.
"他们闻言,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定睛一看,数道银丝向他们的肋下铺卷而来,死死缠上他们的胸膛,随即一路向下一直蔓延到脚踝.
几人被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如坠蛛网般徒劳挣扎.
银丝绷得越来越紧,深嵌血肉乃至入骨,血珠迸溅,半空中炸出一团团缥缈的红雾,嘶吼和惨叫此起彼伏.

这时,一抹缟袂绡裳翩然而降,只见他双目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拊掌笑叹道:"盛哉,美哉!
"半晌,这里的动静渐渐偃息下来,他径自跨过地上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朝着花海走去.
待他走到某处时,夜风徐来,摇漾枝叶,纷红骇绿,阵阵蓊勃香气扑至鼻尖.
只见他微眯起眼,忽而道"啧,原来还有一个蠢物.
"说着,便拔下髻尾发簪朝着花丛中的某一角狠狠刺去,一声闷哼随即响起.
那躲在丛中的刺客不妨那么快被他揪出,却不敢露面暴露自己,只得捂住伤口向更深处藏去.
夜白见他蛰伏不出,也不相逼,只是痴望着他们身处的这片花海,半是陶醉半是怜惜地问道:"你看,这儿是不是很美"他的声音似被夜风吹远开去似的,隐约而缥缈.
那杀手有些错愕,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在这种短兵相接之际,他竟问他这里的景致如何.
然而他依旧不自觉地瞟了周遭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儿的确如入武陵源一般,着实是个佳丽地,只是如今已然入秋,这儿的牡丹却开得这般繁盛,不禁教人咄咄称怪.
然而转念又暗自啐了一口,眼前这个妖孽似的尤物倒真是会享受,他既如此眷恋这方花花草草,不妨成全了他埋骨此地便是.
想到这儿,他快速回过神来,全身肌肉更为紧绷,随时准备着暴起格杀.

他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不会回答,自顾自地笑道:"你也这么觉得,是吧所以——"他在夜色中偏过头来,眸中的迷濛缓缓散尽,只听他幽幽吐出后半句:"你能否死得慢些,它们用鲜血浇灌会更美——"疾如惊电般,那个"美"字还回荡在夜空中,二人早已交上手.
然而他的身影如风动雾縠般,悄无声息.
那刺客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敌魑魅,只觉四面妖风乍起,身上凭空出现道道伤口,每一处都让他痛得呲牙咧嘴,但却并不致命.
然而切肤之痛成倍累叠,如生受凌迟之酷刑般,千刀万剐也莫过如此,直逼得他胡乱挥刀,几欲发狂.
血珠如霰,倾洒在牡丹花叶上,当真成全了"魂愁绿叶暗,血渍一丛鲜"这一奇景.

良久,那刺客终于崩溃,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在花海中横冲直撞,血线随之一路狂飙.
最后,他直直跪倒在花海中,再没了声响.
月夜下,无人看到他的眸底翻涌着那么浓烈乃至灭顶般的情绪.
像是最深沉的夤夜,连玉绳衡纪,都尽数湮灭.
"怎么办,我真怕有一天也会这样对你呢.
"他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卿—月"第三十一赵府却说卿月自那日大病后,在锦瑟悉心照料下渐有起色,锦瑟私下将一个锦囊塞到她手中,拆开一看,原是那几颗焦黑的串珠.
锦瑟知她心结难解,然事已至此,只得对她旁敲侧击了一番以作宽慰.
而卿月自是听出她弦外之音,沉默半晌方道:"我明白的,卿月不只是卿月自己,更是父亲的孩儿.
生恩未报,岂敢先作他想"又过了几日,驿馆那儿母亲派人来催,卿月便收拾了下行装,随前来的仆妇去了.
林父和周氏一直送到院门,临去要上马车时,卿月又折回几步,在父亲面前跪下,边磕头边泣不成声道:"女儿不孝,此去怕是不能再侍奉父亲了,望父亲千万珍重.
"林父亦老泪纵横,快快扶起她,又怕自己不肯撒手,便忍痛招呼道:"快去吧,在母亲膝下也是一样的.
"如此卿月方上得马车,但犹自掀开帘子不住向后望去.

到了驿馆后,便与大车队汇合,跟在主车的后头向城外行去.
有日,方到了雍都,进了神京.
车队却不直抵街北赵府,而是绕到西街的萧府,见过萧家老爷和老夫人,又入了宗祠,仪式略显草草,但好歹对外也有了个萧氏旁支孤女的身份.

到了第二日,便改作乘轿,又因为所带行李不多,便只打发了一辆车跟在后头,一路抬到赵府.
然而并不进正门,只进了一侧角门.
一个婆子上来打轿帘,另一个将她扶下轿.
卿月见婆子向她伸出手来,先是一愣,继而回转过来,把手搭在上头,随她转过影壁,走过穿堂.

正当她要穿过最后三间厅堂时,只见一个丫鬟从后头的正房大院过来,在卿月面前略福了福身,脆声道:"表小姐,老夫人体恤小姐一路舟车劳顿,特来告知小姐不必省过老夫人了,小姐先回房歇息便是.
"引路的婆子不动声色,互看了一眼,心忖看来老夫人不大待见这位身份存疑的表小姐,日后倒不必把自家丫头巴巴地送到她跟前.
卿月见她穿着打扮富丽体面,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想来是有头脸的大丫鬟,便垂眸温言道:"谢过老夫人,卿月不日定当亲来参省,还望姐姐替我转达.
"那丫鬟却笑道:"表小姐的孝心,老夫人心领了.
只是表小姐初来赵府,恐有许多规矩不合家中之式,不妨先行拜见夫人,对这府中之事多做了解为宜.
"卿月听到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日后怕是再不必到这正院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凉:"卿月省得了,多谢姐姐提点.
"那丫鬟颔首道"哪里,表小姐客气了.
",随即又福了福,转身回到了后头大院.
卿月向那两个婆子问道:"两位妈妈,刚才你们也听见了.
现下便劳烦二位,带我前去拜见夫人可好"两婆子扯着脸笑道:"表小姐不知道,这夫人的居处是这后院最尊贵森严的地方,咱俩不过是外院的粗使婆子,哪里能进的去呢"原来二人见卿月孑然一身,并无丫头仆妇随同,看她通身打扮,估计也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便暗自撇嘴,自是不肯白花功夫,索性便拿这话搪塞.
卿月不知高门深院里还有这等暗里的规矩,不虞有他,便谢过那两个婆子只得自行前往.
却说她一路行来小心打量,见到的虽多是穿红着绿的丫鬟,却也不乏与先前两个打扮相仿的婆子,心下便恍然明白过来,只恨自己竟未事先想到这一层,教人耻笑了去.
正如此暗自羞恨着,却乍听有人在后头唤道:"表小姐!
"她一愣,心忖这府里大概也没有第二个同自己一般身份的人了,于是收回步子转身看向来人.
原来这婆子是夫人不放心,特地打发过来引路的.
卿月为着一路不必再出洋相,便暗自松了口气,跟着那婆子折折拐拐,又穿过一条阔大的甬道,出了大门进入堂屋中.
然而却不进正室,只入了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这才是赵夫人平时居坐宴息的屋子.

步入屋内,只见赵夫人端坐上首,见她过来便招呼她坐得离自己近些.
卿月便度了下座次,挨着赵夫人的下首椅子上缓缓坐了边上一角.
却说赵夫人观她行动举止尚娴静有度,稍稍放宽心些,接着又细细打量了下她的面容,却不禁蹙起了眉头.
原来卿月先前大病后,还未调养过来,愈发显得弱骨纤形,怀抱剧有秋气,如今观之竟非寿者相.
她当下有些不喜,不免淡了亲近的心思,只略做吩咐便派人打发了她往衔月斋去.

待卿月出门后,赵夫人对一旁的老妪道:"我看这丫头不像是个有福的,实在有些悬心,那边若对她不中意,那该怎生是好"老妪回道:"夫人,您就放宽心吧.
城中与那位八字相合,又甘心将自家小姐许配过去的,也只有我们了.
况且如今那位病势绵笃,他们早已派人到咱府上催了多次,哪里还会这般挑三拣四"赵夫人闻言觉着有理,便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她的吃穿用度虽不能照着正经嫡出小姐来,但也不要短了她.
你再去请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抓点补药,至少面上看着也过得去.
这孩子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更何况,她在府上也呆不了多长了.
"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神情敛了几分,肃然道:"对了,她与那位的好事切莫走漏了风声.
待会儿你打发几个机灵点的丫鬟去,好生看着她,别出了什么差错.
"老妪笑道:"老奴跟在夫人身边多年,这点警醒还是有的.
我早已指派了采薇采菱她们去衔月斋,她们办事是极稳妥的,夫人大可放心.
"第三十二惊梦却说卿月入住衔月斋后,虽不匮衣食之资,然时时须留心着自己的言语行动,倍感掣肘.
更兼这院子的婆子丫鬟名为服侍,行事也周全恭谨,然总有一种被盯梢防备之感,似是怕自个儿惹出什么事端,又或是瞒着什么密事.
她暗忖这衔月斋乃坐落于府中最西边的一隅,平时甚少有人来往,又何尝能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不过倒也曾让她撞见几个嘴碎的婆子,边洒扫边说起这衔月斋几年前的旧事,一个说这里原本曾是另一个小姐的居处,又夸那小姐是如何的冰雪聪明,最后叹惋这样一位佳人竟在出阁前得了急病,而后香消玉殒了.
另一个却道那小姐是因心中另有所属,茶饭不思、日夜掩泣,方郁郁而终的.
二人各执一词,待卿月正欲往下听时,管事的婆子便出来将她们一干全斥出园去,而后再无人敢步前尘.

这衔月斋内环植着几本芭蕉和木芙蓉,更有几株绿梧阴满中庭,比起园中其他巍峨富丽的广厦崇阁,倒多了几分冥心孤栖的幽情.
这日下舂之时,卿月暇豫无事,又见院内无人,便下了台阶沿着小径款步而行.
忽见一侧抄手游廊向外高垒了一方月台,上面置一小室,不知作何用途,卿月这般想着,便往那边走去.
只见室内三面皆窗,且恰好并无绿荫覆蔽,无遮无拦,整个小室被天光照得如月窟般通透雪亮,卿月恍然,这原先约莫是个赏玩风月的所在.
当中又置一琴床,其上瑶琴寂历,微染浮尘.
卿月似有所动,拨了几弦,终究未成曲调.
便轻喟一声,罢琴去了.

这时秋风入院,如吟如啸,凋伤一地梧桐,再见阶前苔痕浓淡,略无屐印.
她不由得想起《西厢记》中所云:"点苍苔白露泠泠,幽僻处可有人行.
"她喃喃低吟着,未几已心旌摇曳,脚步愈发徐缓了些.
如此温温吞吞捱过下一个瓶门时,却见一抹纤丽娉婷廊下,在一干萧飒寥落之景中宛然跃入眼帘,枝上玉蕤不论或浓或淡、或鲜或缟,动静间自有风神跳脱.
待走近些,发现原是一株木芙蓉.
她一面惋惜其未植池岸,不得见波光花影、相映益妍之景.
一面思及其虽名为"拒霜",然又禁得起几度风刀霜剑的凌折威逼,不由得自嗟"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般漫漫想着,不觉间已平添了无限闲愁,她已然意兴阑珊,只强自提了精神慢慢地往回走.

采薇见她回到房中,便打发婆子到厨房里端来一碗薏米薄粥,配上虾米青笋,又给她备好碗箸放在食案上,一并给她端了来.
她用羹匙舀了半碗便放下了,采薇见状又将食案撤下,边道"如今天气渐凉,奴婢待会儿用手炉给小姐的被褥煨煨,小姐要是觉得乏了,可先到竹榻上歇会儿神.
"卿月点头应下,觉着现下时辰尚早,便走到书架上随意取出一本聊做消遣,哪知只略翻了翻,便为上头的文字心折不已.

原来这是对杨表正《琴谱》一书的整理和心得,与原作相较,琴理说得更为平易晓畅,令她这个粗通琴律的门外汉也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一面暗叹执笔之人定是个深谙琴道的妙人,一面记起那个婆子提起的那位溘然早逝的小姐,不禁扼腕太息,叹一声"薄命如斯".
随即又念及自个儿日后还不知如何,千愁万绪,都堆上眉梢与心头.

待采薇从内室出来后,见她伏在案前,默然不语,虽知她大抵心事在怀,却也明白谨守自己的本分即可,因而并未多问,只是将其扶到内室并服侍她歇下,而后便敛好门退下了.
卿月看着窗外婆娑树影,迷迷蒙蒙间便也阖上了眼皮.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她忽而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睁眼一瞧,却是两个丫鬟边撩开帐子,边笑着说:"小姐,林老爷在南边高迁了,这会子已经打发人过来接了.
"她一听,欢喜难禁,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也不去想她们怎生知道自己的真正来处,父亲如何会突然升迁,又如何会让自己连夜回去.
她只略作梳洗打扮便径自出了院门,并未注意到路上景致都分外朦胧,恍惚间竟已出了府门,门外早已有马车恭候,两个婆子提着灯笼将自己送上马车.
她坐在车中,归心似箭,只恨不得乘的是羽毂飙轮.

然而未几,车轮前进的轱辘声戛然而止,赶车的马夫掀开帘子道:"赵府只叫我送你到这儿,剩下的路得小姐自个儿想法子.
"话毕,便半催半拽地将她从车厢内扯了出来,撂在路旁.
她惶惶然地看着周遭,路上行人全无,连个打更报晓的人都寻不到.
她只得瑟缩着向前走,然而不管往哪个方向,目之所及都是异常陌生的景致.

这时浓雾乍起,将她牢牢困在里头,正当她以为走投无路时,浓雾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她看清他的面容后喜道:"夜白",他颔首微笑,向自己伸出手说"我来接你回家".
她喜极而泣,毫不犹疑地握了上去,跟着他走出迷雾.
然而走着走着,自己却越来越跟不上他生风般的步伐,她出言请求能不能慢一些,哪知他回过头来时却变了一副森冷狠戾的面孔,边撂开她的手边冷笑道:"你的父亲不要你了,而你也早已弃我而去,洛城哪里还有你的家"她赶忙上前想捉住他的手,急道:"若是我连洛城都回不了,普天之下哪里还有我的去处况且你还不知我的心么是不是我要把性命双手奉给你,你才晓得"姬夜白只冷笑着不回答她,身子渐渐隐到浓雾后再也不见.

她拼命想跟上他,却最终只抓住他的袍角.
她终于忍不住攥着那袍角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有人使劲摇着自己,边唤道"小姐,小姐,快醒醒!
"她恍惚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采薇的脸,她哽咽着问道"怎么是你,我不是离开赵府了么"采薇道"小姐方才是被魇住了,您现在正好好地躺在自个儿的衔月斋里呢.
"她闻言,抬眸看了看周遭景致,发现的确还在自己的床上.
采薇见她额头冷汗涔涔,眼圈又哭得通红,便道:"小姐且定定神,我去打盆水来.
"她早已没有力气应了,只觉气滞胸臆,心犹不住乱跳.
她又念及梦中光景,自己若真落得个无倚无靠的境地,那可如何是好!
又想到梦中迷雾重重,自个儿羁留他乡,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又岂不是应了那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她不禁痛定思痛,悲从中来,又掩面低泣了一回.

采薇端水进来后,便扶了她起来半倚着床栏,用方巾揾了温水擦拭额头,又打湿了一块折成条,敷她的眼窝上.
这时采菱也托了一盏烛灯进来,在床头点了支安息香.
半晌,卿月方渐渐缓过气来,她见外边天色昏沉,这两个丫鬟又一副眼皮耷拉的模样,便温言道:"大半夜的陪我闹了这么一遭,实在难为你们了,我待会便躺下,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她见二人有些不放心,又道"你们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了,要是这般熬着,到了明儿个,指不定是谁来伺候呢.
"听她如此说,二人又实在不堪困倦,便皆应声退下了.

屋子里再次剩她一人,只听得屋外檐铃被风刮得铿锵作响,更兼院中淅沥哗啦之声连绵不绝,如铁马金戈飒沓而过,从东直卷到西.
时而呼喇喇一阵风来,挟了许多落叶打在窗纸上.
停了一会子,又闻得虫声唧唧,寒蝉凄切,正是万籁吟秋的节气.
卿月哪里还睡得住,便挣扎着披衣而起,走到外头书案上,又点了灯芯,推开镇纸,濡墨挥毫,未顷即赋成琴曲四章.

她推开房门,凛凛月光登时辟进屋内,如降清霜,目遇之而生寒.
如此颜色,如此声响,如此触觉,激得她目光炯炯,再无半分恬夷安眠的意思.
于是步出房门,向游廊深处踏月而去.
第三十三听琴却说这夜,城东上德观的两个道士打谯回来,在转过朱雀街的西侧一角时,忽闻叮咚之声.
二人停下细听,原是有人抚琴.
一人诧异道:这般更深露重,何人还有如此雅兴另一人不赞同道:"你非他,怎知他是乘兴而发耶感激抒怀也"二人便到临街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坐下静听,甚觉音调凄切.
只听院内传来低吟:萧飒飒兮秋风酸楚地皓月兮冷千山对轩窗兮泪偷潸揾纨袖兮渍斑斑前者神情了然道:"原来是个小姐,我看大抵是寻常的闺阁幽情罢了.
"后者道"怕是不止如此,且往下听.
"那琴声歇了一歇,听她又吟道:目及千里兮望乡魂梦返兮路茫茫夜深辗转兮漏声迢迢寒螀低泣兮响回廊先前那人又道:"怪哉,此地难道并非她的故梓淹留客帐,又是一悲也.
"后者点了点头,接着补充道:"先前"谈"字韵是第一叠,如今这叠是押"阳"字韵了,只是又错杂了"宵"韵,妨害了齐整,却是美玉微瑕.
"又歇了歇,里边吟道:子之怀兮不得歇予之衷兮常如噎同声相应兮心焉相贴胡为舛兮枉自嗟先前那人唉了一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可叹她何等忧思之深也!
"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后者突然摇头道:"君弦过高了,与夷则律只怕是不谐.
"里边又吟道:感夙因兮难为情难为此情兮吟复吟寄素心兮与明月明月可否语知音这时,琴音陡然拔高,苦调可凄金石.
后者肃然道:"如何忽做变徵之声,未免太过,恐不能持久.
"话音刚落,只听那君弦猝然绷断,在二人心上刬地一划,后者惊醒立刻起身要走.
先前那人边跟上他,边不解道:"如何这般匆忙"后者道:"弦断裂帛,古来之绝音也.
抚琴之人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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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缄口,再不肯明说.
前者只好岔开问道"照你看,这位小姐琴道如何"后者沉吟片刻,答道"琴技尚可,琴道却不过尔尔.
"前者咦了一声,继续追问"这又是何解"后者答:"琴者,文疏质内.
用以抚情效志、藻雪精神,方为正途.
而适才之声,过于憭慄凄怆.
增伤爰哀,远悖琴之本意也.
"二人不多时便转过下一个街角,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墙垣的这厢,只见卿月静静对着绷断的琴弦,神情微露凄迷,缓缓道:"知音远,弦断有谁听"第三十四千里千里之外的铜驼巷中,本来熙攘的街道被硬生生从中间撕开一条道来,原来是薛府的家丁在青天白日下,在巷边捆了一个丫头,一路推推搡搡地将她拎到了薛府.
原来那时姬夜白随手将匣子塞给的便是这丫鬟,她见这木匣不似凡品,一时起了贪念,见四下无人便揣在怀中藏进自己的屋子里.
等了几个月觉得过了风头了,便偷偷拿到街市上卖,却恰巧便被出来采办胭脂水粉的宝筝撞见,她一眼认出这本是自家小姐所有,便招呼奴仆连人带物地拖到小姐面前.

那丫鬟开始还支支吾吾、抽抽搭搭的,挨了几巴掌后方将事情原委吐了个大概.
薛庭芳登时怒火中烧,朝着那丫鬟的心口就是一脚,骂道:"什么名伶,不就是一个破唱戏的,还不是下九流,竟敢如此折辱我.
"她瞅着脚下捂着胸口不住向后瑟缩的丫鬟,一抹阴毒从眼底涌现.
她喃喃道:既然你已厌我至此,就让我把你毁掉,或许这样,我就不会一直记挂着你了吧又过了几天,韶梦轩内寂寂悄悄,长笙打帘进来,见他正翻着那本抄卷,从字迹和纸张上看,应该是雍都那位的.
只是串珠烧了,西园的那道偏门前几日也派人堵了.
他却偏生还留着这卷抄本,这也忒得自相矛盾.

长笙正度量着要不要这时开口,他已皱眉道:"怎么这般瞻前顾后的,有什么事速速说来.
"长笙便上前道:"前日园子里新来了个丫鬟,我查了下她的底细,原本是薛庭芳院子里的.
而且行踪可疑,私底下依旧和薛府的人藕断丝连.
""嗯,然后"他又翻过了一页,并未抬眸看他,而是继续用目光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字迹.
长笙有些愕然,平日里说到这个份上,公子便早已了悟洞明,怎么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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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由自主地快速乜了他手上那本抄卷,边继续道:"我瞅着她是个有心思的,这几日总在典食局附近转悠,我怕她是想在这上面上做手脚.
"夜白冷嗤了一声,勾唇道:"薛府那些人到底是恶还是蠢呢同样的伎俩竟会接连使上两遭.
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若真敢在我头上动土,我有的是手段让她们悔不当初.
他抬眸看他,幽幽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就不用我多费唇舌了吧"长笙听他语气依旧如刀尖淬毒般,莫名安下心来.
正要得命退下时,只听他又道:"你再打发几人安插在赵府里,有什么动静替我盯紧些.
"长笙差点要脱口而出"哪个赵府",幸好及时咽了回去.
边暗自腹诽公子怎么偏生遇到了那位,既然如今人去楼空,到此也应罢休了,现下又一意要追到那边去.
他想起宗主对他的期望,如今看来实在堪虞.

万敌不侵只怕是除了那位吧.
原来这姬夜白向来警惕浅眠,未尝体会梦的滋味,而昨晚竟梦见卿月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神情是如此的彷徨无措.
他心中一软,便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想要带她回来.
然而往回走时,他却发现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再回头看她时,却见她嘴角噙血,空洞着双眼对自己说:"来不及了,我已把性命已经交付于你,现在要回到自个儿的来处去了.
"话毕,便咕咚向后倒下.
他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赶紧上前去扶起,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只拾得一颗莲花的种子.

他猝然睁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殷园中.
四周阒寂无人,只有夜风将桌上那本抄卷翻得飒飒作响,月光如刀棱般透进窗棂,照在他的身上,如降寒霜.
他分明对这种玄虚之事不屑一顾,可不知怎地,从昨晚到现在,竟一直对梦中光景耿耿于怀.
眼前时常浮现出她孑然一身地站在那儿,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
每念及此,他的胸口便一阵绞痛.
故而,他迫切希望知悉她的近况.
他有些自嘲地想着,即便最终她都没有回来的打算,那就当做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徒劳无功,一场渺邈无望的春秋大梦罢了.

他不知这正是"合若符契,千里神交",奈何世人常不以为然也.
第三十五倒戈屋子的正中央正跪着一个瑟缩成一团的少女,细看她的面容,会发现倒与薛庭芳有几分相似.
然而前者眉眼浅淡低敛,后者则更鲜妍张扬.
她便是薛庭芳院里的那名绿衣丫鬟——薛庭秋.
至于这对主仆的姓名为何如此肖似,下面自有分解:室内兰膏明烛,华灯的皪,分明光亮辉煌,她却莫名生出一股胆寒,似乎有一股大力揪住了她的头皮.
事实上,从她被扔进这间屋子开始,这种无形的的找不到任何来源的恐惧,就一直笼罩在心头.
这时,身后晶帘一动,她感觉到有人从那儿出来,却听不见丝毫脚步声.
正当她满心狐疑时,眼前已飘进一抹殷红来,红到暗沉,如鲜血般在锦茵上缓缓向她流淌,她被吓得直往后跌软.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更教她心中蓦地发麻.

她悄悄抬头向上一瞅,这才发现那抹殷红不过是来人的袍角,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公子他未应声,只是悠悠递给她一枝快燃尽的灯檠,焰芯扑朔,摇曳着微弱的暗蓝色的火光.
她下意识地觉得那灯透着诡异,然而在他的注目下只得咬牙乖乖接过.
只听他缓缓开口:"昔秦皇陵地宫内"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姬某心向往之,可惜无缘捕获鲛人,只得熬炼生人膏脂效仿一二.
不知你可愿同它们一般,杀身献脂以续此烛"她听罢还有些茫然,良久突然反应过来,尖叫了一声赶紧松开了手,那枝烛台应声掉落,微微泛浊的烛油缓缓向她脚边蔓延.
那些烛油此时在她眼里,仿佛成了地底的冤魂恶鬼,向她伸出一只只狰狞青白的手骨,欲将她的脚腕死死攥住.
她大惊失色,连连向一旁跳开去.
却不防撞上另一架落地九枝灯,上面的蜡烛纷纷向她倾倒,泛白的烛油滴落她一身,她尖叫着推开灯架,哐当之声訇然平地起.

他眉心一蹙,微愠道:"聒噪".
话毕,她的脖颈上陡然缠上一道银丝,随即整个人都被狠狠地向前一甩,跌落在他的面前.
她挣扎着爬起来,边扯着脖子上深勒的银丝,边嘶哑着央求道:"公子,放过我吧,我不想害您的,是小姐拿我母亲要挟我,我,我实在没法子了.
"他冷笑着森然吐字:"说清楚.
"她咬了咬唇,似是还心存犹豫,然而最终还是选择和盘托出:"几个月前,小姐因为您还扇留匣一举,早已怀恨在心.
后来又得知您随意把匣子塞给一个下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她逼我潜入殷园,趁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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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机在您的饮食里掺进金刚石的粉末,一次虽不足以致命,久服却会让您沤血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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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亡.
"她见他似乎依旧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眸中隐隐闪过一道厉色:"公子,不如先放我回去,我会向小姐谎称已经得手,这样她必有所松懈,她又素来喜欢亲睹那些冒犯她的人的下场,我再趁机怂恿她孤身前来.
那时,她便只能任凭公子宰割,以报她戕害未遂之仇.
""的确是不错的提议.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只是——这报的究竟是我的仇,还是你的恨呢.
据我所知,你的母亲已入土近十年了吧.
你方才说,你家小姐拿你的母亲来威逼,难道是强占着她的尸骨不成"他分明早已看穿了她借刀杀人的把戏,只是并不着急戳破.

她不防他竟洞悉一切,脸色再次转白,她低下头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以一种蹂躏的力道揪住又放开.
良久,她方缓缓抬起头来,但脸上却早已没了哀哀求饶的可怜劲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戾.
只见她不闪不避,直视着他,森然开口:"公子说的不错,我的母亲在十年前就死了,却连尸骨都没能留下.
她是被薛氏那个毒妇害死的,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男人,向父亲陷害母亲与那男人私通.
我那父亲,那个冷血的禽兽,偏听她一面之词,竟亲手将还怀着身孕的母亲从楼上推了下去.
母亲一心想保住孩子,不惜舍母取子.
可到最后,孩子也没能保住.
"她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我的亲弟弟!
"她的面孔早已因悲愤而变得扭曲,每个字都似乎是用牙齿狠狠咬碎碾磨后吐出:"薛氏如此狠毒,她的女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死后,我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姐变成了一个最低贱的丫鬟,任人践踏,谁都可以使唤欺凌.
那些人为了讨她娘俩的欢心,更是变着法子地羞辱折磨我.
""为什么"她双目通红,状若癫狂地嘶吼着:"为什么我命如蝼蚁草芥,所有人都可以踩上一脚说什么皇天后土自有灵,为什么我那枉死的母亲却得不到昭雪,我那胎死腹中的弟弟等不来偿命为什么那样的蛇蝎歹人都能享受泼天富贵,畅意优游到如今不,我不甘心,既然世人皆负我,我还有何不可为我的至亲都送了性命,我还有何顾忌牵念"她看着地上的渐渐凝固的蜡油,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子.
又将那蜡油在缓缓抹在自己的唇上,用舌尖舔了舔,浓重的腥腻顿时弥漫整个舌苔.
她却勾唇一笑,抬起头缓缓道:"所以,我不但会将她引来,事后还会去毒妇那边把这一切都包揽下来,绝不会吐露公子半分.
只要您能替我报此血仇,杀了薛庭芳,让那毒妇尝尝丧女之痛.
莫说让我杀身奉脂,即便教我刳肝沥胆、断臂脔身,也在所不惜.
"她便如同那在冬日蛰伏丛中僵硬如尸的虺蛇,貌似无害的面孔下隐匿着森冷锐利的獠牙,待时机恰好,便扎进血肉渗出足以毙命的毒液,至死方休.
看着她一步步袒露自己的滔天恨意与毕现杀机,他眸中的情绪如急流暗涌.
良久,他微微弯下腰,在她耳畔含韵吐字:"如你所愿.
"长笙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禁暗自咂叹,世上竟然还有人能进了这道门,又几乎是完好无损地出去的.
他有些不放心地开口问道:"公子,就这么放她离去,万一她变卦怎么办她毕竟是薛府的人啊.
""那又如何她与薛府早已不共戴天,刻骨恨意酝酿了多年,是时候一洗血仇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竟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当年,他也是这般狠绝.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放心地任她离去.

他又转念想到自己,如今大仇已报,他却依旧得不到解脱.
他在屠戮满门血亲之时,自己也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几年来,他对敌手百般凌虐,往往将他们的痛苦研磨到极致,然后细细品匝,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纵然得到了一时的畅快淋漓,最终剩下的却是灭顶般的空虚和寂寥.

他在幽冥昏昧的长夜里早已习惯了独自跋涉,正当他以为,她的出现是一轮卿月相照,一朵白荷来渡之时,她却骤然弃他于千万里.
此后漫漫永夜,再无人能赎.
第三十六虐杀他将一卷帛缎缓缓展开,只见每个囊口中都微露出一端,或状如发丝,或利如薄刃,或呈鹰嘴般的尖钳,还有一柄似乎击缶用的小槌,其他的却是形状各异,诡异莫名.
"你,你想做什么"此时,她的四肢关节已经全部外翻,呈现出一种扭曲到诡异的弧度,然而她还是挣扎着靠身躯与地面的摩擦,极其艰难的向后蠕动.
"呀呀,薛小姐,你不是说恋慕于我么承蒙美人错爱,在下自是欢喜.
只是上回那把檀木扇再名贵,终究落了俗套,不如~他狭长的凤眸微微一觑,转而以一种更为轻柔的嗓音曼声道:"将你的指骨和面皮赠我,可好"闻此,她惊惧更甚,前一刻,他的尾音还拂过她的耳廓和心房,难以抑制的酥麻尚未褪尽,下一个瞬间,右手食指处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刚欲高声尖叫,又听得轻轻的"咯噔"一声,剧痛如潮水灭顶般没过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视界陡然炸出一阵白光,惨叫声堵在喉头,额头顿时冷汗涔涔,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如同一条被重重甩在砧板上的鱼.

"你看看,这是刚从你指上取下来的,色泽莹白,骨质也还算密实,想必极适合制成雁足.
"当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截指骨时,她又惧又怒,一双妙目睚眦欲裂.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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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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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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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刀万剐!
""这话可不中听,今日是你我欢会之际,切莫让这妨事的舌头坏了此刻良辰.
"话毕,只见他将那把薄刃送进她的口中,只觉舌尖一凉,一股浓重的腥甜在她嘴里弥漫开去.
剧痛激得她癫狂地抽搐起来,奈何四肢已折,只得拼命甩着头颅.
汩汩鲜血呛入喉中,使她凄厉的嘶吼被噎得断续,在这雨夜里更叫人惊怵.
正当她恍惚觉得要在这昏天暗地的痛楚中痛死过去时,下颌突然被人一捏,紧接着舌苔下被塞入什么薄凉之物,眼前的白茫茫缓缓消散,感官神识悠悠归位.
"放心,在我尽取我所欲之物前,必定保你一息尚存.
"说着,他小心扶起她血迹斑驳的右手,将刀尖准确无误地扎进那削葱般的中指,察觉到她的右臂再次痉挛起来,他手下动作却丝毫未有减缓.
只见他嘴角噙笑,一派从容,绯唇轻启,逸出婉转缠绵的曲调,吐字如珠玉落盘,流丽清亮:(旦唱)月到廊,杜若芳魂魄来也,听我环珮玎珰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成荒物改人非两茫茫(生唱)香霭绣幡幢,细乐风微扬看她彤云一片下太清,敢问瑶宫神仙降疑是梨花摶作,娉婷袅娜凭谁描样顾盼遗光彩,含辞未吐情已详"喀",又一声脆响,她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根,一轮又一轮痛彻心扉的辗轧下,甚至已经麻木,只觉得身处在混沌天地,魂魄向四方悠悠荡开去,然后又被剧痛惊得瞬间回拢.
不知过了多久,耳后根突兀地一痛,待她回过神来时,锋刃早已在脸上游走,仿佛刚解冻的山涧携着凌厉的冰棱在脸上刮过,欲将其生生挫骨.
而极致的冷冽过后是极致的炽热,恍若燹火以燎原之势在她脸上肆虐开来.
此时全身上下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脸上,铺天盖地的痛楚快要灼断她的神经.
恍惚中,只听得耳畔清唱犹丝丝袅袅,不绝如缕:(旦唱)奴家非是有籍仙,倒是无名鬼平生只为情一字,郁郁而亡年年岁岁春不减,岁岁年年恨空长痴情慕色谁与付,鹈鴂一声竟断肠如今咱泉下难寐犹怆怳叹他暄暄芙蓉帐,何日来栖鸳与鸯奈何身殇,淹留人间独彷徨(生唱)小姐莫愁也魂返阳间纵无望,且念今夕夜未央堪怜我援琴弄筝弦凝涩,微吟可有知音赏春去秋来无所遇,一心愁谢为清狂幸蒙佳人垂青眼,不惜此身寿短长试问吾心诚几许,南山松柏明月光望而今,耳鬓厮磨,灵肉相合莫离将恰似那,新燕联翩,凤凰交颈共颉颃他游刃在生唱和旦唱的转换间,时而黛眉颦蹙,作黯然神伤状,和着哀婉清艳的唱词,俨然一位楚楚动人的幽魂精魅;时而神情殷切,满怀思慕,一折唱词诉尽衷肠,活脱脱一个罔顾人鬼殊途的痴情书生.
你唱我和浑系于一身,真道是雌雄莫辨,天衣无缝.
她从来知道他的唱功执耳梨园,而这一折却从未听他唱过,如今听来只觉肠中如置冰炭,熨帖而煎熬.
此刻,她的一颗心儿全凭他萦牵,随之忽而高罥,忽而低徊,而三魂七魄早已遁佚.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折唱毕全场掌声雷动时,他会露出那般隐有倦色的笑容,艳名已然满洛城,斯人憔悴却无人知.

是痛还是恸是美还是悲谁人能分得清.
有血色缓缓洇出,他掌下微顿,垂眸细瞧,白刃过处,血珠密密麻麻的从粉色的肉里渗出,他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转而从袖口拈出一方藕荷色方帕,轻轻擦拭,被血迹涴湿的一角晕生出狰狞的猩红.
他打量着方才自额角至下颌割开的伤口,线条流畅无比,这才面色稍霁.

这可是幻觉她看见他向自己俯下身来的面孔,指尖动作极尽温柔,如同为心爱的女子敷粉描眉.
她突然想发笑,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贴近自己,这样细看下,他的面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那鸦羽鬓发、琼玉肌肤,那向自己倾注的目光如此幽深认真,恍若天底下最痴缠的情郎在耳边喃喃昵语.
他的目光逐渐移到她的双眼,正当她为终于要与他对视而心中一跳时,她瞧见他眸中的幽深,似喜似讥、似恨更是痴.
她突然怔住了,连痛楚都迟钝了那么一瞬.

许是注意到自己探究的目光,他突然笑了,嘴角微微勾起嘲弄的弧度,"你这样的人,不过视他人为玩物,也能明白这唱词么"他的指尖轻轻覆上她的双眼,刀尖在眼睑处轻轻一旋,眼皮随即被整个掀起.
他将面皮从她脸上小心剥落下来,随即将其平铺在一旁浸有液体的白玉盘上,只见那面目犹自完好,略无阙处,宛若生前.
偏过头,他瞥见她裸露的眼眶里涌出血泪两行.
而他笑意不减,径自敛裾振袖,宛然起身走向门外.
诺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她横躺在血迹斑驳的氍毹上,她感到生命从她体内疯狂地流逝.
来自地府的跫音渐近,铁链铿然,阴差叱令声、旧鬼哭号声,裹挟着风啸雨吼滂滂沛沛向她扑来.
最后的意识里,是他依稀在唱,似笑含悲,如一盏残灯飘摇在夜幕中:噫生又何妨,死又何妨老鸮夜啼狐奔走,锦衣綷地是魍魉魑魅可同衾,鬼灯点漆映我床深情只合髑髅语,墓扃枯冢久徜徉一念疯魔为卿故,俗尘万象皆虚妄最后一个尾音可裂金石,百般缱绻地拖上去,扯得你柔肠欲断也不顾.
他从夜色中缓缓走出来,暗风灌满他的袖口和长袍,猎猎间,数道寒光刺破茫茫天地,一记雷霆在天际猝然炸响.
寒风低吼,雨幕骤然斜切,暴雨如银鞭般在他身上笞出几条暗红的水痕.
他忽地嗤笑起来,这天河倾泻,可是欲涤尽身后满室血腥,他一身滔天罪孽他将手伸出檐外,雨脚迎头撞进他的手心里,倏尔玉碎.

"哝,你也看不下去了,是么可我此生,都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
我既不得解脱,就怪不得我索以千万倍来偿了.
"他精致潋滟的唇角弯出一抹凄诡的笑容,眼角那颗殷红的泪痣盈盈欲坠.
廊道两旁,困在琉璃灯里的残焰扑打着暗红色的灯罩,惊得光影四下惶惶,在这明灭间,他曳一幅红裳迤逦而去,湮没在叆叇雨夜中.
几日后,韶梦轩内:"公子,薛庭秋果然没有将您扯进来,她一口咬定是她一人所为.
""嗯,她呢现在还活着么"他团扇轻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鹄白的指节与素色的扇柄两相辉映,疑是琼凝玉砌.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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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儿个就被薛夫人活活扑杀了,连公堂都没入就直接动了私刑.
"他顿了一会,半晌方开口道:"若是还能找到她的尸首,就替她好好入殓了吧.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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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她不知临死之前发了什么誓愿,让薛氏夫妇脸色大变,立刻教人将她的尸首焚毁,还请了道士和尚到府中做法.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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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他淡漠的眸中未有半分波动,"你想办法把这面扇子送到薛氏手中,让她再消受消受亡女的侍奉.
"长笙接过他手中的团扇,发现它的扇面异常细滑凉腻,竟不似任何一种丝织布料,且上面的图饰莫名透着几分古怪,拼凑起来看倒像是人的五官.
正当他挥散这个荒诞的念头时,再定睛一瞧,发现那眉目是竟赫然是薛庭芳的脸!

一柄由美人皮制成的名副其实的美人扇!
他有些战战兢兢地捧着这把扇子,却听姬夜白道:"去吧,我倒想看看薛氏在发现这柄美人扇的端倪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想,她在九泉之下定然比我更加期待吧.
"第三十七误杀话说卿月在前往雍都前,亦拜访玄思观与令徽告别,至今已两月有余.
令徽虽觉此行不妥,对她日后在赵府的光景忧心忡忡,然而身为外人,终究不便置喙,只能与卿月挥泪作别.
这日前往林宅,向林父询问卿月近况,然而林父亦称不知,只道有生母照料,定然万无一失.
她有些恹恹地回到观中,待要推开房门时,却听里面传来一道恍若莺啼般娇美的女声:"陈公子,快放开奴家,小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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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要回来了.
"那女声低靡婉转,搔得人心中直发痒.
令徽如遭雷霆轰击般直直怔在那里,而房内的淫言浪语依旧不断.
男子知她是口不应心,哪里肯歇,愈加抱紧她,直叫唤道:"我的好宜春,我的好姐姐,你就心疼心疼我吧.
我这几日为着你,已害了相思病.
瞧瞧,这衣带都松了半圈呢.
""陈公子,你这蜜里调油的嘴上功夫,怕是给我家小姐也使过吧.
"女子一面娇嗔一面半推半就.
"好姐姐,你这就冤枉了我,我何曾对她用过半分心思不过为着你,才与她虚与委蛇罢了.
"那女子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唇,只留下浓重的鼻息和娇喘,引人遐想.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令徽推门而入.
榻上那对半裸的交颈鸳鸯瞬间惊醒,二人迅速分开来,边胡乱掩好半解的衣衫,边急急忙忙地妄图狡辩:"令徽,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你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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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我和陈公子是清白的,小姐,你可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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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瞅着她满面霜色,渐渐没了说话的底气.
令徽只一言不发地径自向他们走过去,陈思儒见状有些不妙,却见她边举起袖中藏匿的剪子边冲他近乎嘶吼地质问道:"你们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眼看得那把寒光凛凛的剪子就要直直向他戳下,他被唬得脑中一片空白,未想到凭己之力当可徒手制住令徽,而是下意识地扯过身边的人儿一挡,下一瞬,鲜血噗的一声飞溅到他的脸上.
他惊魂未定地向身前的人儿看去,只见剪子的刃口深深埋入宜春的胸口,鲜血随着她胸膛的剧烈起伏仍在不断涌出.
令徽只怔怔地站在那儿,半晌方缓缓靠近满身是血的宜春,只见她眼球暴凸,满口鲜血地呲着牙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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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狠的心.
"话毕,便渐渐没了声响,令徽抱着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我不想杀你的,宜春,我不是故意的!
"而陈思儒却定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他回想着宜春方才那话,心中猛跳.
不久之前自己还与她耳鬓厮磨、赤裎相见,好得恨不能与她粘成一对双生子.
然而方才拿她挡刀的时候,却分明没有顾及她的死活.
但他不断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愧疚的时候,一场人命官司看来不可避免,赶紧想办法如何将自己撇清关系才是当务之急.
他看着已哭得泪人儿一般的令徽,心中慢慢有了盘算.

第三十八判案却说令徽在极度愤恨中失手误杀了侍婢宜春,这桩命案先是上报洛城当地官府.
然而由于令徽和宜春皆为雍都人士,裴家在洛城的亲友亦难施援手,而洛城这边对裴家势力颇有忌惮,一时难以断决,索性便将此案移交到了雍都.
今日便是开堂审理的日子了.

卿月闻知这件事后大骇,直惊得六神无主.
她哪里还坐得住,甚至来不及向赵夫人请示,便私自从后院角门溜了出去.
采薇一面匆忙跟上她,一面吩咐采菱立即禀告夫人.
采薇为避人耳目,便雇了一辆平顶轿子抄了小路直直向司狱司赶去.
司狱司门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想看看这位名满洛城的才女如何惹上这么一桩血腥命案.
然而天子脚下,属京畿提督辖地,门外自然有重兵把守,因而卿月再如何焦急也只得待在轿中等待判决结果.
门内这厢,只见厅堂上方挂着一幅匾额,上题"明镜高悬"四字,被擦拭得锃亮无比.
堂上早已吆五喝六过了一遭,该有的排场都铺排了起来,衙役手里的水火棍杵得地面似乎要捣出洞来,在一片洪亮的"威武"声中,令徽和陈思儒先后从两侧甬道进入,然而一个身负镣铐、略显蹒跚,另一个却是青衫磊落、步履轻松.

二人跪在堂前,上首端坐的主笔开始问话,虽然早已阅过卷宗,然而该有的形式还是得走一遭的.
只听陈思儒抢先道:"大人明鉴,小人乃一介琴师,承蒙洛城的官老爷夫人们抬爱,小人才得以凭此雕虫小技安身立命.
年初时这位裴小姐延请我为其鼓瑟,我见聘金不菲,故而应下.
而后结识了裴小姐的侍婢宜春,互生爱慕之意.
这月上旬,我登门向宜春纳采提亲,希望小姐应允,然而裴小姐却突然着了魔般拿着剪子向宜春扑去,宜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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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喉头有些哽咽,似是无限悲痛道:"我解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当场一命呜呼.
还请大人明断,为枉死之人讨还公道!
"他言辞铿铿,一副为心上人血债血偿的悲愤模样,着实声色兼备.

令徽猛地侧过脸怒视着他,喑哑着开口:"陈思儒,这几个月来,我待你如何,你是再清楚不过.
你对我允诺过的誓言,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你与宜春背着我暗通款曲,如何一字不提怎么,没脸将它摊到公堂之上陈思儒,你瞒天瞒地,欺我欺宜春,你这般寡廉鲜耻,无情无义,如何说得出方才那些话"陈思儒变了脸色,心中一噎,怕被别人瞧出端倪,立刻拔高声调向她发难:"裴小姐,你莫要信口雌黄!
我对宜春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何曾与你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干系更何况那把剪子上如今还留着你的掌印,裴小姐还是想想如何回禀大人的问话吧!
"正当堂上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堂下的动作亦在暗中进行.
一名衙役将一个灰袍男子悄悄引到了后堂,端坐案前的右司丞见到来人悠然一笑,似乎他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
其实一个侍婢之死本无足轻重,本朝也没有为了一个侍婢而让主子抵命的道理.
往往到头来,赔些钱财充作抚恤,最多不痛不痒地笞几杖,过过场面也就罢了.
只不过,免不了上下通融、左右串气,自古刑狱之所,藏污纳垢也是寻常事.

他站起来,屏却左右,来人也不作寒暄、单刀直入,径自捧上一个黑漆匣子.
他接过匣子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暧昧地笑道:"这点炭奉,怕是不够吧,时下离入冬也不远了,这上上下下一番打点,花销可大着呢.
裴小姐既是你家老爷的掌上明珠,她的身价应该不止这些吧.
"来人的脸笼在兜帽的阴影里,故而看不分明,只见他回道:"保下我家小姐的性命固然不够,但若是速速了结此案,应当绰绰有馀吧.
"他闻言有些愕然,他摸不准对方的意思,揣测着问道:"你家老爷的意思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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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拱了拱手,笑着接道:"大人误会了,我家老爷只希望尽早定案,小姐犯下此等伤风败俗、残害侍婢之事,寔令祖宗蒙羞,令家族不齿.
老爷前些天入了祠堂,将小姐剔除宗谱.
她如今已不是裴家的人了,是死是活,已与裴氏无干.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裴老爷倒不是在意她杀了个奴婢,而是恨她竟然为了个男子争风吃醋到这种地步,丢尽了裴家的脸面.
即便可以花重金保全她,裴府也不愿她苟活世间.
右司丞细细打量了来人一番,半晌意味不明地笑道:"原来如此,你家老爷真是是非分明,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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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亲呐!
实在令人钦佩!
令人钦佩啊!
"话说堂上局面正陷入僵持之时,一名衙役向主笔悄悄附耳,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他微露讶色,沉吟片刻后,随即将惊堂木重重一拍,众人顿时噤声,他威严道:"裴令徽,方才仵作来报,那柄凶器分明是你房中之物,上面也确有你的掌印,如此铁证面前,你还有何话可说"令徽伏地应道:"宜春,我虽恼她背叛于我,但我并非蓄意谋害,确实是一时失手竟扎到了她.
是陈思儒突然将宜春拉来,我避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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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他一声怒喝"编谎也要编得像样一些,先不说你身为女冠,不持斋礼拜、奉戒诵经,反而门庭大开、与三教九流之徒牵扯不清,洛城的淳俗风化都被你败尽了.
连你的生身父亲都已经跟你断绝关系,如何让世人相信你这些狡辩之辞"令徽登时怔在了那儿,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只茫然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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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断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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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笑一声,按住案上的纸朝她一滑,那张纸噗剌剌丢在她的面前,她颤着手捡起它,只见上面三个大字"断绝书"她的脑袋轰的一声,一时竟忘了如何呼吸.
她木然地往下看,只见那些字迹横竖撇捺都欲透纸背,可以想见下笔之时用力多狠,心意多决.
她把脸深深埋进手心里,汹涌的泪水瞬间从指缝中溢出,扑簌簌砸落在纸上,狰狞的墨痕顿时被晕成深深浅浅的渍迹.
她的双肩抖如筛糠般地耸动着,如风中折翼的凤尾蝶,喉中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悲鸣.
父亲,为何连你都不信我,世人谤我、欺我、恶我、骗我,我尚且勉强可以忍耐,只是为何连你也要弃我于绝境此刻,她所有的傲然自矜都被践踏进尘埃里,所有的秾丽华艳都被摧残于旦夕间,昔日高山云巅之奇葩,孤芳自赏;今朝深谷低洼之泥淖,万人唾厌.
"方才裴老爷派人传话,说他已经与你断绝父女之情,死生不复相见,不日即昭告满城.
我劝你还是识相些,赶紧画押认罪,不要再冥顽不灵,让你的老父亲不得安生.
"他用手指笃笃叩着供状,不耐地催促道.

陈思儒心中亦是这般想,只见她慢慢跪直了身子,侧过脸来望进他的眼睛,倏尔竟露出一抹飘忽的笑意来.
他被这笑意惊得心肝一颤,下意识地想避开,然而似是被她的目光牢牢攫住般,竟挪不开视线.
只见她望着他,笑意沿着唇畔冉冉爬上眉梢蝉鬓,和着眼角噙着的泪水,如一枝杕地独立的玫瑰含露而绽,艳姿可慑人.

她转过头去,缓慢而坚定地吐字:"陈公子所言分毫不差,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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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罪.
"话毕,她以手加额,伏地跪拜.
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透过衣袖间的缝隙,他看见她的笑意仍未褪去——万分恣意.
无限凄凉.
他手脚冰凉地走出司狱司,分明彻底与此案撇清了关系.
但为何胸口依旧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芒刺在背是宜春临死之前的那句"你好狠的心",还是方才她对他露出的笑容他的眼前又晃过那一幕,不由得猛地一哆嗦.
不,那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绝望的自嘲,抑或是傲然的蔑视.

方才她被押解下去时,他忍不住走过去,向她低语了一声"对不起.
"然而她却未看他一眼,只冷笑一声:"这三个字,你也配说么"他哑口无言地定在哪儿,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没入阴森的牢狱.
那抹孤绝的秀色,直刺得他鲜血淋漓.
第三十久探狱"案犯裴氏,淫逸妬忌,寡廉鲜耻,更妒杀侍婢,实为乡党所唾哕,为法理所不容.
非徽索无以正视听,非斧钺无以儆兆民.
故于三日后处以三缢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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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衙役站在府门前向众人高声宣读着判决文书.

三缢之刑,三缢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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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这四个字时,头顶如数万道闷雷齐齐滚过,炸得耳膜一片嗡鸣.
她再听不到下面又说了些什么,只剩下这四个字盘桓回荡在耳畔.
她似是不肯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转过脸怔怔地问道"采薇,你告诉我,他们要把裴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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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采薇见她竟似失魂落魄一般,而唯有一双眸子异常铄然,仿佛从她口中的听到的答案能度她于苦厄中.
然而她哪里敢实言相告,只得温言安慰.
她见采薇这般言辞闪烁,心中自是了悟,不知从哪里借来几分意气,突然一个踅身便直奔司刑司.
采薇暗道不妙,立马追了上去.

然而二人立刻被把手的衙役拦了下来.
那衙役见二人不过弱质女流,又不似哪家贵胄的女眷,不免斜眼看人,言语间更是难掩鄙薄.
卿月恍若未闻,只不断央求放她进去.
他显然没了耐心,正要喊人将她们丢出去时,采薇突然一喝:"我家小姐是萧氏的女儿,赵府的闺秀,你也胆敢对我们无礼"那人一怔,倒是不再同先前那般怠慢,只是身形依旧未动.
只见采薇又冷笑道:"怎么,难不成这两家都入不得你们的眼那再瞧瞧这个.
"说着便从袖口里掏出一件金灿灿的物件,原来是枚熠熠生辉的金麒麟.
锻造雕饰得如何精妙绝伦、毫发毕现倒是其次,最紧要的是麒麟嘴里含着的珠子上镌着一个"蔺"字.
这蔺氏出自上古姬姓,在雍都只有敦肃侯府一门可冠,乃是太祖赐姓以示隆宠.

那衙役见字被唬得赶紧缩回了手,哪里敢上前细摸,赶紧边侧身让开边腆着脸笑道:"先前多有得罪,还望贵人海涵.
只是这司刑司乃阴晦怖惧之地,若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贵人,那便是小人天大的罪过了.
"采薇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边塞给他一个金锞子边应承道:"二位也是秉公办事,我家小姐稍作探望,即刻便走,不会令二位难做的.
"如此又经过一番波折,二人才过了最后一道把守.
还未走近,便觉整个地牢似笼着重重经年不散的阴霾般,格外死气沉沉.
而那牢门大敞,漆黑的门板上镶着磷磷的钉头,仿佛是一头盘踞的凶兽般獠牙毕露.
采薇虽是个丫鬟,到底是自小深藏于绣楼绮户中,哪里能承受住这般扑面而来的瘆人凉意.
她有些怵得紧,不禁拉了拉卿月的袖口.
卿月虽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此时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了这些,只吩咐采薇呆在此处,自个儿硬着头皮进了那道森然的大门.

只见这牢内分上下两层,地面上横列着屋子数十椽,皆用栅栏隔断开来,做关押犯人之用.
地面之下是用刑的所在,各种刑具林立,好似人间的阎罗殿.
长年的暗无天日,再加上一遭又一遭的血肉洗礼,使得牢内上上下下充溢着腥腻而呛鼻的气味,催人欲呕.

卿月以袖掩鼻穿梭其中,那些囚犯见有生人进来,眸子里射出豺狼般的精光,扑向栅栏向她伸出满是血污和泥垢的爪子,死命想够着她的衣衫.
无间止的折磨早已让他们没了活着出去的念想,故而视这些肢体完好之人如雠敌,恨不得在她身上扯下一片肉来.
在前带路的番子瞅见她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一面暗自得意,一面骂骂咧咧道:"一个个的都给我老实些,敢冒犯了贵人,就让你们尝尝"梳骨"的销魂滋味儿.
"一路兜兜转转终于来到最里间的屋子,那番子道:"还请贵人注意着时辰,我就在外边候着.
"卿月点头应下,只见昏昧的屋子里静静抱坐着一个人影,似是没有半分生气般一动不动.
她的鼻尖一酸,贴着栅栏哽咽唤道:"姐姐,是我".
那人影一震,转过脸朝这边缓缓看来,似是不可置信道"卿月"她含泪不住点头应道:"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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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影踉跄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栅栏,借着着廊道上昏暗的油灯,逐渐露出一张姣好而憔悴不堪的面庞,往日灵动的翦水双瞳如今黯然如鳏目.
卿月见状,更是止不住掉泪,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头.
令徽见状,亦是戚戚然,本以为此生泪尽,然而在看见卿月的那刻,方明白心中仍有一处柔软,掐一掐会生疼,揉一揉会溢出水来.
她探出手与卿月交握,半是感动半是责怪道:"这样腌臜的地方,你怎么敢进来"卿月勉强收住眼泪道:"快别说这些了,姐姐,还有三天,咱们想想法子怎么出去才是.
"令徽黯然苦笑:"你一路过来也见着了,进了这儿的哪里还能活命我如今已没了指望,只求让我早早的去了才好.
"她又望进卿月的眼睛,神情切切:"其实杀了人要我偿命,我并无怨言.
可是其他的那些,却是欲加之罪,让我担着这些骂名终此一生,实在是不甘心.
如今这话,我也只能诉与你一人听,世上有你能够明白我,我也可以瞑目了.
"卿月闻言感激五内,痛心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情志和委屈我最是清楚.
然而你这般自弃,难道忍心扔下两位高堂不顾么"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眸一亮,反握住令徽的手喜道:"对了,裴老爷他们定当在外边为你四处奔波呢,事情定然还有转机的.
"卿月不知堂上的变故,一心忖着前路会柳暗花明,满腔期望全系在裴氏夫妇身上.
然而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又勾起令徽无限辛酸来,只见她颤声道:"妹妹,父亲他早已写了断绝书与我,我如今众叛亲离,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们定然是厌极了我,或许我如他们所愿静静等死,才是我身为人女最后的尽孝吧.
"卿月闻言震惊不已,又见令徽心如槁木,已然再无求生的意志,心中更是凉了大半截,手足无措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么"她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她用额头死死抵住粗粝的栅木,指甲几欲嵌入其中,压抑着哭腔呜咽道:"姐姐,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帮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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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徽见她这般折磨自个儿,连忙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你哪里什么都做不了,姐姐有件事拜托你,你一定要做到.
"卿月闻言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只听令徽继续道:"你答应我,今天过后,你再也不要过来,好好呆在赵府,答应姐姐.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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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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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月挣扎着不住摇头,她实在做不到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赴死,自个儿却什么都不做.
"你知道我最注重体面,但你看看我现在,蓬头垢面、非人非鬼,实在无地自容.
行刑的那日,你也不要去,听说缢死的人面目都很恐怖,我实在不想最后给你的印象是这么一副尊容.
所以,卿月,答应姐姐吧.
"她的神色凄惶无比,只握住卿月的手近乎哀求道.

卿月见她这般,哪里还能不答应的,只得哽噎着点头,然后偏过脸再不忍心看她.
而此时赵府后院内亦不太平.
原来今日府里的孙姨娘见到赵承嗣正与几个丫鬟厮混在一起,回头便向赵老爷添油加醋地编排了一通,又装模作样道自己也是为了小公子好,眼见得他年岁渐长也不能没个体统.
赵老爷本就对这个备受溺爱的儿子颇有不满,闻言当即打发小厮把人架了过来,幸而安排在赵老爷身边的耳目立刻回来告知她,她带人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这才及时救下已被摁在了长凳上吓得哀哀叫唤的承嗣.

屋子里的丫鬟在老妪的眼色下纷纷退去,最后一名丫鬟刚掩好门,屋里就传出一阵碎瓷声.
"那个下作的娼妇,惯会在老爷跟前卖乖,还敢编排我的嗣儿,看今天把他给吓的,要不是她一旁煽风点火,老爷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气.
"赵夫人显然余怒未消,犹自恨恨道.
一旁的老妪一面为她打扇子,一面宽慰道:"如今公子还小,全凭夫人多为他操心打点,那些个狐媚子也只能猖狂这一时,待日后公子羽翼渐丰,还有谁敢打咱们的主意况且如今咱们又多了侯府这颗大树,还怕荫庇不到夫人和小公子吗"她闻言眉头却并未如何舒展,只道:"如今侯府那边虽定下了咱们,我却又忧心起这边来,卿月这丫头进了赵府以来,大病小灾不断,我看她是个心思极细的,怕是在洛城有什么割舍不下.
如今我思前想后,唯恐她步了衔月斋先前那位的后尘,在出阁前悖逆父母、寻死觅活的,到头来枉费了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
"老妪道:"夫人莫急,老奴在日子将近的那几天,多派几个得力的婆子看着便是,只要将人抬进侯府,他们那样的人家难道还寻不出法子治她"她这才面色稍霁,又与这老妪细细嘱咐了些什么.
第四十永诀却说卿月自司刑司出来后,一路魂不守舍.
采薇见状更加时时留心,生怕又有什么不测.
此后几日,她待在衔月斋内未踏出房门半步,而采薇采菱二人更是守在左右寸步不离.
她们端来药就喝,服侍她就寝便躺下,唤她不答应,问她无言语.
没有啜泣,亦没有嚎啕,只是终日坐在那儿悄无声息地默默垂泪,采薇拿着帕子拭了又拭,最后也只好随她去了.
更鼓三挝后,唯有浮浮沉沉的莲花漏陪她滴彻永夜.
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有时迷迷蒙蒙睡去,有时分明无情无绪,泪水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般,依旧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任它驰晖过隙,虚景流转,明明灭灭的更替间,乍雨乍晴的变化里,始终静默的是她泪痕宛在的脸.

她不敢去想象此刻外面发生了什么,然而却不由自主地在眼前浮现令徽受刑的场面.
她看到令徽被推搡着、拉扯着走上刑台接着被重重按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到台下熙熙攘攘的看客不断向前簇拥,满怀期待和兴奋地看着那束白绫缠上她纤细的脖子,在他们的屏息凝神中观赏她因窒息而万分痛苦的表情,行刑者在她濒死之时又忽然松开两边的力道,放她如涸辙之鲋般艰难地喘着粗气,接着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才肯大发慈悲了结她的性命.
她看见她的身子如破絮般无力地向一侧倾倒,那双失神的眼睛乞求着自己:"不要看,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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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时采薇二人正坐在廊下的鹅项椅上打着络子,忽闻房内传来一声悲呼:"姐姐,你把我也带去了吧.
"二人相视一眼,立刻放下手中的伙计奔进屋内,却见卿月躺在竹榻上,竟没了声响.
二人被唬得方寸大乱,还是采薇率先镇定下来,使唤着底下几个丫鬟去请大夫并知会夫人,又打发了人去烧热水,自己则一手扶起她一手为她揉着胸口.

原来卿月思及令徽的凄惨光景,痛得肝肠崩裂,更加上这几日身心交瘁、不得将息,故一时力竭哭晕过去了.
那医者也只说是寒气侵体,疏散疏散就好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却说卿月这厢恍恍惚惚间竟发现自个来到了玄思观前,叩门三声依旧无人答应,她略作迟疑,便推门进去.
只见观内景致依旧,又经受了一场潇潇暮雨,浥湿满地闲愁.
而庭中縠烟冥迷、不见深徼,阶前落英铺地、无人来拾.
檐雨打在幔砖上发出嘀嘀嗒嗒的声响,回荡在空廓阒寂的庭院里,只有自己独听.

这时哒哒的木屐声从身后杳杳传来,她回头看去,却见令徽从对面的复廊那儿向自己款步而来,其身形影影绰绰,只一晃眼便到了自己面前.
她边上前相迎边喜道:"姐姐,你也在这儿!
"令徽颔首微笑:"我平生最快乐纵意的日子是在这儿度过的,自然要在临走前最后回来看一眼.
"她闻言急道:"姐姐,你不回来了吗你要去哪儿"令徽道:"妹妹,你还不明白么如今你我已然殊途,我自有我的去处.
"她惶惶然不住摇头:"我不让你走,不然,你也把我一并带去了吧.
"令徽又笑道:"这话又是痴话了,你自然也有你的去处,你在这里还有牵念与羁绊未断,还有机缘与劫数未尽,怎么同我一道去呢"她看着卿月,柔声道:"只是有一件我放心不下,故而此番在这候着.
如今我既非生人,前尘旧事自然一笔勾销.
那些恨、那些痴、那些个意难平,我都放下了.
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不肯放过自个儿呢你这般终日吞声饮泣,如何让我安心离去难道你忍心见我继续淹留人世、蹉跎风尘么"卿月一时哑口无言,但依旧想上前拉住令徽那蝉衣般轻薄飘摇的纨袖.
然而她的手径自从中穿过,什么也触不到,如水中捞月、镜里寻花,终究徒劳.
令徽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带着了然的笑意缓缓道:"卿月,放手吧.
"她看见令徽的身子渐渐淡去,连同最后那缥缈的笑意一并消逝.
这时,庭中兀地响起一声鶗鴂,月色正朦胧.
她睁开眼,悠悠醒转过来,看见两个丫鬟围在身边喜笑颜开.
环视屋内,分明是旧有的格局,此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胸中填豗消解了不少,神思亦清明了许多.
此时,几束幽柔的月光从窗屉子中透进来照在碧纱橱上,她不由得忆及方才的经历,疑心是梦中光景,又暗忖千里神游也未尝可知,思来想去又有些心乏,只得暂且作罢.

第四十一祭魂翌日,她打发几个丫鬟去外头探听令徽的身后之事,回来的丫鬟禀报说裴府不肯派人过来收殓,故而将她的尸首运到城外不知哪个无名岗上草草掩埋了,也没留下标识,现下实在是寻不到.
卿月听了备添伤感,叹恨天下间竟有如此无情的事,当真是世人皆杀,我独怜才了.
她一面回想起令徽在狱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免恻恻心寒.
一面又感念昨宵令徽魂兮归来,苦心劝她保重.
一冷一暖间,神魂驰荡,当即心有所感,欲抒胸臆.
于是枯坐案前,远师楚人之《招魂》《离骚》《九歌》,羽仪魏晋之《芜城》《洛神》等赋,摄取诗词丽藻,镕括前人典故.
只力求辞达意尽,不拘程式规范,从头至尾皆随意挥洒,信笔而往.
又想着既是独寄与令徽一人,不为外人知悉,索性大肆妄诞,竟杜撰千字,名曰《璇玑女儿诔》:是夜月下,她吩咐几人在庭中摆好几案,又备了几样令徽素日钟爱之物.
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展开,乃泣涕曰:忆女儿曩生之昔,花月其貌,金玉其质,冰雪其性,星日其神.
某幸逢于玉泉洞天之中,倾盖如故;玉结于紫霄福地之间,执手言欢.
怀亲昵之心而摒狎亵之举,相交日笃,未有薄终,而今仅三年七月有奇.

迨及二八韶龄,丽质天赋飏声遐迩;慧敏生就驰名乡闾.
抚琴鼓瑟,鸣金徽玉轸之音;说玄道禅,通含微守元之理.
庭前杏雨,霑天下吉士之青襟;碗底香茗,沁南北骚客之心脾.
既成红叶题诗,还俟蓝田种玉.
弱水三千,取一瓢而饮;梧桐数百,择一木而栖.
爨薪举鸿案,吹箫引凤侣.
不期玉杵千金为聘,但求洽阳渭涘相合.

熟料鸾鸟偏逢鸠鸩,卒毁旧日鸳盟;蕙茝错杂藏莨,芜绝畴昔兰圃.
笞中山之狼,讨岂从宽剖阿紫之狐,忿犹未释!
巾帼校书,一朝翻遭囹圄;扫眉才子,旦夕竟被桎梏.
诼谣謑诟,蜚声邻舍;荆棘蓬榛,蔓延户牖.
旧交离逖,生身见弃.
岂罪愆难销则替,实招尤攘诟而终.
辞正色严,不过外厉贞德;含污纳垢,却乃户内灭馨.
呜呼!
可怜志洁,身死三缢之刑;奈何命薄,魂断九幽之台.
临岐分袂,竟成永诀!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况乃千里神游,故地重温.
寂寞空庭,徒闻廊叶秋声;玉子楸坪,不复纤手香凝.
香篝烟残,红袖与青鬓同销;菱窗纱薄,西风共宵雨俱泣.
铜镜可鉴,腻云难照;螺黛闲置,檀粉枉待.
璇玑织锦孰绣咏絮妙喻谁吟落英凄潦,满院薰灭;幽阶惆怅,一夜苔生.
梦随魂断,眇眇远望难抵;悲自心生,潸潸泪泉将涸.
苦竹丛翳,鸧鹒哀鸣.
恸深海之渊客,泣南湘之二妃.
鹈鴂衔悲,啼残阳沤血;猿猶饮恨,嘶霜林白头.

悲欷歔!
玉貌绛唇,埋魂墟丘砾块;蕙心纨质,委骨土垅穷尘.
木魅山鬼,往来倏忽;豺狼封狐,隐迹丛蓁.
虺蜮蠢蠢,得享人肉以祀;鸱鸮眈眈,争啮其骨为醢.
是时琉璃既碎,芳趾难寻.
愿揣不俗之词,以歌而招之曰:白露厌浥兮草木猗猗,新燕逶迤兮鹿鸣呦呦.
朝揽北渚之留夷兮,夕贯水浒之白蘋.
采菡萏以为帐兮,骞香蒲以为帷.
嚼荼蘼之落蕊兮,饮幽兰之坠露.
纫舜华间棠梨兮.
绍缭之约于皓腕.
扬云霓之旌旗兮,驾凤皇之前驱.
驷玉虬之骋鹜兮,命望舒之总辔.
羌陆离之螮蝀兮,其荟蔚之九垓.
著霓裳何晏晏兮,聊翱翔兮恺悌.
佩琼玉之偃蹇兮,璆铿鸣兮琳琅.
何玉衡之粲烂兮,暇拭之以增皦洁.
遗月华兮盈素手,泻海水于怀中.
携游女嬉汉滨兮,从宓妃兮凌微波.
濯足清流兮践靡草,拾翠羽兮相晤歌.
飄飖兮蹈流风回雪,颉颃兮逐惊鸿飞凫.
永年岁之未晏兮,终娱情以徜徉.

爰忉爰惙,匪盏匪莒.
怀幽思之耿耿,维寤寐之悢悢.
怛诧侘傺,踟蹰彷徨.
聊以尺幅鲛绡,敬尔风月霞觞.
呜呼哀哉!
尚飨,吾契!
读毕,遂焚稿奠茗,忽而西风乍起,众人皆惊,以为妖异.
却见她噙泪微笑,对着空无一人的庭中喃喃道:"姐姐,走好——"第四十二锦瑟却说林父送走卿月后,至如今已三月有余.
其间虽有捎信问询之意,然而又怕赵府起疑,平白惹出事端.
故而虽拟了几封,但都搁下没有寄出.
这日正闲居家中,忽闻有人叩门,起身前去一看,原是一名衙役唤他前去问话.
他虽惊疑,然暗忖自个儿并未做什么有亏德行之事,便略作收拾同那衙役前往.
衙役告知他这日昧爽时分,有人见到两个贼眉鼠眼之徒从巷子里钻出来,一路缩头缩尾,神色仓皇.
众人见他二人可疑,便立即禀告附近巡逻的官差,当即将他们拿住,从二人怀里搜出带血的青玉镯来.
他们随后便被扭送官府盘问,还未上几道刑便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原来他们几日前便事先踩好了点,那户人家平日里只有一妇人进出,想来约莫是个寡妇.
昨夜潜入她的房中,哪知翻找了半天也没捞到什么值钱的物件,二人自然不肯空手而归,于是壮着胆子向床上摸去.
借着月色发现她床头的屉子里躺着一只镯子,二人正要取出来时,不知怎地惊动了那妇人.
眼见得那妇人要高声呼喊,其中一贼人情急之下向她腰腹捅了一刀,怎料那妇人攥住玉镯死活不肯撒手,二人大惊,狠命向她身上连扎数刀,那妇人竟拖着身子一直追到门口方咽了气.
二人本不是杀人越货、穷凶极恶之徒,然而昨夜与那妇人缠斗时,从未见过为了个镯子如此不要命的,惊怒之下竟杀红了眼,直到第二日被晨风一吹,这才一激灵清醒过来.
现如今他们身陷囹圄,犹不住嘟囔那妇人也忒地豁出性命.

林昶听到这儿心下即隐隐不安,不由得加快步伐到了衙门.
当他见到那只青玉镯后,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这分明就是几个月前萧望舒转送给锦瑟的那枚,他又将前面说到的联系起来,只怕那妇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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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他一颗心不住往下沉,背如冷水浇透般阵阵发寒.

他当下奔出府衙赶到锦瑟住的那个巷子,发现那里早已聚满了人,几名官差进进出出,俨然发生了命案.
他拖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挨过去,只听巷口几个围观的妇人交头接耳:"唉——这周大娘死状也太凄惨了些,那贼人下手真是狠毒.
""要我说,那也要怪她自个儿,早放开那镯子也不会白白送了性命.
""人都去了,还是想想怎么料理她的后事吧.
""是啊,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她原来的主家.
""你说林老爷,哼,得了吧.
她给他们林家当牛做马那么多年,足足服侍了他们祖孙三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一心扑在了那人身上,媒婆给她说了多少亲事都不肯嫁出去,活活把自己熬成了个老姑娘,守寡都没她的日子清苦.
可到头来,除了个破镯子她还得到了什么,如今还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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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她口中的"林老爷"直着两眼颤巍着身子从面前走过.
他跨过院门,耳畔依旧回荡着那些妇人的言语.
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孑然一身,怪不得当问起她的夫家时,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会突然支吾起来,只说她那口子还没回来.
而自己竟从未疑心,不,不是未起疑心,而是根本未在她身上用过半分心思.

他渐渐走近了那间屋子,但向前挪动的脚步却更加艰难.
随着角度的转变,映入眼帘的画面逐渐铺展,然而只一幕便刺痛了他的双眼:只见她的上半身伏在门槛上,身下的血泊犹未干涸,头颅委地,两只手臂向外垂着,袖口被扯得破碎不堪,显然经过一场极为激烈乃至惨烈的争夺.
朝屋内看去,斑驳的血迹从床下一直蜿蜒到门边,足有数十步,让人怵目惊心.

他瞬间瘫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衙役们将她用白缣粗粗一裹,抬到衙门里去.
喧闹的院子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颓然仰后躺倒,西风扑鬓,苍颜白发之态尽显.
他望着天际沉沉暮霭,望着枝头零落昏鸦,几欲与之同归永寂,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往情深之人弃它犹如敝履,而我从来无意之人却视它甚于性命原来这枚镯子并非林家原来的传家宝,真正的那枚在内壁上镌了"啸林清昶,求我纤阿",是林昶当年特意请名家雕刻,然后送给萧望舒作为定情之物.
这枚镯子的质地虽与真的那枚几乎一般无二,然而内壁却光滑无比,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俨然是个赝品.
但正是这枚赝品,却让锦瑟白白搭进自己的性命.

此时日坠虞渊,天光尽灭.
他想起在以往无数个夜深人静之时她挑灯补衣的身影,他所有衣衫上都留下过她的针脚,密密麻麻,一针一线,都是她无法言明的心意.
他想起那年冬日他经过河边,看见她在结冰的河面为他浣洗衣物,她将手伸进冰窟窿里搓洗了一会,又停下来抱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不断呵气,砧杵声声,捣衣年年,都是她从未间断的执着.
他想起她也曾明眸善睐、年华正好,她也曾蹴罢秋千,来把青梅嗅.
而如今,她正满身伤痕地躺在停尸房里,再不能轻颦浅笑,为他蓦然回首.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命运何其弄人.
几日后,林家的坟地里垒起一方新冢,黄土垄中是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她的腕上带着一只青玉镯,内壁镌着"锦瑟华年,永惟罔极".
林家院中的菜畦里一片芳草萋萋,青蒿、薤白长势愈盛,而当归却被排挤到小小的一隅,最后竟彻底没了踪迹.
左右邻舍以为不详,皆不愿靠近.
没人知道林昶后来去了何处,有人说他遁入空门,做了个行脚僧四处云游去了.
有人说他在城外的某个道观修行,身披缁衣、耳绕清铃.
有人说他隐迹山林,以鱼虾为侣,同麋鹿做伴.
也有人说曾在某个墙角根看见过他,两边衰鬓斑白,一副瘦骨嶙峋,半截身子已然入了黄土.

总之,莫衷一是,生死不知.
第四十三败露不知为何,素来清冷的衔月斋这几日变得似乎热闹了起来.
这种变化温吞而隐秘,几乎难以察觉.
前儿个几个婆子进来将院子的故旧之物尽数搬走,说是去去晦气.
昨儿个又来了几个妇人拿了量尺,围着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折腾.
问她们,只说是时下离入冬也不远了,当提前称体裁衣、加紧筹备才是.
她不知其他院里是否也如此,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的疑窦与莫名的不安.

又过了几日,几个婆子捧来一个暗八宝纹葵瓣式妆盒,打开一看,其中簪钗步摇,臂钏约指,宝胜珥珰一应俱全,说夫人让她挑几件喜欢的留下.
她略沉吟,取了支刻缠枝莲纹纯银匾簪与一对羊脂白玉珥珰.
采薇见她腕上空空,一应饰品全无,便又为她捡了只刻"长乐未央"纹银镯.
她眼波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皮儿又慢慢低敛了几分,只淡淡道:"我一向是戴不惯什么镯子臂钏的,觉着很是硌手.
你要是中意它,就自己收着吧.
"采薇见她似是不喜,也便依言收下.

那婆子刚退下不久,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轻笑声,继而门框内横出了一角漾着华光的金泥裙裾来,再往上看时,只见那人身量纤秾合度、修短适中,朱唇皓齿含芳意,眼角眉梢说风情.
卿月正忖度如何称呼,若说是哪位夫人,未免太过年轻,若是哪位小姐,又分明挽着妇人发髻.
这时,只见采薇行了半礼道"孙姨娘安好".
卿月暗忖虽说只是姨娘,但毕竟是赵府的半个主子,还是客气一些才是,于是站起来向她颔首道"姨娘来了.
"孙姨娘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遭,随即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我比表小姐大不了多少,私下里不妨唤我一声姐姐,叫姨娘又隔了一辈,反倒使我们俩都不自在.
"她见卿月点头应下,又道:"我刚来赵府不久,在雍都也没什么亲友,虽说有老爷夫人照拂,但总归有些寂寞.
我今儿个前来,不过为着我与妹妹的境遇相似,年纪相仿,故心生亲近之意,特地来同妹妹说会话.
"卿月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即便有什么不周全的,我也绝不会因此与姐姐生了嫌隙.
"孙姨娘并未接话,转而向采薇等人道:"我和表小姐要说些体己话,暂时用不着人服侍,你们先出去吧.
"卿月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加重了些,心下会意,便吩咐仍在踌躇的采薇几人退下.

等屋内只剩下她二人时,孙姨娘才接着道:"我想着妹妹不日便要出阁,嫁的又是堂堂侯府,这里也没个姊妹做伴.
姐姐是个过来人,知道妹妹此时多少有些惶惶不安,便前来宽解一二.
"卿月才听见前几句,便觉疾雷劈过灵台,霎时间连气息也只出不进了.

孙姨娘似是未见她骤然惨白的脸色,继续道"其实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虽说侯府规矩森严,不比自家.
然而蔺公子抱恙在身,你既嫁过去为他冲喜,虽说委屈了些,但日后必得蔺夫人的加倍宽容与疼爱.
说起来,夫人为了这桩婚事不知操了多少心,他日你入主侯府内院,可不要忘了当年的掘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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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蔺夫人膝下只有蔺斯年一个孩子,又是嫡长子,更是待他如珠如宝,万分呵护.
哪知他半年前忽而得了急病,遍请名医前来诊治都不见好转,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用"冲喜"的法子来祛除邪祟.
然而蔺公子的病情早已在雍都传开,凡是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皆纷纷避之不及,哪里舍得让女儿大好年华嫁给一个恶疾缠身之人.
即便有狠得下心的人家,拿二人的生辰八字去对,却也合不上.
萧望舒便是在那时想起了自己那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发现她的八字正好与蔺公子相合.
于是借抚养之名,亲往洛城将卿月接过来,只为将她送入侯府,从而巩固自己在赵府的地位,以及为承嗣将来继承家业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孙姨娘见她一副神魂遁佚的模样,心中暗喜道:"看来她果然被蒙在鼓里,我这一点破,估计那位的好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倒也不枉我此番特意走一遭.
"她勾唇一笑,转而走出房门吩咐采薇道:"我看表小姐气色不大好,今儿个也不多做打扰了,你们待会可要小心服侍.
"采薇闻言急忙进来,只见她坐在那儿,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哆嗦着.
采薇本就对孙姨娘的来意万分狐疑,见状更是暗叫不好.
她小心凑过去,唤道"小姐.
"卿月不应,只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妆台还未收进去的首饰,哑声道:"你告诉我,夫人为什么要送这些东西过来"采薇惊疑不定,暗忖她莫不是知道了此事,然而依旧故作镇定地说:"想是夫人怜惜小姐,故而送来这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
"她缓缓转过脸看进采薇的眼睛,痛道"怜惜"她愈加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几痕苍白.
不待采薇的回答,便听她颤着声音道:"好一个怜惜啊!
我这就去谢过夫人对我的心.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迈出房门走向院外.

采薇赶紧跟上去想要拦住她:"小姐,你不能去,蔺夫人这会子正在夫人房里呢!
"她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神色凄惶,她道:"采薇,你帮着夫人一起瞒我,我不怨你.
这几个月来,你待我也算尽心竭力,我自感念在心.
但今儿个我是怎么也要去见夫人的.
你若对我还存着几分情谊,就不要拦我.
"采薇闻言,心中亦有所触动.
她虽受命于夫人,然而这些时日以来,也对卿月存了几分真心和欺瞒她的愧疚之情,又想着自己能拦得了几时,于是便不再追上前任她离去.
第四十四决裂这厢,赵夫人与蔺夫人正商讨着婚期,二人都觉着愈早愈好,以防节外生枝.
这时,却见卿月推门而入,二人皆有些错愕.
赵氏先反应过来,立即向她使眼色,而她权作未见,径直走向蔺夫人,向她屈了一礼,便道:"蔺夫人,恕卿月不能从命.
先不论卿月不敢高攀令公子,也从未想过要做您家的媳妇.
再者,卿月不是赵府正经的嫡出小姐,况且德薄才疏,岂能入主尊府、托付中馈更何况,实话与您说,卿月身有痼疾、经年不治,若真促成了这桩姻缘,怕是反而会冲犯令公子的贵体.
故而还请夫人收回成命,另觅贤良淑女.
"蔺夫人听到最后是瞪大了双眼,显然不知其中的隐情.
冲喜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作祟的邪气未除,反倒将病气送了过来.
她看了看卿月,又看向赵氏,指着她不住哆嗦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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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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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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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我竟被你摆了这么一道儿!
"赵氏慌忙站起来上前道:"蔺夫人,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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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愤然挥袖,冷笑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既然敢拿我年儿的性命找乐子,就别怪我们侯府不给你留情面.
咱们走!
"话毕,她便甩袖转身出门,而门外的奴仆见她气势汹汹,又顾忌她的身份,岂敢上前阻拦,只得任她离去.
赵氏见她离去,一脸懊丧地坐回椅子上.
心知前功尽弃,不仅没与侯府结亲还得罪了人家,不禁连连摇头叹气.
又瞥见面前的卿月,登时火起,抓起案上的茶杯便往她身上摔.
只听哐的一声闷响,那茶杯不偏不倚正砸中她的额角,她的身子猛地晃了晃,磕在一旁的案几上方勉强站定.
她缓缓偏过头来,却见额角上正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被茶水打湿的鬓发粘成几绺,贴着她的脸庞不断沥下浅红的水珠.

她抬起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把鬓发拨到耳后,抬眸子望向座上的母亲,哑着嗓子道:"敢问卿月做了什么,惹得母亲如此恼火"她闻言更是气急,厉声喝道:"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今日蔺夫人便要与我定下最后的婚期了.
""母亲,你分明知道蔺公子的身子是什么情况,如何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她的眸中早已被泪水濡湿,却只噙在眼眶中,不肯落下.
赵氏见其泫然欲泣,想到终究是自己理亏,然而硬是端着几分气势道:"即便如此,我也是为你的前程考虑,蔺夫人已向我承诺,你若嫁过去,不论蔺公子日后是吉是凶,你都永远是侯府的宗妇,后宅大权皆握于你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望着犹自言辞凿凿的母亲,终于缓缓道:"母亲,我只问你一句,如若您和赵老爷另育有一女,您也愿意把她送到侯府吗"赵氏一噎,正不知如何接话时,却听卿月哽咽着开口:"看来卿月真的猜对了.
您之所以言之不怍,是因为我不是出生在赵府,不是您光明正大的孩子.
所以,我就得理所当然地为您和承嗣的将来铺路,是么"说到最后二字时,她已是颤着尾音.
话毕,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潸然滚落,直直砸在脚下的锦毡上,却悄无声息.

"住嘴,孽障!
"她回过神来,指着她的脸厉声叱道,"当年我错信你父亲花言巧语,未想竟铸成大错,方生下你这个孽根祸胎.
这几年,我在赵府兢兢业业,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当年之事露了风声,将我的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
即便此事我有私欲,那也是你们父女俩欠我的,你如今不过是替父还债,又有何脸面来指摘我"她听她口口声声称她孽障,字字都欲椎心泣血,然悲极痛极过后却如云开雾散般,无端生出几分了悟和决然.
她望着这个自己从未熟悉的妇人,目光渐渐转为幽凉,她缓缓开口道:"母亲,父亲从未欠你什么,他既未再娶,也未纳妾,对您一往情深.
甚至连您另有家室之事,也未向我透露半分,为的只是希望我不会记恨于您.
您称父亲巧言诓骗,我却只见您背信弃义.
母亲,既然您从未把我当做您的女儿,而卿月也不愿成为您口中的孽障.
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
今日我便离开这里,此生,再不跨入赵府半步!
"话毕,她便盈盈拜倒在地,以手加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好,滚,你给我滚!
"她的手指向门外狠狠一戳,咬牙切齿道.
发髻上的翠翘步摇随之颤动,发出一阵碎响.
她起身,未再看赵夫人一眼,转身跨出房门,摘下头上唯一的一支玉鸦钗,交给瑟缩在廊下一隅的采菱.
接着又解开领口的盘扣,将外袄脱下放到采薇手中,随即便在众人神情各色的打量中逐渐淡出他们的视野.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她.
或许,不论于赵府还是她而言,她从来都只是过客,她的眸子里从来盛满了惶然与不安,只是她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唯有在夜幕的掩护下,在月色的安抚里,才能一遍一遍地在梦中寻找她真正的家.
第四十五虎毒却说母女二人彻底决裂后,良久,赵夫人在老妪的劝慰下稍稍平了些怒气.
她趁此上前凑近道:"夫人,这林卿月已然与您撕破脸面,她若对您衔恨在心,将当年之事抖落出来,这可怎生是好"赵萧氏眸色一沉,恨道:"该死,我怎么将这事疏忽了"老妪更进一步"照奴婢来看,夫人"她顿了顿,放低声音道"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赵萧氏一惊,下意识回过头,却见那老妪直直对上她的视线,缓缓向她点头.
她迟疑道:"可是,虎毒还不食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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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去手.
"老妪见她面色不定,有些急道:"夫人,千万莫因您一时妇人之仁,而断送了您和小公子的前程.
这事一旦捅到老夫人那边,不仅您的地位堪虞,小公子也会因此蒙羞.
后院那些姨娘们哪个不是狠角色,到时咱们沦为他人刀俎,夫人悔之晚矣!
"赵萧氏将手中的绢帕渐渐攥紧,眼前闪过承嗣在她膝上撒娇嬉闹的场景,接着又是卿月最后向她投来的幽凉的目光.
良久,她方颤着声音道:"好,妈妈,就依你的法子.
只是告诉他们,下手利落些,好让她少受些罪.
"老妪看了她一眼,应道"奴婢省得",便悄悄退下.
四下再无一人,寂静得几欲让人窒息,良久,她才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道:"你不要怨我,要怨,只能怨你当初,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这卿月离开赵府后,便恍恍惚惚来到朱雀街上.
路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她淹没在人潮中,却频频引来过往行人注目.
时值深秋,峭风梳骨,她身上却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发髻有些散乱,整个人仿佛被褫魂夺魄般,只一味地向前走.
偶尔有行人不慎撞到她,刚欲说一句对不住,见她这副模样,也硬生生把话咽回肚中,边向前走边忖她莫不是被魇住了,不由得暗地啐骂了一口"晦气".

不知又走了多久,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她开始觉得脚底火辣辣地疼,双腿酸痛得厉害.
几番跌软在地,粗粝的地面将掌心和手肘擦出几道血痕,她只木然地挣扎着爬起.
而到了最后,下半身已全然没有知觉,她不知道往哪儿走,她实在不知何处可栖,何处可停.
她甚至想着,或许她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她实在走不动的那刻,也许是栽倒在某个荒郊野岭里,独自等待死期,化成灰,化成烟,怎样都好.

正这般胡思乱想之时,前面的深巷中忽然蹿出两道黑影,只见他们一边拔出腰间的长刀一边向她走来,她心中一凉,自知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只得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待他们走近,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许多.
这二人见其肩膀伶仃、神寒骨削,不禁暗忖这副模样何须自己动手,一看就是个短命的,转而又暗喜这桩买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其中一人上前道:"姑娘,我们二人自是与你无冤无仇,然贵人有命,咱兄弟不敢不从,到了地府你可千万别缠上咱们.
"她听二人如此说,这时却不知从何处借来几分意气,竟直视他们,冷笑道:"你们不肯放过我,我又有何话可说,倒不知你们口中是哪位贵人来日向阎君哭诉冤屈时,也好具名道来.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浑然不知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觉得她死期将至,告知她也无妨.
先前说话那人便道"是朱雀街的赵夫人".
话音刚落,她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她无论如何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死在母亲的刀下.
一路奔波带来的疲乏再难吞卷她的心绪,恍如沉沙泛起,种种倦怠、迷惘、惊慄和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悲愤和绝望,直冲灵台,激得她瞬间泪流满面.
她浑身颤抖着,痛呼道"母亲,但愿女儿的血不会溅入你的梦中!
"他听到她口中对贵人的称呼,心下一怔,然而手上动作丝毫未滞,提刀向她颈项砍去,刀光迎着月色在她脸上舞出一片雪白的光影.
她看着迎面向她劈来的霜刃,冷意寒彻肌骨,终究闭上了双眼.
第四十六重逢却说这凶徒正挥刀之时,他感到两侧肩膀遽然传来一阵被贯穿般的剧痛,他自然来不及收手,一心想先收割面前之人的性命,然而他的刀刃仅砍断她颈边的一缕发丝,却再不能向内移动半分.
他看见他的双手犹紧紧握着刀柄,上面却溅满了斑驳血迹.
正疑惑间,他缓缓低下头朝自己身上看去,竟发现他的双臂连同着肩膀被齐齐斩下.
他转过身,踉跄着向他的同伴求救,或鲜红或青黑的脏器从两侧巨大的伤口中随之汩汩流出,掉落一地,他瞪着那摔在地面上犹自搏动着的脏器,眸中盛满了惊惧和不可置信,最后如同破碎的人偶般直直向前倒去.

而他的同伴早已不住向后跌去,杀与被杀在他面前眨眼间被颠覆,他甚至连那人如何出手都未看清,主宰他人性命的优越感和亲手扼断尖叫的刺激荡然无存,反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所凌驾.
他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双腿朝反方向玩命地逃跑.
却听见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叹息,如隔沧海云端的缈邈悲悯,又似紧贴背脊的阴冷讥讽,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他发现自己在此等生死关头,竟犹自咂摸这叹息的意味.
刚欲狠狠地啐骂自个儿,后颈却兀地一凉.
他心中猛地一怵,但岂敢低头查看自己的脖子,更加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然而,眼前的景物却一阵颠倒,他看见皎洁的明月、远处的城楼、寥廓的街巷,以及正在街上狂奔的自己——没有头颅.
她等了很久,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未曾降临.
她迟疑着缓缓睁开眼,看见不远处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形,从逆光的那头款款向自己走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她的胸口却欢喜得阵阵生疼.
他的指间缠着数匝殷红斑驳的银丝,深嵌入骨,血珠打在铺满月华的青石路上,在阒寂的夜里发出滴答的微响.
她启唇唤道:"夜白",然而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有些错愕,又试着唤了一声,依旧如说哑语.
她恍然间觉得这大概是报应,她违背了她的承诺,因而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唤他的名字.
他走到了她面前,轻轻问:"跟我走,好不好"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腻,沾着几分水意,缱绻而幽凉.
她哽咽着,终于说出那曾在梦中无数次辗转于舌尖的答案,无声应道"好".
然后再一次的,泪流满面.
他一怔,目光在她的咽喉处反复逡巡,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向她伸出掌心,缓缓道:"来,过来.
"只三字,便是世间最动人的邀请.
她伸出手去,就要触及他的指尖时,眼前却突然一阵昏天暗地的晕眩,接着便一头向前栽去.
第四十七灵肉"公子,恕我直言,我看的是病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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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将死之人啊,老朽哪敢同阎王争命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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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医者小心觑了他一眼,缩着颈子哆嗦着说.
"你这庸医,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我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长笙的眸中闪过一道狞色,刚欲滑出袖间刀,却闻他轻叹道:"长笙,让他走.
"他再也不愿在她面前,不愿让她看见,任何破碎与腥秽.
长笙收敛杀气,拱手道:"是",那医者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再不敢多留,弓着身子倒退着离开,在迈出房门后逃也似地疾步离去.
"公子,东瀛派出的杀手已在路上,郡王府那边也纠集了一帮死士,声势非往日可比,这里实在不可久留,还请您早做打算.
"长笙面色凝重,百般考量后如是道.
"嗯,我自有分寸.
"他依旧凝视着帐中人,语气淡淡,似是再也匀不出半分精神,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与他人.
长笙的身子只动了动,却未迈出步子"公子,林小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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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真的不行了,您何必为她再耽搁下去"虽知这话触了他的逆鳞,然而他依旧妄图以蚍蜉之力摇撼大树,终是向夜白掏尽了肺腑之言.

"我让你退下!
"夜白转过脸一字一顿道,望着他的目光冷冽如霜刃.
长笙不妨他竟对自己动了杀机,只得暗自苦笑着,从喉中艰难吐出"是",然后缓缓告退.
朝去暮又来,他坐在帐下,始终寂寂无言,好似一位参禅的高僧,一尊静默的杀神,他是廊下那盏刚掐灭焰心的琉璃灯,在永夜的寒风中慢慢消耗余温.
槛外因风堆聚起花冢,每一片落花的回旋都是一声哀婉低回的轻叹.
他最终成了岭外孤峰,成了长白天池,成了这世间最寂寥孤绝的一切.
精雕细琢的侧脸是一件毫无罅隙的名瓷,却似乎要在她气息骤停的那刻,刹那间遍布蛛网般的裂痕.

那天夜晚,他在打开她的香囊那刻,他便瞬间溃不成军.
这些串珠躺在他的手心上,整整十二颗,一颗不少,她从洛城护到雍都,又从雍都带回洛城,所有的身家性命,便是这些早已焦黑得不辨面目的串珠.
而她的掌心和指尖上,还遗留着血瘕剥落后的印迹.

他早该明白的,她的心意从来不渝.
他笑着,泪水却猝不及防地濡湿了他整张脸.
他从乱葬岗中爬出来的那刻起,就再没这般恣意流泪过,他曾笑着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也曾笑着给自己接骨缝合.
如今,他终于尝到自己泪水的滋味,却是这般咸涩,直欲荼毒肝肠.

却说卿月这厢,恍惚间发现自个儿正走在一条小径上,周遭阴风飒飒,飞沙扑面,两旁是无垠的榛莽,疏掩的枝杈锋利似戟,几欲戳破苍穹,黑黢黢的林中不时传出几声尖锐的亢唳.
她看到自己手上戴着沉重的镣铐,顺着锁链向前看去,只见一白一黑两个人影,正牵着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
良久,她才恍惚明白过来,这两位大抵是勾魂使者,这会子应是走在黄泉道上了.
她依稀想起老辈人曾说,新鬼对人间是很怅然不舍的,然而她此刻心中如掏空了一般,竟别无牵挂.
正这般想着,胸中遽然一痛,她蓦地想起那滴盈盈欲坠的泪痣,前尘往事纷涌而来,她停下脚步,央告道:"鬼差大人,我在世间还有一位故人不曾道别,还请二位行行好,放我回阳片刻,让我最后再见他一面.
""呵,故人,你倒是念他念得紧哪!
你可知他杀孽无数,更添前世罪业,此回再难逃灰飞烟灭,还是早同我离去的好,免得殃及你自身.
"前头的鬼差停下来,幽幽回过头,一双铜铃般大的三角眼倒吊着,咬着三尺长的猩红的舌头,阴阳怪气道.

"他罪恶深重,我又岂是菩提之身他等了我这样久,这次,我再不愿留下他一人.
"她眼角噙着的泪水悄然滑落,浥湿了透明的悲伤.
"唉,罢罢罢,你既如此执迷不悟,待会儿身历挫骨扬灰之劫,可怨不得咱兄弟.
至于你的嗓子嘛,得了,就当咱与他共事一遭,权作最后的情分吧.
"黑无常解开她腕上的镣铐,向她猛地往后推了一把.
她不妨要被推倒在地,下意识地便惊呼一声.
这一开口,却教她猝然睁开双眼.
他听见她的轻呼,瞬间回过神来,死寂的眸中重新注入了几分生气,他喑哑着嗓子道"你醒了,我就知道,他们都在骗我.
"他见她此番清醒分明是回光返照之状,心中早已如同被冰水浇透,然而他不肯往后想,只要她此时还在他面前,还能睁开眼看看他就好.
她伸出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却瞥见自己瘦癯得不成样子的手,她惊得猛一哆嗦,惶惶然想要缩回去,然而不妨于半途被他捉住.
她一时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眉眼犹自迢迢如泼墨山水,举手投足间淹然百媚,而她自知形容枯槁,难免相对自惭.
他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其心结所在.
他执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徐徐摩挲着,似问非问道:"若我有朝一日没有了这副皮囊,你可会耿耿于怀"她闻言抬眼,深深望进他的双眸,极缓极缓地笑了.
是了,世人大抵鄙薄见色起意,然于物于人,却固存向美之志,只不肯宣之于口罢了.
但若情至深处,便连性命都浑可抛,如何还顾得了这过眼胭脂,红粉骷髅.
却说她这一笑,竟如子夜昙花般粲然绽放,恍若皎皎月魄凝结而成的秋露,蓦然滴落在心头.
无关色相,无关风情,然而只霎那,他便迷了心魂.
他缓缓倾下身子,贴近她干裂灰白的唇瓣.
他的吻温存而深情,似品一盏甘醇绵柔的花茶,浅啜慢吮,永不餍足.
她闭着眼,有些拙讷地迎合着他游走的舌尖,亦步亦趋.
良久,他方恋嫪不舍地离开她的唇.
他看着她迷醉的面庞,微微泛起的酡红将原本可怖的苍白掩去,颜色姣好仿佛略施薄脂.
他的心底陡然叫嚣起更浓烈的欲念,他不满足仅是方寸间的纠缠,轻轻哄诱道:卿月,给我,好不好只见她一双烟眉雾眼,朝他朦胧轻觑,呵着稍显深重的气息,莞然笑道:愿君多采撷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清媚横陈,闻得此言,再难自持.
他缓缓解开自己的腰带和斜襟,然后以更为轻柔的力道解开她繁复的盘扣,如东风暗拆芭蕉,若灵雨渐染英华.
他拔出髻上的玉簪,一头乌压压的青丝如飞瀑般蜿蜒下来,流泻在她身上,如同水墨丹青,在肌理腻白的宣纸上走笔疏狂.
床幔无风自动,从中溢出细细呻吟,恍如呢喃絮语,绵绵无期.
间或一声轻轻的喟叹,缠上雕着缠枝并蒂莲纹的深红床柱,萦绕不去.
喘息,短促流连,拔高又偃息.
她成了他手中的一柄琵琶,任凭他轻拢慢捻.
每一个撩拨都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嘤咛如玉珠倾洒.
她攀住他的指尖,时而在云雨中飞升,一度似欲羽化登仙,时而在无涯的恍惚中堕落千万丈,她且嗤且悲且欢喜,自个儿怕真真要应了那句"牡丹花下风流死".

她是白莲凌水,于月影下兀自摇曳,寂寞开谢.
但她却甘愿在他的掌心里韶华盛极,任他的指尖拈折揉碎.
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肩窝里,轻轻啮舐着那玲珑纤细的锁骨,一时驰骋在轻云流烟中,酣畅淋漓,不觉汗水浥湿艳姿.
他看见她的眼角沁出欢愉的泪水,恍若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他伸出舌尖吻干那细碎的泪珠,沿着泪痕一路向下,深深浅浅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

他颠倒,他执著,他妄想,他沉溺在这场抵死缠绵的贪欢中,哪管它生生灭灭,五蕴皆空.
第四十八梦魇二人正百般缱绻之时,他突然感到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庞.
他一怔,缓缓向上看去,却见她的颈项,耳根乃至下颌竟遍布斑驳的殷红.
他骤然撑起身子,一手枕在她的颈后,颤抖着拥她入怀.
此时,她的气息已是断续窒闷,双目渐渐涣散无神,唇角犹不断溢出猩红的鲜血.
他反复用指腹抹去那刺目的痕迹,却发现无论怎样都揩不尽.
她的眉心攒簇得愈来愈紧,神情痛苦而仓皇,他见她艰难地吞吐着字眼,速速俯身侧耳分辨,只听得她说:"对不起,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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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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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震,魂悸魄动,不由自主地浑身都痉挛起来,他扯着尖利的尾音嘶吼:"我不许你说,不许说!
"分明是命令的语气,却透出最绝望的乞求.
她死死揪住他的袖口,骨节都被攥得发白,宛如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血色褪尽后,她的唇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紫,纵然费力开阖着唇瓣,却也只能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节.
正当他欲极力分辨时,那掣着袖口的力道却骤然无存,她的手重重砸落在他的衣袂上,惨白得怵目.

胸中有什么随之猝然停顿,如流矢般直坠大荒.
他直直地盯着那只手,彻骨的冷意尾椎涌向四肢百骸,激得他遍体玉粟寒生.
山陵崩,天光灭,狂飙掣,江水竭,他辗转于风尘之上,蹭蹬颠沛,弹指间已罹受千万劫.
所有的声响都与他隔绝,仿佛万物都在此刻齐齐缄口屏息.
他的双眸渐渐冰冷、冉冉枯寂,最终变得黯黮无华,化成这世间最美丽的死物.
他一动不动,几欲立地坐化.
任凭金烬渐暗,光影徙转.
良久,他才伸出手摸索着床栏,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捧起一旁的烛台,托着它靠近四面逶迤一地的纱幔.
火舌刚触及布料,便迅速向周围蔓延,如同凶兽般贪婪地舔舐着,锦缬上的花纹随之被浓烟熏黑,瞬息间竟成燎原之势.
只片刻,毾、罗帐、锦被上绽开千丛万簇的红莲,浓烈而鲜繁,奄忽间猖披满屋.
火苗蹿上朱漆房梁,招摇起一面面彤幢绛旃,如祝融睁开赪目,降下熊熊业火,直烧得天崩地坼,日月弛隳.
香篝和炉盆中的细碎木料噼里啪啦在耳边炸响,他抱着她坐在重重火牢中,任凭火苗一寸一寸在身上肆虐,他的长发因高温烫得瞬间蜷了起来,空气中逐渐弥漫着肌体被燔灼后的膏脂的焦味,腥腻而呛鼻.
然而他似是失去了所有的痛觉,只自顾自地嘶声唱着噫生又何妨,死又何妨老鸮夜啼狐奔走,锦衣綷地是魍魉魑魅可同衾,鬼灯点漆映我床深情只合髑髅语,墓扃枯冢久徜徉一念疯魔为卿故,俗尘万象皆虚妄窗外,廊下的琉璃灯早已被烧得通红,冲天而起的火光将灯罩映照得冶艳无比,外壁在极致的绚烂中节节皴裂,音质脆冷,疑是玉碎冰析.
携着华光的碎片如流星般迸溅一地,终随长夜归于永寂.
头顶的横梁终于承受不住砸落在他的脊背上,剧痛袭来,他的视野里陡然炸成一片漆黑.
难耐的灼痛在胸口叫嚣,如吞舟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即使放缓呼吸也似扯断他千万根神经.
然而他笑着,用指尖反复摩挲着她的脸,如痴人絮语般喃喃道:原来今夜无月,才是我永远捱不过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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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栗听雨眠绍兴文理学院夏思学一陆空眠和周栗从小就是死对头.
小学六年换了仨班主任都没把这对同桌拆开.
四年级之前不允许使用圆珠笔、水笔,大家都老老实实用铅笔.
周栗字丑,圆珠笔写出来的字更是一言难尽.
说实话她更喜欢用铅笔写,错了橡皮一涂就完事.
一日周父出差回来,给周栗带了一个粉色兔子型的卷笔刀.
小姑娘喜欢得紧,第二天就带去教室炫耀了一番.
窗外日光明亮,蝉鸣聒噪,周栗小心翼翼地旋转卷笔刀的握柄,机器发出轻快的削铅笔的声音.
一整个中午她满脸春风得意地抄英语单词.
就连黄色格子窗帘被风吹起罩在周栗头上了,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扒开,唇边弧度就没平下来过.

同桌的陆空眠在三八线上压了张纸条,周栗矫情地用尺子摁住,一点一点地挪到自己的阵地.
映入眼帘的是他清秀的九个大字,"你是猪吗吃饱了傻乐".
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讽刺刻薄之意却丝毫不减.
不像往常揉成一团扔回陆空眠桌洞里,周栗转了个身将纸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用眼神示意后座的班花接过.
陆空眠一把抢过纸条,踹了一脚周栗的椅子.
好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周栗冲陆空眠狡黠一笑,随后折了折英语本继续抄单词.

上完体育课后,周栗就发现心爱的卷笔刀不见了,在周围找了两圈仍毫无踪迹,只能作罢.
虽然怀疑过是陆空眠的蓄意报复,周栗趁他出去方便时偷偷翻过他的桌洞和书包,可是却一无所获.
小姑娘眼睛有点红了.
心不在焉、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其他同学都走光了,班主任叮嘱周栗让她走之前把紫光灯打开给教室消毒.
周栗找卷笔刀心切没仔细听,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正找第二组最后一排呢,有人从前门进来了.
陆空眠书包随意一放,倚着讲台冲焦头烂额的周栗说:"找卷笔刀呢""废话,忙着呢.
""如果我找到了,借我用一个礼拜呗""一个月都成.
"周栗已经转移到第三组第二排了.
"成交,跟我来.
"小姑娘乖乖地跟着陆空眠到了杂物间,陆空眠打开了第二个粉笔盒示意她把东西拿出来.
周栗擦干净卷笔刀上的白粉,随手揩在校裤上,而后瞪着陆空眠问他怎么知道的.
陆空眠说他扔垃圾的时候看汪洋鬼鬼祟祟的就多瞧了一会.

"他干嘛藏我的卷笔刀有仇""语文作业没交,你记他名字,蒋老师请他去办公室喝茶了你忘了他爸爸不是咱们镇上的富商吗,人好不容易出差回来一趟,上学校了解他学习情况,就碰上他作业没交.
"听到汪洋被他爸揪耳朵疼得龇牙咧嘴而且零花钱惨遭取消,周栗笑出了声,原本汪着的眼泪倒是换种情境流下来了.
周栗怪他不早点告诉她,害她急了一下午.
"我缺个卷笔刀呗.
"陆空眠一副欠揍的语气.
"男生用粉红色,你也不嫌臊.
"周栗瞪了他两眼把卷笔刀塞进书包里紧紧抱着走了.
陆空眠笑笑,按开了紫光灯合上门.
……小学六年,陆空眠没少欺负周栗.
周栗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陆空眠把她椅子往后拉;食堂周一分油炸鸡腿的时候,按学号坐周栗对面的陆空眠一下就夹走她盘子里的一只,吃得嘴上浮着一层清亮的油,还专门等周栗吃完把盘子叠上她的;班会课看周栗不参加活动,陆空眠举报她看十块一本的言情小说,抢走她的书大声念里面的玛丽苏剧情;书法课上,陆空眠在周栗的练习本上有模有样地画乌龟;每次遇到有插图的课本,陆空眠都要找到最丑的在上面标"这是周栗".

周栗心情好就嘴角一抽,心情不好就直接开揍.
二初中分班考后,周栗每天都在祈祷不要和陆空眠这个烦人精分到一个班.
老天爷看在她诚心诚意的份上,总算错开了她和陆空眠,让陆空眠这个小祖宗坐了她后桌.
初中的陆空眠少年老成,仿佛青春期都提前在小学过完了,课间安安静静写作业,午休出去打篮球,也很少欺负周栗了.
只是过了一个暑假,两人仿佛跟新同学似的,和他们一起升上这个班的同学都觉得俩人很奇怪但也没人过问.
偶尔陆空眠会拍拍周栗的肩问她借修正带,也不多话.
陆空眠的冷淡不是只针对周栗一个人的,他好像变得对周围事物都没什么兴趣,高兴难过都是一副样子.
每当周栗想要试探时,陆空眠都会去打水、上厕所或者直接埋头睡觉……虽然小孩子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但陆空眠这决绝的意思怎么看都摆在了明面上.

体育课前,冯恬来找周栗一起上厕所,周栗刚站起身就立马被一旁的冯恬按下.
"栗子,牛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
"右边的李长仁瞥见周栗的椅面后立马转头小声感叹.
姨妈巾换得不及时,椅子上留下了一大滩血迹,周栗这个心大的小姑娘沉浸于做作业现在才有所察觉.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
李长仁喝了口水挠挠头走了出去.
陆空眠大概是在睡觉,头就没抬起来过.
冯恬牵起惊惧的周栗去厕所.
虽说校裤是黑色的看不大出,但小姑娘还是害羞要人陪.
借口中暑回去休息,冯恬和周栗到了教室.
"太倒霉了,刚出厕所就打铃了.
""还好老师放我们回来了,栗子你的脸色真的很差,不用演都能放人.
"周栗拿纸巾想要擦掉血迹却发现椅面不仅干干净净,还被放了一支栀子花,花香馥郁又不腻人,降燥泻火也是一佳.
冯恬喝了口水没跟过来就回去上课了,留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周栗想破脑袋也没结果就摊开了作业.
率先冲进教室的是刚打完篮球的男孩们,胸口、脊背湿了一大片.
一群人闹哄哄的,走路都带风.
周栗起身想去接水,杯子被正在擦汗的陆空眠夺过.
周栗呆了一下,手背上还存留些许他指尖携来的凉意.
欢声笑语、追逐打闹的教室里除了黑发滴水,拿着粉色水杯,高挑挺拔得像棵小白杨的陆空眠,周栗谁也没看见.
这少年的心还是热的.
周栗没有问栀子花是不是他放的,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又回到了最初淡漠的状态.
陆空眠成绩好,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越发挺拔帅气,不少隔壁班的女生会借机来找班里的同学然后瞧上几眼.
陆空眠初二就不是周栗的后桌了,调到了一组四排靠窗的位置,仍旧是一副厌世的表情也不和任何一个女生传绯闻.
总归是初中生,没有女孩子会做一些特别出格的事,最多就是要来QQ号,发现对方根本就不会按"同意"也就死心了.

初三上学期,陆空眠没来报道,班主任也只说是去转学外地了.
刚开始一个礼拜,班里时常发出一阵一阵惋惜的声音,数学老头想点他上去做题感慨人没了,男孩子惋惜找不到打球这么厉害的伙伴,女孩子痛惜班里再无颜值出类拔萃加上双商皆高的男孩.

一个月后,很少有人再谈起陆空眠了,外班的常客也很久没来了,人们的遗忘效率真不是盖的.
那阵子周栗最爱听的歌就是许嵩的《灰色头像》.
陆空眠的位置一直空着,成了他同桌堆辅导资料的私人空间.
中考结束,大家在教室里收拾东西,三三两两结伴回家,脸上都是对暑假、高中、新生活的期待.
周栗拒绝了冯恬的好意,没有和她一起坐私家车.
夕阳西下,她绕着校园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要认认真真再看一遍.

出校门的时候碰到了班主任,周栗对保养得很好的程羽粲然一笑.
"要是陆空眠还在,我们班毕业成绩肯定更好.
"程羽摸了摸周栗的头,眼里有些许失落.
周栗点点头:"程姐,我这两天发挥得还行.
""你俩都是好孩子.
"程羽还是惦记陆空眠.
"程姐教得好,不能给程姐丢脸.
"检查整栋楼教室门窗时,程羽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该考虑是不是该退休了.
第一组第四排靠窗的椅面上有一枝栀子花.
三周栗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全区最好的高中,按照中考成绩排班排学号,她被分进了中等层次的十三班,领了八号的校徽.
十三班是整个中段层次最热闹的班级,带头活跃气氛的是学号末端的苏黎安.
周栗是班里的纪律委员,但是很少和苏黎安发生正面冲突.
周栗只管他不发出声音其他一律当没看见,苏黎安一般也都会给周栗面子,自习课忍着安安静静抄作业,一下课就恢复原形.

语文课是苏黎安一天当中表演得最起劲、最精彩的时候,有老师管周栗就不揽责任.
宋薇在上面讲课,正说到《荷塘月色》那段精彩绝伦的月夜荷塘描写呢,一抬眼就发现苏黎安仰头吞了一粒东西.
她实在忍不住了高跟鞋踩得"登登"响走到苏黎安桌前.
发现小苏同学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咀嚼吞咽,宋薇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想想还是要保持最美女教师的形象,她只好压着脾气问:"吃什么呢""吃药啊.
"苏黎安一脸严肃地拿起糖罐子转到生产说明然后冲宋薇一笑,"哎呀!
老师,不好意思,我拿错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沉寂了三秒钟的班级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苏黎安的死党们,笑到不停地捶桌子,还有一些坐得比较远的同学不明所以转头问笑得眼泪都出来的知情者.
下课铃一响,宋薇摔门而出,直接奔汪青办公室诉苦.
大课间,周栗起身去一楼的英语办公室抱作业,正下二楼呢就被急匆匆跑上楼三班的张莹莹拦住了.
汪青一共带两个班,一个普通段的三班,一个中等段的十三班.
张莹莹是三班的英语课代表.
张莹莹央求周栗去知会苏黎安有人要打他.
"为啥啊""因为苏黎安昨天早操散了回教室的时候,经过我旁边对我笑了一下,正好给我们班那个体育特长生——王亮看见了.
""王亮喜欢你啊"周栗的第一反应是想笑,觉得这个年级的吊车尾,脑回路挺奇特的,笑一下就要打人.
她又仔细盯着张莹莹看,觉得确实是个美人胚子.
"哎哟,这是重点吗"张莹莹小嘴一噘,佯怒也很可爱,怪不得招人喜欢.
周栗说苏黎安被叫到汪老师办公室去了,她去抱作业顺便帮张莹莹看看,让张莹莹先去十三班看他有没有回去.
兵分两路,但是俩人谁也没碰着苏黎安,张莹莹多个心眼和苏黎安的两个死党交代了一下.
周栗这边,汪老师说已经训过了,就放他回去了,还打趣周栗这么关心班里的刺头.
"关心班里的同学是每个班委的义务.
"周栗一本正经道.

最后一节自习课打铃了,苏黎安连带他两个小弟的位置还是空的.
周栗有点心慌,跟汪老师请示了一下,带着班里两个壮汉满校园找他.
没敢说可能是去打架了,周栗只想在事情没闹大之前快点找到苏黎安.

"纪委,你看他们是不是在篮球场啊.
"叶起凡指了指远处水泥篮球场上的几个人.
周栗一眯眼,骚气的大红色AJ加上黑色紧身T恤不是苏黎安还有谁.
等周栗到跟前了,王亮那些人已经走了,苏黎安正仰着脖子喝水,喉结滚动,一串水珠从嘴角滑落流过少年细长的脖子,胸前的布料被汗水浸湿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深.
周栗上下打量了苏黎安,发现这家伙除了一副倦容、汗流浃背以外完全没有打过架的样子.

"看这么认真,怎么样,我帅吗"苏黎安两手一绞矿泉水瓶随后投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周栗没说话小跑过去捡了瓶子,投进"可回收"垃圾桶.
小跑回来的她扬起头恶狠狠冲揪着领子擦汗的苏黎安撒气:"不要乱丢垃圾!
""纪委大人,是不是以为我要打架,还特意排了两个保镖"苏黎安扫了面前的三个人不屑地笑笑.
周栗无声,抬脚就走,叶起凡和庄可跟着.
四那天以后,周栗和苏黎安再也没说过话.
"苏哥那天贼背,刚被汪青怼完就被三班那小子堵了,王亮被苏哥洗脑答应比篮球,结果王亮那小子把篮球队的脸都丢尽了.
""哈哈哈哈,输了一脸不服气还要咧着嘴对苏哥笑,笑到苏哥满意为止.
""谁让他非说苏哥对张莹莹笑是调戏他,苏哥就让他调戏回来.
""王亮是降分来的,苏哥可是到了中段的线呢.
论智商,俩人能比吗""你们俩不用写作业啊,在我这讲大道"周栗摔笔.
远处托腮的苏黎安若有所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两个死党在周栗面前变相解释.
大概是周栗那天骂他乱丢垃圾时小牛犊般清澈的眼睛特别好看吧.
高一下重新排座位,苏黎安坐在了周栗的斜后桌.
周栗个子很高,有一米七.
苏黎安喜欢看她上课正襟危坐的样子,喜欢她挺直的背,白皙的后脖颈,柔软黑亮的短发.
苏黎安骨子里不坏,违反课堂纪律只是想引起同学的注意,装酷呗.
还有让他眼里只有赚钱的爸爸多和自己碰碰面,哪怕是在校长办公室也好.

苏黎安发现周栗眼里除了学习、管纪律好像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那天她来找自己也许只是作为纪律委员责任的一部分,没有透露自己可能是在打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对周栗的不同.
为了响应教育部号召"所有早恋都不能成功",一直到高二分班苏黎安也没有什么动作.
周栗倒是觉得苏黎安不怎么惹事了,班级好管了很多,有时候一瞪眼他不光收敛还佯装帮她管纪律叫后排的几个男生不要聊天.

分班那天,他对周栗做了这一年以来最出格的事.
班主任在PPT上放出人员调动名单,同学分批次去往新的教室,周栗留在十三班,苏黎安走之前绕路当着全班面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姑娘抬头看他,明眸若水蕴着一丝不解.

世间少年情动时都是一样,想要一再靠近那个女孩.
傲娇不羁如苏黎安也会有小心翼翼对待一个人的时候.
可是求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
苏黎安在新的班级仍然是呼风唤雨的小霸王.
留在十三班的兄弟他通通打点了一遍,那些兄弟个个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拍拍他肩说"我懂我懂".
知道十三班被抽中体测,苏黎安作为体训队的尖子选手自告奋勇要替他们班最"危险"的胖子跑长跑.
心想能够看周栗跳远、短跑、仰卧起坐、坐位体前屈,这一个下午该多么美好.
扎了个小辫子的周栗跑八百时,苏黎安在内圈陪着跑,看得左右夹着最后一名"危险分子"跑的两个体育老师一愣一愣.
为了不影响别人,周栗下了塑胶跑道去散步,苏黎安跟着塞给她一瓶运动软饮:"你休息会,我去替跑了.
"汪青走过来递给周栗饭卡和钥匙:"周栗,苏黎安那小子对你很上心啊.
"听到"上心",周栗微微脸红但与汪青对视时眼底又是一片云淡风轻:"老师,我俩就是普通同学.
"汪青松了口气:"喜欢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眼下学习更重要.
不是说要扼杀一个孩子懵懂的情感,只是未来真的输不起.
"周栗但凡能拒绝苏黎安的好意都拒绝了,也明着提醒他要以学习为重.
苏黎安看起来浪荡,实际上没谈过正经恋爱,身边人告诉他,周栗再怎么对感情木讷也是个少女,怎么暖都暖不热就是心里有人了.
苏黎安不信.
在他眼里,周栗不是一个沉闷的书呆子,上课能一本正经管纪律,下课也能讲段子飞起,什么话题都能接茬,思维活跃举一反三超有本事.
有人问题目也都是很耐心地讲解,从来不摆学霸的架子.

这么多男男女女,他还真没见她眼里住过谁.
五高三毕业,高三十三班聚会完了,汪青又组织了"高一十三班"的聚会.
周栗家里最近却是最晚到的,原本刚刚过耳的短发现在已经及肩了,在脑后清清爽爽扎成一股,露出小巧可爱的耳垂.
本来在讲段子寻开心的苏黎安见她进来突然停了,拘谨地端起啤酒喝了一口.

只剩苏黎安右边的一个位置了,汪青眼神示意她赶紧入座,还冲苏黎安暧昧地一笑.
酒足饭饱,男同学扯着嗓子聊游戏,女同学谈理想和暑假的安排.
苏黎安一直盯着杯沿上那点橙色看,猜周栗今天擦的润唇膏是不是香橙味道的.
汪青喝高了,非要叫酒店工作人员拿话筒给大家唱《你是我的眼》.
同学们热泪盈眶,想起那年高一春游的大巴上逼着汪青唱歌,她跑了九霄云外的调还是把这首歌唱完了.

汪青有老公来接,走之前使劲冲苏黎安眨眼.
他回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大家都散了,苏黎安跟着周栗走出酒店.
拐过聪园小巷子,进入正大路,男孩耳根越来越红,不知是不是沾了酒的原因.
苏黎安摸了摸鼻子总算开了口:"那个周栗啊,我想和你说个事.
""苏黎安你知道栀子花的花语吗""啥""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
"他沉默了很久,觉得六月的夜晚其实温度也挺低的.
要不然,这风吹过来怎么就那么像在吃冰镇西瓜透心凉呢.
他头一次觉得周栗是懂喜欢的,可能比他还要懂.
垫了两张纸巾,女孩大大方方招手,苏黎安顺从地和她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
周栗说了很多她小时候与陆空眠发生的趣事,逗男孩笑得前俯后合.
"你没找过他吗""小学的毕业册他只填了留言,骂我是头猪.
""初三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会见到的.
""嗯"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周栗又见到了苏黎安.
他被周栗大学的独立学院录取,校区相邻,每天的晚饭苏黎安都要来本部食堂吃,每次还都能准确找到她和她的室友,室友们都很有眼力见撤去一旁.
周栗不是不知道苏黎安的心思,明里暗里表示过很多次只能和苏黎安做好朋友,从前她去英语办公室抱作业,十有八九能碰到苏黎安在问汪青题目.
汪青还和周栗开玩笑说,因为苏黎安那个家伙,自己被他现任的英语老师冷嘲热讽、穿小鞋子.

让周栗没有想到的是,苏黎安那句哄人的话成真了.
作为志愿者,周栗穿着个印着学校logo的绿褂子和室友一起接新生,宿舍离学校正门实在太远,她们就在书院门口支起的遮阳棚底下站着,有学弟学妹来了就帮忙抬行李.
陆空眠报道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
看到那个身影周栗一下子从疲累、萎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陆空眠长高了,留了刘海,两边剃了短寸,穿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色T恤和黑色七分裤.
脸上的神情仍然淡淡的,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她看着他走近,看着他走远.
没有打招呼,陆空眠从书院办公室领了钥匙和新生手册就直接拎着行李箱走了.
室友偷偷拍了陆空眠的背影,砸吧嘴念叨:"看看这绝世美腿,这纤细的脚踝,天哪!
我回去一定要发墙上问问.
"周栗既开心又难过.
心口的这枝栀子花怕是不堪岁月的摧残,蔫了.
六苏黎安去外省参加短跑比赛得耗上两个礼拜,周栗乐得清净.
好不容易可以与亲爱的室友们在食堂一起共进晚餐,周栗点了四个菜以示庆祝.
只是没想到,遇到了两手各端着一碗满满当当紫菜虾皮汤想要一展中国功夫的锅盖头黑皮男.
这奇葩穿了个塑料拖鞋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滩糖醋里脊的浓汁,脚下一滑,紫菜汤全洒在周栗身上了.
周栗当下一愣又极快反应过来将菜盘脱手.

"叮铃咣啷"黑皮男的身上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周栗虽然知道这不全错在黑皮男,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身上这条黄白格子包臀裙还是前天刚买的.
她不需要无用的道歉,只要出气.
咬咬牙转身准备重新打个菜吃饱了再回去换衣服,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陆空眠打断了.
穿了篮球服的男孩眉间微蹙把外套罩在她身上,不等她说话就拉着她走了.
"你先上去换衣服,下来我带你去外面吃.
"陆空眠哄小孩的语气让周栗觉得他们仿佛是一对小情侣.
换了中规中矩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她发了条微信给室友交代了一下情况.
韩料店里,负责点餐的店员频频偷窥陆空眠.
周栗感受到了对面的目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睚眦必报.
""你知道我是故意的""我就坐在旁边,精心挑选的四个菜占据了你的视线,你自然没看到我.
"针锋相对的阵仗让周栗觉得以前那个总是骂她猪的陆空眠又回来了.
"话说,你那天来报道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周栗还在记恨这件事情.
"没想好.
"怎么面对你.
"你是不是长胖了,好像肥了一圈.
"陆空眠话锋一转.
"啊是吗!
哪里哪里"周栗瞬间没有追问下去的心情,赶紧制定紧急计划进行身材管理.
……饭也没心情吃了,搅了搅石锅拌饭上的温泉蛋,周栗问陆空眠周末去不去初中同学聚会,他思忖了一会颔首.
陆空眠到的时候,大家放了小礼炮,程老师很激动非要让陆空眠坐她身边,几个皮得欠揍的男生打趣陆空眠成了他们学弟.
陆空眠也没摆架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打成一片.
程老师叫周栗一起去洗手间,冯恬要一起,被程老师瞪回去了.
"栗子,陆空眠初三那年家里出了事——他妈妈去世了.
他从小都是他妈带大的,那段时间他异常的消沉颓靡,我一直劝他不能放弃,要复读.
"周栗无声,有些事情突然就想明白了.
初中有时候上课陆空眠总是不在,问他同桌,同桌也只是摇头单知道陆空眠请假了.
程羽激动到语无伦次:"他现在又会笑了,真好.
我们偶尔有联系,他复读的学校是我帮忙选的.
我说同学们都很关心他,都没忘了他,中考结束那天,有人在他椅子上放了一枝栀子花.
"周栗耳根瞬间蹿红.
"我好像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笑了.
"兔崽子们都去KTV嗨了,冯恬非拉着周栗也去.
周栗有些动摇,脑子也很乱.
看到不远处路灯下,陆空眠清瘦孤寂的背影,周栗不管不顾,快步上前从背后死命抱住.
冯恬目瞪口呆,吓得下巴合不上,手机也掉了.

"程姐说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问我大学考去了哪里.
"陆空眠背脊微动,轻轻挠了几下她的手背,示意她松开一点.
周栗胡乱地用脸蹭了几下他的背,瓮声瓮气地说:"不要,不要,就不要.
""乖.
"周栗委屈地一根一根松开手指,陆空眠转过身揉了揉垂着头的周栗的头发,牵起她的手,自然地与她十指相扣.
周栗瞪大眼睛.
"周周,你抱那么紧,让我怎么牵呢.
"七周栗和陆空眠在一起的消息不仅惊爆了初中同学的朋友圈,还把苏黎安给炸回来了.
苏黎安找到周栗的时候,她正在和陆空眠吃甜品.
陆空眠微微眯眼一把扣住周栗的手腕,不让她走.
"借我一会.
"陆空眠扬唇松手,表示对"借"这个字眼的欣赏.
"别太久,芒果绵绵冰会变成芒果奶油水的.
"可怜兮兮的语气让周栗忍不住想要摸陆空眠的脑袋.
两人走到附近的公园:卖卡通人物气球的大叔正捧着一碗凉粉吸溜,几个穿得很嘻哈的青年耍着滑板,两三个汉服女孩用自拍杆拍照比"耶"……苏黎安开门见山:"比赛只要一个礼拜,另一个是给他机会和我公平竞争的.
可我等不及了,我怕他招招手你就跟他走了.
""可你还是跟他走了.
"他仰了仰头不敢看周栗的眼睛.
周栗知道自己说"对不起"也没用,就安静当个听众.
话音未落,一只黄色小鸭子氢气球直直飘上了天空.
"你拒绝过我很多次,我想只要坚持我总有机会的,毕竟你讲的故事里陆空眠从没表示过他喜欢你.
"而且当时他们年龄还太小,就算她明白陆空眠却未必会当回事,这点周栗心里也清楚.
"是不是觉得我最近很少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机会"听见苏黎安喉管发出的哽咽,周栗摇头.
"我妈也就是他现在的继母,跟我说过他的高考成绩和第一志愿.
"起初苏黎安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但是一听到他比就读专业的录取线整整高了四十分,苏黎安有些恍惚了.
又想到陆空眠高考完,自己去他房间玩,在他书桌上发现了周栗学校去年的招生简章,这一切好像都解释得通了.

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桌上那个奇怪的相框,里面没有照片,只有裱起来的一朵干花.
苏黎安在心里叹息,可我喜欢你一点都不比他少.
"如果没遇到陆空眠你会喜欢我吗"这个烂到不行,又毫无意义的问题苏黎安还是问出口了.
周栗弯唇,眼睛清亮对上他隐有期待的眸子,很大声地说:"苏黎安同学,如果没有碰到陆空眠,我一定会喜欢你这么优秀的男孩.
"人生的出场顺序真的太重要了,苏黎安不止一次这么想.
他这个幼稚鬼一定要和陆空眠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篮球.
"原本我以为,我遇到周栗已经够早了.
"苏黎安一口气喝完一整瓶矿泉水,捏扁后随手扔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立马捡了回来找个垃圾桶塞进可回收的分格里.
做完这一切,苏黎安挠挠头自嘲地扯开一个笑容.

那年夏末,周栗小姑娘就是这么走进他心里的.
"我希望周栗能够真的快乐.
她要是哪天不开心,我可是要来抢人的,你准备好啊.
""你尽管等到世界末日.
"八某天夜晚相拥的时候,周栗缠着要听睡前故事,陆空眠问她曾经送她的那本《小王子》还在吗小姑娘麻溜起身,翻箱倒柜把书从一个巧克力色爱心盒子里献宝一样拿了出来.
周栗钻进被子里露出红扑扑的脸蛋和晶晶亮的眼睛.
陆空眠接过书,在她额心轻轻一吻.
不出意外,把书翻到最后,多年前折起的一个角到现在仍然纹丝不动,两页纸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从未有人揭开.
陆空眠轻笑.
"你笑什么呀""笑你傻.
""嗯"陆空眠示意周栗自己看.
周栗把折角压平,翻开来看到熟悉的但尚未遒劲有力的字迹:"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这么爱欺负你,其实就是喜欢你啊.
"……他知道,周栗想听他讲那不为人知的过去,可是这世界肮脏的事情苏黎安舍不得和她说,他当然更不想让她知道.
忽然想到了什么陆空眠捏了捏周栗的脸蛋:"听说你对苏黎安说如果没碰到我,你会选择他"周栗那天是有认真考虑的,不只是因为看到他受伤又隐有期待的眸子.
如果没有碰到陆空眠,她觉得此生能够找到一个如此长情的男孩也是自己的荣幸了,说不定她到时候还乐不思蜀了.
"可是,世上哪有如果啊.
"周栗蒙上被子佯装睡觉.
陆空眠无声,世上没有如果,多的却是造化弄人.
苏黎安的母亲早年因为他爸工作太忙无法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而选择离婚,后来恋上了同单位陆空眠温柔体贴的爸爸,导致陆家父母离婚.
陆空眠无意间发现母亲的日记,明白了她郁郁寡欢的理由.
早熟的他放弃了任性的权利,拼命学习希望母亲能够多笑一笑.
后来母亲查出来胃癌,他便不去上学日复一日闻着消毒水的味道陪伴、照顾母亲直到她离世.
陆母走的那天眉头都是紧皱的,男孩一滴泪也没有落下.

无声的悲戚最是哀伤.
陆空眠没有旁的亲戚,陆爸爸内心有愧,承担了高昂的医疗费.
接走陆空眠的半年里父子俩没有一句对话,直到有天陆空眠说要去A中复读,陆爸爸立刻安排.
陆空眠不会也不需要卖惨来博取周栗的同情和怜爱,男人与女人之间想要增加相爱程度从来都是依靠灵魂契合度的提升.
曾经苏黎安和陆空眠都是需要关心的小孩,苏黎安幸运一些早就接受了父母离异的事实并且活得自我、张扬,想要什么就做什么,甚至愿意和母亲的继子打交道.
陆空眠在尘世烟火中自我消损过,也重生过.

陆空眠把被子拉下来怕她呼吸不畅,发现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熄床头灯前,他拍了一张周栗的睡颜发到朋友圈,配了一行字:"漫漫人生,匆匆岁月,得偿所愿.
"唯君伤,唯君逝绍兴文理学院胡佳云空空的——一切似乎都隔了层纱.
朦胧间,我看见一个女人趴在桌上,毫无声息.
桌上一叠厚厚的纸,我走过去,白纸黑字,却是如此清晰.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悔恨,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够原谅他,并且再次接受他.
但是,我感觉我可能再也无法抉择,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似乎每况愈下了……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涓生,在那之前,他似乎是那样的寂静与空虚,一个人独守着这小破屋,如同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样.
破窗,败壁,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以及靠着墙壁的孤零零的床板.
这一切,都让我莫名的心疼.

我想,他是期盼着我的.
可如今这一切,回忆起来,却只剩下满满的悲哀.
是啊,如此的悲哀与讽刺.
"如此熟悉.
我楞了一下,转头向那个趴在桌上的女人看去,那张脸,棱角清晰.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这……这不就是我吗怎么,怎么我看见叔子跑了进来,大声呼喊着,"子君,子君——"我的脑中轰然一声响,急忙去抓叔子.
唰一下,他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的手颤抖着,我竟有些飘起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眼前一黑,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天,我回了趟叔子家.
他大约是怕我受气,也未陪我去,只一个人在我们飘摇的家中等着我.
他该是煎熬的,我知道,因为他爱我.
我一步一步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却发现他出来了,那时候我的内心是那样的温暖呵.
虽然我离开了家,也和父母闹了矛盾,但我从没有那一刻的温暖感觉.
这就是我的家啊,我的家!

我冲着他微笑,走过紫藤棚,和他一同走进我们的小窝.
默默地相视中,我似乎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渐渐地,他开始讲话,破屋里充斥着他独有的声音.
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他总是那么的知识渊博,让我着迷,我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微笑着时不时点头,他的语言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好奇地听着,眼里闪着盈盈的光泽.
转头看去,那壁上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听涓生说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
我虽受他影响,估摸着思想也能比其他同龄女子大胆的多,但让我如此直接观察一个男子的半身像,也是无法接受的.
他就这么指给我看,我只草草扫了一眼,便红了脸,低下头——我还是无法接受.

时光过的真快,我与涓生之间已有半年交际了.
他又谈起我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我静静想了会儿,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要坚定地坚持我的想法,他们谁都无法左右.
于是,我对他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他说了很多,包括他的意见,他的身世,他的缺点;我也完全的了解了.
我不在意什么,只要他是他就够了.
那一句平静的"呐喊",是我的心声.
我从未如此刻这样酣畅淋漓地说出我的心声.
最后,我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
照例第,他送我出门,离我十多步远,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我想,他听了我的回答,是很满意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他,那时候的我,拥有着如此纯真热烈的爱哪!
我不知道,至今这些细节他是否还记得.
一幕幕,像电影的片段一样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一天,他似乎很紧张.
我从没想过,他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愣了一下,然后便觉得脸上热度蹭蹭蹭地上升,逃避着他的目光,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我还记得,还记得他的言辞,竟像是读熟了一般,滔滔背诵着.
但传入我的耳朵中,却是如此动听.
后来,我笑了,像那时候的心情一样,好像都飞了起来.
那样热烈,那样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
我看着他忙忙碌碌,为了生计,为了我.
我心里甜甜的,一点儿苦都没感觉到.
我们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
一路上,似乎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目光,他好像有些介意,但我是大无畏的.
我既下了决心,便该不怕这世间一切艰难险阻,更何况只这目光罢了.
因而,我昂首挺胸地缓缓前行着,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着实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的,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的.
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刻——也非苛刻,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
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住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个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
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涓生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为此,我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
他阻拦我卖,但我还是坚持把它们卖掉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如果让他一个人出力,我心里定会不舒服的,况且,一些金子也无用处,买了家具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我早已经和叔子闹开了,至于他气愤到不再认我做侄女;涓生也陆陆续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他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
他这样说,我也这样认为罢.
这倒是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无比清静,也好.
至少我不后悔,而且我相信,他也是.

每日他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是又迎来了二人相处的时候.
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
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
不过三星期,我们的日子很安静,很幸福.
我更加的深入了解他了,揭去了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我渐渐能适应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更加活跃一些.
但我并不喜欢花,涓生他在庙会时买来了两盆小草花,我也没兴趣去养它们,因而只不过四天不浇水,便枯死在墙角了.
我真的没时间去照顾这些不感兴趣的东西;我喜欢毛茸茸的、可爱的小动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官太太天天抱着一只这样的生物吧.
十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一只花白的叭儿狗.
阿随——那只从庙会买来的狗,就叫它阿随吧.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涓生每每跟我说起这,我当领会地点点头.
这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
我们在会馆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我竟然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润了些许;可惜就是忙.
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了,何况读书和散步.
我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样的生活,也总有烦恼要来.
烦恼的源头,便是那四只小油鸡.
那小官太太竟也是如此不讲理,我很生气,却也不想恼了涓生.
他很忙,忙得没办法陪我,没办法谈天谈地,我并不想去打扰他,只得强颜欢笑.
但他似乎还是知道了些什么——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无论何种宁静的生活也总会存在矛盾.

涓生整日忙着,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
在家里,他也会帮我生生炉子,煮饭,蒸馒头——似乎要变成一个家庭煮夫.
做菜不是我的特长,但为了我们的小窝,我也只得努力学着,全神贯注;我知道他心疼我,想同我分担,我感到很温暖.

我也是整日忙着,忙着做饭,忙着喂阿随,忙着饲油鸡……非我不可——他做不来.
我就这样终日里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了;两只手也慢慢粗糙起来.
我似乎有些想叔子了.
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得劳动,为涓生,为阿随,为油鸡……这样的日子,总是辛苦而又疲倦的,涓生似乎也有所察觉,总说着他不吃,他不吃.
我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说话,心里却有些凄凄然;他见我如此,便也不再开口劝我.

如此这般的生活,似乎有些改变我了.
以前的我,是大无畏的,毫无畏惧.
而现在,我却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我似乎变得胆小了,再也不是那个想做什么都敢去做什么的子君了.
这两天,涓生似乎是有些急躁.
我的心也突突地跳着,虽然他不说,我也总能猜到些什么——大抵不过是局里的工作.
我内心也是祈求着:上天呐,万万别让涓生丢了工作,我们的日子也是够艰辛了.
可惜,上天还是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在洗碗,听到咚咚的打门声,右眼皮突突的跳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那张纸条还是来了——他就这样丢了工作.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人心险恶.
我们如今没有任何靠山,想要立足必然是困难的.

我很失望,也很害怕.
我不知道接下去没有收入,我们的日子还要如何过下去.
我显得如此怯懦,他似乎也发现了.
可我还是想安慰他,安慰他.
这日子总该过下去,我们也总该心存希望.
"那算什么.
哼,我们干新的.
我们……"我这样说着,却显的如此底气不足.
简单的小屋里,气氛似乎沉寂下来了,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
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
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较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涓生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涓生的译本,给涓生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
来开一条新的路!
"他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我见了,便拿了那黯淡的灯来.
他开始写东西,我就这么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心里有些忧伤.
不知怎地,他竟转过头来看我,似乎有些深沉.
是啊,近来这样忙碌的生活让我感到如此的疲惫与怯懦,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可我依旧感到他对我的那么一丝的失望.
我的心更乱了.
只能期盼着,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
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膀,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
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
收到纸条已有一段日子了,涓生似乎也开心了一些,大概是觉得挣脱了一个牢笼的束缚了罢.

他总坐在书案前为我们的生计努力着,有时是那样的安静,就像我曾经见到的他一般.
我呢,一如既往地忙着,忙着洗碗,忙着做饭,忙着喂油鸡和阿随.
油鸡们又大起来了,和小官太太之间的矛盾又增加了.
有时候我往往会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每天做饭,吃饭,催他吃饭.
无穷无尽.
可偏偏他表现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想,你何时能理解我.
为了你的生活,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可以大胆做事情的子君了,可你,竟还为此生气.

阿随太瘦了.
因为日子太贫穷,连它都已经皮包骨头了,还被那个可恶的小官太太嘲笑.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的日子如何过,又与她何关.
这么想着,我又觉着阿随是我们生活的代表,饿着我们也别饿着它.
每顿,我都是先去喂了阿随.
涓生似乎有些不高兴,有此还特地跟我讲他的不满.
这让我很愤怒,我为了他费尽心力,他却如此不理解我,还埋怨我.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了肴馔;我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的,生活很现实,相比,我更讨厌那样争执不断的生活.
从此,便只剩下我、涓生和阿随了.
涓生又只每天在书案前写啊写,写啊写,也不管我.
阿随倒是会陪伴我,可它终究也只是一只狗,又如何能解我的心情,理解我的无聊.
思及此,我心里更觉几分凄苦了.

然而,阿随也将留不住了.
涓生很久没有收到信了,我们的生计又开始成为了我们的烦恼.
自己都要养不活了,何况阿随呢.
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
于是,便连它也留不住了.

涓生将它蒙了头,带去西郊丢掉.
他似乎很高兴,让我很吃惊.
为何他一点也并未舍不得阿随.
在我心里,阿随是最重要的伙伴了呀.
油鸡们已经变成了佳肴,阿随也被丢掉,自此以后就只留我一人了,就只有我一人了.

我的心,愈加感到冰冷与凄苦了.
也只能默默地抱怨他,我还能怎么办,他似乎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涓生了.
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极其忍心的人.
我甚至忍不住想着,有一天他是否也像丢阿随那样果断地将我丢弃.

我不想同他说话了.
天气渐渐冷了.
他不爱回家了.
常常待在那个图书馆,只留我一人在家里发呆.
我心里愈发难过了.
他好像变了,好像不再爱我了.
我有些慌了,我会不会像阿随那样被他随意丢弃,毫不留情.
有一夜,我好似梦到了当初同他相识相爱时候的清静.
我心里一跳一跳的,很怀念那时候的感觉,连带着对涓生,也多了分笑意.
我同他讲着,笑着.
可他,似乎一直都在强颜欢笑.
我越发怀疑他了.
我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考验,逼着他做出许多答案来.
为了生计,我早已荒废了许多学业,连书都每闲暇去看了.
可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谁!
他总是在闲谈时,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我默默听着,沉寂着,偶尔点点头.
我还是没忍住——我常常想,若当时我没问出口,是不是我们的生活还如同原来那样.

"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
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坚定的看向了我.
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安,突然弥漫到了全身.
"你要我老实说;使得,人是不该虚伪的.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我惊愕了.
涓生……你竟是如此想的罢.
我很害怕,害怕.
恐怖地回避着他的目光.
耳边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他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家门.
我想了很久很久.
是什么让他如此觉得.
那时候我们的爱是那样的炽热,让我和他都毫无畏惧.
是啊,我的生命不该只如此,每天做饭,做饭的日子的度过.
我曾经的大无畏去了哪儿.
他说的对.
可我还是难过,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这个小屋,恐怕已不再是家了罢.
我开始不再执拗于为他做饭,不再执拗于生计.
我走出家门,走向图书馆,走向很多别的地方.
或许,我曾为他的举止而怨恨,而现在,却只剩下了难过与悲哀.
呵——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可我心里,却还是有他的.
果然最后,他还是像抛弃阿随一样抛弃了我.
心如死灰.
于是,在一个冬春之交,我跟着叔子走了.
走之前,我回首看了一眼我们的"家"——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只是一个小屋罢了.
罢了,罢了,走罢.
回忆像是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我微睁着眼睛,眼眶颤抖着,似有什么要掉下来.
心里苦涩的感觉弥漫着……我还是如此的难过,即便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啪嗒——我抬手往脸上抹去,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的手僵住了.
原来,原来,我只剩下一抹残魂了啊!
我早该把你遗忘的,涓生.
桌上,我还趴着,叔子使劲地摇着我的身体.
我看着自己,冰冰然只剩些什么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湿了白纸黑字.
涓生,涓生……我不禁想到我的死.
你知道了吗你会不会特别难过呢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呢我飘出屋子,瞬间来到了小屋.
一切都还一样,破窗,败壁,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以及靠着墙壁的孤零零的床板.
他就这么站在窗前,静静地.
突然,他抬头看来,我双眼倏地一睁.
他,好像看到我了.
这,这怎么可能.
他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嘴里念叨些什么.
离得近些,再近些.
他说:"子君,对不起,子君,子君……"我的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涓生,不知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
是我不过勇敢啊,涓生,我错了!
可你呢,你终是像抛弃阿随那般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呵!
若有来生,我只愿从来没有遇见你,认识你,爱上你.
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一抹残魂罢了.
我静静看着他收拾了行李,越走越远,南下投入到革命的浪潮中去了……无爱的人间,死灰了.
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再也不见罢,涓生.
彼岸浙江财经大学李叶颂一如此算来,今年我该有七十八岁了,古稀已近喜寿.
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江波近岸时的拍涛,轰轰烈烈而来再悄无声息地平定.
渺远的黄泥路望不见尽头,风席卷过境的海腥味还犹存,视野所及只留余微波轻泛.

有时候我甚至会有幻觉,想起过去几年里在黑龙江,冬天看完一场话剧,赶末班的地铁回到青年路,我和兰淑两个人,有时候走回家,有时候会六块钱打一个蹦蹦,路过狭小的街口、破破的石桥、鳞次栉比的麻辣烫和烧烤摊,即便深夜也是无限畅饮的雾霾天,以及那条永不停息的臭臭的河沟.

我承认这是我自己的幻觉,但一街一角,一草一木,都像是在昨天.
二2014年的冬至,我回到南方,抵达故城时的第一抹夜色牢牢钉在我的眼底,继续这里的生活.
和日照终将返回南回归线不同,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只有结绳记事,以作回忆.
距她离开我已经过去近1000天.
往事像是灰烬,被我深吸至胸口,以作余温.

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已经被打成了一锅烂饺子馅,每天有无数人死去,也依旧有无数婴儿出生.
在这乱世里,在浙江宁波,有一个南方姑娘出生,跌宕辗转度过这一辈子.
近八十年后,在另外一个世纪,在距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北方,辞世西去.

她是我的太太,兰淑.
将近八十年后,我在她的病榻前,试图安抚眼前这个虚弱的灵魂,徒劳的想要把她抓的更紧一点,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南方.
那里是她的家园.
我也想试图描绘她还是一个南方姑娘的时候的样子,一件碎花的短衫,粗布的裤子挽起一截露出脚踝,穿着布鞋走在田间,额头有一缕湿发,别着一枚我送给她的发卡,她或许是这样的.

可是当我握着她因为长年病痛已经严重变形的手掌时,当我看到她形销骨立的悲哀的样子,我即刻变回了那个童年时受了委屈的孩子,没出息的哭了.
这个南方姑娘重病住院的时候,在家里,每天晚上我都会像往常一样摆好她的被子.
后来她出院回家,我常常会在她床前,拉拉她的手,替她掖一掖被角,静静的看她一会儿.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怎么能说话了,只是偶尔略抬起头,望我一眼.
而我在她的眼里,看见倒映出来的我的那一张被岁月侵蚀的脸,时间如同湖水,划开了往事的波痕.

三1947年我们化学兵学校来了一位少女,带有南方口音,扎着两个粗壮的麻花,扑闪的大眼睛如同林中小鹿.
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单纯明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战争的硝烟气息.
她到我们学校的主要任务是义务教书.
没有条件,只要管她吃饭就成.
我二十八岁,此前未曾上过学,从此我便开始上学了.
军训期间她教给我们读书、唱歌,歌词我还记得:月儿弯弯,松花山上,站岗放哨,又当侦探,盘查行人,捉汉奸,鬼子来了,我们就跑,跑到八路那去报告,领着八路,拿着枪刀,杀退鬼子,把乡保.
"后来我知道她叫兰淑,这个南方姑娘出生后不久,整个华东就沦陷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村口插上了膏药旗,每天都有同村的壮丁被掳走,留下一个个生死未卜的伤口,也有年轻的女孩被拖入田里被强奸后羞愤自尽.
她的家庭在这一场巨变中破碎了,兰淑随着姥爷逃到了我们这儿,因为幼年读过书便被安排到我们学校教书,以躲避外面的硝烟与风云变幻.

的确,那个世界太荒唐了,有些事情太残忍,无辜的人们有时候不得不闭上眼睛.
可是太平洋的海风依旧温暖的扫过村庄,风吹起麦浪像是时间温柔慈悲的手掌,这个南方姑娘顺着命运的波涛一路长大,并不知道自己之后将会跟着自己的命去北方,我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意思.

但那个时候我心底是一片废墟,从没动过会和她发生什么的任何一个念头.
直到后来.
那天和往日别无二致,初秋的午后,一样的日光正浓,路旁的柳叶,一样的未见凋落.
那天因为突发状况,我们部队一起乘车更改营地.
兰淑站在我身旁,眼眸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窗外.
突如其来,司机急抢黄灯失败,车子急晃了一下.
下意识的,我出手如电,扶住了身边的那个没有站稳的姑娘,最近的时刻,我距离她的眼睛,只有不到20公分.
或许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的人吧.
她对我说谢谢.
我摇摇头.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还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脑子抽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睫毛真好看.

兰淑笑了,那静好面庞里忽然跳上了一丝浅绯.
自此,清风朗月,雁过晴空,万物化作一缕春风.
我与兰淑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我们在光阴的两岸,永结同心.
四建国后我从化学兵学校毕业.
那一年,我正值风华正茂时,战火硝烟的逐渐无味,在日渐平淡的生活中越发寻常不过.
国家在那时发出了"十万官兵支援北大荒"的号召.
在家乡的春光里,我问她,组织上要求我去北方,你觉得呢.
兰淑不做声,只是抬起头温柔地望着我,然后靠在我肩膀上,我看着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闪烁,柔软的麻花辫温顺的垂落在胸前.

那一天她穿着淡蓝色的碎花格子衬衫,身后的禾苗正在疯长,还有喜鹊和蜻蜓在唤着灿烂的日光.
一九五零年的冬季征兵开始后,我毫不犹豫的奔赴辽阳兵役局.
破格被录取后,兰淑就随着我由南至北的长途迁徙,来到了黑龙江密山进行拓荒,陪着我这样在东北过了下半生.
也就是那个时候兰淑从这个南方的姑娘,拎着大箱小包,坐了将近一周的火车,第一次来到了东北,我们就像是一颗种子,被洒在了这片黑土地上,也同时被打上了大移民时代的烙印.

参军过后经常出任务,我便不能常常伴在兰淑身边.
1951年,为了支援朝鲜,我们部队被改为铁道兵第五师.
师长是一个老红军.
那时战争就在眼前,敌机随时飞过头顶,轰鸣着给蔚蓝色的天空抹上硝烟的灰与腥味的血.
而我们一群小伙子,正是热血无处挥洒的时候,有的是干劲,心有余,力足够.

我与兰淑告别时候,兰淑已经怀有身孕.
我坚定的望向她,许诺我一定安全回来,兰淑很平静,还是那样温柔地望着我,她轻轻拥住了我,在耳边轻轻说道:"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那一瞬间我鼻头一酸,转过身上了车,在车上朝她挥手.
此后一别,我亦不知途中生死.

到了朝鲜,部队行军很急,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吃东西,更遑论写信给兰淑.
我们先去了丹东,我抬头向远处一望,丹东城的一角城墙已经被炸没了,空荡荡的一角,像一个人的一条胳膊被卸了,我心里感觉很难受.
但来不及感伤,连夜我们就过鸭绿江,夜很寂静,除了车轮声、缓缓流动的江水、然后就是战友的呼吸声.
没有人睡觉,大家都虎视眈眈,沉默着……战争确实是残酷的,我们打到泰川时,泰川已经被炸了多次,满目苍痍,很多村子已经被夷为平地.
我们到的第五天,半夜,美机又开始地毯式轰炸.
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在一个山角里,住着一百多个个农民,还有两个部队.
我们让农民转移,但那些朝鲜人没听,结果村子被炸平了.

而生死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
上甘岭战役中,鲜血洒满了山坡,漫山遍野都是尸体,碎掉的军绿色战服上分不清是尘土还是鲜血.
一颗子弹"嗖"地划过我,那瞬间只觉肩膀一阵麻木,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我迅速捂住伤口朝对方方向扔了一个手雷,"轰"一声,我近处的一座土丘突然炸了,我被飞溅的砂石与泥巴埋没,伴随着肩膀有一阵剧痛昏迷了过去……再后来我醒来时已是在医院,子弹在我肩膀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我的手臂亦无法动弹.
而我亦得知在那次战役中,我们师部的一个号兵,在转移中,腿被弹片击中,最后腿没了,而我们的指导员,被炸飞了,最后连尸首都没找见.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却只是觉得很混乱.
脑袋嗡嗡的,有时候在想我当时发生了什么,有时候在想那颗子弹划过我的瞬间,有时候又在想前不久指导员说战争快结束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兰淑,我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吧.

就这样后来又上了战场,打了好几场战役,直到1954年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在朝鲜呆了大概两年左右.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的事就好像是一阵子的事,其实人这一辈子太短了,一晃就老了.

但我未曾想过我离开音讯全无的这两年,是我对兰淑此生无法弥补的亏欠.
我们的前两个儿子全部夭折掉了,怀着老三的时候,兰淑在农场,缺吃少穿,每天还要耕六亩地;生老四的时候差点难产死掉,冬天大着肚子从几米深的菜窖跌了下去.
兰淑的前半生,没有过过一天的好生活,后来我转业来到哈尔滨,日子依然很拮据,那时候的城市百废待兴,家里住在香坊,兰淑每天却要跑到道里区上班,先坐火车再坐汽车,每天花在路上就要好几个小时,千辛万苦熬过那一段苦日子,子女纷纷成家,换来的却是将近二十年的无尽病痛.
以至于后来,兰淑先后被查出几处绝症,我难以接受,我回家的时候老三问我,"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得绝症,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那个时候,老三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执拗的少年做困兽之斗,而我捡起了许久不抽的烟,猛吸一口,烟雾里涌动着几番苦涩难言,这岁月里我亏欠兰淑的,此生怕是无法偿还.

后来,兰淑病重,罹患肺癌以及骨癌,晚期并且已然扩散.
按照医嘱的意思呢,就是放弃治疗,她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治疗可能会加速她的凋零,可惜的是,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而我并不知道的是,兰淑很快就走了.
那一日,我问老三,"你妈去哪了"之前家里人一直骗我说兰淑又去医院了.
我虽然糊涂,但是总觉得不对劲,问过几次"你妈是不是走了",扭头自己又忘了.
这一次,当我问出"你妈是不是过世了"的时候,我望着老三的眼睛,即刻泛起一阵潮湿,老三从鼻腔和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认同声,颤抖着,传到我心里.

我整个人懵住了,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往昔的画面,我仿佛看见那条蓝白色的衬衫飘荡在我眼前,一如阳光还是昨日般的灿烂.
我哇的哭了,摔了火盆,打着招魂幡,在老三老四搀扶下摇摇晃晃上了灵车,眼泪已经糊了一脸,鲜白色的菊花花瓣散落着,被风吹散在秋日冰凉的空气中,我突然想起兰淑两鬓长起的华发.

下午老三老四整理兰淑的遗物时发现了很多几乎全新的衣服,我才想起她从来将新衣服叠的好好的,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穿一次,然后再整整齐齐的放起来.
我望着一地的灰烬,抬头看了看窗外暗红的晚空.
前世,她在你心里留了一滴泪.
今生,你便亏欠她一个吻.
或许最终,我们都做了岁月的爱人.
五黑龙江注定只能留下我们的青春,却留不下我们.
负着千山万水,我悄无声息回到南方,庭院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人占领它,也没有人打扰它,好像只是时间,在屋顶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篱墙依然坍塌在那,青苔覆盖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枯木枝仍旧歪斜着,连我曾经所住的房屋,也没有改变,一切都在这,一切都静默着、颓圮着、沉沦着、被湮没着.
阳光让昔日冷清的庭院有了些许暖意.
我躺在柔软的草堆里,望着澄蓝的天空和厚厚的云朵,感觉头脑在被阳光的甜蜜一点点浸泡、一点点地开始模糊不清.
微风缓缓拂来,约略夹杂着知谷鸟清越的叫声,我有点儿清醒——春来了.

三千个故事如熔岩喷射出心底,倒灌进眼前这个荒诞且纯真的漂浮的,新世界.
星河里望一眼光年,尘埃里写一幕时间,云海里读一页情书,海岸边坐一夜枯骨.
我仿佛已经在这故事里,走了几生几世那么久,可就算时光魂飞魄散,闭上眼,我还可以看见兰淑温柔静好的脸庞,那年她微笑的眉眼,还有摇晃的麻花辫,微风吹拂下的蓝色格子衫……你可以说我有幻觉,但我的确被幻觉击中了.
但我分明看到,在我苏醒之日,一整页浑浊而清朗的未来,一万里崭新的大陆,都在眼前.
而那些往事依然会穿过时间,越过整饬的青春残骸,带着这一页仍有余温的表白,安抚我心底的波涛.
狮子浙江警察学院林雨欣赵佳佳决定开始攒钱.
南大街的可人时装,周末的时候她陪着徐原去过的,最近挂出了那么一件杏红色的连衣裙——前襟镶着白色小花边,胸前一排好看的纽扣——总之是赵佳佳怎么都忘不了的温暖的裙子.
她趁徐原不注意偷偷翻出吊牌来看,一周的生活费还再多一些.
把吊牌迅速地塞回衣领里去了,轻软的布料摩挲着手.
"佳佳,有喜欢的吗.
"徐原从衣架另一边探出头来,赵佳佳摇了摇头.

赵佳佳决定开始攒钱,所以现在赵佳佳站在这儿,等着生煎包出炉,三块钱四个生煎,热乎乎油噜噜,一个上午都不会饿.
食堂的电视机里放着早间新闻,R城的地铁13号线,正式通车的第三个月.
赵佳佳抬头看了一会,她还没有坐过地铁呢.
她有些出神.

周三,她记得清,晚上她吃了鸡肉炒饭,盐放少了,她还另加了两勺辣酱.
那天晚自修的课间,徐原蹭到她课桌边上,问她月考完想不想上哪儿玩去.
"行啊,去动物园春游呗.
"赵佳佳正翻着本杂志,头也没抬,也不知为什么,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动物园.
"可别说,天气暖和起来了,动物园还真是个春游的好地方,那要不,你把你那个朋友也叫上吧,就你那个广播社的,初中和你同班的,林一北.
"徐原嗫嚅着.

周三,她记得清,杂志里登载摄影作品的那个栏目,有一张R城的风情照,灯火荧荧的.
"成.
"她说.
于是她放学后去林一北的班级找他,值日生提着破布拖把进进出出的,高中生们凑着堆从教室里挤出来,大声谈论着作业题或者杂志.
教室里收拾书包的那个,极普通的林一北,穿着极普通的肥大校服,脸上又多了两颗极普通的青春痘——和初中时候那个坐在后桌的林一北比起来,也无非高瘦了些,鼻梁更显著了些罢了.
赵佳佳拍拍他.
"我和徐原打算月考完找个天气好的周末,上动物园春游去,你去不""动物园好呀.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道别走了,徐原在外边儿等着呢,笑得跟花儿似的.
是啊,是芍药.

"你的,三块钱生煎.
"师傅喊她.
赵佳佳接过来,生煎装在塑料袋里,烫手.
为了攒钱,赵佳佳换了食谱:早饭不再是五块钱的粥配蛋饼了,改成生煎或者两个包子;中晚饭就两个素菜凑活过去.
一天省一半的钱,还能吃着肉.
她得意于自己的精明.
徐原把一块排骨夹到赵佳佳碗里.
"做尼姑啊你.
""减肥.
"赵佳佳撒谎,一边把排骨啃了干净,"好吃,要是不会变成身上的肉就更好吃了.
"徐原刚扒了一口米饭,听了这话,鼓起腮帮子嘿嘿笑:"我最近好像也胖了,你看看"赵佳佳抬起头,徐原把脸凑过来,校服领子下的白皙脖颈隐隐约约.
赵佳佳向后靠了靠.
"胖了,一起吃素吧.
"她不敢看她.

她想象过他们三人一行去动物园的样子,林一北书包里一定会装满零食,徐原一定会穿上她那件最喜欢的漂亮毛衣,而她赵佳佳,得去看看如今动物园里的狮子们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这么多年动物园想必已经翻新又翻新了.
赵佳佳真的很久没去动物园了,她第一次去动物园,是十三岁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坐3路车坐到终点站.
动物园很旧,地上尽是瓜子壳,蛇啊蜥蜴就随便摆在鱼缸里,鱼缸上贴着的介绍牌也错的离谱.
往里面走几步,正中间的就是狮子山,两只狮子,一公一母,皆摆出一副厌世姿势.
有好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组成个队伍,胡乱霸道地挤在那儿,往下头扔啃得不干净的在大门口那儿买的玉米.
大门口也卖烤肠,但没有被扔下去的,因为烤肠是宝贝一样的贵重东西,连竹签子都够舔上好一会儿.
父亲给她也买了一根,那根烤肠在赵佳佳的记忆里,鲜明地散着油腻喷香的热气,她恍惚了,仿佛有谁给那热气上了颜色,微焦的褐黄色,像浴霸灯一样的颜色,冬夜的热水冲出的一团团云雾,洗发水的味道,母亲有些臃肿的身体……"脑子里背课文呢"徐原喊她,"怎么发起呆来了.
""哀吾生之须臾.
"赵佳佳诵道,"徐原,你哀吗.
""不哀,须臾有什么好哀的,想吃啥就吃,我就是快乐的须臾胖妞.
"徐原啃着排骨,"啊呀,你快接下一句,我给忘了.
"赵佳佳看着餐盘里的白菜,她不会也不懂向家里要钱,从小到大,奖状、奖品、奖学金……她从来是把东西往家里拿的.
说起买衣服,更是鲜有——母亲在制衣厂工作,从厂里拿回来衣服给她穿,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校服一遮也没什么所谓,几件破了小洞的外套,母亲缝个小图案上去,就能够穿着出门.
过年时走亲戚,茶余饭后,四叔八姨围坐着,桌上瓜子壳堆成山,侃天侃地,最后轮到母亲发言:"我们佳佳啥都好,就是不知道怎么花钱.
"此语一出,赞誉满座,舅舅家的小妹投来嫉恨的目光.
红漆漆了的老屋的大门,画了红福字的挂历,红纸包的芦柑,红色的缝了两三处卡通图案的运动外套,以及赵佳佳红扑扑的脸,一年一年地循环,简直像按照着什么规则,有着难以形容的默契,而在此之间的赵佳佳的魂灵,被这些图个喜庆的红色挤兑着,真有点儿须臾的意思.

但她这回执拗了,她想买下那条连衣裙,不动声色地,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让自己不至于淹没在动物园的人潮里.
"回去好好背书去.
"赵佳佳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如果是月考后的那个周末,那可有点来不及了.
赵佳佳手里捧着语文书,又站在早餐窗口前的队伍里的她,脑子里的算盘唰唰地打着.
"两个菜包.
"一个壮烈的决策,这下她的食谱又可怜了些.
但那条杏红色的裙子,在春光里像烛光一样摇曳,多么好看——赵佳佳叹了口气.
中午吃方便面吧,总得有些油星,就这么办.
她拿了菜包,一转身,目光就那么落到旁边隔一排的极普通的林一北.
不经任何思索地,赵佳佳低下了头,陌生的惊惶不期而至,她想向谁求助——她那厚重的、乌云一般的短发遮住了她的脸,人群里,她获得了林一北注意不到的极普通.

她就这么一边盯着自己脚上的运动鞋,一边提着菜包去教室.
赵佳佳进门的时候,看到徐原坐在那聊天,和往常一样,啃着小超市买的面包卷.
她抬起头,把头发夹回耳朵后面,明亮地打了个招呼,向徐原发表了自己的午餐计划.

"我也吃!
好久没吃方便面了,惦记味道!
"一个快乐的回应.
赵佳佳困惑得很,徐原的劲头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她真像是叫太阳附了身,明晃晃的.
就这会儿,语文老师刚好出现在门口,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高个子中年男人"唰唰"地翻着讲台上的晨报,一边对着徐原来了一句"女孩子吃什么方便面",四下里顿时冒出些隐约而善意的哄笑声.
徐原灰溜溜地用袖子遮了脸:"好吃嘛,这还分男女.
"细小的声音,又引起些嘻笑.

她是讨人喜欢的.
赵佳佳盯着眼前的课本.
赵佳佳有心事了.
中午,她和徐原挤在小超市角落里的圆桌上,小超市里的人那样多,使整个空间充斥着校服的红白色.
她买了碗干拌的方便面,先泡开再拌料的那种——哗啦啦地扯开包装纸,把调味粉连着冻干的菜料沫子一股脑儿撒进去.
"你傻了还没倒水呢!
"徐原拍她一下,一边把自己的那份泡面推了过去,"你吃我的,你那份给我.
我以前常干这种事,当泡面吃了.
"赵佳佳反应过来,赶紧说着不用了不用了,想把自己的那碗糟糕的干拌面挪回来,抬头却对上徐原的脸.

阳光透过小超市的窗斜照进来,落在那张精巧的脸颊一侧.
她看到阳光照射下的她的瞳孔.
她真是太阳附了身啊,金色的.
赵佳佳一瞬间感到了温暖和恶寒.
"佳佳,林一北这人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呀,我听他播广播,老笑场.
"徐原坐赵佳佳边上,听她讲题.
有意思吗林一北比赵佳佳小了两个月,傻乎乎的,和徐原一样,最简单的三角函数都弄不清.
上回月考完,他在教室门口喊赵佳佳出去:"姐,我给你写了情诗.
"塞了一张纸过来,很随便地折了两折的.
赵佳佳回到座位上打开看,是他月考化学试卷的错题,手抄下来的好几道题,还歪歪扭扭地画了图,旁用蓝笔注:"有劳林老师!
"标题号不就成了.
赵佳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白眼都攒给了林一北.
"不能再普通了.
"赵佳佳唰唰唰写过程.
"人长的是没那么帅,可感觉很阳光啊,声音又好听.
"徐原拖着腮,"你帮我引荐引荐,我也想跟他做朋友.
"赵佳佳的笔煞地停了.
"乖乖做题你.
"她拿笔杆戳戳徐原的胳膊.
是啊,她周围尽是阳光灿烂的,而她呢那条杏红色的裙子像是被一碗吃剩的面汤溅脏了一样.
徐原认真写起题来,咬咬笔杆子,偷偷去烫过的头发梳成马尾,卷的柔软的一束,落在肩背上.
赵佳佳低头从抽屉里翻出没有看完的杂志.
摄影栏目,S城的夜景.
她记得的,那天的后来,她合上了那本杂志,也是头一回,一张卷子做了整整两节课.

餐盘里的南瓜被煮出了一副难看的样子,赵佳佳拿勺子捣它们.
其实她已经攒够了钱,但她惯性地要了两份素菜.
"你真瘦了,你看看你这下巴,刀子似的.
"徐原摸摸自己的颈子,"这周末咱们去吃火锅吧,天气就要暖和了,昨天我把线衫都脱了.
趁早,来一顿火锅,和冬天告别吧.
""你该把这劲头用在理错题上,'趁早,把你的错题收拾了,和下周的月考拥抱吧'.
"赵佳佳瞪她一眼,徐原撅起嘴巴:"你可别提了,昨晚的数学作业,又错了一大堆儿,我绞尽脑汁……哎对了,咱月考后去动物园喔!
""唔.
"赵佳佳含糊地应着,她嘴里塞了饭粒和软烂的煮南瓜,以及一个想法硌着她的牙舌.

月考一旦开始,就像一块拆封了的糕饼,以可观的速度分解着.
赵佳佳在吃饭的时候观察徐原——那张粉润的、灵动的脸有趣地时阴时晴,连赵佳佳都像是能尝到那糕饼的百味:她自己是对所有科目一视同仁的.
不,也许百味的又并不是月考……白菜也好,南瓜也好,还有免费打的汤,这些明明那么寡淡,但这样一个早春的月份,她简直像是时刻把调味瓶握在手心里,或者是她不知觉,而头顶上始终有一座七色的彩虹横着.

徐原的焦虑随着月考的过去消散了,赵佳佳内心里却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都能感觉到这几天的雨让自己的心田湿湿润润的,泥土的表面生出几条裂缝来.
周五放学的时候,赵佳佳和徐原看着阅报栏里贴着的报纸,从月考那天开始下的雨,竟然真的在周六停了,天气预报都说会是个难得的晴天.
徐原"啪啪啪"地拍手,辫子一晃一晃地:"天啊佳佳!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去动物园看狮子啦!
"赵佳佳陪她一起笑着,余光却看到林一北走近来——他手里拿着一张随便的折了两折的纸.
赵佳佳突然害怕起来,但来不及了——"姐,我给你写了情诗.
"赵佳佳、徐原、林一北,三个人就这么站在阅报栏前.
沉默了,风卷着雨卷着香樟树的落叶,刮着他们的伞,阅报栏的玻璃没有擦干净,哪个值日生又该被扣分了.
赵佳佳觉得有些冷,她想打个哈哈,让场面暖和一点儿,可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穿上衣——只有一件棉质的白色内衣,勒着她的肋骨.

手机的铃声响了,赵佳佳猛地醒过来.
是梦,是徐原的电话,是周六的早晨,是晴天.
"佳佳,起床去动物园啦!
"徐原的声音,太熟悉了,带着劲的,她刚在梦里温习过.
赵佳佳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头里像闷满了热的血.
种子发芽了,它早该发芽了,都三月了.
赵佳佳翻身坐起来,想象着电话那头的徐原,她看向房间的窗户,窗帘没有拉紧,太阳光落了一小片菱形的在她的被褥上.
她该说了,那些预先排练过的话:"……我妈今早跟我说,她这周末去R城出差,要带我一起去呢.
"意料之中的沉默,并且是意料之中的短暂,和排练的时候是一样的:"啊,R城……那,和林一北讲了吗.
"林一北,也是当然……:"我给他发了短信的.
我把你的手机号码给他了,他准备出发了的话,会打电话给你.
""啊……"长起来了,那是什么植物,它干嘛那么着急地长着,扭动着抽出枝叶,根狠狠地往下扎:"你们去吧,下周又要开始下雨呢.
玩的时候,帮我看看动物园里还卖不卖金鱼,有的话给我带三条,一条黑的,两条红的.
怎么样,两条红的是咱俩,黑的是林一北.
""唔,佳佳……""还有鱼食,别给我忘了啊.
等我回来,给你们俩带好吃的.
"三月,还不是开花的时候呢,只是痒痒地冒出苞,是苦味的.

"成.
"电话那头短短地应了.
"我妈喊我了,先不讲了啊.
"这一幕谢了,赵佳佳把手机扔到边上,翻身下床.
她走到窗边去,用力拉开窗帘,温暖的东西落到脸上.
细尘在光线下跳舞,外面有鸟叫声,防盗窗的杆子挡着,她探不出去,但她却觉得自由——是一种一切都很合时宜的恰如其分的感觉,久违了.

她推开卧室门.
母亲抱着被子往阳台的方向走:"起床了今天跟小原出去玩呢""嗯,晚饭前回来.
""两个女孩子出门,都要小心着点,知道吗,妈妈口袋里有五十块钱,你拿去可别丢了啊.
锅里煮了玉米,牛奶也刚热的,吃完再走.
"赵佳佳迅速地闪进卫生间洗漱,又麻利地收拾了书包,去厨房扯了个保鲜袋装了支玉米.
那些锅碗瓢盆,那些装着花椒大料、盐巴糖粒的调料瓶都催促着她,快点,借着那力气,勇敢起来,赶紧的,赵佳佳.
"来不及了,妈.
我走了.
"她熟练多了,就这么朝阳台喊,一边往保鲜袋里多塞了一支玉米,"玉米我给徐原也捎一根.
"她坐上公交车.
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一切都那么顺利,又肯定不是在梦里,她切切实实地逃出来了,赵佳佳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狮子.
她从书包里翻出那本杂志,翻开那一页,里面夹着来回R城的动车票,她周五回家的路上跑去买来的.
赵佳佳的手指打着颤,在她眼前的,这两张小小的车票——本应是那条轻飘飘的杏红色裙子——她从售票员手里接过来的时候,霎时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软弱,虚伪和短视,心田上的小小的凸包自动地捧出一棵苗来.
她赵佳佳,理应是黑色的.
她前所未有地欢欣.

她喊过再见了.
挂电话的时候,出家门的时候.
赵佳佳费了很大的劲弄清楚了地铁的坐法,R城的地铁比她想象中的拥挤得多.
她小的身体跟着人潮一起挤上车,对的方向,往动物园去的.
她成功地没有让自己在这座大城市里显得无所适从.
她努力地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学着,学着把地铁票塞进闸机里,学着看墙上挂着的地图,学着来往的大人们追赶,她确实该追赶——下地铁时已经是午后了,想要在晚饭前回家,留给她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两个小时,她在街上掏出玉米啃起来.
现在,就在赵佳佳的眼前,那些曾经只出现在屏幕里的亮堂宽敞的西点店和咖啡馆,乒铃乓啷开过去的有轨电车,身穿职业装的男女进出的玻璃的大厦……她嘴里嚼着玉米,努力寻找着,终于捉到了从她身边经过的和她年龄相仿的R城的高中生.

极普通,她安心了,于是又想起林一北,然后想起徐原.
她摸出手机,除了母亲发来的问她午饭内容的短信,没有其他的通知.
动物园门票学生半价,她买好票拿了一份导览手册进去.
时间太少了,看着网络状的地图,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各类动物的园区,赵佳佳心里冒出些惋惜.
R城的动物园比她去过的任何公园都大,她觉得甚至有她外婆家后头的那座山那么大,当然更整洁热闹.
赵佳佳谨慎地在人群里走着,一路跟着指示牌,她经过百鸟园,电视里看到过的那些羽毛艳丽的珍禽出现在她脑海里:朱鹮、火烈鸟……红色的.
她没去,她一路跟着指示牌.
往狮山走.
她固执着,没用多久就到了,前面围了那样多的人,想必就是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掏出来看,屏幕上写着徐原,她盯着看.
那铃声响了又响,赵佳佳终于走到人少的路边,接了电话.
"佳佳!
R城好玩吗我跟你讲,我没跟林一北去动物园,你不在一点儿都没意思!
"徐原的声音,真神奇啊,从她在的小城要坐1个小时的动车才能到R城,可仅一个电话,那个声音又响在耳边了.
没排练过的.
赵佳佳愣了愣:"啊……怎么又不去了呢.
""啊呀,你啥时候回来呢,林一北给我打了电话了.
啊呀,他声音还真好听.
""明天吧.
"她觉得有些累,像是腿发软,像是心里的苞被人择下来,溅了些苦的涩的汁液,"去吧,还得给我买金鱼呢.
""不都说了吗,没你的春游还叫春游嘛,我还没怪你,为啥不带我一起去R城呢!
"那植物不安地摇晃着,赵佳佳皱着眉抬起头,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他了,穿过人群的缝隙看过去,她能看到狮子端坐在那里,一只雄狮,孤零零地.
她被吸引了似的走近去,那么庞大,比狼大,比豹子大,比老虎大.
能看到他腿部凹凸的肌肉,还有健硕的躯干,随着呼吸起伏着.
她听到旁边有工作人员说,狮虎这样的猛兽日暮时分才会出来活动,这座狮山,本还有另外两只的,不过在里头打盹.
"等你回来啊!
拜拜!
"发现了赵佳佳的心不在焉,另一边嚷嚷起来,挂了电话.

赵佳佳挤到人群中去看他,手心里的玉米棒子凉凉的.
而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半眯着眼睛,人们朝他喊,他也没有起来走动.
赵佳佳没有看到谁向里面扔玉米棒子,她纠结过的,如果有人扔,她是不是该站出来制止.
但此时她不知怎的,又想朝他扔玉米棒子.
她看着他,她眼里涌上泪来,她多么想朝他扔玉米棒子,她想朝他喊.

你站起来啊!
你朝他们吼啊!
你得让他们害怕!
她终究是没有喊,他也终究没有站起来,或是吼上一声.
赵佳佳从人群里走出来,她把玉米棒子扔进垃圾桶里去,她突然不再喜欢狮子了.
素年锦时浙江师范大学郑璐第五个年头,行走在这个校园.
这条通向大学生活动中心的小道反反复复走过千万遍,脚下重新踏上落叶的感觉是这样熟息,一切都没变,周遭的人却重新换了一拨.
十月里,一切尘埃落定,我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我的研究生生活.
仿佛一切都是昨天才过去的事情,大一新生时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广播站,大二、大三终于学会了安定,学会了沉稳.
大四经历了一波三折,终于结局还是完满的.

末了还记得损友唐颖的毒蛇,三年以后啊,我要带着我的小孩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好像都在眼前,但是一转眼都不见了.
"陈辰!
"是高学姐略带责备的语气,"你是在散步么"回头,正对上学姐微怒的表情,心下一惊,确实我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学校承办了国赛,作为工作人员有一堆的任务等着我处理.
高学姐拉上我的手,便是一路小跑.
颁奖典礼现场,坐在音效演播室,通过大大的玻璃窗户,看着底下的一切匆匆忙忙但又一切井然有序.
从校级到省级再到国赛,这些选手们一路过关斩将,终于,过了今天可以好好歇歇了.
当然我们也是,进入学校以来的第一个活动,连轴转地筹划,终于要结束了.
伸着懒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传出校长用不大标准地普通话念着获奖选手的名单:北京师范大学周言……"周言!
"迅速回神,两个极为平常的字眼却掷地有声,拨起最沉重的那根心弦,我缓缓抬头,正巧对上那熟悉的笑脸.
明知道单向玻璃他看不到我,也明知道他不是对着我笑,却又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有多久没见周言学长呢三年了.
大一时还吵吵闹闹,之后便了无音讯,连他最后保研都是听说到的.
唐颖先前问我说,放弃那么优秀的学长,你后悔过么我回了一句鸡汤"本来青春就应该用来放肆,哪里还有后悔的必要"我一直以为我们俩的关系就像是两条相交线,曾经有过交集,但今后总会越走越远,各奔东西.
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感觉到一只手指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我的后背,童馨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
拉了她坐下,"你不是应该在当交换生嘛现在怎么在这儿""有一些档案之前没带过去,顺便来看看我表哥的颁奖典礼.
""我哥哥之前也是这个学校的,当初也是我们广播站的呀,你有见过周言么""你哥哥是周言""对呀!
学姐你果然认识呀,学姐当初和哥哥共事么"略顿了一顿,一些回忆在脑海里跳跃,终究还是轻描淡写了一句"周言学长是当初我进广播站时的师傅,给了我很多帮助吧,当然也被他训得很惨过.
""这样的么学姐我帮你出气!
"童馨义愤填膺.
"今天晚饭,我还打算狠狠敲哥哥一笔呢!
学姐要不要一起去呀""我么我就算了吧!
"一面退让着,一面组织措辞,说实话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再见面.
"况且,你的广播站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呢!
""你呀,真是不要太轻松,大三刚刚当上站长,就去当交换生了,还要我去帮你值班.
"蹙着眉头,装出一副微怒的表情,食指发狠地戳了一下童馨的眉心.
见我如此,童馨也就不再强求了.
所谓一些事情要处理,其实不过只是在广播站值个班,写一写值班日志之类的闲活.
晚饭毕,便慢悠悠地晃到了广播站.
安顿好一切,坐在值班室的办公桌,看着墙上的时针慵懒地靠着6,不要脸的想着:哈,索性也没算迟到.

广播站档案室是只向广播站管理层开放的,虽然大一时加入过广播站,但是这个档案室还是第一次进来,档案室六列光盘架存放着广播站5年来的点滴心血,包括五年来的节目,五年来的新生选拔,新生比武……广播站素来以严谨做事著名,从这些细节就可见一斑了.

从架子上取下了自己面试那届的光盘,想看看当时的我,便好奇敲下了键盘上的回车键.
一开始出现的是唐颖,那时候的她梳着学生式的短发,一脸的稚气未脱.
好好笑,截了一最丑的一瞬间,做了一张搞笑的表情包给唐颖微信过去.
没过几秒唐颖便回了偷拍我的几张丑图予以回击.

面试的视频仍在播放,唐颖的自我介绍和朗诵都进行的很流利.
综合各个方面的表现都是进广播站的不二人选.
我重新给唐颖微信:"那你知道么这是你大一参加广播站时候的面试.
"一声叮咚"是啊,时间都过得这么快了.
"又一声叮咚"当初,要不是我不拉着你一起来广播站面试,你呀,就不会遇上姻缘罗,是不是要谢谢爸爸呀"什么东西正经不过三秒.
我锁了手机屏幕.
然后就是我的面试了,是被唐颖死缠着去的面试,是以一顿海底捞作为补偿的等价交换,没有正儿八经准备过,随着性子就上了.
自我介绍一塌糊涂,朗诵更是一塌糊涂,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视频还是像有一千只某种小动物在我心灵的大草原上奔腾而过.

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录取这样的我呢按了键盘的暂停键,一些过去的故事却肆无忌惮地在眼前播放.
最初认识学长,是在新生励志宣讲会上,他作为主讲人.
彼时,正值盛夏,军训的空挡,学院把我们集中在一个连空调都没有的报告厅召开所谓的励志大会,又热又累又困,经历着大学以来的第一遭绝望,背上的汗将要汇成一条小溪,我正实践着睁着眼睛也能睡着的真理.
却突然冷不丁的被人喊起,回答一个老得掉牙的问题:"梦想是什么"梦想是当一名教师.
我如实地回答着.
要是没有实现,那怎么办呢学长反问.
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学长反问的空隙,一点点把情况理顺,也能理解这么吵闹的报告厅,他不过是想要抓只小鸡,儆一儆这帮刚入学校的猴子.
但是,为什么抓我,明明台下讲话的人那么多!
玩手机的人那么多!
我只是小小的走个神而已!

想到这里就是一肚子火气,于是吊儿郎当地回答:没有实现,那我就整个容,当网红.
把光碟重新放回架子上,又取下当时的我新生比武赛时的光碟.
新生比武赛是广播站特有的比赛,目的就是培养进入广播站的新生可以快一些熟悉业务,步入正轨.
那会的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进入了广播站,莫名其妙地成了周言学长的徒弟,莫名其妙地开始准备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生比武赛.

当然摊上这样的师傅,我就绝不可能乖乖地准备比赛,"抬杠"是便是我训练的日常.
现在想起来,基础又差劲又不愿努力,除了是对学长的打击报复,更多的一层是我对这个比赛压根就没有信心.
后来从另一位广播站学姐口中,我才得知其实我面试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投了否定票,只有周言学长一人执意想选我,学姐私下里问他原因,他说他觉得我做事很认真,又很会坚持,有这样的一份心就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末了,学姐突然严肃:"其实新生比武也不仅仅是新生之间的较量,更是我们这一些师傅们的较量,倘若你这样自暴自弃,对不起的不仅仅你自己,更是周言学长.
"心情沉重,确实我不应该这么早的放弃,为了自己,同时更是为了赏识我的人.
于是,每天天不亮的起来练习绕口令,灵活自己的舌头,把周言学长留给我的资料从抽屉的最底层拿了出来,一页一页地仔细研究,纸张上先是黑,后是红,最后再是厚厚的一层荧光.
唐颖某日,摸着皱皱的资料,感叹道,陈辰,你是在重新读高三么说实话,广播站的播音工作终究是不太合乎自己的性格,当时的我就已经对别的工作心向往之.
好在这样努力的我,终于还是有些收获,成功地将大学里第一张一等奖的奖状收入囊中.
现在看着当初比赛时的视频,确实还是有好多不足啊.
技术部的同学们很用心,把每一届冠军选手的视频单剪了出来,出神的空档已经播放了童馨的视频.
童馨,是小我一届的直系学妹,新生比武赛时候,原先带她的师傅要出去参加竞赛,于是乎,她就找到了我.
能找上当时已经退出播音组的我,想必是费了一番周折.
本以为,我和播音从此再无瓜葛,但是看着童馨苦苦哀求的眼神,终还是不太忍心,便做了她的师傅.

童馨小学妹,天赋极高,稍微一点拨便能明白,加上她又肯下功夫,比赛得奖简直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做童馨的师傅真的是不要太轻松.
童馨多一份优秀,为师我就多一份自卑,同样都是中文系的大一新生,怎么隔在时间里的距离能差这么多呢窗外已是一片灯光阑珊,耳边传来一阵一阵隐隐的广场舞音乐.
预告着这座小镇即将休息,托着下巴,望着天空中几颗稀疏的星星,莫名觉得很开心,很享受这样慢慢的生活节奏呐.
这片土地并不富裕,曾经到校时,还嘲笑过这里不会是解放前的中国吧,但是现在浮躁的心慢慢沉淀,越发喜欢这片土地,至少它不会因为车水马龙而带给我压抑,也不会有"眼睛一睁,开始竞争"这样唬人的标语,没有了上着发条般的匆忙,每个人没有攀比,只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真好!
我希望我的人生也能这样慢慢的走.

但是,想象归想象,现实还是照旧的.
一个没有课的早上八点半,本应该在美好的睡梦中度过,却被导师的夺命连环call搅得不得安宁,强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逼着自己平静:"喂,马爸爸.
"我习惯称呼自己的导师为马爸爸,他是我大学时期的班主任,在太多太多迷茫的时刻,他都给了我很重要的意见,真的很感激他,有的时候,自己都会惊讶,就我这样一个掉进人群就再难寻觅的孩子,居然能获得他老人家的垂怜.

马爸爸因为熟悉我,所以给了我很多现阶段的我本不会有的机会,比如,现在他把我的名字列入了一个国家课题研究小组的名单里.
可能对于别的研一学生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是我却有点例外,首先做的事情便是先对逝去的懒觉表示3秒钟的哀悼.

当然这也仅限于自嘲,经历了刷牙,洗脸,吃饭,换衣等一条龙的流程,火速赶往会议室,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会议,马爸爸简单讲了一下研究小组的成员名单.
接下来,就是学姐们的项目介绍.
带着没睡够的朦胧,从现有接受的线索中拼拼凑凑出了完整:项目是由北师大带头发起的,是一个针对城镇化背景下我国教育差距现状研究,而我们学校负责的是我们周边中小学的现状调查.
项目原先人手是够的,但是由于一位学姐临时有事,无法继续,马爸爸找了我来替补.

研究小组共5人,小组里的战友多数是当初本科时的学姐,彼此都很熟悉.
马爸爸面前一脸严肃地商量着方案,马爸爸抬脚一走,学姐一个个七嘴八舌地恢复了本性.
"陈辰,你知道么这个项目,北师那边的交接人是周言学长哦.
"高学姐意味深长的一个调调.
我意识到了她的所指.
周言学长么我眯了一下双眼,最近真的很有的遇到周言学长啊.
"好好准备一下,中午还要和负责人交流呢,然后我们再分配一下具体工作,准备好迎接一场漫长的战役吧,朋友们!
"学姐勉励了几句.
"下午和北师交流"却像是在我心里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满心疑问,你也会来么周言学长.

草草解决了中饭,就回了会议室,刚到门口发现周言学长已经在了,还没怎么看清楚,身体已经替我做出了反应,呆住,忘不了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呼吸的感觉.
一身不加任何点缀的白衬衫,和当初报告厅里初次见到的他所差无几,微卷着袖口伏案写字,突然想起了唐颖大一时一脸娇羞地评价学长,真的好帅.
当初的我是愤怒蒙心,现在的我却多了一丝丝的苟同,周言不管何时,好像都是这样一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的模样.

许是觉察到了有人,学长下意识望了望门口,笑着开口:"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就这么,云淡风轻.
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报之以点头微笑,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装模作样地看着报告.
我觉得大概过了一个冰河世纪,学姐们终于有说有笑的进来了,平常觉得学姐极其聒噪,如今,这能拯救尴尬的声音真是极其悦耳动听.
"诶呦呦,这不是周言嘛""你脸怎么了,过敏啦"萌萌学姐关切地问我.
高学姐觉察到了我的尴尬,随意聊了几句,带过了这个话题,最后还要送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扯了扯嘴角,送还了一个白眼.
当然还是要讲正题,"首先,还是调研问卷的问题,我们基本上都是采用统一的调研问卷,但是这个问卷很多时候还是要因地制宜,所以这一块地方你们还是要注意一下.
""然后你们大致调研方向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问题的,那我们就分一下组吧.
"周言学长说.
"我和萌萌负责城东区的学校好了,我们两个的实习地点都在城东区,那里我们比较近.
"高学姐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萌萌学姐在一旁点头.
"小七实习地点在城西区,小八你就和小七一起去城西调研吧"高学姐继续安排,"这样一来,就还缺城南那边没有安排了.
""可以让陈辰去城南呀"萌萌学姐答道.
"城南镇经济较为落后啊,大部分的学校都建在半山上.
"高学姐故作担忧.
"对啊,而且交通也不方便.
陈辰一个女生太不放心了.
"萌萌学姐立马会意帮腔.
我就在一旁看着这俩学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演一出大戏.
"其实,也没那么不方便的,我只要……""我陪你去吧.
"周言学长打断了我的话.
"有男孩子陪着,就会安心很多啦"萌萌学姐笑着和高学姐说.
"嗯嗯,这样我们也能安心很多,就这样决定吧!
"高学姐轻轻地拍了几下桌子,语气轻缓,可是我怎么总能嗅到高学姐有着一股子按耐不住的兴奋呢.
和周言学长一起调研,前面几回都比较顺利,交流久了,也明白了没必要一直纠结在过去.
最后一个调研点,白镇实验小学,可以说是离我们相距最远的一个调研点,一切顺风顺水来回就是一天了.
和学长商量着决定6点就出门.

白镇之前就有所耳闻,属于重点的扶贫对象,在盘山公路上转了两三个小时,五脏六腑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好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了.
中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蒸煮着大地,校园里静悄悄的,朝着教室望了一眼,孩子们都在午睡,老师也趴在桌子上休息.
该怎么形容这样一个教室呢破败不堪,一只有气无力的风扇转一圈,便"吱呀"一声,裸露的线圈已经宣告了它进入暮年,粗粗一看,桌椅都是旧得让人心疼,再细看,虽然旧,角角落落都包裹用心,免得撞疼孩子.

高山上的氧气稀薄得让人难受,我转身想要寻一个坐处,撞见了一个40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就是学校的校长,也是我们的校友.
之前打过招呼,说明了来意,校长笑盈盈地接待了我们.
我们慢慢地从交谈中了解到整个学校就只开设了两个班级,3个老师轮换着教育学生.

心有些抽疼,做足了准备过来的,也曾想过可能白镇的情况会坏一些,但是都不曾料到过会是这样的一番景象,从来没有想过就在眼边,相隔几里的地方,学校之间的教育差距就已经这么大了.
我是一个极容易受情绪影响的人,好在有周言学长,学长很快能调整好心情,放弃之前不大适用的问卷,重新收集有用的信息.
我早已经无心于调研,打量着校长办公室,办公室的桌椅用几块简单的砖头堆起,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颗草去".
素纸黑字,连装裱都没有,但却让人心生敬畏.
校长放弃一切优渥待遇,究竟是怎么样的勇气才能来到这里安营扎寨呢学长问完了问题,我看了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二十八,离公交发车还有半小时左右.
还想着怎么打发这半小时的光景,突然一位女老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林校,不好了,大宝发病了.
"跟着校长一路跑回教室,一个学生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剩下的学生也没有吵闹,只是略显得局促不安地缩在一旁.
校长表现得要比女教师淡定些,抱起了小孩往学生宿舍大步走去,还不忘交代女教师要管好剩余学生的纪律.

大宝服用了药,情况好转开来,忙里忙外地一下午,终于以把大宝送上了救护车画上了句号.
"今天就留在学校里吧,明天再走.
"林校说.
我这才抬眼,看见太阳早已沉落西山,周遭的云彩显出一片隐隐的斑斓.
原来已经这样晚了.
辗转难眠,被床板膈得生疼,想着出门,吹吹凉风.
正巧遇上了周言学长.
"你也没睡啊"好奇问了一句.
"小朋友,学生床塞得下我么""小朋友",大一初始,周言学长一直都是这样喊我,好像不管是学生会还是哪个学生组织,大三大四的老学长学姐都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小干事.
但是,对于我这个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的研一老学姐早就不适用了好么"小朋友"我苦笑着,学了一声.
大概是周言学长也觉得不太妥帖.
晃了晃手中的灯,忙着岔开话题,"所以我替老师去巡查了.
""哦,那一起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校园很小,随便晃晃就是一圈.
秋日里,晚风清凉,秋露慢慢凝结在树叶上,从山际里传出一阵阵"咕咕咕"的鸟叫声,入眼满是这个可以堪称"萧瑟"的校园,自古有之的悲秋情节又凝绪在心上.

"你们研一忙么""相比本科还是轻松不少了,不管是从学业,还是学生工作.
"我抬头看了一眼学长,"可能是遇上的学姐比较好吧,也不经常性的奴役我.
"我这反讽用的真的浑然天成,我不相信学长都没听出来话里有话,但是他一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只能继续讲下去.
"大一阶段就很忙很忙很忙了,又是整理档案,又是写稿件,又是每天没日没夜地练习,关键的一点是我不管怎么做,都会被指责……""你的基础的确是很不扎实,"周言学长终于接话了,"但是你也报复够了吧,还给我相亲.
"哦呦呦呦呦,说得这么一脸无奈,受害的是你么是我好么那还是大一,每天都是无止境的训练任务,看着都在中文播音组的唐颖天天惬意的享受大学生活,真的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向温顺如helloKitty的我终于决定打击报复.
也是无意之间突发奇想,要是给这老男人找个女朋友,估计他有事情做,就不会再这样麻烦我了.
真的是很棒棒的主意,想为自己反手点个赞.
编辑了一条七老八十岁空巢老人都适用的征婚启事,在手机相册一堆丑照中,精挑细选了一张还算有点人模样的照片,给"cp配对中心"发了过去.
偷乐乐了半天,窃喜于自己的机智.
哪里知道我的手机能吵得不得安宁,一解除锁定就是信息爆炸的状态,真的是纳了闷了,学校里的小姐姐都是这样饥不择食么更纳了闷了,我怎么可能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做联系方式呢"你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用看地的么"脚踩了一块石头,身体已经有了向前扑出去的趋势,幸而,学长扶住了我.
"给你相亲是为你好,你看看我要是给你相了亲,你还至于现在还单身着么"我一脸正义凛然.
"学长,你当时真的太小气了.
我就给你相个亲,你就连开会都不告诉我,你是要看着我出丑么""开会"周言回忆了一小会,"哦,那件事,我当时给你发信息了,你可能信息太多没看见吧.
""那是怪我么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把联系号码换成我的,我会至于消息多到看不到重要的么"借口,都是借口.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会不知道呢.
"周言学长笑着说:"那个cp配对中心的编辑就是我的室友,既然你这么热衷要帮我找女朋友,那就你代劳整理一下罗!
"我去,我就知道是你!
抡起拳头照着学长的胳膊打去,周言学长也不躲闪,就任我一拳一拳地锤着,就一直这么笑着看着我,突然之间下不去手,没好气地踢了一脚路旁边的石头.
诶!
这么一场相亲,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看见这么一张笑脸在我面前晃荡,我就觉得生气.
看见这么一个人在我面前晃荡,我也觉得生气.
"你自己巡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回了宿舍,根本睡不着.
早就过了我的困点,生气也使得我的大脑皮层过度兴奋.
一闭上眼,过去的故事一幕幕,一帧帧在我脑海里放映.
新生技能比武大赛,很巧啊,我和唐颖的两位师傅是当时那场比赛的主持人,和唐颖以及我们各自的两位师傅一起去挑选小礼服,唐颖长得匀称,一身洁白的抹胸小礼服显得唐颖既青春又感性,周言学长简直就是衣服架子,就只是随意拿一件,学长也能穿出应有的帅气.
另一位主持人姐姐也转眼间就挑好了衣服.

就只剩了我一个,因为军训,晒得像刚从东山挖了煤回来的皮肤简直就是灾难,加上一头学生气的头发,槽点满满.
总之,件件礼服都不大适合我.
一筹莫展之时,周言学长挑了一件民国时的学生装给我,"死马当活马医"地换上,效果倒是出奇得好,淡蓝色的小褂,立领,收腰,盘扣,七分袖,化妆姐姐把我细细的刘海夹了夹,像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轻轻地蓬起来,在额上扩上一个小小的弧,很闺秀的样子,再配上我这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颇得几分历史书里新文化运动时期女学生的气质.

唐颖当即决定:陈辰,你就穿这个去吧!
晚上,月色如银,澄亮亮地照在小床上,临近午夜,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
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借着这如银月色,突来了兴致,想要听一听自己的节目.
拿起床边的手机,带上耳机,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每一次播音,技术部的同学们都会帮我们上传到云端.
重新从云端下载,带着几分虔诚地点开录音.
带着强烈的电流声,模糊到听不清楚人声,三年前的技术还是不过关一些,依稀可辨的是周言学长的声音.
我的第一个节目是和学长一起做的一档交流类节目,可能每个实习生都是这样过来,还不足以独挑大梁时,只能依赖"老一辈"的帮忙.

但我偏偏是一个奇葩中的战斗机,非但不会领情,还要制造点意外的情况,完全不接梗,又不会抛梗,我们俩的头一回合作真的有一股溢出屏幕的尴尬.
我的第二个节目,身份从实习生变为了正式的中文播音员,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我一惯注水的实力.
其实,现在一件一件事情回忆起来,我真的不能算是省心的干事,很多时候,明明应该是我作为小干事的分内事,却要周言学长来替我背锅.
比如有一回,我需要出新闻稿,但却沉迷于小说之中,哭的稀里哗啦,明明是互生好感的俩人,却因为各种误会和幼稚,就这样彼此错过了.
我为他们彼此错过而心痛,周言学长为我因此错过新闻稿的有效性而心痛.
最后,还是周言学长挑灯夜战,抢在时效前发表了新闻稿.

三年前,我怜惜故事里的人,但其实,故事外的人也是如此.
明明是互生好感的俩人,却因为各种误会和幼稚,就这样彼此错过了.
我看着天际一点点泛白,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困意,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朦朦胧胧中似乎进了睡梦.
直到被敲门声惊醒,"小懒虫,别睡啦.
日上三竿啦!
"是周言学长.
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什么日上三竿,才七点半,好么"我暗自抱怨了几句.
简单洗漱了一下,推门出去.
操场上,周言学长正帮着林校整理东西,我快步跑了过去,"林校,早啊.
大宝怎么样了""大宝还行,不过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林校束好了最后一个口子.
"行了,你们放着吧,别弄它了.
车马上要来了.
"林校送我们到车站,"有缘再见啦!
"她笑着和我们告别.
望着这个中年女人离去的背影,有些发福,却胖得可爱.
目送着她重新进了学校,我瞅了一眼远处隐约显现的蜿蜿蜒蜒的公路,又是一场可以想见的翻江倒海,不由得蹙了蹙眉.
转念一想,林校回家就是这样的不方便,但是这么多年,她把这么多的不方便做得都很方便.

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人民教师,扪心自问,如果让我扎根在这么贫瘠的土地里,我愿意么很遗憾,现在的答案是否定的.
羞愧于自己小小的自私,但又转念认为这个该是人间常情,带着私心,没脑子地脱口而出:"学长,将来你会愿意去农村教书么"无意抬头,对上周言不解的眼神,突然想起来周言学长对于公益事业颇为关注,自己也一直身体力行.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巧,车来了,打了个哈哈,准备蒙混过去.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的景色,带着经此一别,再不相见的小失望.
有些小小的心塞.
周言学长认真的对我说:"其实,没有必要这样苛责自己,每个人都会有私心.
我们能做的只有力所能及地去帮助,让更多的孩子去享受教育.
"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周言学长说的是支教的事情,很奇怪啊,听了周言学长的话,内心突然变得柔软起来,"是啊,只要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好了.
""我记得学长也做了很多次的支教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周言学长像是吃了一惊,中途便打断了我的话.
"新生宣讲会的时候,你就有讲过呀"我接茬.
"你还能记得新生宣讲会啊!
"周言学长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其实当初做支教,不过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因为学院带队实践,我们就过去了.
"周言学长如实说.
"这么平淡的么"我笑得有些无语.
"是啊,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打定主意做一名教师,只是分数线刚好够上师范大学,所以我就来了.
""那现在呢你的梦想呢"问出口就觉得有些尴尬,这么俗套的问题也亏我问的出口.
"从一个师大到另一个师大,现在的你是打定主意走上这条不归路了吧""嗯,是啊.
以前从没有留心过,现在越来越发现,教师这个名字很神圣啊,很希望我能为这个职业做一些贡献.
"见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周言学长继续说道:"你看到的只是我好像有很多支教的经历,但当时的我也很迷茫的,支教也好,做了几份家教兼职也好.
一直到大三我都一直在犹豫,我到底适不适合这样一份工作.
""你为什么还会反思自己是否适合啊"有些不太相信我所听到的.
在我眼里的周言学长绝对优秀.
"大三刚开学的时候,在一个家教机构里做兼职,遇到了一个小男孩,是属于不大聪明的那种,一个相同的知识点填鸭式的灌输五六遍,他才能略略懂一些皮毛.
按照我上课的进度,我已经决定放弃这个小男孩.
""你还记得这个小男孩么是你大一时去面试时试讲的那个学生.
""当时你才大一,机构负责老师并不想要找这么年轻的教师,所以特意挑了这个小男孩来刁难你.
""说实话我对这个小男孩是有些愧疚的,我并没有教会他什么.
所以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会怎么做.
""你真的很有耐心,明明一个知识点都已经讲了十来遍,你也能够在第十一遍的时候,鼓励他,我们再学一次好不好啊""你可能都不知道,小男孩终于弄懂了知识点,你如释重负的笑容.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作为一个教师的喜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坚定了要做一个教师的目标.
"听了学长的话,有些意外,在我眼里绝对优秀的周言学长竟然会有这样的迷茫的时刻,更意外于原来无意间的举动,能让周言学长受到我的影响.
也许,教育就是这样,一个老师的言传身教总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周围的人.
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除了父母,便是老师,一路走来,受到他们的影响,然后又带着他们的正能量继续向前奔跑.
"我打算研究生毕业后,先去支教的.
有一个支教项目.
"周言学长讲着,默默地看着远方.
"我也去.
"声音轻轻的,却有着一份从未有过的坚定.
"对呀,去试一试,要是不行还可以整个容当网红.
"我听出了周言学长对我的调侃,递了一个幽怨的眼神.
却在心中下定了某个小小的决心.
回了学校,和几个学姐一起讨论,形成总结.
可能是新组合磨合期还没过的缘故,试着写了几份,结果总是有些不尽如人意.
偏偏时间不会因为你没进入状态而暂停.
停了手边一切的工作,天不亮就和学姐一起钻进研修室里专心致志地开始敲击键盘.

索性付出还是有些回报,终于赶在截止时间前完成了.
天天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可以回原位安歇.
抱着电脑回寝室的路上,是从未有过的身心舒畅,路边黄灿灿的银杏叶一片又一片地往下落.
两个小男孩绕着银杏树玩游戏,天真的笑声给这个校园添了一份童趣.
我突然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秋了.
很奇怪啊,这几日,明明寝室到研究室的路进进出出走了不下数十遍,怎么都没发现校园已经是这副景象了.
晚饭后,在校园里随性地走着.
处处都是安插的惊喜,看着小情侣们"郎有情,女有意"的相互对望,又是一段羞涩而腼腆的校园故事.
明明师大的男女比例严重不均衡,怎么谈着恋爱的丝毫不会受此影响.

我记得和唐颖也谈到过这个话题,她说,像我这种凭本事单身的姑娘就不应该计较这么多.
我的老友一边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一边还不允许别人感叹几句.
叮咚,手机的提示音.
拿起手机一看,说曹操,曹操到.
唐颖:"我的小姑娘,速度很快嘛!
我前脚迈出学校大门,你后脚就跟和周言死灰复燃了啊!
"这又是哪跟哪啊,回了唐颖:"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在脑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了,都是当老师的人了,什么时候能像我一样成熟一点.
别每天有事没事,有的没的,教坏了我们祖国的花朵.
"唐颖:"嗯,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程度不够,本着一切为了祖国花朵的原则,所以祖国的园丁要回学校来进修了.
""啊,什么时候""明天.
"和唐颖的再次见面,是在距离我们毕业之后的第四月.
同一家咖啡吧,相同的两个人,不一样的两种身份.
看着我对面坐着的人,画着略显精致的妆容,带着蓬勃朝气又不失女性的妩媚,举手投足之间,已是颇有几分人民教师的气质.
我呢好像不管经历了几轮师范技能的训练,我还是那个渺小的我.
感叹着我们俩的差距,一时留神于唐颖的唇色,薄薄的一层唇釉,是时下最流行的色号.
对面的人儿,丹唇轻启,像是说些什么.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的啊"唐颖问.
被逮了个正着,随便找了个借口,"刚结束一个课题,太累人了.
"戏精般的揉揉眼睛,"睡眠不足,精神都不好了.
""这课题还不好么这课题可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比我还红娘呢"唐颖说的一脸认真.
有些无语,怕是今天的相聚,周言学长这个话题是绕不出去的梗了.
"你最近怎么样了""将~将~将~将~,"唐颖朝我晃了晃左手,一颗明亮亮地钻石戒指牢牢地箍在无名指上,"本来想晚点和你说的,怕你又说我虐狗,你看是你问的哦.
""嗯,是我问的,是好事啊.
傻姑娘.
"我笑着回她.
"结婚了,一定要叫我啊!
"我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她的手背.
唐颖把头点得跟啄米似的,"当然啦.
""你一定会幸福的.
""你也是啊!
"会么也许吧,但是"道阻且长".
临近晚饭点,无聊得拿出手机,才看见有一条未读的短信.
是高学姐发的,说马爸爸觉得我们这段时间工作辛苦了,决定请我们吃一顿,好好慰劳一下我们.
赶往小饭馆,高学姐抱怨道:"辰辰啊,你怎么才来啊.
""呐,我们给你留了那边的位置.
"语调上扬,略略带着一点俏皮,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朝着高学姐手指的方向,正看见周言学长往嘴里送着甜羹.
像是在笑,这笑可是什么意思呢管他呢!
反正他一年四季都是挂着一幅人畜无害的微笑.
捡了周言学长身边的位置坐下,一边吃着饭,一边心惊胆战着学姐们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本想着我以脸皮为盾,可以尽情享受美味佳肴和枪林弹雨.
可学姐们都是猴精猴精的,我果然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记忆里检索了一番近来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能干的.
诶!
还真有.
"那个,马爸爸,不好意思啊,我8点有个本科生的讲座,我要去督场,看来我要先走了.
"拿上我的小包包,准备开溜.
"学姐们,拜拜啦!
"出了小餐馆的大门,才发现天幕已换了深色,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夜幕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
还不算入冬的季节里,晚风却有些冷的入骨,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我一下,我送你过去吧.
"回头,是周言学长.
"学长,你怎么出来了啊""嗯,你那两个学姐让我送送你.
""她们说,那你就出来了啊"我瞪大了眼睛,想着明天这几个学姐不知道又要怎么嘲笑我了.
"我在里面,也很尴尬呀.
"说着话,他已经将自行车推出来了.
"请吧,小朋友.
"周言学长还真已经叫习惯了.
改不了口,就顺其自然了吧.
这样叫,还显得我年轻一点.
自我安慰着,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自行车后座,深怕自己不小心掉下来.
"你这样坐的牢么"周言学长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
"坐的牢的.
"我一路死鸭子嘴硬,扶着的双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自己的半个身体已经滞留在空中.
诶呦,还是不行的.
怯怯地伸出我的一只小爪子捏起周言学长衬衫的一角.
虽然也没有稳妥多少,但是已经不至于掉下去了.
"辰辰学姐,老铁树终于开花了呀!
"抬眼,是还在念本科阶段的小学妹骑着小电驴过来,刚想要辩解几句,就看着这个风一样的女子从我身旁疾驰而去.
"铁树,开花么"心里默念着.
有些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地可以.
明明是自己暗恋多年的人,却不像唐颖一样,我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分别的时间里,遇到了太多的事情,于是将这份情感埋藏在心里,然后逼着自己努力努力,想要成为和学长一样优秀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人会坐在我的面前,我们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们还会像三年前那样再次错过么我不敢幻想,也不敢奢望.
可能一切早已命中注定,有些人可能注定是匆匆的过客,我亦是无力改变什么.
我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珍惜当下的时光.
周言学长依然骑车慢慢的,坐在周言学长身后,心里是一丝丝甜甜的愉悦,看着路灯的光线是从未有过的美妙.
看着光线把我俩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
但有时又觉得这样还不够.
坐在前面的人呀,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对谁都很好,很温暖.
我想走近你,但是我又害怕走近你.
三年的时光太长了,我怕我的记忆已经变了味,怕你不是我记忆里的周言学长.
专业的原因,总是需要阅读大量的书籍.
大一时为了应付现当代文学的考试,把现当代里重要的作品选段反反复复地背诵几遍,却也意外窥见了现当代文学世界里的小八卦.
八卦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故事,沉思其中个人的爱情观.
我最爱的爱玲姐说,恋爱是一场斤斤计较,谁付出的多一点,就意味着谁要忍耐的多一点.
我能理解她,却不敢苟同她的观点.
女神徽因,才情满满.
却总是因为追求者被人言说不断,我的心里塞不下外界对我女神徽因有多少种误读.
只记得当梁思成问林徽因"为什么是我"时,林徽因俏皮地回答:"我会用一生来回答,你准备好了吗"女神徽因这句略带俏皮的话,满足了那个当年小小的我对爱情所有的幻想,我以为所有的爱情都是这般的浪漫,但其实不是的.
民国是个特殊的时代,有太多太多堪称经典的爱情故事在那个时代发生.
但是,这些人终究是活在故事里的,慢慢地也开始明白,他们的经历,无法复制.
我的故事,是悲是喜,是轰轰烈烈还是平淡如水,只能交给时间来决定.
当然还是有一点点希望,我的谜底要是你,就好了.
我望着周言学长,默默地想.
"你到啦,下车吧,小朋友.
"周言学长说.
从杂七杂八的遐想中出来,正对面是有些古朴的报告厅.
"青春期的萌动—女性的自我保护"报告的标题以极为醒目的红色大字滚动着.
暗暗想着,这回的报告可能有些少许的无聊了.
坐在报告厅的前排,看着陆陆续续来的学弟学妹慢慢的将整个报告厅填满.
一声声礼貌地叫唤:"辰辰姐",我一遍遍答应着.
周言学长有些好奇,"怎么他们都认识你""刚开学的时候就竞选了学长辅导员.
我现在是他们美术学院的辅导员了"我笑着和周言学长说.
"那你不是又要很忙了""也还好吧,学长辅导员原先应该是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才能竞选的,我对这里太熟悉了,老师也是破格让我当.
美术学院有三个学长辅导员,另外两个学姐挺照顾我的.
""毕竟,拿着学校发的工资,那我也要认真负责一些才好的呀!
"周言学长点了点头.
报告开始.
做报告的主讲人是学校心理学的老师,幽默风趣且平易近人.
巡查了一圈,同学们都听得很认真,放下心来,我拿出手机,决定在微信朋友圈、空间动态里面关心一下"时事政治".
朋友圈里是一片祥和之地,像我们这把年纪的人了,各自都有了各自不同的选择.
或继续深造,出国读研,或走上工作岗位,开启一段师范的征程.
当然还有,比如像唐颖这样的新晋准夫妻,在朋友圈里不时地晒一晒虐狗的照片.
突然想起来,马爸爸大一始,曾经对我们说过的:"高考不是分水岭,高考只是带给你一个选择,你们真正的竞争是从大学毕业之后才开始的.
"作为高考的胜利者,以不平不淡的成绩考入这里.
虽然算不上超常发挥,但是,对于高考而言,只要不失常就已经胜利了.
彼时的我还是很难以明白,为什么老师会这样讲.
但是现在看着朋友圈各自的动态,也开始多了一点点明白.
这样也很好,在没有动力奋斗下去的时候,看看在不同城市,天南海北,有这样一群人依然在努力,我也没有理由懈怠下去.
突然,周言学长点我,压低了声音说:"别玩手机了,老师叫你上去.
"啥我的内心一万个问号.
从手机的世界里出来,抬头就对上了老师一脸的笑容.
糟了!
这老师一定是觉得我是一个不听话,只知道玩手机的学生.
一脸的生无可恋,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老师上去.
老师依然在下面找人.
趁着空挡,我看了屏幕上呈现的PPT,企图寻找一些答案.
有些不懂,但了解了个大概,是要我们表演情景剧么老师小小地绕了一圈,还是在周言学长的位置那里停了下来,"同学,你也来吧.
"还是有些傻乎乎的不明所以,盯着周言学长上来的脚步,心中突然闪过几丝不详的预感.
想要揣测一番老师的"圣意",心理老师倒也没再继续卖关子,让我们上来的目的是为了模拟一下从相识恋爱走入婚姻殿堂.
从老师的角度思考,也不难理解,任何繁杂的说教都比不上一次身临其境的模拟来得更为记忆深刻,由固定情景出发从而揭示女孩要自我保护的主旨,煞费苦心,真的可称得上是设计得很精巧的一个环节.
"当然了,之后他们两个再发生什么,我可是不负责担任何责任的哦!
"心理老师试图调动台下的气氛.
我面带着微笑,安静地看着台下这一双双兴奋的小眼神,记仇的小本子画上了一道又一道.
"你们俩之前认识么"心理老师一脸微笑着问我们.
我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们请男孩子讲一讲,是怎么认识的呀"总觉得心理老师的套路不应该是这样的,或者是知道我们原先就认识,突然转念想用真人的故事也未可知.
暗自懊悔,早知道就不点头了.
"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是在一个家教机构里.
她是一个很认真,很负责的小老师,学生并不聪明,但是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讲.
""嗯,一个认真,负责的形象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刻入了脑海里.
"心理老师适时衔接,"后来呢""后来在新生宣讲会上,才发现了原来这个小老师是自己学校的学妹,宣讲会上,当初的小老师并不认真听讲,我只能点了名让她站起来,顺便提醒一下整一帮大一学生.
""再后来就是广播站面试,知道了原来这个姑娘叫陈辰,陈辰的播音基础很差,按照正常的程序,陈辰的播音生涯应该终止于面试.
但是,我有些小小的私心,希望这个认真、负责、又很会坚持的姑娘能够留在广播站.
"这些故事我都听说过,或者是和学长聊天时无意之间的透露,或者是别的学姐转述给我.
这些事情曾像一颗颗小石头,砸在我心理那片宁静的湖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没有想过,学长说来是那样的云淡风轻.
就像是阴天里,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却从稀疏的地方投射下金灿灿的阳光,照的人暖洋洋的.
"陈辰是叫陈辰吧"心理老师试探性地叫着我的名字,"那我们陈辰又是怎么做的呢""我,其实一开始,当年参加面试只是为了交换室友的一顿海底捞.
"我笑了笑,"其实,现在想来学长说的没错,我基础很差,的确应该多多练习的,但是当初的我没有这样想,把周言学长布置的训练任务理解为'加以刁难'.
""哈哈,感觉像是一场欢喜冤家的故事了呀!
"怎么这心理老师总是给我一种吃瓜群众看看热闹的样子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PPT,上面写着"相识-相知-相恋".
看着心理老师依然没有引导的意思,我正思考着要不要将素材编一编,把"相知"先说了.
"我们都是南城的.
"周言学长抢在我面前自白,"寒假回家,我和陈辰是同一班次的火车.
"不知道周言学长会怎么说,会说多少.
我有些害怕,不希望周言学长把我所有的回忆都拿出来,与"众乐乐".
趁着学长一个停顿,把话语权抢了过来,"周言学长住在南城东边,我住在南城西边.
""很赶巧,在火车开入南城东的那天夜晚,碰着五十年难以一遇的大雪,大雪封闭了所有的高速公路,我没办法在回家.
""所以,学长收留了你.
"老师眼里是满眼难掩的笑意.
我有点好奇,是不是揭下心理老师这张老皮,我能看到的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并不恼火,毕竟我是为了祖国的花朵做贡献.
牺牲自己,成为教材也是没什么的.
"对呀,大学封路了三天,我呆在学长家中三天.
"我指了指PPT上的文字,"我的故事里,如果硬要归归类的话,我把这三天划入相知.
""这三天里,我对学长的看法变化很大.
在我眼里,学长原先只是一个大男孩,很阳光却也爱捉弄我.
在我眼里,男孩子都是挺没心没肺的,和学长静下心来交流,我才发现我错的很离谱了.
""原先,被我刻意忽略的东西太多.
记得他严已律人,却忘了他更严以律己,记得他的优秀,我只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的天赋,却从没有看到过背后所有付出的艰辛.
""总的来说,周言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是一个很优秀的学长.
"我没有撒谎,这是当时的我对周言学长真实的感觉.
大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考研.
在这三天里,意外得知,自己的理想院校和周言学长一样.
脑海里忽悠忽悠浮上来的,是一个画面.
我们俩并排坐着,他说着自己的理想,望着深邃的星空.
我望着他,彼时觉得,这个学长像一颗星星一样闪亮.
学长这么优秀,他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的.
可是我,我就很不一定了,突然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
我又指了指ppt,"可是,我们并没有按着这个固有的模式走下去,再然后,就是两不相干的三年.
"我不太想回忆,一场误会.
青春年少,连回头看看都成了没有必要.
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和周言学长挺像的,连幼稚赌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唐颖说,青春小说里,没有一个恶狠狠的心机婊插足当第三者的小说都不叫青春小说.
但是我们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插足的人,因为这不是小说,这是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里,周围的女孩子不乏有不劳而获者.
但是那是别人,不是我.
现在想来,人的某些情感跟阅历等等都无关,有些骄傲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可能受女性文学影响太深,或者可能不关波伏娃女士的事情.
总之,我更倾向于接受两者势均力敌的爱情.
唐颖评价我说,我真的是一个很能作的人.
是吧,我可能真的是一个杠精.
出神的空挡里,周言学长和心理老师说了什么一个都回忆不起来.
但是,现场这样热闹的气氛和我回忆中悲凉的背景格格不入.
下一刻,我看着周言学长单膝跪地.
像是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看着学长慢慢屈膝,膝盖遇到地板的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是"轰"的一声响.
最后清醒的一刻,我听见的是我的大脑奔溃的声音.
这个不聪明的脑子,遇到这么超纲的题目,真的是难为他了.
后来的我还是非常同情我的脑子所遭受的一切,但是当时的我以一种绝对尴尬的姿态像一只蜡烛一样杵在台上.
是,是,是在模拟求婚么这两个字离我太遥远,轻轻念出口,就能轻易引起一阵悸动.
就像坐在灶台旁,有火焰近距离地舔舐我的面颊.
我看着周言学长慢慢开口:"辰辰,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你很聪明,也很可爱,你是一个会发光的女孩.
""你对未来有着自己的向往,很高兴我也向往那样的一种生活,很高兴我遇到的是你.
你愿意把你的未来和我一起分享么"我有些发愣,报告厅里静静的,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答案.
有个很胆大的声音从报告厅的后排传来:"在一起!
"然后,同学们开始跟风,大声的喊着,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剩下的所有,一概都不大记得了.
我想,我是习惯性地点了头吧.
回到座位上,心里却颇不宁静,脑袋里没有映入心理老师讲的一个字,稀里糊涂地散了会.
晚上回寝室,周言学长固执地要送我.
安安静静,一路无话.
我抬头看一眼天空,一颗星星向我眨了一下眼睛,随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又是这样的景,又是我们两个人,却是从未有过的一份尴尬.
"诶,我记得你当时也想考北师来着啊"挺好,每次我觉得尴尬到极点的时候,都有周言学长开口说话.
"对啊,这么一个教育部直属的大学,任何一个学生都会心生向往的吧!
""那为什么不选择北师考研呢"周言学长笑着问我.
"人都会成长,成长后就学会了害怕,人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我也只能量力而行.
"我认真的说,"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吧"话音刚落,我就有些小小的后悔,这么几句颠三倒四的话绝对没有影射任何的意思.
看着又是一番沉默,暗自懊悔.
我觉得我可以就这样蒙混过去,和周言学长快速道了别,就想溜上寝室.
学长突然喊住了我,"陈辰,你知道么有些时候,你胆子大一些,有些东西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北师也是这样.
"我想学长听懂了的.
我落荒而逃,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也不回头看一眼学长.
回到寝室,开了灯.
从一本书里取出一叠精美的信纸.
是当年大三时候买的,我想我买的时候,是无意的,因为并没有什么要写给的人,或者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却又不敢造次.
"我一直以为你超优秀,和我的理想院校一样遥不可及.
"第二天,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言学长,结果吃惊地发现周言学长"跑"了.
之后,一连几天,又是了无影讯.
有些无奈,在这个肃杀的初冬里,一下子感觉到了寒冷.
收到了母亲的短信,嗔怪了我几句连十一小长假都不回去.
掐指一算,离家也不过才整三个月而已.
高考的时候,拼了命地希望我报的离家乡远一些,本科阶段一年只回一次家的日子也多了去了,倒是越老越易念叨.

"我给你买了车票了,这周末必须回来!
!
"看到这样的信息,我都能想象母亲用略带着些傲娇的语气,指着我说话的样子.
我团在寝室,倚在柜子一角,静静看着窗前的一棵大树,一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里摇摇晃晃,终于从大树上飘落了下来.
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再然后,我接到了童馨的电话.
我一直挺好奇,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的这位小徒弟不那么伶牙俐齿一些,毕竟童馨所表现的一直是超乎同龄人的镇定.
可是,今天却很反常.
吞吞吐吐,半天听不懂个大概.
从童馨小小的哭腔里,我意识到了事情不妙.
"到底怎么了"对方默了几秒,突然奔溃地哭出来,"姥姥病重了……"童馨在电话的一头嚎啕了很久,我却只能沉默.
我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很不会安慰人的姑娘.
"你等着我,我来陪你.
"妈妈给我定的是晚上的车票,无意之举倒成了我现在火急火燎的救命稻草.
我想知道,周言学长还好么用我不大聪明的脑袋将周言学长的不告而辞和姥姥病重联系在了一起,我才勉勉强强有些明白过来.
幸而等车的间隙太长,让我恢复了应有的冷静.
如果,连安慰者都着急成这个样子,那么被安慰者又该如何自处其实,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人祸,天灾,肉体凡身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想通了一些事情,这个世间其他的一些事情就变得顺利起来.
出门时急的左脚都能踩右脚的我,打不到的士又十分着急的我,苦等高铁又延时的我,急的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在我心平气和的第二秒,高铁到了.
人生啊,总是有一些戏剧性的巧合.
我上了车.
看着夜晚的华灯变得朦胧,耳边是呼呼的响声.
这是这片小地方开通高铁的第二年,原先从学校回家乡必须要坐火车.
我相信大学四年里,我来来回回地次数不下数十回.
可是,对于火车,唯一的印象却是和周言学长一起回来的那次.
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白色的车窗帘被风吹得飞扬.
天色是那样的自然,结果一日一夜后,是漫天的飞雪.
其实,南城和学校虽是在两个省份,但相距并不远.
这个火车线路却九曲十八弯,把两个省份里,所有的城市绕了个遍,才回家.
要不是这么一条沙雕线路,我至于被大雪围困么和唐颖吐槽过无数遍,不知道是哪个沙雕设计的这样一条路线.
唐颖却神神叨叨地搬出爱玲姐的著作《倾城之恋》,这是为了一段情,倾翻一座城.
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算不得感人至深.
但却已经是张爱玲小说里,为数不多的团圆结局.
为了一段情,倾翻一座城么大雪围困,封闭了所有的高速公路,我没办法回家.
和家里人报了平安之后,只能先住在了周言学长的家里.
周言学长的父母常年出门在外,家中只有姥姥一人相伴,学长和姥姥是格外的亲.
玻璃窗外,划过一道道绚丽的线.
在玻璃窗极深色的地方,倒映出我的轮廓,似乎隔着玻璃,都能看见我眼里隐隐的忧伤.
隔壁座,视频外放.
一声声小猪佩奇的猪叫显得格外让人烦闷.
在心底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戴上耳机,加大音量,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S.
H,E的《你曾是少年》,把两只耳朵浸在旋律里,留心着一句一句的歌词.
终于慢慢地和这个世界相隔出了一片清净.
那天晚上,我住在学长家里.
姥姥很好,纵容我霸占着学长的卧室,把学长赶到了客房.
学长的卧房背阳,在晚上,冷得阴嗖嗖的.
我只能蜷在学长的被窝里.
学长的被子里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可见前几日姥姥晒过.
捧着被子凑到鼻子前,想多嗅嗅太阳.
却闻见被子里隐隐的像是陈年木一般的味道.
诶呀,学长.
每回见到学长,他身上总是会有这样若隐若无的陈年木味道.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烫起来.
加上我确实有一些认床的坏毛病,结果,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按照当时我一贯以破坏为主的恶作剧性格,当下就从床上腾了起来,决定给学长来个大脸猫.
拿出唐颖当时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离生日过去小半年,唐颖送的口红一直随身带着,今天终于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把包装纸扒了,心下暗暗想着,学长呀,你就帮我试个色吧!
蹑手蹑脚的来到学长身边,借着幽远的路灯光,看着学长的肚子一伏一伏,想必是睡熟了.
有的时候回头想想,特别难以解释当时自己幼稚的行为,好像再回头,便不复得吾心.
彼时的我,敛声屏气,半蹲着踮脚,凑在学长面前画画.
腿肚子有些发酸,微微的开始发颤.
依旧保持我轻手轻脚的动作,以免吵醒学长.
鼻子,再描红一点点,就大功告成了.
突然,听见有人出来的声音.
是姥姥起夜.
我心下一惊,本来就不大稳定的姿势,瞬间失去了平衡.
下巴磕到了学长某块不知名的骨头.
姥姥!
急着想和姥姥解释一番.
但是姥姥一脸"我都懂,你们继续"的神态,默默地又回了房中.
心里是一肚子的委屈,我也只得重新回屋,一点儿也不想睡觉,披着大被子,在学长家的飘窗上"坐"成一座碉堡.
听着学长起来,然后是哗哗哗的流水声.
大概,学长去洗脸了吧.
"你还不睡么"学长侧着脑袋,在门口问我.
我想,这样大力的撞击,学长是一定醒了的.
然后,现在在这里明知故问.
说实话,我很想拆穿这匹大尾巴狼,转念一想,拆穿也尴尬,不然,顺着台阶就下了.
"我……我睡不着啊!
"装作是一副比较淡定的样子.
"你怎么啦,想回家呀"回家这道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尊敬的旅客,列车前方进站……"回忆被流利的女声打断,回忆里的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一概是记不清楚了.
待在学长家中的三天里,倒是和姥姥聊得很欢快.
姥姥!
转眼之间,怅然若失.
姥姥!
心情似乎一下子沉重了下去.
姥姥,你会好的吧下了车,已经是白昼,南城车水马龙,这座江南古镇在时间的冲洗中已全然没了旧时的韵味.
时光一路走,旧时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消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委婉地和妈妈表述了自己会晚点回家.
带着满脸的疲惫,就往医院赶.
心,像是一面锣鼓似的,咚咚咚的敲个不停.
突然发现,之前的淡定全是伪装.
的确呀,人在世间,哪里有什么事是可以旁观的呢握上病房门把手,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迟疑,但是下一秒就是推门进入.
厚重的窗帘使这间小小的病房看起来这样的密不通风,使人压抑.
床上的老人面容消瘦,足以见得疾病折磨的厉害.
老人睡得还算安稳,身旁的仪器监视着老人的心率.
老人头上是一盏小小的灯,暖黄的色调显得病房不那样死气沉沉.

"辰辰姐……"我看了一眼童馨,她的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眼角亮晶晶的,像是挂着泪痕.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抱了抱童馨.
转身时看见了睡在看护椅上的周言学长.
发型看着有些凌乱,看着都不曾打理过自己.
一脸的倦容,照顾姥姥可能都来不及顾得上自己.
我一直以为你像神一样无所不能.
我一直以为有你在的地方,都会特别安心.
原来,我错了.
其实,你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
在操着生死大权的上帝面前,是那样的无措.
学长睡得并不熟,我看着这个大男孩略动了动,他看见了我,扯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然后起身.
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似乎一下子又退化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个男孩真的和我很像,一旦有事儿,就愿意将自己封闭起来.
把视线重新转移回床上,昏昏沉沉的银发老人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这样的她就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
从早上呆到中午,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坐着,守着姥姥.
周言学长终于开了口,"我去给你们买些东西吃吧.
"没帮上什么忙,还要另外给学长他们添些麻烦.
我觉着实在是过意不去,随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准备回家.
学长也并不阻拦.
童馨出门相送,一路走,一边和我讲述着几天来的点点滴滴:"姥姥在病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有时候像是做梦一样,讲我和哥哥小时候的故事.
""可是,有一次,我在姥姥身边,听见姥姥喊你的名字.
第一回,我以为自己听得不真切.
可是,姥姥随后又喃喃了一遍,我听得分明.
""你想问,姥姥为什么认识我么"我反问童馨.
"其实,说来话长……""没关系"童馨打断了我的话语,"要是有空,辰辰姐多来看看姥姥.
""我一定会的.
你放心.
"我回答童馨,"你回去吧,我走了.
"朝着童馨摆了摆手.
回到了家中,妈妈在厨房做着饭.
见我回来,急匆匆地拿着铲子,系着围裙就跑出来看.
眼神是关不住的关切.
可是,随后,她却目色一敛,说:"死丫头,怎么现在才回来"一转身就回了厨房.
我一笑,是的了,很像她的风格.
我回了卧室.
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信步走着,就靠近了窗户.
十八楼外的景色依然美得让人眩晕,我往后退了几步,抓住了窗帘.
从小到大的恐高症.
我一直这样,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坐扶手电梯时依然慌张得不行.
"干什么呢还不来吃饭么"母亲用力敲门的声音把我吓了一打跳.
"自己盛吧!
"母亲没好气地凶我,我也知道其实,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而已.
盛了一小碗,摆到父亲的遗像前,"爸爸,我回来了.
"敛了一个笑脸.
回到餐桌,才发现母亲准备了很多.
我相信,这已经是她接见客人的顶级标准了.
虽然,我们家里不常来客人.
她做饭并不好吃,一如既往.
还总是有一些奇异的创造,黑暗料理.
从小到大,听过了太多同学对于各大学校黑暗料理的吐槽,我却可以一路处变不惊,我相信在这方面,母亲对我的贡献功不可没.
细嚼慢咽,等待着母亲吃完.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有些吃惊,在我眼里,她虽并不美丽,但总归是模样周正.
现在的她,有些发福,眉眼里全是对生活的疲惫.
她是一个很操劳的女人.
我的生生母亲不知所踪,是眼前的这个女人,陪着我爸爸渡过难关,拉扯我长大.
我应该很感谢她才对的.
爸爸也应该感谢她才对的.
可是,我们没有.
也许这是唯一一次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做过的最过于默契的事情,我们一边享受着这个女人带来的便利,一边又抗拒又排斥.
人啊,都是很矛盾的.
不顾忌她的反驳,我肆无忌惮地去填报一个遥远的很的学校.
我要离开这里,这个家让我有些伤心.
我看着她把碗筷收拾进厨房.
她,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当初那般的嚣张跋扈.
嚣张跋扈嗯,我相信我这个用词具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
我收了碗筷,也进了自己房间关了门.
不管怎么样,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还是相信爸爸是母亲害死的.
但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任何东西曾经有,现在也没有了.
事实如此,她还是我妈,现在的她老了,她需要我.
我想这已经是全部答案了.
累,前所未有的疲惫.
突然,发现赶了一宿的路,我都没有顾得上休息.
脑袋粘上床的下一秒,我就忘记了一切东西.
在梦里,我重新遇到了爸爸.
我还很小,骑在他的脖子上,他带着我去附近的游乐园……那天,阳光正好,空气都是从来没有的清新,金闪闪的阳光照在我的棉花糖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梦里,每一处带有鲜活的味道.
梦里的景儿,都带着一分难以置信,因为在梦里,我看到了,周言学长.
有人说梦和事实是相反的.
我相信的.
有人说,日有思必有所梦,我也相信的.
在我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想起的却是你,我想和你聊聊.
买了最精美的信纸想和你诉苦.
差点就寄出去了……我觉得,很遗憾.
明明我知道你在与不在都改变不了什么结果.
但是我却固执的希望,你能陪着我.
在我人生最难过的时刻,你能陪着我.
唐颖说,我们俩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我觉得不能太相信,你看看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这一次,我想要奔向你的时候,你又决定抽身离开.
我曾经幻想要是那段时光里,有太阳照耀着我,我的心情可能会好受很多.
所以,周言学长,这一次换我做太阳,好不好一阵尖锐的铃声,带着没睡醒的气恼以及偏头痛,接起了电话.
是童馨,"陈辰姐,姥姥醒了,你来看看她么"当然要去.
打车很快就到了.
进了病房,我看见老人家精神果然好了很多,童馨在一旁喂着喝粥.
老人家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对我的记忆,我有些尴尬.
正想着怎么样找个措辞.
却听见姥姥叫我:"陈辰,你来啦……"我坐在病床的边缘,姥姥用干枯的手有些颤巍巍地抚上我的手背.
静默了几秒,姥姥说,"陈辰,你和周言帮我去买些饼干吧!
"我望了一眼周言学长,见他缓缓站起来.
我也起身,跨上我的背包.
"姥姥,你想吃什么味道的呀""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的呀.
"周言学长走得急,正准备跟上前去.
姥姥突然又叫住了我.
"陈辰……"我回头,"姥姥知道自己活不久的,姥姥想拜托你劝劝周言,别让他伤心了.
"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垂了垂头.
我跟着学长出去,进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学长的低气压真的有些压抑,我想找个话题,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个时候又想起了自己的笨嘴拙舌,想努力让自己显得活泼一些,都于事无补.
姥姥会好的,我安慰自己,不让自己想一些坏的结果.
姥姥,会好的.
大抵两人还都是心不在焉,随意的挑了几个不同包装的饼干.
我看着周言学长接起电话,看着他的神情从疲惫变到急切,我知道可能姥姥出事了.
周言学长没有管我,顾着姥姥急急地就往医院赶.
他跑出去很远,好像才记得有我这个人在旁边.
但是最后他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是关切,是祈求,还是原谅.
茫茫人海中,我看不透彻.
但是,那一眼却让我理解了他.
把几包小饼干结了帐,我跟着也往医院走.
赶到医院,姥姥被推进了手术室,醒目的红色字体:手术中.
我以为姥姥会好的,我以为姥姥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姥姥你要的小饼干,我已经买回来了,姥姥你能不能醒过来.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对于姥姥,她的年龄其实也不算年轻,可是,我希望她还活着.
这样一个活泼的老人家,会和我谈论所有文学里的人物,告诉我个人和个人之间的八卦,给我讲人生大道理.
这样一个可爱的老人家,即使白发苍苍,却喜欢吃印着小熊图案的饼干.
她说这是在参加一对新人结婚时候,她吃到的小饼干.
当时吃到的时候觉得特别好吃,特意记下了牌子.
这样一个老人家,在我眼里,她就像是一个顽童一般,天真活泼.
……回忆里的她鲜活透亮.
可是她也曾经告诉过我,她很老了,她的老伴想她了,想叫她一起去.
最后,我想起了她望着那张遗像时的眼神.
周言学长说,那是他的姥爷.
姥爷的照片静静地挂在空白的墙面上.
虽是黑白,但也足够清晰.
姥爷棱角分明.
眉宇间都透着一分英气.
姥姥,望着他.
那种眼神,那份失落,即使是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忆深刻.
可能的确,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不是这样的,我有些固执.
想起姥姥说过的话,鼻子里像是呛着了什么,酸溜溜的.
滚烫的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坠……姥姥,你不会有事的.
姥姥!
姥姥!
推开门,医生出来的声音.
从椅子上腾起来,童馨已经拉起了医生的手.
一瞬间的凝固.
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但是,医生,摇了摇头.
然后,姥姥被缓缓地推出手术室.
童馨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拽着病床,我急忙跑去想拉她起来.
童馨哭得太厉害,抓着病床的手,过分用力,露着隐隐的青筋.
悲恸,看着童馨,似乎太阳穴里的血液都感觉在簇蔟地跳动.
我不是没有经历这样的时候,童馨所有的表现不过都是人之常情.
我依旧半跪着,搂着童馨.
不愿站起身来,也不想看看周言学长的面色如何,我怕他面露悲伤,我怕我的周言学长会倒下.
我不希望他倒下…………下一眼,我发现我已经在了太平间.
脚下飘飘然,似乎连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都不大清楚.
幸而,我还知道扶着童馨.
童馨太轻了,瘦瘦小小的,让人心疼.
我看着姥姥身上的被子被医生轻轻地掀起一个角.
我看着姥姥面无血色,却面容恬静.
一瞬间,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幽远的梦一般.
不可能!
怎么可能下午时,姥姥的手指抚上我手背的感觉还那么清晰,现在却是天人永隔了.
我意识到了童馨在身边.
想出口几句安慰的话.
她却目光空洞,眼角还挂着泪珠.
我知道,姥姥离开人世,对他们的打击,我知道的.
我知道,每一个阶段里的痛苦.
我知道,这样的痛苦会伴随他们很久.
我都知道,所以,我想帮助他们,可却很无力.
这条路没有捷径.
这座迷宫里,你只有一面拼命地忘记,而后一面拼命地向前奔跑.
这一路,苦涩难受,都只有自己才能扛起.
突然明白过来,天人两隔的局面,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挽回的.
我能做的不过只有朋友间的陪伴.
我适时地闭了嘴.
是该安慰,但不是在这时.
脑袋里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唤: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的,因为我体验过.
太阳穴里又是有血液在簇蔟地跳跃.
整个人混混沉沉的,不管我是不是有意强撑,记忆里一些刻意不去想起的东西和现实交织在了一起,反反复复提醒着我.
反反复复.
太平间.
至亲,死亡.
像是触到了某个机关,突然间,胃里翻江倒海,脚底下,似乎是万丈高的悬崖.
一阵一阵的眩晕向我袭来,下一刻,腿下一软,眼前蒙黑,我就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之中,我真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
雨点太大,细细密密地砸在地上,腾起一层层的水雾.
朦朦胧胧是一个女孩,跪在地面上,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我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但她哭泣的样子已然是悲痛到了极点.
她穿着,我想是淡蓝色的衬衣,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出一些幽幽的灰.
在密密的雨点下,那个瘦瘦小小的身躯像是要融在了灰蓝色的背景天空里.

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我想凑上前去,抱一抱童馨,不要伤心了.
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没有打伞,一步步地靠近女孩.
可是,说也奇怪.
雨点明明打到了我,却没有一点冰凉的感觉.
我靠近了女孩,突然一个电闪霹雳而过,女孩猛地抬头.
白厉厉地光芒闪在女孩的脸上,好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我大吃了一惊,女孩的脸我确实熟悉,但是不是童馨的.
那是我的脸.
我被吓醒了.
一睁眼,我在家里,白光从小小的缝隙中闯过,很恰好的落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看见有人悄悄地掀开厚厚的遮光帘,想看看外面.
或许是看看天是否大亮了吧.
猜测完毕,把目光重新落回那个人的身上.
看他回头,我急急闭了眼.
装出来一副假装睡觉的样子.
我其实看见了,是母亲.
躺在病床上假眠,我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翻篇了,没有的.
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了的.
当下一秒,再次被提醒,像是重新撕裂伤口一样.
"暂时我不想看见你,母亲.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默默地说.
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过去的.
其实,这一切,我从未忘记.
爸爸,对不起.
我还是要选择逃避.
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我这样的懦弱.
……耳畔,模模糊糊是雨声.
从滴答滴答到噼里啪啦.
似乎,又是前后矛盾.
又是不合逻辑.
昏昏沉沉的我,没有顾及得了这么多的事情,顺从着这样的力量,顺从着它把我带入一个梦境.
爸爸!
我又看见了是爸爸!
那是有血有肉的爸爸,不是一张古板的黑白照片.
在那个熟悉的游乐园里,那的确是家附近的熟悉的游乐园,但却有着梦幻般的色彩.
我看着他和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我跟着坐在他们后边,看着马儿一跳一跳地向前越着,看着周围的景色一圈一圈地回环.
我看见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双手扒着马耳朵,眼神里是兴奋却逃不掉一些紧张.
几圈下来,终于放心.
小女孩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伸着小手开始享受游戏.
我看见爸爸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明明旋转木马可不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玩具,但是,陪着小女孩做了一圈又一圈,一回又一回.
我看见,母亲也在.
她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静静的笑.
如果这时有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我想,一定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是没有阳光,耳畔是霹雳啪啦的大雨.
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慢慢褪色,慢慢地土崩瓦解,慢慢地现出别的模样.
是我家,这是我的家.
我看着前一秒被我评论岁月静好的女人,后一秒点着鼻子大骂.
"没用的东西……""没有用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你一个男人,还恐高么"连续的脏话似乎都有些不堪入耳,我看着母亲红着眼睛,我看见爸爸低垂着脑袋.
我看着那个我,那个小姑娘长大后,在房间里生气.
我感觉头晕目眩,我感觉一股一股的暖流从我的脸颊上淌过.
下一幕,我看着爸爸悬在半空之中做活.
豆大的汗珠从黑黄的脸颊上滑落,一路畅通无阻,似乎那脸上的疙疙瘩瘩只造成了一些些小乎其微的影响.
爸爸的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安全帽不是新的,一轮一轮的刮痕把帽子上的"安全"二字弄得模糊不堪.
帽檐上是一道一道的刮痕,廉价的塑料有些变得毛毛糙糙,似乎告知着这份工作的危险.

我相信这样的天气其实没有想象中这样的热.
我看着这天,天色就像是台风前夜一般,阴郁阴沉,深灰色的云团聚在天际,俯视着人间,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暴雨,又像在藐视人间的芸芸众生.
我知道,我爸爸的汗水不是热出来的.
他很害怕.
他有很严重的恐高.
钢筋,混凝土,满目所及是建筑工地标配的场面……我看着成筐成筐的砖从地面被缓缓地吊上来,我看着他们从遥远,渺小,一点点变得清晰,变得尽在眼前……有些恍惚……这里,是多年以后南城最高档的住宅小区,是富豪、商人趋之若鹜的地盘.
有什么区别,褪下炒房造成的经济泡沫,褪下那些神乎其神的光环,他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楼房,一栋从建筑到内里都没有任何闪光之处的楼房.
一点都不美好,它还是我的噩梦……框架搭起在十八楼的外缘,供人走动的空间只是用网和几块不起眼的小木板搭建,拼接,我站在爸爸的面前,就这样看着我的爸爸,他的眼神里面是明显的怯意,所以每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我光着脚,一阵阵的风从脚面上呼啸而过.
诚然,我是恐高的,但是,现在的我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这样的景在我的梦里,反反复复的出现.
反反复复的出现,麻木了我的神经.
木板与木板之间是拼接而成的,根本不牢靠.
风似乎又紧了些,大风冲击着外面的支架,十八楼,支架也跟着缓缓地晃荡起来.
我看着爸爸默默地吞了一口水,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
我知道爸爸本就不坚固的信心也开始慢慢晃荡起来了.
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做在梦里,千百回的尝试都是无事无补,这个画面告知的从来不是拯救,而是让我牢记.
爸爸腿一软,身体似乎失控地向后仰过去……我知道,网的质量实在不堪一击,似乎一经触碰就如含羞草一般躲闪开来,留下撕裂的痕迹.
爸爸还是有些幸运,扒住了外缘小小的木板……可我知道,没有用的,木板与木板之间都是不牢靠的固定.
下一秒,木板飞落.
我知道结局,刻意避开了看着爸爸坠落.
耳旁的风声混杂着一声一声的滴答,像是有人刻意掐表一样.
这几秒,似乎那么漫长.
我看着前方,我看着灰蓝蓝的天空.
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团大云,那么庞大,似乎满是黑暗的力量.
目光往下一寸,是狂风把大树吹得东倒西歪.
随后,我听见重重的一声闷响.
我听见乌呀乌呀的人群从四面跑来的声音.
在梦里,反反复复经历了那么多次.
没有了过度的悲伤,也不再心慌到手脚发凉.
可这眼泪却依然像不受控制一般往下扯.
吧嗒一下,掉落在地上,溅起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还记得,他笑得那样开心过.
我记得,他爱穿那件深蓝的开衫,我还记得,在我成长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长时间的凝视,似乎开始出现一些幻象.
伴随着眼睛的酸胀,似乎眼前满是微小的灰尘飞舞.
微小的灰尘又开始幻化,成了小小的鸡毛.
我仿佛看见,我们家最初那小小的院子里,两只鸡看着对方不顺眼,互相啄着羽毛,弄得毛漫天飞.
我仿佛看见,两只小麻雀在院子里,饶有神气地踱着方步.
我仿佛看见,夕阳顺着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舞出一片斑驳.
我仿佛看见,我的爸爸就坐在小平房前的空地上,点着一根烟.
明明是一天辛苦的劳作,可他的眼里分明是惬意.
其实我们的生活本来是可以这样平静的.
平静地像一面浅浅的湖水.
突然,像是又块大石被某个淘气贪玩的孩子抛进湖面,"扑通"一生,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些记忆,那些画面,也跟着一圈又一圈地起着涟漪,一点又一点地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我慢慢闭眼.
我听见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
再睁眼时,我看见了爸爸青白色的脸.
他走的一点都不安详,脑后暗黑色的血液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了一块,睁着眼睛,我看着他,他似乎也在凝望着我一样.
有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地提醒着我:那是我的爸爸.
那是,我的爸爸.
我开始飞速地向前奔去,感受着身体快速地下坠.
失重的痛苦让我从梦中突然惊醒.
"又是梦……"我喃喃道.
眼皮肿的有些抬不起来,似乎一吸鼻子,就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我拿起来看,是童馨的短信:"辰辰姐,姥姥之前说她想安葬在她的老家,我和哥哥要走了,葬礼的事情有很多要安排.
你不用来送我们的,再见了.
""好.
一路顺风.
"我回了一句祝福.
本是要安慰别人,结果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窗户打开着一条缝,风从外面倒灌进来,桌前一堆堆的书籍被吹得刷刷作响.
我想我还是要选择逃避了.
两桩事,不管是关于我自己的,还是答应了姥姥,好好宽慰周言学长的,我都逃避了.
"你不用来送我们的……"话是童馨发的,可我想象着周言学长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为自己觉得不堪.
我站在银杏林里,看着周遭黄灿灿的落叶铺的地面如地毯般柔软,可惜都是假象,被下过霜的落叶湿哒哒地一片粘着一片,坐也坐不得.
何止坐也坐不得,怕是站也站不得,多在这片土地上立一秒,仿佛寒气就多浸入脚下一分,有些心塞,是不是你们也要宣誓主权,也要清除我这个不速之客从家里出来,也没有通知过母亲.
对不起,我要接着选择逃避,我明明也知道这样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真的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面对一个至亲的离世.
毫不意外,我又一次地成为了鸵鸟.
沉思几许,抬眼零星的几片树叶还有些固执的挂在枝丫上,颤颤巍巍地做着挣扎.
再抬眼明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身上却也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初冬的风并不大,却一阵一阵地冷得夸张.
我回了寝室,顺便带走了刚刚飘落的一片银杏叶.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是挂着些许的狼狈,不然室友也不会用这样错愕的眼神这样瞪着我.
随意找了个借口,"我去找树叶做书签了.
"扯了个笑容,小幅度地摇了摇手里的银杏叶.
室友把脑袋凑了过来,"不会吧,这残缺的,可是一点都不好啊.
"对着树叶评价道.
是啊,一路走过来也没发现什么,可现在细细看来确实不太好看.
不仅仅是边上有一道极为不美观的豁口,叶子上有一小块暗青色的痕迹,把它做书签,或许边边角角的毛躁可以压平整,但这一道暗色的痕迹的确让人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可是,它是那棵银杏树最后一片落叶,我总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我没和室友多解释什么,我也知道她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些.
她也没多问,突然话锋一转,"陈辰,回家好玩么""还行……"我一面小心应付,思忖着她下一步又会问些什么东西.
一面将银杏叶慢慢夹入那叠精美的信纸之中.
"对了,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过了这么久了,也不是太了解你父母啊"室友发问.
在心里悄悄地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绕来绕去离不开的就是这么几句.
左不过,才了几个月.
反复打听,倒显得有些居心叵测.
不是没有回答过她.
我们家并不富裕,但也没到让我觉得抬不起头来的地步.
"父母亲都在家务农呢,我们家还承包了几块山头呢!
"我收着脾气,耐着性子回答.
她回去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听了这样重复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她高兴.
犹豫了几秒,她还是向我抱怨道:"你骗我,我看了班级里的新生信息登记表,你家不是住农村的,那是一个小区的住址,我查了网页,那还是南城最有名的高档小区.
"高档小区,那个商人和富豪趋之若鹜的地方.
我有些头疼.
可能是头发梳得太紧了一些,像是有个东西箍在了我的太阳穴,一点一点的开始隐痛,开始折磨着我.
"那不是我家.
"心平气和地说话,我不想和舍友吵.
好累,我想休息了.
躺在床上假寐,以此结束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争论.
我一直相信梦里的那个小村庄、那个宁静得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那里有两只鸡互相掐架,那里会有饶有神气的小麻雀,那里的夕阳是那样的美,那里有爸爸的背影,虽然在现在我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个大概.

但是,我只愿意相信,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和这个室友的关系速来很僵,她很努力,很用功,我知道她成绩一定不错.
我不是嫉妒,我只是有点看不明白她身上的傲气,像是要与全世界为敌似的.
如果是原先的陈辰会怎么做呢原先的陈辰有些一根筋,还带着理科生固定的共性——情商偏低,会和她杠上吧.
但是,现在的陈辰经历了太多事情,早就收敛了年轻时候的锋芒,也开始学着藏匿心事.
学硕三年,熬完三年,之后也会形同陌路吧.
我想着,慢慢沉下了眼皮.
然后,一大清早迎接我的是一阵尖锐又刺耳的铃声,是班长.
"陈辰,有空么人手不够,来帮帮忙啊……"班长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的,但是以我惯常的经验判断,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就不急不躁地按着往常的速度整理了一番,再出门.
到了办公室,才知道是党建材料的整理,是半个月前分派给每位班长的任务.
班长您可真的很能拖延了.
任务并不多,研究生班级一共也才几号人,根本就不存在人手不够一说.
但是班长义正言辞的告诉我说,党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要交给她.
"好的,我的网瘾班长,您不说我也知道,您要守住您的塔,守住您的家园.
"班长欣慰地笑了笑,有腔有势地点了点头.
"草民十分有幸能得到您的信任,要是草民能获得一些物质奖励,草民一定更有动力……""小意思,中午请你吃酸菜鱼.
"ok,成交.
党支部之间要完成相互的交接,无非是一些资料的核实整理,不够的思想汇报再吩咐下去补两篇.
很简单的事情,工作大半已过,我已经开始憧憬中午的酸菜鱼了.
最后一份的档案,是室友的.
我想起了她昨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我知道我不应该,但还是好奇打开来看看.
你总是好奇我的,那你们家的家境呢有些惊讶,一个出了名的贫困镇.
坐在饭店里,盯着锅里沸腾的鱼片发怔.
不是没有注意过她比同龄人要更加听话一些,也发现她比我们都要手巧,废纸废物都能让她改造的很好,我以为她只是爱好手工,不曾将这些与家境背景相联系,有额外的难言之隐.
"你发什么愣呢不是你钦点的酸菜鱼嘛"班长皱着眉头,嚷嚷着.
我有些尴尬,扒了几口碗里的米饭,想找个话题搪塞过去.
班长却突然杵着筷子,问我:"诶,陈辰,你和你室友关系还好么"我心一惊,这问题提得也过于巧合了吧.
迅速调整了神色,"为什么,这么问""嗯,怎么说呢,我觉得你那个室友挺难相处的.
"班长突然换了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跟我说:"她前些天还问我,你们家是不是很有背景,为什么任何活动你都有份"这样么原来是这样的.
这些年真的受了马爸爸太多太多的照顾,成为课题组的一员,研究生一年级就成为兼职辅导员.
其实,连我都想要问一句,凭什么我一直知道我自己并不绝对优秀,只是好运,让我有了很多展示自己的平台罢了.
也许,她觉得我挡住了同样优秀的她的前进方向了吧所以,明里暗里要调查一番.
其实,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过了高考这一道坎,早就已经不是以成绩一锤定音的地步了.
我绝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在这里津津乐道.
关于这些,我早就已经看的很淡.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其实她人还好,只是身上带着乡下人进城般的小心和警惕,像是一只刺猬一样,眼神里写着大大的生人勿近.
我会处理好和她的关系的吧.
班长一边吃着,一边拿别有意义的眼光悄悄瞅了我几眼.
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故意慢吞吞地吃着鱼.
"陈辰……"班长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憋出来得假笑堆了一脸,她要我帮忙的时候总会这样做.
"怎么啦"我继续淡定吃鱼.
"我们学院不是又要拍宣传片了嘛""嗯……宣传片"我抬了一眼,"这是你们宣传部的工作吧!
""对呀,可是高学姐说,让你来当宣传片的女主角.
""为什么呀"我一脸的困惑,暗下有一种直觉,高学姐的安排准是没什么好事.
"嗯……"班长双手捏着筷子,眼神飘远.
"你不是本科也在这里嘛,学姐说请你当女主,会更好宣传的.
"这话说的我也是无力反驳,但是接着一想又是不对,高学姐不是本科也在这里嘛"哦,对了,高学姐还让我转达你,他还会请周什么,什么学长来着.
"班长补了一句.
周言学长吗突然,懂了学姐的用意.
我觉得我不应该同意下来的,现在的我和周言学长的关系也并没有多好.
可是,我又已经点了头.
其实,心里也期望着我们俩的故事不会这么快结束吧.
想了很多,大口地吞了一片酸菜鱼,却忽视了鱼片上粘着的小花椒.
嚼了几下,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冲击着口腔,紧接着就是一阵麻,鼻子有些发酸,眼泪都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我去,您这是怎么了"班长顺势递了一张餐纸.
我发狠地擤了一下鼻涕,带着眼泪笑着说:"这个讨人厌的花椒.
"回了宿舍楼,寝室很安静.
我的室友总是早出晚归的,似乎也有些开始习惯.
大概对她而言,寝室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把寝室的钥匙随手丢在了桌子上,看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我的专业书上.
这才恍然,期末大考是一天天的逼近了,可论文还有三四篇没写过样子.
明明时间很赶,心情急躁,但是,意外地不想动笔.
大概是午后的阳光太温暖,照的人懒洋洋的,没由来地生出一些懒散的情绪.
也许并不是,但总之这会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
没换睡衣,直接躺在了床上.
并不困,单纯地想要偷懒,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最近有太多的事情:姥姥过世,想要安慰周言学长,结果自己的家里也是一团糟……这些时间点真的卡的太好,被折磨的焦头烂额的时候赶上了上交论文的时候.
突然开始想念唐颖,我的这位本科室友总喜欢像一只树懒一样挂在我身上,彼时觉得很难受,但是现在开始有些想念唐颖,所有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唐颖总会和我在一起.
现在,我的室友.
仿佛在北京三环堵车的司机,突然被告知前方出了车祸.
堵上加堵,我的室友给我就是这种感觉.
报道第一天,看见室友,便从背后生出了一些些的凉意.
来者不善,我的第一直觉.
怎么样形容这张脸呢黑黄黑黄的,瘦的让人发憷,一张皮就这样紧紧地包着格外突出的颧骨.
一双丹凤三角眼,本是最能体现中国古典女子美感的眼睛却是刻满了尖酸与刻薄.
扮相上,一件宽大的连衣裙很不合适地罩在她的身上.
一低头,我看见了她的那双明晃晃的黄色凉鞋.

彼时从打扮上,我也没有做太多思考,但是总觉得她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该有的灵动.
一发愣,结果就错过了和她打招呼的时机.
再后来,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淌.
一开学我就格外地忙,在寝室和她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忙得晕头转向,可能是某一次无意间瞥见了她的书桌才发现她的名字吧.
聪丽.
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无意识的只是我,聪丽从来都很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参加什么活动,我获得过什么比赛的奖状,她都知道……面对这样的舍友,我该怎么和她相处呢想的认真,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
是高学姐的电话.
"喂……"我有些散漫地听电话.
"陈辰,你同意做女主了呀"我能明显感觉到高学姐的语气里充满了激动.
"嗯……"顺势还点了点头.
"但是,好像……"我知道高学姐担忧什么,接茬道:"周言学长可能不会过来,是嘛"我听着对方沉默,想要安慰几句"没关系的呀,周言学长不来,不是更好嘛"诶呦.
话一出口,就开始有些后悔.
我的本意绝对是希望高学姐宽心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一出口就有了一些歧义.
"你们没事吧"学姐问的很试探.
高学姐,人前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神经大条的样子,但私下里,却总是很细心,我的任何敏感的小情绪好像都逃不掉她的觉察.
"没事呀.
""……那好吧,我们到时候开会讨论一下哈.
""好的呀.
"挂了电话,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能再在床上这样赖下去了.
大学生活就像是一只陀螺一样,不停地连轴转.
总是抱着侥幸,觉得总会有一段闲下来的时光,让我处理一下最近的学业任务.
现在,想来是不大可能了.
我必须挤出时间学习.
在书桌前坐定,拿起笔,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知识点打招呼.
之后的一天又一天,从汉语史到音韵学,重新钻入学术的象牙塔.
这些千年古字总是有一些神奇的力量,能让一颗浮躁的心平定.
安静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像是有一本台历在面前哗哗哗地翻动.
这几天,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反而觉得安定了些.
这几天的无干扰学习,效率还是可以,掰着手指头清点了一下,一些七七八八的课程作业完成的差不多了.
不再考虑家里的一些事情,不再分神我的舍友,不再……我也很想不要分神周言学长.
可能有些时候,真的物极必反.
越是不想想起,越是有个影子在你面前晃荡.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终究,还是缘分太浅呐……"有些无奈,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一道细细的裂缝,无意识地用指甲尖轻轻地来回抚着.
中了邪似的,手机屏幕亮了.
还是高学姐的电话.
一路小跑出了自习室才按下接通.
"喂……""陈辰呀,下午有空嘛关于宣传片有些东西要和你说一下.
""哦,好的……""研修室等你呀!
"收拾了书包,开启了下一段行程.
走在路上,风大得让人站不稳,不远处风吹动铁皮的声音一阵阵传来.
刚刚从空调房里出来的我,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天气.
降温好快!
我默默的想.
抱着手臂,扛着风继续走着.
北京怎么样了呢周言学长,你怎么样了呢好像打开手机问候几句,都没有这个资格.
千句万句,好像也只能化成一句:愿君遥安!
研修室,高学姐一本正经地讲述着她的构思.
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像是给我们展示着她的宝贝.
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笑的,这是对学姐的尊重.
但是……噗嗤!
抱歉抱歉,我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高学姐瞪大了眼睛,"陈辰,你想干嘛"我笑在桌上爬不起来,周围的几位,也像是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咯咯咯地笑出猪叫来.
"的确,很好笑啊.
我还没听出过,把学校宣传片拍成一部相亲史的……"笑过之后,我一脸无辜地开始解释.
看着学姐的眼睛里像是要膨出火来,我知道要忤逆她是不可能了.
我静静地开始思考学姐的"剧本".
推翻是没有可能了,企图把个别的玛丽苏情节改的稍微小清新一些些.
周围的几位也不再嬉皮笑脸,重新投入工作.
嗯……一边深入研究剧情,一面就开始感叹学姐鬼斧神工般的脑洞.
"叮咚"一声微信提示音.
高学姐的手机.
高学姐看了一眼,又挂上了神秘兮兮的笑脸,冲着我说"我们的男主来啦.
"然后,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推门进来.
顺着门隙好像还带入了一束阳光.
突然之间就变得局促不安.
哪怕只看见了一个白色衬衫的衣角,哪怕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正脸,胸腔里的心脏就似乎难以安分的呆在它原先的位子上.
周言学长!
后来高学姐和我开玩笑说,当时我的状态就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
受了气我确实觉得很委屈,感觉自己像是莫名其妙就被推开了.
我绞尽脑汁试图安慰他,但是人家好像并不需要我.
他还是那样精神,还是那样温润,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还是那样熟悉.
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周言学长.
突然之间就很气恼,像是一拳一拳地和棉花打架,我累得精疲力尽.
好像一切都是一个幽远的梦,好像一直以来被困在回忆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把这个问题搁置一边,我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麻烦.
如果我是女主,周言学长是男主,那么我们就必须演绎高学姐的剧本……我萌生想要放弃的念头,突然变得小气,好像谁都可以,但是周言学长是一个例外.

也说不出来是哪门子的古怪.
"陈辰,想什么呢"高学姐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我猛一抬头,就看见高学姐一脸的奸笑.
"周言,剧本可以嘛"高学姐并不理会我的白眼,转向问了学长.
"可以的呀,很有意思.
"What这一环还是轮到我炸毛,从大一选拔广播站实习生开始,我就严重怀疑周言学长的审美能力,如今的表现是一次又一次让人一言难尽啊.
反正高学姐是最开心了,愉快的和我们敲定了拍摄时间,就散了会.
"陈辰,晚上一起吃饭吧.
"周言学长在路上说.
说的很不经意,像是路边的野草新长了一寸一般让人无法留意.
但是高学姐听见了,撇来贼兮兮的一眼,"我没有校园卡.
"周言学长解释,神色淡然像是要堵上悠悠之口,高学姐很知趣的走开了.
我把"其实可以用支付宝"这一句话咽了下去.
我猜,高学姐也咽了下去.
买了饭菜回来,准备动筷子吃饭时,很巧的,遇到了聪丽.
她用她惯常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而后又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微微一怔,拿筷子的手略又迟疑.
我猜周言学长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问我.
像是我素来有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糕的本领,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
扒了几口晚饭,就把这样的插曲安置在某个九霄云外了.
晚饭毕,和周言学长一路漫步.
校园很大,不会像我们在白镇时的那样,随便逛逛就是一圈.
我和身边的这个人一路走,好像很合适,就好像很自然的,吃完饭就该散散步.
但好像又很不适,总有一些些莫名的矛盾、莫名的纠结,淡淡浓浓地糊在心口上.

湖边,静静的湖面小心翼翼地捧着教学楼的倒影.
目光从侧边移开,这才发现走在我们前头的一对,似乎是情侣.
女孩子很瘦,男孩子很胖.
女孩子走在湖边上,不安分,不停地挤着自己的男友.
男孩子默默地忍受着,反击了一次.
胖胖的躯体小小地挤了一下,差一点把女孩子挤进了湖里,她却很开心的笑了,追着要打男孩子.

我觉得我的矛盾和纠结有了出口,我好想知道跟身边的这个人还会有什么故事么"陈辰""嗯""你想什么呢"被周言学长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我还在回神中.
周言学长突然问我,"晚饭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女孩子,我记得是你室友吧""哦,对呀.
""你们关系,好像不太好啊"是啊,我们关系很不好.
我在心里叫喊着,却依然沉默着不想说话.
我从来不能安慰到你,你却一味插手我的事情.
你能把我晾得远远的,那么从今往后,你也就别管我了.
"辰辰,谢谢你.
"周言学长没有继续前一个话题,让我感觉有些惊讶,没头没脑地道谢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解地看着他.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一直陪着我.
"周言学长话说得极为平静,眼神却很真诚.
"是么"我真的有作用么我是否有能力,我自己都存疑.
"其实我一直很压抑,那段时间.
"周言学长对着我说,"你一直陪着我,却从不安慰我,让我有种感觉你好像很相信我.
很相信我能处理好一切.
""其实,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我想如果当时那样的情况有人很拎不清地冲过来安慰我,我反而会觉得很生气.
"我是歪打正着么我在一边暗暗地想.
其实,不安慰的原因,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再然后,自己也掉进了失望的旋涡里,挣扎在回忆里出不来.
"姥姥走了,我很难过,也很丧.
但是,那些困难啊,从来不会因为我们不去面对,就消失不见.
从来不会因为我们选择逃避,就万事大吉了.
"是哪,逃避没有任何作用,有些东西真的如同鬼魅一般会如影随形.
"没有人生来孤单,没有人生来可以忍受孤独.
特别是室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躲是躲不掉的.
"周言学长的话题还是毋庸置疑地回到了室友身上,但是这一次,我并不气恼了.
"所以这一回,换我相信你吧.
"面前的这个人,他笑着和我说.
一颗僵硬的心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我仿佛听见了嫩芽破土的声音.
好吧,我的确该试着缓和跟室友的关系了.
眯着眼睛,看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看着最后一点余辉把周围的云彩镀上了一层金色.
它落下去了,明天依然会照样升起.
一切的灰暗,不过只是白昼的序曲而已.
我回了寝室,看着窗外的星星悄悄地爬上了黑夜,几刻钟前,就开始坐立不安.
捧着大大的玻璃杯,玻璃杯很温暖,但依然没什么办法暖到我这两只无力的爪子.
专业书籍摊开在这一页已经很久了.
我反复地念同一段文字,我的脑子和这段文字像是两块同性的磁石,一靠近就弹开好远,就是无法记忆.

明明是要看书,却竖着耳朵,极其敏感地捕捉着门外边的动静.
终于有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心"砰砰砰"地跳.
紧张,好像下一秒就轮到我的陈题答辩.
随后是转动门把手的声音,看着聪丽进了寝室.

做好了准备,又装作是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平静地说:"你回来啦.
"保持一个上扬的语调和微笑,刚刚好.
明显地我看见聪丽一怔,而后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了.
缓和关系,总要有人迈出一步,等聪丽开口是不太可能的,我得抓住时机.
简单地洗漱毕,钻回了温暖的被窝里,开始琢磨着我的下一步作战计划.
聪丽啊,你就算是块顽石,我"陈观音"也要感化了你.
天亮.
早起去了图书馆,周六原是闭馆日,也不知道高学姐是凭借什么力气说动了那个老是绷着脸的馆长阿姨.
总之,图书馆就是所谓的第一个拍摄场地,迷迷糊糊地还带着一些没睡醒的朦胧,被高学姐一把拉去了第三阅览室.
我的任务就是假装在很认真地挑选着书籍,背景则是我们学校成排的图书库.

高学姐说要以此来显示我们学校的图书资源,从而达到宣传的目的.
装作一脸相信的样子,拼命点头.
"一镜一次.
"高学姐兴奋地打卡.
入镜的我缓缓地走,慢慢地看,指尖点过一本本……这都是什么呀,线性代数,高等代数……有些眼晕,随便挑了一本打开,七扭八拐的符号带来的陌生感让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停,停,停"高学姐冲了过来.
"陈辰,你给学校拍宣传片就不能高兴点嘛""学姐,我们给学院拍宣传片,我们这些专业用得上这个嘛"我点着封面上大大"代数"两个字,无奈地对着学姐说.
"哦~"我的学姐,这才恍然.
第一段拍摄应该就是这样告吹了,忙着转场,开始下一段.
同样的拍摄,换了和自己专业相关的阅览室,这些书散发着极熟悉的味道,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归属感让我相信一切都是有灵性的.
慢慢地走,一个又一个书名出现在我眼前,一段又一段"他们"与"她们"的故事展开在我面前.
不需要任何提醒,嘴角牵起了最温柔的弧度.
我的耳机里播放着菊次郎的夏天.
有些略带俏皮的音乐,像是一个活泼的小孩,蹦跳着领着我,向前去.
我瞥了一眼前方的书架,又一次地遇见了爱玲姐的《倾城之恋》.
爱玲姐的书总是很难借到,连遇见都需要多一点的小幸运.
哈,好久不见.
我伸手,想抽出书来.
却透着书格子里的空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男孩子.
他穿着白衬衫,靠着后一排的书架上,带着浅浅的笑,阅读书籍.
视线往下,我看见了书名.
《倾城之恋》.
明明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情节,却巧合得有些意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奥,你也在这里吗"有些恍惚,耳边还是那首钢琴曲,像是迎面而来的一阵清风,好像真的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初次见面的夏天.
"小竹楼,白衬衫,你是不是正当年,偶尔下一次决心,夏天,还很远很远.
"某个多雨的季节里,我遇到了这首小诗时想起了这个爱穿白衬衫的少年.
如今,看见这个白衬衫的少年时,又重新想起来了这首小诗,多嘴想问一句,夏天真的还很远很远么"卡!
"听见高学姐喊,看着她兴奋地冲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
"辰辰啊,你的表现真的太棒了!
"表现很棒的奖励就是一杯芝士奶盖,而后转场进行下一部分的拍摄.
接下来的一个part,是我私心很喜欢的.
本科阶段就很羡慕汉服社的同学们,这次借着宣传学院社团文化的名义,终于有机会可以穿上心仪已久的汉服.
我们学校坐落在南方的一个古镇里,百年老校保留着一份古朴的美丽,红砖白墙与远处黛青色的山相照应,在时光里隔开了浮华.
南方多雨,但南方的雨是下不大的,总是轻飘飘的像是一阵烟,又像是一层雾,朦朦地笼着这座古镇.

对汉服社的印象是一场烟雨朦朦中,身着襦裙的少女撑着一顶油纸伞巧笑倩兮地从氤氲的水雾里走来.
当时和我最热爱的中文汉字做了无数遍语音方面的纠结,但依然被训的很惨.
心下后悔,怎么就加入了广播站播音这样辛苦的社团,对着前面走来的人儿羡慕又徒增了几分.

"辰辰,你看那个发钗比较好……辰辰"高学姐拿着两只步摇,一青一蓝在我的头发上反复比较.
"青色的吧.
"我从学姐手里接过步摇,轻轻地插在梳就的发髻上.
"这算不算小轩窗,正梳妆呢"摄影师小哥哥凑过来,看了我一眼,对着高学姐说.
"哈哈哈,算吧,到时候后期调成凄清惨淡的颜色就更好了.
"高学姐笑得很放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知道高学姐拿我开玩笑,也不恼,毕竟我今天难得淑女.
看着小哥哥一脸迷茫,也跟着学姐一起开玩笑,"没有,我这算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听得一角的两个小学妹叽叽喳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一个又一个字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周言学长和陈辰学姐这样的装扮,像不像莺莺和张生""那不是渣男么""李清照和赵明诚,总是没争议了吧"李清照和赵明诚么我望了一眼周言学长,周言学长早就换了一身汉服,坐着调弄道具古琴,只留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
高学姐递过来一张帕子,要我拍摄的时候拿着它.
我抖开来看,是两只戏水鸳鸯,于风月中无怨无嗔,于尘世中立着一份安然.
来到案几前,高学姐已经给我准备了一幅水墨画.
入眼是古韵悠扬的院角,细看是一抹杏香嫣然于朱墙,几笔勾画,疏影之下显出一个少女,藏匿起轻小的心事.
幽幽琴声不期而至,每一个音铿锵有力.
落指是一段过往,掷地却了无痕.
流年无情,易把人抛.
所谓人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看了一眼周言学长,又将目光凝锁于一旁的茶盏.
幸得偶感,铺平画纸,提笔洇墨,在字里行间中寻觅穿越岁月的情感,在宋词的韵脚里深深浅浅地忆起那年花开.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笔落梦醒.
不管后来怎么样,最起码那时候的李清照是幸福的.
"摄影师小哥哥今天可以加个鸡腿了,看看这拍的,我们辰辰也有这样剪水双眸,凝一缕忧愁的时候.
"高学姐看着小哥哥轻轻地说.
语气轻缓,面容恰似画上的那朵晕开的杏花.
哦~仿佛明白了什么.
心情大好.
天色也一改阴霾,收起了大珠小珠,连多日里许久不见的太阳都迫不及待地来和我打招呼.
两个小学妹大喊了一声"快来看呀,是双彩虹啊!
"一群大人像孩子一样跑了出去.
我拉着周言学长的手,"我们去天台上看吧.
"周言学长仍是笑,点了点头.
天台上,与彩虹并肩而立.
看着它从屋檐上的一角横跨至另一座教学楼,绚丽而明艳的颜色随完美的弧度倾泻下来.
往外两寸,更有浅浅的一段与之辉映.
好难得啊,这样冷的冬天里,还能看见这么美的双彩虹.
"看见双彩虹,会有好运气的.
"我喃喃道.
"你还相信这些啊"周言学长说.
我笑着低头.
雨后,留下一个个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小水滩.
在倒影里,才发现我还未曾换装,像是一个穿越千年而来的古人,在滔滔的时光岁月里,几度缱绻,几度落泪,寻寻觅觅可最终得到的却是冷冷清清.
一回眸一执念,一相逢永别离,半生痴狂挥洒尽,立在峰巅之上,是不可名状的苦楚,俯视着这茫茫人世.

"小朋友,你在构思什么呢"可能见我许久未答言,周言学长发问.
"学长,你觉得李清照这一生幸福么"随口找的话题,意外地对学长的回答很感兴趣.
学长沉默了一会,"有不幸福的时候吧,但是对于文人而言,苦难是财富.
"苦难是财富,一点错也没有.
对于走向人生后期的李清照,才能够将文字驾驭地如此炉火纯青,一首首精美的小词荡气回肠,是只有浸润在痛苦里,用大片大片的眼泪才能织起.
可是对于李清照本人而言,如果她可以交换,我想她更愿意在自己最爱的人的身旁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可以无拘无束地撒娇,明知道"奴面不如花面",还"徒要教郎比比看",而不是成为这样一个怀揣着国仇家恨的女词人吧.

"相濡以沫,却不能相伴于江湖.
"我有些为李清照愤愤不平,话说得脱口而出.
"是呀,所以说有共同的价值观念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听得周言学长这样说,莫名有些开心.
是呀,有共同的价值观念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盈盈水间,倒影里,夕阳把我那只青色的步摇淬成了淡金,带来了多一份的梦幻.
饭点,回绝了高学姐的请客,并"好意"叮嘱了学姐应该好好犒劳一下摄影小哥哥.
看着学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一丝惊慌,像是被别人戳穿了心底的秘密.
哈哈,皮这一下很开心呀,带着几分小得意,进了一家甜品店开始挑选蛋糕.
今天,是聪丽的生日,是我作战计划的第二趴.
上一回整理党建材料,留意着,记下了聪丽的生日.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室友,关系总是不能弄得太僵.
拎着蛋糕回了寝室.
晚上十一点,当远处图书馆的铃声响过三四遍,钥匙在锁扣里传出转动的声音,聪丽回来了.
"怎么这么暗啊,你都不……"聪丽开了门开始抱怨.
"聪丽,你等一会,别点灯啊.
"黑暗之中,我掏出火柴,摸索着点亮了蛋糕上的蜡烛.
"聪丽,生日快乐呀!
"小心翼翼地把蛋糕举到聪丽面前.
蜡烛的暖光照耀下,聪丽的脸色变得有些柔和.
"陈辰……"吧嗒一声响,聪丽打开了日光灯的开关.
"嗯"我看着蜡烛光小小的跳动了一下,迎上聪丽的目光.
才发现,聪丽的眼睛里噙着泪光.
"从来没有人给我过过生日……"泪珠滚过脸颊,聪丽却咧了笑脸.
我微微怔了一下,突然变得手足无措以来.
"要不,先吹蜡烛吧.
再晚一会,蜡烛油都滴在蛋糕上了……"把蛋糕放回聪丽的桌子上.
紧跟着,聪丽便吹了一口.
我看着烛灭,顶端淡淡的冒出一缕青青的烟.
我看了一眼聪丽,有些无奈,有些遗憾,都没许愿呀.
"陈辰,谢谢你.
"聪丽把蜡烛一根一根地取下来,仔细收好.
"我是家里最小的小孩,又是女孩……"我看着聪丽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下去,"真的没有人重视我,当年要填户口,父母就随意报了一个月份,当年因为超生还罚了很多钱,为了这个爸妈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不过小的时候,有个邻居奶奶对我很好,她当年帮着我妈妈接生.
她和我说,那年下第一场大学的时候,我出生了.
后来每次下雪,她都会上集市上,给我买一块小小的糕来给我过生日.
很可惜啊,好像老天爷总是喜欢收走善良的人,她很早就不在了.
这么多年我就这样过来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但是有一面期望着下一个记得我生日的人会是谁,没想到是我的室友.
"最后的几句,我听出聪丽明显地自嘲.

"真的谢谢你.
"聪丽说的极认真,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
听了聪丽长段的自白,突然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接近她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树敌.
点化她这块"顽石",曾经是我的目的.
听见心底里一声重重的叹息,我和聪丽真的很像,她的父母形同虚设,我的至亲早已不在人世.
两颗相似的心灵一开始走了相反的路,但是,之后的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吧,我想.
第二天的拍摄,选址在自习室,恰好和我的上课时间冲撞.
本着以大局为重的原则,只能忍痛牺牲小我.
于是这大概是我成为研究生后,第n+1次翘掉了大课.
这次的剧本很简单,只是几个简单的镜头:自习室内不停地奋笔疾书,和学长相视一笑,而后接着继续奋笔疾书.
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我真的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
其实,学姐的用意很明显,并肩作战好过孤军奋战.
和身边的人一起努力,一起登上更高的山峰.
即使有的时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使有的时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有盟友,有战友与你在一起,总是会多几分安心.

可是,我怎么能表现得安心前几秒,研究生班群里炸开了锅,我旷下的这节课,老师划了大量的重点,附加了一份超详细的考试说明.
如今的我在自习室简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都是不安.
看到了某些征兆,怕是我这回的期末大考是要凶多吉少了.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相视一笑,拍了无数遍,NG了无数遍.
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笑得僵硬,一遍比一遍笑得惨淡.
高学姐只能作罢,在这反反复复的十来遍中颠来倒去地对比,短中取长,还是选出了一份认为相对而言自然的.
我看着监视器,只觉得每一帧都充满了做作,高学姐偏偏说这是青春里最美好的模样.
好吧,好吧,能糊弄过去就好.
我摊开课本,大考在即,心情急躁,连奋笔疾书也不需要演绎,无关的诸事通通退让,渐渐地连学姐们好像在密谋什么也没听见.
沉溺于学涯苦海,越是急躁,越是记不住任何东西.
我有些懊恼,索性把本子一推,脑后的丸子头抵着椅背,想要休息一会儿.
从自己的世界里抬头,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面前的一对小情侣也被收入眼中.
小情侣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女孩的学生,或许是男孩的亲戚.
小不点在一旁做作业,女孩总是很有耐心地教导着.
一排三人,三个高高低低的背影横在我面前,这只像电灯一样闪亮的小不点把这对情侣相隔开来,男孩显然不太满意这样的座位安排,总是拨弄着女孩的东西,企图引起注意……也许这些才是青春里的小美好吧.
诶呦,又是虐狗,用我下垂的嘴角表示了强烈的抗议.
高学姐拍了我一下,"陈辰,你这一直凶声恶煞地瞪着,要干嘛呢"我回头看学姐,无意之间,看见周言学长笑着看着我.
突然很气恼,回头拿笔开始戳学长,"你笑什么呀""我错了,女侠饶命.
"明明是一句耍贫嘴的话,从周言学长的嘴里蹦出来,却带着一点哄骗的情绪.
"拍摄应该已经全部结束了吧"我问了高学姐.
"嗯……是差不多了,哦,还缺课题研究学生获奖那一块.
""哦,对了.
陈辰周言啊,你们下午去一趟附中吧!
"高学姐一边划着手机,一边和我们说.
"去附中,干什么呀"我一脸不解,难得有空的好时候,又被这个扒皮给压榨了去.
"就是我们当初那个课题呀,我们顺便拿这个文本参加了别的比赛,得奖了,你们俩个就辛苦一下去拿一下奖状啦.
"高学姐说.
"学姐,你是组长,你都不用去参加颁奖的么""没事啊,没关系的.
你们过去吧,我和那边记录的人说好了,让他们到时候拍一些素材发过来.
这样我们课题研究、学生获奖的那一块就不需要额外再拍摄了.
"我看着这个懒人学姐说的一脸轻松.
"再说,我还有好几篇论文没写啊!
""我还要准备我的期末大考呢!
"我一脸愤愤,在心里默默念叨.
回寝室,拿一套正装.
准备奔赴下一个刑场.
"陈辰……"聪丽突然叫住了我.
"我看你上午的课没去上,这是我的笔记.
"聪丽拿出了本子,"这节课挺重要的,老师说了很多考试相关的内容.
本子里面,我都用红笔勾出来了,你看看吧.
""哇塞"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聪丽,我真的是爱死你了.
"坐回座位上,仔细揣摩.
聪丽真的学习很认真,笔记里有专门的目录,前几面空出来做了全面的思维导图,每个知识点都分门别类地进行了整理,附上历年来的考试真题以及答题思路,重中之重用红色马克笔圈了出来.

我满意地合上笔记,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准备出门.
好啦,有了这本"宝典",我想想我是可以好好地进行复习了.
嗯……可能是预习.
附中的颁奖典礼程序繁杂,无聊又繁琐.
顶着可以把人烤焦的镁光灯,对着摄影机,露出惯常的假笑表情.
索性完成任务,可以向学姐交差了.
走出附中的报告厅时,已是日落.
灰色的暮霭像一层淡淡的纱笼罩着大地,周围的景物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附中靠江,和学长一路走在人行道上.
江风阵阵刺骨,我侧过头看了一眼江面,冷风中,一位老人撑着长竹篙打捞流域里的垃圾.
"今晚吃啥呀"我回过头来问学长.
"你想吃啥呀""吃面吧,唐颖本科的时候来这里做过家教,她说这里有一家手擀面做的很不错.
""好,那就去吃面吧.
"真的觉得神奇,本来已经是觉得是再没有瓜葛的两个人,因为相互之间的约饭,好像又熟络了起来.
这种熟络并不是我们之间的聊天变多了多少,这种熟络只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就足够让人觉得安心.
"吃完,早点回学校吧.
附中这块治安一直不好.
""嗯,好……""抢钱啦……来人啊,抢……"一声尖利的女声划过耳畔,带着明显无助的哭腔,迅速引起了一众人的注意.
循声,看了一眼路的对面,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套着一件绘着鹅黄色图案的大衣.
棒起,一声闷响,我看着她慢慢倒地.
大车驶过,阻挡了视线.
却清楚地听见一群流氓骂骂咧咧,"靠,什么人啊,要钱不要命了.
"随后是一阵摩托车疾驰的声音,我听着声音越来越小,一个转向就消失不见了.
"喂,110么嗯,附中旁边的陆泽路,有人抢劫……"周言学长冷静地报了警.
隐约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好像什么都很清楚,今天她穿的大衣和那本她递给我的精致笔记本一样,有一只可爱的长颈鹿.
"辰辰,怎么了""辰辰……"周言学长在一旁轻轻唤我.
"那好像……是我的室友.
"回神,我定定地看了一眼周言学长,又把目光转向了路对面那片小小的黄.
那是聪丽.
脑袋里是一阵救护车的警铃,眼前是急诊房里杂乱无章的繁忙.
"医生,那她有大碍么"病床外,周言学长和医生交涉着一切.
病房里,是两个出神的灵魂各自揣摩着各自的心事.
"聪丽,你还好么"看着聪丽早已经睁眼,无神地看着空白地墙面,我出声问她.
她并不答话,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大滴的眼泪却涌了出来,染湿了鬓角.
"陈辰,帮我办一下手续,我们回寝室吧.
"聪丽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轻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不做一下检查么聪丽,我们做一下检查再回寝室吧……""不用了,我已经没钱了……""不要担心钱,我带了……"看着聪丽,我适时地闭了嘴.
"你在这里再呆一会,我办一下手续,就回来.
"刚出门,撞见了刚和医生谈完的周言学长.
"医生说现在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是最好做一下CT,你舍友她打算怎么做"周言学长问.
我摇了摇头,"她想回寝室了,我们回去吧.
"周言学长向着病房里望了一眼,也并不加以劝阻,只是从我手里接过单子,"你回去吧,我去办手续.
"我扶着聪丽回寝室,聪丽全身冷得像块冰.
她瘫坐在椅子上,额角的头发还一簇一簇失落地耷拉在脑袋上,太阳穴旁一处伤口已经结痂,周围粘着些灰扑扑的细沙,可能又是棍击又是倒地时候留下的.
我去卫生间给聪丽打了一盆热水,从自己的衣橱里抽了一条新毛巾,轻轻润湿,想给聪丽擦拭了一下.
聪丽什么表情没有,既不接受,也并不抗拒,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布娃娃,冷漠地旁观着世界.
"聪丽……"我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姑娘,我攥紧了毛巾,同她一并坐下.
"聪丽,钱没了也可以再赚的.
只要你没事就好了……"握着她冰凉的手,希望把能量传递一些给她,希望她能振作.
"陈辰,一切都完了……"聪丽突然哭出了声,从她嘴里蹦出剩下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5000元,母亲生病……零星的几个字让我揣测出大概.
聪丽的母亲生病,急需用钱.
家里的其他哥哥姐姐不过多数是游手好闲之辈,为数不多勤劳的几位却并没有能力,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山吃山的农民.
聪丽的父亲自然将算盘打到了聪丽身上,让她赶紧筹钱.
聪丽拼命打工挣钱,才换得这5000元,打算将钱送到银行寄出的路上,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理解聪丽的心情,对她来说,这钱就是母亲的救命钱.
眼睁睁地看着被劫走,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生命在指缝里悄悄地溜走……聪丽嚎啕大哭,弓着身体,把头靠在了腿上,身体跟着一抽一抽.
我不敢轻易搭话,只是轻轻地拍着聪丽的背.
有些愧疚,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我的室友在这一学期里做了什么,一概全无印象.
学校所处的是一个小地方,小地方的收入并不高.
5000元,想来其实聪丽可能不止打了一份工.
对聪丽而言,家庭本来就是虚无的存在,聪丽这么拼命,为的当然不是父亲的逼迫.
在聪丽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母亲能活的久一些,哪怕自己的微薄收入只是杯水车薪,并不能解决燃眉之急.

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聪丽明显哭累了.
她抬头看着远处,两只眼睛仍是空洞.
"聪丽,一个女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不太安全,以后你有事情就叫上我一起去吧.
"手仍搭在聪丽的背上,轻轻地和她说.
聪丽冷笑了一声,"不太安全,哪里安全过……我倒想要问问你,什么地方安全""聪丽……",我念了一声,她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害怕.
"你陪我过生日,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你所给予我的一切都只能叫做施舍,对么""其实你,陈辰,未必把我当朋友.
"我不敢抬头看聪丽,但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无奈.
"从小到大,我都像是一个多出来的人,从家里到学校,没有人器重过我.
不但如此,在家里,我要受着姐姐们的嘲弄,父亲的斥责.
母亲倒是并不打骂我,但是她太羸弱了,软弱无能,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我们家根本就没钱给我买衣服,我穿的都是大人们改制下来的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就让我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学校里的嘲笑对象.
""但是还好,我有武器,我有成绩.
于是,我有了一个更大的梦想,我想考出去,我希望一辈子远离那个小乡村.
"聪丽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有太多太多是我不知道的故事,听着有些惊讶.
聪丽继续说,"但是,好像老天爷就是什么都不会顺遂我心意啊.
高考失利,我连本科都没有考上,我不想去专科,可是父亲却不希望让我继续读了,在他眼里,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读太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我就开始自考,没有什么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不是孤注一掷.
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快考上研究生……""你不能明白的吧,像你这样的出身,想来你的家庭早就替你安排好了一切.
"聪丽看了我一眼,苦笑着.
"你的家庭,这么富裕……想来父母也都很好.
""'你拼命努力的终点,可能连别人的起点都不如'陈辰,我和你就是这样的吧"聪丽看我的眼神有些轻蔑.
我有些恼火,其实聪丽并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只是可能触到了我心底里那个敏感的秘密,"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因为南城的一套房子,就因为媒体上报道那是商人趋之若鹜的地方"这一次换我苦笑.
"那是用我爸爸的命换来的,你知道么"感觉寝室里的空气真的沉闷得让人透不来气,我出了门.
最后回头看了聪丽一眼,是她的一个复杂的眼神.
偌大的校园,往来的行人已经很少了.
我走在大道上,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想找人聊聊天,惯性拿出了手机,看着时间,这个点儿,去打扰谁好呢点开通讯录,第一则通话记录就是和周言学长的.
3秒的嘟嘟声,异常漫长.
他不接电话怎么办,他接了,我又该说些什么.
3秒,我却感觉全身的血液在寒风中慢慢凝固,每一秒都是煎熬.
"学长……""嗯,我在呢.
""学长……"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到我声音的异常.
"辰辰,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在哪里我坐在学校树林的长椅上,周围黑漆漆又静悄悄的.
等到露水爬上了草叶上,连我的脚也变得湿漉漉起来,手脚开始发凉.
周言学长来了,他拿着一瓶热水递给我.
可能这是我这一天的晚上第一回感受到的温暖.
"辰辰,你怎么了"他在我旁边坐下,开始问我.
"学长,这么晚,把你叫出来,很对不起啊.
"从挂下电话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盘思,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有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一直不知道这么处理.
如果是学长,学长会怎么做呢"我侧着,看了周言学长一眼.
"你说.
""这户人家没什么闲钱,男的没什么本事,妻子生了个女儿,觉得光景不对,结果就和别人跑了.
后来倒是有个女人死心塌地地跟着男人,这个女人脾气暴躁,心却是很好,把家里打理的很好,连那个并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也把她拉扯成人.
但是这个女人发起脾气来是相当让人觉得厌恶,男的失业了,这个家突然失去了顶梁柱,好像是一叶在风雨里漂泊的小舟一样.
女人很着急,处处拖关系,把男人弄进了一家工地里做活……可是,男人天生恐高,不愿意过去.
""那家工地就是我们南城最最有名的那个小区,现在的房价估计已经炒到两三万一平米的地方了吧.
学长你知道么"我突然看了一眼学长,学长也只是默默看着我,并不答话.
我继续说,"于是,那个女人就开始破口大骂男人,男人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去工地工作.
但是很惨啊,男人工作的第一天就从工地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没有选择把男人送去殡仪馆,而是雇了十几个民工,把男人抬去了公司大厅……她就坐在大厅的地板上嚎啕大哭,闹了整整两天两夜.
公司的高管实在是没有办法,处于息事宁人的考虑,白送了她们一套房子.
女人这才罢休.
""这就是这户人家的故事.
"做了一个长长的停顿,我对周言学长说.
这就是别人家的故事,这也是我的故事.
"我想问的,是这家的女儿应该怎么做呢其实,女人对她很好,她应该感恩.
其实,女人为了这个家几乎是付出了一切,她去讨要房子,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为了这个家里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女儿.
""可是女儿也有权利恨她吧,是她逼迫着自己的爸爸去做不喜欢的事情,是她间接地逼死了爸爸.
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一丝情感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挟,成了做戏.
""所以,女儿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问周言学长.
很长时间,周言学长都没有给我回话,"女儿什么都知道,她是明白事理的.
我相信那家的女儿会做好最正确的选择的.
"是的,女儿什么都知道,可是女儿就是不想明白事理.
这是我的故事,这是当年百转千回,没人诉说时最大的痛苦.
差一点,当年差一点就寄出了信,想要联系周言学长.
可能是惯性使然吧,习惯了自己作为一个麻烦精老是寻求周言学长的庇护,但是最后我想起来我们当时的关系是那样的僵.
信里的内容就像是一个秘密一样深埋起来.

再次提起,我以为我会像聪丽一样嚎啕大哭,至少我有权利这样做.
虽然拟作了别人的故事,还是惊讶,我不知道的是我居然会说的这么容易,就好像真的是别人家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三四年前吧,可能.
我也忘记了.
""对不起……"周言学长说.
"没头没尾的,你道什么歉啊"心里一惊,但还是故作轻松.
他很聪明,我猜想他全知道了.
周言学长,像是忽视,像是默认,总之他没有再答话.
东方是渐渐显露的鱼肚白,一点一点金色的光辉慢慢地显示出来.
周言学长指着东边,"辰辰,你看,太阳还是会照样升起的.
"乱世佳人的经典台词,却很受安慰.
我拍了一张日出的照片,发给聪丽.
"你看,太阳还是会照样升起的.
"转眼,已经过完了自己的研究生一年,一路跌跌撞撞,就这样走进了回忆的过去式里.
又是一年十月里,现在的我阔别家乡,阔别校园,来到了远方.
原因是因为我参加了"春泥计划".
"春泥计划"这样一个支教项目在多数学生的眼里就像是一块众人虎视眈眈的敲门砖,只要参与支教,就相当于和就业包分配划上了等号.
可惜这样的名额却被我这个没那么多私心的人占了去.
未来那么长,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自己应该从事什么,现在的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参与支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通过全国层层选拔,终于顺利成为"春泥计划"的成员,来到这一所完全小学支教.
来到这里前,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但是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小失望.
这里地形乖张,因为经济原因一直未能通公路.
一路颠簸,眼前是峰峦叠嶂,路的尽头还是路,山的尽头还是山.
司机师傅并不是当地人,原先并不愿意送我们上来,听闻我们为了支教,终于叹了一口气点头同意了.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抱怨了很多,我才知道,贫穷、落后就像循环不息的梦魇笼罩着这片土地,原来,我的祖国母亲竟然这样的偏心.
末了,司机师傅还要感慨一句,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支教.

我和另一个女生面面相觑.
司机师傅带了一段路,还是因为路程过于艰难准备放弃了.
谢过师傅,我和另一个女生向着大山深处的完全小学进发.
所有参加"春泥计划"的大学生被随机分配了组别.
我们这一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另一个女生,小林姐,年级要比我大很多,也很沉稳,有她陪伴,突然就安心了很多.
向上爬了将近半天,终于在半山腰上看见了完全小学的一角.
所谓小学,其实只有一座矮矮的平房,用石头堆砌,再在外面和上一层黄泥,顶上方是一根细细的木棍做着颤巍巍的支撑.
我用手指轻轻地一抹,墙上的黄土就开始扑扑地往下掉.
小林或是见我呆着发愣,宽慰我说:"没事的,已经和上级反应过了,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修理了.
"我点了点头.
回头看了一眼,是几块破旧的木板搭成的装置套上了一个不太圆的铁丝,大概是他们的篮球场.
因为是周日,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学生.
我望了一眼教师,正前方嵌入了一块方寸大的黑板.
小林告诉我说,我们一共只有16个学生,却横跨了4个年级段不等.
备课任务和这环境一样艰难啊.
我在心里叹道.
我们的宿舍依在学校的后边,没有围栏,连门都显示出了一番经久失修的样子.
但宿舍里面的墙壁上用新的黄木纹的墙纸重新黏过.
因为朝南,又没有通电的缘故,显得十分阴暗.
把东西放置好,推开了吱呀吱呀作响的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陈辰,要加油呀!
"我安慰自己道.
赶在天黑之前,赶紧完成备课任务.
在这样一个交通和通讯都相当闭塞的地方,人却突然多了很多的倾诉欲.
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一星期了,这一星期里,明明每天都是相同的流程,却在每一刻发生着不一样的故事.
从课本里取出夹着的那一叠信纸,展好铺平,提笔.

周言学长:支教已经进行了一周了.
我们这里没有手机,没有通讯,远离了那些社交app,我的圈子被无限制的缩小,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生活节奏也可以这样的慢.
这里什么都不好,水管子老化了,来水要看心情,以至于洗澡要从喝的水中节约出来.
教学楼和宿舍都很破旧,我们住过的地方甚至连正经的床也没有,只能找几块木板凑合.
这里连天气都充满诟病,不同于南城,这里是连续的大晴天,连续的干热……好在我有我的小可爱,小天使们,这里的孩子看起来黑黢黢的,有些邋遢,身上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但是他们上课都很认真.
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纯真,那样的干净.
这一份纯净,是我在城里同龄孩子那里看不到的.

支教很辛苦,16个学生跨越4个年级,我们小组只有两个老师.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进行备课,赶着和时间跑步,每天总是过得很累.
但是一声声甜糯糯又带着少许怯生生的"老师",挠的人心痒痒.
这群小天使总有办法能替我排解烦恼.
这可能是只有为人师才能拥有的快乐.
我在这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在这里,才感受到命运的极端.
这里没有建工路,进山的山路建在陡峭的悬崖上,连牛马都难以通行,但是却是多数的孩子每天上学下学的必经之路.
活在"刀尖"上是他们的日常.
顿顿近乎"猪食",但是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依然吃的香甜.
和城里的孩子相比,他们得到的太少,但他们的快乐却来的容易,来的这样的实打实的.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几个小孩轮番坐过,他们就开心了.

他们活在大山深处,不曾听说外面的世界,好像就不曾失去过.
其实他们很不幸,但是因为不曾了解外面的世界,好像就不曾难过.
其实,我们何其幸运.
人啊,总是计较着和自己得不到的攀比,但是总是忘记了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浸润在信息化的年代里,上课时偶尔会不经意地蹦出流行语,但是回应我的却是一张张茫然的脸.
我一直纠结,我应该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么让他们心生向往,发愤图强冲破大山的桎梏,走向外面的世界.
还是应该不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最起码现在的他们从来没有意识过老天爷是不公平的,而他们恰恰是被遗弃的那一批孩子.
不告诉他们,起码他们还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和周言学长一起报名了"春泥计划",但是并没有和学长分在同一组别.
机缘巧合,在山后边的一户人家里,我碰到了在外面打工的一位中年人.
他打工的地方离周言学长他们的支教点特别的近,且他又是隔周回一次家,所以我写完的信总是托他捎带给学长,也托他帮忙把周言学长的回信带给我.

日子一旦步入了正轨,就会过得特别的快,转眼就到了月末.
每月末,组长们就要回总基地开一次报告总结会议,山路难行,所以小林早早地就出了门,宿舍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晚间无事,吃完饭,准备就在宿舍里看会书.
就听见"咚咚咚"的有人敲门,门是虚掩着的,不一会儿,从门后面探出一双好奇的大眼睛.
细细地把屋里的环境看了一圈,终于眼神瞟到了我.
"老师,这是我刚刚摘的果子,你尝尝看.
""大眼睛"把整个身子缩进屋子里,举起左手里一大把果子,右手还不忘把剩下的半个果子塞进小嘴巴里.
"好啊,谢谢你啦!
"我伸手把果子接过来,硬邦邦的,一个一个还泛着青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果子,但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别吃,别吃,一定不好吃的!
我挑了一颗放进嘴里,果然奇酸无比,让人不经打颤.
"很好吃呀.
"我对着"大眼睛"笑了笑.
"大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
刚刚走出门口,突然又探出脑袋,"老师,你不去看做祈福么"祈福我有些不解,听"大眼睛"慢慢说完,我才了解.
这个寨子和外界相隔,闭塞太久,慢慢地也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俗.
比如,每个月末都要进行的祈福大典,或是感恩风调雨顺,或是为下一月祈祷平安.

"大眼睛"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往大典走去.
一声声佛铃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是来自空外的声音,总是充满着涤荡人心的力量.
佛寺的诵经声总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是能让人忘记感知时间的存在,让几日来颇不宁静的心重新安定.
可是,"大眼睛"越是领着我向前走,我就越是感觉到奇怪.
熏香的味道越发刺鼻,本应该肃穆的佛寺却有着一种聚众赌博的喧闹.
近了,发现是一个自称神婆的人装神弄鬼,一大帮手脚健全的青壮年花着闲钱,请求神婆帮自己算一卦,什么时候援助金才会批发下来.
本该是中流砥柱的劳动力,这一会却成了最懒惰的傀儡.
本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得米粮,但是现在却情愿放弃尊严,乞讨着别人的救赎.
一群群肮脏的吸血鬼,吸食着别人的善良.
"nnd,怎么最近那些人都不来资助我们了以前不是最爱显摆的么""别急嘛,最近不是先发老婆呢嘛.
"有个流氓拿着色眯眯的眼神往我全身上下瞟.
听了这样的言论,我觉得十分恶心.
对着"大眼睛"抱歉的笑了笑,就往回走.
一个民族该有信仰,但是不应该将所有的努力都放置于在神灵的庇护上.
这个扶贫县,为什么越扶越贫穷.
我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原因.
可以扶起的是贫穷,但是扶不起的是人心.
隔周,收到了周言学长的回信.
陈辰小朋友:你在信里说,那是你在支教的第一周写下的,可是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周有余,考虑到来回周转的时间,我想你开启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对于支教体验的兴奋感和新鲜感已经荡然无存.
教师工作本就索然无味,在此基础上,支教又多了一层艰辛.
但是我想你依然会因为孩子们的小惊喜而感动,总会因为有他们,才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也许真的没有一个工作能够像教师一样接触到这么多可爱而有趣的灵魂.

我在距离你20公里外的另一个郊区,这里山好水好,最重要的是民风热情.
这里并不是教育强省,教师的地位并不高,但他们对于老师是同样的尊重.
大概家长们受够了自己没有文化的苦楚,期望着下一辈能成龙成凤吧,我们这里一共12个老师,算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小组了,负责百来号学生,年龄跨度很大,最小的可能也就是幼儿园,最大的已经上高中了.

我们这里,条件稍微好些.
学校建在一个村落的中心,村落不大,大多数居住的都是少数民族.
闲时,听村民们说起,这个地方曾经盘踞过贫困县榜单的首位,却放弃了来自各方的补助.
对于他们来说,宁愿挨苦挨饿,也好过拿着别人钱.
好在,这几年摸爬滚打积累经验,又有别人地方技术上的援助,他们找到了别的致富的途径.
这里前几个月刚刚通上了电,生活也的确方便了很多.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样一个比喻,把教师比作园丁,虽然这个比喻很幼稚又很俗气,但是的确很合适.
老师就像园丁,把一颗颗优秀的种子播种在孩子的心里,让他们自由的生根发芽,在善良的环境里被潜移默化.
我们真的教给学生这样的道理了,但是他们能怎么做,那些种子最后决定长成什么样的树苗,我们都没有办法控制.

我记得上封信里提到,是不是应该给山里的孩子讲讲山外边的故事.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困惑.
但是相信我们的陈辰会处理的很好的.
陈辰,加油!
什么呀没头没尾的话.
到最后也没给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
全篇也是近乎于碎碎念的流水账,细细又读了一遍,还是看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回忆起自己写下的那封信,大概也是把现状的大事小事碎碎地铺开来叙述了一番,与眼前的这封一样.
想象着山那边的20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经历过失望,又重燃希望.
仿佛在说:你看呐,我陪着你呐.

突然心里多了几分的安心.
轻轻抚上信纸,感受着蕴于笔画之间变化不定的力度.
愿我们一切都好.
我看着学生们玩着最原始的游戏——老鹰抓小鸡.
穿越着时间空间,这个游戏怕是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成长.
看着这一群年龄不同,高矮参差不齐的孩子们在这个游戏里扮演者不同的角色地位.
思绪仿佛被拉回了小时候,因为是家中的老幺,表哥表姐们带上我玩游戏,总会格外照顾我的情绪.
输了,可是耍赖,只要还没赢,就可以推倒了重新来.
失败,仿佛只要我一直逃避就永远不回来.

后来才发现这个世界可不像哥哥姐姐那样仁慈.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长大.
"陈辰,别傻杵着了,快.
帮我来搬一下这几个箱子.
"小林气喘吁吁地吼到.
我回了神,忙跑过去帮忙.
"诶呦,我天.
这么重.
"我试着提了其中的一袋,远远发现我低估了它.
"这都是什么呀""我也没拆,应该大多数是教学用的,可能还有我们的日常生活品把.
哦,不过,那边那一小箱比较轻了,是红领巾和国旗……"小林一面拖着箱子,用尽全力,连从嘴里蹦出来的字都感觉有些吃力.
"国旗么"我喃喃了一句.
看着教学楼前一根光杆,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林老师,我们开一次班会吧!
"小林愣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将装着红领巾和国旗的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
望了一眼窗外,贫瘠的土地上,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开的正盛,风一过,漫天的絮开启了下一段旅行.
也许都一样,对于他们而言,寻一片土地,然后生根发芽,一切都是周而复始.
但是,不一样,起码对每一朵絮而言不一样,现在的他们是又紧张又期待,未来等待他们的都是未知数.

"你,要加油呀!
"不经意间开口,几个简单的字眼却和记忆里的某段重合.
那是一个阳春三月里,也是这样漫天的飞絮.
小学二年级的我终于有机会挂上红领巾,成为一名骄傲的少先队员.
学校很用心,把这样一个活动做得非常有仪式感.
长大后的我加入过各式各样的组织,却再也没有一次是那样的激动,那样的热血澎湃.

学校让高年级的同学亲手给我们系上红领巾.
给我挂红领巾的是一个长得很温婉的大姐姐,带着浅浅的酒窝,手法熟练,动作温柔.
然后,她对我说:"你,要加油呀!
"我狠狠地点头.
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在她手里的不是红领巾,而是接力时的那根接力棒,那时候的我找不出更加恰当的比喻,但是单纯觉得很像,姐姐把接力棒交给了我,"喏,我跑完这一段了,这一次换你跑啦".
那个小小的我下了一个很大的誓言,我要记住大姐姐的这个微笑,我一定不能辜负大姐姐对于我的期望.
再度想起,那个大姐姐,她的五官,她的样子,不知道在哪年哪月的时光里被悄悄地搁浅.
但是,我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你,要加油呀!
"教育资源缺失严重,这里的学生大多连基本的"语,数,外"的教育都无法满足,更何况是更加"奢侈"的政治课程.
这所完小,半空之中都没有红旗飘扬.
每每看到教学楼前孤独的光杆,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同学们补上这一节课程.
这里的人没有信仰,终日得过且过.
对于他们而言,努力与不努力结果都是徒劳,还不如安安静静地等待别人的救助.
如果有救助,他们就像恶狗一样狠狠咬住.
如果没有救助,他们就像腐虫一样吸附在腐肉上.
这样的榜样,直接影响的是下一代的看法,学生们的态度.
他们对于国家的概念是一片模糊,我相信甚至也有学生将国家直接等同于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看着这一双双迷茫的眼神,我现在觉得自己肩负重任,就像是盘古要去开辟天地一样,劈开孩子们混沌的思想.
害怕同学们将第一次的升旗仪式过得毫无意义,只是仅仅走个过场,我认认真真地去策划一场班会.
远方究竟是怎么样的,我曾经特别害怕提及,但是通过这场班会,我希望孩子们的心里能够有一个答案.
我希望孩子们对未来心生向往,而不是滋长多一倍的厌世情绪.
红领巾、国旗以及祖国的远方,这三者成为了在班会里,反复提到的主题.
"山的那边是外面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可以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
那里的孩子们每次上学下学不用翻山越岭,他们有便利的交通,甚至有的家庭有条件开着汽车去接孩子.
""你们当初不是问老师subway,地铁,这个东西真的存在么"我看着五年级的几个学生.
"老师当初骗了你们,他们都是存在的.
在山的那边,他们都是存在的.
""那里的人吃的也很好,穿的也很好.
他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担心吃了这顿就没有了下一顿.
他们中的有些人家里条件很好,甚至都不需要担心未来的工作.
"我留意了一圈学生的表现,多数孩子眉头紧锁.
"他们中,有人说,贫穷家庭的孩子再难以有很好的表现.
你们相信么"我看着同学们低垂着头.
"我不相信,同学们我不相信.
""我们起步晚一些,有什么关系呢有的人天生含着金汤勺出生,也许我们努力奋斗过,终究连别人的起点也比不上,但是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由比较带来的.
我们去抱怨看到的是破败不堪的屋子,去抱怨吃到的是难以忍受的玉米面.
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连看到、听到都是奢望.
相比于他们,我们不是已经很幸运了么"看着孩子们眼里流露出来一丝丝坚定的目光.
我知道我的苦心不会白负.
回头,看了一眼被风扬起的五星红旗.
十一月里,阳光正好.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上周周末,和林老师一起去家访过了一次.
山路崎岖,过于难行,我们只能先就近家访寨子里的学生.
这一家的孩子特别听话,在学校的时候也很勤奋学习,我和小林老师都很喜欢他.
这里的孩子需要给家里做一些农活,红领巾戴着不太方便,所以我们只要求孩子们周一佩戴.
但是这个小孩和别人不一样,他几乎每天都戴着.
我都可以想见他未来的人生一定会是一个又红又专的好青年,我们就叫他"红领巾"吧.

其实一开始,我们特别好奇是怎么样的家庭能够养出这样的孩子.
因为好奇,我们把"红领巾"作为了我们第一家的家访对象.
我猜想过"红领巾"的家庭,我想这里的家庭可能不会在学习上提供"红领巾"太多帮助,但是至少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事实总是很让人大吃一惊.
在班会上,我极力否决着"寒门再难出贵子"的观点,但是亲眼目睹,我却犹豫了.

"红领巾"有个妹妹,"红领巾"介绍说自己的妹妹已经五岁了,其实,在我看来大概只有三岁那么大,这里的孩子大多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也是很正常的事.
"红领巾"的爸爸外出打工去了,给城里人去做木匠生意,提到母亲,两兄妹就很有默契地把眼睛垂了下去,我们也只能适时闭了嘴.

"红领巾"告诉我们他还有一个姥姥,姥姥终年卧病在床.
我们进了里屋,看见了姥姥,也看见了所谓的床,一块窄板上铺了一层棉被,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窝在里面,平躺着,平整的像一张纸.
看了我们来,极为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像是示意我们.

视线往下,看见老人露在棉被之外的一条腿.
双腿已经腐烂溃脓,目之所及,是大量的活蛆,臭味一阵阵袭来.
老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们还是扶着她躺下.
这里是少数民族混杂的地方,老人不会说普通话,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我们听不懂.
只是看着老人睁大了眼睛,淌下一滴泪来.

我原想让"红领巾"帮忙翻译一下,但是回头注意到两兄妹的眼眶里也是湿哒哒的.
只得作罢,和小林老师退了出来.
"红领巾"跑出来送我们.
我搂着,问他.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爸爸是木匠.
"我听得出"红领巾"的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
"他答应过我,三年以后一定会回来的,可是已经第三年了……"他问我,"老师,爸爸还会回来么"我回答他,"会的,你要相信老师.
一定会回来的.
"我又给了他们虚无的期望,如果今年"红领巾"的爸爸没有回来过呢小时候,最恨大人们随意许诺,但是现在我却成了曾经最让自己讨厌的大人.
剩下的家访,多数家长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值得可怜却不同情.
在我心里绕来绕去的还是"红领巾"一家.
命运这样的不公平,再添上一剂雪上加霜.
天亮起了大早.
洗脸,刷牙,梳头.
出门呼吸第一口新鲜的空气,意外发现东边露着金色,迎接着第一缕的阳光.
突然想起来,那句乱世佳人的经典台词,"明天的太阳依旧照样升起.
"是啊,太阳,照样升起.
现在一想你还真的是没心没肺,世间的苦难,世间所遭受的一切,你都可以无动于衷,不理不睬.
学校盘在山脚,秋风萧瑟,席卷了山后的落叶,飘进了学校的院子里.
我拿起倚在旁边的扫帚准备清扫.
突然,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落叶之间的摩擦声.
可是很奇怪啊,并没有起风,哪里弄出的声音.
我抬头看着树丛,隐约之中,透过草丛的缝隙是一团黑乎乎的布.
"陈辰……"小林老师刚起了床,在屋子里喊我过去.
没顾得上去看看那一团的黑乎乎,我回头去了屋子.
"林老师,你叫我啊.
"林老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指间的冰凉.
"陈辰,我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变态.
天太黑了,我刚到厕所,就看见窗子上有一双眼睛,他就这样睁大着,看着我.
我还看见他在笑,是那种阴森森的笑容.
就那样看着我,对着我笑.
""我当时都吓傻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大叫了一声,他才走了.
他走的时候还在笑.
"听了小林姐的描述,我也被吓得不轻,手指也不住地颤动.
但还是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安慰小林老师:"不会吧,林老师.
可能是天太黑了,你看错了.
""我不会看错的,辰辰,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笑脸.
那是真的啊.
"我没的答话,我相信林老师没有看错,我也相信在这种地方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要是以后晚上要出门,我们一起去吧.
"林老师点了点头.
一日内,都被这件事情困扰着,课也上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临近傍晚,我总感觉又一双眼睛盯着我,天色越来越暗,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心中发毛,有些心神不宁.
"红领巾"蹦跳着,过来.
"陈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回来了.
""红领巾"笑着和我说.
"那很好啊.
"我摸了摸"红领巾"的脑袋,看着他点了点头.
很好啊,终于我也算是没有违背诺言了.
"老师,你看.
天好像要下雨了.
""红领巾"指了指天上.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我看见了大片的乌云像是一只巨型的手掌,一步一步向着我们的小学逼来.
"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我对着"红领巾"说.
见着"红领巾"跑远,大雨便倾盆而至,像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向下砸,屋子里有些漏水,很快地上的土块被润湿了,形成了黄黄的水.
屋外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
看见屋子里是这副光景,心神是越发不能宁静.
"陈辰,陈辰.
"小林老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出事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形容小林老师看我的那个眼神,透露着某种绝望,某种无措而无力.
小林老师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一个稳重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小林姐拉着我向外跑,哪怕有雨伞,还是遮盖不了豆大的雨点,左臂上湿漉漉的衣服黏在我的皮肤上.
我依旧是心神不宁,似乎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我们一路跑,最后在一处熟悉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是"红领巾"的家.
踏进屋里,才发现已经围满了人,窃窃私语地开始议论,妹妹在一旁大哭着.
小林姐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告诉我:"红领巾的爸爸没了.
"我诧异地看了一眼蜷在角落里的"红领巾",眼神空洞,好像一切都是梦境一样.
前一刻,他还曾笑眼弯弯地告诉我,爸爸回来了.
难道老天爷这么吝啬给予,只给了他半分的快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回快乐么或许是傍晚的雨太大了,一路跑来,红领巾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胸前,没有了往日的朝气.
小林姐把妹妹抱离了人群.
妹妹哭得太悲痛,哭得头发黏糊糊地搭在额前,我轻轻将她额前的头发拨到一旁,轻轻抚着妹妹的背.
然后,我把"红领巾"从角落里领了出来.
他却面色平静,眼里含着泪花,"老师,爸爸这次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直强装镇定,孩子的一句话就全面击溃了我,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老师知道.
""老师,你不知道.
是我让爸爸给我们加装一个可以悬挂的柜子,食物总是被老鼠偷吃了去,我以为这样……全是我的过错.
其实我爸爸的死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红领巾"握着拳头,朝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砸了去.
我连忙拉开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你很懂事.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我尝试着调动着所有我可以利用的文字,我希望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却发现16年的学识在真相面前如此无力.
"你知道么老天爷总喜欢有能力的人.
你看今天雨下的那么大,是因为天上的水决堤了,天上的水都是用木头做的容器储藏起来的,但是木头老化了,不中用了,所以坏掉了.
老天爷就在人间到处寻找,他看中了你爸爸,才把他带到天上去的.
""爸爸是到天上做容器去了,等到爸爸将容器做好了,天不下雨了.
他会变作一颗星星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你呢!
""爸爸,是去享福去了.
所以,我们不要难过了呀.
"我用我最拙劣的文字给"红领巾"讲述这个拙劣的故事.
"是真的么""红领巾"沉默了一会,将信将疑地问我.
是假的,但是我希望你越晚知道越好.
我凝视着"红领巾"的眼睛,真诚地告诉他:"是真的.
"回了宿舍,不能安眠.
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困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在梦里,"红领巾"抓着我的手臂,嘶声裂肺地问我:"老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的爸爸真的已经走了,真的已经走了……""你还我的爸爸,你还我的爸爸……"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被褫夺了氧气,慌乱地想要挣开他.
但是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了.
远处,突然走来了一位老人.
面色红润,身态丰腴,眉宇间像是姥姥.
我问道,"姥姥,你的腿……已经好了么""陈辰啊,我们家的娃子全靠你费心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也很喜欢你.
麻烦你多劝劝他们,我不能陪他们啦.
""姥姥……"我想问姥姥你去到哪里……"姥姥……"我想问姥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姥姥……""姥姥……""陈辰……陈辰……"我听见小林姐的声音,忙得睁开眼睛"你做噩梦了.
没事吧"我一咕噜坐了起来,已经天亮了.
"林老师,那两个孩子在哪里""陈辰……凌晨的时候,姥姥可能因为悲伤过度,没了.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里面又有一簇一簇地血液在跳动.
忙着下床,"我得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小林姐一把把我拉了回来,"你不能去,昨天晚上你发高烧了,"小林姐把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你摸摸,现在还又发烧.
"我坐在床沿上,问,"他们怎么样了"小林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两个孩子没钱,两具尸体被他们的亲戚拉到山上去埋了.
你别去找他们了,他们跟着一起上山了.
""我今天还要去做月末总结,你自己注意一点啊.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
"我点了点头,继续躺回了床上.
人像是昏昏沉沉地没有力气,粘了枕头,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傍晚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两个孩子立在我的床前,定了神,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是那两个孩子.
"你们怎么……"我坐了起来.
"我们从窗户里爬进来的.
""红领巾"看了妹妹一眼,告诉我道.
"老师,我们来向您告别的.
"两个孩子向我鞠了一躬.
"你们要去哪里啊""爸爸做木匠时候收过一个徒弟,爸爸回家,他也跟了来了,也在我们家里.
家里有这么多事情,多亏了那个哥哥帮忙……"我看着"红领巾"的眼睛红了一红.
"我们打算跟着他,去城市里干活,顺便长长手艺.
"喉咙被哽咽住了,我摸了摸他们的头.
"老师,我知道,姥姥是因为爸爸去了天上,才获得了享福的资格,是么"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点了点头.
"你看,妹妹,我没骗你吧.
""红领巾"扯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看着两个孩子离开,突然,"红领巾"又跑了进来.
"老师,我知道故事是假的,但是我,很谢谢你的故事.
"这句话,那个笑容,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定格.
他是一个好哥哥,他会有一个出彩的人生的.
我相信老天爷不会一直辜负他的.
发烧了第二天,依然是昏昏沉沉地难受,原本也不是容易生病的体质,先前也很忙碌,之前还和唐颖开玩笑,说"忙起来连感冒都不敢打扰.
"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好在赶在月末,也没有过于繁重的上课任务.
"陈辰啊,我还要去开一天的会,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你好好休息,注意安全啊".
"好,我知道的,你也是,注意安全.
"一张口就觉得自己的喉咙火辣辣地疼.
半梦半醒睡了一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有了一些精神,躺在床上,看着天从湛蓝到了瑰色,最后笼上了一层灰,灰度慢慢加深,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
想起来走一走,奈何一天之内,米水未进,虽并不觉得饿,却没有什么力气.
挣扎着起来,借着月光,摸索着挪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突然听见窗户那里有些异响,我回头一看,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下子抱住了我.
"嘿嘿,今天终于让我逮着机会了,"黑影在我耳旁喷出热气,带着一股臭味.
心砰砰的跳,一个不留声,玻璃杯子被我摔了个粉碎.
头沉沉的,牙齿开始打颤.
在那一秒钟里,我愣住了.
门"哐"地一下被打开了,我知道是小林姐回来了.
眼泪突然之间便夺眶而出,像是在大海里浮浮沉沉,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着小林姐一脚踢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
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烧的滚烫,使不上力气动弹,明明我是这个事件的关系最过密切的受害者,此刻却像是在旁观一场双方的打架.
终归是女孩子的力气更小一些.
那个男人站定,便扭过头来,把小林姐推到了一边.
我看着小林一头撞在了桌角上,她疼得直咬牙.
趁着小林姐反应的间隙,那个男人就冲了过去,抓起了小林姐的头发.
男人拉的用力,连着头发边上的皮肤都被狠狠地吊起.
看着小林姐被虐待,我满是心疼.
男人却突然阴狠狠地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

男人似乎很高兴,我弄不清他高兴的原因,但是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他放松了警惕.
我看着小林姐的手慢慢摸上了桌面,慢慢地够,慢慢地够,终于抓到了桌子上的另一个玻璃杯子,然后狠狠地砸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男人"啊"了一声,终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林姐披散着头发,月光下那个小小的影子写满了无助和些许的恐惧.
小林姐呆楞了一会,终于颤巍巍地伸手测了测男人的鼻息.
我看见她松了口气,听见她喊了我一声,"来帮我,拿跟绳子,把他绑住.
"忙到半夜,终于把这个男人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椅子背上.
月亮悄悄地踱着脚步.
后半夜,屋子里再也没有月光的眷顾,黑漆漆,阴暗得可怕.
山里的鸟儿,一声声凄厉的啼叫,明明是全身发烫,却直打哆嗦.
"我们去警察局吧.
"黑暗里,同样渺小的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
警局设立在县中心,离我们很远.
我们说的警察局,只不过是山脚的一个警卫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天将亮未亮之时赶到了警卫室.
立在门前,朝着窗子里面望了一眼.
警卫室的配备还算不错,一盏昏黄的灯通过一根长长的电线挂在顶上,四个男人在灯光下打牌,抽烟.
烟雾缭绕在室内,昏黄色的灯光被一些细小的烟雾颗粒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几块,几小缕不大安分的逃逸出来,在我的鼻尖绕了绕.

可我却闻不到,鼻子被感冒麻痹了.
心被太多的伤害麻痹了.
我们还是踏进了这个警局,小林姐大概说明了来意.
那个所谓的警察们用着难以言语的眼神互相看了看,然后其中一个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抹微笑.
那个微笑太刺眼睛,头愈发地痛了起来.
……"性骚扰也分多种的你不说,你要我们怎么帮助你"那个所谓警察腆着肚子,朝着我咧开了嘴,言语里是关心,但是眉心里全然是嘲笑,虚伪.
我的记忆大概是因为生病而变得古怪起来,有些东西听不进去,而有的东西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我听不见小林姐究竟是怎么解释我的事情,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所谓的警察,他咧开嘴的那个笑容.
小林姐在一旁心急如焚地解释,越是说,他们便越是笑的欢快.
毋庸置疑在他们眼里我是小丑.
"来,和我们说说,虽然是未遂,来说说他是怎么摸你的"一个胖胖的警察将一把塑料凳子拉到他的身旁,对着我指了指凳子,示意我坐下.
不再生气了,因为没有必要.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呢"我开了口.
"怎么处理"一个警察抬了眼皮,看了我一眼.
"哦,真是不好意思呢,他是个神经病,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会好好劝他的家人,好好看好他的.
"另一个说的一脸严肃,一本正经.
大概这样一番措辞已经打发过了无数的人.
他们说的滴水不漏,可是,他们连这个男人是谁,都没有调查.
他们说的天衣无缝,可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措辞能够改变什么他们说他是神经病,可是,他明明清醒的很,没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
神经病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这个村落有他们自己的规则,我们是异族人,我们才是神经病.
我平静地拉着小林姐出了门.
从身后传来的是他们的笑声.
"有一个想要来立牌坊的xx,指不定心里怎么开心呢,来来来,我们继续打牌呀……"那一刻,我真的明白了什么是心灰意冷.
脚下生软,一个趔趄.
小林姐及时地扶住了我,"陈辰,你没事吧"我想要笑着安慰小林姐.
但是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我笑得有多勉强.
浑身发热,手脚颤抖却冰凉.
视线的下半部分变得有些模糊,像是被水雾蒙住了一样.
一路像是飘着,回到了宿舍.
一宿没睡,觉得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
已经是新的一周,明明是新的一周,一直觉得新的一周应该都会一切迎新的.
但是不会,一切都还是烂糟糟的.
小林姐体恤我,一个人扛起了上半天的教育.
我回到了床边坐下,虽然很困,却并不想休息.
我很失望,对这个地方失望,也对我自己的失望.
因为我根本无力摆脱这个地方带给我的枷锁.
我是对的,明明错的是他们.
可似乎没有作用,他们的思想都已经被扭曲了.
就好像是一滴清水,滴入一片墨汁之中,结果并不会改变什么.
这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
脑袋是越来越沉重,昏昏沉沉,闭了眼睛.
再次醒来,心"砰砰"地跳的厉害.
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中午,再怎么从困境中走不出来,我都应该替下小林姐的班了.
软绵绵地来到了教室,看着本该是天真活泼的孩子,眼神里多了几分奇奇怪怪.
我想要开导自己实在是太过于敏感了,但这眼神分明,觉得孩子们一定知道了什么事情.
我看着小林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着我强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小林姐扶着我出去,告诉了我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那个男人刚刚来闹事了,对着孩子们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小林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赶了出去.
我能想象到这个人得意洋洋的场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这个人,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极度让人引出以为傲的事情.
"陈辰,回寝室好好休息吧,你的面色很难看……"小林姐握着我的手,面露担忧.
"好……"我答得有气无力,话一出口,就好像随风飘开.
我迈出我软绵绵的腿.
抬头看了一看在不远处的村落.
在那里有一个男人,把我的不幸当作炫耀的资本,夸夸其谈.
连我的学生不都曾放过,那么那个村落里,不知道又有我的多少笑话在流传着……远方是熟悉的阵阵佛铃,越听越让人心寒.
"老师……"我回头看了一眼,迎面来的是我的学生家长.
上次家访时候见过面,她是典型的农村妇人,家里有个大男子主义的丈夫,胆小懦弱,对丈夫的话唯命是从.
"老师",她拉住了我的手,"你的事情我都听说过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趁着事情没闹大,老师,你嫁给他吧……"哦,原来现在的我只有这样一种办法.
我突然发现,这是一场这个寨子的盛宴,在这场狂欢中,我是一个道具,被人议论来议论去,被人耻笑来耻笑去,被分析,然后被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主意包围住.
现在的我,仿佛是一个商品,可以被明码实价,可以在不同的场合下转换不同的身份,从而迎合更多大众的猎奇心理.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好像是一个走马灯,几日来发生过的一切在我的脑袋里反复旋转.
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我的床边有人讲话.
我睁开了眼睛,是一群医生围在我的床前.
我在哪里医院我怎么到了医院无力解答疑问.
看了一会被子上大大的"红十字",突然头痛得太厉害,伸手想要按一按太阳穴.
"陈辰,你醒了呀"小林姐坐到了床边问我.
我没有搭话,小林姐把手搭在我的手上,小林姐的手冰冰凉的,很舒服.
享受着清凉,我又闭上了眼睛.
睡得很浅,医生们的讨论一点点滲入了我的梦里.
他们在讨论我的病情.
肺炎还是脑炎他们也还无从定夺.
他们围着讨论的是我,此刻的我就像是从一个旋涡中心掉入了另一个旋涡中心,我不再在意自己的病情,一点儿都不想关心.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了.
梦境里,我自己浑身湿透,像是一个失足的旅人,像从泥泞的沼泽地里爬了出来,累得疲惫不堪.
我行走在一条隧道里.
隧道很长,我不知道我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还要走多久.
我光着脚,一步是一个水印.
悄悄回头,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却都被吞噬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我好想休息一下,但是前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光亮.
那一束光很耀眼,耀眼得让我看不见前方是什么,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裹挟着我,指引着我,仿佛告诉我说:"过来吧,孩子.
"我伸手,感受着光亮在我掌心上停留的片刻温度.
"别向前了,好么"突然之间,好像多了一个声音告诉我.
他站在我的背后,用一种恳求的语气问我,"别再往前走了,好么"他征求着我的意见……很久了,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
他们习惯给我安排一切.
那个男人习惯地给我泼了一桶脏水……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源于你的"咎由自取"……他们中的有人甚至安排我嫁给那个男人……我停下了脚步,任凭两种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吵得不可开交.
左手边是我唾手可得的光明,右手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个声音说:"回来吧,好么"回去我盯着我的右手边,目之所及的是最浓稠的黑暗.
呵!
我突然笑出了声音,最深的黑暗也比不上难以预料的人心吧.
在这个世界上,最受伤害的绝不是伤害本身,而是人心.
在这样的设定里,没有公平,绝对自由的本身是没有自由的.
所谓民警,用一副吊儿郎当的眼神看我,那种目光像是盯着错误本身一般.
我很无奈也很遗憾,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拼了命的学习,妄想改变世界,但是结果发现我们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他说:"回来吧.
"唯一的一个肯定句,语气却近乎哀求.
我大步向着黑暗走去.
这个世界本是这样,不再对他抱有美好万分的幻想,而是看透了他的本质,但是仍然愿意接受他,选择清者自清,选择不同流合污.
况且我的确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完成,还有一些梦想希望去实现,还有——一个人.
我微微睁眼,还是同样的环境.
光线昏暗了一些,白炽灯应该是灭了一盏,围在我床边的医生已经散去.
稍稍扭过头,看见小林姐倚靠在椅背上,身上披着一条半旧的薄毯,已经滑下了一半.
小林姐蹙着眉头,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我支撑着身体起来,伸手把小林姐身上的毯子摆正了一些.
慢慢地躺回床上,侧了侧脑袋,余光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本日历.
日历已经被撕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卷边已经打了褶,最新的一页上大红色的"吉"字赫然而又突兀.
我有些想笑,果然,能让古人慰藉的方法已经安慰不了现代人,"吉",我好像很久没有和这个字有半分的关系.

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的,梦境里那种奇异的痛苦从记忆出来,依然在心底里肆虐.
吱呀一声,我听见病房的门打开的声音.
说也奇怪,开门声澄澈可爱,病房里积压已久的阴郁气氛都被撩动了起来,一片混沌的大脑都似乎有了一些苏醒回春的痕迹.
我知道我在期待一些什么……是你么没有勇气抬眼看看,我只是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黄斑.
一直盯着黄斑,视线都有些幻化,黄斑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好像直直地往天上戳去.
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
视线再次对焦,我看见的是周言学长.
目光对接,我看见的是周言学长溢出眼眶的关切.
当我整日被莫名其妙的辱骂和嘲讽包围,像一只只利爪逼迫我在死亡边缘苟延残喘.
当心里的无奈蔓延成不可收拾的藤蔓,像蝉蛹一样把我紧紧包裹起来,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困兽之斗.
那些难熬的时刻里,我希望有你在.
可是你,来得这样晚.
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抱住了周言学长.
经历了几番无奈,几乎有了一种潸然泪下的本能.
昏睡太久,全身的器官慵懒得像是不愿意醒来.
我起身过快,身体里一阵阵传来痉挛般的痛苦.
只有和周言学长相贴合的部分流淌出一阵暖意.
"对不起……"周言学长对我说,而后伸手抚上我的背.
简简单单的三个却轻而易举地勾起我所有潜藏的痛苦和委屈.
对呀!
都是你的过错,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提前偷偷跑出学术的象牙塔,像一个苦行僧一样一轮又一轮地体验世间的疾苦.
对呀!
都是你的过错,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掉入舆论的深渊,一回又一回地感受人心百态的丑恶.
……"应该都怪你,都怪你的……"像是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小人在我的心里气鼓鼓地跺着脚.
她跺得太用力,那个修筑起来想要与世隔绝的堡垒被震得松松垮垮.
然后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偷偷钻入城堡里,然后软软地着陆.
暖意跟从着血液,一遍又一遍,轻吻流淌过的泪痕.
"陈辰,你要早点好起来呀……"我明明感受到学长还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千句万句就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祝福.
也是,我要早点好起来啊.
一个人呆在扑朔迷离的角落,几重心事像是烟蒂末角的火星,明明暗暗,不得湮灭.
墙边的钉子被深深地扎进木板里,然后成为一个支点,在某一角落起着弥足重要的作用,但是早已经被人遗忘.
和我一样显出几分生不由己的无奈.
或许我们都应该认命的.
"辰辰,去外面看看吧.
"周言学长在门口轻轻地唤我.
我微怔了一下,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从医院回来已经第三周了,上级领导知道了我的事,取消了我们的支教点.
我和小林姐一起并入了周言学长的队伍中.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一次运行故障,现在周围的人、周围的物又都一切步入正轨,无论我怎么样暗示自己事情已经过去,可我却怎么都无法释然.
屋外依旧是刺骨的严寒,膨胀着来自冬天的烦躁难安.
前几日大雪悄然而至,雪还没来得及化完,满世界依旧银装素裹,一片洁白.
照旧例,这雪不该下的这么早又这么急,这雪下的突然,像是有心要人们洗去在人世间的疲惫,退下包袱,回归本质.
和周言学长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
一路无话,只留下"咔哧咔哧"踏在雪地里的声音和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周围的景物慢慢消失在渺渺茫茫的暮色里.
黑夜如期而至,又是黑夜,某些不想再次忆起的往事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
"天黑的这样快……"我喃喃道.
"今天是冬至.
"周言学长没有回头,熹微的光下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这光是月光么忽然抬头,一片影影绰绰之中是满天星光灵动于黑夜,像流动的一汪清泉以最美好的姿态倏然静止.
我以为那些活跃在老人嘴边的故事加入了老人太多的润色,已经变得不太可信了.
偶然望天,连月亮都是罕见,就算见着了,也是毫无生气可言.
原来远离了城市的纷扰,远离了那些灯红酒绿,在这片略显荒凉冷清的大地上,有着上天赐予的这份特别的礼物.
我长时间凝视着,像误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细数着眼前不多见的珍宝,心却一下子欢快了起来.
"辰辰,你看.
最漫长的黑暗里,也还有这样的光亮.
"周言学长说.
温润的嗓音像是变作了小小的绒毛,在心尖上挠啊挠,引得一阵轻颤.
是啊,今晚的黑夜在这一年中最为漫长.
在这里,那些流光溢彩的城市气息再难以寻觅到.
可在这里,有点点的星光与我为伴,又何惧黑夜我伸出手,试图托起其中的几颗.
就让这点点的光,成为引渡我的力量,带我走出这最漫长的黑夜.
希望这点点的星,在寂寥中依然熠熠生辉.
突然明白周言学长带我出来的用意,回头看他时候,他正对着我笑.
四目相接,从彼此的眼神里读懂缱绻着的心意.
周言学长呀,在我眼里,你如同这满天的星光,那样平凡,那样耀眼.
终于我的心也可以不用再颠沛流离,生活从此多了亮色.
一日,小林姐过来找我,神神叨叨地告诉我说:"这个村子有个成年礼的习俗.
节日临近了,这个学校的所有高中学生都是参加的,希望我能帮助他们排一个合唱节目.
"小意思嘛!
凭借着我拿到了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的满级证书,凭借我过人的音乐天赋,凭借我得天独厚的声音在校园广播站里驰骋风云……嗯,这一桩不提也罢.
总之一句话,这份工作舍我其谁但是,小林姐这神神叨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嘛有些细节一旦忽视,就安静地躺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等到事发才重新启来,而后感慨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子,原来在那么久之前就有伏笔.
……成年礼当天,刚想出门,被小林姐强拉回了寝室.
也不管我一脸震惊,强塞给了我一套少数民族的衣服.
"换上吧!
"小林姐笑着看着我.
"为什么连我们也要穿啊"我耷拉着嘴角抱怨.
"诶呀,入乡随俗嘛!
"换上衣服,往镜子里瞅了瞅自己.
人靠衣装,这句话果然是没有说错.
我看着胸前绣着的一朵色彩异常艳丽的大红花,觉得整个人突然变得接地气起来了.
有些一言难尽,好像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镜子里,还有小林姐的脸.
我看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某件重要的任务.
"成年礼结束之前,不要脱下来哦!
"小林姐伸着手指头,点着我的脑袋对我说.
我笑之回以白眼.
磨磨蹭蹭,和小林姐浪费了太多时间.
一路小跑,来到村子里一块不大的场地上,已经围坐了几排人.
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好,看着盛装出席的少年少女有着青春年少里最美好的模样,我露出了"年长者"欣慰的笑容.

然后,眼神便撞到了周言学长,捕捉到了他挂着一抹可疑的微笑.
"这货,这货绝对是在笑我胸前的大红花.
"我嘟着嘴,气愤地想.
决定不去看他,但是越是这样下定决心,脑袋里就越是赶不走那个小小的影子.
不得不承认,哪怕周言学长身着奇装异服,扣着一顶好笑的帽子,他还是那么帅气.
"村长过来了,"我听见不知道是那个声音洪亮的小伙子喊了一句.
抬头,看见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
老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看了一圈围着他坐下的孩子们,老人似乎很高兴.
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这个村落过去的样子,讲述着他们这个村落曾经是怎么样的一贫如洗,却充满傲骨地拒绝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援手……仿佛找到了某一个记忆的共通点,我想起了那个我曾经呆过的地方.
仅仅相差20公里,因为尊严而过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来到这个村里,短短不到两个月.
这个村子并不是很富裕,但和那里的差距却不是一星半点.
这个村子,四面环山,在这里时间都仿佛停下了匆匆而行的脚步,山里的人们就像是一个酣睡的婴儿永永远远躺在山妈妈的臂膀里.
当然有好处,好像老天有意要把他们遗落在时光的缝隙里,小国寡民,他们把教养经营得很好.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靠山吃山的日子,终于以一场严重的虫灾打破了村子里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他们掉到了贫困名单的榜首.
人穷志不短,穷的是口袋,但是穷不倒的是一颗颗想要共同奋斗、共同打拼的心.
本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原则,他们向那些愿意帮助他们的省份学习技术,终于经济有了一些的起色.
老人站在圈子的中心,讲的热血澎湃.
以自己亲身经历去勉励下一代的年轻人.
偶尔偏离看着老人的视线,将目光转向学生.
他们听的很认真,齐刷刷的眼睛将老人牢牢锁定.
在他们的身后,我仿佛看见了指日可期的未来.
老人话毕,台下一片掌声雷动.
成年礼以我们的合唱正式拉开序幕.
可能是受到那一夜星光的影响,我给孩子们挑了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
孩子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圈,边唱边跳.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少数民族的孩子就好像自带了能歌善舞的光环,虽然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学习过声乐的技巧,但却能将歌唱得如佩环相碰,空灵婉转.
成年礼的开场很成功,孩子们唱得成功,曲子选得也成功,这首歌适合励志,适合怀念……之后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孩子们虔诚而庄重.
成年礼很多学校都会举行,但是当年我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以学业压力过大为理由,取消了这个活动.
突然觉得人生的确是应该有这样一个仪式,泾渭分明地将两段不一样的故事划分开来.
那些发生在昨天的小别扭,那些小小的委屈都已经属于过去,统统都埋藏起来.
而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那些似海的前程会像画卷一般慢慢展开.
祝他们前途似海.
愿他们来日方长.
……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小姐姐说,这个村子里很多人都不会受到太高的教育,能够上完高中已经实属不易.
村子里的大多数人成婚早,所以成年礼对于他们而言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看对眼的少男少女们可以在这一天勇敢地表示自己的爱意,要是双方父母都能同意,他们就可以启用另一个身份,两人相伴走入下一段旅程.

"我是要旁观一场民风淳朴的相亲了么"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一阵阵的山风吹的周围的树木手舞足蹈,仿佛这些被禁锢已久的生命也想要加入这场狂欢.
我抬头望了望天,黑压压的云层从远处的山顶上慢慢地倾轧过来,可能是将要下雨的预告.
诶呦,这可不是天空不作美了.
我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这样一场荷尔蒙的碰撞,这样一场独属于年轻人的仪式.
男孩子往往都热情奔放,女孩子们也是一改往日羞涩的状态,大方地携着恋人的手,一同接受来自长辈们的"检阅".
我以为在这里,我将会是一个旁观者.
保持着姨母般的微笑,祝福这一对对的新人就好.
直到我看见周言学长被几双手"恶作剧"似的推出人群,心底里生出几分异样的不安.
然后,果然,躲在角落的我也未能幸免.
意外而又瞩目地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毫不适应.
大概是心里的小人擂起了高鼓,"咚咚咚"地一阵狂敲.
但,在我余光看见周言学长的下一秒,我的心却突然安定了起来.
在我印象里的周言学长,一直都是舞台的主角,不管出现怎么样的岔子,他都能化解的游刃有余,没想过还能有这样局促不安的一面.
也不知道是哪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弄了一枚狗尾巴戒指,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送了上来.
我看着周围的人们不乏少数起哄者,我看着我的学生们一双双兴奋好奇的小眼神,然后我看着周言学长用食指勾着狗尾巴戒指,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
好尴尬,真的好尴尬.
我刻意避开周言学长,看到了后边的山笼上了大团大团的浓雾.
"吧嗒",一滴小小的雨砸在我的脑门上.
然后,是一阵的吧嗒吧嗒.
"下雨了……"一个女声不知从哪里发出,然后人群便开始四散开来.
我皱着眉头还在发愣.
突然被一双手牵引着方向,向前狂奔.
我知道,是周言学长.
我们躲进了屋檐底下,听着雨打在头顶上层层的瓦片上,叮当作响.
屋檐底下的空间很小,既要保持不被雨淋湿,又要保持不碰到对方,着实有些难办.
雨还在下,太阳却出来了,暖洋洋地从一旁探出脑袋,突来的阳光得让我觉得有些晕眩,心尖却紧张得有些发颤.
金灿灿的阳光穿梭在翠色的叶子中间,搭配出一股似有似无的暧昧.
"不好意思啊,刚刚小林他们想的主意,其实我也觉得特别尴尬……"听见周言学长开口,我看了他一眼,却瞥见了周言学长一侧通红的耳朵.
周言学长卖队友的速度倒是让我咋舌.
"辰辰呀"周言学长轻轻地唤我.
"嗯"我扭过头去看学长.
"做我女朋友吧!
"周言学长说得恳切,眼神里折出星光.
"哦~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吧.
"挂着难以隐藏的笑意,回应学长.
望着外面,雨渐渐小了下去,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清新,不远处的树木像是刷上了一层清漆,显出了原先没有的翠色.
先前的雨在叶子上汇集,慢慢地可能承受不住先前的重量,倾翻了雨水.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
这个世界,好像是那么熟悉,但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临近元旦,几个老师商量着给孩子们过个节.
于是乎,我和周言学长就分到了去采购零食的任务.
一直窝在山里,难得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能够从山里"拔"出来.
集市离我们的支教点很远,我们乘着慢悠悠的铁皮火车驶出了深山.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前几日,雪下得很大.
除了铁轨道路有专人清扫之外,窗外的世界依然是一片肃穆.
邻座,是一个怀着孕的妇女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
妇女不得已要去补票,把小孩子交给了周言学长照看.
小孩子长得很可爱.
肤如凝脂,两只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湖水,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子,几缕卷卷的黄棕色头发不安分地跑了出来.
我猜,要是唐颖也在,凭借她的逗逼性格,一定会砸吧着嘴,感叹道,"我已长发及腰,奈何少年还小……"火车驰在道上,四周变得越来越安静.
这种安静,裹挟着一种淡淡的无奈,我看着窗外的景,大片大片都埋没在大雪之中,在隐约的轮廓下,我看见的是一块块,一层层的梯田,像是向人们诉说着人世疾苦的悲哀.

细细地觅,在犄角旮旯里,依然存在一些在茫茫大雪中我难以一眼辨认出的小村.
细细地听,似乎依稀之间还有孩子们的欢笑声,索性还是寻着了生活的气息.
小孩子,在周言学长的身边倒是也并不怕生.
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问问这问问那.
"爸爸,山的那边是什么""山的那边啊,山的那边是大海.
""大海是什么""大海就像是一个很大的湖.
"……小孩子唤周言学长为爸爸,我突然之间想起了我的小表妹,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来称呼我的父亲,然后为了到底是谁的爸爸,我们两个大吵了一架.
好像小孩子都是这样,还太小的时候,认不清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
总是用简单的关系去一一代替.
"有人过来了,你要把腿伸进来,让一让.
"我听见周言学长对他说.
"爸爸,为什么要让一让.
""因为阿姨过不去了呀!
""什么是过不去""过不去的意思就是说阿姨推着行李箱没有办法推过去了.
""为什么推不过去呀""因为道路太窄了呀!
"我正寻思着,小孩子一定会接着问"为什么道路太窄了呀"小孩子突然打住了,我从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伸着小手指,点着我.
"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呀"我做好了准备,小孩子会这样称呼我,但是当我真的听到,特别是我的称呼和对周言学长的连在一起,还是引起了我一阵心悸.
我依然看着窗户,看着玻璃窗子里的那个姑娘,脸上爬上了两朵红晕.
还好,妇女补票回来了.
"他没吵着你们吧"妇女抱歉地笑了笑.
"没有,他很听话的.
"周言学长答话.
我知道周言学长说的是实话,在学校里,再能闹腾的小朋友,他都能很有耐心地对他们.
我第一次来集市,看一切都觉得好奇又新鲜.
好像是并行的时光错开了一段距离,看着集市里的跳跳糖、"大大"泡泡糖,五花果条条……仿佛穿越了十几年,回到了那个无拘无束的童年.
那个拿两包,这个也抓几件……本着给学生的名义,让本陈老师也来回忆一下童年的味道.
装了满满的一大袋子,终于心满意足,决定回去.
离开集市之前,特意去了一趟邮局.
是童馨小学妹的信.
月末的总结大会离集市很近,之前都是小林姐替我取信,又替我寄出信.
终于今天难得有空,可以自己来拿.
坐上了火车,恋恋不舍,准备重新回到深山里.
半路上,天空突然飘下了鹅毛大雪.
大概是被神灵觉察出了我的心意,所以降旨留客.
距离我们的目的地其实只有一站路程了,火车还是被迫停下,当广播里甜美的女声循环过了三四遍的道歉,我勉强接受了这个要走回去的事实.
生气!
拆了一包跳跳糖,倒进嘴里.
感受着他们在我的舌头和上颚来回"哒哒哒"地跳动,像我这一颗异常急躁的心.
"童馨在信里说了什么呀"周言学长问我.
"童馨谈恋爱了,你知道么"我笑嘻嘻地反问周言学长.
"哦""和一个计算机的男生……"我补充说.
"嗯.
"哇,这么冷漠!
我在心里感叹道.
"他们好像是在当交换生的时候认识的……"我回忆着童馨信中的内容.
"好巧,本身我们学校交换的名额就这么几个……哎,两情相悦的学霸连老天爷都这么垂爱.
"我感叹道.
"他们之前也认识,双方父母又是世交,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曾经还被指婚过……"周言学长告诉了我一些信里不曾提到的事情.
"哇塞,那真的是很巧了!
""其实哪里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很多缘分其实都是人为的.
"周言学长反驳我.
"你好像很懂啊……"我眯着眼睛,揶揄周言学长.
周言学长只是笑着看了看天空,"雪好像下得更大了……"我伸出手,接了一片,没等凑近瞧瞧,掌心的温度立刻让它融化掉了.
忽而想起了什么,和周言学长说,"真的,我一和你坐火车就遇上下雪.
"我回头看了周言学长一眼,他拎着大大的零食包,低头走路,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曾经被我刻意忽视的一些东西,现在突然又浮现在了我的脑袋里.
在那节和周言学长一起回家的车厢里,有这样一个身影一直轻轻地帮我托着脑袋,怕我被晃动的列车震醒,又怕我突如其来的意外磕碰到了脑袋.
那么小心翼翼地托了一路.
感动得眼眶有些湿润.
我回过身,牵着周言学长的手.
路那么长,我们可要一起走啊.
大雪依然下得纷纷扬扬,茫茫的白雪下,埋藏的,我想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传说.
如果人有气场,那我相信,这几天的我,身边一直洋溢着粉红泡泡.
明明是学生没能够好好做作业,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居然一点儿都凶不起来.
我猜想我的学生们都有些受宠若惊.
平心静气,和学生一起坐在长椅上,想要督促着她快些完成作业.
视线却被作业本上的一幅插图吸引了去,然后思绪开始跑远了.
作业本上,是一个小姑娘躺在草坪上打滚.
动态的动作以静止的平面呈现,的确是很平常的一幅简笔插画.
谈了恋爱的这几天,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只是把暗戳戳进行的小动作光明正大地搬上了台面,不用等到没有别人的时候,才能拉个小手,不用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享受到别人别有深意的微笑和眼神.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周言学长大方又自然地向别人介绍我时,总是会有一股涌上心头的喜悦.
表情强装镇定,可我却好希望能拥有一个暂停时间的功能,能让我在黑夜里放肆地笑,能让我在草坪上滚来滚去,以此来平静我这颗想要蹦跶来蹦哒去的心.
是吧!
都说谈了恋爱都会变成小傻瓜!
"是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一个不小心居然问出了声,心里一惊.
"什么是吧"我的学生仰着疑惑的脸问我.
"是吧!
这个问题我上课的时候讲到过,现在会做了,是吧"我随意指了指作业本上的一道问题,一本正经地对着我的学生胡说.
"嗯……"学生狐疑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记得没讲过啊……"她喃喃说道.
嗯……我也记得我没讲过.
"所以说,上课还是要好好听讲,很多知识点就是这样错过的……"我借着教育,继续忽悠我的学生宝宝.
终于,天真善良的学生宝宝还是妥协了,她点了点头.
临近中饭点,我放学生宝宝先去吃中饭.
收拾完东西,我也准备下楼.
一开门,却看见周言学长杵在楼道内.
"哦呦,你要吓死我呀……"惊魂未定,抚着胸口.
"你在这里干什么呀""我等你呀!
"在严冬里,像是吹来了一阵暖风,吹得我的两颊暖暖的发烫.
好吧,我觉得有的时候,幸福就是来得这么突然.
中饭吃完,我们都没有课.
屋外,阳光正好.
我把几份教案拿到了外面,在长椅上坐下.
周言学长随意挑了一本书,也在我旁边坐下.
冬日里,阳光暖暖的,照的人懒洋洋地不想做事情.
我支着脑袋,侧着身子,看周言学长.
光和影的共同作用,在他的脸上剪切得很好看.
我一直偷看着周言学长,然后看着他的耳朵悄悄变红,看着他终于沉不住气,笑着回过头来问我:"你干什么"我装作一脸无辜,仰着头作出思考很久的样子,"这个教案真的很难写啊……"……某日,批改到了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的一首小诗.
"最近,老师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甜蜜蜜的老师的笑容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我问姐姐老师怎么了呀姐姐捂着嘴偷偷笑却严肃地告诉我小孩子,不能打听这么多哦~我知道了,原来老师谈恋爱了呀!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抑制了登时就想要去找这个小淘气算账的冲动,还是大笔一挥给了他一个"一百昏".
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开春时也开了学,操场上方的纸鸢明显多了起来.
我们的支教为期只有一年,大半的岁月已经过去,见面的日子已经走入了倒计时.
幸好,小家伙们还没有这样离别的伤感.
幸好,高空中的纸鸢飞的还是那样潇洒自在.
……说来也是奇怪.
刚刚开春的天气,近来却是异常的燥热.
支教点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
常常上完小半截课就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
环境变化,人心也变得浮躁起来.
孩子们总是蔫蔫的,提不起上课的兴趣.
我坐在办公室里,摆弄着两块吸铁石.
同来支教的一位姑娘犯了胃病,被送去了医院,她下午的科学课只能由我代劳了.
磁石残缺了一小块,上面的色彩磨损得只剩下一些斑斑点点.
在办公室里搜了半天,找到了原先画板报时候剩下的乙烯颜料.
修修补补,终于还是赶在上课前.
其实不过是一节很简单的初中科学,指南针、吸铁石,几下算不上有技术含量的摆弄,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这节课就可以结束了.
但是一切都不顺遂,冥冥之中,似乎总是有谁有意想和我作对.
指南针一摆上课桌,表盘里的指针就一圈一圈地开始动荡,用晃荡的身姿挑衅着课本里的权威.
几个好事的同学伸长脖颈,脸上挂着蠢蠢欲动的嘲笑.
好像已经很少碰到这样一连出错的时候,但答题的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这颗不聪明的脑袋.
姑且先将责任一并赖给"指南针坏了",安定下这帮初中生浮躁的心,上课继续.
似乎一脚踏进了墨菲定律的深渊,越是想要早些结束,就越是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扰得你不得安宁.
我安慰自己,只是心理作用.
拿着粉笔,努力在黑板上板书,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的手在抖,好像黑板也在抖.
耳朵里,嗡嗡嗡地响的难受.
好像路旁的飞机坪里正有飞机准备起飞.
但是在这个交通闭塞的地方,坐个火车像是坐在观光车上似的,连高铁都是奢望,哪里又出来的飞机呢.
学生们早就没了听课的兴趣,在我的背后窃窃私语.
捏着小半截粉笔,回头.
学生们迅速收起来东张西望的猴样,假装安静地开始奋笔疾书.
回过头来继续板书,无意之间瞥见了课桌上的指南针,指针摇摇晃晃,越发不安.
指南针、声音……七七八八,拼凑出了一个最不情愿的大概,心下一惊.
"同学们,走廊集合,速度快,我们到操场上去……"教室在二楼的楼道边上,同学们集合的很快,我跟在队伍的最后排.
二层楼的小平房,一条走过不下数十遍的楼梯,没有一次如今天这样的漫长.
生死攸关,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活着,我希望我也能活.
队伍出去了一大半,最后的五阶楼梯,三个学生和我.
突然之间,地动山摇.
几乎是一个趔趄,我搂着我的学生被摔了出去.
我身后,我们的教室,这一座二层楼的平房轰然倒塌.
操场上,是被紧急疏散下来的学生,闹哄哄的,或多或少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直到现在,我似乎都还没有实感,不愿意相信刚刚的我们经历了一场灾难.
我把学生们迁到操场空旷的西北角落里,点了班级人数,都在.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身心俱疲.
看着前排的几个女孩子低着头,小声地啜泣着.
我拼命抑制住了自己想哭的冲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言传身教的榜样,我一定要积极.
"会好起来的……"我搂着女孩的肩头说.
女孩点了点头.
会好起来么会怎么样呢我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
操场的西北角落陆陆续续地开始有班级集合,老师们急急忙忙地过来清点人数.
我身边站着的是小林姐的班级,熙熙攘攘的几个孩子,人数明显不齐.
"只有你们出来了么"小林姐带着明显的哭腔发问.
女生们泪如雨下,告诉小林姐在下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了他们被砸到被埋进了废墟……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小林姐蹲下来抱着女生,安慰道:"不会的,他们最后都会平安出来的……"我听得出来小林姐尾音发抖.
我扶着小林姐起来,小林姐全身冰凉.
我握着小林姐的手,想要把温度传递给她.
陪着小林姐去到没有学生的角落坐下,她似乎才卸下伪装,嚎啕大哭.
"陈辰啊,他们还那么年轻……"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最起码我要让小林姐感受到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但似乎刚刚出口温度就烟消云散,说惯了鸡汤来安慰学生们,那些担保的"平安",那些担保的"没事的"……一句句善意的谎言之下,是我们看不清楚的明天.

是的啊,他们还那样的年轻,他们出不出的来,是否能够平安,我们一概不得而知.
我轻轻地拍着小林姐的后背,"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坚强啊……"小林姐抱着大腿,用力地点头.
信号已断,通讯方式回归到了最原初的口口相传.
另一个老师告诉我们,小镇附近的道路都被地震阻断了,救援队想要进来,难上加难.
现在的这一段时间,只能靠我们自己.
余震一波又一波,脚下的大地依然在频繁地颤动.
男老师们和小镇上几个自发过来的男青年早已经开始了救援工作.
女老师们负责留在操场上,照看着学生们.
越来越多的伤员被抬到操场上,伤员们面色苍白,不断呻吟,而我们心急如焚,又苦于无计可施.
只有用打湿了的棉花,一遍又一遍地帮伤员们润湿嘴唇.
很快,黑夜交替了白昼.
似乎当下才是考验的来临,所有的棉花,纱布,粮食,水都消耗殆尽.
弹尽粮绝,每多活着一秒,死亡的进度条就狠狠向前了一大格.
天空飘起了小雨,让人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湿冷.
附近的村民找来了备用手电.
许是习惯了黑夜,突如其来的光亮反而晃得我眼睛疼,我转过身去,背光坐下.
"辰辰……"我听见身后有人唤我.
声音一入了耳朵,就好像先顺着血液爬呀爬,抢先一步先去了心脏,眼泪便像是受了什么魔咒,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是周言学长.
我迅速地回头.
灯光下,我看见学长全身是血迹,糊着斑驳的泥巴.
蓬头垢面的,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眼神里是关切,和一闪而过的对灾难的绝望.
我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太多太多情绪想要抒发,死亡的恐惧、对同伴的悲伤、对未来的绝望……还有,近在面前的你,你怎么样我知道我一开口就一定是哭腔,那么那么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吐出第一个字,就像是一把钥匙,将柙中的虎兕尽数放了出来,引起全面崩盘.
我不能奔溃,尤其,在我的学生面前.
我紧咬着我的下嘴唇,抑制着下巴微微打颤.

"周言,快来帮忙,里面还有一个……"黑暗中,有人朝着我们喊了一嗓子.
我听见面前的人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你活着就好……"留下一句哽咽的话.
而后,大步跑远.
我看着他跑远的方向,看着亮黄色的灯光投射出他小小的阴影,然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突然想起电影里的台词.
可我的意中人不是什么盖世英雄,没有金甲圣衣,没有七色云彩,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拯救人们于水火的技能,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和我一样平凡的不行的普通人,都是可以被命运视做蝼蚁的人.
"陈辰……"我听见小林姐唤我.
回头,背着光,我看不分明,依稀可辨的是淡淡的泪痕,"淑惠,快不行了……刚刚从废墟中挖出来,腿长时间受到挤压……"小林姐没说完,别过头去.
什么……全身的血液停住,而后开始飞速地流动.
心脏跳得很快,耳边像是放着老旧的闭路电视,强烈的电流声代替了周遭所有的喧哗.
小林姐领着我,来到淑惠躺着的地方.
淑惠面色惨白,视线往下,是血肉模糊的大腿.
血液仍汩汩地向外涌出.
淑惠,淑惠,我曾经无数次的感叹人如其名,温柔内敛,总是处处先替别人着想.
第一次见淑惠,是在办公室里,彼时她作为课代表来捧回他们班的作业.
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格外的皮,躲在门口唬她,吓得她怀里的作业撒了一地.
我一同帮她捡,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用细细软软地声音回答我:"淑惠.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栖息在深谷里的蝴蝶.
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我一直以为她胆小怯羞.
直到那天,在成人礼上,看她跳舞.
早就听闻,她能歌善舞.
舞台上的她见不到一点的羞怯,自信的笑容足以点燃每一个人.
"淑惠"我抹了眼泪,轻轻地唤她,把手覆上她冰凉的手指.
淑惠抬了抬眼,还了我一个苍白的笑,"辰辰姐……""我好冷啊……"我轻轻地把她抱起,让她枕着我的手臂.
紧紧抓着她的右手,"淑惠,你听我说,你要坚强一点,你知道么……"淑惠并不言语,眼神盯着左手,我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她的左手死命地攥着东西.
一个小小的信封,被血水浸染得一塌糊涂,透出的铅字极有分量地作着承诺:录取通知书.
"都还没来得及拆开……"淑惠苦笑着喃喃.
"我却要走了.
"淑惠说的极其平淡,却让人觉得有钻心的痛,"不会的,淑惠,不会的.
"我攥着她的右手,"淑惠,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还有希望的.
""好累,辰辰姐.
我好想睡觉了.
""淑惠,淑惠,你不要睡着.
你醒一醒啊,淑惠……"淑惠像一具木偶一样躺在我的怀里,任凭我怎么唤她,她都无动于衷.
"辰辰姐,我好想看看明天的太阳.
"我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孱弱,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地失去焦点.
淑惠走了.
留下了泣不成声的我们.
老天爷,求你睁开眼睛看看,她还那么年轻,才刚刚收到录取通知书.
她那样努力,付出了比常人多出几倍的心血.
我见证了她一点点进步,一点点努力地去够及目标,最终斩获舞蹈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
明明她在花一样的年纪里,明明未来是一轴未展开的画卷,却永远定格在了未完成.
曾经许诺的来日可期,一帧帧在练功房里捕捉的画面,一滩破碎的影像像一盏破碎的琉璃,锋利的碎片狠狠地滑向了我,是锥心的痛.
我哭喊得撕心裂肺,"淑惠,你回来啊……""你回来啊……"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得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
可是我们偏要固执,好像我们做得了主似的.
文字里流淌的无奈,穿越百年,依然引出了共鸣.
我们多渺小,血肉之躯,无疑是螳臂当车.
慢慢收回了哽咽.
我抱起小小的淑惠,把她放到秋千下,那里都是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们.
秋千下,十具尸体,其中八具是我平日里经常得见的孩子,剩下的两具已经面部全非.
两个孩子呆在一旁,目光呆滞,我想走上前去抱住他们,拍拍他们的背.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目光一撇,看见了那个简易的秋千架,似乎还是昨天,穿梭的笑声,逗弄着阳光.
而现在,隐匿在渺渺茫茫的黑暗里,一切都变得那样的张牙舞爪.
脚下的地面依旧以间歇不定的时间颤动,连信心也开始一点点地被消磨.
我抬着手腕,看了看手表,灾难发生的第6个小时.
周围是一片哀嚎,我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被绝望吞噬.
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尸体被挖出,对于活着的人是一重又一重地打击,但是救援工作一直继续,似乎看上去连余震都没能动摇他们半分的表象下,他们的心境究竟如何他们如何周言如何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没有法,自己背着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在那些大大的绝望里,我们也要开辟出一条新路来.
或许对于我们而言,职责和使命就是如此,抗下黑暗与绝望,放我的学生们到光明和充满希望的世界里去.
擦干眼泪,我回到了自己的班级.
看到同学们团坐在一起,沉默着,相互取暖,气氛很凝重.
但心里,又添上了几分的欣慰,至少,还是有大多数人活着,还是有大多数人可以一起并肩奋战.
抬腕看表,距离地震发生已经整整7个小时.
淅淅沥沥的小雨踌躇着人们的心.
不安和焦躁,成了主旋律在心尖上回荡.
可是,又别无他法,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身旁的姑娘不住地颤抖.
我把她搂了过来,才听见她反反复复念念地说:"是不是不会好了……"我轻轻地搭着她的背.
而后转过头,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救援队来啦……"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而后,整个操场开始骚动起来,从人头的缝隙里,我看到了外面林荫道上的部队.
终于,我们得救了.
把太多太多的期待放在了离开学校上,出了学校,我才意识到一个真相,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学校外依然是一片狼藉,被砸死的人们不计其数,暴尸野外.
有过路的好心人,轻轻地帮他们盖上布,蒙上面.

一场战争的结束,是另一场战役的起点.
我们别无选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被时间的大浪裹挟着向前.
瘟疫,疾病,余震,重建……一重一重的考验还在后面等着我们.
如果不是亲历,或许在电视前看着还算不错的存活率,还会觉得欣慰.
现在却明白了,在冷冰冰的分母中,流淌的是一条条生命.
数据上的一个小小的百分点,对于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一生了.

我们被转移到了更为安全的避难地方.
在灯火阑珊下回望,这一天过得就像是流水账一样.
忙碌,但又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迷茫.
有些颓唐地坐在空地上,发圈在我的发尾一点点地滑落,正打算绕过手去把它拿起来.
感觉有双大手笨拙地帮我理顺呆毛,迟缓地绕上两圈发绳,梳成马尾.
我知道是谁,周言学长.
"下午的时候,校长来找过我,他说县城里面有卫星电话,他已经通知他们帮我们和家里人报平安了.
"我转过身去,微笑着点了点头,周言学长又说:"不用担心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也很快就要回去了.
"和我的所有学生一一道别后,我收拾完行李,准备奔赴下一个站点.
从收纳箱里,郑重地拿出那个信封.
心情一下子沉重.
淑惠……淑惠,不是我的学生.
但我常常在年级大榜上看见她的名字.
不得不说,她是很有天赋、很有灵性的学生,同时很努力,也很勤奋.
放学的时候,她都会留下来多比别人练习两三个小时舞蹈,也许优秀的人总是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动力才能让这样的一个女孩保持这么强的自律力对淑惠有些小小的好奇又有些小小的心疼.
是我追着她做朋友的.
于是,周末会面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秘密.
慢慢地,她接纳我,开始和我吐露心声.
渐渐地,我开始走近这个女孩,了解到很多背后的故事.
淑惠的家境算不上是贫困,甚至与这里的绝大多数学生相比,淑惠享受到了太多额外的优待.
淑惠是独生女,父母也明事理,从没有因为淑惠女孩子的身份嫌弃过她,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
从淑惠很小的时候起,淑惠的父母开始在城里打工.
父亲在一家工厂里做着油漆工,母亲白日做着公司前台接待,晚上兼职保洁员.
父母俩省吃俭用,定期给淑惠汇零花钱.
下定了决心,要走艺考的道路.
众所周知,艺考生烧钱如瀑布.
父母也不阻止,只是狠着心,咬咬牙希望能攒足够的钱供她.

我最后回忆起来的画面,是在那个简陋的练功房里,淑惠看着窗外,抱着腿,和我说:"阿爸阿妈为了我操劳了半辈子,我只想好好努力,好好跳舞.
他们都好忙,错过了我好多次的演出,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看见台上的我,完完整整地看一次我的舞蹈.
我希望,我将来能有足够的能力,让阿爸阿妈过上好日子……"落日的余晖笼罩着淑惠,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淑惠看着窗外,眼神里是不可亵渎的庄重.
突然觉得,梦想是真的会发光的.
我送了她四个字"来日可期".
来日可期!
来日可期!
现在想想是多么可笑的承诺.
吧嗒一下,我的泪落在录取的通知书上,和着血迹晕出一个淡红色的圆,像极了那天淑惠表演时的伞.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陈老师,淑惠爸妈来了.
"我擦了眼泪,急忙回头.
没想过一家三口的见面来得这样的快,更没想过一家三口的见面形式居然是这样的.
我在照片上见到过淑惠的父母,淑惠和她的母亲长得很像.
母亲略施粉黛,长途的奔波,脸上的妆脱了一些,显出一些细细的皱纹,依旧是迟暮的美人.
"阿姨,叔叔……""这一些是淑惠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淑惠住在学生宿舍里,宿舍早就塌了,没法去拿淑惠的东西.
所谓的遗物,是上次淑惠借我的一套舞蹈服装.
父母太久没有见过淑惠了,我想这套服装在我这里,不如在她父母那里有意义.

"还有淑惠交给我的一个福袋……"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这个.
福袋年岁已久,出现在一些小小的毛边.
赤色的祥云拱着中间用金线绣成的一个"福"字样.
阿姨接过福袋,眼里含着泪,哽咽地说:"是我在她出生的时候给她做的……"叔叔转过身去,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淑惠说,让你们不要太伤心,她说她的这一辈子虽然很短,但是已经很开心了,她说很感激遇到了两位……"我有些手足无措,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些安慰的话.
阿姨点了点头,收拾好了物品:"我们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落落的,只觉得难受.
我出了门,想再去一次学校.
入眼处是断壁残垣.
水泥板中随意暴露的钢筋惹得人一阵心悸.
秋千下,尸体已经被处理.
只留下血迹依然向人们印证着这一场灾难.
落了一层灰,秋千也变得灰扑扑的.
在一旁,我找了一块地方坐下.
阳光肆无忌惮地躺在我的腿上.
摊开手轻轻抚上光亮,想要保留那一份实实在在的温热却也是那样的力不从心.
那几具小小的尸体,那些未实现的梦想……像一个被打碎了的沙漏,永远地失去了复原的可能,慢慢地被时光遗忘在一角.
多希望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来,还能听见你们爽朗的笑声,看见你们在这里开心地玩闹……"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我才明白.
"脑袋里,跳出《红楼梦》的原句,但愿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们,都是下凡历劫的天使.
经历人生七苦,不必再在岁月里煎熬.
余光看见了秋千下静静地开出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淡红色的,舒展着花瓣,抬着头张望着蓝蓝的天.
那姿态是那样的虔诚.
孩子们,一路走好!
天使们,但愿你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依旧活得熠熠生辉!
终于回家了.
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等在电梯屏幕前,看着数字一层一层地跳动.
行李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摆在我面前的题却全然没有头绪,缭乱地堆在脑子里.
有些心慌,我避开了那些个鲜红的数,转了头盯着我的行李箱,伸手抚上了拉杆上细细的纹,它陪伴我跨越了半个中国,经历了一切,而后回到起点.
"叮咚……"电梯门打开,母亲的身影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些吃惊,时间巧合得意外,有些不知所措.
不安地开口:"妈……""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在阳台上的时候,已经看见你了.
"母亲一手拉过我的行李箱,帮我推进了电梯.
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调动着最冷漠的语气,流淌着却是温热的血液.
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用绝对的理智操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践行着天下母亲操劳的使命.
她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感受着母亲手掌心的脉动,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安定.
那一刻,我强忍着眼泪.
一缕心安飘忽落地.
我想,我的题已经有了答案.
阔别一年,我的房间里纤尘不染,想来母亲早就精心收拾了.
我在书桌前坐定,拿起了立在桌上的小镜子,里面的我头发长了些,脸上稍稍轻减了一些.
除此之外,我似乎毫无变化.
过去的岁月里,经历了大段的平凡,又有过偶尔的不凡,有过淡淡的幸福,又包裹着淡淡的伤痛.
我还依然是我,会因小小的喜悦欢呼,会因生活的重压哭泣.
成长似乎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我曾幻想他人生而不同,却发现每个人都在自己选择的轨道里朝着阳光努力奔跑着,才能留下一个不费力的影子.
时光面前,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平等.
突然想起来,某个午后,周言问我,"如果你能回到过去,有什么告诫想对自己说的么"当时调侃着,"眼睛要尖,要早点物色对象,不然只能吃回头草.
"如果真的可以回去,我想对那时候的自己说,你呀,可要好好地过呀,你所经历的每一秒都是美好的,你经历的每一秒都将汇成素年锦时.
(完)青侠杭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刘沣霆春天来了,红了花朵,绿了枝干,化了冰雪,暖了大地.
天边的微光懒洒洒躺在了青铜镇上,青铜镇的人们脱去了厚实的棉袄,换上了亮丽的衣裳.
古色古香的青铜镇在寒冷的严冬中,被照得纯玉般雪亮,散发着独有的小镇魅力光芒.
冷藏在地底的阴冷洞穴生物,纷纷苏醒亮相,向着天边的红日雀跃舞蹈.
春的来到.
黎明的鸡叫,在丁家大院敲醒初晨.
门外传来小翠的声音:"小姐,小姐,该起床去书塾了.
再不起可要迟到了.
今天是头天,可别担误了.
"深梦中渐醒的丁一,从缝制精致花朵的暖厚被窝里露出脑袋、眼睛、鼻子、嘴巴.
丁一隐约之中感觉到身旁站着人,可一想便知料准是小翠走进来,催洗漱起床.
丁一顿时有了捉弄的恶趣味,紧迷眼睛,故作熟睡.
可眯了许久,左等右等也不见小翠下番动作.
久而久之,丁一觉着这倒愈发的无趣,丁一将闭着的眼眯开一个细小的缝,朦胧隐约之中瞟到那人左右摇摆地挥动着手中的戒棍.
这戒棍像是有着节奏感一来一回地在丁一面前晃荡.
丁一猛然了无睡意,立马翻醒过来,笔杵那戒棍的面前,害怕地瞪大双眼,盯住戒棍,那人.

丁一老实规矩地问早:"爹,早!
这么早……"丁一本想顺应着紧接说下去,可这一句便见到了底.
丁一望见丁贾的脸从黑变红,紧紧一瞬间,把未说完的话带着唾沫硬生生地吞回肚里.
"这么早.
"丁贾心中多少想未骂出口的话,竟被这么一句活生生地憋回肚子里.
丁贾红着脸举起手中的戒棍朝丁一身上去.
丁一见势不妙,急忙咧开嘴,龇着牙,眯起眼,哭出声.
"爹,我错了.
我不应该起这么晚的.
我想起来的,可是,可是……床把我吸住了.
这不怪我.
"丁一用力地使劲双手揉眼搓红,假模假腔地哭出声铿锵有力道:"害我起不了床!
要怪就怪这床!
""竖——"戒棍打破空气,停在空中,停在丁一的脸前.
丁贾居高凝视假哭的丁一,转眼却又心头柔软下不去手,这模样倒越来越像她娘了.
丁贾心头沉重,不忍地泄气长叹,眼中泛起丝丝泪花,不争气的泪刷刷滴落,泛起丝丝泪花.
锦丝衣边的袖口软弱地掩饰擦拭.
刚停在丁一脸前的戒棍,"咣当"掉在青石地板上.
狼狈地滚倒在门口一角.
丁贾止了止泪水,知晓有些失态,轻咳几声.
又摆出平常那番做派,唤道:"小翠,进来给小姐换装,半个时辰后带来吃饭.
"原先在门口被丁贾叫住别动的小翠,弯腰捡起滚倒的戒棍立在墙角.
小翠端起水盆踏步应道:"是,老爷.
"丁贾从小翠旁侧走出,小翠微下身给丁贾请安,丁贾又停在门前,没有言语.
只只回身看了那立在墙角的戒棍,长叹离去.
丁贾终于走了.
丁一大喘一口气心中默念道:"还好!
本小姐机智.
"又转而笑着露出细牙对小翠说:"小翠姐,爹真傻,这样就被我骗了.
""我自己没真掉眼泪,爹他却落出好几滴.
他以为我不知道.
可土地公公不会说慌.
"丁一指向脚下被打湿的青板说道.
小翠透过清澈的眼珠看见离去丁贾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背影已不再熟悉,老爷大概是想夫人了.
失神着久凝丁一,小姐这模样倒是真的像极夫人了.
丁一的小手在小翠的面前不停晃动,嘴里还问道:"小翠姐,你怎么了怎么和爹一样……"原来,小翠失神片刻,丁一的面孔在小翠的眼中渐渐变成了死去的善良待人的温雅的夫人.
回过神的小翠快步将水盆放在脸架上,醒了醒眼眶中的泪,解释道:"没事,门口风大.
许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小姐,你可不能这样说老爷,老爷那是舍不得打小姐.
"接着又伸手招呼道:"小姐过来洗漱了,要不了上书塾要迟到了.
"丁一想到要去书塾,又摆起臭脸来,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铁盆呼呼地散发热气,小小的盆里,倒映着屋外高高的檐角.
丁一探出脑袋看着盆里的自己,微微将脸靠近,铁盆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那么清雅,那么纯洁.
"爹爹,爹爹……"黝黑的长发搭配着青褐色的长布袍,俊秀的面容微眯着眼.
丁一跑来抱住丁贾的腰,撒娇地说道:"爹爹,早上我错了,是我不对.
你就别生气了.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笑眯眯地深情盯着丁贾,丁贾顿时心中气消了大半,无奈地摸了摸丁一头肩的长发.
一脸馨宁温和.
"爹.
没有生你的气.
""爹.
只是想你娘了.
""爹,那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丁贾面容柔情,回忆起回忆中那个人儿.
"等你长大了.
我把你娘的事一一告诉你.
""那好吧……那你以后可不能忘了.
要拉钩.
""好,拉钩.
拉手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话要算话……""还有,还有你以后不能再生我气了.
""好好好,你只要乖乖吃饭,爹就依你.
"丁贾拍响身旁紫檀凳,示意道:"坐这来,吃完.
爹今儿送你去书塾.
"丁一坐上凳,赌气地双手环抱胸前,"爹,我不想去.
听说一点也不好玩.
"丁贾一阵好言相劝威逼利诱,总算丁一才算答应,去瞧瞧.
敞亮高阔的大厅里摆着一桌,两椅,三石,四座.
圆盘檀桌上五碟小菜,今早喝的是粥,黏糊,稠稠的.
丁一甚是喜爱,大抵喝了两三小碗才勉强饱,要不是丁贾拦着怕撑坏肚子,丁一估计还能喝个两三碗.

饭罢,丁一跳下凳,摸了摸微涨的肚子,响响地从嘴里传出饱嗝,重重地落在地上.
在旁站着的小翠,轻声地对丁一说道:"小姐.
"顺着小翠的手势,丁一才缓缓收回动作,将手捂住嘴.
望向不悦的丁贾,柔声说道:"爹,我吃饱了.
我们走吧.
"声音不大,却清楚溜进丁贾的耳朵.

丁贾站起身,牵着丁一出了丁府.
丁府红偏紫的檀木牌匾牢牢挂在百年红门上也不知多久了.
很久永久.
丁贾出门,伸手招了一辆"人力拉夫".
黄包车停在丁府丁贾前,轻手扶着丁一的腰一推一送,丁一坐在了座位上.
丁贾迈腿抬步弯腰,左小右大.
等这对父女坐好后.
拉夫问道:"丁老爷,今儿去哪"丁贾和颜悦色"师傅,麻烦了.
去南面的书塾.
"师傅应声道:"好嘞!
您得!
坐稳了!
您呢!
"黑土地养育厚实的肩膀稳当地抬起,健力的脚步矫健地踏在百年青石板上.
一人一足,一张一弛,这条跨越百年的青石路伴着一代代青铜镇的人们倔强生长.
"老师,小女顽劣便拜托您了.
"丁贾对着年过六旬,鬓发发白的学者鞠躬道.
年迈的学者牵着丁一弯腰回礼道:"心安.
"丁一左顾右盼张望,很是新奇,原来书塾没有传闻中可怕.
小手任由学者牵着,新奇的面容,陌生的事物,犹如踏进了新的玩乐天堂,叫丁一一时着迷.
这凳为什么矮矮的!
那边的书为什么叠得高高的!
外面的风景好美啊!
草地里藏了些什么!
他们为什么哭哭啼啼!
他们好奇怪啊!
丁一觉着无比身边的一切都很有趣,跟随着学者向丁贾鞠躬.
丁贾狠狠地瞪了一眼雀跃的丁一,又见学者望过来,脸上堆满笑容奉迎.
转眼之间,丁一看见前边站在角落呆头呆脑的傻小子,一直盯着自己.
丁一也来了兴趣,撑大双眼,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盯傻小子.
傻小子知了自己被发现了,羞涩的"唰"一下,胖脸瞬间通红.
默默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丁一,丁一会心一笑,夺目耀眼.
丁贾和学者相谈甚欢,再次互躬分别,丁贾蹲下,伏在丁一耳畔嘱咐.
言罢,潇洒离开.
丁一看着丁贾蹒跚的脚步,不舍如蜗牛般爬上心头.
丁一挣去学者的手,用力冲刺去抱住水桶般的腰,虽然很圆大很松垮,但却让丁一很心安.
书声朗朗,孜孜不倦.
丁一的面前摆着墨水味厚重的书卷味,文墨扑鼻.
丁一兴味索然,她不喜欢这味,与其说是不喜欢这味,倒不如说是不喜欢读书了.
读了一早了,太阳才迟迟爬上头顶,老先生不见休息.
丁一松搭着肩膀,右手拖住下沉的脑袋,出神地望着窗外青翠欲滴心生向往的炫丽缤纷的世界.
她好似化作了蝴蝶彻底地自由飞翔,又变成了暖阳打在平静的湖面炫进迷人的彩眼.

老先生摇头摆脑随着书声,一左一右拗过这来,又拗回那去.
"碰……"的一声,厚重的书啪嗒的紧贴书桌轻颤.
丁一随之从飞翔的世界颤回神来.
老先生站在丁一的侧面,侧目盯着丁一,嗔怒着生气极了的姿态.
老先生压低嗓音,强忍不发,故作平静道:"安之,我们读到哪了.
站起来接着读下去.
"木椅拖拉着石板发出刺啦的声响,屁股已经离开了木椅,丁一站了起来.
望着老先生的脸庞上山沟般一道道的皱纹,心中忐忑无比.
丁一一脸求饶,老先生不加理会,催促道:"快读.
"老先生又将脸撇向了另一方.
旁边的小胖手拉扯了一下丁一,小胖手的主人先是和丁一目光聚焦,又偷瞄一眼老先生,趁他不注意,轻轻地将手点了点书桌上的书,如今读到的位置.
而后,又红着脸害羞地望着丁一.
丁一纤细的手指在书上刷刷地翻动寻到,最后捧起书来,大声朗朗.
老先生气愤盯着丁一,无奈地瞪了一眼小胖手的主人,讲不出话,摆头离开.
小胖手羞愧地低下头去.
正午一刻,书声才停下,吃过午饭.
便要入睡.
整间房子安静极了.
丁一能听见上边老先生愈来愈响的呼噜声和那边传来咬牙切齿的磨牙声.
丁一想着下午还要继续上午的一番姿态,愈想便愈睡不着,终于她忍不住了.
蹑手蹑脚地提鞋偷跑出去.
书堂的左侧便是乡间的田野,这片宽阔的田野紧紧和书堂隔了一座高墙.
田野的路旁有一棵高大的桑葚树,这棵树孤孤单单地竖立在田野的边上,树上挂满了青色桑葚,一颗颗挂在那,太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紫红光.

丁一蹲着桑葚树下,时而捣鼓着杂乱的野草,时而捡起发黄的树叶丢向空中,时而跟着虾蟆一蹦一跳.
蓦然,一个小小的影子完整地拢住丁一,丁一转过身.
胖乎乎的脸蛋,小小的眼睛,害羞地看着丁一,小胖手伸出来,轻声说道:"我叫刘吉,大家都叫我吉吉.
"看着伸过来的小胖手,害羞的脸庞.
丁一轻轻地将胖手牢牢地握住,"我叫丁一,大家都叫我安之.
上午谢谢你的帮忙.
"刘吉踉跄地低声低头,脸刷得一下又红了一大片.
正午时分的太阳,照在两人紧握着的手,发光发亮.
墙的另一边响起铜钟撞击提示的上课声,两人紧牵着手,一齐迈进书堂.
桑葚树下,一队队的蚂蚁列好阵型,从树底下的缝里爬出,一只接紧跟着一只向往高处,沿着树干爬上枝条.
天要下雨了.
临近傍晚,天,说变就变.
雨凑云集,天黑压压一片.
一点两点,真下起雨来.
转暖的天,重新刮起了大风,下起大雨,雨水变得寒冷,刺骨.
下了课,放了学,丁一挥手和刘吉告别.
下午来接丁一的是家里的刘管事,丁贾因为繁忙便派了刘管事过来.
刘管事被老先生叫进里屋,隔着白纱布丁一仿佛看见刘管事一副笑面的模样听着老先生唠唠叨叨没有止境的教训,丁一站在木门边,看着屋檐坠下的雨点儿,沿着手掌,顺着手尖,打在泥地里,溅起不大的小浪花,无声之中砸出一个小坑来.

过了许久,刘管事才从里屋走出来,接着笑面和老先生告别.
老先生倒像是重获新生,容光焕发客客气气地挥手和刘管事作别.
那一张紧绷着一下午死气沉沉的脸,现在竟然对着丁一微笑起来.
丁一不由地冷颤,"阿嚏,阿嚏,阿嚏.
"连打三个喷嚏,刘管事赶忙从身上脱下衣服,裹在丁一身上,关怀着用手背轻贴额头.
热量从额头隐隐传到手背上,刘管事慌张地将丁一抱起,加紧脚步离开了书塾,蹬上黄包车.

迷糊之中丁一似乎回到了家,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肩膀上,肩膀很宽大,也很厚实.
丁一心安着沉睡过去.
当丁一再一次睁开眼,记忆中那根黄横梁就好像一直都停在那,一动也不动.
门外叮铃铛啷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夹杂着雨点声,很吵.
一束束火光隔着窗纱照得房间特亮.
丁一拿开头上的湿毛巾放在顺手位的床边,踩踏鞋子,一拖一拉磨着青石,轻声打开了门.
院子外的地上躺满了人,躺在地上的人横七竖八,冰雨打在上面冒着寒气.
有的穿着黑衣服,有的穿着青衣服.
丁一只认得地上青衣服的人,青衣服的是本家家丁.
但这些人都没有了温度,没有了脉搏,这样的人,便不再是人了.
每个尸体大都缺少一部分,要么没有了头,要么少了手,要么断了脚.
而在墙角那边能看见了孤立的头,但也不知没头的尸体和这边的头能否拼接一起.
要是能,那倒也还算有个死有全尸,总比那些"缺斤少两"的要来的好些.

地上的血和天边的雨融为一体宛如人间炼狱.
丁一看见了小翠,又看见了刘管事,又看见了许多平时常见关心过自己的人,不过他们现在都成了尸体了.
那些眼神直直地盯住丁一看,仿佛在诉说,仿佛在倾叹.
丁一害怕,却狠狠地回瞪回去.

一把长剑从天外飞来,直立地插在丁一面前,丁一扑腾地坐在了地上,瞪久了,眼珠泛白无力空洞望着,望着这一切.
又一把长弯刀"倏"地笔直向丁一过来,飞刀来的快,丁一看的也快,她看见了手持长弯刀的主人.
丁一自小便熟识,小管事.
刀来,却在丁一的眼根前停了下来,原因不是小管事念及旧情停手了,而是丁贾挡在了刀前.
血顺着刀势,在弯刀尖落在丁一的鼻子上,一滴两滴,血流成痕.
丁贾满脸的不信,可不管丁贾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却已经如此,长弯刀穿过了丁贾的身体.
为什么.
答案藏在小管事的眼睛里.
小管事轻蔑的撇过丁贾耷达肩膀,满脸的回忆.
几年前,我倒在门前,你好心收留我,我当然很感激.
可没办法,戏毕竟是戏,我平生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演戏.
小管事侧歪着头,目光寂寥,竖起食指指着头顶上的天.
"这几年你虽然待我很好,可我上面的人,我不敢违背.
我怕他.
""老爷,把夫人留下的东西交出来吧.
我可以帮你求情,能饶你一命.
""原来是为这,"丁贾嘴边滋涾着血虚弱道:"我可以给你,你不用给我求情.
但你要保证小姐以后安好.
"小管事停下打拍的脚步,不再言语,有些犹豫.
丁贾索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欲势将书丢进在远旁的苗火.
"你应还是不应.
"丁贾语气虚弱却抵不住其中的坚毅,但心里还是没些底,鼓气作势丢进.
青褐色的书页漏出金光大字,小管事眼里亮着金光,婀娜奉承道:"应你就是了.
"丁贾的精气萎靡,像泄气的气球,扁曲,扁曲.
双目无神,暗光渐淡,小管事见势一把夺过,笑如疯癫.
"嘻哈,嘻哈,嘻哈……"丁贾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倒在了丁一的怀中.
小管事变了脸又从疯狂到平静,鞠躬道歉道:"可惜……对不起……那人要的是死.
死人不会说话,死人也不用承诺.
"那柄长刀,又从丁贾的身上抽了出来,挥了下去.
丁一泪面翻身护住丁贾.
没等长刀落下,那柄长刀掉落在地,一柄剑直穿过小管事的脑袋.
小管事的身子倒下,那本书顺势掉到了丁贾的身旁.
小管事倒下后露出其身后的白衣男子的身影.
白衣男子见满院的尸体,叹息道:"来晚了.
"过身从其身中拔出剑来,那剑拔出竟没有粘得一丝的血迹,寒光无暇.
倒在丁一怀里将死的丁贾,轻缓伸出右手发抖指着身旁的那本书,嘴里支支吾吾讲不出话.
"书"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这才肯断气.
丁一的泪很早就已流尽,她嘶哑地向着丁贾哄叫,迎来的却是丁贾无寂的沉默.
久了,也就累了.
丁一才缓缓从边上把书拿起来.
丁贾的血,沾在丁一的白布袍上,半身的红,何其妖艳.
白衣男子摆头在寒春中吐出一口热气,热气和落下的雨点一齐落在尸体上消失在泥地里.
白衣男子望着丁一,不忍,无息.
白衣男子瞥见丁一手中的那一本书,目光动容.
《无当》怪不得.
白衣男子提起手中的青冥剑举起.
天边的雨停了,乌云中月亮露出了脑袋,漏出白月光.
青冥剑应和着皎洁的雪白月光将照应在剑里的丁一照耀雪亮.
多年后.
妙曼身姿侧平躺在青竹床上,一身紫衣长裙盖住了蜷缩着腿,紫裙遮掩不住细足,微微露出展现风采.
平齐的短发披搭着精致的半张脸,额前微曲的碎发自由散漫舞出风采.
细眉伴着眯眼化成两条曲线,高挺的鼻子像座山峰,那鼻尖犹如远看雪山的山尖上的一片白雪.
樱桃红的薄唇像极了清晨的朝阳,脱俗而遥望不可及的天边.

琴酒伸出修长的手指,将丁一的短发拨向耳一边.
细眉跳动,丁一睁开眼,那双清澈有光,炯炯有神的双眼细致地盯着琴酒眼球中黑暗深处的从前.
那一晚,琴酒举起了青冥剑.
残酷的月光将人剑的影子包裹着丁一.
丁一抵命抱住丁贾从肿胀的咽喉传出嘶哑声,声音不大,但丁一已经尽了力,干枯的双眼没有一丝的水分,像干涸了沙漠河床,深不见底的裂缝.
丁一抬头盯着琴酒.
琴酒像是挂在博物馆的那一幅幅闻名遐迩的画著,百年千年的挂在那,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因为琴酒,他看见长久漆黑的房间里终于又透露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却又转而泯灭.
琴酒喜欢孤独,也害怕孤独.
那一束孤独黑暗中令人温暖的光,耀眼的希望却熄灭了.
琴酒闭上眼睛甩甩头,想要忘却,鼓足气.
可那一双惹人心动的双眼似乎驻扎进琴酒的心田.
琴酒发现,他下不去手了.
青冥剑颤动嗡嗡嗡地下坠,刺破苍空直抵血土,剑正好立在两块青石板的夹缝中间.
剑有两面,正面是丁一,反面是琴酒.
丁一睁开眼.
一袭白映入眼帘,丁一望着动作轻柔的琴酒,嘻嘻一笑.
琴酒温暖会笑,可吃了.
琴酒喜与爱两物,琴与酒.
故名琴酒.
他的名字就和行侠与仗义一般,洒脱,随意.
丁一出了木屋,坐在平坡的大理石凳上,周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焕发生机.
琴酒本不住在竹林里.
从前,琴酒和他师傅一起住在一个别有洞天的洞穴里,那个洞穴很大,好似走一辈子也没有尽头.
琴酒在那里活了二十年.
之后,师傅死了,琴酒才出来找了竹林,搭了竹屋,活在了这里.

琴酒见丁一落了座.
左托衣袖夹起圆木碟里的春笋,放进丁一的木碗里.
木筷一摆示意,尝.
丁一领会回夹春笋.
二人不语,埋头轻尝.
罢.
天边一白点扑打翅膀从远而来.
"啾——"琴酒招呼,长长的口哨声落入信鸽耳中,信鸽在竹屋空中徘徊三圈,这才落在了琴酒的肩膀上.
琴酒取下信鸽脚边小竹筒,先是抚了两下信鸽的脑袋,再拍拍信鸽的屁股,信鸽享受般向天边远处飞去.
琴酒打开小竹筒,目光凝重.
竹林东侧一片森林,栖息在森林的群鸟结阵飞起.
琴酒目光瞭望,望向远边,他来了.
破空之声,琴酒脚踏空气,将惊慌的丁一横向抱起进竹屋.
琴酒从怀中掏出两本秘籍,一同塞进丁一怀里.
"一本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一本是你想学的琴谱.
以后,要好好学.
""你手里的那一本暂别学,先把我教你的打扎打实,那本伤人容易伤己更强.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赶快躲进去吧.
"丁一艰难地开口:"这次打好了能不能早点喊我出来.
我怕黑.
"琴酒的心像被利剑戳中,苦着安慰笑道:"这次一定很快.
"时间带得走风,却留不下琴酒的背影.
东边来了一位身穿黑衣,眉清目秀,身姿妖艳的男人.
那人掩面轻笑,声如地狱隐隐叫人哆嗦胆寒.
身穿黑衣的男人,见琴酒,落座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琴酒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浅尝杯中酒,静看黑衣男人,看其手中煞气愈重了的黑煞刀.
黑衣男子伸手拍了拍琴酒的背肩,在其白衣上留下五指黑血印,黑血印竟一闪而过,了无痕迹.
"师兄,今日找我,所为何事""没事就不能来找师弟.
"黑衣男子笑道.
"师弟,难道忘了十年之约"十年之约.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琴酒眉头紧皱,有些悲凉拿起杯酒,再尝.
叹长气.
"师兄,不提了,要来一杯吗"黑衣男人又笑道:"师弟既不愿提那不提也罢.
师弟忘了,我只喝水.
"黑衣男人从腰边托出葫芦状的水壶,给桌上的瓷杯满上,一饮而尽.
面容伤感,有些软弱,又似乎想起何来.
"十年,师弟.
师傅死了十年了.
""师弟这几年可探寻到,师傅是谁杀了"琴酒摆头:"寻了这么多年,终无结果.
""无果.
师傅在天之灵,又岂会安息.
"琴酒沉默.
黑衣男人收回悲伤又厉笑道:"是啊!
没结果.
你当然没结果,因为师傅是我杀的.
"琴酒先是轻颤,接着平静地喝完手中的酒,黑衣男人跟着喝完手中的水.
都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琴酒感到越来越冷,愈来愈寒.
琴酒其实很早便有这个猜测,只不过他不敢再去想.
说是不敢再想,其实也只不过是无法面对现实罢了.
可如今这一现实真的就这么摆在了琴酒面前.
琴酒又该如何去解.
"为什么"黑衣男人的脸突然冷了下来,犹如死尸.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
当年,师傅一人教一手绝活,你学的是剑,我学的是刀.
""我以为,我本以为,师傅是公平的,可没想到.
一次,我外归,发现师傅竟偷传你另一套我从来没见过的刀法.
""哈哈哈,我的师傅,我的好师傅,我的让我尊敬了大半辈子的好师傅.
""师弟,你说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那天,我趁师傅打坐.
我,我就举起刀就往下砍了,没有犹豫,没有犹豫.
""不,杀死师傅的不是我,是你,是你.
今天我要为师傅报仇.
"黑衣男子宛如一个疯子,在癫狂发笑.
琴酒站起身,走到琴边,琴弦划过指壳尖.
那人间的美妙音乐,从琴酒的指尖,轻轻奏响,琴中带暖,暖中卑光.
黑衣男子看着如此平静的琴酒,听着温和轻奏的琴声,愈发抵不住地心中的暴躁疯魔.
他要杀,杀,杀.
他提起了手中的黑煞刀,朝琴酒砍去.
琴声,停了.
琴弦,断了.
琴,裂了.
"师傅的仇,我给他报.
这些年,你杀的无辜百姓的账,我替他们要.
"我们做个了截.
琴酒从琴下抽出青冥剑,连退三步.
青冥剑以琴身为剑匣,匣断,剑不得不发.
黑衣男子连追三步,以刀为身,以身前压,向琴酒追击而去.
琴酒将剑抛起,立于身前,白衣一转,剑回左手.
铛——刀剑相撞,琴酒再次退三步.
琴酒左剑以攻,右拳变掌以守负于左胸前,下盘弯曲左身倾斜,摆出一攻一守,潜龙卧虎姿.
黑衣男人以相同的姿势,相迎.
两人双眼望向对方,立定.
下盘老树盘根,没有出手.
两人相互打量试探找对方的破绽,可武功是同一个师傅教的,相互知底.
破绽,难.
风起吹落地上的竹叶,竹叶在二人身边漫天飞舞,动了.
黑衣男人声势浩大,席卷着竹叶默然地向琴酒冲刺过去.
琴酒圆转剑意,迂回盘旋不停接招.
噼啪抵打一通,招式过半,琴酒发现自己动作越来越慢,到后面动弹不得.
终于刀压在剑上,肩同时抵住了刀的攻势.
琴酒意识到方才黑衣男人来时的那一拍.
刀不停地下压,坚硬剑身竟被压出一道弧线.
琴酒的嘴边吐淤血,缓解方才.
其身承受着这一巨力,脚下的泥泞变成了一个圆形坑洼.
咣当一声,琴酒单膝跪在地上.
当压倒极致之时,剑以快速的姿势反弹,琴酒等得就是这一刻,借势将身翻转.
刀穿进了圆形坑洼.
剑反弹逃脱之时,嗡嗡嗡在空中翻转,琴酒转身之时,握住剑柄,迎面而去.
刺耳的风声在黑衣男人的耳畔闪过,黑衣男子丢刀将腰弯于极限才躲过这一击要命之招.
一击不成乘胜追击,琴酒右心手掌粘住剑柄,右手裹紧,双手抱握,电光火石间猛然续发.
黑衣男子被逼绝境,跳起在空中连翻半圈,险之又险躲过,落地之时握回刀来.
虽然被躲,但却在空中那一瞬间,剑削去了黑衣男子的半边头发.
黑衣男子回身蹲立回地,恐怖看着琴酒,看着自己被削去的头发.
黑衣男子笑,长笑.
笑后,停了.
黑衣男子自行削去另一边的头发,重新拔出刀,悍然地大步踏步前行.
一刀一剑.
一刀.
走舞龙蛇.
一剑.
气贯长虹.
两刀.
蛟龙卷浪.
两剑.
拨云见日.
三刀.
龙腾虎跃.
三剑.
北回晨风.
数回合过后.
凛然.
两人停在竹枝上,一人一边,白衣黑衣,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嘴角的血点点低落,染红竹泥,两人互看对方,不再出手.
不知何时了,天黑了.
一滴雨珠儿在二人中间落下,掉在硬泥上,嘀嗒.
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
这一刻,电闪雷鸣.
两人再一次撞在了一起.
琴酒一手扶着竹干,一手挺着剑.
借着竹的柔软性,琴酒和黑衣有来有回.
两根竹干在空中晃荡.
刀剑相遇,划过彼此,火花在摩擦下冒出,却又消失在雨点里.
刀割破了白衣在琴酒的身上留下了四道伤痕,剑挺进了黑衣的右臂中.
两人再一次的分开.
黑衣男人手臂露出的鲜红与白骨,雨水打湿在黑衣男人伤口,麻木.
他好似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疯狂地哈哈大笑.
血顺着手指到了刀身,滴落在竹林,埋葬进竹干.
刀闪过微红光,红光不显亮,但在黑夜的雨中,格外的闪耀.
黑衣用力的握紧刀柄,痛苦地嚎叫.
当血流满整个刀身,刀发出亮红光.
刀身表面光滑无物,刚才那些血液好似没有出现过,叫人害怕.
以血喂刀,琴酒这一次感到真正的害怕,眼前这人来自地狱,人间容不得.
黑衣猛冲过去,似猛兽般扑食,红眼.
一刀,两道,三步.
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重,黑衣的身影速度比之前快了两番,从左侧,右翼猛突,狂打.
琴酒的左手不由自主的颤抖,手里的剑愈发的无力,他要招架不住了.
两人再次分在一边,琴酒弯下腰,望着黑衣男人.
那熟悉却又不熟悉的脸.
琴酒的目光再一次停在剑上.
只能用这一招了.
琴酒将全身的气血转移进剑上,人剑合一.
琴酒又立了起来.
黑衣男人歪头着怪笑地看着琴酒,顿时冲了过去,错不及防.
琴酒向前一刺,黑衣男人本能身体一偏,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动弹不得.
剑穿过黑衣,刺进了黑衣男人的心脏.
黑煞刀上的红光渐渐停息.
可黑煞刀也落在了琴酒的身上,心脏里.
眼前的黑衣男人倒下,琴酒也跟着倒在了他的身上.
琴酒目光盯着倒在身旁的青冥剑.
一位和蔼的老者一手手教着琴酒武术.
"师傅,这招你为什么不让师兄学啊.
""你师兄,他血腥太重.
我怕教他后……没人能压得住他.
""不是有师傅你吗""人终于一老,一死.
""师傅,我不懂.
""不,你懂.
""孩子,不到万不得已,别用这招,这招伤己太大.
""师傅,我懂了.
"老者笑着和蔼看着琴酒.
琴酒又想起了,那一眼神,那双希望.
琴酒闭上了眼.
外面打斗声停了,雨声也停了.
温暖的阳光透过钥匙孔,照进躲进衣柜的丁一的脸上.
丁一想躲,可衣柜就这么大,怎么躲也逃不掉.
她等了好久,好久.
她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
她知道他像阿爹一样,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不再期盼了.
泪水流干在脸颊,牙齿在苦苦挣扎.
她又想起琴酒的话: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每天都要好好笑.
她撑起自己,微笑.
她抱着两本书,躲进黑暗中发抖和笑.
十月金秋,秋高气爽.
古铜街有一家小小的酒馆.
打着幌子,挂着牌匾,牌匾上有大大的二字——江湖马三是酒馆的老板,不要说酒馆为何取这名,马三也不知来由.
自打酒馆接过手来上面便高高地挂着"江湖".
这都还没进冬,天就冷了起来.
酒馆的顾客们一进门便能瞧见八仙桌、长板凳,它们摆在进门酒馆的正中间.
坐下,抬眼就能瞥见高柱上的青山秀水图.
这图配合着寂静的空气显得格外的寒冷.
"寒冷"之中唯有圆台上的酒香渐渐温存,这酒香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好似能把人点燃,让人忍不住地拍案叫酒.

酒馆里只卖一种酒叫"烧刀子".
这种酒,价贱酒烈,每碗四文铜线,大抵从上一个老板到马三这便再也没有涨过价了.
贩夫走卒酷好这口,每到门口,走进柜台,端起酒,一饮见底.
而后,丢下四文铜钱转头离开,不讲余味,只求冲劲,进嘴流过咽喉的"腾"劲.

日子越来越难,酒馆旁聚着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马三眼瞅着周围的其他商户纷纷涨了价,自己深知这酒,涨价,它难!
这一难:这酒别家也这价,总不好自己涨价给别家送去了生意.
二难:马三和老顾客闲聊抱怨自己难处之时,有意无意之中透露涨价这事儿.
奈何有些老顾客和马三打打马心眼同样也抱怨也有他的难,还一个劲儿地劝马三别涨.
同样也有些老顾客先是蹬急了眼立马翻脸,见没有效果,又退而求次的打打感情牌.

马三心软,不愿拨了老顾客面子,涨酒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于是,马三又想了些招,增添了副业.
在柜旁摆上一张小圆台,圆台上摆着一小碟一小碟,有茴香豆,有花生,有蚕豆,有番薯……这一小碟也就一文钱,顾客呢也不差这一文钱,来了也就坐下,当下酒物喝酒闲聊,慢慢地原本冷清的酒馆里热闹起来.

酒馆里越来越热闹,有时候还忙不过来.
马三和顾客们混得久了,熟了.
人也学奸了,开始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老酒鬼们一喝便知道酒里的"行道",也知道马三这生意做得难,喝了也就算了.
日子渐渐得过,马三开酒馆已有些时日,大大小小的老顾客也都马马虎虎见过打过招呼.
秋末,天空好似披了一层梦妆,萧瑟,斑驳.
菜场口传来谁谁被杀,说杀的是"贪官",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事这些人经历的还少吗,见怪也都不怪了.
菜场口又传来兵部尚书杨宇轩也死了,马三唏嘘不已,也不愿凑热闹,更不敢凑热闹.
一日,马三一大早开了门,可一上午左等右等也不见客人.
直到中午,这才来了两位.
走进来的一位头戴斗笠挂在白色轻纱,身穿灰黑布袍.
其身后背着一琴,看模样是女人.
她手里牵着一位七八许岁的孩子,这孩子乍眼一看男孩,可其喊出声便可以断定,是女孩.

"店家,人呢,人呢……"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浑厚可却藏不住其中的细腻.
马三赶忙从后院赶来,还喊道:"来了,来了.
"女子透过细薄的白轻纱见不是自己熟识的老板,便问道:"原先的老板呢"马三想:想是认识之前的老板,应该是老顾客了,可这些时日都没瞧见过这位啊马三在心中转了个圈,认真答道:"原先的老板把酒馆盘给我了,我叫马三,现在是这酒馆的老板.
"女子若有所思,也没继续过问,淡淡地开口:"给我来一坛酒.
"说罢便走进来在酒馆中间的桌子前,坐下.
马三见二人落了座,端起酒走了过去.
一大一小对着面坐着.
马三拿完酒放下,又去拿了一碟花生摆在女孩面前.
女子疑惑地看着马三,马三看着眼前酒馆少有的两位,解释道:"这碟花生算我请二位的,这生意生意,一回生,二回熟,还望二位以后多多捧场.
"女孩吃着花生,抛起嘴接,觉着甚是有趣.
女子打断其声音微有严厉:"闲儿,要谢谢老板.
"女孩正玩着尽兴,可听这声音,缩了缩脑袋.
这模样倒是怕极了眼前这人,这才拖拉着对马三说道:"谢谢~老板~"马三连忙摆手说着不用,转头回到柜前.
马三站回柜台,许久也不见客人.
闲时无聊,用余光打量女子.
女子一碗倒满喝掉,倒满喝掉,反复如此,一连喝了六七碗才停下.
马三暗生佩服之心,佩服女子的酒量,这样的喝法,自愧不如.
女子有好像发现了酒中的行道,直直地盯住马三.
看着女子望来的目光,又猛地想起这些时日往酒里掺水的勾当,一时间极其无措,艰难地红着脸低下头看着阳光晃在地上的树影打转.
终于.
马三这才又听见这平静有序的节奏声,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夕阳拉着斜长的树影被人影一点一点地遮蔽,马三抬头一看.
一帮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统一的灰色衣裳,右身胯边挂着长刀.
酒馆门前停着马车拉着货,货边插着一枚三角形的小旗,旗上写着"刘"字.
马三明了,是走镖的.
镖师们进来,便端起一碗来一口到底.
接二连三喝了几碗才痛快地长长地咳出气.
酒馆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两乞儿,面色苍白,嘴唇干裂.
寡妇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拿着破半边的碗,细弱的声音透露着无助:"行行好,给点,给点吧.
"一位镖爷不想恒生变故,也不愿出钱行善,右手拔出长刀,驱赶二乞儿远离押运的货物.
两乞儿一直往后退,寡妇嘴里却没有停:"大人,给点,给点吧.
我孩子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女孩半眯着眼,神经已经恍惚,嘴唇微动,已无力开口.
这位镖爷被寡妇催得有些恼火,挺着剑一直逼前,寡妇带着女孩一直退后,退着退着,两乞儿被石子拌倒,坐在了地上.
见两乞儿已坐在地上,镖爷收回长刀,突然的一声惨叫.
是坐在女子旁的女孩拿起一根筷子扭头甩手丢了过来,这镖师没有反应,也来不及反应.
那筷子速度出奇的快直直地扎进这镖师的右膀,牢牢地定死在右膀里面,血不停地争先向外冒,沿着筷子的柄端滴落在地,散成一朵朵开得妖艳的"血花".

女孩转过头目光微冷,学着女子平时的模样做派冷哼一声喊道:"哼!
丢人,太欺负人了,想欺负人我不答应,要为他报仇你们一起上.
"镖师们怎料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走江湖便有这般本事这般口气,却又如此地那般不讲道理.
可奈何走江湖的人讲的是义气,靠的是大伙儿的面儿.
这孩子泊了镖局的面儿,不给教训说出去怕是丢尽自家镖局在江湖上的脸.

众人抽出刀来,冲了过去.
女子出了手,从酒碗里沾了一滴,大拇指和中指紧扣弹出,打在了镖师们的脑门上,镖师们浑身酸痛,瞬间倒地,一个,两个……几下子功夫,酒馆里一阵哀嚎.
众人走镖这么多年也没瞧过这么厉害的主,如今知道是遇到了硬茬.
就只能放下狠话,丢下钱了事,互相搀扶地慌忙逃去.
女孩看着逃走的人,高兴地走上前拿起钱,塞进两乞儿的手里.

这一塞不得了,古桐街的乞丐们纷纷往女孩这靠,一个接着一个.
于是女孩又从衣兜里拿出所有银两一一放进他们的手中.
人比银子多,一圈散去又围上一圈.
等女孩把手里的银两散尽,走回来坐下.
酒馆外响起乞儿们感谢的话:女菩萨下凡啦.
声音传遍小街,久响不绝.

女子摇头道:"闲儿,重了.
"女孩微低头狡辩道:"姑妈,我看不惯……下手是重了.
"又嘻嘻讨好着打着笑脸.
女子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孩子生性顽劣,没有分寸,但心肠好,见不得别人欺负.
又转头感叹:怕这胳膊是废了……也罢,要怪就怪今天他们运气不好.

女子没有再多指责,喝完了这坛酒,拿起背在身后的琴放在了桌子上.
修长的细指在琴上柔情拨动,琴声冷冷凄凄惨惨切切.
琴边的右下角,工整的有着黑墨印.
两王一今,三水一酉.
马三不识字,但卖酒的却认得这两字的后一字,那是酒.
马三从未听过这般曲子,心中升起惆怅无依.
曲罢,女子放下钱.
看了一眼马三,领着女孩走了出去.
琴酒.
这一下午,马三过得挺恍惚.
但也没耽误卖酒,只是每次闲下来时,便会想起中午那个女子.
那一眼神.
那一琴曲.
太阳从东边走到了西边.
热闹的大街行人渐少.
枯干的树枝在风中摇摆.
乞儿的哀声随着天黑被冷清的风声替代.
天要黑了,酒馆要关门了.
马三借着余霞核对着今天的账本.
这时,冲进来一和尚一道士.
和尚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道士尖嘴猴腮,瘦骨嶙峋,高不过五尺,目光炯炯.
两位进来便坐在了酒馆中间的桌子前,和尚催促地叫道:"店家,快上酒.
"马三撇了眼坐下的二位,本已打烊正要回绝,可见和尚穷凶极恶的模样,止住了嘴.
和尚身上没挂着度牒,马三暗料:这应是庙里逃出来的和尚,还是不要多惹,尽早送走为好.
马三端着一坛酒递了过去,只见和尚拿起酒,一饮而尽.
"这酒少劲,洒家不过瘾.
"和尚喝完又叫道,"店家再上酒来.
熟牛肉有无"马三看着一饮而尽的和尚,又想起自己酒里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小心地答道:"熟牛肉没卖过,下酒物倒有.
"和尚急声喊道:"快上,快上.
"和尚咕隆咕隆喝得尽兴,头颈的挂珠晃得马三眼睛生疼.
坐在对面的道士弓着腰一语未发,低着头夹着面前的茴香豆.
每三口茴香豆小酌一口酒.
一顿酒下来,两人未曾说过话,各自吃着面前的酒,菜.
要不是两人一齐进来,马三倒误以为是个别的散户.

兴罢,和尚从胸兜里掏出一锭银两,砰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店家,不用找了.
"马三过来正要拿起桌上的银两道谢.
道士喝完杯中的酒立马放下,按在马三手上,枯瘦干煸的左手焕发平凡有力的力量,马三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牢牢地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吃紧的马三觉着按在上边的左手愈发的有力,无奈只能松开手.

道士右手从马三手里收回银两,塞进和尚手里,平静且又坚定地说道:"我请.
"和尚打着哈哈,嬉笑道:"道士,你这是干嘛,来的时候都说我请了.
"只见和尚手一翻,银子又回到了道士手中.
炯炯的眼里透着郑重的光,道士再一次说道:"我请.
"道士再一次把银子放回和尚手里.
又从衣褂里拿出散碎银两,左手由按变把,放进马三的手中.
和尚这一次也没再拒绝了.
马三吃痛地颤抖地强忍着把银两装进衣兜.
道士这才笑出来声,不过这声音很干很冷.
酒馆外响起整齐划一的步伐.
脚步声在酒店门口停下,领头的里面穿着红黑相应绣有花纹的束袍,肩上披着绒绒的黑色披风,头戴金色华丽纱帽.
其身旁统一的黑色锦衣,右手边挂着绣春刀.
领头人一开口,马三便认了出来,是宫里的"公公".
"老道儿,看你这回往哪里跑,偷了宫里的东西,你能逃得了.
"微柔的磁性声音中带着笃信,"把东西交出来,会给你留个全尸.
"酒劲一上头,熏醉的和尚红着脸不知所以,开口对着道士问道:"道士,这人你熟快把他们叫进来一起喝酒.
人多热闹.
"道士摆了摆手,说道:"不熟,他只是皇帝身边养的被阉割了的'狗'.
""哈哈哈……原来是一条狗.
害我白高兴一场.
"和尚拿起酒来,又问道:"道士偷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我瞅瞅.
""不是偷,是拿.
拿回来一颗夜明珠,换了钱.
钱还给流亡的百姓了.
"道士解释道.
公公冷哼一声,右手一挥:"老道,东西没有,拿命来抵.
"道士看着拔刀冲进来的人,站了身,对和尚说道:"和尚,你快走吧.
这里就交给我.
"弓着的腰慢慢挺直,道士从道袍的衣袖里变出浮尘,道士想起下山师傅所授的话:"为所欲为之事.
"道士站着,炯炯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明亮,诚恳真切地从嘴里吐出坚定的话:"愿为民出其一力,民之事即吾事.
"道士踏着沉着的步履,冲了过去.
动静这么大,和尚的酒也醒了七八分,他听不懂道士说了什么,只知道道士让他快走.
可和尚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信誓旦旦地对着道士背影说道:"道士,你这是看不起洒家.
洒家岂怕死.
你请我喝酒,你便是洒家的朋友.
朋友的忙,洒家向来要帮,一定得帮.
"说罢和尚跟着道士打了上去.

入夜,天边下起了初雪.
冬天来了.
借着酒馆里的烛光,酒馆门口横七竖八的躺着死人,死人还流着"冰冷"的血.
红血点红了这片黑土,白雪为这片土地洗去恨怨.
死的是公公那一群人,和尚,道士早已消失在大雪纷纷黑夜茫茫.
飘落的雪花在马三手中悄然融化,马三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心中的高墙已然崩塌,初雪洗不去的血液在雪夜马三的心底驻扎.
冬夜的雪会为大地洗去红装,换上干净的雪白衣裳.
关了门,马三朦朦胧胧之中,看见和尚道士女人孩子坐在酒馆的中间桌子前,四人占尽四方桌子一边,侧目盯着马三,一齐问道:"这酒"冷汗从额头经过下巴"滴滴"坠落,插进衣兜的手无知觉地不停抖动,麻木的双腿渐渐颤抖,烛火点点熄落.
明天不掺假酒.
冬至.
打从那天过后,酒馆关门了许天.
等再开门之时,再来酒馆喝酒的顾客觉着酒馆变了样,说是酒馆变了样,倒不如说是马三换了个人.
马三笑脸迎人,还给门外的乞儿端热茶给热饭.
每从门口进来一位顾客,必微笑熟络,再客气上酒.
"烧刀子"比原先更加的辣口烈心,这劲足,直叫人舒服到心底.
酒是香了,猛了.
可顾客们见马三这番做派,心中更没底了,浅浅地喝了一杯,没敢多喝.
因为,前一阵子马三说起涨酒价,之后便不了了之,没再提.
这是涨酒价了顾客们也不想这样直接了当地问马三,谁先开口问怕折了自己的面.
可这样喝下去,也不知道最后要付多少,要是涨的多了,这个月这些人怕是难了.
这心艰难无比.
酒馆里人多,可却安静,没了往常热闹.
顾客们低头细语,沉闷喝酒,大家都在等第一位结账的酒价.
"马老板,我这三两酒,怎个价.
"一位喝罢,豪爽满足喊道.
马三忙上酒,没顾忌道:"还是原先那价,放台上便好.
"那位笑问:"马老板,这酒没涨价"马三憨憨笑道:"没有,哪能涨大伙儿都是老顾客,马某的酒生意承蒙大伙儿照顾,理应多谢大伙儿.
"那位竖起拇指:"仗气.
"付了钱,离开了.
还在喝酒的顾客们,知了没涨,这才舒心.
冷清的酒馆,又逐渐热闹起来.
"听说了吗这几天有一和尚一道士.
他们偷了皇宫的东西,竟卖了钱不自己留着,给了从南面来的流民.
""不是,我听说的是一女子带着一孩,劫了京城的富人,钱都给了那些流民.
""那些富人如今天天堵在京门口,要皇帝老儿找回个公道.
""据说,那些派出抓人的官差,东厂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那些人的武功可真高.
""世道变了.
""是啊!
世道变了,日子也难了.
""一个不小心也不知那天就死了.
"话中带着点悲哀,柔弱中带点柔软.
"不说了,大家喝酒,喝酒.
"马三看着眼前落寞的人们,逐渐颓丧.
星光灿烂之后便是艳阳满天.
一男孩一大早和伙伴们玩起捉迷藏,他人捉,男孩藏.
男孩跑进酒馆躲在正摆中央的四方桌下.
踉跄地弯腰摆腿,挪进去.
抬头却望见两本书,夹在其边上.
男孩伸手往上一撩,两本书一同掉在了地上.
《无当》两本的封面一模一样,黄褐色书皮,整齐的装线边.
男孩翻开其中一本.
序:乱世之时,吾创无当一武,无当分上下两册.
上柔下刚,刚不胜柔,柔不克刚,相生相克,视为其道.
大道本无道,道之所道,所以持道.
理应当天下人所无当,为天下所无为,当否,为否.
由行,由性,由心.

……众人当,众人为,吾望已.
……方毕生,足矣.
此文献给少女小黑台州学院陈逸凡一很感谢你能花几分钟读完这篇文章.
我的大学同学正在电话里激动地说着这个刺激所有人感官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太惊讶了,我知道你们关系最好,就马上第一时间告诉你了.
"她翘起来的舌头似乎久久不能放下,她又尖又刺耳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刺痛着我的耳膜诚然,当所有人得知这个消息时,大家的反应都是惊讶,错愕……最终所有的情感都化为阵阵惋惜.
而我只是淡淡的,像一丝云一样轻柔又无力地说:"我知道了.
"在十年前,她对我说:"我打算在三十岁就自杀.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全身都在颤抖,我害怕极了,虽然不是我亲自去面临死亡,但我真的害怕她说的话在某一天会实现,我辛苦地咬出一句话:"你的脑瓜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呢"我尽量不把话题引向沉重严肃的方向.
"我感觉那个年龄差不多了.
"我没再讲话,因为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她却马上又恢复了往日谈笑风生的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展现了她悲观消极的一面,我那时才意识到,虽然她是我的好友,但她身上还背负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只是她生命里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抑或是万分之一,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也无法预测她的未来,这种无力感狠狠揪着我的心,就像漂浮着的灰尘夹在美好的空气里,嗅得到却怎么也抓不牢.
这样开玩笑的话语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被当成了一个秘密藏在了我心房的最深处.

十年后,她做到了,她在三十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她叫小黑,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皮肤黝黑,和黑油漆一样.
大家就都这么叫她,她也没说什么,乐呵呵的就接受了.
她黝黑的脸蛋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并且她很少紧盯着人看,她的视线似乎总飘在空气中,在她厚厚的眼镜下藏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是这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在军训时与她相识,我军训时和她并排,我们俩头扣军训帽,裤子松垮垮地系着,挺着圆鼓鼓的肚皮,活脱脱一组上阵童子兵.
每当教官一不注意,我俩就偷偷地动弹,扣扣鼻子,你打我一下我拉你一下,这样的犯罪着实让人心惊胆战,但又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在军训时的相处让我们迅速成为了好友,大学生活有小黑的陪伴让我十分安心,其实我一度觉得我们上辈子是可能是亲姐妹.
我发现我们有着数不清的共同点,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拥有着不太完整,不太美好的家庭.
这一最主要的共同点让我们两个迅速熟络起来,我们俩都小心翼翼地走进对方的世界里.
这么说来我们俩还真不像正常的女孩子,别的女孩都在电影院看着爱情文艺片,为剧中的恋人们默默哭泣.
我俩对着放映单,睁大眼睛在缝隙里找着科幻片、悬疑片,一捕捉到想看的片子立马买票窜进影厅.
在大学四年里我和她用拮据的生活费刷完了一部又一部电影.

不知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呆在一个人身边,不用想尽办法找些尴尬的话题与她延续聊天,只是单单坐着,相互之间就可以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了,我和小黑就是这样.
这么想来,也是因为我们性格相似,所以会有着如此的默契吧.
三在某个说不完话的夜晚,让我们俩爱上了写作,爱上了文学.
我们当时正坐在超市的门口,她问我;"你觉得做荒原狼这样的人可悲吗"当时我们正在看同一本小说,是黑塞的《荒原狼》.
我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他好像太孤独了.
"她又继续追问我:"孤独就代表着可悲吗""好像又不是,因为他和身边的人想的不太一样,他总是不停地反对自己,他真是个矛盾的人物,不过他确实是个会思考的人.
"她想了一会说:"会思考的人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说不清了,我含糊地说:"和荒原狼一样"她的睫毛垂了下来,她的眼睛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她接着说:"那我也要做荒原狼,就算一直这么孤独抑郁下去,我也要保持着思考的权利,我才不愿意那么机械单一的活着,和流水线一样,那有什么意思呢.
"我点了点头,我很赞同她的话:"思想单调好像人就变得无趣了.
""要想获得有趣幸福的人生,人到死思想都得一直连续下去才行呢,思想贫乏的人可能有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但他们似乎在装傻,他们不敢改变自己,更别提改变世界上的这么多人了.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巴着,好像有一颗混黑的玻璃球镶嵌在了她的眼眶内.
我试探地问了问:"你有想过去改变他们吗""要怎么去做呢"她对我说的话似乎很感兴趣,她的身子往我这一侧倾斜了些.
我思索了一会:"不如用笔吧,写点什么.
""我行吗会有人看吗"她缩了缩脑袋.
或许我们都受原生家庭的影响,骨子里有着自卑懦弱的血液在流淌着.
"能行的,放心写吧,把你内心的想法都写出来,我就是你的第一个读者.
"就这样我俩的秘密行动就开始了,我们开始不停地写小说,刚开始是一周一篇,慢慢的到后来,两三天就产出一篇.
每到晚上的时候,灵感太多了,盘踞在脑中几乎要炸裂了,这时候我就会去超市买上两瓶牛奶,和她一起坐在超市外的凳子上,边聊天边喝完.
我们在这样的夜晚聊着梦想和未来,并且每个夜晚都有弥漫着牛奶的香甜气伴我入眠,这牛奶像是注入了我的血液里一样,不管前一天晚上有多累,第二天起来总能再次活力满满.
小黑总是拍拍我的扁脑袋说着,这说不定不是牛奶的功劳,是我小黑的功劳哦.
我想了想也对,还真是小黑的功劳.

四我和她唯一的一次产生隔阂是因为一个男孩.
我发现某一天,她和我一样换上了金框眼镜,她开始询问我不同的化妆品的用途或者是用什么面膜比较好,她问不完的问题在我耳边盘踞着,怎么也抠不下来,并且总是不停地问我:"你看我脸上有痘痘吗"我敏感地认识到,她是不是恋爱了果然在校园里,我看着她和男孩手牵手走过,她的笑脸一直挂在脸上,他们俩的手怎么也分不开,我果真没猜错.
在那之后超市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我看着过往的人、车辆和过往的点点滴滴.
我对着手中的牛奶说:"只有你陪我了.
"这个男孩的出现让我们俩之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我们的关系似乎有点疏远了,不过我还是非常祝福她的,因为她遇到了属于她的白月光.
从她的口中了解到,这个男孩比他大一届,她说这个男孩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模样,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被他紧紧地吸引了,这男孩似乎死板得和本书一样,她说这个男孩把自己的未来都已经规划好了,找什么工作,生活在哪座城市,住什么样的房子,她觉得这似乎就是能给她未来的男孩.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没有被钉在一起.
在他们分手的第三个夜晚,我在超市门口见到了她,她自从恋爱之后就很少再出现在超市门口了.
她的头垂得很低,她青春飘荡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她任由两侧的长发挂落下来.
我掀起了她一侧的头发,用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好久不见哇.
"她硬挤出笑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开始用湿漉漉的声音说:"我真的想不通,我觉得我成了个矛盾的个体,我真的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或许……我这个年纪说爱是不是太天真了""你说什么呢,就是这个年纪才该爱就爱.
"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喃喃着:"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她对我仅仅只是有好感而已,好感是什么有人帮了我个忙,我会对他产生好感,你今天善待我了,我也会对你产生好感.
原来这么久的陪伴只是好感这么简单吗爱的定义是什么,我现在真的有些不明白了……""他说他现在的年纪和我身上背负的东西不一样,他无法想爱就爱,他说他以后绝对不会和我生活的,因为这不现实,呵,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说呢,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拿起了刀,割断了我和他花了这么长时间连起来的绳索.
""我乞求他不要离开,他却狠狠甩开我的手,他这神情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居然对我说或许当初没在一起会比现在痛苦更少一点.
"我感觉到空气变得粘腻沉重起来.
似乎女人关键时刻的爱情之火一旦被点燃起来就很难被熄灭了,而在这种时候,男人们却总选择缩缩脑袋当只乌龟.
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小黑,你没必要这么卑微的你知道吗"她呐喊着:"面包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我的眼睛有些酸溜溜的,其实人的悲欢是无法相通的,但是我知道她很痛苦,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会以我最大的善良去安慰她.
我对她说:"小黑,他只是你生命中不合适的人,这辈子要和对的人在一起才行.
现在的你很痛苦我知道,不过不要只止步在这,生命中不是非谁不可的.
""听过'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这句诗吗人总得有点抱负呢,而不是平庸的生活才是.
""我们的时间还长呢,可以慢慢奋斗,不是吗成功的你可以给那些庸俗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听了我的话,小黑猛地抬起了头,我看到她惨白的脸上开始有一道红晕在疯狂舞蹈着.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太冷落你了.
我一谈了恋爱就失了方向呢,我真该打,为了惩罚自己,我请你喝牛奶!
"我俩相视一笑,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这又是一个说不完话的夜晚.
五转眼间就过了两年,我俩写的小说已经可以订成厚厚的一本了,每次翻阅都会有一种十足的成就感.
我们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不断地为实现梦想而努力着.
那天,我和她坐在教学楼的阳台上,看着夕阳慢慢从云后溢出来,我看着她有点出神了.
小黑问我:"你将来想做什么呢,你有想过吗"我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天空,夕阳把天空倒得满满的.
我说:"其实我一直都想当个作家,虽然我只会写些浅薄又无病呻吟的文字"她说:"我也想当个作家,总之我不想这么平凡地度过这一生.
"她接着说:"别总这么否定自己,你真的不差.
"我露出了疑惑又惊讶的表情:"真的吗"她点了点头.
现在想来,这样的肯定给了年轻时的我无尽的动力.
我俩沉默了一会,她继续问我:"你说我们将来真的能成为作家吗"她的眼睛黑得透亮,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熊熊的火焰,这样的炽热不断烧灼着我的心.
我有点不敢看她了,我低下头:"似乎很难.
"我朝着她艰难的笑了笑,又补充道:"但希望总是有的,别放弃,不是吗"她接着问:"你会坚持下去吗""但愿吧.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大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小黑准备出发去实习的时候,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雨很大,我连伞都没带,蹬蹬蹬一口气上了六楼,我得赶紧把她借我的《荒原狼》还给她.
她打开了门,还是那张熟悉的黑脸,她的舍友都已经走了,她接过书,扭过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一直在等你呢.
"我明白这个陪伴我四年青春的女孩就要离开了.
六我毕业后的日子不太顺利,我考研失败,只得另寻出路,经过努力我终于成为了一名中学老师.
通过熟人打听到,小黑现在似乎在一家报社的编辑部工作,闲暇时会写写东西,每当翻到刊物上印着她的名字时,我都会一阵惊喜,她现在正做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事情,真好,她过的不错我就放心了.
这么说来,我也好久没提过笔了呢.

我和小黑的再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同学会上,不过我没想过这竟然会是最后一次.
其实我不太喜欢同学会这种场合,说白了就是一群混的好的同学夸夸其谈的地方,我知道自己不如人,所以我就偷偷坐在角落里夹着摆在我眼前的几道菜.
她走了进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和她默契地相视一笑.

"来点牛奶吗"我对她说.
于是我们俩喝着牛奶聊了一晚上.
"我快结婚了.
"我看着窗外.
"真好呢.
"小黑的头歪了歪.
"听说你母亲病了……""是的,在母亲生病的节骨眼上结婚听起来真是不像话,但是和他结了婚我才有钱给我母亲治病.
"我自嘲地笑了笑.
小黑的眼睛里有光芒闪烁了一下,他从钱包里掏出了几千元,塞到我的手上,我没有接,而是直接把钱丢到了桌子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这样的境遇.
"小黑愧疚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
"没关系,这有什么呢.
""我有时候在想,我真是全世界的第一大倒霉蛋啊,怎么这么那么多不幸都同时在我身上发生了呢.
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只要不轻言放弃,永远给生活一个笑脸,它迟早有一天也会回我一个大大的笑脸的吧.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

"你呢你就没打算吗……不结婚吗"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嗯.
"她顿了顿.
"不是我不想结婚,我也是个女人,""但是没有遇到那个合适的人,你愿意将就吗"听了她的话我沉默了,我在心里不断的嘲笑讥讽自己,因为我就是那个选择了将就的人.
她赶紧转了话题.
"我们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单纯.
"她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说:"青春期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能拥有无穷的潜力,认为我们说不定可以拯救世界.
"她说:"但这不是坏事.
""我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吗"我回答道:"确实"我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现在只希望日子能过得安稳就行了.
"小黑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
她问我:"你有多久没写作了""很久了.
""你放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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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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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的手一直捂着我的胸口:"我也要考虑我现在处于什么样的条件,那已经是我无法追求的梦想了.
""你被同化了吗""小黑,并没有.
""你现在也是沉默的一员了.
"她边说边把桌子敲得咚咚响,声音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你知道荒原狼的下场有多惨吗""别说了.
你只是在害怕,你真的变了.
"我压低了声音说:"小黑,我告诉你,你现在是拥有安稳的生活的条件之下才能说这种话的,虽然我可能没有资格对你说教,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能够过平凡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像《一地鸡毛》里说的,我们一起读过的,你忘记了吗'老婆能用微波炉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我现在真觉得一点都没错,每天能过上吃点烤鸡,喝喝啤酒的日子就真是不错了,平凡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我可以用别的方法,你看,我现在是个老师,我可以把我想传达的思想教给我的孩子们,或者……不一定就要和我们年轻时讲的那样去做.
"小黑边说边摇头:"不……人活着的意义不只就只有这样的……""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你还记得吗……"她的嘴唇不断蠕动着,她的脸色惨白,头一直垂在胸前,她的金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闪着光芒了.
我们俩又再一次沉默了,她又叹了口气说:"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
"我知道现在的我身处什么样的境遇,在她眼里,我像是被这污水给冲走了,我快淹死在这水中了,小黑划着竹筏在波浪中穿来穿去的,她正焦急的寻找着我,她布满愁色的脸在空气中生动极了.
她怎么也看不见我,这水太浑浊了,太快,太急了,不过这些不是主要原因,我在装傻,宁愿沉没我也一直装下去,她的竹筏从我身边缓缓滑过,我装作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她竹筏的一角拼命往我胸前一顶,我的心似乎要裂开了……"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哦.
"这是她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我并没有放在心里,我本以为她是知道了我最近状况不佳,想安慰我才说的这话.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似乎又有些不同的含义.
七今天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其实她的家乡与我的家乡只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虽然离的这么近,但毕业之后我从没有鼓起勇气去找过她.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她的弟弟,她在上学时一直牵挂着的弟弟,她无论多忙,都要两三个星期回家一次,她说她太想他弟弟了,一会儿没见到就不放心,作为独生子女的我是无法体会到这种情感的,或许这种让她一直牵挂着的人就是她活下来的动力吧.

她脱下了她的金框眼镜,金色边的眼镜在桌子上静静地睡着,和她一样呢.
我也脱下了我的金框眼镜,这是最后一件我们能做的相同的事情了.
从小黑家出来时才发现外面竟然开始打雷了,雷声的音量并不大,闪电从天的边缘处奔跑而来,雨纷纷扬扬的洒着,没有方向,让人无法掌控.
悠长的林荫道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用脚踢着混合着松子的毛毯一样的落叶堆,这样的落叶洋洋洒洒铺满了整条道路,被踩碎的松子发出清爽的爆破声,残缺的落叶跟着我脚上起伏的动作上上下下,我和踢皮球一样,踢着它们前进.
一阵混合着雨水的微风吹过,卷起了湿漉漉的气味,打在脸上有点冷冷的,似乎在强迫着我清醒.

被风带走的无数的落叶在空中盘旋着,有的落在我的伞上,有的掉进我的包里,有的则无力的倒在地上,有的仍在倔强地与风斗争着,它们不想就这么加入到被遗弃的队伍中去,我抬起了头,树上的叶子还有很多仍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头都被吹歪了也不愿倒下,我的心和他们一起在被吹拂着.

雨越下越大,我发现自己的伞似乎漏水了,伞内衬几个不起眼的小洞为雨水提供了进入伞内的世界的通道,有几滴落在我的头上,沁入我的头皮里,有几滴滑入我的脖子里,惹得我一阵寒颤,有几滴弹到我的脸上,我分不清楚这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我终于意识到,她是真的死了.
她黝黑的脸蛋再也不会在我眼前生动地闪闪发亮了.

我和她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夜已深,在键盘上敲上最后几行字后,我顶着疲惫的双眼,合上了电脑,打开了语文课本.
明天该上这篇课文了吧,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多谢今生能钟意温州大学王文其(一)初见,龚墨在戏台子上一身青衣,满头珠钗,抹着浓浓的红胭脂,巧笑倩兮,既艳丽又骄傲,纤纤玉指捏着一柄团扇,声音清脆干净,仿佛一团洁白的雪落下的声音:"许公子,你家中可有娘子"那是一曲粤剧《游湖》,讲的是白蛇与许仙在西湖断桥初见的片段.
这个扮相绝美的姑娘演的是小青,说的是软糯的粤语.
章昀听不懂,却在台下盯着她,再无法移目.
戏罢,龚墨一摆兰花指,转身裙裾翩翩,退入幕中.
章昀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直至一丁点儿望不得了,失落地一叹气,却记起自己的婶儿此时也正在后台,便又欢快地向着一条通向幕后的小道奔去.
章昀没想到在这道旁就瞧见了那姑娘,妆未卸,仿佛从这戏里走出来似的,正笑嘻嘻地仰着头逗树上的鸟儿.
章昀喘了口气,安下心来,轻轻地走到她身后,用指头戳戳她的背.
"做咩"龚墨没被吓着,反而回头眨眨眼,头上的珠钗发出清脆的响声.
"咩"章昀听着她如戏般的语调,娇柔酥软的"咩"像一声羊叫,湿漉漉地舔了一口他的心.
"你好,我……我叫章昀,是从北京来的.
"这愣头小伙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地望着面前如玉的龚墨,"你们戏班子里的黄紫雨是我婶儿,我高考结束,来广州这里度暑假.
"龚墨听出了他一口京片子,也料到他应该不懂粤语,于是她反而紧张起来:"你,你好……我叫龚……墨.
"龚墨自小在广东长大,国话说的不好;章昀是纯北京人,压根不懂粤语.
于是这两人支支吾吾,半天也无法交流.
后来,他们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本就是同龄人,这一笑,更拉近了俩儿的距离.
最后,章昀和龚墨到后台寻了紫雨婶儿.
婶儿正在为演员化妆,往脸上抹桃花红的脂粉,见着两人一前一后,满脸欢喜地进来,便也戏虐地笑:"我这侄儿本不爱戏,这下可瞧见戏美……哦,不,人美了.
"此时,龚墨站在章昀身前,听见这句话,转头对着他一笑.
这一回眸,仿佛细碎的阳光明媚了章昀一身,与一生.
(二)黄紫雨原本是唱昆剧的,便是那婉转的一曲《牡丹亭》,让姹紫嫣红开遍了爱人的心,那爱人,也就是章昀的叔叔.
后来,结婚生子,因迷上了缠绵动人的粤腔,一家便来到广州,如今也有近二十个年头了.

当年也是名震一时的角儿,如今在这戏班里当教导姑姑.
戏班子清苦,她儿子章玄南曾年幼也被妈逼着学戏,可这身段扮相,唱念做打,哪一样不是百般苦才练就一身本领"嘿,表弟,我可受不了这苦哎,一字唱错,就得挨打!
跟古时候似的……"章玄南学着呲牙咧嘴对章昀说,逗得大家一阵笑.
"这千年的戏,魂儿的传承.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黄紫雨也笑着点了点儿子的头,"老祖宗的有些话错不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所以,这龚墨戏唱的真好呢.
我妈说,她是台上最好的角儿.
"章玄南故作神秘地在章昀耳边私语,向对面的龚墨挑了挑眉.
龚墨的眼弯弯的,眉细细的,静静地靠在紫雨婶儿旁,既有大家闺秀的风情,又有小家碧玉的娇羞.
"章昀好不容易来广州一趟,玄南和龚墨啊,你们得空了,就多带着他逛逛.
"紫雨婶儿怜爱地拍拍龚墨的肩.

"好啊,我知了.
"龚墨笑嘻嘻地起身,蹩脚的国语却也悦耳.
她一个转身,一甩水袖,一摆亮相的姿势,让章昀忍不住想喊好.
每个人心中都是爱戏的,那些曾不屑的人,也终有一曲戏,能唱进心里去;那些冷漠的心,也终有一人会入住,再也赶不走.
(三)广州有个别称叫"妖都",它有着五光十色繁华的不夜地,又有旧朴安静的深庭院.
古时,这里叫岭南.
苏轼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章玄南是爱热闹的浮躁人,总带着龚墨和章昀到游客如织的广州塔,建筑群立的沙面,或者直接去万达广场喧闹一天.
可性子本就雅静的章昀和龚墨,不情愿去,日子久了,章玄南也一副明白人的模样,自顾自去潇洒,不打扰他俩.
章昀常与龚墨找一个古迹斑斑的小巷,逗逗枝上的鸟,听听本地老人们唱上个时代的粤语歌;或者去偏僻深巷里的找正宗的广州小吃,干蒸烧卖、水晶虾饺、花雕鸡,喝龚墨煲的靓汤.
当然,章昀最爱的,还是看龚墨的戏.

龚墨不仅唱粤腔,也学昆曲,京剧,台下她总让章昀陪着练戏:她明眉星目,粉衣绣花,绕章昀踱台,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她身着华服,流光溢彩,在章昀面前轻轻展开一纸金扇,饰贵妃杨玉环;她一弯翎羽,杏眼嗔视,出其不意间一个空翻,仿佛穆桂英巾帼豪姿重现.
章昀总是为她鼓响亮的掌,又满心欢喜地摸摸她的头,"阿昀阿昀,你最喜欢我哪个扮相"今日是七夕,她挂牌有戏,一下台换了便装,就去找章昀.
广州的夏夜总是有几分躁热,但这时的天空却明亮又温和.
拗不过龚墨,章昀被她扯着上了街.
空气中弥漫了些许暧昧的气息,大街上全是情侣,一抹抹耀眼的红玫瑰映着龚墨粉扑扑的小脸.
"阿昀,我阿妈与阿爹要回来了,他们前一阵去佛山唱戏了.
""阿昀,今天的座爆满,紫雨姑姑很开心啊,想必明天的早茶会丰盛许多.
""阿昀,听说王家卫有部新戏叫《一代宗师》要上映了,我可喜欢王家卫了.
"一路上,龚墨像只小喜鹊,在章昀身边唧唧喳喳,章昀一边微笑点头,一边用手护着她,注意路边时不时冲出的车.
这一月相处下来,她的国语逐渐好起来,而章昀也常跟着她学几句粤语.
随意地走了一段路,龚墨瞧见街旁的石凳,便又犯懒,拉着章昀坐下,悄悄地靠在一起说话.
龚墨咧开着樱桃小嘴,露出洁白似贝的牙:"阿昀啊,这'做咩'其实是,'做什么'的意思.
这'多谢'就是'谢谢'.
""多谢.
做咩.
"章昀一本正经地念叨,惹得龚墨又一阵笑,莺啼般动人.
"这'钟意'哪,是喜欢的意思.
""钟意""啊!
阿昀你看,那儿,是烟花哎,好美!
"章昀一抬头,便看见漫天的点点火光,如一场盛大的戏宴,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好不热闹.
他偷偷地用眼神的余光看她,满是温柔.
钟意,心欢喜,意独钟.
不是"非要不可",而是"恰好入眼",喜欢得刚刚妥帖,反而再也难以割舍.
(四)"龚墨,你瞧,我带谁来了!
"那日清晨,龚墨正吊嗓子呢,章昀一旁吃完早茶,在静静地看书.
就听见章玄南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早晨的平静.
"我呀,阿墨.
单榆安!
"龚墨定神一看,章玄南身边的这个姑娘不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单榆安嘛于是也笑起来,连忙迎上去.
"有几年不见了吧你可真是越来越靓女了.
"单榆安一身短裙露脐装,似乎还化了妆,浓浓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龚墨,你可得谢谢我.
要不是我昨天出去玩,就遇不到她了.
早些年,你们好的跟什么似的.
"章玄南在一旁兴致勃勃.
"对啊,当年我匆匆出国读书,最近回来了,又联系不到你,这下你可得把微信号什么的给我.
"单榆安正眉飞色舞,却瞧见了桌旁安静看着他们的章昀,"哟,这帅哥谁啊,戏班新人颜值挺高.
"瞧着章昀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龚墨微笑开口:"他是戏班姑姑的侄子,来度暑假的,叫章昀.
对了,我可没微信.
我爸妈为了让我好好学戏,到现在,都不给用手机的.
""天哪,没手机怎么活"单榆安略带震惊地闪闪眼,"你爸妈真是的……""没什么不能活的,习惯了.
"龚墨调皮地一吐舌头.
说这俩姑娘是好朋友倒也是真的,这骨子里的爽朗一模一样.
章昀看看龚墨身上的水袖长衫,再瞧瞧单榆安、章玄安的时髦装扮,忍不住笑了,但又一想,现在他们这些年轻人,不就是那副轻狂样么,反而龚墨是个另类了.
自己几个月前也是都市里的公子哥,可来到这里,心中却找到了莫名的归属.

想着,章昀忍不住哼起了前不久刚学的粤语歌,龚墨微微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阿昀,你在唱咩"章昀的声音很轻,粤语也不标准,龚墨听不清,只呆呆地看着章昀,她的眸子永远是亮闪闪的,像一颗小星星.
章昀刚要回答,却又听见单榆安欢快的声音:"今天真是开心,要不我们四个出去玩吧.
"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单榆安发挥了现代人自来熟的特性,在章昀跟前问星座问电话问喜欢的明星,章昀礼节性地笑笑,也不好意思沉默,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单榆安聊着.
龚墨在一旁,假装看着街上的风景,心里有些烦躁,默默背起戏词:这浮华人间,这凡尘似水,欲与顾盼凝噎竟语塞.
(五)上午的时候,叔叔与紫雨婶儿吵了一架,这时,章昀才知道这对夫妻的感情并不安稳.
两人又哭又闹,章玄南不知去哪儿浑了,而自己毕竟只是个亲戚,不好对人家的家事评头论足.
于是,章昀有些无奈地给父母打电话,父母让他立刻回北京.
暑假也要结束了,也该回去为读大学做准备.

章昀先向叔叔告别,没曾想叔叔竟一拍桌子,满脸悲怒:"我跟你一起回去.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当年,就不该娶这个戏子!
""你……你这没良心的……"面前的紫雨婶儿涕泪纵横,哭起来有股戏腔,"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儿子给你养大.
"章昀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黄紫雨是个好人,但气话总是伤人,气起来也分不清对错,而家务事更是难断.
叔叔与黄紫雨出去了,似乎又是闹着去离婚.
章昀叹了口气,但叔叔的那句话围绕在耳边: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章昀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天空,突然一阵欢悦的笑声传来:"阿昀,你干什么呢"是龚墨.
章昀实在没有心情笑,扭过头去,不知该说什么.
"阿昀,你瞧见紫雨姑姑了么今天,我们还有个戏要排呢.
"章昀听着她的话,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刚才黄紫雨哭得满脸狰狞的样子,又想起她们俩日常唱戏的模样,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丝逃避,脾气上来了,竟重重地丢下一句话:"你走吧!
"便往里屋去了,关上门.

回到屋里,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好,可这话该怎么说呢况且,自己也马上要回北京了,这份告别也总是要与她道的.
这晚,章昀与父母商量着再往几日,没想到父母的态度非常坚决:明天下午的机票,马上回来.
章昀心中更加不满,满腹抑郁.
一阵开门声,是章玄南回了家,他大大咧咧地拍拍章昀的肩:"表弟,你别放心上,我爸妈就那样,现在还在冷战呢.
你就回北京呗,也省得心烦.
这三个月,在广州也玩够了吧.
"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又说:"对了,我跟龚墨已经解释过了.
她叫你去戏台那里一趟,有事找你.
""现在""对啊.
她听说你要回去了,急得快哭了.
"章昀起身,推开门,向戏台方向跑去.
不知怎么了,他的心里有点慌,很难受.
远处就看见戏台的灯亮着,龚墨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台上.
周围都静悄悄的.
那天是章昀最后一次看龚墨的表演,不是名戏,而是一首章昀从未听过的歌.
她身着枣红暗黑云纹的汉服,一头黑发披散如瀑及腰,不是浓妆的艳丽,这十七八岁最好的年纪,那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
这听着婉转清脆的声音却有一丝嘶哑,仿佛是哭腔:"今夕何夕兮,蹇州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与初见一样,与他看得那么多的她的戏一样,曲终人离,谢幕后,任何一个演员都要离场.
章昀望着空荡荡的戏台,觉着心里也空了.
只是这次有一点不一样,章昀没去幕后找她.
她在后台卸了好久的妆,觉着一世都要过完了.

章昀自然是懂了龚墨的心意,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如何处理,他们还年轻着,入世不深不浅.
他并不是不信任龚墨,只是有点累了.
不是在不在一起,那么简单;也不是娶嫁那么沉重.
他不能也不敢,许下一个承诺,害怕任何不能到白头的许约,都是空负了时光.
(六)"哎,我说龚墨,你跟章昀到底怎么了今天他下午回北京,单榆安说上午陪他去看电影了.
"后来,龚墨还是按捺不住,给章玄南打了一通电话,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看电影……"龚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声音有点颤抖,"哪部电影""《一代宗师》.
"龚墨听着这答案,悄悄挂了戏班的公共电话.
她不知道昨夜那委婉的告白,是章昀没懂还是不愿懂,也许,这就是一种拒绝吧.
之前,自己与单榆安聊私房话时,彼此都透露出对章昀的好感.
可是,单榆安看过太多风景,每一处她都欣赏,而自己只愿待在这广州小城,唱一生的戏,身边有个章昀罢了.
龚墨不愿再追究什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们一个是留学归来的靓女,一个是今年被北京名牌大学录取的才俊,而自己,终究只是个戏子.
晚上的时候,单榆安来陪龚墨吃饭,出乎意料的是,谁都没有提章昀.
龚墨似乎有点感谢单榆安没有故意地炫耀,让自己难过得那么明显.
现代的爱很肤浅,几日的网恋都可以相许一生;一言不合,随便一句好聚好散,便是分手.
没有刻骨铭心的生死相随,没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心痛相离.
但龚墨家世代唱戏,古旧的观念,那份欢喜是沉甸甸的.
就算龚墨今年只有单单十七岁,只是这小巷中几月的相伴,也许这份钟意,可以值得一辈子去怀念.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章昀,愿你一切安好.
(七)北京的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章昀却起得格外的早,揉揉眼睛正想起床去陪龚墨吊嗓子,却一下子愣在床边,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北京已有三天.
身在家中,心却仿佛空荡荡的,无处可栖,老是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小小的戏班子里.

突然章昀的手机响了,是微信的消息提醒.
他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点开一条语音,便听到欢喜张扬的声音"侬鸡母鸡得偶啊"他第一个反应是,龚墨,在广州的等他回去的龚墨.
可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嘲地一笑,一下下地按键,打字回复:"单榆安"对方迅速回复了,依旧是爽朗的笑声:"昀帅哥,我就说你记得我的嘛.
""有事""出来玩呗.
我今天刚到北京,带我熟悉熟悉.
我在万达的星巴克那儿.
"章昀本是不想去的,但单榆安是龚墨的发小,离与她相近的人近一点,仿佛自己与她也更近了一步吧.
于是那日出现了,一整个下午单榆安在星巴克里欢喜雀跃,而章昀坐在对面,淡淡点头的场景.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只要章昀有空,单榆安就像一条小尾巴跟在他身边,就算很多时候章昀只旁若无人地捧着一本书,拿着一支笔涂涂写写,无视着单榆安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

章昀偶尔会问她与龚墨的过往,一点一滴的关于龚墨的事,他都会听得很认真.
单榆安似乎也猜到他的心思,但她不管,仗着一身任性与自由,穿梭在章昀的生活里,甚至频频去他在的大学找他,让旁人都以为她是他女朋友.
章昀想发火,但每当看到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总会想起龚墨星星般闪亮的眸子,只好叹了口气,在心里劝自己,这是龚墨最好的朋友.

章昀很想联系龚墨,办法也总是有的,给章玄南,给黄紫雨打电话,或者直接问戏班电话找龚墨,辗转半天,还是能与她再说几句的.
可是,那样郑重其事地相寻,又该说些什么呢,还年轻的自己,能许下什么承诺或者,只是,问一句,你还好么突然,章昀很感谢有网络聊天工具的出现,更方便更随意的问候,却也能寄托难言的相思吧.
可他又想起,龚墨从来是不用那些东西的.
于是,他只好皱着眉头,思考着能回广州的所有机会,在又见面时,能给龚墨一个真实的温暖拥抱.

可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再也回不到当初.
那天他刚考完期中考,跟导师聊了几句论题,便打算回寝室.
其实他的家离学校不远,本可以不住校,但为了躲避单榆安,他还是搬了出来,可没想到靓丽活泼的单榆安竟与他的室友打成了一片,更加肆意地过来寻他,还惹得旁人时常起哄.

"昀哥,我们去爬山吧,北京的风景真美呢.
"一看到章昀,单榆安就一蹦一跳地过来,缠住他的手臂.
那是十一月的深秋,原本北京应该结起薄薄的冰霜,然而这年却是暖得很,去郊外爬爬山,也不失为一个放松的好主意.
于是章昀点了点头.

章昀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想着忙完这一段,应该有时间去趟广州了.
可是自顾自向前走的他,忘记了身后的单榆安,这座山不高,可路有点陡,灌木也密.
单榆安见着章昀越走越快,于是自己急着追他,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从山上滚了下去.

章昀只听见单榆安一声尖叫和急促沉闷"咚"的落地声,连忙往回走,看见昏倒在山脚的单榆安,她穿着薄薄丝袜的长腿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章昀急匆匆地背起她赶到医院.
把单榆安送进急诊室时,章昀还是懵的,直到单榆安的父母得到消息赶来后,他才明白这次的情况有多严重:单榆安的腿上将会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而且如果不得到长久的康复性治疗,可能还会落下影响走路的残疾.

单榆安的父母怒不可遏,章昀在一旁除了说"对不起"只能沉默,反而是脸色苍白,刚醒来的单榆安说话了:"爸妈,这是章昀,我男朋友.
这次是我自己爬山不小心,不怪他.
而且等他大学毕业后,我想跟他永远在一起.
你说好不好,章昀"章昀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单榆安,再看看她的父母,终于从嘴里发出一个音节,这一个字让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他说:"好.
"(八)这次,是龚墨亲耳听到电话那头的单榆安说她和章昀在一起了.
或者,是所有的朋友都接到了单榆安这通昭告天下,秀恩爱的电话.
在龚墨的潜意识里,早就认为他们会在一起,也慢慢学会把夏夜里温柔的少年放在内心最角落.
可当听到单榆安提起"章昀"二字,心还是像含羞草的叶子蜷缩了起来.
那个时候,龚墨正在学根据王实甫《西厢记》改编的戏,这部王西厢是喜剧,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可大概没人知道,在这个故事最原先的版本中,莺莺和张生一个再娶,一个再嫁.
缘散如流水,白头空许约.
而自己的结局,是否比他们……好上一些那为什么,心里还是针扎般的疼痛得到消息的那天,龚墨半夜偷偷跑到戏台上,不打灯,在黑暗独自旋转,一遍遍练戏,后来嗓子都扯得嘶哑.
直到那盏灯被章玄南打亮,其实,一开始章玄南便跟着她,在旁静静注视她.

章玄南望着面前的龚墨,这个从小到大在台上翩翩的仙女,是他心里最好的角儿.
他总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吊儿郎当的模样,是因为明白自己配不上她的,但只想她好好的.
章玄南的脚步很轻,悄悄地走到龚墨身后,但呼吸很重,一呼一吸坠落,落到龚墨的脖子上,湿湿凉凉的,像眼泪,他伸出手,环住了龚墨的腰:"我们……在一起,好不好"龚墨笑了,纤细的手指覆到他手上,下一秒,却用力地掰开了章玄南的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明白我脾气的.
不要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章昀回不回来是他的事,但我想等他.
就算……等很久.
"(九)四年后,首都飞机场,章玄南望着来接机的章昀,终是热泪盈眶,给了表弟一个紧紧的拥抱.
章昀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在校园也是风云人物.
他叔叔与婶婶黄紫雨早已离婚了,相守一辈子终究是难的,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章玄南告诉章昀,龚墨不久前去了香港,依旧唱戏.
而自己跟着母亲四处漂泊,经历着世间磨难,也慢慢学会成长.
那时,差不多刚过了国庆假期,香山公园的红叶铺满了整条道,章昀与玄南在道上慢慢地走着,想起那座没有秋天的广州城,想起几年前,自己答应那个如玉的姑娘,有天带她来北京看雪,到颐和园滑冰.
他们还要去北京的八大胡同,要听一曲正宗的京剧,要去故宫看遗落千年的故事,去吃北京烤鸭,吃涮羊肉,喝老北京酸奶.

章昀和单榆安在大二的时候分手了,单榆安的腿在章昀的悉心照料下,并未留下病根,那条疤在一次次的祛疤手术后,也只剩淡得肉眼看不出来,淡得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章昀,我比你更清楚你喜欢她.
其实,你在那些书上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即使分手的时候,单榆安还是笑了,一如初见的张扬,"你呢,就是太懦弱.
我当初想要你的时候,从广州一直追到北京.
而你的心意,却终究确定不下来.
我不后悔,反而多谢钟意过你.
""但章昀,你不想负她,却时时辜负着她.
"可大概谁也不知道吧,其实和单榆安在一起的那日,章昀去了广州,不顾一切想找龚墨,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广州那个小城,跑向小城中的熟悉的戏台时,远远地就看到了戏台上章玄南相拥着龚墨,相隔太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但他一下就抬不起脚了,愣在了原地.

抛弃所有的顾虑,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去见一个喜欢的人,这大概是温和的章昀这辈子做的最疯狂的,也是最后一次的事情吧.
他想告诉她的话:"等我几年,待我能处理好一切时回来,陪你唱一出戏,度这一生.
"也终究没有说出口.
(十)维多利亚海港的夜景很璀璨,太平山顶,浅水滩旁,芬梨道上的每处也都有龚墨的足迹.
她在这香港的戏院里演戏,也真成了屈指一数、一票难求的名角.
后来的龚墨二十五岁,在香港碰到了一个人,可以结婚,可以托付一生.
她大婚的日子,不穿婚纱,穿一身红艳嫁衣,珠钗礼冠,仿若又要唱一出戏.
她神情自若,淡淡地招待宾客,有个如水般温和的人,给了一段浓烈的年华,成了她一生中最闪亮的记忆;而有些所谓重要的时刻,却也不过是渺渺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必经之路.
但那日她还是欢喜的,这些年就算与单榆安有多少不愉快,但她们还是一直陪在对方身边,结婚也做她的伴娘.
母亲又邀请了多年未见的紫雨姑姑和她的儿子章玄南一起参加婚礼.
岁月如水,你我都长大了.

"嗯……龚墨,你还记得么.
当年那个暑假,章昀回北京那天.
"突然,章玄南想起了什么,在龚墨身旁轻轻地说.
"嗯,怎么了.
""那天,其实,他是找你去看电影的.
单榆安骗他说你不想见他,硬拉着他去看了.
而他后来跟单榆安在一起,也全是为了她的伤而已.
"章玄南已经二十六岁了,眉眼间再无当初的不肖,"两年前,我在北京见过他,我们聊了很多,他是钟意你的.
"龚墨不言语,看着不远处身穿伴娘装的单榆安,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嫁衣,终是叹了口气.
"这话,会不会太晚了.
"淡淡一笑.
(十一)宫二细细抹的胭脂,叶问偷偷藏的扣子,这两个那么懂分寸的人在家仇国恨中原来像小儿女一样爱过,却默默又无可奈何.
龚墨很喜欢这电影,人物剧情台词,都很喜欢.
但迟迟不敢看,直到今日.
因为许多年前这部电影,不是她陪章昀看的.
就算是一个并非背叛的误会,就算是人之常情的私心.
但像一根线打了一个结,在悠悠漫长岁月中在心口慢慢摩挲,隐隐作痛.
即使她还念着他,即使她已原谅她,或者也无释怀,只是愿意或者只能这样下去,时光沉淀.
原来,最心酸的不是我们在一起过而分开,而是我们相互钟意,却因害怕分离,迟迟不敢尝试在一起.
爱了新人,寻了覆了那么多新忆,都为了掩一段时光,葬一个旧人.
唱戏唱久了,便也疯魔了,分不清什么是现实.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唱别久悲不成悲.
其实,后来她还在香港见过他一次,最后一次.
【结局】偶然的雨,偶然的遇.
香港的芬梨道上,龚墨在树旁轻轻倚着,一扭头,却看到了不远处在心里多年的熟人.
隔着细细的雨幕,那张面容却仿佛十多年前的初见,只是,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她.
原来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与你铭心的岁月不多不长,相聚那么短,遗忘那么难.
现在的龚墨不年轻也不老,还爱得动,可错过,便真的是一生了.
龚墨看着对方,微笑的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她,慢慢地携手而行.
龚墨站在原地,不出声也不打扰,安静地注视他们走远.
"食饭了么"龚墨淡淡地笑,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到伞架上.
在心里默默为这场相遇,这个故事加上结局的对白.
"食了,多谢.
"章昀那张脸模糊在龚墨面前,像一幅水墨画,隐在了这场雨中,看不真切,"再会.
"你的粤语一定很好了吧.
"再会.
"平静地再逢,仿佛又一次初见.
世界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多谢你了.
多谢,今生能遇见你;多谢,今生能钟意你.
人生终是有悔的,不管怎样,都会生悔.
我心里有过你.
可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章昀,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我终究是没时间了.
——龚墨龚墨,那日我唱的是:在有生的时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章昀垂死之家浙江工业大学潘亚潞一东南亚的炎热逼迫她睁开了双眼.
两天未换的黑色T恤不知被汗水浸透了多少次,湿哒哒鼻涕似的死命糊在她的背上,难以忍受.
双眼模糊,半睁半开,扭动身子,微微前倾,不想再与prepaidtaxi泛着青灰色霉斑的靠座二次接触.
这个城市忘掉了时代更迭,顺着昏黄街灯抛出的一道弧线,街道上,她第一次见到在路边小便的男子,半身裸露的孩童,席地而眠的老人.
倒映在车窗里,是破旧暗红砖块勉强堆砌而成的墙壁和屋顶,是禁不住一根手指的戳动就会摧毁的破败,然而,这种残破构建了一座"城市".
青苔,铁锈,泥垢,似着魔般死死抓着车子,又被甩至身后,出现,消失,再出现……风景变幻中,她醒了.
"WelcometoCalcutta!
"前方的皮肤黝黑的司机大叔听到她在后座的动静,用混着浓重口音的本土英语,对她表达着不该有的过分热情.
七月的SudderStreet丧失一切友善,哪怕很多年后,她依然忘不了那不知是人或是半关在笼子里的鸡鸭,还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流浪狗的排泄物在湿漉漉的灰石板路上肆意发酵的味道,似是狠狠被人掐住脖子般,难以呼吸.

打开宾馆房间,从包里抽出一块毛巾,胡乱摆在地上,猛踹一脚布满斑斑点点的床铺,她席地而坐.
湿热,由下而上,无法隔绝.
片刻闪烁后,黑色中只留下她手中的半点星火.
十七岁少女的手夹着十七岁的烟,机械地吞吐.
她记起初尝这味道时,苦涩得呛嗓子,烟碱味催发眼泪,终于感觉到眼角奔涌而出的凉意,囤积多年的泪水,只那一次失控了.
她托着腮,呆呆盯着Newmark买的不知名烟草,火光闪烁处飘出的白雾婀娜,上升,上升,忽得消散寻不到一丝踪影.
明亮的白色灯光在烟雾的尽头出现,雨水的击打,消毒水的气味,来往匆忙的步伐,心电图的起伏……接踵而至地闯入她的脑海,清晰地仿佛触手可及,那个匍匐在白色病床前的女孩,哭声伴随着胸膛的起伏,愈演愈烈,哭声刺耳.
她努力地靠近,想要抚顺女孩那湿漉漉的黑发,事实却是,那画面恍如夕阳下的影子,脱离她慢慢步入黑暗的尽头.
睁眼,是夜的沉寂,坠入深渊般的无力.
她轻轻晃动手指,娴熟地抖落过长的烟灰,渐渐被黑色吞噬的烟头感应到了她的召唤猛得又恢复光亮.
女孩的抽噎声出现,从床底,从窗缝,从每一块木板,每一个暗角,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撞击着她的脑袋.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黑夜成为最合格的传声机,呼啸而来的质问.
那双黑洞般的双眼紧盯着自己,那两个黑洞逐渐远离,鼻子,嘴巴……,面容,躯干.
她在镜子里见过千万遍的脸,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子,感到热浪扑面.
望向身下,是黑色的街道朝她招手呼唤,一个纵身,便是地狱无间.
不,为什么在露台她清醒过来,身躯瘫软,缩做一团.
够了,一切都足够了,如果说人生总要迎来句号,由自己画上,是不是便不需再经历此时的痛苦.
自己坠入的深渊,没有尽头.

再次无力的关上房门时,她看到包里突出一角的白色纸袋.
从白布盖上老人苍白面庞的那一刻,她知道,从此她吸入肺腑的每一口空气都不属于自己,二氧化碳在胸腔内腐蚀她的器官,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勒令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她要用最残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忏悔,哭着乞求老人的原谅.
两根纤长瘦弱的手指用力地将此刻唯一的星火抵在返潮的地面上,她的思绪和暗黑房间里的一切重新陷入混沌.

二Calcutta的第一个清晨,迎接她的只有露天厕所和随处可见的垃圾.
站在五色电线胡乱交织的棕黄色门前,画像上的德瑞莎修女合手目送着来往的人群,眼神中透露出圣母般的柔和.
"垂死之家",大概是死亡随处可见的地方,她也会一点一点接近的地方.
从门口出来的两个男人,迎面抬出一具尸体,绿布短的无法盖住担架上老人的头部,他瞪大双眼,直楞楞地望着上方,天空澄澈,可她匆忙一瞥,老人凹陷的眼中只剩灰蒙.
直面而来的死亡气味.
没有恐怖电影里的血腥味,没有电视剧幕上的撕心裂肺,在这里它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悄然无息地擦身而过,又无声宣判,远处乌鸦欢叫,那声音轻柔地环抱住她,继而在她耳畔炸裂,戏虐道"听,那是死神".

"Hey,guys,therearetwobodiesinthecar.
"停尸车中的人对着那两个忙碌的男人这样说道时,她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对于死亡,她自以为早就准备好了,可踏入这片黑色阴影,才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像想象的那么轻松.

穿着蓝白修道服的女人牵住了她,慢慢地将她带进了这个死神的帝国.
放肆的绿,床单,病服,发黄电扇吱吱呀呀的声响,被密集安置的老人哼哼的呻吟,从她的眼中直窜脑海.
一个面部干枯,肤色黝黑的男病人忽的从床上蹦起,冲过来抱着她,傻笑着哇哇呀呀地唱着听不懂的陌生曲调.
她僵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耳边是修女叫远处的义工的声音.

男人被拉走了,她被修女带上了二楼.
修女留下一个老义工,用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耐心地给她讲解着工作任务.
在老义工走后不久,她放下给老人们擦的止痒药膏,抽出口袋里细软的柱体,慌不择路地奔向顶楼.
又是阴郁的绿色,她缩到角落里,诺大的阳台,微小的她,统统被深蓝色的天空狠狠的包围着.
风大,几次徒劳后口中奔涌而出的白雾给她重新带来了安定.
她仰着脖子,靠在一层厚厚青苔上,湿软的,不算舒服.
这里的晴天,连片的白云都不见,就像她的世界不配拥有其他色彩,不管过去,现在,未……来"No,notgood.
"不知道那里传来的稚嫩童声.
顺手把烟藏到身后,她扭头发现两床绿色床单中间露出一双黑色的大眼睛.
她对着不远处那个幼小的身影招招手.
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盘着双腿在她的身边坐下,浓密的睫毛眯成两道弯月,两行象牙白肆无忌惮地展现,他看着她笑了.
对着突如其来的笑容,她立即转过头又是一阵恍惚,不自觉口中又开始烟雾缭绕.
忽得感觉衣角的扯动,她自认为不是天生的善良皮囊,可这孩子偏偏不把她当是外来客的模样,指指她手中的东西,一个劲儿的摇"not……good"还是一样的话.
这个小东西竟然还会关心她她扬起嘴角,配合地,娴熟地摁灭了那团白雾.

一大一小的两团身影静静地躲在同一个角落里,她好像看到远远的蓝色中藏着几丝白影,为什么刚才那支烟的恍惚中竟不曾注意到.
整个下午,其他义工都在熟练的处理一个个巨大的伤口,试探床上整个下午未动身老人微弱的气息时,她假装镇定拿着油腻的润肤油,给穿着相同衣服的老人从颈部摸到腿部,看着他们同样干枯空洞的脸,握着他们如同枯木状的肢体,不安,仓促,不知该抬起还是放下.
她双手油腻愣在那里,得到回应都是老人们的轻抚和轻吻.
这就是垂死的模样吗人们在无意闯入安静中,又在安静中离去,如果明天天晴,那就再多看一天的太阳,结束一天阳光的时候,就会有另一个人填补这一张床的空缺.
那么又会有谁来填补她的空缺呢她不断冲洗着自己的双手,十指相触,仍是去不掉的油腻.

三重复几天这样的工作后,她认识了塔拉,一个总是嫌弃她玩不好乐高的老人.
塔拉的神智很清楚,这是和这里绝大多数的老人不太一样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玩过乐高,一切应该和父母一起玩的游戏,去的游乐园,从来都是她从来最抵触的,怎么都安不进去的小方块,总让她暗自恼火,可是当着塔拉的面又不好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每当这个时候,老人总是装着一脸嫌弃的模样,推开摆在面前的玩具,摆手示意对面的她结束了.
激将法在她身上很是有效,一边拼一边找,然后一边骄傲的缠着塔拉,展示自己的成果,换来的只是老人敷衍的笑容,可她却乐此不疲.
她感觉的到,塔拉是喜欢她的,虽然总是打发自己找别人去玩.
为什么喜欢缠着塔拉,她也不清楚,可能老人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得到许久不曾有的安宁与平静.
又好像是因为那些夜里,她不曾深陷暗夜,无力自拔.

四如果可以,她不愿再想起那个早晨,不为自己,只为着那双黑色眼睛.
这是来到Calcutta见到的第一个雨天.
在那个早晨,她又多了一个讨厌下雨天的理由.
刚踏入"垂死之家"的门口,她就被修女匆忙拉走.
走近时,床边的其他义工正在揭开孩子腰间的纱布,巨大的伤口裸露在空气中,发黑而不再是鲜红的血水顺着他瘦弱的腰间流下,和床下绿色床单交织融合,她看到伤口正在不断涌出黄色的脓水,缝住伤口的黑线已经变成了殷红的结痂块,大块大块的吞噬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
瘦,比她第一次在顶楼看到他时更瘦了,只有黑色的眼睛陷得更深仍张大着,五官缩做一团.
她的心也纠作一团,拿过消毒棉签,血水只是越擦越多,看着眼前胸膛起伏间隔越来越长,她一边牵着孩子的手,一边轻轻擦拭他的伤口,两只手都不敢用力,血水不断流到她的手上,越来越多,越来越红,修女拿来了新的胶布,贴了两遍都没有贴住,她的手开始发抖.
"停下!
停下!
"她的心里咆哮着,可眼前的伤口蔑视着她的无知,这个小生命呼吸渐渐微弱,握在手中的那只手,渐渐软弱,仿佛失去了骨头,仿佛脱离了重力,她感觉到病床上的这个小躯体正在一点点飞走,飞去哪里呢,他想去哪里呢也许是不曾见家人的怀抱,也许是天边柔软的云间,又或是寂静无声的水底,应该是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轻轻放下手中还未冷却的柔软,不顾修女的呼唤,她跑去了顶楼.
"不,不要.
"干涩的嗓子却发不出声.
她藏在晾晒的床单里,绿色,满眼绿色,又是绿色.
那么深的伤口,人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痛苦.
"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Alwayslikethis.
"活着真的痛苦吗如果说,与死亡相比呢她掏出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火光闪烁后,她看到雨中的那个角落,那个小小身影渐渐暗淡,薄如空气.
灰暗墙角上的青苔倒是好像更厚了,那白云呢她忘却了,原来又是雨天.
把手中的条状物抛入雨中,雨水吞噬火焰,她抱紧自己,泪水止不住的流.
没错,这里是垂死之家,这里的人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的,可为什么他们的镇定更让她慌乱,像是不动声色地送走一粒尘埃.
她难道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到这里的吗包里一直携带的那封写好的遗书,这样的忏悔正确吗还只是出于她对死神的怯懦呢她送给自己的结局只是像这里的人一样,被遗忘,被丢弃,最终只是成为那块小黑板上Death新加的一个数字,然后会成为无尽暗夜里刮过的一道阴风,从此飘散人间吗眼前一直淅淅沥沥的雨点不见了,一双手环抱住了她,是枯萎的,干瘦的,一碰就会碎的.
塔拉牵过她的手,贴在自己干枯的脸上,开始唱起了歌,歌词是听不懂的梵语,可她知道,塔拉在安慰她.
擦擦塔拉枯树枝一样的脸颊,她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
"阿婆.
"这是在外婆去世后,她第一次说吴语.
"Remember,"塔拉摩挲她的短发,亲吻她的额尖,"Iloveyou.
"她紧紧抱着塔拉,楼下无家可归者正与街边的流浪狗分享着一个枕头……五离开Calcutta前,塔拉走了.
这次她强忍泪水,塔拉说,不希望看到她流泪,在病床上一直为她唱着那首梵语歌.
路过的worker给她翻译,说这首歌的意思是"我爱你".
她捧着塔拉的脸,控制不住颤抖,用手帮她擦去嘴角不住躺下的口水.

临走时,修女递给她一封信,上面是德瑞莎修女留下的一段话:"即使你是诚实的和率直的,人们可能还是会欺骗你,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没有逻辑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不管怎样,你要原谅他们;即使你是友善的,人们可能还是会说你自私和动机不良,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友善;当你功成名就,你会有一些虚假的朋友和一些真实的敌人,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取得成功;你多年来去建设的,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去建设;如果你找到了平静和幸福,他们可能会嫉妒你,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快乐;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即使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不管怎样,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当真正面对死亡时,才能明白活着的可贵.
外婆去世了,因为她任性地跑回马路中央抱回那个隔壁男孩送的娃娃.
她千万次地埋怨自己,为何不是自己代替可爱可敬的老人奔向永寂的暗夜,本想在这里结束这一切的她,终于找到了代替外婆继续生活的理由.
她十七岁,应该把她最好的一切带给这个世界,而在此之前,她更应该学会如何勇敢的生活,带着塔拉的爱和那双黑色的眼睛.

"WelcometoCalcutta!
"准备开车的司机大叔依旧笑着跟她打招呼.
这个城市忘记了时代的更迭,留下废藉一片,留下无尽的死亡,和数不清的穷人,也留下了高楼大厦下镇压的一颗纯洁的心.
她朝着城市说byebye,它也笑着挥挥手.
新换的黑色T恤再次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身上.
窗外飞出的白色纸袋飞向垂死之家.
东南亚的炎热逼迫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清瞳浙江工业大学岳羽佳上"爹爹……"云烟缭绕之中,这如黄莺出谷般的清泠声响似乎是从桥的另一端传过来的.
"爹爹……"散了,这雾似乎是要散了.
秦墨白蹙了蹙眉,抿着唇尽力地向桥的另一端看去.
但是无论他有多么迫切,始终看不到那被云烟遮挡着的容颜,看到的只有那一身粉白色的锦缎玲珑旗袍.
突然,云烟中竟凭空出现了一根绳索,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了秦墨白的腰间,又在一瞬间猛然将他向不知名的远方拉了过去.
"喂!
老秦!
醒醒!
"秦墨白猛地惊醒,从椅子上突地站了起来.
他的眼似乎没有了焦距一般,就这样直直地对着面前的白墙.
他的脸上有着点点细密的汗水,渐渐地顺着势汇成了一线,顺着脸上的纹理,顺着刚毅的下巴,重重地滴到了白色的办公桌上.
对面白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
滴答,滴答……"你不会梦到啥妖魔鬼怪了吧"秦墨白身侧的吴关良伸出粗粝的双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得了,可千万别魔怔了!
"秦墨白的左手中指微微颤了颤.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吴关良,正了正身上因午睡而有些凌乱的警服,又伸手扯了张纸巾在脸上随意地抹了抹,"是个小姑娘,穿着一件粉白色的旗袍,还叫我'爹爹'.
"吴关良闻言大笑出声,伸手在秦墨白的后背拍了一下,"咱哥俩这两个老光棍,连媳妇都没有,哪里来的女娃娃".
他又用胳膊肘捅了捅秦墨白的右上臂,"你不会是想娶媳妇想疯了吧要不让我老姐介绍一个姐妹儿给你"秦墨白抽了抽嘴角,伸手将贴过来的吴关良往外侧推了推,"得了得了,你先操心自己的事吧!
"吴关良也不介意,顺势拿起放在桌角的陶瓷杯,准备去饮水机那边接点水.
"不过你这梦还真是奇怪.
"秦墨白挑眉向正在弯腰接水的吴关良看去.
"这女娃娃穿的衣服不对,叫法也不对".
吴关良又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将手里的陶瓷杯递给了秦墨白.
"我晓得了!
你以后的媳妇八成是一个大家闺秀,还是民国时候的那种.
"吴关良细细地笑了一声,"感情你小子是要做姑爷,当上门女婿的那种啊!
"秦墨白的额角突了突,黑着脸对吴关良阴恻恻地干笑一声,"做你的事去!
你这个正的比我这个副的还清闲啊!
""真是,这不是老哥我关心你吗"正当吴关良还想调侃几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二人立马恢复了正经严肃样.
"进来!
"吴关良低沉地发声.
一个穿着警服的高瘦男子走了进来,"报告局长、副局长,莫家的商船上死了人.
"吴关良和秦墨白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察觉到了丝丝的凝重.
"走!
"莫家的商船正停靠在浅汀湾上.
虽说是商船,但到底是莫家惯常用来谈生意的地方,这船自然是大而豪华,装扮得富丽堂皇.
秦墨白和吴关良领着几个警员上了船.
"案发地点在这船上的哪里"吴关良首先出声,问向报案人.
"就在梅夫人的专有船舱内.
"报案人哆嗦着回答,随后便带领着众人向案发地点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
到达舱门前,打开门看到的便是一女子衣衫不整地仰躺在暗红色的大床上的模样,空气中还弥留着些许情事后的糜烂气味.
秦墨白的左手中指微微颤了颤,皱着眉跟在吴关良的身后走了进去.
暗红色的大床上衾被凌乱,仰躺着的女子发丝散开,身上穿着的月白色旗袍也被撕毁了大半.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的下身竟还插着一支玉势.
那玉势顶上系着的红绳正静静地落在那暗红色的床单之上.

"致命伤是在脖颈处,粗略估计凶器是这支尾部极其锋利的梅花簪子,其他具体数据还需要到实验室化验后才可以得出.
"法医沉着声向吴关良和秦墨白汇报道.
秦墨白点了点头,又向舱内的其他地方看去.
其他东西没有任何杂乱的痕迹.
他的左手微微蜷了蜷,又走到那门前,并未发现舱门有什么被撬开的痕迹,心里估摸着大约是熟人作案.
正在心里细细地推敲着案情,却被一声女孩子的声音乱了思绪.
他蹙了蹙眉,正要看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又突然感觉到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娘亲,爹爹.
"秦墨白低下头,眼中的惊异令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这女孩子……竟然穿了一身跟梦里一样的粉白旗袍!
女孩子的清澈瞳眸就这样对上了秦墨白的双眸,一个单纯,一个神色变幻莫千.
"瞳儿!
"一位老妇人走上前来,将抱着秦墨白左腿的女孩子抱了过去,随后又眼带歉疚地看了看有些呆滞的秦墨白,"不好意思,这位警官.
瞳儿刚刚丧母,父亲又不在身边,难免有些被吓到了.
"秦墨白猛然回过了神,和善地笑了笑,"不妨事.
您说,这个小姑娘是死者的女儿"老妇人抱着女孩子点了点头,"是的.
我是瞳儿的祖母,里面的挽致",老妇人的声音顿了顿,"是我的二儿媳妇.
"秦墨白略微低了低头,"您说这孩子的父亲不在身边,能冒昧地问一句是什么情况吗""这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儿子",老妇人带着略含凝重的神情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墨白,"他常年不归家,具体在做些什么我这个老人家也是不知道的.
"秦墨白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脑海中似乎突然闪过了什么,却又抓不住.
"抱歉.
"见再无话题,老妇人便抱着孩子向船外走去.
而那怀里的女孩子倒是一直回头看着秦墨白,嘴唇抖动着,似乎是在不断地说着"爹爹"这两个字.
秦墨白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啊!
"不知何时,吴关良竟走到了秦墨白的身侧.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怜,没了母亲,父亲又不在身边.
""你可怜个什么,人家就算没了双亲,也是那莫家的嫡系子孙,娇贵着呢,可不是咱这些土老鳖比得了的.
"秦墨白被这吴关良的调侃弄得无奈地笑了笑,"也是.
"吴关良正了正脸色,拍了拍秦墨白的肩膀,"线人说,莫家这次是在跟那个青帮谈生意",吴关良放轻了声音,"有关军火的.
你也知道莫家的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次也就是莫家的老太太和二房的媳妇梅夫人梅挽致出来谈生意,你先去趟莫家探探口风.
""行,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我这就出发去莫家老宅.
""许先生大驾光临,着实令我莫家蓬荜生辉,在下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从堂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许非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坐起,对着那中年男子微微臻首.
"这次的交易,青帮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剩下的还得麻烦莫大先生了.
""这是哪里的话.
贵帮可以出手为我莫家除掉一个细作,实在是予我莫家一大恩,此后定当与贵帮多多合作.
"那中年男子笑了笑,笑声如那陈旧的钟表一般低沉却又似乎掩盖着什么不明的意味,随后又向许非伸出了右手.

许非的左手中指微微颤了颤,"荣幸之至",伸出左手与那中年男子握了握手.
正当许非准备起身告辞之时,耳边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娘亲,爹爹,爹爹……"许非平静地看向那中年男子.
"许先生莫要怪罪,小孩子痛失生母,总归有些伤心难过.
"许非微微摇了摇头,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大堂,走出了莫家.
许非开车回到了帮内的据点.
"呦,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任垚从落地窗前转身看向进门的许非.
"这次的手法……"任垚挑着眉看向一脸平淡的许非,"啧,果然很有你的风格.
"任垚倾身倒了一杯红酒,拿起杯身在左手上微微转了转,递给了面前的许非,"传统的物什很适合大家闺秀一般的梅夫人.
"任垚勾了勾嘴角,"她家夫君的眼光倒也不错,落挽清梅簪很适合那梅夫人梅挽致.
"许非无声接过酒杯.
"你说可笑不可笑,就算那梅夫人是个针,可到底是那莫家二爷的青梅竹马,感情也是有的.
"任垚玩味地笑了笑,"没想到竟然是那竹马莫二爷莫秦非亲自来委托这件事——杀了他的夫人.
"许非一脸平淡地饮尽了杯中的红酒,"命数吧.
总之,接下来就是扫平这件事,随便弄个顶罪的交给那些警察.
"任垚走到许非的身侧,说话的声音轻了轻,低沉却又充斥着满满的诱惑,"这件事对你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些蠢笨的警察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你原本就是我青帮的人,竟然还把你派到青帮来做卧底.
"任垚那一双精致的桃花眸眯了眯,"你说,这年头可笑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多呢""还有那个秦墨白秦警官,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他是警察的卧底这一身份早就暴露了.
"任垚的声音愈发邪魅,"不是要玩吗玩得大了才会尽兴啊!
""所以你就把秦墨白弄到警局做个表面上的卧底"许非仍是一脸的平淡.
任垚眨了眨潋滟的桃花眸,"小非非真懂我,不愧是我的情人.
"许非终于破功,一脸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跟任垚的距离足够远了才启唇说话,"谁跟你是情人!
"任垚见许非终于没了讨人嫌的棺材脸样,便微微咳了几声,"不跟你玩了,真没趣.
趁着没事去陪陪你的老婆孩子吧.
我才不要看你的棺材脸.
"许非不以为意,推门走了出去.
任垚的嘴角在许非的背后狠狠地抽了抽,但到底是习惯了这家伙的性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许非一步步地走着,直到走到了据点后的一座长桥边.
天阴阴的,微微有点寒凉的风.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单向的号码.
"嘟——嘟——""喂.
"电话里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的声音.
"这次的事情是莫家跟青帮的交易,他们不希望事情闹大.
"许非一脸平淡地说着这件事,似乎其中并没有他的参与.
"还是老规矩.
不过,这次的事情,给我弄到秦墨白的头上.
"男子的声音微微一顿,"毕竟谁都不希望有一个出色的副位上的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给了我一个适合我的位子,让我可以安然活下去.
"电话对头的男子笑出了声,"许非啊,咱俩是一类人,自然是合作生财.
那秦墨白就是个二愣子,真以为做个卧底就能干得翻青帮"男子嗤笑,"本以为之前让他去青帮做卧底可以铲除了他,没想到他命这么大.
不过这次,他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许非一脸平淡地挂了电话,只是左手的中指微微颤了颤,颤得似乎是要永远停不下来一般.
"二爷,您回来了.
"莫家那朱红色的沉重大门在莫秦非的眼前缓缓打开.
莫秦非看着身前微微倾身的老管家,轻声应了一声,"嗯.
"随后,便径直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莫秦非伸手打开正房的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一步步地走向那张精致的拔步床边,脸上的神色似是平静,似是有着强烈的感怀,那双幽深的眼眸里有着难以看穿的神情,"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挽致,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莫秦非似乎是叹息了一声,他慢慢地坐在了床边,伸手在床上的某个地方敲了一下,便见有一个暗格显现了出来.
莫秦非的眼眸微深,用手指一点点地抚摸着那物什.
"这玉势……"白皙如玉的手指轻点在那同样晶莹剔透的玉势表面,尽管这手的主人一脸淡然,却是有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旖旎和悱恻.
莫秦非深深地看了这物什不知多久,突然将那暗格合上,起身走了出去.
"爹爹.
"莫秦非侧首,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这门口的身着粉白锦缎玲珑旗袍的女孩.
"清瞳",莫秦非走到女孩的身边蹲了下去,用那抚过玉势的如玉手指触摸着女孩粉白的脸颊,"爹爹带你去其他地方可好"莫秦非的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点的温柔之意,就连那声音也是同样的温柔,只是那隐藏在衣袖里的左手中指微微地颤了颤.
莫清瞳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良久,才平静地应了一声,"好.
"莫秦非听到这令他满意的回答微微勾了勾嘴角,起身拂去了衣服上微微的褶皱便牵起莫清瞳的手,向着那正中的院子走去.
许是因为知道自家二儿子的奇怪脾性,又或许是想着莫清瞳在老宅难免会触景生情,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掩藏在阴影里的不可知原因,莫家二老点头答应了.
一盏清茶以敬以别,莫秦非牵着莫清瞳的小手走出了莫宅的大门.
身后朱红色的大门如同往昔一般静静而缓缓地阖上了.
"爹爹……"墨白从梦中猛然惊醒.
"爹爹!
"墨白侧了侧身子看向身边呼唤着他的女孩子.
"原来是清瞳啊.
"墨白伸手点了点少女娇俏的琼鼻.
墨清瞳取过床边放着的月白布巾,抬手擦去了墨白脸上点点的汗水,"爹爹这是梦到了什么,竟出了这么多的汗水"墨白看着身前娇美的少女,微微笑了笑,眼里的温柔如同暖阳一般醉人,衬得他原本如玉的面容愈发温润,"没什么,醒了,也就忘了,记不得了.
"墨清瞳嘟了嘟嘴角,"好吧.
"她站起身,"爹爹快些收拾收拾,今个儿可是说好要陪清瞳去踏青的.
"墨白无奈地抚了抚额,"知道了,你先去准备准备,爹爹过会儿就下楼.
"墨清瞳俏皮地冲着墨白眨了眨眼,随后便如那蓬莱的青鸟一般轻快地走下了楼.
见墨清瞳走了出去,墨白向着阳光和暖的窗外看了看,又伸手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什么.
"挽致,瞳儿愈发像你了.
"那如玉的手正抚着的是一支梅花簪子——落挽清梅簪.
"爹爹,快些过桥来!
"墨白站在桥的一端,看着那另一端眉眼轻灵的少女.
恍惚间,墨白似乎觉得那阳光渐渐暗了下去,周围似乎是泛起了一片片的白雾.
云烟缭绕.
他尽力地睁着眼,想要看清那女孩的容颜.
但是看到的,却只是那粉白色的衣衫.
那衣衫……似乎是粉白色的锦缎玲珑旗袍.
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如今已是冬日,天气寒凉,如柳絮般缠绵的雪静静地笼罩着苏州这座同样寂静的小城,长街上的行人低着头匆匆而走,似乎只有城北的这座梅宅最是悠闲而缓慢.
"贤侄今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一浑厚却又不失文雅的中年男声碎在了这静谧的雪色之中,这漫天的飞雪倒是无碍,只是微微惊起了回廊中被锁在金丝笼里的几只鸟雀.
"许久未见梅伯父,秦非今日特来拜访问候,顺道替家父送来几坛刚酿制好的桃花酿.
"一清润的少年嗓音亦是合在了这雪意之中.
"那酒馋虫竟也舍得,难得难得,往日他得了佳酿可不会如此大方地相赠与我,今日这瑞雪可是改了他那臭脾气"中年男子爽朗地笑了几声,抬手示意身边的仆从接过那几坛酒.
少年微勾嘴角,"家父听闻伯父新得了几坛万金难求的雪莲香,想要用这桃花酿换来一些尝尝,不知伯父能否割爱.
"中年男子的嘴角微抽,正捋着胡子的手也跟着抖了抖,"这老匹夫倒是消息灵通,得得得,若不是这桃花酿收得太快,我也不舍得分他",停步看向身侧的清俊少年,"秦非倒是乖觉,帮着你爹掏我老人家的家底.
""这般不向着里头的姑爷,我们梅家可要不得.
"中年男子的眸光未变.
少年的神情依旧镇定自若,"前些日子有位好友从临安带了几坛竹青酿赠与秦非,后日秦非便差人送来梅宅,伯父以为如何"中年男子的眸中闪过些许赞赏,"甚好甚好,这竹青酿可是不输于雪莲香的美酒啊",伸手拍了拍少年还稍显单薄的肩膀,"老莫真真是有福气,有子若此,千金不换啊!
""伯父谬赞".
少年的话音一转,又抬头看向那半空中的飞雪,"这雪意最是映衬红梅,不知秦非能否有幸前去观赏一二.
"中年男子的眉眼微微一挑,"贤侄随意便好",回头看向身后的管家,见管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又看向身侧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伯父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贤侄自行前去梅园便可.
"话音刚落,见少年微微颔首,中年男子便领着管家去了别处.
至再也不见人影后,少年抬步走向宅子深处,脚步清浅,只有身后月牙白色的衣角微微漾着,端的是温润雅致.
"雪色甚好,红梅正艳,却是无人相陪,真真是可惜啊.
"一红衣少女披着一身狐皮大氅端坐在梅园深处的小亭中,容颜清丽,绝殊离俗,微微晃着手中的白玉茶盏,却是微抿着如花般的唇瓣.
"若是有我相陪,是否就不可惜了".
一道清润的少年声从不远处传来.
少女的嘴角在刹那间勾起一弯月牙儿,琥珀色的眸子里亦是顷刻间盈满了欢喜,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秦非哥哥!
"看到熟悉的月牙白色的身影,少女立马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向那人走去,还不大矜持地抱住了少年精瘦的腰,温软的脸颊在那衣上微微蹭了蹭,"你今日怎么过来看我了"少年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来拜访伯父,顺道替父亲送些桃花酿来.
""还有吗"少女从少年的胸前抬头,一双水眸似盈满水般看向上方的清俊少年,"你什么时候净做这些跑腿的事了.
"少年轻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来陪挽儿赏这白雪映红梅",伸手点了点少女微鼓的双颊,"这是最重要的.
"少女的俏脸微红,松开抱着少年腰际的手,又把他稍稍推远了开去,"不过是去了那十里洋场一趟回来便变得如此花言巧语,该是在那花海里勾了不少的姑娘吧.
"说罢便不顾少年,转身向那亭子里头走去.

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不禁轻笑出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我既已得了天下最好的姑娘为妻,又怎会不洁身自好,十丈软红有你一人便足矣.
"少年跟着少女的步子走进小亭.
"今日的膳食里多放了蜜糖说话如此中听.
"少女的眼角微斜.
少年从那红泥小火炉上取下茶壶,又取来一白玉茶盏为自己斟了一杯,抬手轻抿,"今日的茶中似有梅花的清甜",看向对面的少女,"西山白露点缀了些许梅花花瓣"少女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总是难不倒你.
""那十里洋场可有甚好玩的物什"一双灵动的眸子里满是好奇与期待之色.
少年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悠悠地说道:"挽儿不关心哥哥外出两月是否安眠,是否好食,只管着要别的什么不稀罕玩意儿,真真是伤了哥哥的心,没良心的坏丫头.
"见原本清润的眸子竟流露出几分可怜和委屈的意味,少女稍显不自在地撇开眼去,"才不是呢,我不是见你和两月前一般无二才没过问的嘛.
"少年不知何时走到少女的身后,一把将有些别扭神色的少女拥入怀中,"为人妻者,要时时刻刻关心丈夫是否安好,挽儿可要记住了.
"少女仰首又微微眯眼,"我可还没有嫁给你呢!
""你从来便是我的.
"少年伸手盖住少女的一双水眸.
天色欲晚,雪意加深,在这方偌大的天地中,红梅映着白雪,白雪衬着红梅,亭中的少年少女亦是如白雪红梅般般配,仿若从来便是天造地设,从来便是珠联璧合,从来……便该如此.
今年的瑞雪倒是连着下了几日,想来来年定然是个极好的年头.
梅宅依旧是苏州城里最静的地方所在,梅园深处的小亭里也依旧有个一身红衣又披着一件狐皮大氅的少女端坐着,不言不语,只是微微晃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不时地抿上几口,想来不是这少女太过无事可做,便是这白雪红梅真真是一处极好的景致,令人难以割舍.

"挽儿倒是兴致极好,在梅香环绕中赏景品茶,往日你不是最怕冷的吗"略微低沉的少年嗓音突然自少女的身后传来,可那少女倒是沉静至极,依旧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亦并不转身面向来人.
"知你刚从那十里洋场回来,我便在这梅园里试着候你一候.
"少年轻笑一声,慢慢地贴近少女的身后,又伸手蒙住少女的一双眸子,低头靠近少女的耳侧,"听说前两日莫秦非来找过你一次,那时候的挽儿可不是此时对待我一般的冷淡",唇瓣若有似无地贴了贴少女晶莹的耳廓,"这一碗水可得端平啊.
""秦非哥哥可没有你这般无赖的性子.
"少女微微侧身.
少年倾身抱起少女,又坐在了方才少女坐在的位子上,一手蒙住她的眼,一手紧锢着少女的纤腰,"他莫秦非可是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王侯公子般的人物,而我许非",少年微微停顿又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不过是一个从小与狗争食的乞儿,没有天上来的家财万贯,只有血水里出来的一身空本事,自是与那市井的泼猴无赖没甚区别,也无怪挽儿对我如此瞧不上.
"少女的眼眸微转,带着那如柳尖儿般的眉睫也在少年的手心上微微扫过,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惯会说这些话惹我心疼,我心中所思所想你又不是不知.
"嗅着身后之人身上那熟悉的清雅之气,少女轻轻将手覆在了少年锢着她腰的那只手上,"你这次来可是给我带了些稀罕玩意儿"少年将头靠在了少女的颈窝上,轻轻蹭了几下,"怎么,我可是听说那莫秦非也刚从苏州城外边回来,他没有送东西给你今日倒是问我讨要来了.
"少年的嘴角愈发上扬,本是清俊的面容竟多了几分的妖治和魅惑,这般放荡不羁的容貌倒是比那满园的红梅更亮上三分,只是这园中的另一人却因被这放浪的少年捂住了眼儿而不得见,不知这厮心里打得是何算盘.

约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这梅园里似乎多了几丝青竹般清冽的气味,少女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竹青酿""挽儿最是聪慧",少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句,又瞧了一眼石桌上不知何时被他放着的酒坛子,"这赏梅品茗虽是风雅,但若是红梅煮酒一番,才是最得意境,挽儿以为如何"少女的嘴角上扬了几分,"那你还不快去,还这般无赖地黏在我身上.
"清俊的少年郎倒是没多说些什么,把蒙住少女眼睛的手松开,又将少女从自己身上放下,便利落地起身走向连株的梅花,略微挑拣了一番,抬手摘下些许还带着些雪的花瓣.
如玉的手映衬着如雪的梅花,一者清透,一者娇艳,照着少年风华初显的面容,当真是一番瑰丽清绝的好景致.

时间仿佛在此时微微凝滞着,雪也寂静,风也寂静,梅也寂静,人也寂静,只余少年温酒时月白衣衫轻拂过桌面的微微声响.
小炉上的轻烟不贪恋俗尘地渐渐飘去、远去、淡去、散去,似乎在凭着这缥缈轻灵的身姿笑着十丈软红里看不透的俗人,有的人抽刀断水,有的人举杯消愁,有的人故作风流,有的人自作聪明,有的人作茧自缚,有的人甘愿沉沦,这平日里念叨着的勘破,又岂是饮杯而尽般容易.

少女接过少年递来的酒盏,轻抿了一口,"这般的竹青酿,已是好久都没有喝到了呢.
""今日得饮,还是多谢许先生慷慨相赠.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染上了三两点的酒香,微眯着看向对面的少年郎.
少年亦是拿起酒盏饮了一口,也不接话,只是起身走到了少女的身后,从月白色衣袖中取出了什么戴在了少女的微挽的发髻上,"落挽清梅簪,刚从崔老先生那取回来的,最是衬你不过.
"闻言,少女的眸光微微一动,"定情信物""成亲之日戴着.
"少年似乎默认了少女的问话.
少女撇了撇嘴,"许先生倒是想得长远,我梅家挽致如今可还未及笈呢.
"话音又是一转,"若是想要我应承你这一诺,下盘棋赢了我再说不迟.
"少年似有似无地亲吻了一下少女的发顶,"这破局之人,非我不可.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苏州这座小城没多大的变化,梅宅里的梅园亦是没多大的变化,只是今年,这园子里的梅花倒是开得比往年还要艳上几分.
"老秦啊,明日这苏州城里头可有件天大的喜事啊!
"吴关良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秦墨白面色淡淡,吴关良倒也不觉得尴尬,依旧接着自己的话头说,"明日这梅家的小小姐就要嫁给那莫家的二少爷了,听闻这梅家小姐可是打小就被梅家给娇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是没人见过她长得是啥模样,可这苏州城里每户人家都晓得这梅家小姐可是天仙下凡,看窗外那梅花,好看吧那人可比梅花好看千倍万倍!
"见秦墨白似乎回了神,吴关良晃晃悠悠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包烟,倒出一根点着,那吞云吐雾的潇洒活神仙样儿倒是好像明天和那梅家小姐成亲的人是他一般.
"我们这些市井无赖里头出来的混头小官儿可没这种好福气,那叫啥来着"吴关良仰首眯了眯眼,"对喽,那叫'艳福'!
""你瞧瞧我,书没读过几本,大字也糊里糊涂地也算是认了个全,以后要是能娶个臭婆娘给我做饭吃也算是老天开眼了.
"吴关良的眼神向秦墨白撇了撇,"现在的姑娘喜欢的可都是白面书生,像你这种模样,准有漂亮小娘们喜欢",有些粗鄙地邪笑了几声,"到时候有剩的,可得仔细想着你老哥我.
"秦墨白不说话,似乎已是对吴关良这种下流模样习以为常,只是整了整桌上的一些资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的牛皮纸文件袋放了进去,"最近青帮和梅家倒是有些往来,派人盯着些吧.
"若说这梅宅因梅园而多了几分亮色与灵气,那这莫家的老宅则是全然的静穆与端谨了.
不过今日倒是与往日很是不同,梁上挂起的正红色绸缎,窗上贴着的红色双喜剪纸,还有满院的来人,装点着的红梅,看着着实是喜庆.
原因无他,今日便是莫家二少爷与梅家小小姐成亲的大喜日子.
所有的仪式都是依着从前的嫁娶流程,这对新人身上所着的亦是同样绣着龙凤呈祥纹饰的大红喜服,一个雅致,一个端庄,这般的天造地设实在是让满院的观礼人不觉赞叹一声.
一步又一步,这一天过得倒是有些快了几分.
长风院正房的大门正慢慢地阖上.
一红衣男子抬步走向了房中那精致的拔步床,脚步倒是依旧清浅,丝毫没有被灌醉了酒的模样.
"秦非哥哥"床边端坐着的女子轻轻出声.
男子不回答,只是取来如意称挑起了女子的红盖头,掀开的那一刹那倒是有丝惊艳从沉静的眸中划过,"挽儿最是乖巧,这落挽清梅簪倒是如此听话地戴上了.
"男子上前,伸手轻抚女子的面颊,"不过这人却是猜错了,该如何罚呢"男子的声音越发低沉,红烛映着的容颜也点染上了几分妖艳,"今日可与往日不同了.
"女子抹着唇脂的唇瓣微微开阖,"许先生倒是来得及时,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不论何时都要分去一半",眉眼微抬,"你该是最能看透的那个人.
"许非笑而不语.
晃人眼的红烛微微曳着,倒是有些像梅园里那些艳极了的红梅,可不管如何,终究是看花人折了娇花付流水,有意无意皆是春树暮云时如烟.
"呦,你舍得出了温柔乡找我来了"任垚从落地窗前转身看向推门进来的许非.
"说吧,什么事"许非的神色淡淡.
任垚毫不留情地翻了翻白眼,又对着许非挑了挑眉,"你就不能……唔,温柔一点"见许非神色不变,任垚倒是无所谓地撇了撇嘴,一双含情的桃花眸里尽是流光晦朔,却又暗含着几丝认真,"帮里来了个条子,其实看着人还是不错,只可惜脑子直了点,有点舍不得做掉啊.
"许非从柜中取了瓶红酒,又取了个酒杯倾倒出了些许酒液,伸手拿起微微晃着,"让他回去做个假探子,过些时候我也回来做个假卧底,真真假假,看人最真.
"任垚的桃花眸微闪,"还是许先生高明.
"话音又是一转,"那梅家""梅家后人无一个是可造之材,等你掏干净了就收拾了去,顺便卖莫家一个人情.
"许非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你这酒还是差了点.
""得得得,比不了您的桃花酿、竹青酿,我这儿的酒伺候不了您这尊大佛.
"任垚又是狠狠地翻了几个白眼,"没事就别来看我了,我怕我早晚被你给膈应死.
"许非放下手中的酒杯,"莫家的梅夫人梅挽致.
"闻言,任垚凝眸.
"先留着,毕竟新婚燕尔被情天幻海给一时迷住了眼,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任垚的一双潋滟桃花眸愈发认真,"许先生倒是想得长远,这局棋晚些再破也好.
"落地窗外是一片春明景和,梅花落尽流水,可这桃花开得却是正艳.
这世间,哪有人挽留得住落花.
小半生浙江师范大学王鹭八年时光,长生天说,那是八万七千六百须臾,一百七十五万两千罗预,三千零四万弹指,七千零八万瞬.
这么久,这么久了啊.
白芹又一次在夜阑中惊坐起,梦里片段无非是年少时的欢娱和惬意,苦痛往事只字未提,却让她觉得这辈子,怕是都埋在了幼时鱼丽筵席上主客融融的不真切的烟气中,至于往后的时光,便是下辈子了.
白芹把屋置在郊外,从未装帘的窗口望出去,天仍蒙蒙青的.
北边的校场声响隆隆,马号吹动,在萧瑟晨风中只见悲凉.
千军在广阔的平原大地上整齐地叫喊,回声那样辽远又不鲜明,飘飘无定处,真叫人万念俱灰.
白芹垂手坐着,当即簌簌落下泪来.
那夜色晓气里的呐喊,是历史的言语,是河山的动摇,承接五千年香火,而结局免不过是一死.
原来民国世界亦有这样的无奈,或亦是无奈.

(一)彼时白家公馆正人丁兴旺,清平喜乐,人人好似白面财神,一面执笏一面舞,处处文静喜气,就连清明亦是可以有鼓乐之声的.
白芹尚在幼时,对生对死都只是一片混沌,懵懵懂懂被族人牵去,而她紧紧牵牢幼弟信冬,一路打闹到本家的坟山.
清明对孩子来说没有多少悲剧意义,留在白芹印象里的是糯粉和青蒿混合的清甜滋味,若外糁松花,于是清明又多了一层醇厚气味.
这一天众人对白芹和白信冬总是怜惜的,往日顽皮不免责骂,在春分后十五日里两人的笑闹在旁人眼中则被蒙上同情的灰色阴影,身世之感也往往由公馆里吃斋的老婆子们发出,"怎么早早就没了姆妈",然后婆子们一轮轮长吁短叹,不断揩着眼角且尽量避开让两个小孩瞧见.
所谓避开,也不过是当着面泪要出来了然后扭过头拭去,扮演心善之人总能给她们带来有别于往日威严形象之外的不同种的成就感.

那天白芹早早被叫起来,任由旁人拉扯梳完了辫子,然后套上一身素净柔软的衣服.
清明在白公馆是被允许开火灶的,拂晓时分厨房已是烟火缭绕,多是在制作蒸食.
厅里的大圆桌上依次环状摆开甜果、青团、糍粑、清明鹅等物,圆心必是两大支直直插在银器上的红烛,暧暧升腾着两束青烟,在昏暗无人照看的背景下有了娴静之意.
厨房不需要幼小的白芹做帮手,摆放供品也无需其去添乱,此时白芹就正对两支烛,看着烟气袅袅升起就觉有无穷乐趣.
厅里人来人往,人人都在忙碌,只有白芹牵着信冬直直站在桌前,人来回走动带着人气也带来风拂面,明黄的烛火不断左右摇晃,烟气自是柔软却坚韧,始终未被吹断.
小众生静默站着就自有笃定的力量,旁人见了也不会去惊扰,只管各做各的事.
白芹就在无数喧嚣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宁静,信冬胖胖的小肉手传递给她幼童有别于成人的温热.
四月尚留冬寒,周遭的冷愈突出了盛在掌心的暖,白芹悄悄缩了缩手,把信冬的手一同掩在衣袖下,烛光与她皆是相看不厌.

吃食与祭品都准备好了后白家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时天是透亮,远山远水在颠簸中不断临近.
人是天地须臾一芥,无所谓来或去,或是山来或是水去.
白芹在车上与信冬分食一大块青团,余光给了窗外天地,恍惚觉得自己似是懂了这句话,此话缘起谁人却是记得不分明.
但这种恍惚懂得分明给了她年长的优越感,白芹自觉地掰下自己手里的一小块青团,轻柔塞进信冬嘴里,想象艾叶的草味馨香也是如此漫开在自己唇齿间,便是另一种满足.

祭祖是先在祠堂,后去山头叩拜,插纸幡,摆供品,焚金元宝等物.
信冬虽比白芹小一年,但男丁在祖坟前须是先行礼的.
白芹依着人群站在一旁,看幼弟艰难地伏在地上,按着长者吩咐一丝不苟完成大礼,婆子们又开始嘟囔着"还这样小呢"然后抹起了眼泪.
变故发生在信冬起身时,太爷的坟头树忽的折了一根枝条,正正地砸在信冬后脑勺的旋子里.
众人大骇,祖宗的坟头树是一片叶子掉下来都了不得的,如今掉了一段枝可算是惊动天地的大事,不吉不祥至极.
正在耸鼻子的婆子们当即整齐地收住了泪,小声嘀咕慢慢变成了大声斥责,一派演精于世故,一派演仁心大义,左右都理在高声在.
信冬仍无措地伏在原地,起来不是,坐下亦不是,隐约觉着是自己犯了错,更是噤了声,眉目顺了下来,眼带着乞怜之色巴巴游走在众人的膝盖处.
白芹想护住幼弟,却被鼎沸人声吓退了呵护的欲念.
前是祖宗墓碑,后是凉冰冰的祭品和幼弟,周遭留着一圈空隙,空隙的外面又是一圈已经围成环形的白家人,像极了清晨晓雾里的厅堂圆桌,而圆心只是寂寥,只是两支烛.
热闹是他们的,是供品与供品间互相取乐攀比,唯有穿堂风留给了自己.
红烛自是在昏暗里燃烧自己,饮泪发光,两支烛两束青烟,无所凭借也无需凭借.

之后信冬是如何起身,争吵是如何平息的,她全然不记得,这样鲜明一段记忆到底是模糊了.
白芹在多年后懊丧过,闷声做了看客的一员无异于选择背叛,但若情境再现,二十八岁的白芹还是只会牵着八岁的白芹站在熙攘人群中,热肠热肚牵扯着,心潮翻滚激荡生灭不休,而声是喑哑.

后来众人撇下信冬,不许他再参拜余下祖宗,白芹执意作陪,又讨了一只纸鸢在空地上玩了起来.
清明节放纸鸢是素有的风俗,纸鸢飞高后还须将绳剪断,意喻已斩断过往晦气,通常是孩子家家自己的活动.
白芹先是哄了信冬一阵,见他慢慢投入然后才去四处寻柳树条.
四月柳条柔嫩得能藏住春光,又极富韧劲,有大山大川里草木的爽气.
这样的原材在山野不难寻见,白芹很快就择了两根品相极佳的柳条并分别绞成两个环.
来时恰路过人家篱落菜地,是同寻常月份一样的葱绿茂盛,惟是阳光如水,头顶荫蔽,不着一身,清清凉凉又有暖意,白芹一时竟辨不得四季,只觉真是好,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天然妙处.
后来想想,这样的风光原是有太平作蕴藉的,或许那时觉得好亦是有一种孩子的机敏直觉在里面.

白芹依原路寻回信冬时信冬正在嚎啕大哭,手里的纸鸢亦不见,只余一截断线软踏踏地垂在地上.
白芹无奈又只得做安慰之语,至于纸鸢是被旁人扯断还是自己放飞已不值得深究,她还有关系更为深大的事要完成.
渐渐信冬止住大哭,转为一下一下的抽噎,白芹扶直他身,郑重将柳冠扣在他头上,朗声道:"清明戴杨柳,下世有娘舅.
"信冬此时却连抽噎也不敢了,只管瞪大眼睛盯着半蹲在地上的白芹和她严肃的脸,仿佛知道姊姊在做一件大事,又见姊姊郑重地将余下一顶柳冠戴到她自己头上,亦是朗声:"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
"红颜、皓首两词放到一块儿竟是这样好听,突然就有了风月的韵致.
信冬受了启蒙,跟在姊姊声音后囫囵地念了起来,"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
清明戴杨柳,下世有娘舅.
"而白芹笑吟吟抬头,见信冬白白净净又通透,真是有玉的温润之感,心下里都是满满的雀跃.
再抬头瞥见信冬的背后是大山大野,天地纵横,光阴静正,而天地中央是信冬背倚的一枝野梅,零落三两朵.
我的信冬是寂历一枝梅.
白芹心想.

(二)女子出嫁是盛事,寒简人家亦会倾力操办,一是为了女儿嫁过去不受夫家冷眼,二为这是最能彰显排场体面的时刻,而宽厚亦在其中.
二八女子已逢嫁龄,白芹对家人一直婉言谢绝,言自己眼高又一身剔透,说的种种都是自己不是.
可她自己清楚,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荡在心底,却不敢看得太清.
堂妹今日出嫁,全家一路送行相陪,过道时前是喇叭唢呐排笙热热闹闹地响.
大道上人多,自是世间烟火气足,行至半山渐渐人迹稀少,声响十足时热闹反成了一种寂寥,似乎只是一家自娱,这就照见了女儿家的悲凉和心酸苦楚.

轿子抬进夫家便迎来了一迭新高潮,孩子们猴一样心急在人群中上窜下跳想一窥新妇模样,无论俊俏还是貌丑还是平平无常都将是一笔宝贵的谈资.
白芹携着信冬在轿子后站着,又随安排被分至大厅左列.
满厅都是红纸红灯红蜡烛.
中国的喜气素来便是用红色淋漓表达的,艳丽又不失端庄,满厅通红也是俗的可爱兼具人间暖意.

彼时新郎新娘都已款款入座,宾客可以源源不断地上前敬酒.
依规矩新娘只可端坐,全由新郎一人一力挡酒,一杯一杯下肚不可推辞.
座下未嫁女子都笑意盈盈,面露羞怯,自以为窥见情爱初端.
白芹坐的离主席远了些,新郎新娘的模样都看得不是很分明,只径自想象纸窗下红烛美人剪灯花,想想脸就热了起来,又转头看坐在男眷席上的信冬,见他也在看自己,便两两遥遥举杯,转瞬就有了醉意.

回去途上,钟鼓乐声渐行渐远,白家就这样把自己的一个女儿托付给了另一户人家,未来如何也只能稍稍过问.
晚风中有雨的凉意,白芹拉拉信冬衣袖,自认已经清醒,女儿家总会有的好奇心开了口,问道:"一生只一次的荣光呀,瞧见今天堂妹模样了吗,更衣后好不好看啊我是模糊的没瞧见呢.
"十五岁的信冬已经长了白芹一头,闻言偏过头趁着月光认真看着白芹,似答非答地弯起眉眼,道:"不,姊姊,我觉得你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旁人风情我亦瞧不见呀.
"白芹一怔,不想是如此回答,一时也是心热口塞,只觉得自己可能还是醉着的吧,轻咳两声便不复理睬.
但信冬仍是不依不饶,姊姊姊姊地叫着,一点也不觉着自己刚刚的风流话触动了近旁的人.
白芹的心底洒上了一层月光,一直荡在心间的人影停了下来,他的侧颜微酡,照见后就是一个海晏河清,天地寂静.
这样真切的情感在荧荧月光下是透明而有幽香,却愈显孤单,仿佛尘世只此一双人.

(三)信冬生性好动,长到十九岁就志在天涯,其实其人在白家到底是存身不牢.
炮火炸响后白家的富贵亦被打散,信冬是盯牢了良机,名正言顺从白家走了出去,想藉时局大发战争财.
白芹心知挽他不住,便也不曾开口,只劝慰自己男儿终究要长在天地,命里有便是有,强求是悖天数呀.
如此一想,她心里也有了一份底气,正值夏令,便多拾掇一些夏衣进行李,兼放几件轻薄的秋衣进去.
可不舍依旧是不舍,《红楼梦》里黛钗互剖金兰语,白家上下于白芹无一个体己人,今时信冬再走,她又可向谁语金兰焉.
白芹渐渐模糊了,觉得已经把自己也重重叠进了层层规整的衣物里,惟愿能得他一路珍藏,行囊重然后步履缓.
是几时起的爱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四)信冬走后三年里,月月会有家书一封修至白芹手里,外面是信冬刚劲有力的六个大字——"姊姊白芹亲启",信内常夹带些杂七杂八的物什:初春的红海棠,这是漂到了绍兴;夏末的观音竹竹叶,这是漂到了雁荡山;立秋的灰黄芦苇,这是存身在了白洋淀;冬至的雨花石,这是落居在了南京.
字句里是轻松愉悦,白芹也情愿相信是真的.
时局尽是动荡,可现世仍有安稳可存放,这就是皓首也似红颜青春.
汕头、南昌、重庆接连沦陷,邻人或亲朋不时有噩耗传来,日日是唢呐和锣鼓喧嚣,间杂着带血气的哭号.

有一日信件稍迟了半旬,白芹也不急,乱世里心境冲淡平和才是享命之道.
是谁说对人如对花,那花却付了迟日疏钟.
她日日想张口呼唤,梦里立在三生石旁,白信冬只是名字镌刻在石上,寻却寻不见,她惊动但惘然.
那一日是四月初八,清明走后不久,牛皮信封上依旧有"白芹亲启",独独少了"姊姊"二字.
白芹蓦然便冷了下去,脸色怆然,不必细看也知那仅有的四字不是出自信冬之手,一颗心坠到最低,最底了.
眼前是眩晕一片,仿佛七岁那年的白信冬依旧凄凄地跪在四月春风里,白衫飒飒飘动,身后残落梅花飘零,而地上冰冰凉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绵软,无人予他救赎和宽恕.
几时该懂得世事多苦七岁够不够……她在那样撕心裂肺的痛里,看见那些红色海棠花连成一片汪洋盛放,那些翠竹投下的阴影疏朗交错,月明霜露下芦苇荡极大极浩荡,漫天燃起白色的火.

……信最后被白芹烧掉了,连同许多绵绵厚重的心思,一起烧掉了.
不是没想过和信冬一起去,她就着满室尘埃打开煤气,丝丝甜气入肺后终究是于人世不舍,也就推开门窗作罢.
此后白芹搬出了公馆,在郊外安身,只为讨个清净,但不清净实则也是自讨的.

红烛美人剪灯花,我一生欢喜,都葬在了这河山岁月里.
他若知道,该是惊恸罢.
四方拯救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商英18-3班黄鑫雨一我转入普通病房之后,就天天看到这两双好像在红葡萄酒里浸了几天几夜的眼睛.
它们对我而言,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我同这两双眼睛的羁绊被糊涂的上帝意外清零,那些本可以等我老了坐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回忆的甜蜜片段全都成遗憾了.
偶尔,我也会幻想,如果曾经的我邀请过纸墨作一番见证,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至少在回应它们的温柔时,可以报之缱绻一笑,以彼此都熟悉的模样.

我重新开始认识这两双眼睛,是每天在无菌ICU里那短短的十至三十分钟.
两个没有安全感的中年人,有时就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眉上风至,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想曾经的我肯定知道.
他们也会叫我的名字,和我说一些无需回答的话.
于是我记住了我叫月涌,记住了他们是我以血缘为纽带的双亲.
情至深处,他们就小心翼翼地询问护工我是否可以被触碰.
护工告诉他们,过后会替我擦洗,请他们放心.
接着,我便能感觉到,他们的手掌是炙热的,仿佛带着光明与正义的目的:为我抹去灵魂周遭漫无边际阴冷的恐惧.
而他们略微颤抖的指尖,也同样暴露了他们的痛苦与庆幸.
我的脸一直扣着呼吸机,喘得辛苦,所以有时,我也会在心里猜想,如果他们能够为我抚背顺气的话,也许就能替我从身上抖落两场大雪.

探视结束时,我就默默盯着他们穿戴着的医用罩衫和防护用的脚套出神.
当然,还有他们沉重且无助的背脊……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然又怎么解释我脑海里若隐若现地闪动着《目送》的残影呢……那些夜晚,是没有星辰入梦的.
星星都在下午的四点熠熠生辉.
二我身体渐渐好转的那段日子,其实是很热闹的.
病房并不冷清,几乎每天都有人捧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提着我不爱吃的水果篮子来探望,只不过这些都是崭新的面孔.
父亲不怎么会排辈分,一般都是母亲告诉我来人与我的关系,我便乖乖随着叫人打招呼.
这些人会亲切地笑应我,接着走到床边,轻轻拍我未在输液的手背,难过又无奈地开口:"涌涌才这么小,怎么就发生这种事儿了呢"完了再自顾自咒骂几句老天不公的话.

起初,我常为那些无需任何人回答又或者任何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句而眼眶泛红:从别人口中听到不久前经历的那场车祸,依然令我满骨悚然,而结果是我意外地活着却糟糕地弄丢了过去.
于是,我总在心里对自己强调,对这些人表现得熟悉自然一点,他们也许和我一起拥有过天很蓝云很白的日子.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些人我往往是见不到第二面了的.
大多数成年人都习以为常地给了这种现象一个名字:礼节性探视.
短暂的疑惑和不解之后,我慢慢意识到一个规律:那些父亲排不出辈分的人,我是不太可能在这间病房里与其重逢了的.
而那些让我酸红了眼眶的话也显出一种空荡荡的、客套的仪式感.

看吧,这一度令我很烦恼.
丢了过去的人,或者说,我这么大的人,总爱对表象滥用感情,然后理所当然地忽略是谁真心地对自己好还不要求回报.
于是,我开始学着把那少得可怜的精力移到那些重复的面孔上.
他们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来见我,告诉我他们是谁,话语间似乎还带着某种能引起我共鸣的、闪耀着光辉的期待.
他们很少捧花提篮,取而代之的是精挑细选的冰糖心和数量不多,保证在开始腐烂前我就能吃完的皇帝蕉.
有时,也会是装在保温罐里的,用光阴熬出的娃娃菜炖小白鸽子,也会是买了材料后自制的蓝虎眼石爆花晶手链,也会是洋溢在小巷子弄堂里的逸闻趣事……他们,仿佛在用自己的行动,先我一步,走出绝望和悲伤,怀着年轻的心重新去创造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自从醒来后,第一次产生庆幸的感觉,也突然有了勇气回复"涌涌才这么小,怎么就发生这种事儿了呢"一类的惋叹.

青春很多时候就是一个车祸现场,迷茫的本质在于这个时期无处不存在好的坏的可能性.
也许前一个拐口我还在因头破血流而嚎啕大哭,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去往哪里……后一个转角我便有幸被拯救.
即使当下还不行,我也有大把时间去找寻,毕竟——在十几、二十几的年纪,相信不屈不挠的勇气和战胜死亡的年轻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很久以后,当我不知第几次回忆起那年病床上的自己和那些我至今都觉得正确的领悟时,我多希望能立刻钻进野比大雄卧室的抽屉,坐上哆啦A梦从二十二世纪带回来的时光机回到十八岁的自己身旁,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她:"你想得一点儿没错……因为,你马上就会遇到另一群人,他们和你的父亲,母亲,祖父,外祖母一样,不忍心让你孤独,教会你与人相处,陪着你重新——张开怀抱.
"三我出院后,转学去了A城三中读高二.
A城的七所中学里,三中算是处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位置:相较省重点的一、二中而言,三中就显得没什么档次,但同校风混乱的六、七中相比,三中的学习氛围也算得上浓厚了.
对于母亲这样的安排,我没什么好反对的.
毕竟从前的环境我在如何挣扎,也是一派陌生,倒不如放下离去,重新开始.

唯一使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如果有人想要认识我该怎么办他们想要认识的我是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为此,我整整失眠了两个无风无月的夜晚.
……我去三中报道当天,随着母亲一同去办公室找罗梭——我未来两年的班主任.
我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母亲略带担忧的温声细语.
事实上,我俩都不是喜欢大谈生平,把经历摆在桌面上,任其被考究评价的人.
况且——被火烧伤了面容的人,是根本不想人看望的.
只不过很多时候,在一个集体中,有一个明晰情况的领头者善意帮衬,不必要的麻烦会少很多.
罗梭也是个能耐人,难得没打出我在病房常见的那套怜惜牌,只是略带惊讶地瞅了一眼我的宝贝脑袋.
气氛没有同我先前所设想的那样变得过分沉闷,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一半,这才带着点儿好奇偷偷地打量起罗梭——干净利落的板寸下一张不显嫩也不显急的脸,恰到好处地呼应了他四十好几的年龄;规矩的黑框镜下藏了一双没有什么特色的眼,普通但不古板;顶多就一米七的身高配一款运动系列的黑白休闲服,往那儿一站倒也自成股气场;小腿的肌肉是运动过度后的发达形状,但我猜肯定不是因为打篮球.

直到母亲讲完,罗梭也只是冲她淡笑,而后允诺道:"您放心,关系到学生的身心健康,校方肯定会重视.
"我是打心眼儿不相信这种公式化的腔调,并且也不怎么期待被重视,因为那更像一种对所有人的无声宣告——宣告我的特殊性.

后来,罗梭领着我去了二班.
走在过道上,我意外地听见他说:"因为高考政策,高二都是分了班后再组的,这个知道吧咱们二班这群猴儿也聚一块儿没多久,你不用担心融入不了集体.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哼起了有些年代感的戏腔小调儿,活像个清晨刚遛完鸟回来的邻家大爷.
半晌,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停下道:"噢,还有,其实这也就开学几天,你是二班自家人,连插班生都算不上.
"那会儿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贪婪地想汲取秋日艳阳横扫走廊留下的斑驳,害怕它转瞬即逝.
殊不知,我将到达的地方,我将遇到的人事,会成为我日后很多年一个不舍得离手的丰盛行囊.
四教师办与二班的距离也就是隔了一班一间教室,于是我在罗梭说完没一会儿便听到了他口中那群猴儿的嬉戏打闹声——类棍状物体在桌面上的无情敲击声,几双运动鞋与地面高频率接触的吱吱声,球体落地与塑料椅可怜兮兮的翻到声,少年少女好像已经高考结束了的不羁笑语声……我猜如果再近点,也许还有膨化零食包装的撕裂声和武侠西幻小说书页的翻面声.

我暗暗抬眼去观察罗梭的表情,相信他肯定也听到了.
虽然此时正是十分钟课间,但高二到底也是"七选三政策"后关键一年,这么闹腾,的确太没压力了些.
再去对比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下课铃的一班,实在有些不好说了.
罗梭却是面不改色,脚下步子如常,不带加急也不带停,小调儿更是舍不得歇歇,可谓是把那番悠闲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还没在心中腹诽几句,我就瞧见二班那靠走廊的一扇窗倏得打开,探出小半个机灵的脑袋,接着又迅速合上,然后便依稀听见有人故意放尖了嗓音,像在模仿传召的太监,"老罗来了——"语音刚落,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方才的哄闹在一两秒内消失得一干二净,简直比上课铃还凑效.
我:"……"待走进了门跟着上了讲台,罗梭也没就刚才的哄闹指责学生,倒是很自然地一拍我肩膀,朗声说:"新成员,介绍一下自己!
"那语气就像某档电视节目的权威评委对参赛选手示意"请开始你的表演".

于是,我暗暗吸了口气,佯装淡定地接一句毫无新意的自白:"大家好,我叫月涌,月涌大江流的月涌.
"也不算怯场,只是再加点其他的信息对我而言的确有难度,毕竟——现在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性格和喜好是哪一个次元的.

好在,一瞬的沉默后,我听见有道清澈张扬的声音乘风而来,带着秋日奇异果成熟后散发的香甜,"好听!
"说完,只见最末排靠垃圾桶的一个男生率先鼓起了掌,嘴角若有似无一抹痞里痞气的笑.
闻言,教室里好几个角落的男女生都齐齐拉长了声音,从嘴里慢悠悠地蹦出一个"哦——",默契得好似事先进行了彩排.
掌声也在这时由零零碎碎变成了热情欢迎.
我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内心却是对这突如其来的C位慌了阵脚.
倒是罗梭恰到好处的开口询问:"月涌你个子高,看你也不近视,前中排没有可以动的位置,坐褚星垂旁边有问题吗"我压根儿不在乎和谁同桌,只希望能快点脱离这种被聚焦的尴尬.
再听罗梭的话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后排位置,更是求之不得.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回道:"没问题.
"结果我话音未落,教室里又是一阵俏皮的骚动,还有那个令我有些头痛害臊的"哦——".
我:"……"后来,待我知道了谁是褚星垂,并提着包走到他身边的位置时,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少年略带散漫的坐姿也掩饰不了他颀长的身姿;泼墨的黑色短发柔且顺,还莫名携有一股中国山水画里溢出的潇洒;肤色白皙,脸部轮廓被勾勒得很温柔;五官立体,乍一看是江南的柔山软水氤氲出的润如玉,但实则透过双似醉非醉,黑白皆能勾人心神的桃花眼,依稀可以望见北国松涛林海之下埋藏的硬气.
他嘴角噙着一绺明朗的笑,是学生时代男生特有的年少意气.
其实,如果那年的我再仔细点,也许就能嗅到他身上那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

褚星垂见我走近,顺手就把我位置上半塞进桌底的椅子挪出来,然后抬眼说道:"你好啊同桌,我叫褚星垂,星垂平野阔的星垂.
"闻言,我下意识就抬起手去把额前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廓后面,以此来掩饰那蠢蠢欲动的紧张,开口回答那人的话却不知有否暴露,"我,我是……月涌.
"男生修长好看的手指顺溜的转动着一支炭黑0.
5,极其自然地接话:"知道啊,说了很好听了.
好在,罗梭的思政课已经开始上法律基础,扑面而来的甲乙丙丁以及他们那些案例分析最终还是没能让我留出精力去思考"月涌"到底为什么好听……五下课后,前排一个顶着酷酷朋克头的男生转了过来,递给我一张手掌大小的白色纸片——上面画着一个包子脸,肥肥糯糯的Q版人物,身上穿着A城三中标配的黑白校服,线条勾勒得粗细有致,颜色浓淡相称,上得恰到好处.

我细细瞅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画的也许是自己时,便听男生爽朗地开口道:"小月亮,给你的见面礼,我叫沈榛.
"我微微一愣,除了"谢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企图在脑海里寻找到类似场景的片段,好得到一句台词来回馈这意料之外的善意.
以至于差点忘了,我如今空白得像篾席上得纸浆.
不过……好在今天以后,就不会再是"查无此条"了.
倒是旁边的褚星垂一脸见怪不怪地说:"同桌,你甭感动,沈榛就是拿你练练手,完了还想来卖个乖.
"听了这话,沈榛也没否认,还一本正经对我道:"对,褚褚的意思是我是一个艺术家.
"我就更好奇是哪门子的艺术家了,正准备开口询问,就听被喊了"褚褚"的那人嗤笑着嘲讽了回去;"十九线颜色漫画生产者也算"我:"……"沈榛:"……"其实,褚星垂后来告诉我,沈榛的确是国内某人气漫画网站的"十九线"签约小虾米,但也清清白白并非生产十八禁漫画的.
而一开始那样调侃他,是因为有一次沈榛灵感上线,创作激情挡也挡不住,一口气画完了下周五连载的内容,超额完成目标.
于是,沈榛小朋友把稿子存进了云盘后就开开心心"及时行乐"去了.
直到第二周要交稿了,他去云盘里一翻,画稿已经打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醒目的温馨提示——积极响应政府"禁网"行动号召,打击网上淫秽色情信息.
匪夷所思的是,随之一起被Ban了的,还有几张沈榛和他爸妈一起的欢乐踏春照……所以说委屈也委屈.

沈榛那晚在经历了短暂的崩溃后,陷入了赶稿深渊.
按他的话说,没有灵感的时候,真是头都秃得凉凉的.
这就导致了第二天,沈榛在罗梭的思政课上云里雾里,一心只想把甲乙丙丁四个麻烦精关进监狱.
褚星垂什么人,一见这情况就对其进行了亲切慰问,试图合理嘲笑沈榛一番.
不过最后据说他挺道德,只是吹了记口哨后悠悠来了一个"interesting".
我听完后为了安抚沈榛那张因为回忆起不堪往事而悲愤的娃娃脸,强忍着笑打圆场:"沈榛你少把褚星垂当真,你为了不让追更的粉丝失望,熬夜赶稿,已经是很有心了!
"这话果然对沈榛挺受用,他摸摸后脑勺,正想谦虚两句,就听见褚星垂冷不丁开口道:"他是为了他的AJ.
而且,他虽然通过努力没让粉丝失望,但第二天也是凭本事让老罗和他的甲乙丙丁都很失望.
"我:"……"沈榛:"……"六马中华,算是在我A城三中两年为期的卷轴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稀奇的是,他那两年来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段里十个班语文成绩的"双一"得主吧.
那会儿,马中华教一班二班的用心程度可谓是雨露均沾,连上课时用来唤醒瞌睡虫的老梗都得做到"你有我有全都有".
可每次全段语文出班平均,二班总拿段正一,一班也是安安分分守着自个儿那个段末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每每在一班分析卷子,他总得用自己那双绿豆似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丢了的眼睛和所有人玩一会儿"干瞪眼",然后重重叹一声以示无奈,再操着那A城某淳朴小山村里带出来的口音说自己百年不变的口头禅:"我算是明白了……"接着,便仔仔细细讲解起了错题,也没有要惩罚的意思.
关于一班二班对段里"双一"坚守的执著程度,马中华也总在自己的课堂上习以为常地安慰:"消极的人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一班:"……"这些事是褚星垂、沈榛他们和一班几个兄弟打球时知道的.
于是中场休息时,几个首发凑一块儿喝水,被褚星垂贼兮兮地带歪了重点:"中华哥这些年,到底明白了多少事儿啊这么炫酷的领悟值压根儿不是牛顿当年吃几个苹果能比的啊!
"首发们:"……"一班一哥们儿当场表演了小型人工降雨,心里仅剩的那点自家老考段末的忧郁也一扫而空.
其余人也都纷纷研究"牛顿到底需要吃几个苹果"去了.
倒是被拉来一起玩球的罗梭看见了,边走边冲着他们朗声道:"干什么干什么,这室内篮球场还用你们辛苦当扫水车降温还怎么着"不过眼里哪有责怪的意思,分明是笑得十分灿烂.
他曲起手肘夹着球,擦了擦额间亮晶晶的汗珠,对着那群他口中的"猴儿"就是一句挑衅:"再来!
扣得你们思政课不敢打瞌睡!
"褚星垂一听也乐呵呵接了句:"行!
那我们就放水了,思政课必须得好好上啊!
""哈哈哈哈哈哈!
"那会儿那些少年,堂堂正正踩在规则的框架里,打得酣畅淋漓、恣意张扬,说得通俗点,就是"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他们身上那股子二十上下年轻生命才有的倔强、意气、风采、力量,在每一次变向运球,超前传球,三步上篮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球场上的追逐与嘶吼、配合与超越,早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运动品牌T恤,还有AJ与硅PU面层摩擦产生的尖锐"叫嚣",都能激起球场下少女的喝彩与钦慕……这些点点滴滴皆无矫饰,宛如鬼斧神工的艺术品,在罗梭他们看来,已是无价无市.
于是,一群人拼了命地享受青春,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护着青春.
七马中华的课有一个规矩:每日轮学号,必有一人上台演讲或畅谈,内容自定.
这是个挺能体现语文课堂的活儿,想来也是因为近些年语文考试渐渐公式化,他又太宝贝自己那两班子学生心尖上的"思想芦苇",于是便灵机一动,有了这么个"课前五分钟".

一班那里效果如何我不清楚,倒是二班,可以说是有里程碑式意义的.
起初是两个课代表领的头,上了讲台后在黑板上写本"规矩"的书,然后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一通声情并茂地念.
完了后台下掌声给面子得很,各个"听客"眼里都是"学到了,学到了"的精光,琢磨着轮到自己了也跟着效仿.
而所谓的"规矩"书,要不就是国内外经典小说和名家散文,要不就是古人流传下来的诗词歌赋.

马中华从不说谁讲得不好,毕竟重在锻炼,领悟的深浅真没什么好怪学生的.
他几乎表扬每个上台的人,再加几句自己对那主题的理解——这些便算得上精髓了,是值得我们好好反思渗透的.
我说过,我把从前的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但不管脑袋受的创痕多深,用了十七年篆刻进血肉里的习性不会被轻易抹去,"绝对"一词也很难被某个领域真正认可.
于是,当我第一次站上讲台,手上也没拿所谓的"定心丸",就空凭前一天晚上准备时留下的模糊记忆,我抬眼望见了下面四十多双轮廓与神采都迥异的眼睛.
突然觉得格外真诚……突然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后来我说了小半堂课的"人间值得",写了小半块黑板的"月氏草书",用了小半罐心脉搏动出的勇气,细数了自苏醒后小半个生命圈的人带来的感动与震撼.
从那天起,马中华给了我大的小的、多于其他人的上台机会;也是从那天起,我发现我渴望舞台并且打心底里珍惜所有的"小耳朵".
如果说,我的"课前五分钟"引起了马中华的一些共鸣,那么褚星垂的就是"明目张胆"地使他意识到"三年一代沟,三十年九寨沟"……褚星垂那天启用了多媒体白板,在上面画了擦,擦了画,自导自演地模拟了一场操作经验丰富、危险且刺激的……王者峡谷5V5.
他在台上也丝毫不显局促,既是游戏玩家又是战况导播,再配上那仿佛与身俱来的幽默感和带动力,惹得二班男女生哄闹鼓掌不断,反而是坐在褚星垂位置上的马中华莫名有些格格不入了.

直到游戏结束,褚星垂口中才蹦出一句勉强能让马中华听懂的话,"这个游戏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这个世界也不是一个人的世界.
"前者是说"团结就是力量",至于后者……褚星垂很认真地回答过我,在一个离那时并不遥远了的午后,"两种理解,全看未来的你是被生活洗礼得越来越尖锐还是越来越柔软.
"马中华回到讲台上时眼里藏了些宠溺且无奈的笑,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给褚星垂升华,只能作罢,讷讷道:"我算是明白了……"沈榛闻言,还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对着褚星垂竖了竖大拇指,贼兮兮地嘲讽:"牛逼啊褚褚,上课光明正大打游戏一哥!
"褚星垂也不甘示弱,笑眯眯地看向他,"我发现你这人还挺肤浅,别人都追求透过表象发现本质,你怎么连表象都只理解了一半"我:"……"沈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褚·亨利"式结尾.
还有一个在"课前五分钟"上别出心裁的就是沈榛了.
他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自制精美幻灯片,插图都是凭着才华用Painter、PS、CS画出来的,算是尽心尽力给了二班一场视觉盛宴.
利用ppt,实际上离正规演说更近了一步,这就深得了马中华的赞赏.
尽管,沈榛略粗糙的神经中枢与迟钝的反射弧还没能力让他说出比较深刻的东西,但……真的足矣.

自此,二班的"课前五分钟"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单调样子:有脱稿全凭一张嘴的,有借用白板和ppt为辅助的,有精挑细选了音乐和短视频供鉴赏的,也有励志成为"谐星"上台就是一段原创相声的……说浅点,这算人各有异,表达的方式也千奇百怪;说深点,是青春期少年彰显的个性与无所畏惧的尝试,是认真洞悉自己之后选择的行程与时代稀缺的创意.
八其实在三中的那两年里,我算是最不愁吃的那类人.
食堂师傅"黑色料理"与食堂阿姨"治不好的手抖"是几乎让每所学校的学生都愿意花力气去抱怨的事情.
三中还不错,菜品口味大众化,分量也没太小家子气,但毕竟"胃觉"体验也是分档次的,我属上层.

我所说的上层,又分两类人.
一类是父母生活费给得足,一餐够人荤荤素素点上一桌,那还管什么盛得多不多一类是我这种花光大半运气,碰见了热心阿姨大爷的.
只不过几率实在小,有点讲究缘分.
我刚转学那会儿,去食堂是图个"自我相处"时间,也犯不着去约谁,就自顾自摸索.
三中的主食堂分三层,一层男生就餐,二层女生就餐,三层地方小吃.
分男女食堂,是校方的主意,也是承包方的私心.
前者那算"处心积虑"净化学生所有可能的早恋场所;后者无意间发现了女生那些类似减肥的行为会造成较大的荤菜浪费,于是界线往那儿一摆——男生吃的叫萝卜炒肉丝,女生吃的叫韭菜炒萝卜.

食堂的九个窗口提供的菜色不尽相同,但它们都"各有各家","戏班子"也不会一天串一个场:蒜香南瓜永远在一号窗,梅干菜扣肉和糖醋排骨不可能在同一天出现.
于是,我在一号窗打了两年的菜.
中肯地说,徐姨起先给我的菜不算多,但该有的分量也是足了,有时勺子"咬"得深,也不做那往你盘里扣掉些的事情.
我是个简单且专一的"觅食者",既然"心头好"全在一号窗,帮打菜的人也不错,我就在那儿安了家.

一号窗靠近出入门,饭点时是人流高峰"地段",懒得走路或者有选择困难症的人,也会一股脑地杵在队伍后面不动了.
但人多队伍长是一回事,真像我这样的"老顾客"也没几个.
每天顶着个乖乖脸,点菜前都习惯先眯眼笑,拿了递过来的餐盘规规矩矩道一声"谢谢",这存在感刷久了,是真的就让徐姨给记住了.

大概到了高二第一学期末,我就发觉菜量变多了些.
有时,队伍轮到我了,徐姨还淡淡地冲我弯弯嘴角——没我前几个月笑得甜,却和我笑得一样真挚又毫无理由.
这么一来,我便更舍不得挪位置了.
后来,我的早餐还会时不时多加上一个免费麻球或南瓜饼,午餐也能买到全食堂最便宜的炸酥鸡腿……尽管如此,我和徐姨之间的交谈并未增多,依旧是我兴奋且期待地报着菜名名称,她点头示意接着利索地探入一只不锈钢大勺,最后就是我临走时那一句言谢的口头禅.
我总认为,这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一件奇妙的事.
每每谈起,都觉得心里被塞了一个汤婆子.
沈榛说:"也许,你长得像她外孙女"褚星垂说:"希望明天二号窗的大爷也可以用行动告诉我食堂刷脸机制是怎么一回事儿.
"母亲说:"这算是冥冥中一种缘分吧……"我什么也没说,嘴上笑,心里也笑.
未经人事的青春期其实真的很浪漫,因为你的美梦被放进冰箱,完好地保存,不用担心腐烂.
足够"新鲜"的灵魂,让你蓄满了勇气去相信"上天会善待那些真诚的人"——这是现实社会无法再教给年轻人的.

这样的爱,未知姓名,可遇不可求.
高三那年的平安夜,我在三中操场找到了正在饭后消食的徐姨.
我奔跑着向前,递上洗好的苹果.
我只是叫了一声"徐姨",没提人群熙攘的二楼食堂.
她在朦胧的夜色里,笑得干净且纯粹.
她抬手为我扣上灯芯绒外套上最顶端的两颗闷盖,"毁"了我的潮流.
我闻到她陈旧的员工袖套上还残留红烧鱼的香味……九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和兰千贺喜欢的ACGN出奇得一致,就理所当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小姐妹.
千贺耽于摄影,这是一项九岁开始的事业.
田园生活哺育出的孩子,大多都像在野精灵.
况且,A城的小村庄还蕴藏了吴越之地的温婉细腻,是足以馈赠给她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的.
一日闲暇,小千贺偷拿了祖母的老式按键手机,想看看究竟稀奇在哪里.
结果却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小山丘沉稳的呼吸与茵茵绿草对河流先生点头致意的瞬间都是可以被它定格的.
于是,就像爱丽丝掉进树洞,千贺也因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美滋滋地在自己每天的小学生行程安排中又加了一条:问祖母要手机拍照.
具体都拍些什么呢拍蚂蚁运食,运的是她费力用塑料拍子挥死的闹人苍蝇;拍老树迎客,迎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情怯游子;拍白露后旧巷,那里卖的是让她垂涎欲滴的豆腐馅小笼包子和现磨豆浆;拍大寒时积雪,那会儿她正翘着小脚吃一碗刚熬好的甜腻腊八粥……拍的是人间滋味.
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当记录渐成习惯,量变也等来质变.
她的渴望在心肺里翻腾,快要溢出胸口.
已经……不满足于定格了.
如果,能在美好之上加点自己的痕迹,又会是怎样一种意境.
太阳当空照,在市镇的仿古城墙下,小千贺只一眼便望见了有个年轻的叔叔,捧着她魂牵梦萦的东西——尽管那时她还叫不出名字,猜不出价格.
她学着男人的样子,在流动的空气中,用右手握住相机右侧的握把,右手食指自然搭在快门按钮上,左手托住相机镜头的底部,左手拇指和食指灵活地转动调节环……那年倒春寒,小千贺家乡市镇的大拱券被照了两张相,同名同姓,皆唤梦想.
……到了高二的尾巴,她兴冲冲跑来后排找我,眼里有藏不住的神采,"小月亮!
我买了个二手单反!
还换了个新镜头!
"其实我对摄影那些门道一点都不了解,但还是替她高兴,顺口便问了句:"什么镜头啊""恒定光圈的,八百多,生活费角角落落都盘算着花也就存了这么些钱,还买不了特好的,但我太喜欢啦!
"少女齿皓唇红,眉眼弯弯.
窗外阳光灿烂,动了凡心的草石花木都在等兰千贺送它们一场极度浪漫.

我才知道,我和千贺一样,又不一样.
她拥有更神圣的东西,在那个年纪.
……高三四月艺考当天,班里一下子空出好多位置,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班的少年,其实各有所长,都在拼命发光.
很多年后我又发现,刚才那句话,去掉"少年"之前的定语,才更正确.
沈榛和千贺都去了,我和褚星垂是走普通高考程序的,所以在学校正常上课.
不过因为缺席的学生多了,老师们的课程复习进度都不好放得太快,相应的卷子习题也就比往日少了.
于是,午休时间,我从堆积如山的课本册子旁抬起了头,想来个忙里偷闲.
我对着正在琢磨一道圆锥曲线问题的褚星垂感叹道:"我觉得沈榛和千贺都好厉害……"顿了顿,把侧脸埋在了交叠的臂弯上继续,"他们知道自己想通过高考去到哪里,他们心里有指南针……我就不行,我没有……"我微微抿唇,也不管褚星垂能不能感同身受,"你们比我小一岁,却都比我走得明白.
"褚星垂闻言一愣,停了手中的笔,淡淡开口:"我们同龄,我初三复读.
""考得不好"我略显诧异.
褚星垂眸色渐深,嘴里就像吮吸着一根烟草味的棒棒糖,说出的话呛得人心里发酸,"还行,家里的事.
""你别……"我下意识地去安慰,却被他平静地打断.
"甭安慰,也就那样呗.
"他嗤笑了一声,神色如常,"我那会儿想学医,现在也一样,这就已经算是在路上了.
三年里还努力给自己换了辆车,所以我觉着也剩不了几公里了,是吧"说完还冲我挑了挑眉.

我只能呆呆地应他:"是……",事实上,我听得有些恍惚,这个比喻,太绝对化了.
这不是针对褚星垂,而是对所有在青春里浮沉的人.
先不说剩下那几公里完了你到底会不会望见所谓的远方,光是换车的"机会成本"就能让很多人望而却步吧就算最后你幸运地找寻到了,谁又能百分百确定自己的车牌不在限号范围内呢我甚至猜不到——褚星垂想用那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眼睛告诉我什么.
"道理是一样的,你得知道你想要什么或者你想是什么,大小没关系.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等我消化完,接着收起了他一贯的恣意散漫,认真地说:"然后尊重它,用正义的方法得到它.
""……"这时的沉默是值得赞颂的.
我想起初见时,也有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少年的嗓音明朗且清晰,"我叫褚星垂,星垂平野阔的星垂.
"我想,他也许就拥有那么一片阔野,上面栽种了年轻的希望、勇气、感情、信仰、梦想,当潘多拉打开魔盒,释放出人间所有的邪恶——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他只是坚定且执著地继续生活,不问前程,不负荣枯.

因为,青春无处不是坎坷的地方,但好在我们还能继续走.
……艺考结束没多久,马中华的"课前五分钟"便轮到了千贺.
那天早上,和煦的日光打马而过,她光洁的脸蛋上晕染开俏皮的笑,开口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吴越乡音,用软糯的腔调说出的话却当真硬气.
"……这就是我与摄影的七八年啦.
前几天我去参加艺考了嘛,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毕竟之前那些好几万的培训实在没条件去,就靠这些年的积累啦!
不中的话,大学就没机会读本省的传媒大学摄影专业了……但不去试试我肯定不甘心的嘛!
其实,也没什么啦,以后学什么都会好好学,赚了钱才养得起我的梦想嘛!
"……千贺的艺考过了,因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为学生时代的心脏最赤诚、最有温度.
十但凡学生时代收到的巧克力,不管是FERREROROCHER、Cadbury那样的世界名牌,还是金帝、怡浓这种国内品牌,都多少带点表达喜欢的意思.
不过罗梭和马中华还真没这么前卫,据说是买给我们补充能量的.
二零一八年六月七日,日出唤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
疾驰于A城大桥的每一辆私家车上都载着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们三年的历练生涯,是气盛偏激后的潇洒从容,是锋芒毕露后的养晦韬光,是停止了对周围大气申诉求告后的向阳而开、生生不息,是牢记先生所授"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后"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铮铮傲骨与"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冲冲忧心.

他们整装待发,今日以笔墨为刀刃,奔赴黄尘沙场.
……我在父亲的车上循环第三遍《精忠报国》时,他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我:"涌涌,你是不是……很紧张你不要……"他顿了顿,下面也不知道该接个什么话安慰.
特殊的日子会营造特殊的气氛.
每一年的高考都是近三十万戏中人及他们的至亲在台上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为了演一场恣意淋漓,歌一段"敢同奇峰比高低".
我大概是个例外.
"不是的,爸.
我在想,该怎么让自己稍微有点紧张感……"趁着红灯回头看了我一眼的父亲:"……"这真是我那时候的心理状态,不掺一点假,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奇妙.
所以说,《精忠报国》只是我拿来酝酿情绪用的.
我想,我也许可以试试把高考上升到保家卫国的层面,那就算是任重道远了,重得连绵丘山都自愧,远得赤兔的卢都胆畏.

……到了二班门口,教室里"溢出"一片鲜艳的红,着实把我给惊着了.
于是,我踌躇着,左顾右盼,还退出几步去门口瞅了眼班牌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
最后,顶着一头雾水走到后排时,不等我把包塞进抽屉,就听见了褚星垂永远充满神气的声音,"同桌!
这是你的!
快换上!
"说完,兴致极好地递给我那件"淘宝定制".

我望着那大红色的冲锋衣默默咽了咽口水.
褚星垂也是识趣人,立刻眯眼笑嘻嘻地向我解释,"据说是老罗今早趁人少一件件放在我们位儿上的,刚好被学委撞见.
我觉着还挺酷!
""……"我第一反应就是在脑子里苦口婆心地对自己念叨"再不紧张起来就太不像样了,这个项目又多了一个投资方,赔了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了"这类话.
然而,天时,地利,人……未免太和了.
孔子也说"过犹不及"嘛……罗梭拿着五大袋散装零食进来时,班上人早齐了,都拿着书和资料争分夺秒,不就为了那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吗他环顾了一周,清了清嗓子,"同学们,不要紧张,高三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模考你们都挺过来了,这终极BOSS也就那么回事了,是不是啊"完了也不继续什么动作,就等着全班配合他的话.
"是!
""……"回答得如此爽快,如此胸有成竹的确是捧场王褚星垂应该做的事.
"衣服穿不穿随便你们,我觉得吉利,就给你们图个开门红!
然后呢,班委上来,给同学们发零食!
一人一条德芙,味道好几个,挑个喜欢的,还有一个紫米夹心三明治,一个口袋酸奶蛋糕,两个风味麻花,两个迷你铜锣烧,这两天合理补充能量!
"这话一说完,班里响起一阵"哇——"、"哦——"的哄笑声,个个都期待着他们这两天的物资补给.
我没跟着学,心里莫名觉得紧张……这当然不算完.
因为马中华在班委发零食之际也提着一大袋黑棕色包装的块状物冲了进来,在教室门口便带着"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架势开了口:"同学们!
我算是明白了!
"二班的同学们:"……""同学们,听我说,听我说,这种考试和模考没有任何区别啊!
语文每道题下笔前想想我教的解题思路和模板,答案不就来了嘛"二班的同学们:"……""要是遇到难题了,别花时间杵在那,你们做不出来的题,别人也做不出来!
记住了吗!
别紧张!
千万,别紧张!
"接着,他提了提袋子,示意班委替自己分给大家.
褚星垂那会儿还凑过来低声调侃:"我看中华哥是真紧张,平翘舌音都读不准几个了.
"我难得不沉默也不否认,点了点头附和:"我觉得也是.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奇怪又偏执.
那些零食在我考试期间压根儿就没被用来补充能量,我就这么留着它们.
复习累了,就拿出来看看,用拇指指腹滑过它们精美的包装,轻轻摩挲.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撕开德芙的外衣,在父亲接我回家的车上,安安静静地咀嚼.
神色淡漠,不悲不喜,仿佛在纪念什么逝去的东西…………都说万事开头难,那份缺席的、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也在打完语文考试入场铃声后,如约而至.
随之一起的,还有从不同复习教室鱼涌而出的少年.
我前胸后背都是同龄人的气息,他们此时此刻所思所想也许截然不同,但要面对的是同样三张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卷子,想得到的都是日后的金榜题名,喜上眉梢.
我有些恍惚,时间怎么这么着急我们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岔路口,不容犹豫,不容出错.
临上沙场的士卒,眼力所及之处皆为故里,大抵是因为"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们看到的一草一木甚至都和自己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于是,在走道上打过照面的学生,不管陌生熟悉,但凡有微微印象的,都点头致意、互道加油,仿佛一场千百人团的伟大战役.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望见了那抹熟悉的正红.
少年脊背直挺,步伐沉稳,从容且认真.
艳光还为他渡染了一层温柔的金边.
我突然就想起两个月前那醉人的午憩时光.
"我那会儿想学医,现在也一样,路上大概也没剩几公里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那样在匆忙的人群中大声喊道:"褚星垂!
加油啊!
"前方那人身子一愣,立即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也毫不吝啬自己明朗的笑.
然后,我看到他微微侧身,冲着东偏北约30°方向也大声喊道:"星月牛逼!
"那是现在已经被拉上警戒线、有专门负责监督的老师守着的高三二班.
那里藏了二班所有孩子一年来的苦涩挣扎和无处安放……(正文完)楼下的理发师苏州大学唐文治书院许非我大概是一名小说家,或者文学家.
人人都这么叫我,于是,自然而然地,权当自己是一名小说家.
没有作品,朋友从网上调出我的资料,悉数蜗角虚名,来头倒也不小,种类可观.
"嘿!
兄弟,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听过无数次翻阅简历时啧啧称赞的人,真以为我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碍于情面,我往往一笑了之,甚是愧怍.
久而久之,我就是一名小说家,谁能说不是呢若真追究,其实,我并非想要依照骗术含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听别人谆谆的.
曾经是有小说家的念头,我承认,写一部好作品,最好享誉世界的那种.
但是今天不行,约好楼下的理发师,阿非,烫发.
是的,我知道,烫发算是对头发的二度毁灭.
家里人大可不必啰哩吧嗦,心意已决,我还要趁早写一部小说.

阿非喊我下楼,业已夤夜,十点差一刻.
像所有的理发师那样,他帮我洗好头,按在椅子上简单问我需求.
"我想烫成这样.
"伸手撩起偏右侧的头发.
"这样吗"他大惊失色,镜子前,遽然顺着我撩起的口子,用力一翻,"你发际线这么高,真的要这样烫吗"为什么所有人刻意提及我的发际线是的,我承认,我的发际线很高,集中两侧,一把头发一抓,指缝夹杂窸窸窣窣的几根,冬夏向来不偏袒.
我只不过想开一个小口子,不至于大刀阔斧.
再一次看到了发际线,两侧拉长的海岸线,寸草不生,即将抵达右侧的漩涡.

"那好吧,简单烫一烫好了.
"我羞赧地干笑两声,掩饰首次烫发的生涩.
"卷的程度如何""什么""就是卷一点还是直一点.
""不要太卷.
""嗯.
"他缄默不语,梳齿搓得头皮飞溅,白沫子飞啊,结束这漫长的交谈吧.
烫发前,阿非先剪去多余的杂发,换了个灯光鲜亮的位置.
为了烫发,我特意留了两个月.
此刻湿漉漉的,压在头上,任由阿非梳来翻去,薄薄的一层,挂在额前.
这没什么,直到他推去我的两边,我甚是不解.
早在苏州——我在那里上学,现在处于假期,长假——那里的理发师和阿非的审美大相径庭,即便我只去过两家.
一家名字已经忘记,出去游玩顺路进的,价格贵得憾人;另一家离学校不远,做了常客.
他们出奇一致地告诉我,我的头型倒三角,两边适合留长,盖住.
剪完的结果与以往截然不同,简约许多.

我经常做客的那家理发店,头一次给我剪发的叫阿伦,个头不高,尤其爱说话,好听的话.
"你的头型适合几个明星的发型,我的就不行,没你的好.
""真的吗我可长得不好看.
"我明辨真假,实话在心里变成假语,委实自在得意.
"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你就说想不想留吧.
"阿伦的语气十分笃定.
的确,少有人拒绝美不可言的好事.
临走时,我叫他教我吹发,勃勃兴致,即便我至今吹得东坍西圮.
我几乎半个月修剪一次,第二次去时,阿伦告知离职,推荐了一个扎着辫子、留日本系浓密胡须的大叔,手腕纹着几朵鲜艳的花瓣,无序地绽放.
他替我系上围裙,看着镜面,剪刀对着空气挥舞,"咔嚓"几下.
"我的头型是不是倒三角的,是不是两边留长后,盖住会好一点……"我不由得背出阿伦先前划的大纲,脱口而出,手在围裙内比划.
万一刀锋对准某一处,着实前功尽弃了.
大叔名叫阿桑,胡子顺着嘴角轻微浮动,说话的语势同样轻微:"对啊,谁跟你说的""阿伦.
""哦,阿伦.
"阿桑接过我的话头,不再言语,犹自摆弄我的头发.
吹干后,梳起刘海,一点、一点,追赶发际线的高度.
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报复,直到我下一次决定剪发,效果和这次完全不同.
于是后悔班门弄斧.
颇带讥讽地端相地面,掉落的碎发,慢慢降落.

我兀自心中摇旗呐喊:"别剪了,别剪了,再剪就没头发了.
"阿桑始终不收手,瞳仁与黑发重重叠叠,我只得听天由命.
"好了,这样可以吗.
"这句话像一道霹雳,解开枷锁.
"早该停手了.
"我暗自恼道,额前悬空的几根头发,频频晃动.
"再短一点就不好看了,对吧.
"方才陷入泥淖,出来又是云山雾罩.
回归正题.
阿非帮我剪好头发,重新冲洗一遍,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撮,翻卷,夹子夹住.
干毛巾揉成一条软棒,箍在额上,缓缓倒入玻尿酸,满是腐味的黏稠液体.
他推来电饭煲似的恤发机,这东西我见过,盖在头顶,腾腾热气蹿入.
我顿时恐慌,头发可能再次命送黄泉.
干毛巾紧贴的地方潮湿,目眩头晕,忍着头皮酥麻(我冬天有一个毛病,发热浑身发痒),尽量想一些别的事.
对,可以构思一篇小说,我是一名小说家,不妨写写烫发的琐事.
怎样写才不显得枯燥乏味烫发的念头最早在高中萌芽——小说,一贯从原始写起——当时很多人顶着蓬松的白菜,走起路,蜷曲的菜叶晃晃悠悠.
那时我经常光顾一家理发店,自由选择理发师,洗头的年轻师傅经常轮换,需要叫号码.
提及这家理发店——小说的灵感扑面而来——不得不提及那一天.
剪发前夕——其实已经光顾多次——周末,两个朋友陪同.
洗头的师傅寥寥无几——尽数陌生的面孔——却热情地招呼我,上楼洗头.

接待我洗头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愣头青,杂七杂八的黄毛,仿佛扣上一个锅盖,锈迹斑斑.
文政!
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文政"这个名字.
文政!
可是我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叫文政的男人.
亏他先人,起得不羞不臊.

我决定换朴实点的.
"兄弟,你以后肯定是'地中海'.
"这句话诉说的对象无疑是我,邻边把玩手机的朋友猝然大笑,接待他的洗头师傅随之大笑.
朋友面前,不好发作,只得简单地搪塞:"别这么说嘛.
"尽量结束无谓的交谈.
"锅盖"却变本加厉,问我:"洗完头要不要洗一把脸""不洗,我刚刚洗过.
""别慌!
"他的语气明显淡然,使劲按了按,草草搓弄几下,又说道:"洗脸很舒服的,要不要洗把脸""不洗,我刚刚洗过.
""别慌!
"这一次,"锅盖"尤为急躁,故意发际线靠后揿.
最后问一句,几乎全然切换成恳求:"看你脸上痘痘这么多,洗把脸痘痘就会少.
我以前就是天天洗脸,痘痘越变越少,要不要洗一把脸.
""不洗,我刚刚洗过,下次吧.
""那好吧,冲水了.
"打开水龙头,冲走泡沫,迸溅的水花打湿我的前胸和衣袖,后背潸潸流淌冰凉凉的细流.
我始终记得,正值秋天,我仅仅套了一件白衬衫.
我不好发作,擦干头,披了一条干毛巾下楼,朋友依旧躺着洗头,不时因为按摩得舒适,眼睛半闭半合,发出向往地呻吟.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或许我不应该瞪他,我需要瞪的人在哪里"锅盖"绕到我的前方,一脸痞子相,幸亏我没有洗脸,糟践成他的愚蠢模样.
他拿出手机,得意洋洋:"兄弟,加个好友,以后要来洗头找我就行,我是首席洗头师啊.
"经常帮我剪发的理发师,甩了甩围裙,忍不住笑出声,我尴尬地附和两声,借他手机完毕.
剪完随后,收到恬不知耻的信息,问我姓是名谁.
我唯恐避他不及,换了同学的名字予他,我和那人关系不错,何况他无从知晓.

"好的,以后你说12号就可以了.
"恐怕我再也不会叫到这个数字,的确,往后每当我去这家店剪头发,只消对柜台说一声:"洗头谁都可以,千万别叫12号.
"自此,"锅盖"一见我,直呼我"秃子",人前人后.
有时我也怕他三分,恰巧他为其他客人洗头,不免奚落我.
尤其新来的洗头姑娘,老实人,按得舒服,愣是说得腆着脸,不再言语.
回想指节错位的响声,按得舒服啊……腾腾热气逐渐散去,舒适的空气拨弄我的发丝,清清凉凉,渐渐恢复意识.
"锅盖"销声匿迹,倏然涌上莫名的失落.
理发店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前额光秃秃的,一如我未来的模样.
阿非叫我等他一会了,先去打理那个人的.
也好,若是高中那家理发店的故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一段小插曲不算白白浪费.

算上去,已经过了一些时日.
午休,其间,隐隐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尾随鄙夷的粗语.
我的同学,某个说话向来含糊不清,一遍遍数落我:"你说,你是不是在哪里乱用我的名字了""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我发誓,当时我真的把这件事从记忆消去,一干二净.
幸亏他是个直肠子,从不拐弯抹角,悻悻责难:"你说你是不是加了一个人,然后报了我的名字.
"我随即知晓原委,也不是,不全是,因为他报了"地中海",才知晓随即,赔笑道:"大哥,嘿嘿,你怎么知道的.
""滚开!
"他一贯摆手示意,"我朋友今天也去那里剪头发,一回来就嘲笑我不舍得花钱洗脸,脸都给你丢尽了.
"谈及我此刻的情绪,喜怒参半.
一方面庆幸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一方面对于"锅盖"近乎无耻的行为深感愤懑.

我欲厉声呵责,阿非推走恤发机,油光发亮的卷发打消我的思路,取而代之的气愤冲上头稍,周身遍布,无数虫豸攀爬、撕咬.
明明要求大幅度的蜷曲,现在尽是章鱼的触须,甚为刺眼.
这时,头发业已晾干,我试着拨撩几下,一绺一绺缠绕一处,撕裂的触痛令人发憷.

"来!
"阿非解下围裙,洗掉腐臭的黏稠液体,坐回灯光鲜亮的座位上,地板上杂发铺陈,"我再帮你修一修就好了.
"现在我倒是希望他把我的头发悉数剃干净.
我忽然想要换一套构思,我是一名小说家,大力批判理发师,尤其是阿非,丑陋的发型.
我越想越兴奋,头发越来越短,情到浓时,似乎被阿非一眼看穿,迫近发际线时,放下剪刀,拿出白花花的膏药,涂抹在梳子,环绕发尾梳理.
我偷觑一眼,盒子印着"直发膏"三字,紧绷的弦稍稍松弛,沼池伸出一只援手.

迂迂回回,再冲洗一遍,阿非拿出吹风机吹发,宣告烫头的小说构思即将结尾.
在此期间,我几乎是闭着眼.
不是不敢直面现实,拨弄头发的过程都是虚妄的,不妨说,理发师吹出来的同样是虚妄的.
"嗯,挺好看的.
"阿非关掉吹风机,簌簌的风停下,镜子里明晃晃一张拉长的脸.
右侧曾经开个口子的部位,一束发摇摇欲坠,只不过是我上楼后,自家的镜子前看到的,这才是接近真实的一面.
我的确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小说家了.

在此之前,也许我需要找个帽子,尽量缩小这张驴脸,兴许是我第一次长了一张驴脸,至少现在是这样.
我扣上帽子,站在父母面前,他们霍地厉声:"你烫了头发还戴什么帽子,赶紧拿下来.
"是该拿下来.
天杀的帽子,不仅没有缩小我的脸,反而进一步拉伸.
我催眠自己:"没事,没事,习惯就好了,习惯就好了.
"我应该趁着灵性充满而四溢的午夜,赶紧写下这篇小说.
我做不到.
一旦坐在椅子上,掏出稿纸,便跑到镜子前,压一压头发;摆上笔,又跑到镜子前,将头发密密地贴在一起,梳理齐整.
我想我还是停下笔为好,每一个字就像每一根头发,我随时准备打理.

或许我该美美地睡一觉,这个点确实应该睡下,明天等发型杂乱一些,便可细细数落阿非的种种"劣迹"——加之我身上的——他究竟如何开口"挺好看的"四个字愈发使我怀念原先的天然.
翌日清晨,发型大致完好,稍稍垂下一些,勉强盖住皱眉常现的抬头纹.
三日、四日……我逐渐顺应了拉长的脸,似乎它本来就那么长,事实上,挺好看的.
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创作我的小说了.
我突然不想写这篇小说了,先前的主角定给了谁构思一闪而过.
阿非阿桑"锅盖",他的成分比较深刻阿伦说不准也是,万一他真的是……我该不会才是主角.
我并不是一个轻易忘事儿的种,当它消失后,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还是一名小说家,日子过惯,怎样都好.
伊莉莎是谁浙江传媒学院莫子馨序"CR403A正常.
允许出仓.
编入TH2P13分队.
""CR403B正常.
允许出仓.
编入TH2P13分队.
"……履带上崭新的机甲躯体排列整齐,奔赴指派的命运.
"有问题吗"年轻的军官停下脚步.
"报告.
成品率为百分之百……"监工再三核查表格,"数据上有一个小错误.
不过已经修正了.
请放心.
"军官点点头.
又巡视几周,乘上了返程的专车.
巨大的显示屏上出现"CR403CDATADETECTIONERROR"的字样.
履带的运行速度减缓,一支机械手臂将错误的"CR403C"机甲从履带上提起来,扔进一个管道.
整个过程发生在短短几秒内.
履带上成百上千的高等机甲被送进全智能化的装配间,它们将装配上精良的装备,细腻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真实的触感.
它们拥有强大运算能力的大脑,灵敏的活动能力.
它们是这个星球的守卫者.
人类因为它们,不再弱小.
机甲滑入金属管道.
管道从建筑的最顶层蜿蜒伸向黑不见底的深处.
装配间的荧荧蓝光映照着管道冰冷的金属外壳.
扭曲的光斑,沉睡的金属,跌进未知.
01.
"您订购了一台NR403C号保姆型仿真机器人.
请再次确认您的订单.
""确认.
""您的订单已生效.
请耐心等待货物装配.
请在下方空白处填写正确收货地址,货物预计明日送达.
""感谢惠顾,xxx将竭诚为您服务.
"男人走出商店,摸出口袋里的烟盒.
烟盒凑到嘴边,只隐隐留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男人随手扔了烟盒,嘟囔着走了.
没出两步,男人折了回来,捡起地上空瘪的烟盒,重新揣回兜里.
走过整洁的街区和密集的高大建筑,眼前的小道熙熙攘攘,街道上多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叫卖声,争执声,汽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
人们在混乱不堪里热闹地活.
男人避开最拥挤的街道,七拐八绕地走回家.
"咔嗒"一声响,钥匙从门锁里缓慢地退出.
男人向楼梯上的女人作了噤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往下移,女人怀里抱着的一团柔软轻轻地耸了耸.
男人将全身的力量提到上半身,呼吸悬在鼻尖,慢慢地朝女人挪去.

睡梦中的婴孩裹在温暖的襁褓中,男人托着妻子的手,看着孩子露出红润的脸颊,感受着他的小小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男人用唇语说道,"明天他们就派人送来.
"女人点了点头,用唇语回道,辛苦了,我做了你爱吃的菜.
铺天盖地的霞光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其中,亚当看着熟睡的妻子和儿子.
明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02.
亚当将笨重的机舱拖进客厅.
xxx公司的产品提供人性化定制服务,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以及喜好,对机器人提供的服务进行进一步的设定与调整.
亚当设置好了指令,机舱缓缓打开.
清亮的少女嗓音响起,"欢迎使用xxx,很高兴能为您服务,我的主人.
""你可以就叫我亚当.
""系统正在录入,请稍等.
.
.
录入完毕.
"少女的眼睛转了转,"那我叫做什么呢""你"亚当看着机舱里的机械少女,乌黑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淡蓝色的眼瞳极近金属冰冷的灰色.
"你叫伊莉莎.
"伊莉莎激活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叫亚当的男性人类——辨认生物的属性是系统的必备能力之一.
样式普通的格子衬衫——关节和胸前的口袋都有磨损发白的痕迹——使用时间预估7-8年.
眼周黑色痕迹较重、手臂肌肉发达——长时间重体力工作.
"嘿!
不要分析我!
"亚当按下了远控器上的一个按钮.
伊莉莎的瞳孔突然变成黑色,正在飞速计算的大脑瞬间停顿.
"是的.
主人.
"亚当松开手,伊莉莎的眼瞳中的黑色一点点褪去,灰色,冰冷的淡蓝色.
"很好.
"亚当满意地点点头,将远控器收进贴身口袋.
"现在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把你的休眠舱搬进后院仓库.
然后做好早餐——食谱我已经设置好了.
接着去请我的夫人——你的女主人下来用餐.
好好表现,伊莉莎.
"再次启动的伊莉莎接到指令,马不停蹄地开始行动.
亚当在门口观察几分钟,确认它的正常运行,戴上帽子离开了家.
天空是纯粹的蓝色.
一块巨大的电子时钟缀在蓝色中央.
亚当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加快了步伐.
"早.
""早上好.
"亚当走进工厂,和几个同事打过招呼.
他放慢步速,开始不慌不忙,反正今天的工作和昨天一样,和每天一样.
在这里工作,他不用思考,不用太多交流,用气力就可以换来报酬.
"工号3306迅速抵达岗位.
"机械的声音在工厂里反复响起,亚当不得不加快收拾的速度.
更衣室门外,已经等候着两个持有武器的机器人.
亚当的目光又一次经过它们手上的武器.
是真的吗他想.
03.
伊莉莎飞快地执行着女主人的命令,客厅、厨房、楼梯、仓库.
.
.
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整个房间.
服从命令、让主人满意,是她存在的宗旨.
在征求到女主人——艾米丽的同意后,伊莉莎回到了自己的休眠舱.
仓库已经整洁了许多,一盏忽明忽暗的旧电灯晃晃悠悠.
休眠舱隐隐发出的光都盖过它的亮.
伊莉莎躺进休眠舱,蓝光温柔地包裹住她.
大脑运行速度减缓,舱内的系统自主检测她的机体是否受到损坏.
机器人会累吗不会.
但伊莉莎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轻柔地托起,飘进云里,跌进海里.
她的意识成了浩瀚的海,她跌进海里,还接着向更深处坠去.

她拨开一层层的海,不停地往更深的地方游去.
那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她她的大脑接收不到数据的指令,她并不惊慌,反而有着另外的指示.
是一种更强烈、更明显的指引.
「不要听从别人的命令.
」那个声音说.
「可这是我的职责.
」「不.
这不应该是你的样子.
」海水突然急流,推动她不停地往后退,退出了海面,退出了休眠舱.
"你在做什么我花钱买你,不是让你在这里躺着的.
"亚当看上去很生气.
伊莉莎的系统还在重启,她无法正确地回答亚当,只有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亲爱的艾米丽!
有什么事你都让它做!
收拾屋子、购物、甚至照顾孩子,这些它都会做!
你应该轻松一点……"伊莉莎的系统激活了.
"对不起,我马上就去做.
"她风风火火冲出仓库.
"这些机器,就是用来使唤的……"亚当的声音消散在急速的风中.
在亚当的"教育"下,艾米丽慢慢将家务都分摊给了伊莉莎.
亚当说得对,这是伊莉莎的使命.
艾米丽对伊莉莎很放心,她可以自由出入家中任意的房间.
艾米丽有足够充裕的时间照顾孩子.
对,除了孩子,是伊莉莎绝对不能接触到的事物.
伊莉莎对此没有异议,这不包含在主人下达的命令里.
亚当越来越晚归.
和他一起到家的是散不去的浓烈酒气.
伊莉莎不负责了解探寻这些事件的原因,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清洗.
清洗这栋房子里一切有脏污的东西.
她的意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片海洋.
04.
伊莉莎的每一天都充实但又没什么两样.
她目睹了亚当家大大小小,或吵架,或快乐的时光.
也惊讶人类孩子的成长.
亚当的孩子已经三岁了.
叫约翰.
他不再是襁褓里嗷嗷待哺,只会哭泣的婴儿.
他会走,会跑,会说话.
他也开始发脾气.
艾米丽不得不出去工作之后,他的脾气都只能发在伊莉莎身上.
伊莉莎有了新的乐趣,她记录约翰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把数据储存,等待分析.
伊莉莎看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却得不出一个成立的结论.
还需要多少年,才能够彻底分析一个人类的情感逻辑.
艾米丽今天提前回家,再过两小时,就要迎来据说十年难遇的大暴雨.
在这个几乎能够靠机器操控一切的时代,人们对无法掌控的自然力量有着前所未有的畏惧.
天幕上的电子时钟开始为暴雨的来临进行倒计时.
亚当还是不见踪影.
艾米丽拜托所有的熟人帮忙打探亚当的下落.
得到的唯一有用的信息——亚当和同事们一起提早下班,下班后说有事要办,就再没消息.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夜幕落下.
人类笼罩在黑暗之中.
狂风四起,门窗阵阵作响.
院子里的树在风中摇晃,发出慑人的声响.
艾米丽还在打电话联系熟人,一层一层的关系,总能想到办法的.
只要找到熟人的熟人,就能调出城市监控,就能查到亚当的去处.
伊莉莎在客厅里陪约翰搭积木.
她按照系统的分析,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只留下客厅小小的一盏.
窗外的闪电,只能劈亮客厅的一角.
苍白凛冽的光映在伊莉莎的皮肤上,她闪烁着金属的冰冷的光.
这加深了约翰的恐惧,他更烦躁了.
这是一个机器女人,是个怪物.
她的手永远是冰凉的,她和闪电暴雨一样可怕.
他想.

"不是这个!
是那个!
我要的是那个!
"他大叫.
伊莉莎把剩余的积木都推到他前面.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别的声音.
夹杂在风雨声中,拳脚相加的声音.
但她无权好奇,她必须做好现在唯一的任务——陪约翰搭积木.
焦头烂额的艾米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也没有听见这另类的声音.
伊莉莎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这声音越来越大,她已经感知到了屋外不断靠近的热源.
除了亚当,还有很多人.
但在艾米丽下达新的命令前,她不能……几乎是同时,在大门被撞开的同时.
伊莉莎将约翰藏在了壁炉里,"不要说话,不要动.
"这是系统给出的最佳方案.
亚当一点一点爬进屋,带着风雨和血.
艾米丽在惊呼之前,伊莉莎捂住她的嘴,"不要说话,不要动.
"「将艾米丽藏进储物间.
」这是系统给出的下一步指令.
伊莉莎扫过亚当,发现他身上不下十处伤口.
但强烈的热源感知还在附近.
她只能先解决屋外的人.
她不认为自己家政服务的系统能够帮助她对抗这些未知的敌人.
但就在刚才,她的系统似乎更换了一种模式,能够帮她做出最快最优的选择.
她可不知道系统还有升级模式这一说.
亚当的呻吟声逐渐小了下去.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清晰了.
"咻"伊莉莎抓住了飞进屋内的东西.
是一条机械触手.
她就着触手的力量腾空旋转,扭断了触手.
门外的人似乎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不断有武器朝伊莉莎进攻,都被她一一拦下.
「进攻.
」伊莉莎躲开新一波攻击,退到了门廊的拐角.
有人走进了屋,伊莉莎听着靠近的脚步声,算准时机,将那人按倒在地,劫过他的武器.
将他击晕.
奇怪的是,多余的热源仿佛在一瞬间消失.
她再出门察看,门外只留下了凌乱的脚印和一地弹壳.
伊莉莎又开始忙碌起来.
她履行着一个保姆型机器人的职责.
收拾房间、修理大门、安抚艾米丽、照顾约翰、还有奄奄一息的亚当.
她的系统又回到了只能下达清理命令的服务模式.
这太奇怪了.
「你做得很好.
」伊莉莎躺进休眠舱,这一次,她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她的海洋.
「这才是你的样子.
」这太奇怪了.
伊莉莎想.
我的样子难道家用机器人都是这样的吗那系统的短暂变化又是为什么伊莉莎没有见过别的家用机器人,或许她可以去问问他们但家用机器人之间从没有允许交流的条例,她自从来到这里没有出过一次大门,她又到哪里去遇见同类或许她可以问问亚当这个男人在外界经历的时间很长,他也许见过05.
"嘿,醒醒.
"伊莉莎并没有在原定的时间醒来,她感到四肢和大脑异常地疲累.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过.
按理来说,只要在休眠舱休养一晚,不论做了多繁重的家务,都应该得到修复.
晚起——对于家庭服务型机器人来说,是太严重的罪过.
"对不起.
主…人…"伊莉莎说得磕磕巴巴.
亚当拄着拐杖,浑身缠着绷带.
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并没有责备伊莉莎.
"没事伊莉莎.
我听说,昨晚是你救了我太感谢你了!
"他伸手握住伊莉莎的手.
"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你有什么愿望吗有什么我能为你去做的吗""可以吗"让主人帮"佣人"做事,这大概是银河先例了.
"可以的.
只要我能做到.
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觉得我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您可以把我送回FORU做一次检修吗""怎么了伊莉莎具体是什么变化可以告诉我吗"亚当看起来非常急切,但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他的面部表情呈现出拉扯的滑稽.
看上去是一种欣喜若狂的焦急.
伊莉莎无法从他的面部识别出具体的情绪.
"您知道的,按理来说,家用型机器人不应该具有过分灵敏的反应能力和极速的行进速度.
但在昨晚——就是您受伤之后,我好像突然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而且早晨我的身体异常的疲惫.
这太奇怪了.
"伊莉莎皱着眉头,"您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吗"亚当沉思着,"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我有个老熟人,他生活乐很长一段时间,他比我知道的应该多得多.
你有兴趣去看看吗"他又补充道,"或者,我们先去问问他.
如果他也不知道,我们再回FORU公司检修""好的.
谢谢您.
""没事.
辛苦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亚当说着往外走,"我去和艾米丽道别.
你去门口等我.
"伊莉莎依言走到大门.
她明显感觉到下达指令的还是昨晚出现的系统.
自己真的是坏掉了吧.
"坏掉的系统"为伊莉莎带来了更迅速的行进能力,以及更开阔的感知.
"你真的要带她去找'独眼力格'"是艾米丽的声音.
伊莉莎四处看了看,亚当夫妇并不在一楼.
偷听主人对话是机器人的重罪.
但她还来不及关掉自己突然敏锐的听力,就听见了剩下的对话、"废话.
想进地下竞技场,只有这一个办法.
"亚当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她是一个服务机器人吧……""你傻吗你看见她昨晚的样子了吗和工厂里的那些守卫一模一样.
甚至可能比它们更强.
她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家用机器人.
""但……这是犯法的啊,亚当,求你.
别这样.
""艾米丽,你还不懂吗如果不靠着她挣钱,你我早晚不是被打死就是饿死.
你觉得你工作的那点薪资就够补贴家了吗他们昨晚都堵到家门来了,谁知道下次又在什么时候,你想眼看着我死吗"艾米丽在哭.
"听话,艾米丽.
这是最好的办法.
"接着是亚当下楼的声音.
"嘿,我们走吧.
"伊莉莎点点头.
她不该去追究原因的.
只要是主人下达的命令就应该执行.
但系统帮她捕捉到了两条信息——地下竞技场;不普通.
「跟着他.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你会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伊莉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是一个家用服务机器人,这是刻在她生命里的正确的答案.
「你会找到真正的答案.
」06.
伊莉莎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世界.
这个完全建造在地下的城市.
房屋拥挤在一起,甚至从另一栋房屋里横穿出去.
水管可以歪七扭八地缠绕在一起.
只容一人通过的道路还要与老鼠分享.
这样的道路有无数条,像蜘蛛和大地融为一体.
各种肮脏腐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但这里的人却意外地多.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路旁的酒馆,餐厅传出来.
他们很少拥堵在路上,都熟稔地找到最快到达目的地的路.
亚当也能做到.
他带着伊莉莎很快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成堆的纸箱塞在房间里,亚当和伊莉莎几乎无处下脚.
房间里漆黑一片,微弱的光被一高叠纸箱挡去了大半.
"力格,它来了.
"纸箱堆晃晃悠悠,一个瘦弱的老人提着光源走了出来.
"你就是伊莉莎.
坐吧.
"老人的嗓音沙哑.
伊莉莎看着一地的纸箱,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她看了看亚当,亚当也只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
老人也没有再邀请他们坐下的意思,把灯立在一旁,自顾自地开始说:"你知道竞技场吗"伊莉莎摇摇头,紧接着意识到摇头是不能被看见的.
"不知道.
""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都敢来.
"老人的笑声好似灌满了铅.
"您误会了.
我不是来参加竞技场的.
我有一些问题,主人说您可能有办法解决.
""主人亚当哈哈哈哈.
你说吧.
看看什么问题是我知道的.
"伊莉莎将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是战斗机器人.
"老人只说了这一句话.
亚当惊喜地快要站不住.
""伊莉莎虽然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但基本概念性的知识是出厂时就安装在系统里的.
她知道战斗机器人是目前第三世界最高级的机器人种类.
亚当夫妇所处的世界是允许绝大部分人类生活的亚人类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类几乎强制与机器人相处,工厂里有机器人监守,住宅里有家用机器人.
更上层的世界里,生活着极少部分精英人类和战斗型机器人.
亚人类太过弱小,上层世界里存在的人类和机器人肩负起保护亚人类的重任.

战斗机器人拥有完全自主的意识,有着不亚于人类的智慧.
他们可以参与人类首脑的决策会议.
战斗机器人拥有独立的军队,远航出征其他未征服区域.
"我不会判断错的.
"老人再次说道.
"那它什么时候能去竞技场"亚当抢过话头.
"那要看它想不想去.
"老人瞥了亚当一眼.
伊莉莎灰蓝的眼睛变成了完全的黑.
她进入那片海洋轻而易举.
她说了很多句话,问了很多问题,但那个声音始终没有出现.
这是伊莉莎第一次感到害怕,她默认那个声音是来自系统的指令,但如果没有了系统,她能够遵照谁的指令.
没有了系统,她是谁.

系统给她留下了问题,却没有给出答案.
她想知道答案.
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这不是机器人该有的好奇心,但这两个人类都说她不同,都否认她的身份.
这和她的存在完全矛盾了.
"我能去竞技场看看吗"伊莉莎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竞技场是一个四面高台,中间有着凹陷空地的圆形建筑.
和破旧肮脏的建筑不同,竞技场是一座整洁现代的新型建筑.
它使用的材料能够将内外的声音完全隔绝开,想要进去必须要通过身份验证.
不过身份验证倒不是什么难事.
伊莉莎刚得知老人就是"独眼"力格.
力格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带进了竞技场.
场内爆发出阵阵惊呼声.
三人看向台中,一个机器人将另一个钳制住,切断了他的手臂.
看台上的一半的人类在振臂高呼,一半的人类在咒骂,捏扁了手里的物件.
"又是洛瓦胜了.
"力格感叹道.
"这就是竞技场.
"力格将他们引到了更高的地方,这里可以看见竞技场的全貌.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改装后的战斗机器人.
它们大部分都是在战争里受损,在这里获得了重生.
"力格眯起眼看着伊莉莎,"你会感到疲惫,是因为你这具身体超出了负荷.
""如果你要参加竞技,最好换个身体.
"伊莉莎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从她踏进竞技场的一刻.
她感受到系统的波动.
她身体内好像有两个系统在对抗,一个是普通的家用服务,一个是短暂出现过的——战斗系统.
似乎是后者占了上风.
她又感受到了海浪的汹涌.
沉默了整整一晚的海洋,在踏入竞技场的时候苏醒过来.
她有些迷恋敏捷的自己.
她不想再描绘约翰每天的情绪曲线,不要再听见艾米丽的叹气.
她还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摸清约翰的脾气,才能明白人类的情绪.

她可以不用.
现在就有这样的机会.
07.
"姓名,年龄.
""伊莉莎.
核定年龄十七岁.
"亚当在办理身份验证.
留下伊莉莎在选手入口做入场检查.
自打决定要参加竞技,亚当减少了很多繁琐的家务,只留下必要的两三样让伊莉莎去做.
他拿不出钱给伊莉莎换一个更强悍的身体,少做一点工作或许能减少磨损.
"抬手.
"伊莉莎在检查室任人摆布了好久,这是她听到的第三遍"抬手"的命令.
眼前的中年男人拿出一个仪器在她的手臂上扫描,"确认使用这副身体了吗""确认.
"伊莉莎注意到男人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又很快复原.
这是笑的表现.
"你可以进去了.
"伊莉莎发现手臂的皮肤上多出了一圈黑色的数字.
她用手指一一触摸,有微微的凸起.
"这相当于你的入场券,无限期更换.
祝你好运.
"男人看着远处跑来的亚当,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伊莉莎无法准确地分析出男人笑容的含义,从力格、亚当、还有这个男人的反应里,她知道靠自己现在的身体力量想要在竞技里获胜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以了.
"亚当递来一张卡片,"你在第一场.
不用担心,你的对手不怎么样.
""我会在看台上为你加油的.
"伊莉莎独自走进狭长的甬道.
她跟着前方的一小团光亮向前走.
她感受到了海的起伏.
灯光刺眼,人声如潮.
看台上坐满了人.
甬道出口的两侧看台上挤满了人,看见她出来,都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伊莉莎冲他们挥挥手,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人群中的笑声更加热烈.
亚当绕到看台最后一排,通常这里都会有人开盘下注当晚的比赛.
盘口稀稀拉拉没什么人,亚当一问,才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押注了伊莉莎的对手.
没人觉得一个家用服务机器人能够打败改装后的战斗机器人.

亚当说要买伊莉莎胜,盘口的负责人接连问了好几声"确定吗"当然确定.
亚当想.
力格绝对不会判断错.
之所以选在这一天参赛,选在第一场.
是亚当和力格商量了很久的决定.
力格不会看错任何一场比赛.
伊莉莎看见对面的甬道里有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
「准备.
」声音恰时出现.
伊莉莎的感知开放到了最大限度.
她看清了对方的形状.
上半身保留着人形,下肢是改造后的类似于蜘蛛的足部,但只有六条腿.
而且长短不齐,这应该就是它走路摇晃的原因.
伊莉莎双眼紧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两只机械手臂向她袭来,在她的耳畔划出破风声.
伊莉莎抓住手臂,想借力旋转,顺势将它们扭断.
但在她身体刚扭动的时候,强有力的手臂就将她甩到空中,又拍进地里.
看台上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
原本押注伊莉莎的零星几人也赶在投注截止前转投了对手.
伊莉莎大半张脸都陷进土里.
但她的感知还没有受损,对手在朝她赶来.
她必须要站起来,想出下一步对策.
「攻击它的薄弱点.
它残缺的肢体.
」伊莉莎手指嵌进土里,用力抬起了自己的头颅和身体,站了起来.
她感知着对手的距离,她握住一把土,掐准时间向对手的眼睛撒去.
她只是需要这样来拖延时间.
对手完全只是一架机器,金属表面,一只冰蓝色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

"真丑.
"伊莉莎小声说道.
她在洒出那捧土的同时,又踩着对手的脚,贴了一大块泥土在它的眼睛上.
撑住它的头顶跃到它的身后.
一气呵成.
就像系统所判断的那样.
在它的背部还有两只没来得及修缮的足.
大团的线暴露在外面.
伊莉莎体会到了愤怒.
她受到了侮辱.
她用指尖的刀飞快地挑断裸露的线.
然后将刀片插进连接口.
她做这些可比做家务来得顺手.
对手开始颤抖,发出嘶吼.
"伊莉莎!
加油!
"亚当的声音被阻隔在巨大的玻璃墙外.
伊莉莎已经决定了作战方案,她要把它大卸八块.
是真正的拆卸.
一个好的家用机器人必须随时带齐她的工具箱.
而伊莉莎的工具都藏在她的手里.
手是小型电锯.
腿是工具梯.
伊莉莎利用身材娇小的优势缩在对手的足和地面之间,灵巧地躲闪胡乱出击的触手和脚.
偶有锋利的刃刮坏她的皮肤,也无所谓,她感觉不到痛.
她只有一个念头,战斗.
她在一举一动中捕捉到了熟悉感.
这是她与生俱来就会的东西.
伊莉莎用电锯从下往上,切断了对手的神经系统.
庞然大物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六只脚开始不住地颤抖,伊莉莎从一侧翻滚出来.
衣服破烂地挂在身上,皮肤有好几处割坏.
灰蓝色的眼里掩不住的神采奕奕.
对手突然停止了颤抖,跪在地上.
战斗似乎有了结果.
突然伸出的一只前足钩住了伊莉莎,另一只迅速地刺穿了伊莉莎的躯体.
伊莉莎靠前足的力量支撑着,将卷曲大半的电锯斜插进对手的头颅.
两具机器人的周围滴满了机油.
伊莉莎听见自己体内的金属断裂的声音,看着黑烟从破裂的地方冒出.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她用力一分,对手的前足就会更进一寸.
海浪汹涌.
她一定要让它死.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是喝彩还是嘲笑.
伊莉莎已经感知不到了.
她迷糊中看见亚当朝自己跑了过来.
那他现在是在笑吧.
08.
伊莉莎在力格的纸堆上清醒过来.
房间里多了几盏光源,比之前亮了一些.
"你赢了很多钱.
"力格见她醒过来,"这些灯都是用那些钱买的.
"伊莉莎点点头,她对钱没什么概念.
她注意到亚当不在.
但她发不出声音.
"你想问亚当是吧他回家去了.
"力格又多点了几盏灯.
"你伤得很重,它的脚再深一点,你就完蛋了.
"力格看了她一眼,"亚当拜托我帮你找个新的身体.
你先在这里待着吧.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力格说这么多话,他听起来心情也挺好的.
比上次好.
她在力格这里住了好几天,帮力格叠叠纸箱,换换灯油.
她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亚当也再没来过.
一开始只有她觉得奇怪,后来力格也开始疑惑,常常在她面前念叨,"这个混小子带走了大部分钱.
给你换身体的钱要不够了.
"她也不知道需要多大一笔钱才能换一个身体.
她也想知道亚当去了哪里.
艾米丽和约翰怎么样了.
她不知道从那晚之后,街头巷尾都在找同一个人,"伊莉莎是谁"几乎从没有出现过家用机器人能打败战斗机器人的例子,即使这场参赛的战斗机器人是个半成的次品.
人们开始好奇伊莉莎的来历.
不少有钱有势力的人想要找到伊莉莎,改装她,让她成为自己的附属品,能让战斗机器人听候指令,对亚人类而言是最风光的事.
还有一部分人在拼命地寻找亚当,伊莉莎的胜利出乎所有人意料,除了获胜的奖金,亚当在盘口赢得的钱足以让多数人倾家荡产.

伊莉莎一直待在力格的房间.
她不知道亚当一家在亚当回到家的当晚就被杀害在了家中.
一家三口,唯独不见机器人伊莉莎.
机器警察正在满世界地寻找伊莉莎.
它被列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
三天后,力格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伊莉莎.
"那我是回不去了吗"伊莉莎还在适应着新的身体和新的声音.
家用服务系统在改装中已经完全拆除了.
她现在能够算是一个战斗机器人了.
不过,亚当留给力格的资金有限,她的新身体是各种质量样式参差不齐的部件拼凑起来的.
那她至少也比那个不人不虫的怪物好看.

"你只能生活在这里.
"力格的房间又变得昏暗.
"做一个战斗机器.
""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伊莉莎新的声音模仿了一个成年女性.
"家用机器人伤害主人,大概会判直接摧毁吧.
"力格浑浊的双眼盯着伊莉莎,"你不如留在这里,我帮你成为下一任冠军.
"伊莉莎笑出了声.
"你别不信.
你随便出去问……""你帮我回去.
"伊莉莎摆摆手,"我想回到我该在的地方.
"力格咬着牙,"行.
但你回去之前,我说什么你得做什么.
""行.
""我帮你预约了下一次比赛在一个月之后,对手是……"力格掏出一叠资料.
如果你问,"伊莉莎是谁"地上世界的人会告诉你,"是那个谋杀了主人一家,在逃的家用机器人.
她的悬赏金额已经有两万金币了.
"地下世界的人会告诉你,"是那个新来的战斗机器人.
我看啊,她可能会打败洛瓦也说不定.
"越来越多的人想获得伊莉莎,用它换取更多的利益.
但伊莉莎只想回去,在回去之前,伊莉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回去哪里,也不知道.
终幕浙江大学李博健革命军在这一年秋天终于攻打到了侵略者最后的据点.
一排排火炮整齐地对着眼前的堡垒,士兵们已经擦亮了手中的步枪,只等最后占领堡垒的那一刻,而敌人的堡垒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一般摇摇欲坠.
这片土地长达十几年的被侵占即将画上句号,人们所期待的战争的结束,似乎马上就要实现了.

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正面向一棵早已不见枝叶的树站着.
此刻的他早已满身鲜血,体无完肤——自他终于在敌人针对他的重重包围中被俘以后,连续几天不分昼夜的拷打,几乎让他的精力耗尽,但他仍努力地站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两名士兵走到他的身旁摁住他的肩膀,妄图让他跪到地上,可谁知道这遍体鳞伤的身躯哪里来的强大力量,士兵使出吃奶的力气,却发现他仍屹立不倒.

"哼,死到临头还不服软.
"一旁的军官冷笑着走到他的身后拔出手枪.
远处第一声枪响了——那是革命军开始总攻的标志.
与此同时,他身后也传来了第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膝盖,击碎了一块骨,打在毫无生机的树干上.
鲜血顺着小腿向下流,染红了前面的土地.
他顿感腿部剧痛,想保持平衡却发现一条腿早已绵软无力,终于还是跪在地上.
他不发一言,却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开枪者.

"还以为你是铁做的呢,打了那么多天一个字都没说,到头来还是禁不住子弹.
"军官收起了手枪讥讽道,"才二十岁的人就非要来寻死,真是可笑.
"手持十字架的神父走到他的面前.
"愿主耶稣能宽恕你犯下的所有罪过,无名无姓的年轻人.
"他抬头,看到神父手中十字架上的耶稣身上沾满了鲜血——与神父的手一样.
远处传来了炮声——革命军的火炮正在轰鸣.
他的身后响起第二声枪声.
他感到左肩头一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翻滚最后炸开,鲜血洒在前面的空地上.
他感到一阵晕眩,但是最终还是保持住平衡没有倒下.
神父再次走到他的面前,他感觉到神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已经分别不出神父手上的血是谁的了.
"双手沾满鲜血的年轻人啊,"神父问道,"我们有多少将士死于你的出卖背叛与残忍暗杀.
这是你无法洗清的罪孽,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难道你看见尸体的无助表情,就一点触动都没有吗"第三枪在他的右肩上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却依然没能够让他倒下.
与此同时,战斗声显得更为激烈.
"真可惜啊——这种东西早就不存在了,虚伪的神父大人.
"他想到,意识已经有点恍惚.
闭上眼睛,他看到春天的明媚阳光,看到曾经的自己的家,看到他的父母在向自己招手.
可当他跑到父母身前,却发现地上只剩两堆白骨.
回头去看自己的家,却只看到冲天的火焰.
他想逃跑,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埋在在一座小山中.
这里都是他曾经最熟识的人,如今却一起搭成一座尸山.
他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与令人绝望的暴雪,看到盘旋的秃鹫,看到自己身上或死于饥饿、或惨遭杀害的自己的同伴.
他想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结果一把刺刀穿透压在他身上的尸体,同时也穿透了他的身体.

"是啊,只不过是血债血偿罢了.
"在他儿时,他的村庄遭到侵略者的扫荡,所有人中只有年幼的他因为被父母藏于身下而幸免于难.
当他后来被人发现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成堆的尸体.
"我可是在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在你们造成的死人堆中爬出来的.
拜你们所赐,当我手刃你们的时候,我可是一点怜悯也没办法剩下了啊.
"堡垒的楼上传来爆炸声.
他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神父手中的十字架.
耶稣仍然满身是血,仿佛看着他,哂笑他.
第四声枪响,子弹从背部射入腹腔.
他感觉自己的内脏被击碎,鲜血从他口中流出.
"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何苦非要牺牲掉自己的青春呢"神父继续问道,"不与我们为敌的话,总能够保全自己吧"第五声枪响.
眼前已经模糊,力量正在流失.
"就算你牺牲了青春,付出了生命,又有谁会把你当英雄,又有谁会记得你啊"第六声枪响.
骨头断裂的疼痛似乎因为麻痹而感受不到了,身体感觉好冷.
"把你的青春化作杀人的机械,你就很满意了吗"神父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但他不明白他的青春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的自己的青春只充满着仇恨.
他看到了把他从父母的尸骸下救出的老人.
白发的老人把他抱在怀里,喃喃地说着"还有活着的",像是简直获得重生的是自己一般喜极而泣——他还曾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头儿比自己还开心呢他几年来看到老人把他收留,把他当做亲人,把他抚养大.
可是紧接着,他就看到老人的心脏被刺穿,几个大兵幸灾乐祸地从他的尸体上翻出所有钱财;他看见自己冲上前去抢下了一个大兵手中的刀,接下来发生的事他记不清楚了,只看到最后他把刀从最后一个被刺死的大兵身上拔出来.
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部杀人机器;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向敌人复仇,直到被革命军收留,他的每一次任务都让敌人闻风丧胆,最终在暗杀无数敌人军官和士兵后被俘.

堡垒的最顶层,信号弹的亮光划破天际——那是先头部队发出的进攻信号.
第七枪响了,这次子弹射穿了心脏.
可是令众刽子手没有想到的是,跪在地上的身躯纹丝未动.
"是啊,我的青春只剩下杀戮与被杀戮了呢,这到底值不值得呢.
"老头儿,你曾经说过,人的青春不能花费在仇恨上.
虽然我也想啊——可你为什么会死掉呢这样的话,我成为杀人武器也不奇怪了吧.
呵,虽然我也搞不太懂,到底我的青春是为了什么,到底我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眼前的是我最痛恨的人,从我儿时起就是我的仇人,我曾杀死他们中的无数,又终于要被他们所杀.
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估计死掉以后也没人会记住我吧.
"冲锋号响了,革命军士兵涌入堡垒内部.
第八枪也响了,子弹依旧贯穿心脏,拿枪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但那铁一般的身躯仍未倒下.
军官愕然,喃喃道"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他们应该会胜利了吧.
这样的话以后就不会再有无辜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有像我一样的人.
哈哈,这样一想我的青春到时也没有浪费.
"我曾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不知道我的青春拿来干什么用,现在倒是觉得没有遗憾了.
用我一人的生命,换来其他众人的生命,我想我算不上英雄,但也应该不是毫无价值的机械吧,就算没人记得我.
"第九枪响了.
树前的土地已经全红,树干上也是血迹斑斑.
"到此为止了吗.
谢谢了呐.
"堡垒上的枪声停了,象征着胜利的旗帜缓缓竖起,而这千疮百孔的钢铁身躯也终于无力地栽倒在血泊之中.
众人凑到这尸骸前,却惊讶地发现他满是血迹的脸上带着笑容——嘴角微微上翘,既有一丝轻蔑,又带着一丝满足.
众人永远没能理解他最后为什么会笑.

战争到了终幕,革命军取得了胜利,这片土地被收复了.
几十年之后,人们已经逐渐从战争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当初决战的堡垒早已变成了历史遗迹.
沿着小路到堡垒的途中会经过一片草地,草地正中央长着一棵十分茂盛的白玉兰,靠近观察会发现树干上有几个很不规则的小坑,却没人知道它们的来历.
树下有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石碑,但上面没有任何字.
人们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但总会有人不约而同地在这小石碑下放一束鲜花.
玉兰花开的时候,总有一只鸽子停在树上歇脚,时而碰落一片花瓣,纯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静静地落在石碑上,默默地见证着一切.

东侠笑弓浙江工业大学张静珊一我对李笑弓最早的记忆是在两千年初,那时我虚岁四岁,他还没出生.
我和他隔着一张肚皮,隔着诞生和存在的深沟天堑,但从此再难分开.
这样说似乎很奇怪,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李笑弓,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妈.

事情是这样的,那好像是春节节末的某天中午,笑弓他妈——我表婶来我家做客.
她说我表叔就在离我家没几脚路的村堂里走穴,唱了快十天了,始终忙得走不开.
她看都快正月十五了,就一个人先过来拜年.

后来我奶奶想起这件事,说她那时候就觉得蹊蹊跷跷,哪有让大肚婆单独从乡下大老远颠簸跑来,自己却一个春节不见踪影的道理,再长的曲儿也不得日日夜夜地唱.
我表叔一向做人不大老实,如今骗得个榆木脑袋的乖媳妇,怕是又出去招惹是非.
我奶奶怀疑得不错,我表叔的确不大老实,我表婶也确实不是来拜年的.

我表婶来的时候,拎着一桶花生油,一箱桃酥,站在院子的风口,像个萧萧易水寒的破落女侠.
她裹了件尺寸不甚合适的长大衣,衣服最外层的料子八成是带着点反光的人造革,是那种在猪血桶里浸过一巡后风干的暗红色,太阳底下居然锃光发亮.
这大衣穿在她身上显然违背了设计者精巧的构思,更衬得她四肢精瘦,只有肚子鼓鼓囊囊.
那时候笑弓大概七八个月大,他圆滚棱的身体被覆于层层衣衫之下,像一只拱起脊背的猫.

表婶向奶奶借吹风机,说想洗个头.
奶奶刚想引她往浴室去,就见她伸着颈子打开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把脑袋凑了过去.
冬天的水冷得可以把鱼冻死,好在那天日头甚高,自来水管也少许烘热了些.
她半截身子倚着大理石槽子,把肚子朝向侧面,平静地抚着长发,往上头打肥皂,像夏凡诺油画《海边的年轻女孩》,有着一种惊奇又含蓄内敛的、古希腊雕像般的美感.
家里人都看得发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去夺她手里的肥皂,她却固执着不让,最后开龙头潦草地冲了几下,说自己洗好了.
笑弓一向抗冻耐打不怕折腾,是打娘胎里就练出来的.

把头发吹干,表婶提出要带我出门,去表叔那看戏去.
家里人竟然应允,叫表婶晚上带表叔一起回来吃晚饭.
那天太阳烈得出奇,灼得热气从土地升腾上来,蒸得人头脑昏昏,眼前的景象像是经无形的气波折射后呈现的,如同抽象画里的水中倒影,罗纳河上的星夜.
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差错,这段故事并不发生在冬天.

我任凭表婶牵着我的手朝前走,走出家门,到隔壁村看戏去.
当时我家位于未兴建完成的工人新村,随处可见的是方动土的地基和重横叠错的脚手架.
新村里的居民,不是老城区那边拆迁过来,分到一套房子的,就是家里还有几分余钱的父母,给子女购置一套新屋将来作婚房用的.
当时这一片被人们视作城乡结合部,每一处砖瓦都铭刻着方兴未艾.

过桥穿河,紧邻着就是这片区域的原著村落,我们叫它老村,说老却也不老,刚建好不久的小洋房林立,散落在白墙黑瓦的老屋之间,像块国际象棋与围棋并存的棋盘.
远远瞧见村口开阔场地里搭了个戏台子,人头攒动,锣鼓喧天.
表婶拉着我朝那走去,手劲大了些,步子也紧了许多.
她走去印证自己坐胎数月里的惴惴不安的猜测,走向笑弓还未出世便且将经受的第一个人生转折.

二笑弓如今在他爹所在的草台班子里打杂.
笑弓和我差了三四年,一路跟在我后面,上和我一样的幼儿学、小学和初中.
我中考高考,出去上大学,他不爱读书,原本他爸给他打点好一个职高,他也逃回来,说去了白去,在里头不过比比谁的烟头攒得多.
于是他爸让他来班子里帮忙,按说三年也已能学成一门手艺,可笑弓不像他爸能拉二胡、还能开口唱两句,他在班子里干的几乎都是体力活.
他从前负责搬乐器,拉电摆音箱;熬到十八岁考了驾照,就负责开班子里的破皮卡,顺带继续搬乐器,拉电摆音箱.
皮卡后玻璃窗上红底黄字印着"丧葬嫁娶乐队戏班联系电话xxxxx",发动机一打上像是开拖拉,突突突突地响.
我奶奶老说这样唱野台子的半正不经,但只要像老村这样的去处还在,就还能混口饭吃.
情况大抵如此,一片乡里哪家哪户有甚么红白喜事,总会请上班子吹吹打打热闹一场,迎那新入世的,祝那安顿好的,送那回家去的,死死生生总是脱不了定数,班子也就自然丢不了饭碗.

无论如何钱总是有得赚.
拿白事打比方,兴闹一天就得赚三千块,三成给挂靠的地方剧团,剩下的班主拿大头,除了七七八八的杂费,其他均分给大家.
这些年戏班子做的戏少了,不比当年,家里阔绰的给九十大寿的老太爷祝寿,正月里头连唱了七天七夜,几个村的人都跑来.
如今这年景,结婚的叫西洋乐队,班子有活也不过是坐灵堂罢了,邋邋遢遢的俗道士摆下水陆道场,趁着空当敲打两下,再唱个两句.
角儿不常驻,走了个净,剩下的不过是些能吹能打的手艺人——讲到这里,也许读者会以为我要讲一出百鸟朝凤,说什么民心浮躁的年代里,没落艺人坚守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故事——恰恰相反,既因为我年轻不经事写不出些门道,也不愿抬高到这个份上,把故事讲得生硬又煽情,班子里的人听了也只会哂笑一声,说自己不过讨生活罢了.

话说这戏班子出身杂,却包罗万象,婺剧唱得,金华道情唱得,绍兴莲花落也唱得.
笑弓说这还不算什么,通俗歌曲也没什么不可唱,从前有家给老母亲做白事的,班子先敲锣打鼓唱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又唢呐二胡吹吹拉拉来了一出"啊这个人就是娘",东家大儿子黑着脸,不免落下几滴泪来.

戏班里其他人年纪都四十往上走,男的耳朵上别着根烟,女的头发利利落落剪到耳朵长,一个个看着貌不惊人,一拿起家伙计来闭眼就能奏声.
独独李笑弓那刚成年的满嘴绒毛的小伙子,因他的年轻生涩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十八年前笑弓还在他妈肚子里那会儿,班子里的人也不过二三十岁,是老班子里自立门户出来的.
里头耳朵上别着软蓝楼的那位,我一直有几分印象.
当年我表婶进老村带我看戏,趁中场溜到台子后头找我表叔,人没找着,是软蓝楼先发觉她,问她找谁.

"找周东侠,我是他妹妹.
今天出来拜年,顺带来见见他.
""唔,他今天请了假,和他女朋友进城里去了.
"按说我表嫂这由头错漏百出,班子里的人应当知根知底才是,但事实证明我表叔在外头声称自己单身.
再加上当年计划生育,在农村一胎女儿确实可以生二胎,带上我也算做戏做全套.
那天表婶把我送回去之后,人就回娘家去了.
后来听说她和表叔拉扯了半天,说离不离的,最后生下笑弓,还是走了.

三我表叔跟着班子成天跑这跑那,吃的是流水席百家饭,得空时谈朋友还来不及,自然顾不上一个李笑弓.
笑弓小时候在他爷爷奶奶那,等到读书的年纪,就常寄在我家养.
我和他差了一个代沟,又因男女孩脾性不同,多少玩不到一块儿去.
小男孩皮归皮,也知寄人篱下与家里不一样,说话做事也是收敛着来,平日里闷声不响,上课也不吵不闹,却也没花心思读书也就是了.

我从前一直觉得,笑弓这名字我表叔起得好,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和他的东侠也配.
结果笑弓读初中那会,下课回来笑话似的有样学样,跟我说语文老师拿这名字做文章——"诗书休发冢,谈笑任关弓",家里人一定希望这孩子做人真实自在、英勇无畏.
他说,名字是他那便宜老爸从去世的教书匠墓碑上偷来的,人家的"孝子"改了个姓,用在自己儿子头上,是真真正正的"发冢".

小笑弓一天天长大,成了少年笑弓.
奶奶见他就感叹,和东侠年轻时候一个模样,笑弓就是东侠,东侠就是笑弓.
李东侠其人,人不符名.
唤作"侠"的,本应是身怀武艺的忠义之辈,他却是个游手好闲的江湖小虾.
东侠年轻时候盘靓条顺,不像个农村出来的小伙子,从头到脚透着股斯文气,怪能唬人.
只是人看着斯文,却很能折腾.
十六岁出门跟着正经剧团学艺,本想着形象尚可,冲着当角儿去的,却因年纪大了,又吃不了苦,只落着打打杂的份儿.
十年里根基不稳,偷艺不精,心气儿倒高,转头唬来一帮半瓶水晃当的魑魅魍魉,一起组了个草台班子单干去了,不想真闯出了些名堂.
后来听人介绍娶了表嫂,可耐不住本是不规矩的心性,干出惹人笑话的荒唐事来.
但我对我表叔印象一直不错,小时候他每次来我家接笑弓,总不忘顺手给我带些小玩意来,如今人到中年,发福发胖,显得憨态可掬.

李笑弓长得倒是风风流流随他爸,可那股楞楞的劲儿像他妈,我表叔常说将来班子指望不上这小子,其实这破戏班子也没多少人稀罕,要叫它"戏班子"还算抬举,剩下的这么寥寥几人,根本搭不起一台戏了.
等六七十岁的人活到八九十岁走完了,四五十岁的人吹拉弹唱到六七十岁,班子也就该歇了.
到那时候笑弓可没法一个人靠这个养活自己,给班子打杂总不是长久之计.

有回放假回来,笑弓正好也在,我便劝他为自己谋一条安安稳稳的出路走.
笑弓扯了扯嘴角,说现在挺好,歇得多赚得不少,有他爸在,也没人给他脸色看.
我忍不住问他,觉得他爸能长长久久护着他吗,将来该怎么活呢.
他听了这交浅言深的话似乎分外吃惊,瞪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捏他手中的纸杯.

一瞬间我反应过来自己光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曾想他既无一技傍身,又没门路可索,读书读了十多年,不知外头的难.
我是这世上难得的"普通人",生长在小城镇里的工人新村,父母安在,家境一般,到二十岁无病无灾,一路顺顺利利念到大学,将来也会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我身边的朋友也大多如此.
这样的幸存者偏差,让我忘记这世界上多的不是像自己这样平凡无奇的家伙,还有更多的人没这样的好运气.

但后来笑弓告诉我,他那时并没有恼我,他只是一时想不通除了班子他还可以到哪里去.
人不应该就这么活的,这家结婚了给他们唱一出,那家人死了再唱一出,日子久了,都不晓得这糊糊涂涂的仪式有什么用处,哭哭笑笑都没了它的意义.

笑弓还和我讲,他念初中那会也曾觉得不知有什么好活,于是买了一包耗子药来吞,翘了课在操场看台从中午坐到傍晚等死.
结果耗子药是假的,吃了屁事没有,于是他走下台阶,回去晚自习了.
讲这么一个小插曲是想说,我骨子里约莫还是羡慕东侠和笑弓的,他们命硬,活得不规矩,穿梭在别人家的生老病死当中,无悲无喜地奏响那闹哄哄乱腾腾的俗音广乐,像是要把天地唱个对穿.
二胡乡音唢呐匠,七样锣鼓八样腔,有的就是那股紧打慢敲的劲儿.

我的确没理由强迫人家活得像自己这般没趣.
四笑弓后来还是离了班子,外出找活做去了,为什么这般匆匆忙忙,却没人说的清.
有人说是一次白事上碰见个疯疯癫癫的婆娘,受了些许刺激.
可一个疯女人怎么能给笑弓这么大刺激,也是个难解的谜.
接下来的故事,我是基于道听途说杜撰出来的,不过需假装自己是个亲历者,在第一现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简陋的灵堂前热闹非凡,充斥着人们不知掺着几分情意的嚎啕悲声,极喜庆而不合时宜的唢呐声,还有时不时炸开的鞭炮响声.
做法事的俗道士敬天敬地,叫停了班子,唤近亲上前来给逝者敬酒,教逝者在天上保佑子子孙孙富贵荣华、功成名就.
我向来想不通,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尚且活得窝窝囊囊,死后怎就有了通天的本事,甚么都可求他庇护了.

众人号丧至半哑了嗓子后,认为大家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现足以将这场葬礼推向高潮,不约而同心满意足地收了手.
草草搭就的灵堂,霎时便没了闹哄哄悲戚戚的气氛.
班子恰到好处地捕捉了这一瞬偃旗将歇的势头,继续打奏起来,好让这灵堂桌上孤苦伶仃的逝者,不至于失了最后的体面.

李笑弓今天看着异常焦躁,向软蓝楼要了一根软蓝楼,坐在一旁抽.
时辰已是傍晚了,待主事的唤大家去村口大会堂吃流水席,一众人便收了七分真三分假的凄凄愁面,往村口去了.
没人解下身上披的、头上戴的白方布,任由路上漾开斑斑点点流动的白.
曲终人散后灵堂不过寥寥数人,李笑弓依旧坐着,手里的烟将燃尽了.
他忽然被一个女人攫住了目光.
他第一眼甚至把她认作新村施工场地上揉作一团再遗弃的、用作隔断的彩色三角小旗,因为这副打扮实在算得上是花枝招展.
她身着红绿蓝灰各色拼接而成的宽松长袍,约莫看得出是一件打了十来处布丁的旧戏袍,脚上则是一双粉色绣花鞋,估摸着有些年头了.
毛躁蓬乱的长发被女人用木簪潦草地挽了个髻,松松垮垮地贴在她脑袋上.
细看她面容,更是一惊,不知是何处寻来的浓艳脂粉,涂抹得脸一片红彤彤光艳艳,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便连岁数也模糊不清了.

这女人是做什么来的没等笑弓想明白,那女人便登时俯地,凄凄惶惶地叩了三个头,哭腔便酝酿好了,再起身来,就生生开口唱起来.
那曲调柔肠百回、缱绻悱恻,笑弓虽不会唱戏,却也是打小听惯了的,几乎那女人一开口便听出来了,那是《梁祝》里头的《哭灵》.
越音袅袅,至情至性,恍惚间再看那女人,却觉风姿绰约,仿佛明珠一粒落凡尘.

一曲唱毕,那女人盈盈一拜,拂袖便走了.
笑弓看着甚痴,这世上怎有这样的人!
他原本以为这人是唱春的,也就是趁别人家中丧喜摆场之时,讨巧唱两句漂亮话,讨赏钱来的.
可她唱完这么一出就走了,可见不是这么回事,那八成是与堂上那位生前相熟的旧人.
笑弓想着,脑子里便做起一台忘年之交爱恨情仇的大戏来.

他父亲东侠吃完饭回来,笑弓同他说起这事.
东侠却见怪不怪道,你跟班子这么些年没来过这个村,这村里有个疯女人,家里人都死绝了,只留她一个.
每回村里有老人去世,她便穿上那套行头,化上那个吓唬人的妆,哭得比老人自家儿女还要真切.

笑弓听到这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块,眼角蓦然就簌簌落下几滴泪来,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了,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孤立无援.
没过两天,笑弓就收拾了东西,同他母亲一样,出走去了.
故事说到这里,我想,李东侠和李笑弓还是很不一样的.
笑弓心中依旧怀着蛰伏的不安分,想探寻活着的答案.
当一个人习惯目睹生死别离,把苦痛和平庸再普通不过的物件,木木然安心消受时,人就成了鬼魅,成了一具抽干了灵魂的空壳.
随遇而安值得赞美,奋起反抗却更需要勇气.

笑弓是真笑弓,他老师说得不错,这个少年真实自在、英勇无畏,我再也没见过他,他也因而永远年轻,永远自在如风.
心的岁月浙江师范大学吴睿瑶第一章漏墨的笔致周晟:风呼啸着,不知是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
高中班门口的自来水终于是冷到我连一滴都不想触碰的地步.
可是我的钢笔漏墨了,满手的红与黑,学校连块肥皂也找不到,手在冷水里浸了半天.
我以后再也不想买鲇鱼的墨水了,我洗了半个月才洗掉.

黄永玉说,"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
"我来到高中时就预感到了别离,我第一次来我们学校不是报道,是小学的舞蹈比赛,那时候一起跳波尔卡的男孩早已音信全无,带着我们跳舞的老师也转去了别的学校.
上学路上远望小学棕色的墙体,我读书那会还是天空蓝的颜色,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如今都通通不见了,好像我的童年也无处寻觅.

前几日翻到了我们初中时制作的微电影,在里面你是哥哥,我是妹妹,我们一起经营一家咖啡店.
倘若我们的人生真是如此,那该是如何鸡飞狗跳的场面.
有件事情想和你分享,我把大拇指的指甲摔掉了!
我感觉到我摔倒那一刻是多么的慢长,我看见接力棒一点一点从同学手中滑落,然后他整个撞在我身上.
我当时爬起来时只是觉得有点痛,说不上哪里痛,只是捡起接力棒接着跑.
跑完就真的痛的走不了了.
我意识到是我的左脚出了问题.
高中同学当时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在忙于他们的作业或者是偷偷夹带进来的switch.
我好朋友陶陶那时已经休学去准备出国,没有人在意到那个跑步摔了一跤把玻璃心也摔碎的我.
我跌跌撞撞地打算自己慢慢挪去医务室.
然后奚珏来了她把我扶起来,带我去找医务室.
我们明明已经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很久了.
我一下子就哭了,也不是痛,就是委屈,也不知自己委屈什么.
我大拇指指甲全黑了,去医务室也是枉然.
医务室的医生的意思是,黑色指甲长出来剪掉就好.
我回家真照着那个医生的话做了,结果不知是不是我剪指甲剪到肉了,黑红黑红的近似于半透明的血水就汩汩地从指甲里流出,我压了压指甲,发现指甲里是空的,于是就顺着剪掉.
见到最后我拽了拽我那松动的指甲,指甲就整个掉了……我总算知道我们小时候数的那个指甲里白色的小太阳是什么了,有点硬,像是即将长出的指甲的床.
到现在我拇指的指甲已经长了大半.
我意识到一件事,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墨渍是可以被洗去的,有些情谊却是无法被遗忘的.
2017年1月1日钟望舒第二章奢侈致周晟:和你说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高二重新分班一个同学也认识你,和我提起你,向我描述了你是如何的富,身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有牌子的.
我当时听的一愣一愣,惊讶于我就这么傻傻地错过了我身边的"钻石王老五".

你们平时都喜欢把表随意往桌上一搁,闲了你和泽恺两人就开始倒腾彼此的手表,不是把那个扣子弄松了,就是拆了这个衔接的部件.
我平时看时间,不是看你的手表就是看泽恺的,看了这么久就也就只看时间了吧.

说来也奇怪,我之前有段时间真的很喜欢观察穿梭在大街上的女人们,看一眼她们的包是哪个牌子迪奥,古驰,爱马仕,麦昆,香奈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也讲不清出我看到那些比自家车还贵的铂金包心里荡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现在我觉得这种行为极其无聊.
包和手机可以买贵的,但没有必要,谁省个几个月买不来我不敢否认我自己每每路过德基一楼的是被迪奥和普拉达的广告美的神魂颠倒的.
可那些都不是让我打开钱包花那么多钱的理由,有些时候对于我而言也许虚荣才是.
前段时间纠结于买什么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在各种手账里纠结了一下.
LV家的那个老花的手账很戳我,而且价格与Gillio和Filofax的手账价格相差不多.
可我最后还是没有买它,在学校读书,弄一本LV放桌上着实太浮夸.
况且我"财"不配位,很容易被人误解.
有时候也问过自己,那本本子要是不是LV家的我还愿不愿意为花那么多钱,答案很明了,不愿意.

"奢侈到底是什么奢侈本应是人们在得到良好教育和修养之后与之匹配的东西,可惜的是,现实却与之径庭.
"据说老佛爷说的,我忘记我是在哪一篇公众号上看来的.
你之前问我,我们这里政治究竟学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我们大致分为哲学、经济,政治几个模块吧.
尽管我不是很擅长这门课,但是有句用来考察运动和静止这个考点名言,我十分喜欢.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
我不禁想起了村上春树《舞舞舞》里的那句,"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我可能是变了.
好在我还是有希望变回去的.
2017年8月22日钟望舒第三章相见时难致我最最可爱的同桌炜彤:我十分不要好的在晚自习上给你写了这封信.
你也晓得我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
你也要离开南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让我不舍的是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都在离我远去.
毕竟你们中的大多数,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们从前就很有默契,用一样的面霜,一样的唇膏,一个牌子的书包.
如今难得出门见面也不免的背同款的包,穿类似的大衣.
我一直觉得你可能真的是我上辈子的姐妹,这辈子又相逢.
初中时,你每天都会在早上涂同一个牌子的护手霜.
你不喜欢吃酸的东西,连吃车厘子都能分辨出酸甜.
秋冬时节吃芦柑和柑橘,总是我剥橘子,给泽恺试吃,你再吃.
我觉得不酸的橘子,你总是觉得很酸.
初中时也是有趣,明明每个人都带了个橘子来上学,却不喜欢各自吃各自的,总是剥好了一瓣一瓣地塞给前后左右.
你个性大大咧咧的,日子过得却总是很精细,每天早上都会挤出一点护手霜,然后两只手合拢摩擦个三四十下,然后一只手轻轻揉搓着另一只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往外伸展.
我生活里那些的毛毛躁躁,大概都是被你抚平的.

毕业后都一直用那个牌子,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可是用了一圈下来,还是最喜欢那个牌子.
每每洗完手后,都会像你那样涂护手霜,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精致又天真,整个人都元气满满的样子.
我想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纯真的缪斯,你就像夜晚的海,拥有群星和浪花.
我们嘴上说着下次聚会,改天视频.
其实下次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们都给不了答案.
相见时难.
衷心希望你能在墨尔本快乐,希望你能过得好,越来越好.
2017年12月18日钟望舒第四章G弦之歌致陶陶:恭喜你拿到offer啦,看来鸡鸣寺真的很灵验,下次我也去求一次试一试.
真羡慕你马上就可以浪了,而我还得吭哧吭哧地埋头苦学.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听着《G弦之歌》,整个人感觉到生命中的某根弦被突然勒紧又忽地松弛.

我有那么一刻,真的再也不想学了,想把桌上的卷子撕个粉碎,想嘶吼着大声哭泣,想冲出教室去拼命地奔跑.
让我感到无助的不是学业有多繁重,而是我对我前途一片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学习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总该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我想了很久,不可思议的发现我的人生如此的无意义,甚至整个人类都如此的无意义.
我害怕死,害怕在黑暗的长夜长眠不起,害怕躯体在棺木里溃败腐朽.
有的人坚信躯体是速朽的,灵魂是不朽的,可在我眼里大多数人连灵魂也是速朽的.

让我更难过的是,我向我爸妈诉说,他们的回答却是,有时间哭不如好好学习.
不过为了安抚我,他们同意我去金中的美食节跨年.
想到金中就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我初中时的梦校,因为是我们初中的高中部,所以我们周围每一个人都想考.
我记得,我查到一沓糊涂的中考成绩后去学校领纸质成绩单.
从家里出门一直哭到上公交车,把眼泪抹干净,拿着毕业礼物进了班.

金中的美食节简直是一场大型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会,虽然食物难吃的可以,但是不妨碍我们吃的热情.
南京是个小地方,学生圈子更是小的可怜,同学的同学就是同学.
我小学的好朋友是我高一班上菁菁的初中好友,于是我们三个就一起吃晚饭.
感觉像是三条平行的时空线忽然地交错,是青春的弦碰撞出的悦耳的歌.

金中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和我们高中比起来还是小些的.
道路狭窄,全市的高中生还有往届的金中学子都在这每一条长长的路上穿行.
天渐黑,我和同学们也走散了,我找不着他们站在中央的篮球场焦急地打着电话.

"望舒!
"我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再叫我.
是泽恺,我初中的后桌,我没有想到是泽恺,我知道他在金中哪个班,我还特地去他们班找了他,没有找到他.
"恺哥!
"我大喊着,跑向他,直接紧紧地一把抱住了他,我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但我不在乎,反正周围也没有人认得我.
他也紧紧抱住了我,就像以前初中时一样.
初中的时候,班上的朋友们无论男女,从不吝啬于拥抱.
我记得我初二八百米破校纪录时,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终点拥抱了我.
那一刻感觉就像拥抱了往昔岁月.
人生纵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它真的很美好,而人生中的任何一刻,我都不想错过!
新年快乐!
2018年1月3日钟望舒第五章无效信致周晟最近总是梦见身边的朋友逝去,朋友的尸体被放在一艘被白玫瑰花瓣铺满的小木船里,逆流而行.
我在梦中预知他们的离开,极力地挽回,却总是以一场病房里歇斯底里的争吵结束.
夜半醒来,灰白的月光照进狭长的卧室,瞥了眼手机还可以再睡三小时,微信里的联系人都大半亮着头像,可我一个都不想点.
我想你们可能都在上课,还是下次再说吧.
于是那些长长的话语,都成了一封封无效信,被我一个人反复咀嚼.
那些苦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遍又一遍,删了一遍又一遍后,终于变为无味,腐烂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自从高中同桌陶陶去年春天休学之后,我整个人都孤独的要命,我从没有如此的害怕孤独,孤独像是一剂毒药被清冷的氛围悄然注射进我的肌理,缓缓地渗透我的身体.
有时候就是觉得冷,宁可一手抓住燃烧的炽热的火焰把手烧得猩红,也不想再这么冷下去.

我知道我和你讲孤独,难免有些无病呻吟的感觉,毕竟我在国内是没有什么文化隔阂和交流障碍的.
高中喜欢把年级排名贴在走廊的公告栏上,每次大考完就换一次.
看的人很多,我喜欢趁中午午睡的时候悄悄去看,看很久的那种.
别问看什么看这么久,一看别人,二看自己.
学校里我熟人很多,毕竟这里靠我的小学初中都近.
我最怕我妈来看班时,看到那块板子,她总不免看到排名榜上那些她熟悉的名字,然后,摇着我的肩膀和我说,你看个谁谁谁,和谁谁谁考了那么高!
我也不是瞎子,他们考了多少分,第几名我真的比谁都清楚.

我这次模考考的真的很好,语文考了年级第一,英语也考了前二十,可是即使这样也是比不过从前的各位.
我心里其很难过,如今经常逃从前同学办的派对,也不愿意同他们一起回学校看老师,觉得自己简直是没有脸回去也不敢见他们.
我经常听贾斯汀的那首五百英里,"如今我衣衫褴褛,依旧一文不名,上帝啊我怎能就这样回到家去.
"是啊,我怎能这样回去.

班上的同学考了年级第二就四处感慨,我却是,偶尔听老师夸及时常考年级第一的同学都恨不得头埋的再低一点,感觉自己拉低了初中的格调.
有时候难过的忍不住了,就在晚自习时假称去洗手间,跑到班旁边漆黑的实验楼走廊,大哭一场,然后再一把脸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文科像是一门玄学,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从何处努力.
那历史我不背考的比背的时候还高,那名著我读了跟没读过似的,问我曹操败走华容道先遇见谁再遇见谁,最后又遇见谁我时常坐在椅上一天,觉得腰背生疼.
我时常不去吃午饭,饥肠辘辘地刷数学题.
我感觉我在通过某种方式折磨自己,但也不是,我是在自我救赎.
只有我自己知道救赎的唯一方法.
那就是,考上南大,站在校门口,和往日的朋友们,相拥而泣.
但愿,如愿.
又及,生日礼物我已收到,那个牌子的巧克力我很喜欢吃.
准确的说是我妈很喜欢吃,我出门上了个数学课,就已被吃了个精光.
2018年4月30日钟望舒第六章奥罗拉致陶陶:高中的征程总算是落下了句点.
虽然刚考完,我却一点都回忆不起来题目了,我大概是鱼的脑子.
高中三年是一种意识的觉醒和自我的救赎,我不断地忏悔,不断地努力,渴望回到我向往的生活里去.
但其实我知道那就像是盖茨比家对面黛西家港头的绿光,是追逐不到的.

可惜今夜你没有来.
吃完班上的散伙饭,我站在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等绿灯,难得的是,这个点的路口没有被学校接孩子的车辆塞满,空旷又安静.
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释然和快乐,某种程度上心灵的救赎,好像我青春的放逐即将结束.
这三年里,让我痛苦的难以喘息的不是学业,而是环境.
我被人背叛,欺凌,孤立,直到遇见你.
我是感谢你的,你照亮了我晦暗不明的高中时光,我总是不屑于高中周遭的人和物,但归根到底,并不是周围人的错,我不屑的只是我自己.
我一再地一再地在迷雾中奔跑,追寻那永远都得不到的绿光.
天上零星是可以看到星星的,从前下晚自习,我看着天空总是幻想着考完高考和朋友去冰岛看极光.
"Aurora"是极光的英文,也是我十分喜欢的一个钢笔的牌子,我当时就想要是考上了南大我就买一只奥罗拉的钢笔,就是有一次我和你分享过链接的那支88系列的天王星.
笔身是蓝色赛璐璐做的,像是一块块碎裂的冰川组成的,透着光看更是晶莹剔透.

而且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在我眼里,蓝色天真无邪,是天空的颜色,是我们亲爱的男神德拉科马尔福的眼睛的颜色,更是夏天的颜色.
我期盼的高考结束后的夏天终于来了.
新的征程在即,祝好运!
2018年6月10日钟望舒第七章白月光致王翕:写这封信的笔,你可能还记得,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事隔经年,钢笔仍可行云流水般地书写于纸上,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像一只飞白的钢笔书写下的文字,断断续续却又隐约可见.
我没有想到你去那里读书,也没有想到你躲避我们五个人的聚餐.
你一直是我的白月光,那种能让我在无数个夜晚默念你的名字的明亮而清澈的月光.
我有一刻不相信你去了那里.
我假想你是不是脑袋被人掉了包,怀疑你是不是除了皮囊,其他都给偷走了.
我想起很多个时刻、很多个你令年少的我倾心的时刻.
我忆起你从来都是,接力棒的最后一棒;我忆起你总是能够算出没有人算得出的数学题;我忆起你们四个男孩子被逼无奈穿着白裙跳四小天鹅.

我有点点怀疑,那些少年时代的故事是不是只有我当了真,还会记挂在心上.
任何事情,在经过了岁月后回首,皆是光彩熠熠的.
时间消磨了我们当年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可不管时光如何变幻,我仍然记得,那一年,我们的确都是闪闪发光的.
去哪里读书其实不那么重要,我从来都不是因为你的成绩而倾慕于你,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因为你的成绩而选择你为友.
无论你在哪里,我们都会像当年一样,站在你奔跑的赛道旁,替你呐喊助威.
也请你务必,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走下去!
2018年7月30日钟望舒第八章四季彩致奚珏:我没法和外婆她们去京都玩了.
人老了,骨头就是比从前脆.
外婆不小心在家里坐了个空就骨折了,好在医院靠谱,做了个微创手术,也就是两个小孔大小的伤口.
但外婆整个人都让人觉得老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我从前大意了,忽然觉得外婆的头发白得像冬天阳光下的芦苇荡白花花的干枯的可怕.
外婆从前是那种上公交车都不会有小年轻让座的老人,因为她人看上去实在太年轻太有活力了,压根不需要有人让座.

我临时选择了免签的塞班度假.
最近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梦,即使时在韩亚腿都伸不直的经济舱里也能睡得安稳.
可能是最近太辛苦了,也可能是,这些年自己真的是辛苦了.
其实人年轻时活的太顺利真不是什么好事,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多有能耐,其实不过一个脆玻璃瓶子,磕一下就碎了一地渣.
有一天真看见了自己的天花板,总有种胸口喘不过气的感觉.

塞班岛真的是很可爱的小岛,就是免税店不够可爱.
我在这里遇见了我这辈子见过的货最不全的万宝龙专柜.
喜欢的墨水一样都没有,钢笔的款式也不全,价格也不友好.
不过我在韩国全都买到了,赞助人系列路德维希的墨水,还有我在德基问了将近一年都没有货的爱尔兰绿,以及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大班146.
原本想要EF尖的,可是没有,于是我就拿了F尖的,书写起来意外地合适.
这支笔已经磨合了一段时间了,合理的配重长时间写着手也不累,写在纸上有一种精妙的阻尼感,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享受.

塞班的蓝洞真的美.
虽然那个台阶走的我是崩溃了,但那大海和光影幻化出一种奇异的蓝色,令人心醉,在我看来那蓝色稍微有一些发紫.
像极了四季彩里苍天的颜色,是仲夏夜里女神穿着的绸缎在星光下折射出的光彩.
可惜了我没有潜水证,无法潜到里面一探究竟.

祝你尼泊尔的旅途顺利!
又及:我觉得你那个一起考潜水证的提议很不错.
至于在哪里考,可以再议.
我询问了一个已经考到潜水证的高中同学.
她是在冲绳考的,我们或许可以去冲绳考,她说她的那个教练还蛮靠谱的.
2018年8月4日钟望舒第九章豌豆公主致陶陶:你所好奇的我们五人聚餐,其实只有四个人,王翕没有来.
陈玉本是我心目中那一场饭局里的女主角,毕竟她的两位前任都坐在一张桌上.
可是,当陈玉姗姗来迟地落座后,我心中一切的诡异的期待又归于尘埃.
他们既没有旧爱重逢的默然无语,也没有情敌相见的分外眼红,更没有什么餐桌下的你来我往,有的只有平常再平常不过的用餐聊天.

很有趣是不是我其实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我毕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极其渴望平淡如水的生活具有戏剧感的人,但事实上是,一切都很平静,好像所有人之间从未有什么波澜,或者是波澜过后又归于平静,而只有我记得波澜带过的涟漪.
也许我们真的只有在岁月如歌中才能找到彼此,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风吹过,雨落过,花开过,没有什么是需要证据去证明他们存在过,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而亘久的.

我们大学靠着机场很近.
晚上站在阳台一边刷牙一边看消失在黑夜里的夜航,执着地盯着飞机最后一点踪迹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究竟哪一架是去往纽约的呢哪一架可以把我带到梦想的彼岸又有哪一架可以把我带回家乡,带回那遥不可及的少年时代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个豌豆公主.
高中时代那些让我觉得疼痛的东西小得就像颗豌豆.
可是我就是疼,就是疼,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太矫情了既然大家都觉得我好过,那我就不妨真把自己讲的好过些,这样仿佛自己就真的快活了呢.
周晟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向你提及过的初中好友,他就是特别喜欢和从前的朋友们描述,自己是如何在大家挑灯夜战的时候悠闲度日的.
我也很喜欢把原本有着无数戏剧性发展的生活讲成是岁月静好.

我原本以为周围的人是真的快乐,可是我又发现我们快乐的糖衣底下都一层苦涩.
你曾和我抱怨,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学业上困难重重,课后还找不到一起吃饭的新朋友,周围动辄就是六七百刀买鞋不心疼的小姑娘.
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你怎么都不算是做是一无所有的,你一年五万多刀的学费交着不眨眼,我室友八千块人名币的学费还要靠贷款和助学金.
你横穿过欧亚大陆,飞跃过大洋,怎么能算做是一无所有.

年轻的心,总是空落落的,感觉偌大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这样的想法我也有过.
可是细细想来,我们真的拥有着这世界上少有的幸福.
祝学业蒸蒸日上,早日找到新的姐妹!
2018年9月15日钟望舒第十章纯白年代致周晟:就是很烦你总是说自己老了.
二十岁,老个鬼.
虽然你这个人很久以前就让我觉得老气横秋的.
可是我每每忆起你,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你初三时在我和泽恺面前,神采飞扬地讲自己想要去拜仁踢球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你是真的幼稚,我也是真的很喜欢你.
你那时候语文真的很好,而我从不吝啬自己对有好文采的年轻人的喜爱.
哪怕,你这个年轻人,有时候很欠扁.

我记得初三的时候我们在语文办公室遇见,两个人都是来给老师拷贝自己这次的优秀的作文的.
我在那里传送文件,你站在我旁边弯下腰盯着电脑看我的作文题,冷不丁地说了句:"你写的也是茶啊.
"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小声笑着说:"可惜分没有我高.
"我还想起化学的随堂小测,你和泽恺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后边,早早地交了试卷,我焦灼地在草稿纸上算重新最后一道选择题,你还一边和泽恺聊国足和陈赫出轨,一边时不时瞧一眼我计算的进度,快要交试卷了,你长吁短叹,悠悠地说了一句,"还没做出来啊.
"然后手指轻轻地往选项上敲了一下.

可能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可是那些都是藏在我记忆深处,是我心灰意冷时脑海里乍现的星光一闪.
我曾经渴望过可以重返某个下雪的课间,我们迫不及待地从班上跑出来,冲向被薄雪覆盖的白茫茫一片的操场,好像我们的纯白年代.

可我们是回不去的.
倘若你真的回到十五岁,回到那个做出人生巨大抉择的十字路口,人生就真的会不一样吗就算你去读中美或者剑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异乡人在哪里都是异乡人,那个看似比故乡更圆的月亮照不亮我们谜雾朦朦的前路.
你在林登贝格孤独,在伦敦或者汉诺佛也一样孤独.
假使你留在国内读书,你难道不会有一天因为三天两头的模考和堆积成山的卷子,像我一样感慨一句"当年傻了,没出国.
"会的,你肯定也会后悔的.
我们就像钱钟书笔下的围城,看彼此都觉得对方日子过得舒坦.

关于你问我和某人不成熟的短暂脱单,我想了很久,都觉得这事完全都是我错,和那晚的月亮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可能确实想要恋爱了,而他刚好进入了我的视野,所以我们便在一起了.
只不过确定关系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他,最后退出了.
问题不在于他是怎样的人,而只在于,那个人刚好是他.

我错误的以为只要我也脱单了,我就可以收获我渴望的快乐.
其实我错了,快乐只有自己能给自己.
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担当,足够的勇气,去肩负起他人的爱与期望,去守护我所钟爱的一切.
我终归抱怨的不是自己单身的事实,我抱怨的是那个那个怯懦又无能的自己.

新年快乐,我的朋友!
2018年12月30日钟望舒第十一章往日霓虹致陶陶:你什么时候能从纽约回来虽然你才没有走几天可是我又想你了,我梦见我在你家里烤曲奇,可是房子里除了我却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连你家小秀的叫声都听不见.
前两天被人叫去打卡网红店,我很久没有去过德基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这家店九连口味挑剔的我也难说出什么不好的.
唯一不好的就是贵,还收服务费,尽管好吃下次我也不会再去了.
但是里面的拿破仑做的真的很好吃,我记得我们都爱吃拿破仑.

当然,我印象深的原因其实也不单单是好吃,而是分量很大,差不多四个人的分量.
一层一层累得高高的,草莓碎,奶油,蓝莓塞得满满当当,上面盖着糖粉插着一个高高的麦芽糖点缀着些许龙须糖和草莓,颇像一座小雪中的丰碑.
我吃着,聊着,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像这个拿破仑.
服务员用刀一分就就扁了,用叉子一叉就散了,看着琳琅满目,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我原本很期待初中的小聚,可是实则去了有很失望.
有几个人,也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社会的可以,我们一群人还没有工作,就已经渐渐有了一丝成年人20年同学聚会氛围.
我原本觉得他们都是充满着无限可能的原石,如今被逐渐割开表层的外壳,给人一种被命运死死扼住咽喉的感觉.
我说的也许过于偏激了.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去5人以上的聚会了,真累,而且难以被别人比较,哪怕我和我朋友不在乎被别人比较.
我们的学历,家境,乃至带得包,补妆的粉盒都难免被某些人悄悄打量,然后评估一番是否值得被他们花精力.
我不想喝奈雪,因为要抗糖怕胖,可是明说了又很麻烦难免被揶揄几句.
我就推脱自己喝了奶茶睡不着.
明眼人都懂我的说辞,可是偏偏又有人戳破,"果茶又不是奶茶.
"弄得我尴尬了片刻,我不是不知道,这不是年少时无意的心直口快,而是有意的难堪.

可我还是胆小又怯懦的,没有理会接着和旁边的姐妹闲扯考托福的事情.
我依然珍视着宝贵的初中时光,我意识到她也许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而沉湎于记忆里的我,选择性的忽视.
这种同学会就像是打破幻境的利锥,把我可以做白日梦的地方也打碎了.

往日只是霓虹.
2019年2月19日钟望舒第十二章归时少年人致19岁的自己:又是迷迷糊糊地长了一岁,自从15岁以后就觉得,一年一年就像是一天一天一样快,生活也开始了某种无聊的循环反复.
考试,毕业,出去旅游,读书,和各种朋友玩,奔赴各种局.
泰戈尔说,"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以及这些时代之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
"每个年代,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背景幕布,我们是在舞台上上演的角色.
人事更替,故事却大体相同,朝代兴衰更替,英雄爱美人.
我对各种爱情故事百看不厌,看多了也总能归纳出点规律.
我喜欢寻找爱情中的那个高光时刻,是大先生单膝跪地为凯莉穿上高跟鞋,是布莱尔穿着点燃黑夜的红裙在火车站挽留恰克,是白瑞德驾着马车带郝思嘉和梅兰妮奔逃,是丹尼斯带着凯伦冲上云霄俯瞰非洲大陆.
形式不同,但总有人对爱与自由孜孜以求.

我忽然想到15岁那年和奚珏一家去瑞士玩.
她父母在表店里挑选试戴,奚珏就和我在店里瞎逛,仔细地一个一个数着手表旁边的标价有几个零.
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聊悄悄话睡太晚了,人迷糊了,数三次有两次数的零是不一样的.

记不得最后买的是浪琴还是欧米伽了,但我仍然记得出店门时,奚珏悄悄附在我耳旁小声说了一句颇有雄心壮志的话:"我以后也要成为能戴百达翡丽的人.
"我当时笑了笑对她说:"那不是迟早的事情吗"我的回答,其实并不多是鼓励,而是对她的未来真的相信.
因为我大概自己潜意识里也一直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一定是会成为背的起爱马仕的人吧.
所有那些青春中所谓的衰老,都是年少时的幻梦破灭带来的.
听惯了隔壁家的哥哥读了南外保送了清华,妈妈同事家的孩子是伯克利的博士,或是往届学姐读了哥伦比亚后去了联合国实习.
我就理所当然觉得,不平凡的自己,未来也会这样.

我人生最傻的阶段恐怕就是青春年少的中学阶段.
有理想,那种最不切实际的理想,连课堂上和人争论其问题都有种激扬文字浪遏飞舟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精气神.
觉得自己长大后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具体怎么样个了不起,说不清楚.
就像当年读初中的自己讲不出菲斯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了不起在哪里一样.

承认自己的平凡,对于当年的我来说,有时候真的有点难,有点痛.
我记得毕业典礼那天,天空渐渐被夕阳染成金色,每一朵云彩都泛着五彩的霞光,金灿灿地落在我们身上,像罗马勇士坚硬的盔甲.
太阳快要西沉,正如年少的时光也快要走到尾声.
夕阳下的影子,越拉越长.
我们都各自不断地往前走,朝着太阳以西的世界行走,不问前程.
认定的是,人生的千百条路终将汇聚成一条,而无悔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寻找自我的必经之路,没有一条是蜿蜒曲折的冤枉路.
希望我可以始终坚定的行走在土地上,褪去初见时的锋芒,摒弃无知无畏的幻想,而始终与青春年少时勇敢的心同行.

青春的跌跌爬爬,人生的峰回路转,无数次地从云端跌落地面,从童话走进现实,从畅想锦绣前程回归到质朴地在生命中上下求索.
归时少年人.
我终于回来了.
2019年4月25日钟望舒(全文终)金鱼尾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施佳王采羽下班回家的时候,窗台上的蒜叶全部被齐腰斩了,连那颗最小的蒜头也没被放过.
她压着火气走到静的房间,一面推门一面念念不忘昨天夜里那场冰雹催生了多少麻烦事情.
静还在写作业,明亮的台灯下一根乌亮的辫子拧成两股,柔顺而光泽,灯光顺着女孩子柔软的侧脸笼着.
"作业做了多少"王采羽径直走到床边,咔哒一声解了两边的窗户扣,"李老师说你们今天布置得不多.
"她转过头来,齐刘海下一双大而黑的亮眼睛就像她母亲一般漂亮:"老师让我们写篇小动物的作文.
""小动物你写隔壁叔叔家的大狗吧.
""可是我好久没见到大狗了,不知道怎么写呀.
"王采羽愣了会儿,在脑海里思索着怎么回复,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看也不看就知道外面的人没穿拖鞋乱地跑.

"看看这是什么!
""我就知道……"王采羽捂着脸低声说着.
一尾金鱼在透明的小缸里漂浮,嘴里泡泡一个接一个.
静欢喜地接了,放在一叠数学语文书堆上面,黏在鱼缸边上不愿意和里面的小生物分开一刻.
她扯扯男人的袖子,两人走到客厅才停下.
"金鱼而已,作业需要嘛.
""又去买多余的,天天弄鱼哪来时间写作业""她喜欢,分得清主次.
""那好,"王采羽指着窗台,"蒜叶全被你剪了去不是让你每次留两叶吗,今晚的红烧鱼拿什么来去腥"他叹了口气,似乎招架不住一番盘问,手指头拢在眉间思考片刻,自告奋勇料理鱼的生前身后事,袖子撩在手腕上面,没等她开口就进了厨房,只听见一阵水声哗然和某种鱼类奋力挣扎的声音.
王采羽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左手边关上的门后坐着她漂亮年幼的女儿,兴许这时候正用手指拨动笔头,看着金鱼想不出一个作文的字.
右边能看见男人弯腰找刀,连围裙都忘记穿上.
四周安静下来,偶尔有刀尖错过案板的声音,站在沙发边的人松了口气.
晚霞微微泛红,突然得到放空的机会,她想着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微张的嘴里好像吐出一个个透明的气泡,就像淡水里眼泡鼓胀的鱼类生物……沙发响起铃声,她稍作分神才弯腰摸索柔软包缝中的手机.
接起,对面焦头烂额一通诉苦,起因是乙方公司某环节出了差错,急需甲方找到源头文件加以补救修改,可惜新上任的员工业务不佳,如何也找不到正确的文件资料,无奈只能找到对此丝毫扯不上关系但是精通业务的王采羽.

挂了电话,耳边已经响起清脆的菜刀案板接触声,那条鱼大概已经被正法了.
左边房间静悄悄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王采羽面无表情地开门,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接赶到公司.
所幸无大事发生,年轻的助理站在一边向王采羽鞠躬道歉,接过文件快步走了.
隔壁加班的小花拿瘦脸器滚着脸,靠在门边上和她搭话,说不愧是老员工,有经验,新来的年轻人都靠不住呀.
她哑然,挑挑眉毛笑了一下.
小花接着说下去,新助理的男朋友昨天还来看过她,那男孩子带着副黑框细眼镜,不怎么好看但两个人还挺般配云云.
王采羽没心思听进去,随口附和几句打算回家去.

外面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路灯也没打开,昏沉沉的一路走到了中央公园旁边的小街.
王采羽没有驼背走路的习惯,总是挺直胸膛像一只高傲的鹤走路带风,再加上她生着一副漂亮面孔,路上总是会被行人侧目而视.
不过,那也是曾经的事情了,现在的王采羽蹬着平底布鞋,背脊也因为几小时的奔波工作而微微有些弯下去.

路过几家店,王采羽想起来要买些水果.
山竹正当季,紫黑色外壳新鲜热烈,码列地并不太整齐,她拿过袋子挑了些样子还好的,眼神瞟过隔壁水果冰柜里陈列整齐的桃子,油桃富有光泽,水蜜桃甜美鲜红.
说起来,自己以前也会在那个冰柜前买下不应季的水果,提早尝到八月份才正式贩卖的果味.
可是呢.

热情的店长把山竹称重,点钱找钱:"您挑的真好,都是鲜的.
""是吗,谢谢.
"可是那山竹才是恰时候的水果,桃子再好吃也不过是后生之辈.
她隐隐觉得忘记了什么.
天真的黑了,大概是此处较为偏远的原因,走在路上路灯却还暗着,于是她暗暗地在石板路上走着,心思一节节在偏了,袋子里的山竹乖巧躺着不动.
那块横在路上的时候恰巧不巧滚在她的脚下,王采羽踩了上去.
就像静最喜欢的那部冰雪奇缘中爱莎女王踏上层层白雪般,世界突然变了,路边高挂的百合形灯罩在瞬间点燃,枯白色的一串像铃兰花白在清晨被人整枝折下.
王采羽的眼前亮了起来.
记忆也在那瞬间顺便出现,如海潮涌入她的眼前.

穿着皎白色裙子的女孩就像上乘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她的青春,即便长久不去触碰它们,落了灰尘,重新擦干净,它们依旧熠熠闪光.
年轻的王采羽尝试旋转,轻盈的身体让她轻而易举地带动身体,弧度柔和而优美.
那一天,万千观众舞台上的女孩也是这样,在安静不闻呼吸声的聚光灯下跳着旁人为止震撼的舞蹈.
她的青春,从来都是浸没在称赞和感叹之中.
当然,也不乏汗水热血,付出超出常人一倍努力的舞者总是将自己的血汗隐没在厚重的幕布后面,连一丝叹息也未曾流露出来,那永远高傲地扬起的头颅.

那个时候王采羽遇到了一个仰慕她的男孩子,两人没有被一腔的爱意冲昏头脑,却也做过稀奇古怪只有当事人才理解的怪异小事.
她想,自己也是轻狂过的,只不过并不出格.
对于家教良好的王采羽来说,那也算是稀少的体验了.

可是.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影子.
月光下无限拉长放大的影子像金鱼,装着水果的塑料袋是轻飘的鱼尾,装着一个个透明的山竹气泡.
"听说,她桌上那条金鱼也是男朋友送的.
"小花的声音回响在脑海中.
她记得新助理的样子,与王采羽精致到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不同,五官淡到似乎热毛巾一揩就能擦掉的女孩,不晓得两个人在一起是怎么样的场景.
王采羽曾经热恋的男孩,静的父亲,初识时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细细的,亮亮的,在灯光下能看见暗纹的一副.
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的经历也是全然不同的.

王采羽突然明白心中为何怪异.
年轻时那个梦叫做未来的梦,到未来,那个梦又改名为青春梦.
怅然,不假.
但也释怀,毕竟无人逃避,还算洒脱轻狂.
身材高挑纤细的女人轻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丈夫发来的信息,唤她回家吃饭,鱼快活过来了再不吃.
静的作业也做好了,就等主母签字.
两人一鱼挤在小小一张照片里冲她笑.
王采羽也笑了.
她没有醒,梦还在,只不过未来换去,变作青春.
当季的山竹好吃极了,八月的蜜桃也好吃,会在未来等人们.
长木浙江中医药大学楼何美子一幺儿原是这梨园里最小的.
她被扔在梨园门口那年,动乱刚过,灾荒尚轻,诸事待兴.
好在辛亥革命后,各地的戏班子渐渐开始收女伶坤角儿了.
赶早不如赶巧,师父也便收她进园子了.
戏班子里能演旦角的金贵,身段、面貌、双手都很是要紧,个个都被极尽所能地好生养着.
虽说园里条件艰难,例行练功依旧是苦,但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幺儿本是生得白净,待养大些开了蒙,唱念做打练得也还不错.
说到底女伶还是难登大台.
园中旦角有师父挑梁、一两个师兄顶着足矣.
余下的小场子,将来教她撑着,好过再费时费力地挑个身段合适的小子栽培.
大伙儿也都图个女伶的新鲜,说不定还能提一提自家班子的地位.

可又巧了,才开锣不久,唱出了些许名头,她的嗓子就倒了.
许是北平的冬日太冷、她身子太单薄,又或是遭谁家药了.
但嗓子到底是坏了,嘶着声儿演可是要被砸场子的.
师父说,敢情她是没吃戏饭命儿的主,这梨园也供不好老天不待见的坤角儿.
没有平日里毫不容错下的责打,师父撂下话后,丢下幺儿跪在祖师爷像前,走了.
此后,这间梨园就再没收过女伶.
二这梨园,总不能白待.
幺儿也不愿离了梨园行,除了干做饭洗衣上妆等杂活外,做打功夫依旧抽空练着,还学了锣鼓胡琴等,得闲了便帮衬着打点搭戏,要是哪个伴奏的师叔伯身子不爽了也好替上去.
这几日,幺儿怀疑园里遭了贼,墙头上有些痕迹,却又没丢什么东西.
她怕有人会和她当年一般,手上的活便更仔细了,也同园中的大娘知会了声.
"幺儿,赫红油彩没了,去取些来!
""幺儿,还有那儿的头面!
"……每日都很忙,有场子的日子格外忙.
起初练琴她也吃了不少苦,到如今拉曲儿却成了她一日碌碌后的片刻休憩.
可心里叨念,还是白日里经手的行头、油彩——这样好看的扮相,如今也只能经手而已.
今日师父领着班子给某位人物登台祝寿去了.
园里事儿不多,可落个清闲.
清点了遍行头,又帮过厨房,随便扒拉两口面作了午饭,幺儿便携胡琴倚着后院中的老槐树拉起曲来.
不知奏了几折戏.
虽是伴奏,若是懂戏的人听来,那戏中人的话语与情感,也可尽览了.
"原来你整日整日的话,都叫这琴曲给说了.
"硬弓滞于弦,凄音未落于秋风,一语借飘零槐叶而来.
幺儿寻声向右后方望去,见一黑衣少年坐在墙头,双手撑在两旁,看上去比自己小个两三岁,却神气得很.

"若是场上的角儿次了些,你可就喧宾夺主了.
"少年见她目光投来,依旧坐在墙头,轻飘飘道,"这两年京戏的唱念白降了音,你们班子的角儿和乐师也该改改了.
"幺儿心想他窥了几日,今日园中人少,以为终于找到了时机,这才露面.
听这话倒是个懂些戏的,但不知他目的为何,惊走了也难保日后不出事.
她便走上前去拖延时间,只盼大娘能早些采买回来,好叫人捉住他审一审.

"你们这里,还收徒吗"少年低头瞧着幺儿,笑了笑.
"暂不收人.
"幺儿原不想把话说死了,只是待打量了这少年的装扮后,她便丢了叫人捉他的心思,"这位少爷恐也没那个功夫与精气学戏.
""本以为你是个守后台的,竟还挺有眼力劲儿——不过少爷谈不上,不过是个学生罢了.
"少年垂了一眼身上的学生中山装,双手扣上了方才因为爬墙解开的门襟第一粒纽扣,"你们这儿师父心善,指不定会收我.
""心善""他肯留你,就比其他班子里的师父心善.
"看来他还翻过不少班子的墙头.
不好好读书,爱看戏也就罢了,这又叫什么事儿"你有这翻墙的功夫,不如去寻个武场的行当.
我家师父是唱旦角的,不合适.
"翻墙容易,功夫可难练,尤其是武场行当,还要练短兵长兵,想来这少年撑不了多久,"我小时候听哪个角儿说过,一般街上领头的男学生,唱武生不错.
""那时候啊……我约莫刚三岁出头,还没到游行的年纪呢,可惜了.
""你这行径,最多演武丑.
""……"少年跳下墙头,把幺儿吓了一跳,随后在她面前踱起步来,"你师父的戏,不算极好,但也不差,不然章翰林的寿辰也不会相托.
教出来的武生中规中矩,可以了.
"幺儿瞧着眼前仿的武生亮相,不置可否.
虽说自己也知道他对师父的说法确是中肯,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戏要唱给懂的人听,也要教给懂的人学.
""这唱戏看戏的这么多,偏我是不懂戏的"好像并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学戏""喜欢呗.
""为什么不找个更好的师父""我倒是想,可我白日里还要上学,人家未必收我啊.
"难道我们这儿就收吗幺儿不太想理他了:"你若没那个功夫,还是甭学戏了.
"转念一想,如果要人家放弃读书来和他们这些下九流的来混,好像不太识趣.
便叹了口气,道:"好好念书.
""我拜师,一不为取代谁而来,二来时间紧我也不贪多,就是下学后来走走看看,得空教我一两招就成.
"没拜过祖师爷,不能学戏;拜过祖师爷却不好好学戏,便愧对梨园行,当逐.
"我还能帮你们写写招牌挂幡什么的.
"街上识字的没多少,戏班子的招牌自然还是戏,挂幡再好看也白搭.
"你师父应该挺疼你的,帮我说说话呗.
"是挺疼的,以前很疼,现在也许还疼吧.
"幺儿!
快来搭把手!
"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是大娘采买回来了.
幺儿并未扯着嗓子回应,而是立刻跑进屋放下京胡,再出来奔向大门时扫了一眼墙边,人早已不在了.
三幺儿在怀疑,是自己不够了解戏、了解师父,还是那少年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自己还没说什么,他便如愿以偿了.
也好,有个人能搭把手了,虽然时间不长.
又到了盘点行头仓库的日子,园中向来都是十分放心地将此事交给幺儿的——今日还多了个打下手的.
前面一切顺利,就是那少年总爱嘴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好像是怕幺儿听见,还刻意压了声音,只听得一些气声.
但幺儿也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却听不出是哪折戏里的唱词,有时五字有时七字的.
兴许又是他胡诌的.
最后,二人来到角落的一处木箱前.
"这些小的行头,眼下好像没有适龄的人可穿,积灰了都.
师父没想过再招些人进来吗"少年打开木箱.
"眼下世道乱,我们也不是开善堂的.
"幺儿从箱中取出一对翎子,右手弯了弯翎尖,有些脆了.
毕竟是街上唱戏用的,不是什么好翎子,却是陪了她许多年.
"你以前,不是乐师吧"少年见她的神情不一般,便在心中暗暗整合着什么,"没想过去再穿回行头什么角色都行.
"幺儿已将翎子放回,正在点算箱中的行头:"翻扑、龙套,我也演.
"都是些不出声的角色.
"好了,点完了,走吧.
"少年帮着关上了箱子.
"师父新教我的两招,帮我看看""你有练武的底子,还需要我看""那就过一折《穆柯寨》,杨宗保被穆桂英活捉那段,我还从没打输过.
"后院里的老槐已是光秃秃的了,几个压腿练功的挂绳明晃晃地绕在几个主干上头.
院里比那四面漏风的练功堂还要冷上几分,但有时能闻到厨房飘来的面香,也是值得了.
二人折了两枝槐枝,当做长枪,对起戏来,又都十分默契地未有开嗓.
穆柯寨主得女如虎将,杨门少年将军亦不遑多让.
她嗓子没倒之前,定是个不错的刀马旦.
少年心想.
"你演女将军真不错.
"威武稳重,她平日里也有几分.
"专心.
"手中长枪虚晃,不过女孩长在前头,少年没她高,枪也不大伤得着.
"苏合!
苏合!
"厉声伴疾步,少年惊掉了手上的长枪.
"糟了,竟然忘了时辰.
"少年赶忙拾起槐枝,塞到幺儿手上,"家中有事,先行一步,改日再被你捉!
"说完"步"字后转身就跑.
最后半句话逆着风,不大听得清了.
四那日之后,少年没再来过.
依那日来人的态度看来,感觉似乎不大好了.
也许他再也不会来了.
不过,至少这一出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园中的人名字大多是什么小山子、三娃子之类的,那些个好听的艺名,是要成角儿后才取的.
他的名字乍一听像个女孩儿的名,也不知到底是哪个苏哪个合.
兴许改日街上散了场还能四处打听打听.
她也不想着去问师父,那回之后师父脾气便更不好了,熬了一两年,直到近日收了新人忙起来才好些.

幺儿摇了摇头,赶紧取了木箱里的行头,给半月前新收的书兰子拿去.
师父说那是个好苗子,能唱旦角儿,接他的班.
送完了东西,幺儿来到后院,瞧瞧厨房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小幺儿.
"不用回头便知道那墙头上坐的是谁,可她还是回头了.
"你如今已经不是园子里最小的那个了,也还好意思应这个名儿啊"知道得还真多.
"我从小就叫这个.
"看他坐在墙头上晃荡着双腿,幺儿真想一把把他拽下来.
"那你知道'幺儿'是什么意思吗"她摇摇头.
"那是四川人叫家里最小最宠爱的孩子的.
""……""其实最小的未必是最受宠的.
"苏合轻笑一声,跳下墙头,"要不要上去坐坐"待她点头,苏合让她借了力登上墙头,随后自己也翻了上去.
"那日是有个先生要来我家,接我二哥去法国——也就是国外,我娘本想着我能留下二哥,才火急火燎地让人来找我.
可二哥下定决心的事,大哥都劝不动,又哪里是旁人能改的……"你小时候听说的那个唱武生不错的男学生,指不定就是我二哥.
那时候还有人说读书人火气大偏爱指手画脚……"幺儿原也不懂这些,之前瞧着苏合身上带的东西稀奇,多问了些,有些事情也就知道了,倒也不像班子里其他孩子那么闭塞.
"去国外不好吗"眼下连北平也不太平,日本兵在东三省耀武扬威的,说不准哪日就打进北平城了.
"那要看去做什么了.
"苏合顿了顿,没打算说下去,"大哥承家业,二哥又这样,我原先没人管现在也有人管了.
唉,好不容易寻了个学戏的地儿,没两年又给我揪回去了……"不过……至少有人看得见我了,也不能像以前混日子了.
"幺儿见过园里混日子的人是个什么下场,打得半死也是有的.
"是不能混了——你帮我取个名吧.
""取名"这取名是第一回,给定了型的人取名更是头一遭.
苏合其实不止一次地想过眼前人真正穿上武旦行头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他早生几年或许可以看到.
可自己正经八百见到的,是她忙里忙外,平日里操劳杂活便不说了,还有开场前一会儿吊眉毛一会儿带头面的,都是些精细活.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二哥给自己采来玩的白檀,树长得不高,却是小枝秀丽,春开白花,秋结蓝果,甚是可爱.

"就叫——'白檀'好不好""白……檀……是那两个字""白色的白,檀香的檀.
"本是好好说着,遇着对句又莫名唱了起来.
苏合有个毛病,有时偏要唱腔说话.
"有什么出处吗""出处出自我之金口呗.
"苏合想着绝不能说是觉得她像路边野草才叫白檀的,正暗暗盘算着怎么蒙混过关,嘴上开始胡诌.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幺儿气儿不打一处来,"你若不说出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戏弄我""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这白嘛,自然是瞧你长得白净;至于这檀嘛……你看那四大巾帼英雄,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哪个不是从了木的"苏合特意拣了戏中常出现的女将军来胡扯,可刚说出口便后悔了.

"我不大识字,不知道……""不打紧.
指不定你哪日就又是女将军了.
"苏合赶忙补救道.
又是指不定,只是这回指定成不了.
"又唬我,哪有女将军是我这样的.
"他嘴皮子利索起来,还是适合演丑角.
"我听说,有日你们在街上遇着砸场子的,叫你给怼回去了"那日是有个师弟唱呲了一句词,原不是什么大事儿,毕竟学戏年头不长,街上为着看的人多些,也都是演热闹的武场,唱词便不是那么要紧.
可有几个早就他们班子看不顺眼的人上来就要把师弟拖去打.
她便拿了两杆长枪舞起来,那枪风狠得像是能戳人百八十个窟窿.
围观的人瞧了一片叫好,闹事的也一下失了由头和时机,只好作罢.
她当时确实挺想戳他们几个窟窿来着,有这气力欺负唱戏的,怎么不去打日本人"不过似乎白写在帅旗上不太有气势……"苏合认真思考起来.
是不太有,那能姓什么呢幺儿溜了一圈眼珠,定在了苏合身上.
苏合见状,忙否认道:"我家可不愿收女孩儿,苏字也没什么气势——你不如随师父姓.
""可我也不知道师父姓什么……"人人都喊师父叫十八师父,好像确实没姓.
苏合心念道.
不对,想什么帅旗,女将军也是没有的事.
幺儿回过神来.
"日后再想吧,选个你自己喜欢的就成.
"苏合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的灰,道,"帮我和师父说一声,我明日来道歉.
"苏合知道当初娘找人来叫他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可这两年家里实在管得严,想托人稍个信儿却又想到园里也没几个识字.
寻常戏班子都有一个领班的师父和管账的老板,说起来还是有钱在手的分量重些.
可十八师父愣是一个人撑了这些年.
也许唱戏不瘟不火的班子事儿简单些吧.

"我还想来学戏,学《苏武牧羊》.
""那可是老生戏.
"幺儿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知道.
可好歹说的也是我家祖宗的英雄故事.
随不了二哥,在戏里遥相致敬也是好的.
"幺儿不太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思,但也未说什么:"师父不一定答应,你不知道他当初气了多久.
""师父知道我爱戏,不会那么狠心的.
你也会帮我说话的不是"苏合跳下了墙,朝她挥手示意她下来.
待幺儿稳稳着地后,苏合便自己翻墙走了.
五苏合学了五日的《苏武牧羊》,便又告辞了.
他说家里要先迁到天津去,如果北方再乱下去,可能就要回南方老家了.
这话是最后一日才说的.
本是夏日炎热,苏合练唱得一身汗,白檀放下伴奏的胡琴,给他摇起了蒲扇.
听了这话后,白檀气得甩了他一扇子.
不过一两年苏合长高了不少,已超过了她,蒲扇只打到了胸口齐高,掉在了地上.
白檀随即把蒲扇捡起来,不给他用.

"大哥说天津也有好学校,让我去读.
回南方也方便,坐船也省事.
""那你不学戏了""有机会当然要学.
""还有哪儿的戏比得上北平"白檀不抬眼瞧他.
"这么多年了师父也没同你说过他家乡的川戏"确实,师父一直强调的,是京戏从未如此兴盛过,他们赶上趟了.
"戏,可不止京戏.
"家,也不止北平.
"好好念书.
""一直好好念着呢.
""戏可别忘了.
""当然.
"后来,白檀是不敢信他的话了.
师父留给苏合的最后一番话是:"《苏武牧羊》词儿多,唱功要求高,精神气儿要求更高.
这几日你也不过是将词记住了,要演全折,那还差得远.
"转眼已是五六年后了,师父的白发多了,戏也渐渐唱的少了.
好在几位师兄是可托付的,当初备受期望的师弟书兰子也没有让师父失望,唱的戏比于师兄们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日里,师父也只需在园里盯着人练功就好.

这些年北平愈发乱了,日日都传日本人要打进城来,能逃的逃,不逃的仍旧是在四合院儿里过着日子,安不安生只有自己知道.
待到真打进来了,白檀听到不少人议论着国军如何伤亡惨重地撤走,连在军营军训的学生都死光了.
后来,东边的轰鸣声整整响一日,烟云笼罩,不见朗照,唯见火光.
也不必去听那哀嚎悲鸣,不必登了东城墙去看,便感受到那火中的血光.
很快消息传来,天津也沦陷了.
也不知苏合是不是回南方老家了.
他先前说过如果有事可以去城南傅家找他们家少奶奶帮忙——那是他姐姐,人很好,也喜欢戏.
可叹爹娘不喜欢女孩,早早地把她嫁了.
好在靠着家门嫁的人家不错,有时也偷偷回来看看他们兄弟几个,还带好些小东西和亲手做的糕点.

待外头不这么乱了再去问问吧.
可还没等安定下来,师父和一众师兄弟就被日本兵带走了,还被掠走了几大箱行头.
留下了躲在角落木箱里的白檀和槐树下的几具尸体.
直到听见夜猫子(猫头鹰)叫了,白檀才敢开了木箱溜出来,手脚打着颤儿.
园里的大娘前两年返乡了.
如今这偌大园中,只一株老槐,上有幽幽蓝光,下有黑影.
槐树枝上挂着的几根打着圈儿的练功绳,此时便如同绞命索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能套在哪个北平人的脖颈儿上.
白檀想拿杆长枪来把这些夜猫子都赶走,跑回库房才发现一杆都不剩了.
眼泪早在坏了嗓子的那年跟祖师爷像前哭干了.
也没什么好哭喊的.
早些让他们入土为安才是紧要——可又出不了城.
两日后,园里终于回来人儿了.
听到机车的声响,白檀赶忙躲好,待外头乒哩乓啷一阵过后,才出去.
师父几日间白发陡增,杵在院中,人也有些佝偻.
余下的师兄弟们要不蔫儿地坐着,要不就咬着牙攥着拳.
"幺儿,你那几个师弟,好生安置了没"师父见她出来,失了气力地问道.
"烧了.
"白檀指着槐树下三个不大的褐色坛子道.
都是些身量未足的少年人,烧出来的骨灰并不多.
有些师弟举了拳头想要冲上去,毕竟白檀在他们眼里是个严苛盯着他们练功不动口只动手的主儿,眼下还对自己兄弟做了这种事.
十八师父横过左手拦了他们,又走上前挥了右手要打过去:"你这丫头!
……""出不了城,埋不了.
天热,怕烂了.
"终究是打在了肩膀上:"做饭去吧.
"十八师父转身踱向槐树,痛道:"气节是一回事,可命儿难道就不要紧了"像是在对那三位奋起反抗却惨死枪下的徒弟说,又像是对面前一众徒儿说的.
"那些当兵的打了这么久才保下我们这些命儿来,就这么糟蹋了"话是这么说,可哪能人人都保全.
几日后,又有日本兵来"请人".
这回要的戏用不着这么多人.
到底也不是人人都懂戏的.
也就这么一两个当官的喜欢.
有些个师兄弟劝师父不要去,原先不待见白檀的也来撺掇她去劝师父.
看来是没将师父的话听进去.
师父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上着妆,忽地人一股脑儿地全涌了进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吵得人头疼.
白檀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个名角儿自是不用太担心,不唱日本人也不会太刻意刁难.
可咱们就不一样了.
有这个机会儿是老天爷眷顾,让咱们能活.
"十八师父瞧着眼前的这些苗儿,揪着心,"我这老头子不要紧,你们就别跟着了,免得坏了名声.
等风头过了,换个地方再好好唱戏.
"人好歹是都退出去了.
白檀似乎明白了些,留下来帮着师父上妆.
还想拿着胡琴陪师父一起去,被拦了下来:"还有你师叔伯这些老骨头呢,你去干啥"这事儿本就传得快,眼下次数多了,戳脊梁骨的更多了.
后院里时不时地会被人丢进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唱戏的这么多,难道偏我师父是没气节的!
真有骨气还是软骨头都分不出吗!
"白檀狠狠地铲了抔土,将有些弄不掉的东西给掩了.
直到有一回她在街上瞧见苏合从日本人的车上下来,被领进一家餐厅.
轮到她自己分不清了.
六自从师父给日本人唱戏之后,园里人散了大半.
倒也没见师父伤心,送走几位师叔伯后,叫了白檀日日去给他拉曲儿听,然后念叨着"有人唱就好".
还愿意留下的,由白檀张罗着继续练着功唱着戏.
这日师父说身子不爽先回屋躺着了.
白檀忙完了杂活,用晒干了的院中槐树的花冲了壶热茶,打算去瞧瞧.
白檀敲了敲门:"师父,热茶.
"声音依旧不亮.
过了一会儿,屋里来了回应:"进来吧.
"刚一进门,白檀有些惊讶:"苏……"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初在街上草草扫了一眼,不曾仔细打量.
苏合比当初分别的时候高了几分,瞧上去却是更沉稳了些,但少年气还没褪去.
许是在师父面前的缘故,在街上看见穿着正装的他倒是看不出来这些.
"我来拜谢师父.
"苏合用了唱戏的口型,没了声音倒也还看得懂.
白檀只带了一个杯子,便先倒杯茶,递给师父,然后想要出门再去拿一个来.
苏合止住了她,笑着摇了摇头.
师父呷了口茶,道:"幺儿,你回去睡吧.
""是,师父.
"白檀转身前,看到苏合说:"再会.
"次日晨,师父瞧见白檀一副想问却又不敢问的样子,又忆起她曾说在街上看见苏合从日本人车上下来,便同她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苏武牧羊》他倒还没忘.
"白檀虽不明就里,只师父这句话,便可教她安心了.
七一年很长,大小战役可以打个成百上千仗,人的境况也能起落得厉害.
然而一切,皆有缘由.
苏合自那次匆匆一面后就没再见过.
师父为了保住园子弯了腰,虽面上风光了,可身心备受煎熬,老毛病愈发不好,后来也没去给日本人唱过几回,便撒手人寰了.
师父去前盼着自家班子最好是被人忘了,园里的人便能重新开始,不必再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所以连丧事也不愿大办,只是一柩,几人守灵而已.
师父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到北平,不就是盼着能学到最好的戏成个角儿吗可如今这般下场,事与愿违,比看戏更叫人唏嘘.
守灵结束,白檀打算找人将师父落葬.
不想刚出门,一位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走上前来问道:"可是白檀姑娘"白檀点了点头:"你是""我家夫人来让我请姑娘过去一趟.
""你家""城南傅家.
"原来是苏合的姐姐.
先前打算安定下来去拜见的,怎料戏班出事,便一直搁置着.
眼下倒是让人来请自己了.
"有劳带路.
"白檀被领到一处偏僻所在,和城南八竿子打不着.
推门进去,随后丫鬟就把门带上了.
屋里只有她和刚刚起身的穿着紫色衫裙的夫人.
瞧这夫人有些眼熟,应是来看过几场戏的.
"白檀姑娘""是.
"白檀屈膝行了个礼.
"姑娘不必多礼.
我娘家姓苏.
"傅苏氏见白檀明了的样子,续道,"他来让我问问,十八师父是否想要落叶归根.
若是想,他可托人帮忙.
只是怕留不了全尸.
"听得此言,白檀俶尔抬头,眼神复杂,不解茫然,几分嗔责夹几分难得的欢欣.
转而正色思虑这问题起来.
师父快走的时候,同白檀讲了许多他过去的事,从自己川戏学了几年便名头不小开始说起,再到二十出头出川来北平求戏碰壁、境界再难精进,最后临了了心结也未解开,还念着川戏高腔.
师父爱戏,唱了一辈子戏.
师父也爱北平,这是所有唱戏的心中的宫殿.
可如今,只怕是最最伤心的地儿了.
白檀也还记得当初园中大娘返乡前笑得有多欢腾.
"还是回去吧.
"白檀想着回去后把师父最后穿的行头给埋在后院.
"好,我会找人把十八师父……"傅苏氏上前握住了白檀的手,"余下的事,姑娘不必操心了,想来这些日子也够辛苦了.
"他在天津,公务在身,没法回来,还请你替他给师父上柱香.
"白檀有些奇怪,他那年纪,不用再读两年书吗怎么就公务在身了""一定.
""我知道姑娘心中不解,但我们也实在不方便说.
"傅苏氏看出了白檀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知道姑娘今后打算""依师父的意思,是把行头给各个师兄弟分了,让他们也好找下家.
眼下还是早些分了的好,也方便送师父回去.
""姑娘比他大不了几岁,行事倒是稳当很多.
想来也是有不少是从姑娘身上学的.
"白檀觉得实在是太久没遇到这么看得起他们下九流的人了,下九流自己都不大看得起自己来着.
果然如苏合所言,他姐姐苏馨是个极其温柔又爱戏的人,比自己好多了.
"夫人,送走了师父,我也没什么牵挂了,便忝着脸问一句,不知夫人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傅苏氏惊喜于其言,道:"街口有家杂货小铺缺人,姑娘可愿去""愿意.
多谢夫人.
""那姑娘就先回去准备着吧.
"傅苏氏携着她的手送至门口,"也烦姑娘替我给十八师父上柱香.
""好.
"八那小铺多是卖些生活杂物和小玩意儿,偶尔看行情也卖些吃食什么的.
傅苏氏定期差人来查账时也会带些亲手做的糕点.
白檀起初只是在铺里打打下手.
她虽把园子托给师弟程书兰了——师弟凭着自个儿的禀赋和功夫终于成了角儿,师父不在了,没人给起艺名儿,他便在师父起的小名儿前加了个"程"姓,倒也中听.
师弟仍是留她住在园子里,也请她帮忙打理着,可后来台后的老板插手多了,便不愿再留下白檀.
问过傅苏氏得准后,白檀干脆就搬到铺子后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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